《扶双魂劫》 第1章 楔子 一架马车行驶过北天门长街,引得诸多仙人阵阵议论。 早闻隐没多年的神使重归,没想到竟是真的。 要说这位神使的故事,那可是一天一夜都讲不完。 在千年前混沌初开,六界尚未分立之时魔物四起,纷争不休。 而神使受天地日月精华所滋养,降生于堂庭山。后被世间所诞出的第一神明崇顺带走,对其进行点化。 “无常故苦,此为世事。而多欲造邪佞,使得净土残桓,当有因果临降。” 文绉绉的话神使听不懂,于是说:“师尊要我平息战乱,重塑天地方圆吗?” 崇顺抚须:“善!孺子可教也。” 于是才出现了神使一边修行定心,一边出手诛杀祸乱生灵的猛兽。 到最后实在没有什么祸乱的妖邪能杀的了,神使好不容易颠颠回了崇顺的居所,就要告诉他这个消息时,崇顺圆寂了。 圆寂前还不忘给她留了张字条和划分的六界图,大意就是我虽然嗝屁了,但我仍心系众生,所以划分六界就交给你了。你做的事也不少,很有发言权的,看好你哟。 神使默然无语,把字条撕了个粉碎,但还是口嫌体直地去做了。 起初没有任何人愿意听信于她,直到神使发威,提剑灭了一整个族群。 果不其然的,在神使第二次赶往八荒领地时,先前人们的态度陡然变成了莫敢不从。甚至自己选出了君主统治,制定族规。 待到反复千年,神使终于可以正式请辞,选择归属神界。神帝碍于她早年余威尚在,含含糊糊不敢直接答应。 谁知道她会不会一怒之下挥剑把神界都砍没了呢。 结果在神帝约见她时来了个彻底反转。 神使凝脂点漆,桃花眼,朱唇皓齿。单着一袭素衣盈盈下拜,神帝就已经挪不开眼了。 她的手能拿得起剑? 她一个弱不禁风的仙子还能伤到神界? 她能造成什么威胁? 到底美色醉人,神帝原本备好的词全忘了个干净,大手一挥直接就想让神使掌神界大半兵权。却被神使拒绝了。 神使说:“杜绝打工,神神有责。” 神帝颇为认可,收走了兵权问她想要什么。 神使实诚地在神界领域里挑了一座山,名曰昆仑山。她想在山头隐居。闲了就收点弟子,去人间走走瞧瞧,悠哉悠哉地过日子。 神帝不仅允了,还在此后的每一年都去看望神使。美名其曰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实则神界的人都看得出来是想追她。神界的后位也一直空缺,这也不得不让神界传出谣言,神帝不纳后是因为后位是给神使留的。 神帝本人没有否认。 这更助长了谣言的传播。 神使深受困扰,终于在某一日对神帝下了战书。 不是内讧,也无关神界任何问题。纯粹是觉得神帝对她的生活造成了骚扰,所以想打一架。 据传闻所说,神帝当天是穿了一身华服进去的,人最后是裹了一身形似乞丐的破烂服出去的。 神帝大抵是觉得丢了面子,之后就没胆再来了。 而过了万年,神仙魔三界大战,神使难得在大战僵持不下的紧要关头出了昆仑山,提起多年不曾用的剑率兵与魔界再次开打。 霎时间引雨倾盆,惊雷滚滚而下,击伤魔军无数。飒飒风吹过神使鬓角,她御剑而往,直指魔尊喉咙:“要么休战,要么死路一条。” 她说的那叫一个云淡风轻。 所以魔尊压根就没把她放眼里,跟三两拨千斤似得拂开了她的剑:“神仙两界是没人能打了吗?竟然叫一个女人来挑衅本尊。念你有几分姿色,此战……” 话没说完,魔尊人径直从辇车上摔了下去。 魔尊愣神片刻。 看起来也只有美貌的小仙子,怎么力气这么大? 等魔尊爬起来阴恻恻地想拔剑朝神使砍时,发现自己的剑没了。 再一抬头,剑被神使握在了掌心里。 神使说:“你不配用这把剑,它归我了。” 于是魔尊想再垂死挣扎一下,然而脚下已然被设了法阵。 当他意识到摔的位置恰巧是法阵的位置时已经晚了。法阵又被设了短期的上古障眼法,一时之间也觉察不出来什么异样。 魔尊目眦欲裂,手扒拉着快要收好的法阵说:“等本尊重来定不会……” 他的话又没说完,被神使打断了:“虽然很对不起,但法阵是死阵,我想我们不会再见了。” 魔尊最后痛骂道:“神仙全是一群道貌岸然的狗,竟然用妄图以美人计陷害本尊!” 神使抬靴把他的手挤下了法阵:“自己不设防,战败了就急着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受不起,受不起。” 实则上古阵法的开启,也损耗了神使自身不少神力,所以在战后神使就归山调息养伤了。而神仙二界也在战后并为一体,称作天玄界,由两位界主共同治理。 为防魔界再生幺蛾子,天玄界的两位界主一致对魔界皇亲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至于其他魔界之人则沦为低等奴仆,魔兽则受天玄界灵水净化,成为坐骑供仙人驱使。 从此再无魔界一族,只余四界共存。此后相安无事百万年。 而神使突然传音说她通过卜卦算出不祥之兆,所以急需回界商议。 自那场大战后,神使就已经隐没经年,如今重归竟是带来了这样的讯息。 —— “来人,快来人呀——拦住他!我的奴仆跑了!” 随着一声惊呼,神使的马车被一个少年撞上了。 少年偏头回望眼人群,不管不顾掀开帘子就钻了进去,对神使跪了下来:“求您开恩……” 神使轻叹了口气,捏诀幻化出一副面具带上,独自下了马车。 少年的主人果然追了过来,却不敢大声说话。 神使佯笑道:“这是你的奴仆?” 少年的主人应“是”。孰知直接激怒了神使。 神使一展手中画卷,又遥遥指向墙上挂着的画像说:“近来日子太安逸,所以你们都不怎么看告示了,是吗?你的奴仆,是我托天玄界两位界主苦寻多年的弟弟。” 少年的主人一惊,看着神使手中的画卷,又对比起墙上画像,忙解释说:“神使息怒,神使请息怒!他是我在奴仆贩卖商铺里买来的,那卖他的人说……说他不过是魔界修为平平的下等民……没想到,没想到……” “我的弟弟早前和我分散,不慎沦落到了魔界,又失忆了。”神使嫌恶地看了眼他,“我方才见他倒是瘦骨嶙嶙,想必在你这里也没有得过几分好对待。识趣的话,就滚吧。” 少年的主人闻言,立刻转身一个拔腿就跑了。 神使悠悠撤下易物的法诀,转身回到少年身侧。 少年瘦是瘦了点,一身乌衣却更显肤色呈白皙,红色的瞳眸此时满是无措。神使略略打量,他的身量比她矮了许多,说到底也就是个孩子。 只是为何会有魔界平民被贩卖成奴隶了? 神使隐退后不问世事,一心就扑在养伤上。但救下少年绝非偶然,是她通过观测推衍得知少年在日后大抵会被心怀不轨之人利用,作为征伐的工具。 少年也不是什么魔界平民,而是魔界即将继位的圣子。 在大战后少年的魂魄不稳,被牵动受到了波及,导致魂体一分为二,共用一个躯壳。在白日时,少年的魂体为善,不会做出伤人之事。但夜晚降临,少年的恶魂会操纵躯壳前往人间,吸收极阴之气只待有一日屠尽天玄界。 神使算出少年命数不凡,却算不出具体成因。 她只能瞧见有一团黑雾与一朵莲花在少年的命数里显现。 神使解不出谜底,所以只能先将少年留在身侧。趁着他年纪还小,神使想慢慢教他看清世间还是正道为上,条条路皆通大彻大悟。 于是很不幸的,当天的头号新报出了:神使返界竟强抢奴仆,这究竟是神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神使在看到纸上叙言的时候抽了抽嘴角,果断地把纸烧得连灰都不剩。 神帝仔仔细细搜刮起肚里的词,顶着尴尬强硬地说道:“卿当真是……力拔山兮气盖世,不减当年威风……” 仙帝微微咳嗽一声,想到多年前有传言说神帝追过神使,最后被神使打出了山就再没叨扰过,就颇有些忍俊不禁。 神使干干对着他们行了个虚礼,佯作没听见神帝的话,直言道:“我不过问世事多年,出来一遭发现变了个天。魔界的那一战,灭也就灭了,为何平民会沦落至此?” 神帝心里一咯噔,半是求救般地看向仙帝。 魔界平民的那些个奴仆规矩,都是他为了稳固帝位所做的,当初想着神使也不会过问,索性就这么实施了。一来不会再担忧魔界又反,分散了他们做奴仆就不会再出祸乱,二来就是想高枕无忧,一劳永逸。 仙帝没有干预过,是因同样在战中见过荒地中将士们的骨肉削成泥,神形俱散连碑冢都是无名。所以想给魔界点教训。 魔界想吞并神仙二界的一己私欲,害得生灵涂炭,罪不可赦。 神使像看出了神帝所谓的难言之隐,挑眉温笑道:“我知道了。但积怨已久的魔终有一天也会群起而攻之,你又是否已做好了这种觉悟?战无可避免,但我们可以选。” 仙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个选法?” “很简单,以良善来感化。”神使不卑不亢徐徐缓言:“战,多因欲,怨,仇而起。以奴仆驱策魔界,本就不可行。他们本生于阴暗之地,难免沾染上污秽之息,从而变为恶。但他们来了天玄界,就该换种方式生活了。没有恃强凌弱,没有弱肉强食,我相信总会不一样。” 仙帝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神使,你想得太天真了。活在魔界多年的人怎会轻易舍弃在最初环境下教给他们的本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时间总在变,可他们仍旧是他们。所以比起这个,我更想听你讲讲那不祥之兆。” 神帝也附和道:“是啊,如今不祥之兆更为重。些许细枝末节的东西,就不必多在意了。” 神使故作不适揉了揉眉心,叹声说:“此事先改日再议,一路舟车劳顿,我倒是想略作整顿,不知……” “不知”二字被神使刻意拖长了音,摆明了不想在今日对不祥之兆多做解释。 神帝与仙帝也拿她无奈何,只得随她去,又安排了间上好厢房歇息。 就在走前,仙帝还想追问有关不祥之兆的事时,神使慢声说:“不急,不急。待我明日再细细道来,人老了会入土,仙子老了也是不灵光,待我再顺一顺、理一理……” 说罢,神使就悠悠跟着小仙娥出了殿门,徒留神帝与仙帝两两相望。 第2章 牵系苍生 少年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警惕地把自己缩在了墙角落,开始打量四周。 雕栏玉砌,殿堂内亭台楼阁居多,地铺特设暖玉,座椅屏风皆以锦绣华线所织成,极其侈丽。来往之处也仙气缭绕,幽幽檀香卷入鼻尖,令他原本浮躁的心境霎时静了下来。 直至脚步声的传来打碎了他的思绪,他不由下意识往衣袖里去摸那把随时佩戴在身的短刀。 谢曲夙见此也不再多向前走,淡淡道:“我要是想杀你,也就不必救你了。” 少年闻言,想到那日搭救的情景,还是斗胆屈膝跪问道:“神使大人……你真是我阿姐吗?” 谢曲夙回答得干脆利落:“若不是,你以为我为何会救你?我没有那么闲。” 少年垂头,低低道:“对不起……可我对你没有什么印象,我不记得有阿姐,有亲人,只知道我是魔界之人,生来就是给天玄界做奴的。” 谢曲夙随手捏了捏少年的脸,安慰他道:“在我面前不分三六九等,也没有什么人生下来就是做奴的。有手有脚,打打工赚份子钱养活自己总该可以。你记不记得也没什么所谓,从头再来,你的亲人还是我。” 少年太久没有听过“亲人”二字了。 之前在做奴时,他只记得自己被买卖他的人强行灌上了天玄界的灵水,就想不起来自己家在何方,究竟是谁,所归何处了。被卖过去后,他的主人在他的胳膊上烙上印记,那是他怎么用术法都抹消不净的屈辱。 他那日再无法忍受主人落下的刑罚,听有人说神使会经过他在的那条街,所以想碰碰运气。 没想到不仅被神使救了,还……多了个阿姐。 阿、姐。 阿、姐。 ……他居然也可以被保护吗? 他也可以,有亲人吗? 少年的泪不争气地夺出眼眶,他拼命想用衣袖去擦,可怎么也擦不完。 谢曲夙蹲下身用指腹揩去他的泪,笑着说:“你怎么这么容易听信我的话,万一我是骗你的呢?” 少年梗着脖子不肯应答。他就是相信,因为她是神使,她和那个把他当奴仆驱使的天玄界人不一样。她的眼睛里好像有熹微的光,却足以燃亮他风雨晦暝的罅隙。 就让他跟着她走吧。 他真的……很想很想相信她。 想毫无保留地相信那个给他带来暖意的她。 谢曲夙摸了摸他的软发,道:“那便从今日起,你就唤我阿姐。从前如何尽数不算,你既然不记得了,就重来吧。我会带你回我们的家重修行,重定心性,重观山水,同游八荒。要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就打回去,有阿姐给你撑腰。” 少年重重点头,想用术法给她变出一枝花插在鬓发间,可花也是受了魔界之息的颜色,艳红得仿佛能渗出血来。 少年浑身一僵,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呆呆地盯着地面。 魔界的花会被阿姐视为不详吗?他是不是,让阿姐讨厌了。 谢曲夙不以为意地拿走他的花,端详片刻打趣道:“都说花配美人,你要送我,我却想转手还送给你。” 少年不解地抬眸看着她。 谢曲夙笑出声:“因为你是美人啊。” 少年脸噌得就红了。 谢曲夙笑得直不起腰,缓了半天才道:“哎哟……从前我也就在人间话本里学到过几句,依稀记得是什么贵公子调戏小女娘用的,没想到你也吃这套啊。” 少年干干问道:“…是什么话本子?” 谢曲夙回想了一下,道:“我记得好像是叫壮汉撩妻一百八十式。” 少年又问道:“还能买到吗?” 谢曲夙一愣,道:“你买这书做什么?离谈婚论嫁还早,再说,就你这小模样日后也是个美人坯子,何愁前路没有妻往你怀里钻。” 少年低低道:“我想学。不是因为娶妻,是想让阿姐开心。” 兴许他在外面吃了很多苦,所以给他一颗蜜糖就会想小心翼翼捧着,生怕它掉在地上碎了。 谢曲夙有些心疼,但又想到那日不祥之兆和他的命数,指尖不由蜷在了手心,只拍了拍他的肩,道:“有你阿姐就很开心了,可别用这些来讨好我,吃不惯。” 少年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认真地道:“那让阿姐不开心的事,我都不会去做,我只听阿姐的话。” 谢曲夙隐隐觉得这姐弟之情似乎和她所想的不大一样,总觉得哪里出了差错。但又好像没什么问题,她所做的就是想让他什么都听信自己,这样也就不会有万年后而来的大战了。 卜卦所告诉她的,就是少年会被天玄界一个早已心怀不轨的人救下,然后利用他成为天玄界之主,掀起血雨腥风,届时五界动荡,又该是场避无可避的浩劫了。 只怜苍生不应被牵累。 所以她想抢在这之前做出改变。如果救下少年的是她而非那个人,是否就不会发生大战。 她将用尽毕生所学教会少年所有的善与恶,让他改行正道,做善事。 如此,天下就能太平吧。 就在谢曲夙出神之际,院门前已到访了不速之客。 少年挡在谢曲夙面前,好似如临大敌。 谢曲夙摇摇头,对他道:“不必太紧张,他不会伤你。” 少年这才不情不愿挪开步子,给谢曲夙让出路来。 “那,我让他进来说话?” 谢曲夙含笑道:“好啦。我就出去一小会儿,很快回来的。” 少年执拗地问道:“很快是多快?阿姐,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又反应过来好像会冒犯阿姐,少年的声音渐渐变得微不可闻:“阿姐,我只是不想待在天玄界,我……” 谢曲夙摸了摸他的脑袋,道:“阿姐知道的,所以阿姐会很快回来,然后带你回家,好不好?阿姐一定说到做到,不会让你等太久,更不会丢下你。” 少年这才点了点头,不作声地把自己藏在屏风后面待着。 —— 仙侍把谢曲夙一路引至神帝居所前就退下了,没再叨扰。 谢曲夙上前几步扣响殿门,悠然道:“大帝,有什么紧要事找我?” 没径直走进里面,是谢曲夙念他毕竟是个神帝留的面子。以谢曲夙这老而不死的年纪来看,还得算作神帝他前前前前前祖宗了。 神帝当初能看上她,谢曲夙就知道绝对没安好心。 指不准是想利用她这身血脉做些什么勾当来。 可惜她的情根早被崇顺斩断,所以也不会对任何事物生出什么风月之情来。崇顺告诫过她,爱欲到底也为灭,而谢曲夙的天命不得绝于情情爱爱上,她的心只能装下天下苍生。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在崇顺一番教诲下,谢曲夙自愿被她斩了情根。所谓的爱在她眼里皆如无物,她仍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不容亵渎。 连神帝也不例外。 “你收留的那个孩子,是魔界皇族的余孽。” 苍泽难能对着谢曲夙板起脸,说道:“身为天玄界的神使,你知不知道这则讯息一经有心人传出会对你,对我,对整个天玄界有什么影响?在那场战役中我们已经损伤无数,你从来自有分寸,所以你的行事我也未曾过问。但你是否该对此事有一个交代?” “交代?”谢曲夙觉得好笑,“我该有什么交代,天玄界的界主,神界无上的君王。你在战后并没有妥善处理好魔界平民的行踪,让他们成了天玄界最低等的奴隶被肆意贩卖。就因为他们被灭族了吗?清醒一些,你的手段我尚且没有过问,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苍泽一时哑然无言,却强撑着说:“我做事自有我的考量,你别恃宠而骄了。若我不屠尽魔界皇族,不给他们灌下独有的灵水让他们忘却一切,成为天玄界的低等奴仆,他们势必会生出逆反之心,早晚有一日卷土重来,再掀战乱,重塑魔界。” “你可以凭借杀伐让他们臣服于你,也可以用灵水让他们忘却往事。但只要曾发生过,他们就不会忘。杀戮是魔帝先掀起的,你要杀要剐只报复在他身上就好了,何必牵连无辜平民?” 谢曲夙冷冷看着他道:“战乱本非他们所愿,而你做的更是在助长仇怨的滋生。在他们眼里的神仙也只会落得一个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可惜所行之事却并非正道。” 苍泽拊掌笑道:“你说得好啊,谢曲夙。我果然没看错你。我同你之间所行的,早已不是一条路了,你亦不必规劝我什么。除却愈走愈远,你我再无别的可以说。关于他,我可以替你包藏,也可以如你所说,他是你苦寻久的弟弟。以你灭一个族的余威,也能震慑住他们。” 说起灭族,谢曲夙不由愉悦笑了。 那不过是她当初想尽早分划好领域,施加的一点小幻术罢了。 他们的修为没抵达到她的修为境地,自然也就看不出来。 不过也好,足够她横行八荒也没什么东西敢得罪她。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多承你恩,我今日就要走。至于先前提到的不祥之兆,确然与我所救的那个少年有关,不过一切尚未成定数。” 闻言,苍泽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沉默片刻,问道:“你不会是想要教化他吧?” 谢曲夙道:“有何不可?” 苍泽不可置信地道:“他本就生在阴晦之地,身上沾染的戾气比魔物都重,你要拿什么教化他?骨子里的恶是祛除不了的。” 谢曲夙展开指掌,虚空捏诀轻晃,手中就多了一枝半开的白莲。 “没什么恶是我除不了的。” 太自负了。 苍泽弹指,一抹殷红旋即染上白莲每一瓣花上,像是颓堕在地府里的艳鬼夺人心窍。 谢曲夙看出他意有所指,蜷指揽花别在鬓角边笑道:“各行其道,各生因果婆娑。你已位居帝位,又缘何不懂?那是我选的道,我就会走下去。” 苍泽沉声道:“我只是怕有些因果报应,你偿还不清。我可以为你铺路,也可以为你遮掩藏匿他的事,给他们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盖住你的私心,可若是你改不了什么,到头来也只会给自己招来万世骂名。纵使你为苍生所做之事甚多,但白衣哪怕浸染上一点墨,就已经洗不干净了。” 谢曲夙厌倦多辩,敷衍地行礼就要告辞。 苍泽抽手拦住她,突然问道:“你当真只愿仅仅做一个神使吗?” 谢曲夙道:“自然。且不言我与你相差了多少辈分,我心中怀有的从来就只是苍生,对风月情爱皆提不起兴致。再者,我即便是要嫁,也要嫁个能护得住我的。” 苍泽道:“我位居高,如何不能护得住你?” 谢曲夙挑眉笑道:“当年的那一战,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怎么,还是没有磨灭你的苗头吗?你想要同我再战一场,随时欢迎。” 言下之意就是谢曲夙不光要权势地位高的,还得能打得过她。 苍泽想到那天的比试之战,面色微愠。 传闻不假,他的确败给了谢曲夙。 那日归算是他年少意气风发,以为能匹敌天下。他贵为神界之主,万物皆是唾手可得,包括喜欢的人也如是。 却到底还是败在她手里。 他持剑撑地,连呼吸之间喉腔都有腥气翻涌,而谢曲夙连一眼都懒得再看,只收剑入鞘丢下一句“功夫不到家,还想娶我?”,就施法把他轰出了昆仑山头。 山头下有间小庙,很不巧,偏偏就有两三仙人在歇脚。 于是很不巧的,目睹了苍泽被仙术托至摔地的惨烈情景。 后来传来传去,演变成了苍泽表白被拒,来时信誓旦旦定会娶到神使所穿的婚服成了乞丐服。实则苍泽那天也没有穿婚服,摔在地上也就碰了点尘土,倒没有所谓的乞丐服之说。 但似乎诸多仙人更愿意相信谣言。 所以苍泽放弃了解释,也在不知不觉中多了个笑谈。 谢曲夙不想为难苍泽,缓声说道:“我今日打道回府不会再劳顿什么人,明日说的再议也当是空话罢了,我自会和仙帝传音说清楚。只是在此前,劳你对天玄界放话出去,就说我所搭救的确然是失散在外的弟弟无疑。这一遭欠你的人情,我他日再还。” 苍泽颔首,明了她不愿再提及,便道:“我只愿他日你不会有悔。既然如此,如你所愿,好走不送了。” 谢曲夙微微欠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殿内又恢复空荡一片。 苍泽不知怎的有些烦躁,在他抬眼触及堆积如山的文书时,按耐不住的恼意促使他拂袖想将它们砸在地上。但又念及牵系各仙人派系,到底收了手。 他的指尖下意识扣在了掌心,唇色发白。 他自认没有什么不能为他收缚,成为囊下之物。却独独对她束手无策。 直至手中洇出殷红血渍,苍泽才觉出几分痛意。可他自己,已分不清究竟是哪里在痛了。 第3章 天上人间 簌簌风拂过谢曲夙发梢,她从未这般焦急地寻过什么人。 殿内屏风后,少年自缚的白色布带被挣断,撕碎凌乱了一地。 谢曲夙抬指拾起,突然想到追息诀,可以跟踪到少年的所在地。遂根据尚还留存的印象在虚空挽指结法定印,急声道:“御风千里寻,印息归入念,怜影无形,去!” 随着一道金光悬浮,谢曲夙出了殿门唤出命剑,立于剑身上径直冲了下去。 “快看,那不是神使吗?” “这个方向……怎么是下界?” “什么?你可别胡说啊,从天玄界下界,那不是人界吗?神使怎么会去那个地方。” “兴许两位界主有旨,让神使下去做什么事?” “不应该啊,神使是何等人物,天玄界的两位界主哪儿能号令她……” …… 于是在不日后,天玄界的头条又多了一个。 名曰:惊!神使出山性情大变,竟疑似自愿打工! 苍泽当天在上朝时,果然闻见臣子议论纷纷。一经打听还是这么档子的事。虽猜得出大抵是下界寻人,但这个言论传来传去,也未尝不能是多了个遮掩的借口。 于是苍泽一本正经地道:“神使诚然是自愿。想来避世多年,她亦心系天下苍生,愿祸少福多,故而下界一探。” 臣子们下拜皆道:“吾等当奉神使为万世师表、勤勉务实。感念界主点拨,吾等受益匪浅——” 可劲儿吹吧。 只是神使先前说好的再议不祥之兆,如今却跑下界了。也当真是来去自如,落拓不羁。 迦邑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卿等快起,平日素来公务繁忙,怎好再苛责什么。孤知你们费心费力已为天玄界所做良多,辛苦了。” 臣子们方起身。 左列为首的大臣道:“多谢界主体恤,吾等但愿吾界昌盛,得为界主分忧,乃吾等之责,怎敢言他。” 苍泽递了个眼神给御前宦官,就不再多言。 宦官立刻领会到意思,拉长了音道:“上,朝——” —— 人间已是夜幕降临,稀疏几点星缀空,入眼层楼叠榭。 谢曲夙穿过巷口,只手拂去柳梢悬挂的薄叶,却见金光引向某处戏台之上。 台下人群攒动,多是姑娘在投掷相簇的花团。 谢曲夙虽心存疑虑,但仍悄无声息地施法移形到前面。 少年唇轻咬面帘,歪头任台下女子掷花落地,却赤足缓缓踩过。他的脚腕绑有一串银铃,每走一步就会作响。 而那铃声似能蛊惑人心,令听到的人更加癫狂,只耽溺于少年的舞里。 谢曲夙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旋即上台揽住少年腰身径直越剑把他带走了。 少年的手很不安分,在谢曲夙怀里乱摸。 谢曲夙不留情地道:“你再动手动脚,信不信我把你丢下去。” 少年瑟缩了身子,蹭了蹭谢曲夙,可瞳目却已不复白日天真,而是变得幽深难测。 待到谢曲夙落到凉亭,少年才徐徐开口,声音里极尽缠绵:“阿姐,想不想与我……” 但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谢曲夙打断了:“不想,不愿,闭嘴。” 少年眨了眨眼,掉出了几滴泪,巴巴地等谢曲夙过来擦。 然而谢曲夙连看都不看,直截了当地道:“你现在是想装出这副样子博取同情,然后趁我不备吸阴气吗。” 欲做的事被点破,少年也不恼,微微笑道:“我还以为神仙皆是愚笨的,没想到神使竟与他们不一样啊。不过也是,他们不配提及神使,神使不归属他们。” 能跟他们一样吗。 谢曲夙的手指蜷紧,握住了剑柄。 少年道:“白日发生的事我都知道,所以我不会伤你,阿姐。你也不用对我设防。只是不吸取阴气,我活不下去。” 魔物以魔气相生,阴气稍逊,但也能勉强支撑起化形。 谢曲夙闻言一滞,正正被少年拉入怀里,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待她反应过来,才发觉少年是用了捆仙锁。 怪不得周遭气力堵塞,术法起不到作用。 不过即便如此,她袖内的符文也足够她自保。她倒想看看,少年会不会要了她的命。 不知何时身形渐长,少年已高出了谢曲夙不少。此时他攀附在谢曲夙耳畔,轻言细语问道:“你,真是我阿姐?那么为什么之前不来找我,让我流落魔界多年。以及,我生来就是魔骨,你却是仙人。” 那灵水倒真有几分厉害。 大抵少年也还小,所以才会奏效吧。 谢曲夙也早已备好说辞,淡淡道:“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蠢笨,若不是大战让我感应到那一丝牵连,还真不知道你这个混小子藏哪里去了。我们没有血缘直系,却共生在一座山头,你受净气与戾气相滋养,所以才有了魔骨。但与我姐弟相称,受了我点化。” 少年扣在她身上的手指慢慢松开,蹙眉道:“这也不合理,为何在你身上就没有戾气?为什么你不是一体双魂?” 谢曲夙道:“因为你生时恰逢魔物四起,纵使我在山头多叠加了几层护罩,也未能幸免。你要是想怪我,就怪吧。至于一体双魂,大概是因你在那场战中担惊受怕过度,所以成现在这样了。” 少年“哦”了一声,像是在思索什么。 谢曲夙决意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怕是真要被他占得上风。遂勾指抽出袖内符咒,一举崩坏了捆仙锁。 少年瞪大眼睛,满目崇拜地说道:“阿姐,你好厉害啊。” 谢曲夙心想这小孩还有两幅面孔呢。 不愧是一体双魂,一面乖巧得人畜无害,一面暴戾得恣睢无忌。 少年又凑近道:“那阿姐可不可以缝补好我的魂魄,让它们合二为一?我不想只在夜晚出没,也不想吸人阴气,白日的我太软弱,才会总被欺压。阿姐你看这里,奴隶的烙印都没有消去呢。” 谢曲夙运转好自身涌动的仙力,随手一挥就散去了烙印痕迹。 少年低低伏倒在她裙摆下,央求道:“阿姐,阿姐……” 谢曲夙实在忍无可忍,道:“你去把戏台那些女子一一恢复原样了,我再考虑考虑。方才我在走前停住了时辰,你去时别忘了解除。” 少年扬笑道:“阿姐不怕我违背你说的话吗?我只需轻轻一动手,就能把他们都杀个干净。” 谢曲夙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于是说道:“我和你同去。” 少年从善如流地牵起谢曲夙的手,说:“阿姐,那你带我好不好?” 谢曲夙哪儿敢说个“不”字。 手都让他牵上了。 想到之前,苍泽那小子说仰慕的时候,连她的衣摆都没有碰过,更别提碰手了。谢曲夙感觉莫名被占了便宜,但也无所谓。 反正自己对他也生不了情。 就一个小孩子罢了。 利剑出鞘乘风,谢曲夙悠悠半蹲身,把手搭给少年,带他一同站了上去。 少年身形回到了一开始谢曲夙见到他的时候,谢曲夙这会儿不觉得别扭了,大大方方挽了他的手。 少年问道:“阿姐,你更喜欢孩子吗?” 谢曲夙道:“也没有,只是觉得长成这样的你更好看点。” “魔界之人,都只在年少时好看吗?”少年皱眉,道:“记得白日给那家人劳作时,我应见过他们,里面有个小女娘却长得些许不尽人意。” “呃,可能体质不同。” 谢曲夙又道:“魔界之人并非都只在年少时好看。我只是觉得,此时的你要无害些。” 少年加重了“无害”的字音,弯唇道:“你在怕我吗,阿姐。怕我会夺去你的性命,拆剥下你的仙骨,然后杀上天玄界?倘若我真是魔界之人,我确实会这么做,因为我闻魔界集聚怨多,向来报的只有仇,没有恩。” 谢曲夙眼神一凛,道:“你对我还存疑,想试探我吗。” 少年摆手道:“怎么会。我对阿姐心高山行止,景行行止,赤忱之心日月可鉴。” “少油嘴滑舌。”谢曲夙抛下这句话就下了剑,拽着少年手腕一起来到戏台前。 少年就似在学她一样,拂袖挥手解去了施加在她们身上的咒术。 连姿势都像是在套用她的动作。 谢曲夙见此,道:“你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少年摊手,说道:“因为我觉得阿姐厉害,所以想用阿姐的招式来解也不行吗?” 谢曲夙默了一瞬,才道:“我明日教你些能用的术法。别再学我了,我不喜欢。” 少年不会解去因术法不动的时辰,便道:“阿姐,剩下的我就不会了。为何阿姐不喜我学?是忧哪一日我会不受阿姐控制吗?” 谢曲夙解了术法,找小二点了壶茶,挑了个位坐下。 少年也跟着坐在谢曲夙对面,道:“阿姐怎么不说话了?是我哪里说错了,惹恼阿姐了吗?” 他无非是想激怒自己。 谢曲夙也不屑发作,闲懒给自己斟了盏茶,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大可继续。我挑着答复。” 少年道:“我还是方才的问题。还有阿姐,你没有为我斟茶。” 谢曲夙也不惯着他,就道:“有手有脚的,自己不会动吗?你白日也在仙家也劳作过,就没听说过东施效颦吗?” 少年抿唇,小心端起茶壶斟了两盏茶递给谢曲夙,道:“那我不动了,我听阿姐的。可阿姐在白日时,不还对我说,我是美人吗?所以我不是东施,为何不能效颦?” 谢曲夙心道他看起来油盐不进,原来是只往好话进。 “哟!您是不是挑花公子?我也只隔着人远远瞧过一两眼,您这舞姿,可比那勾栏里的娇娘好看啊!” 小二端着几盘小食上桌本想就此退下,瞥见少年止不住惊呼出声:“我先前也就在那处见过,哈哈!忘了叫什么名儿了,围着看的姑娘们可多了,挤都挤不进去。啊,这位姑娘是……” “你认错人了吧。那是我阿姐。” 少年剥开花生壳,拎出里面白嫩的花生仁放进碗里,推给谢曲夙。 小二尴尬地挠挠头,又嘀咕着道:“这不能啊……这长得多像啊……” 少年低头专心剥着花生壳,把小二晾在了一边。 谢曲夙翻着顺来的话本子,对小二道:“他是挑花公子的弟弟,叫……” “叫君淮壑。”少年突然出声:“她是我的姐姐,叫君归壑。” “噢,噢,这名儿——”小二琢磨着好像哪儿不太对,又说不上来,只好道:“这名儿好哇。害哟,我又打量了一下小公子,这身形确实是相差不少,着实眼拙,眼拙,认错了。嘶……不过挑花公子有个弟弟,还有个姐姐还是妹妹,这倒是闻所未闻呐,哎,能帮我要个挑花公子签署的名儿吗,绝对能卖不少银两钱!” 君淮壑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家哥哥从来听长姐的话,我一人无法下决断。” 小二于是双眼放光地看向谢曲夙。 谢曲夙抽了抽嘴角,还是先问道:“我这个弟弟,也就是挑花公子,平日晚上都在戏台跳舞?” 小二点点头,说道:“小姐,您家弟弟可了不得,那舞姿,那样貌,都能媲美名伎了。” 谢曲夙不动声色地踩住了君淮壑的靴,笑得温和:“我这弟弟脾气不大好,身体也不怎么好。这些天胡闹太久,承蒙照顾,不胜感激。” 小二遗憾地道:“那这……这,日后见不着面了?” 谢曲夙颔首。 君淮壑剥完了半碗花生,又换成瓜子剥。 小二瞥了眼,露齿笑道:“小姐,他不来,您这位长大了来,也是可以的。就是不会舞,弹弹琴也能有不少女娘凑上来投掷千金。” 君淮壑立刻道:“长姐管严,我更爱读书。” 小二狗腿地道:“哎哟,这更了不得,日后是要做状元郎的嚯!小姐真真教导有方啊!” 谢曲夙只手撑着头,不忍再看。 君淮壑可谓是把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诠释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偏生还教旁人瞧不出分毫端倪,以为他是什么好君子。 当真是表里不一。 “小姐这是要走了?结账银两方才小公子已经付了,我把这花生瓜子给您包起来,您带回去慢慢吃要得不?” 谢曲夙摆了摆手,传音给君淮壑:“你要想吃就带,凉亭见。” “阿姐,不怕我跑了吗?” “我管你怕不怕。我只知道你要是离了我,没人会帮你修补你的双魂,也没有人愿意跟你站一条路。等天一破晓,你的另一半魂魄来了,你就该沦落到上街乞讨了。” “阿姐笃定我只跟着你?” “你跟别人就跟别人,小孩儿大了有自己想法,也的确管不住。” 君淮壑回了神,小二已经把东西包好交到了他手里。 “小姐这是去外面等你?夜里风寒,小公子别被冻着了,要回家就快回吧。” 君淮壑接过,道了声谢走了。 第4章 暗中藏刀 凉亭内风习习,几只萤火虫游晃在漫漫长夜里,也无人来往,颇显得寂静。 谢曲夙负手站在旷地上等着君淮壑,实在无聊了就捉了只搭话。 小萤火虫问她:“你是谁呀?你长得真好看,是在这里等你郎君吗?” 郎君好像是人间已婚嫁的女子叫夫君的称谓。 谢曲夙摇了摇头,说道:“等我弟弟。” 小萤火虫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她掌心里,道:“我看你会法术,肯定不是一般人,你是神仙吧?神仙姐姐,可不可以带我修行呀?” 谢曲夙心想这人间一只小小萤火虫都知道修行了,着实了不得。她还以为小虫子只会吃吃喝喝,倒了就睡,想谈风月了就寻配偶,找个归宿去。 不过修行也得有仙缘和道行,这小虫艳福不浅,让她给碰上了。就是不知道行如何。 “你能化人形吗?” 小萤火虫晃了晃头,说:“我拜你为师就会了。我肯定会特别勤勉地学,神仙姐姐,你就带带我吧,我就是只小小小小的萤火虫,天上的神仙是不会管我的轮回道的……” “谁允许你叫她姐姐的。” 君淮壑讨好地把剥好的花生仁递到谢曲夙手里,语气骤然变得柔和:“阿姐,扔了也可惜,我就带回来了。你要是不喜欢,就不吃了。” 小萤火虫方才被他惊得光都灭了,气得振翅落到谢曲夙肩头,恨恨道:“我刚才被他吓了一大跳!神仙姐姐你看他,你看看他!你快管管、快治治他!” 谢曲夙哭笑不得,把花生仁推了回去,对君淮壑道:“留着自己吃吧。你别凶她,我瞧着怪惹人怜的。” 君淮壑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惹、人、怜?” 谢曲夙颔首。 小萤火虫遂从她肩头飞下去,耀武扬威地在君怀壑眼皮子底下溜达了一圈。正准备要嘲讽他几句,却发觉他竟然落了泪。 小萤火虫登时就慌了,忙道:“喂喂喂,你别哭呀!我,我错了还不行,喂喂喂!” 君淮壑的泪水盈满眼眶,跟断了线似地往下淌。而他另一只手负后,却召出一阵风把小萤火虫吹远了。 谢曲夙目睹了全程,笑道:“你和她置气做什么。左右不过是只连修为境地都不足的小飞虫,幼不幼稚。” “不幼稚,谁让阿姐说她惹人怜。” 君淮壑抬手牵住谢曲夙的指,微微发凉。想到小二说“夜里风寒”,便轻轻搓了搓,起身将她的手指攥进掌心,握得很紧。 谢曲夙五味杂陈,道:“你不是一体两魂吗?现在做的倒像是善魂会做的了。你要是因为念着修补,大可不必如此,我会想办法。” 君淮壑抹了泪,挑眉道:“也不全然因为想要阿姐帮忙修补。” 而是觉得,你真的很像阿姐。 像是一个,亲人。 那些话到底没能从君淮壑口中说出来。 他还不能完全相信她能不能相依,所以在此前,他的话里得掺着假。 真心太真,会被辜负的吧。 谢曲夙于是问道:“怎么,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吗?” 君淮壑道:“没有,不是要回家吗?阿姐怎么不回了。” 谢曲夙感觉他像是心里揣了什么事,又不肯直说。不过不急,早晚得把他度化到如善魂一般,对她言听计从。 命剑起,径直穿过阵法送至昆仑山头。 苍山叠翠,云雾缭绕。弥散的雾更像是披上一层幕布,阻隔了与外界的联络。 君淮壑新奇地打量着,直至剑落平地,谢曲夙把他拉进了屋里。 昆仑山被布了难解的阵法,即使修为境地堪比天玄界的两位界主都不一定能合力解开。而里面的地域也是宽广,不仅有不少异木奇花,还有难能在外见的长有九个头颅的神鸟停在门前。 “阿姐,那个鸟是你的宠物吗?” 闻言神鸟化了人形,矜贵地对谢曲夙行完礼才看向君淮壑。 “你是……” 谢曲夙抢先道:“九凤,这就是我同你说的那个失散多年的弟弟。” 九凤连一眼都不屑给予,看都不看君淮壑,只点了点头,道:“知道了。想来的确是忘了不少,魔界也疏于管教,才会让他如此无礼。” 君淮壑敛去嚣张的气焰,对九凤低头拱手道:“君淮壑知错,望大人不要计较。” 谢曲夙想着他莫不是转性了,然仔细观察后才看到他和九凤的密里传音。 “你白日待我好些,我就给你从人间带来的甜糕。” “好吃吗?人间的东西,谢曲夙不让我吃。” “为什么?” “她说有烟火气。吃了有烟火气的东西,我就不是神仙了。” “她骗你的,她自己都吃。” …… 挺好的。 就是谢曲夙有点不太好。 感觉这小子在偷家。 九凤自从陪她进了昆仑山,就没再出去过。是她告诉九凤今时已不同往日,天玄界若知晓饮九凤之血可免灰飞烟灭,必会垂涎三尺,蜂拥而至地把她蚕食干净。 谢曲夙太清楚他们的德行了。 苍泽想接近她,只怕是思及她是崇顺的弟子,身上兴许有宝物不提,又能给他带来无上殊荣。再借风月为托词,给她安排神后的宝座,让他们以为不曾亏待过她。 她可以为天玄界打仗,又能繁衍出神力非凡的子嗣为天玄界所用。 这就是她的价值了。 而九凤贵为神女,是自谢曲夙降生后的第三个神祗。谢曲夙掐指算出她命中恐有大劫,所以告知给九凤,在九凤应下后便用术法把她变作自己的坐骑,只待时机已过,就放她远走。 为了不功亏一篑,她给九凤身上施加了咒诀,让她不得离自己一丈外。若她远行不便捎上,九凤也出不了昆仑山。 “谢曲夙,你去人间寻他时,有吃人间的东西吗?” 谢曲夙冷不丁被问,单指摸了摸鼻子,说道:“啊,是喝了点茶,没吃。” 九凤狐疑地道:“真的吗?” 谢曲夙诚恳地点头,指着君淮壑道:“且信我吧。他没安好心,吃了外面不少腌臜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带回来招摇哄骗。” 于是谢曲夙寻了个椅子坐下,假模假样翻话本子。 果不其然,九凤对君淮壑又密中传音了。 “你是不是在骗我?” 君淮壑知道了谢曲夙名字,愉悦地抬眼看她,传音说:“怎么会?我还年少,小孩子是不会骗人的。” 九凤愕然:“我观你体内气息,不像是小孩,辈分和……” 君淮壑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九凤遂止住话头,改道:“你脸真厚。” 君淮壑谦虚道:“彼此彼此。” 九凤嫌弃地道:“谁就和你一样了,我不和小孩一般计较。”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九凤在“小孩”二字上用了重音。 谢曲夙那厢听得挺欢。 活久见啊。 九凤小神女鲜少直戳戳地怼人,向来都挺进退有度的。属实没想到竟有这么一面。 不过为何她探查不出君淮壑的气息。 还有他的名字,究竟从何而来。他不是失忆了吗?难道失忆失得不干净? 谢曲夙百思不得其解。 “阿姐平时都吃什么?有什么喜欢的吗?” 谢曲夙想的是他问这个问题,一定是想套出九凤的话,然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鸡犬不宁。 饭菜里下药,故作受伤寻医,想方设法出逃,勒令她去治一体双魂,修习邪术,又或是去联系旧部,寻出灵水解药。 谢曲夙认认真真把他能做的都想出来了,揉了揉眉心。 如果这些是他想做的,只能说想得美。 首先她是万毒不侵,她也不会可怜一个连底细都不清楚的人,也不可能再给他机会用缚仙索。昆仑山内有禁制,如用邪术会遭反噬,而且又设有阵法,他出不去。 不过魔界那些被奴役的人,谢曲夙自会想办法助他们恢复记忆。届时是选择再战一场,重塑魔界,还是相安无事,各退一步,就不归她管辖了。 但她在此前,还有几件事要做。 “她吃得挺多的,像山里的蟠桃,野果什么的,都吃。喜欢一个人种树,浇花,抚琴作画,练剑,采药草,看看话本子。” “阿姐抚琴作画的时候,你会陪在她身边吗?” “不会,我要研习功法,修身养性。她也不喜欢被人打搅,千万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早习惯了。” 听着好无趣。 那他不会也要这样陪她从早到晚吧。 君淮壑没了声,蔫蔫撑首看着谢曲夙。 九凤关了密室传音,横眉道:“君子皆行得正,坐得端,你怎么能这么坐?” 君淮壑道:“何为君子?我又不做君子,再说了,阿姐天生丽质,怎么就看不得。” 谢曲夙端着话本子的手颤了颤,默默把话本子往上微移,遮住了脸。 九凤道:“那也不可这么看,她是你的阿姐,你是她的弟弟,哪里能……” 谢曲夙终于忍无可忍地道:“好了九凤。君淮壑,你有事吗?有事就说,别再盯着看了,天花板都得被你盯穿。” “那也是望眼欲穿。”君淮壑见谢曲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笑道:“阿姐愿意看我一眼啦?我就想问问,明日阿姐说的修行,作不作数?” 九凤欲言又止,又想到谢曲夙从来都是一个人,多个人陪陪也没什么不好,省得被崇顺之前的一句“你的天命,便是护苍生无恙”而束缚。于是道:“需要我找些典籍吗?” 谢曲夙点头,笑道:“有劳。” “好,那我去找找。” 说罢九凤就出了院内,恢复原形展翅向云霄飞去。 谢曲夙目送她离去,正要拾起话本子再装模作样读一读时,君淮壑突然问道:“阿姐,我睡哪里?我看这里就只有一间床。” 谢曲夙闻言就松了话本子,施法变了个地铺。 君淮壑刚要踏上,谢曲夙就拦住了:“你睡床。” 君淮壑眼底闪过一丝不解,道:“我睡地铺吧,怎么能让阿姐睡地下?” 谢曲夙颦眉问道:“有什么差别吗?先前魔物四起时,我横竖睡哪里都行。” 君淮壑眨眼轻笑道:“我白日做奴仆时,什么脏的地方都睡过,所以睡什么地方也都行。草铺睡习惯了,就让让我呗,我是个孩子呀,阿姐。” ……好吧。 他是个孩子。 谢曲夙翻找出衾被,转手递给君淮壑,道:“自己铺一下,我先睡了,桌上点一盏烛火照明就好。剩的花生仁和瓜子自己吃完,时间长了会变硬。” 君淮壑接过,道:“阿姐,不怕我偷偷走了会迷路吗?” 你这孩子,事儿还挺多的。 谢曲夙已有些困意,懒懒道:“昆仑山中无猛兽,都是有灵性的仙兽,你别吓着它们就谢天谢地了。有水能饮,有鱼能抓,有果能食,就是迷路了也不会被饿着。” 君淮壑笑了一声,道:“那我迷路了,找不到阿姐呢?” 谢曲夙捏诀变出屏风宽衣,盖上被子道:“我会把你寻回来。你问完了?我真要睡了。” 君淮壑“嗯”了声,吹熄了桌台的烛火,钻到草铺上给自己盖好了被子,缩成一团。就像是白日的善魂一样。 阿姐应该更喜欢白日里的他,而不是如今的他。 因为他是恶魂。 恶魂啊,总想着要吸阴气。 他出不了昆仑山,因为那个阵法行动也受限。他不能抓仙兽去问,她是昆仑山的主人,对所有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所以他要想出去,要想维持住人形,就得讨好她、顺从她,老老实实当她的弟弟,修习她教自己的东西。 然后等待时机,离开这里。 既然她更信赖善魂,那他不妨就跟她好好玩一局,根据记忆里善魂白日对她的样子,学以致用到晚上来。时间久了,她总会松了警惕的。 望向似已熟睡的谢曲夙,君淮壑轻声道:“日子还长,阿姐,我们慢慢走啊。” 而待君淮壑阖目睡去,本该已熟睡的谢曲夙却睁了眼,就像是在应答君淮壑一般,轻声回道:“我们走着瞧。” 第5章 中元修行 谢曲夙做了个梦,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梦里的崇顺正对她招手,说:“快些过来,我今日就不教你什么仙法了,有个小册子倒是可以一观。” 谢曲夙跨过门槛,手里提着采摘了野果的竹篮放置桌上,问道:“里面可是记载了什么奇闻异录,或仙门道法?” 崇顺抚须摇头。 谢曲夙猜不出来,于是老老实实候在门前。 九凤歪头看着册子封面,念道:“八荒神祗……这是什么?” 崇顺笑道:“这是我用灵力做成的册子,每当一位神祗降生,我都会知道。开荒时算出会有五位神祗临世,我就想着拿它做个纪念。” 九凤矜持地拿了个果子,送入口中道:“所以剩下的两位神祗能帮我们修行,还是除魔物?” 崇顺道:“都不能,但有用处不假。只是用在哪里,一个不知,一个已然包藏祸心。” 谢曲夙不解,指尖抚过剑柄道:“师尊,都杀了不就好了。” 崇顺温温道:“其一,魔物并非他们引起,贸然以杀止杀,同魔物又有何分别。其二,若是他们改邪归正了,又该如何论。其三,五位神祗的临世也是天道之意。” 谢曲夙问道:“如果神祗引起杀戮,还能被称作神祗吗?” “神祗为世人带来福运,是扫清邪佞的存在。”崇顺道,“若有一日引起杀戮,失了护苍生的心,原有的仙胎就会异化。或堕入魔道,或两极化,不再是神祗,而是异类。若是两极化则称不上神仙,也算不得妖魔。” 九凤道:“那等到分了界,真有了异类神祗怕是不会受到待见。” 崇顺颔首,叹息一声,道:“我不愿这一天会到来。异化的神祗能修出仙道还是魔道,皆未可知。我更怕的,是他能篡改魂骨,既能混进神仙里,也能混进魔里。届时纷争一旦开始,不知会有多少生灵遭殃了。” 崇顺后来还说,神祗之间是相杀不了的,即使出现了异化。 还挺难杀的。 谢曲夙一开始的想法是这样。 但崇顺又告诉她,因果自有循环,所做之事皆会有天道给的报应。或存,或灭,但凭己身。 明白了,祝好。 谢曲夙说归这么说,其实也在私底下探查过。她知道除却崇顺、九凤与她之外,还有一个神祗降生在另一座山头,常年穿一袭深绯色戏服,脸上带有脸谱面具。听说是因为脸上落了疤,所以在外从不会揭下面具。 她的行踪不定,常在各地降妖除魔,只是近几年不知因何不再出山。 后来听闻她去了天玄界当了玄女,引领天玄界之人向正道。 但究竟是正道,还是利益熏心之道就不得而知了。 而还有一位神祗所在何处,自崇顺圆寂后那本小册子也随着消失,她记不得了。只依稀有个印象,便是那个神祗似乎堕魔了。 因果轮回,皆如此。谁也拦不住。 待她从梦里醒来换好了衣,君淮壑已然把饔食做好了。 “阿姐,总觉得野果子吃了饱不了腹,所以,所以我自作主张……” 君淮壑赫然被善魂主导了身体,怯怯低头不敢看谢曲夙。他似乎想了很久,才慢慢说道:“阿姐……昨天发生的事我都能看见,多有得罪,实在非我所愿。还有就是,就是阿姐要多小心,他想骗取阿姐的信任离开这里。” 胆子不小。 可惜她在昆仑山布下的阵法过几日就要研出另一个了,到时候只有她自己能解开,且非她意愿,是解不了的。 谢曲夙看向他放置桌上的吃食,道:“你留着自己吃吧。” 君淮壑低低道:“可是那盘花生和瓜子被我用水热了一下,已经不硬了。阿姐尝一下就好,剩下的我会吃完的,阿姐……” 九凤前脚刚跨进门槛,就看到他低声下气地在谢曲夙面前请她吃饭。合着什么没见过,这是真的没见过。 还有人把东西做好端人面前,恨不得跪下请人吃。 于是九凤默默后撤了一只脚,再撤了一步,施法把找好的典籍送到屋里就展翅飞了。 谢曲夙刚想招呼九凤来吃,结果就找不着人了。不由叹了口气,对君淮壑道:“我很不好意思,但真的不喜欢吃。” 这小孩不会又要哭了。 谢曲夙于是说完还是别扭地拿起了一粒瓜子仁吃,又补充说:“我真的不吃了,多谢,留着自己吃。还有以后别再给我东西了,我是不会收的。” 谁知道恶魂看到了,会不会如法炮制地用这招来骗她吃什么东西。 君淮壑点头闷闷“嗯”了一声,小声道:“我不会让另一个我伤害你的,你放心。” 哇。那可真谢谢你。 谢曲夙颔首,道:“那等你吃完,我们就开始修习。” 她的话一经落下,君淮壑就跑到矮凳上坐好,拼了命得把饭食往嘴里赶,好像生怕晚了就吃不上了。 谢曲夙于是道:“你可以慢慢吃,没有人和你抢。” 君淮壑才停下,低头看着碗,内疚地道:“是不是吃相太难看了……阿姐我一定会改。就是之前给他们做奴役时,吃饭吃慢了会被收碗,被鞭打着赶去劳作,服侍……” 少年,好惨。 但谢曲夙着实生不出怜意,毕竟他身上还有着可能重塑魔界的预言。 “你在我这里,不需要忧无饭可食,也不用被当成奴隶。有手有脚的,想吃什么自己做,想学什么自己学,用不着听人使唤,也不用看人眼色做事。” 谢曲夙厌烦天玄界的规章制度,尤其是战败魔界的平民要被奴役。战的兴起并非民众所愿,而是被刻意挑起。即便是要清算,也不该把怨撒在他们身上。 君淮壑擦拭了下眼角,泪珠滑落在掌心薄凉。 他从被任意贩卖时就失去了自由。他不能出府邸大门,不能多吃,不能多喝,也不能多看任何一眼。 那只会给他换来一顿毒打,以及行动更受限,睡的地方变得更狭窄。 又疼又冷,还没有光。 他不想再在那个地方待下去了,然后另一个他就告诉他可以离开那个地方的方法。 纸条上的墨迹未干,他能清楚看到是:想要走,怎么不放手一搏。 所幸,他赌对了。 另一个他比自己强很多,会打架,会推衍很准的运数。 他除了给人做奴仆,下厨洗衣,好像真的没有什么会的了。 简而言之,他只会给人打下手。而另一个他什么都会一点,却不肯教他,也无法教他。所以他想跟着谢曲夙学仙术,也不全是因为想要变得强大,保护谢曲夙,还有他想主导他的身体。 只要证明他比他厉害,另一个他就会甘愿和他融合,让他来主导这具身体吧。 他不信什么一体双魂,一定是自己的身体哪里出了问题,才会让那个坏家伙钻出来。 君淮壑拾筷往嘴里多塞了几口,吃完所有收拾好了,才端坐下等谢曲夙安排。 “手伸给我。” 君淮壑乖乖把手递给谢曲夙,不知想到了什么错开眼目。 谢曲夙探指在他体内放了一抹灵息,渐渐游走在他全身去寻根系。 先前九凤与他的密音传话让她不得不起疑,对他的身份感到疑惑。依照预言的卜算和苍泽的态度,他应是魔界皇族不假,兴许被哪个好心部下搭救,才有了现在。 但为何九凤那日在“小孩”二字上用了重音。他的身量也确实是少年的样子,没有哪里不对。 难道是他藏得深,一直在骗自己? 谢曲夙的灵息窜走上下也没瞧出个所然来,还是一无所获。 甚至匪夷所思地发现他能修炼仙术,他的体质比他们的都要特殊许多。既能入魔道,也能修习仙法。 但不应该啊。 就他这小孩样,怎么有这种体质。 难道是身体异化了?可他不是魔界皇族吗。 “阿姐、阿姐?” 谢曲夙被惊起,唤回了神志。 “是我……不适合修炼仙术吗?” 君淮壑极小声地喃喃道:“如果阿姐觉得不适合,可以不学的,我……” 谢曲夙打断道:“学。不仅能学,而且你的根骨确实能学。不过今日是中元,天门大开,阴气四溢。但你既然都来到昆仑山了,昆仑山又有阻隔阵法。所以怎么不能学。” 昆仑山虽然有阻隔阵法,但阴气这种东西,多少还是会被带点进来。阵法阻隔的是人,神仙和妖魔,却阻隔不了幽冥地府的晦涩之气。 而这晦涩之气又不同于普通阴气,它当属有灵之物,或人,神仙,妖魔死时的气息。 昆仑山内种下的一草一木也皆为有灵,每日也有不同的枯败又生。所以纵有阵法,也难掩些许阴气泄入。 谢曲夙担忧的点就在于阴气或许能让君淮壑失控。 虽然白日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但夜晚降临的话,会发生什么就真的说不准了。 君淮壑也像想到了什么,说道:“阿姐放心,中元对我修行有益,不会伤到阿姐的。” 谢曲夙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而且不说别的,哪个正儿八经的修道人会在中元节修炼。 修得道当真不是鬼道吗。 谢曲夙只好道:“方才我观你灵台,空荡一片,却很干净。九凤挑的几本典籍挑对了,是合适你修行得不错,但我也确实不放心,怕你走火入魔了。” 君淮壑眨眼说:“阿姐是在关心我吗?嗯,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不会走火入魔,更不会伤害阿姐。” 谢曲夙是不会信的。 她只真正信过崇顺,可惜他已经不在了。至于九凤,她也只依崇顺吩咐,把她当成战友,朋友。 崇顺告诉她,等他走后,她不可信任何人,只能信她自己。她必须学会一人肩负重任,护佑苍生。 因为那是她的天命。 所以像她这样注定孤寂行道的人,早不该生出贪欲奢求任何的情念。 太过信一个人,会把自己赔进去,会有违天道的。 君淮壑又道:“阿姐,你就信我吧,我真的可以的。” “我会在你旁边看着,安心修炼,少说话。真出了什么,我也会及时解决。典籍上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从现在起别说话。” “好。” 谢曲夙于是坐在一旁,施法唤琴奏静曲以镇心魂,降低走火入魔的可能。 半晌,君淮壑突然道:“阿姐,我口渴……” “口渴了就自己倒茶,又不是没让你去。” 谢曲夙说归说,还是施法给君淮壑倒了盏温茶。 她想到之前崇顺也是这么对她的,只是那时她不会说自己想要什么,都是崇顺问,然后给她的。 崇顺问:“渴不渴?修习是不是太长了,休歇会儿吧。” 她道:“再练练……师尊?” 崇顺抽出了她练术法的典册,说:“休歇会儿就休歇会儿,时间太久,会走火入魔的。” “阿姐,你……” “怎么了?” “你怎么,哭了?” 君淮壑小心翼翼地用才学的变物递给她一块绢布,道:“今天是中元节,所以阿姐也有要纪念的人吗?” 谢曲夙心道这可不能说。 要是告诉他了,他这小子到了晚上变成恶魂主导身体,就该百般去寻崇顺的由头与缘处了。 “学你的。” 谢曲夙拢指盖住眼睛,略一施法就恢复无恙。 君淮壑没再多提,垂头静心去修炼。 待至过了很久,昆仑山的外面都黑了,君淮壑才起身。 手底下还多出了几个善魂笨手笨脚折叠出来的莲花灯,还有张字条,写着陪她许愿。 哦,许愿。 她在白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故人,还落泪了。不如就拉着她出去走一遭,看看能不能套个话。 “阿姐,你有没有什么愿望要许?我做了这个——” 君淮壑显然不会把善魂做出的丑灯给谢曲夙用,所以自己在原有的灯上面改了改,顺手换了个颜色。 白色的莲花灯,只会更勾人伤心事。 他绝对是因为想套话,而不是有别的心思。 谢曲夙只见过凡人放灯许愿,是为祭奠与祈愿。可她本就是神仙,许的愿又该有谁为她实现? 而斯人已逝,回不来了。 “你自己去吧。” “我不熟悉路,阿姐,带带我好不好?” 谢曲夙只好被君淮壑拖拽出去,一路被拉着袖子带路。 走到昆仑山一角的小溪旁,谢曲夙发现莲花灯的颜色还挺好看,不是她以为的惨淡白色。 “阿姐好眼光,我精心做的,厉不厉害?” 谢曲夙淡淡道:“我没说要收。” 君淮壑强行塞她手里,说道:“哎呀阿姐,怎么能不许愿呢?那多无趣啊。真的没有什么愿望许吗?我可以帮你写的。” 望着他殷勤模样,谢曲夙也不好直接推辞,便道:“写苍生无恙吧。” 于是君淮壑麻溜地捏诀提笔写了,问道:“只有这一个吗?” 谢曲夙颔首,道:“你的愿望呢?也写上吧。” 君淮壑半真半假地道:“我的愿望其实很好实现,就是修习仙术,然后和阿姐一直在一起。” 假的。 假极了。 他编出的谎话,一听就能识出来。 谢曲夙推远了花灯,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君淮壑在后面把自己的愿望补上,背着谢曲夙迟疑一瞬,却仍把“和阿姐一直在一起”写了上去。又用指腹施以白天在典籍里看到的特有术法抹去,只留下一句“修习仙术”,才推进小溪里。 “诶?阿姐,阿姐,等等我——” 君淮壑匆匆追去,而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已聚起了漫天萤火。 第6章 断路剑出 谢曲夙清早就起了,悄无声息下了床榻。 为不惊醒熟睡中的君淮壑,谢曲夙捏诀瞬移出了屋门,又以防万一在门前并指画阵,让里面人出不去。 倒不是她要做得有多绝,只是以善魂的性子在起来后寻不到她,必然要四处乱找。 万一恶魂给了他什么引导,让他寻到了那个地方,谢曲夙就又得去叠加一层封印了。在万年前的那场战中,她亲手以上古法阵封印了魔尊,收阵入了一个瓷瓶中,带回昆仑山的一处清泉下沉底。 至今无人知晓魔尊去向。而她昨夜在放完莲花灯后,指尖无意触及了溪水。 水无痕,却告知了她隐约有异动。 可这实在不该,魔尊自被封印后就再无响动,瓷瓶内也没有任何魔气或阴气能做补充。瓶口处也已被封死,中元地府大开的阴气也进不来。 究竟为何。 谢曲夙两掌交叠,同弯下中指,食指与无名指相扣,余指展开,先念道:“天命不可违。” 随后轻转方向,双掌水平呈前,左掌竖直翻上贴着右掌,道:“一念生灭归!” 清泉两侧的水停止流动,结成了厚厚的冰从中央渐渐退去。此时多了一个雕有莲华的石盘浮上,谢曲夙站在上面慢慢沉了下去,厚厚的冰自动关合上了。 待坠了地,石盘就消失了。 四周全是寒冰,连一星火点都瞧不见,黑黢黢得见不到光。 再往前走一些,同样有个石盘,只是雕有的图案却是穷奇。上面的铁链缠绕在一个满头白发的男子身上,刺穿了他的腹部,又牢牢收缚住四肢,使得他动弹不得。而男子的后面是种满毒藻的池水,里面有个长长的匣子,装有男子自封的命剑。 男子双目赤红,却看不清来物。他的衣衫华贵,但又褴褛破烂。 听见响动,男子抬指在地上摩挲,铁链也发出窸窣声:“谁……是谁!” 谢曲夙弯唇莞尔笑道:“好久不见,魔尊。” 像是刻意的,谢曲夙端详他面貌须臾,又道:“还是这般顽固执拗,不知悔改吗?你如今已是风前残烛,放下**,或能延缓个几年寿命。” “啐!” 男子早已预料到结局,气闷哼道:“我告诉你,我是不会有什么所谓的悔改的!你要杀,就杀痛快点!否则来日我出了这里,恢复到原先时,我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你!” 谢曲夙道:“你的大话倒是很会说。只可惜连这方寸之地都出不去,你拿什么来威胁我?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放你离开,我会让你苟延残喘地活着。” 男子放声好似疯癫一般笑出来,道:“你要让我活着,我就活着!即使我出不去,你也别想着好过,祸害遗千年,我们魔界自有遗千年的东西,让你身败名裂!做不了神仙,也再也受不了万人敬仰!” “敬仰这种东西,是给道貌岸然的神仙用的。可惜我本不是神仙。”谢曲夙徐徐一笑,向前施力拔出了深陷毒藻里的剑,道:“我不享太庙,也无需香火祭拜,所以也不必受万人敬仰。我要做的,自始至终只有——” 男子忽而呼出的气一凛,惊慌发觉自己竟说不出话了,呜呜咽咽发着声声嘶吼。 谢曲夙一字一顿把余下的话说完:“行天道,护苍生。” “你杀了太多人,早已造下罪业无尽。我杀你太便宜你了,也对不住在战场上死去的亡魂。所以我先教你身陷囹圄,双目失明,口不能言。再到后面衰老得皮相犹似菜皮,耳不能闻,什么都没有了。连同你的修为,也会悉数剥去。” 谢曲夙没有再看男子一眼,以一种神怜悯众生的口吻对他道:“你太虚弱了,你的剑也不要你了。” 男子目眦欲裂,愤恨地扭动铁链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闭眼试图以意念唤起命剑,可不起一丝反应,反而让他吐出一口浊血。 殷红的血迹沾染上铁链,男子感到五脏六腑就像燃烧了起来。 ……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封印他的,伤过他的,全都不得好死!!! 男子狰狞地面部扭曲成一团,死死盯向谢曲夙。 谢曲夙悠然收剑,拢两指竖起往上轻挑,召出长琴轻抚,让骚动不安的铁链复原。 “我想我们不会再见了。此一别,来日你死在这里了,我也不会来收尸。” 说罢,谢曲夙登上莲华圆盘升了上去,拂袖重启法阵封印,使泉水如初。 信步取了一捧水浇灌小溪不远旁的杏树,谢曲夙听见仙兽在唤她。 “神使,你又来到这个地方了。还记得上次来,是为了封印魔尊,让他不得出昆仑山境内。” 它的声音一转,似有些不满地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虽未认主,但它的戾气深重,是从何处得来的?” 谢曲夙道:“方才去瞧了瞧他,仍是不知悔改,算来也不日将亡。这柄剑不要他了,所以我想着不如给它另寻个主人。戾气深重的剑,也不一定会为祸,悉心言教持有它的主人,未尝不能教化。” 仙兽瞳孔睁大,不可置信地道:“怎么是他的剑……你知道他的剑是从何处得来的吗?神使,那可是魔渊潭里诞出的剑,你仔细看看上面的纹路!魔渊潭是什么地方,神使不比我更清楚吗?” 魔渊潭。 谢曲夙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地方。当年的魔物四起,多数就是从那里钻出来的。它汇聚了世间所有阴晦肮脏之物,魔气,阴气和邪气比魔界都重。相传魔尊为了得到这柄剑,让它心甘情愿地认主,花了不少力气。 先是收复了四大凶兽,又与魔渊潭的潭主启用试炼,在满是魔物的三尺潭里存活七日,才得到了那柄剑的剑灵认可。 那柄剑名曰断路,是魔渊潭潭主所取,意为断天梯之路。摆明了是要和神仙作对,但却没有什么动作。没有直接攻打,也没有暗里做什么。甚至还对所有界开放。 但凡进者必有所求,无所求的则会被里面的魔兽吞噬成为养料。这是魔渊潭潭主定下的规矩。 能求的无外乎是剑、坐骑、所谓的有益修行之物。然越是名贵的,付出的代价就越高。 魔渊潭潭主喜欢看欲求不足之人无休止的厮杀,所以有求于他的或得求所需,或死于魔渊潭。 谢曲夙根本没想过要管,也管不了什么。因潭主把规矩制度列出得分明,入潭前也都得先与线人对接后才能进去。而能进的人也有人数限制,并非什么人都能进得去。 所以既不能判做有罪,也判不得危及苍生。去的人是自愿的,没有胁迫。 谢曲夙缓声道:“不错,我是清楚。但魔渊潭里的剑怎么用,还需看主人所思,所想,所行。剑本身为恶,它就注定为恶吗?它确实是魔渊潭的潭主想以此挑起纷争的剑,但无法左右持剑者的心性。” “你要把它给他做命剑?”仙兽吸气正要驳斥几句,却突然想到要让这柄剑认主也绝非易事,遂话锋一转,道:“那就给他用吧,也就是个小毛孩,剑灵都不一定能认他为主。” 谢曲夙道:“软硬兼施,它不认也得认。” 仙兽沉默少顷,道:“你是在强买强卖。” “嗯,我是。又如何呢?” 谢曲夙笑道:“神使护苍生,守天道,却并不是迂腐的神祗。恪守清规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古板的老头才合理。” 仙兽不由叹道:“自崇顺故去,总觉得你变了不少。说不上来,但你已不是从前那个跟在崇顺身边,对崇顺言听计从的小丫头了。” “时过境迁。人尚且在变,更遑论神祗。”谢曲夙掐指算得君淮壑已然醒了,便道:“我先走了,免得那小子找不着人,又该哭哭啼啼。” 仙兽道:“难得心里揣了人,这会儿又跑得快了。” 谢曲夙御剑乘风,只留仙兽一句:“我装的是苍生,跟他没一点关系。您可要明察。” 唉…… 仙兽摇摇头:“神使大了……管不住咯。” —— 君淮壑起床没寻见谢曲夙人影,唤了好几声都没人应答,抱头蹲在了角落里。 他先想到的,是阿姐不要他了。 他像无根浮萍,浮游在一方天地里不知归去。好不容易有人拉了他一把,带他到了有光的地方,又突然不见了。 如果……如果自己的修炼再精进一点,自己的法力再强一点,就能挽留住想要留住的人了吧。 他出不去房门,一定是阿姐对他的考验。所以他要好好用阿姐给他找的典籍刻苦修炼。 于是乎,谢曲夙刚踏进门就看到君淮壑未干的泪痕和勤奋的修炼。 很难想象能把修炼和难过融为一体的修炼。 谢曲夙不好打扰,于是默默把果子放在桌上,故作若无其事地看话本,顺手解去了法阵。 哪知君淮壑在她拿话本时猛得攥了她的手指,眼里噙满泪,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看着她。 谢曲夙被看得好不自在,轻咳了一声。 君淮壑哽咽地道:“我以为……以为阿姐不要我了。” 谢曲夙安抚地拍了拍他脑袋,语气却淡淡:“你别哭,我出去散个步而已。” “散个步吗……阿姐是不是还给我摘了果子吃?阿姐对不起,我是不是有点……”君淮壑余光瞥见桌上的果子,低下了头。 谢曲夙伸手拿了个果子,塞他嘴里:“是的,知道就好,吃你的。” 君淮壑一噎,还是把果子嚼下去道:“谢谢阿姐。” “对了阿姐,这些术法我试了试,感觉不算难。” 果然没看错。 他的灵台很空,没有魔气,也没有什么阴气。这不正常,但又让谢曲夙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谢曲夙道:“你有想过要修什么吗?” 君淮壑揉了揉眼,弯下一指擦去泪痕,问道:“阿姐修什么?” 果然,他要做剑修。 跟自己的主修一样。 谢曲夙随即也不废话,把断路剑递到他手里,道:“多的话不必多说,它日后就是你的命剑了。” 君淮壑接过,竟拔出了尘封已久的剑出鞘。 谢曲夙骤然惊在原地说不出什么话来,微微张唇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 君淮壑眨了眨眼,道:“这把剑……不知为何,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像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它。不过用起来还是很趁手的,谢谢阿姐!” 见谢曲夙没说话,君淮壑小心翼翼垂眸盯着地看,纤细的睫毛也耷拉着。 谢曲夙突然抓过他的手,并指夹住剑锋蹭过他指尖,流出的那一点血珠沿着纹路向下淌。 君淮壑没吭声。阿姐做的事情总是有道理的,而且自己身上受的小伤会自己愈合。 此时的断路剑突然浮现在上空,氤氲虚影之中,剑下的乾坤太和阵被破解。 那个法阵,谢曲夙认得。是剑灵自封时自固会启用的法阵。 这也说明……断路剑的剑灵要出来了! 第7章 重寻由来 “……” 谢曲夙面露疑惑地看向地上四仰八叉的小孩,又回头望向一边站着的君淮壑,像明了什么一般直接笑出了声。 君淮壑走前一步拦在谢曲夙前面,下意识握紧了剑鞘。 由灵摸了摸摔疼的脊背,捏紧了拳头却还是毕恭毕敬地笔直对君淮壑鞠了一躬,不情不愿地道:“主人,你回来了啊。” 回来? 不待谢曲夙说什么,就听见由灵道:“我又没犯什么穷凶恶极的事……不是你说让我没找到你之前,先假意认魔尊为主,你自有安排的吗?怎么弄成这样了,修境堵塞不说,害得我也遭了殃。” 君淮壑无措地看了眼谢曲夙,退后一步低头道:“对,对不起。” 由灵僵在原地,细细打量起君淮壑又突然唤剑出鞘对准谢曲夙,语气骤然变冷:“我敬你是神祗,也感念你封印魔尊,但这一切是不是在你的算计之内?你怎么能残害同……” 君淮壑慌忙打断道:“不是这样的!阿姐她待我很好,很好,还教我修习术法。过去的我不记得了,但是阿姐救下了我,让我不再为奴。你别伤她!” 谢曲夙心念微转,感到不大对劲。 断路剑的剑灵认主也太快了,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它应是一把凶性未泯的剑灵,被一并带出后至少会做出伤人的举动,可它不仅没有做,还直接奉了君淮壑为主。 以及他所说的假意认主,倒像是君淮壑在先前早有安排。所以魔尊在魔渊潭取剑,也只怕同样在他的计划之内。毕竟那样穷凶极恶的地方,即便是拥有尊荣身份,也不一定能被魔渊潭潭主选中,更何况人数上就定有限制。倒是魔尊巴巴费了那么大功夫取出来的剑,原来一早就有反逆之心。所以自己在那日大战中,魔尊的剑没有及时挡前,给了她可乘之机顺势封印了他。 她还天真地以为是自己走运,速度够快布下阵法封印魔尊。 还有魔尊在那天对她所说的,祸害遗千年。 难道君淮壑就是魔界的最后一步棋吗?但君淮壑若是想要她死,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接近,何苦折损了魔尊,又让自己一体双魂沦落到给人做奴,且失了忆。 这得不偿失。 由灵闻言才收起了剑,意识到什么后并指一点自己眉心,才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那没事了。” 君淮壑问道:“是……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由灵正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随即不耐地对谢曲夙道:“喂,这里有没有能住的地方?都是因为你把魔尊封印在那种地方,害得我也被迫进入自我休眠。待在那里整天做着绵长的梦还没有醒来的时候,现在终于重见天日了,我要实现人身自由,不想待回去了。” 谢曲夙道:“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由灵瞄了眼君淮壑,见他没有为自己说话,眉头不自觉皱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对不起神祗,是我的错,冒犯得罪了。不知神祗可否大人大量,给我腾个地方歇息?” 谢曲夙悠悠拍了拍君淮壑,道:“你这剑灵还挺忠诚的。那你要不要跟他挤一挤?我这一隅之地,实在狭小。” 君淮壑登时道:“阿姐,我都可以的。” 由灵看了看他们,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扯了扯嘴角道:“神祗有所不知,我主人夜里怕黑,而且特别不喜欢跟我挤着睡。上次逞强,偏说自己什么事都没有,结果……” 谢曲夙颇感兴趣地问:“结果什么?” 由灵抢在君淮壑前面答道:“结果一晚上把我踹下床了十几次!十几次啊!神祗大人,你不是无所不能吗?那跟我主人挤在一张床上也可以吧。” 谢曲夙突然后悔问下去了。 她可不想连觉都睡不好,还得被君淮壑踹下床十几次。 好恐怖。 比她上战场还恐怖。 她是不是也该把教会他正确睡姿也作为教化里的一部分。 君淮壑复杂地张了张唇,悉数话语还是生生咽了下去。在和谢曲夙对视一瞬后,才艰难开口道:“阿姐,我真的不怕黑,他也不怕。” 谢曲夙道:“其实我理解,但我不怎么建议。” 由灵加重点头,试图增强可信度。 君淮壑放弃解释,无助地垂眸盯着地面看。 谢曲夙随手抚抚君淮壑发顶,对由灵道:“对了,你有名字吗?” 由灵一愣。 已经很久没有人过问他的名字了,他们知道的只有他是断路剑剑灵,是柄趁手的凶器。在魔渊潭的时候,潭主为了护他,所以设下重重关卡阻碍了那些人取剑,他这才得以遵循君淮壑早前的约,也终于等到了魔尊来取剑。潭主虽不清楚为何,但仍旧尊重了他的选择。于是他密谋与其他同样被视为凶器的剑灵布下一场专属于魔尊的幻境,又借了魔渊潭潭主的法力加持,才做到了天衣无缝。 而因此也违背了魔渊潭的规矩,只是潭主念他年纪尚小,所以把所有罪责都一锅粥地揽在自己身上。 而他在随魔尊踏出魔渊潭之后,魔渊潭就不再是他的家了。 其实他很清楚,那些人连同魔尊一样,来取剑无非是想大杀四方,诛尽所有神仙,真正让断天梯之路实现。可却无人过问他的意见与想法。他们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件工具。 一件能让他们嗜杀成性,掀起血雨腥风的东西。而他虽然是剑灵,但也是个年纪尚小的剑灵,也想得到主人的爱。所以在感应到君淮壑与他们的不同时,他果断选择了君淮壑作为主人,甚至未曾给他设下任何关卡就让他取剑成功。 大抵也因他赌对了,君淮壑对他确实很是照料关注,还专门施法给他变了个歇息地方,让他不用睡在剑里。明明他看上去也就是个少年模样,说话是欠了些,但行事却很老成。只是他做什么大多是不会告诉他的,除非必要。他自知自己只不过是个剑灵,无权干预太多主人行踪,所以从未启用过剑灵的灵识探寻主人,他只知道主人对他好,没有如他们一般的杀伐之心。这就够了。 说起来他的名字,也是在君淮壑离开的前一日取的。 他告诉他,他的名字叫由灵。意为重寻由来,故地重游。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但只要主人想,那他叫什么都无所谓。 主人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或许面前的神祗对主人而言非同一般,所以他不如就顺水推舟,让他们先就这样睡在一起。 他记得民间有句俗语,叫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不确定这个形容对不对,但四舍五入一下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主人从前在魔界就鲜少外出,也不怎么结交朋友,整日一个人闷在屋里从早到晚。因他圣子身份想要献殷勤的人也不在少数,主人每每都是沉着脸把人逐出去的。后来实在烦了,也像神祗一样布了个结界,这才消停了很多。 可同时也与一些皇亲贵胄结了梁子。他们都会往外传主人喜怒无常,不婚娶也是有隐疾。由灵于是想替主人讨回个公道,孩子心性地想找那些人算账,主人却说:“你去做什么,贬低了自己的身价。” 由灵当时还不解了少顷,待他反应过来才发觉这是主人的讽刺。 在他主人眼里,他们不过是能被轻轻松松碾压在主人脚底的存在,所以他不应该去找他们算账。而是应该在他们说主人的时候跟看笑话一样看他们才对。 不愧是主人! “我名字叫谢曲夙,这下你总该说你叫什么了吧。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算做了件好事,带你找回了主人。” 谢曲夙伸手强行和由灵握了握,借机探寻他的境界为何。 由灵没有反抗,乖顺地任她感应。因为剑灵与主人缔结契约后,境界都是绑在一起的,而他在出了魔渊潭就为了避免不必要引起的纷争,自我封印了部分境界,所以现在的他可以说很虚弱。 连最低等的剑灵都不如。 果然,谢曲夙道:“行吧。” 也算是默许了君淮壑夜里和她同睡。 由灵旋即左手覆在右手上,摊平垂下向谢曲夙行礼道:“我名由灵。” ……好熟悉的名字。 君淮壑费劲想去记起那些被遗忘的往事,却越想越空茫。 他的记忆里缺了一角,无法填充完整。尽管谢曲夙救了他,可他什么都记不起来。 君淮壑问道:“你的名字……是有什么寓意吗?” 由灵抬眼道:“有的,你说是重寻由来,故地重游的意思。” 谢曲夙读到了由灵的暗地传音,于是兀自出了门给他传音,于昆仑山内,隐泉附近见。 待由灵至,谢曲夙弹指给他变了套桌椅邀他落座。 之前在魔界时,他没有过这种待遇。剑灵是不能坐在椅上的。 由灵迟疑一瞬,道:“我站着说就好。” 谢曲夙道:“这儿是我的的地盘,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规矩,让你坐就坐。别把魔界那一套带过来。” 由灵撩衣双膝跪下,垂眼仰起脖颈把脆弱的地方暴露给谢曲夙眼前。 谢曲夙心道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宠,由灵不单只是一条就狗任凭驱策,连他们做事的手腕方式都如出一辙。先是巴巴地摇尾乞怜骗取信任,再一击毙之。 可惜,她不是旁人,而是神祗。 她的眼从来就比任何人清明。 谢曲夙眼里略带揶揄,微微笑道:“怎么,有求于我吗?” 由灵道:“不,我想和你合作,以及我的主人也需要你的帮助。方才我探知到他已经失忆了,但寻常灵水和灵药对主人而言都是无用的,他……经过一些训练,已是百毒不侵,所以……” 谢曲夙饶有兴致地道:“百毒不侵的身很难炼成,确实是不易。不过既然你提到合作,不如彼此坦诚一些。你想让我帮他恢复从前,我可以答应,但你们又能为我做什么?” 由灵又俯首行下一礼,道:“神祗想要天下太平,再无纷争,没有生灵涂炭。但沉疴不除,则永无安宁日。” 谢曲夙挑眉扶起他,道:“看不出来。你看起来也就是个孩提,懂的却多。所以你也该清楚我走的这条路绝非易事,险阻牵扯的是与非,必将牵连权势与不得不打的仗。他们都说你是凶器,你要如何向我自证在你们恢复后,不会伤人,也不会生出事端呢。” 由灵摊掌,释放出灵息道:“我愿与你立誓,绝无欺瞒。” 谢曲夙屈指轻扣,道:“你的誓言对我而言没有什么用处。魔界自与魔尊的那场战后就不复存在,流民皆被神与仙共为一体的天玄界收留做了奴仆,灵水不知掺杂了什么东西,让他们都不再记得往事,只记得自己生而便为奴。我有心想阻,但这座山也归属天玄界,我的身份也在天玄界。更遑论,手里没有铁证,天玄界的人不会信服。即便是有了铁证,单凭我们,想要杀出天玄界,也不大可能。” 由灵喃喃道:“只是没想到……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吗?魔界的皇亲贵胄确实贪恋权势,喜弑杀,爱挑起纷争。而受魔气影响,生活在那里的人也几乎都是弱肉强食,人杀人,人食人,是堪比炼狱的地方。没了倒也好。只是主人好不容易快要上位当上圣子了,却赶上了战争,才会一体双魂。” “所以,神祗若是想重建天地秩序,我愿献上一份力。” 由灵眸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暗芒,声音很轻:“如若主人是全盛时期的主人,那么与神祗并肩作战,也只会赢,不会输。” 等会。 没了倒也好? 谢曲夙万万没想到他只一句话就轻轻带过了许多,便道:“你难道就不觉得那些人可怜吗?” “可怜吗?” 由灵摇了摇头,道:“可他们生来就在晦泽的地方,在那里只有同族相残,没有亲情,也没有所谓的朋友。连呼出的气也夹杂的是血腥味,难闻到让人干呕。神祗,你没有必要救下他们,的确明明可以改变,但千万年的习性使得他们早已适应,一个人的声音又有什么用,只会被淹没在人潮里。所以我不觉得救他们能改变什么。魔界的孩子饿了肚子,连身上的肉都会撕咬下来吃。其实我不知道神仙应该是什么样子,道貌岸然是我在魔界里听到最多描述神仙的词了,仔细想想神仙也有自己的制度,也会有他们自己的明争暗斗,只是不是**裸摆在明面上的斗罢了,他们的脏污又和魔界有什么区别。” 谢曲夙默了半晌,缓声道:“那你凭什么觉得,你的主人就与他们不一样?” 由灵好像想到了什么难过的事,眼圈渐渐变红。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因为……因为……” 由灵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拼命咬着字说道:“他虽生在魔界,但没有受到他们影响,也没有受到污秽之气的影响。他有很干净的灵台,但为了在那个地方活下去不得不,不得不去修习魔界的术法,跟着魔界的前圣子才有了立足之地。前圣子也会刁难他,他吃的苦不比任何人少,我们熬到了前圣子没了,我以为一切就要变好了,然后他只告诉我了一句要我回到原先的家,假意奉魔尊为主……我照做了,可是他……” “他要是真有伤人害人之心,在那场大战中,他大可以上战场携带上我开杀戒,但他没有。我如世人所见,如你所见,我是一柄凶器,生来就被赋予了毁天灭地的寓意,但我不是凶器,我虽能毁天灭地不假,但我不想伤人,也不想带来纷争。如果天地方圆重建,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的生灵会受伤了。为了秩序重建,有时候的牺牲不可避免,我也愿被永藏暗无天日的地方,我在很早就已经做好了觉悟。但是求你……主人真的很好。” 谢曲夙神情未变,却在心底估量着他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由灵见她不语,又磕了个头。 “你回去吧。” 由灵再抬首,已不见谢曲夙踪影。只余落一句话在他耳边。 “我会好好考虑。” 第8章 措手不及 经谢曲夙深思熟虑后,还是决定暂且松一松禁制,准许君淮壑在昆仑山随便走。不过封印魔尊的地方被她掩得结实,料君淮壑也动不得。 就这般相安无事了几天后,在一日夜里他们难能同时归于小屋里。 谢曲夙什么也没有过问,却也没有再提由灵那日同她想要定下的盟约。只是放任了君淮壑与由灵出了小屋修行,没有过多探寻。 谢曲夙自己其实也想了很多,慢慢理清了很多东西,也有了自己的一番考量。 “阿姐啊。” 君淮壑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唇角轻弯,“你真的是我的阿姐吗?” 谢曲夙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个问题,索性又抛还给他:“你肯认,那我就是。不认就不是。” 君淮壑低低笑了一声,说:“阿姐想骗我,我怎么会不知道。其实你编出来的那些谎话,我听进去了,也愿意认。我知道你不是我的阿姐,我也没有亲人。我和由灵通了灵台,看到了一些往事。” 谢曲夙屈指捏茶盏的手一顿,淡淡道:“怎么,想起来自己是谁了?你要我放你出去可以,你如何保证你不会伤及无辜。” 君淮壑道:“隐约想起来了一些,却并不多。不过,阿姐就这般肯定我要出去吗?那是之前了,如今我只想待在这里。” 由灵闻言不敢置信地从榻上一骨碌坐起来,瞳目中满是不解,“主人,你在说什么?可你身上的一体双魂怎么办?怎么修复?那样的话……你拖着欠着,总会有一天撑不住的,你的身体会承受不住的!” 君淮壑垂眸,眼里不知掺杂了什么样的情绪,整个人都有一股疲累之气。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道:“由灵,你还看不懂吗?我想要的,从始至终就不是圣子的位置。起初我以为,只要我百般揽去所有苦痛加在自己身上,终有一天魔界就会有所改变。可并没有。所以我能做的,只有去阻那场不该发生的战争。” “现在想来……” 如惊雷一般,君淮壑的声音骤变。连同他的眉眼也尽是讥讽,浑身气息也出现了紊乱。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突然就自嘲地笑出了声。 “想来真是可笑至极,我应该灭的从来就不是区区一个魔尊,也根本没有必要去阻什么战争让自己沦落到这般地步。我应该用断路把魔界的生路断了,屠戮尽魔界所有人,就不会再有什么事端了。” 坏了。 他好像被什么给刺激到了。 一体双魂的体质,果然不稳定。 谢曲夙与由灵对视了一眼,单指一点他眉心,牵出了一抹灵气。 ……怎么会是灵气?他不是魔界的人吗。 由灵蹙眉仓促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之前从来没有过的……” 君淮壑面容表情一会儿是痛苦,一会儿是悲哀,看起来形似疯癫。由灵不得不道了声“得罪”,施法让君淮壑暂时陷入昏迷,借着那抹灵气连通与君淮壑之间的联结,探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随着灵识深入,由灵终于看清了君淮壑的灵台。 他的灵台里有好几面由晦暗之气覆上的记忆碎影,再往深处探看,竟然有一个笼。 笼里的人是君淮壑。他被铁链拴住了四肢,神情恍惚连站都站不稳,踉踉跄跄地想起身却又跌倒下去。最后痴痴地发出尖利的怪笑声,赤红的眼里全是恨意。而那笼里种满了带刺的丛棘,大片都是向着君淮壑的方向而去。 由灵接近不了他,只要再向前一步就会有熊熊焰火攀延,灼烧他的灵识。再这样下去,他自己不仅会受伤,甚至会出不去。可这样的情况闻所未闻。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 由灵慌慌忙忙从里面出来,无措地看着谢曲夙,断断续续地说:“神,神祗……他……我……怎么办啊……” 谢曲夙没懂,但确实是非同小可的事,于是打算直接施法以自己灵识进去看。走前为了以防万一,把九凤也叫来助她护法。 “是有些麻烦。他的气息紊乱,却不像是自身的原因,倒像是因为某种媒介所引起的。不过我相信你可以。” 九凤在谢曲夙刚要开口说话前,并指呈上先探寻了一番,又道:“天地间能与你抗衡的人并不多,除非是……” 谢曲夙了然她所说的意思,道:“我更相信后者,是群起而攻之。” 九凤叹了口气,拍了拍由灵脑袋,说:“我也不愿相信是他们,但若是他们的话,这件事只怕没有那么容易解决了。” 由灵嗫嚅着说:“不……不是他们。我……主人他……” 九凤拍了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安抚道:“会没事的。” 少顷,谢曲夙就已经进入了君淮壑的灵台里。 入眼的景象也是碎掉的零星记忆和笼。 谢曲夙是个不信邪的,她偏生就要那些碎掉的记忆重组,要困住君淮壑的笼不复存在。但同时,在灵台里所做的一举一动不仅仅是牵系了自身魂体,也牵系到了君淮壑。 “神祗……” 笼里的君淮壑看见了谢曲夙,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喉中发出痛苦的嘶吼声,指掌不停扣抓着地,即使出现了血痕也毫不在意。 谢曲夙屏息,深吸了口气捏诀而往。她脚下每走一步所生出的白莲也被猎猎火吞噬,零落成了灰。 “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解铃需还需系铃人不假,可谢曲夙知道要救人,人就必须得先自救。 眼见谢曲夙无路可走,火就要舐咬到她身上时,君淮壑扶住头,急促着呼吸道:“不要伤她!不要伤她!阿姐……她是我的阿姐!” 在他话音落下后,火瞬间就灭了。带刺的丛棘就像有了自我意识一样,环绕缠在君淮壑全身,扎进了他的骨肉里,痛得他额上冷汗滑落,夹带了嘴角边的血落地,就像开出了朵殷红的花。 君淮壑抬眸却对着谢曲夙在笑,吐字艰难:“阿、姐……阿、姐……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谢曲夙唤出命剑祭上,蜷指握紧往上轻扬,意欲破开笼子,却仍无济于事。 君淮壑虚弱地笑了笑,说:“阿姐啊……你好笨。笼子里困住的是我非我,是心魔铸造的笼子,怎么会被……” “你给我闭嘴。”谢曲夙横剑割破了手指,任血盈满剑身,四溢各处。 “随便你怎么想,怎么劝我,我都不会放在心上。给我听好了,我从来不信什么心魔能真正困住一个人,心魔之所以为盛,是因为是你困住了你自己。把一切交给我,剩下的,就都靠你自己。” 君淮壑喃喃道:“我……自己困住了我自己吗?” 谢曲夙不再多言,狠命一剑剑劈在笼上。大抵是金石为开,又或者被困顿于笼里的君淮壑悟出了什么,一旁本已稀疏零碎的记忆碎片渐渐重组成了面硕大的水镜,往事烟云皆一幕幕浮现眼前,终是化作团阴阳开合的图案,引着谢曲夙与君淮壑向前。 谢曲夙回首,立于原地。 笼也在这时开了,丛棘尽退,以白莲取代了来时路。君淮壑赤足走在娇嫩的花瓣上,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会把它们弄碎了。 “虚虚实实,万象由心生。你的一体双魂,我好像知道该如何解了。” 君淮壑出笼后嫌弃地抖了抖衣衫上的尘土,拂衣施法抹去了血迹才走到谢曲夙跟前与她并肩同行。 就在即将进水镜时,君淮壑忽而抬臂拦住了谢曲夙,说:“那个地方不适合你去。” 谢曲夙道:“你可别小瞧了我,也别把我当成什么娇娇弱弱的女子,我什么没见过。” 君淮壑沉默半晌,轻笑了一声:“我的阿姐是世间珍宝,我只是觉得不该去看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囚我的笼子,的确是心魔所铸造的,但脚下的丛棘却不是。我只是想说,兴许阿姐窥探了我的往事,也有其他人在看呢。我们尚且不知对方动机为何,又为什么要困我至此,所以……” 谢曲夙微微笑道:“你在害怕,但你怕的不是其他人。是我,对吗?” 心事被戳中,君淮壑也不避讳地颔首承认,叹息一声道:“果然,我什么事都骗不过你,阿姐。我不惧天地万物,也不惧所谓的其他人,可我惧你。因为你……” 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君淮壑道:“我是惧你有朝一日,会像那些人一样顶着为天下苍生的大义杀了我啊。阿姐无所不能,无所不会,杀我这般蝼蚁自然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我怕啊。我想好好活着,可世人要我死,你要我死,我就不得不死了。” 谢曲夙睨了他一样,嗤道:“这么没骨气的话,我可真不敢相信是你说出来的。” 君淮壑笑道:“世人举着剑想诛杀我,无非是为八荒安宁,再无纷争。他们是为了所谓的天下大义要讨伐我这么个当死之人。我不得不死,是因为,阿姐想要我死。我的命,也只有阿姐能取。”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它值几个银两钱?收收你的乌鸦嘴吧。眼下纷争未起,你也没有挑起战乱,我没有缘由要杀你。天命要我护佑苍生,所以你也得好好活着。” “我也配好好活着吗?那么多人想要杀我,就因为我是魔界余孽。” 君淮壑唇边泛起笑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谢曲夙看。 谢曲夙道:“我管你是不是余孽。只要你没有挑起纷争,那这些罪责就不应该你受,我就会还你一个公道。活着,不仅仅是因你亦是苍生里的一个,也因命是自己的,就应好好珍惜。指不准哪一日心里住了人,你要是早逝了,要她怎么办。” 君淮壑拖长音“嗯”了声,说:“那确实不应该。所以我活着,不仅仅是因我的命,也因我心上住了人,我不能让她伤心。” 哪里舍得让她伤心呢。 分明想护都不及。 第9章 水镜旧忆 水镜里渺渺乌云覆满了魔界整个空中,好似一头猛兽张合着嘴吐雾。此时身着一袭白衣的男子却显得与周遭颇为格格不入,他伫立在那里,就像高山上的莲一般。围在他身边的,皆是魔界之人。他们声声叫喊着“神祗,请降雨吧”。随后男子捻指结印,阴阳开合,诡异的雨也滴落在地上,它们渐渐落地化成了血花,零星几点沾上了男子的衣。 而年纪尚幼的一个小孩撑着伞跑过来,一遍遍对着他们喊道:“那不是恩赐!你们会残害同族的!那不是恩赐!” 可没有人理会他。他们只是自顾自地捧着雨水贪婪地饮食。 白衣男子走到他身畔,笑了笑:“小孩,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啊。” 小孩倔强地道:“我是不会走的,你在伤害我的族人。” 白衣男子挑眉,眸里尽是不解,“你想要救他们吗?雨是他们自己求的。纷争也是他们想挑起来的,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成全他们的欲念罢了,又何错之有呢。看看吧,这就是你的族人。” 小孩缓缓看了过去,强迫自己不显露出一分惧怕,道:“与你何干?若不是因为你,他们也不会变得这样!” 白衣男子似被他的话所激怒,径直提起他的衣领,把他移到了前面。魔界之人皆慕强,所以求神祗降下来的雨,也是想让自己的修为得以提升。可惜这场以幻术落下的雨水终究是一场笑话。 落在掌心里称是能增进修为的雨却非雨,只会无限放大他们内心深处的**。 谢曲夙很快反应过来,他们受幻术影响,一个个疯狂吞食撕咬的是自己身上的肉。 直至啃食出了白骨,他们也觉察不出痛来。 君淮壑拂袖,为谢曲夙遮上了眼。 谢曲夙一瞬就明白了,那个小孩是君淮壑,而那个白衣男子则是自己找多年无果的另一个神祗。 白衣男子道:“因为我?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雨是谁求的啊。如若他们坚守心性,又怎么会被区区一场降下的雨所侵蚀,这些都是他们的错!” 幼年的君淮壑瞳目布满血丝,为了不让眼泪大滴大滴滑落,他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白衣男子仍不满足,屈指还在掐他的脸,“你怎么不哭啊。你应该哭的,你应该哭的!哭啊,哭出来!” 谢曲夙实在忍无可忍,扒开君淮壑的手,说:“还好我没有找到他。” 君淮壑眯起眼笑起来:“阿姐找到了会如何?说与我听听吧。” 谢曲夙道:“我真的会忍不住提剑和他大战三百回合,他是个疯子。” “什么会给魔界之人带来福音的神祗……我迟早会亲手杀了你!我会杀了你!” 清枭随手把他往后一掷,笑得愈发愉悦:“那可真是值得期待。哦,对了,圣子还不知道这场雨降下后,他们会怎么处理吧。” 幼年的君淮壑被重重撞在满是血的土上,气力几近要脱离,偏生还要逞着强,不肯服软地道:“有话就说,少打哑谜!” 清枭慢慢蹲身,凑近君淮壑说得温和,就好像只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人杀人,人食人。所以想要他们死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圣子啊。他们死后的魂息会被魔尊吸收,成为无双的养料。这就是君与民,欲与行。小毛孩,你真是太天真了,天真得愚蠢,自以为能救下他们。何其让我发笑。” “你想成神吗?你可知神祗的存在,就是为了护佑苍生,满足苍生的欲念。我的阿姐护佑了苍生,所以她是高高在上,受人尊崇敬仰的神祗,而我不过是阴暗沟道里生出的神祗,护佑苍生又与我何干?我要满足你们所有人的欲念,看你们自相残杀,我就觉得好喜悦啊。” 年幼的君淮壑道:“那我要你死,你能实现吗?” 清枭悠悠抚摸他的脑袋,不顾他眼里的厌恶道:“你想要取代我成为神祗,就得先杀了我,可惜你并没有那个机会。就算杀了我又能如何呢?你违背天道而行,终将背负我的意志而走,你会很痛苦。” 年幼的君淮壑眸里的戾气愈发愈重,他的瞳目在少顷之间就变得赤红。 清枭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弹指击飞了他的伞,故意激怒他道:“想杀我吗?小孩,来杀了我吧,我好期待啊。” 年幼的君淮壑就这样迈进雨中,可出乎清枭意料的是他下的雨,对年幼的君淮壑一点用也没有。甚至让他的修为上涨了不少。 清枭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他是在吸收自己的法力,尽管那是有害的,他却依然能转化到自己身上。而待他反应过来想止住雨,已是来不及。 天上依旧是乌云密布,可阵阵狂风卷起了清枭的衣,仿佛在提醒着他死期将近。 ……他还不能死! 他还不能死! “你们都闹够了没有。” 身穿华服的男子突然从天而降,阻隔在清枭和年幼的君淮壑之间。 救星来了。 清枭松了口气,不重不轻地以寥寥几语带过:“和他开了个玩笑罢了,哪里能想到他会当真呢。” 年幼的君淮壑却并未因此顿下脚步,眼眸里的戾气愈来愈大,整个身体都充斥着一股浓重的黑气缭绕。他脑中只反复回荡着一个声音,那就是“杀了他,为族人报仇”。他的手径直穿透了清枭的身体,出乎清枭意料的是华服男子没有阻止,而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清枭抬眼看向年幼的君淮壑,发出了嗤笑声:“你真以为你能杀得了我吗?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毛头小孩罢了。” 年幼的君淮壑此时黑瞳凸显,活生生拖拽出了清枭半分魂体。 穿华服的男子这才不紧不慢地出手拉回幼年的君淮壑,凌厉掌风扬去,仍旧被险险躲过。幼年的君淮壑转移了方向,一步步走向了男子。 “为什么。” 男子指掌藏入袖中,已随时准备好给予君淮壑致命一击。他不在乎魔界是否会缺少个小孩,也不在乎所谓的神祗生死,魔界千万愚民的性命。他在乎的,只有自己的位置是否能保住。 年幼的君淮壑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男子觉得很是可笑。区区傀儡,也配来质问他。 君淮壑不过是他布施行棋的一枚棋子,根本没有资格过问干涉他的任何抉择。若不是念在他对自己还有用,早死晚死,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君淮壑就像他脚下的蝼蚁一般。 他几个胆子,敢在他面前叫嚣。敢在他面前称自己是他的同族。 男子摆了摆手,就定住了他。 清枭道:“猖瞬圣子,你怎么不直接杀了他?候选圣子的人比比皆是,何必费心费力在他身上。” 猖瞬看似不经心地笑道:“你不会是怕有朝一日,他会杀了你吧?” 清枭眼神一凛,语气却懒懒:“怎么会呢。一个小孩而已,能做出个什么名堂来都尚未可知,又有什么能力来杀我。” “说起来,你的那位奉天道的阿姐近来频频以行天道为由斩杀了不少魔物,这让本座真是很困扰啊。” “不着急,她总有一日会付出代价的,圣子大人。只是大战不急于一时。” 猖瞬浮空取盏,斟酒递到了清枭手中,道:“本座的确不急,放出去的东西都没有吃饱,怎么能给本座带来佳礼呈上。” 清枭一饮而尽,张唇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已躺倒失去了知觉。而不远处本该受困于猖瞬法术下的君淮壑默然无声地走向了昏迷的清枭,生硬地问道:“是——他——吗——” 猖瞬颔首,道:“剥出他的魂体给我,剩下的,都是你的了。” 君淮壑闻言,双手顷刻间生出了带刺的丛棘,而它们就像生出了自己意识一般紧紧附庸在清枭的魂体上,渐渐撕了出来。而被撕出来的瞬间,魂体出于自我保护又试图退回身体,可丛棘早已在后面拦住了它。 魂体被剥离出身,清枭因饮的那盏酒至今还未醒。而那盏酒说来也不简单,是猖瞬采集了利用清枭降雨所存下的众多魂息,再配上具有反噬作用的抽魂草酿成的。不过猖瞬清楚那反噬作用会让人生出丛棘,所以有先见之明地将作用转移至了君淮壑身上。 这反噬作用,只会让神仙做不了神仙,妖做不了妖,连同魔也做不了魔。反噬作用一旦在身上生根发芽,种下丛棘,那个人就注定要承载下随时会因高涨情绪出现异变的一体双魂。而他之所以操纵年幼的君淮壑侵占清枭的灵胎化为己用,是因为他要让君淮壑成为魔界对付神仙的一把好刀。 魔界终有一日会亡,这是无可避免的。但他至少可以在亡前造出更多的祸害,让其得以遗留千年。君淮壑拥有了神祗的灵台,也就意味着可以同时修行神仙的术法。 但猖瞬怎么也不会想到,君淮壑同时也将背负的,是天道派发给他的使命。他注定会延续下被正道人士唾弃厌恶的命,会被世所遗弃,会是天下之人得而诛之的祸害。纵使他自己百般不愿,也无可奈何。若是违背天道而行,受到殃及牵累的,只会是另一个神祗,而他们也将在不知不觉互换命理。 …… 年幼的君淮壑醒来后是在猖瞬的马厩里,还被猖瞬养的马踹了两脚。 年幼的君淮壑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如往常般为猖瞬的马喂粮草,似乎对先前发生的事全然不记得了。 这段记忆,君淮壑看得眉头轻蹙。 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醒来后,先前发生的所有也应是一概被抹去了才对。 这也是不是印证了,还有第三个人在他的记忆里做过手脚,才让他们得以看见那段被抹消的记忆。 “……” 谢曲夙长长呼出了口气,也觉得事情没有想象得简单。 可对方这么做的目的究竟为何,对方是谁,他们全然不知。 以及,君淮壑…… 谢曲夙垂眼,心道这何止是祸害遗千年。但观君淮壑如今对她也尚无恶意,倒也未尝不能暂安下心。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罢。 第10章 水镜旧忆 长夜漫漫,月色如晦。猩红的血光簇拥上空中,像是再也望不到尽头。 猖瞬拂袖缓步下了台阶,对君淮壑道:“今日起,你就不用再做这些杂活了。本座会安排别的下人做事。” 年幼的君淮壑扑通一声沉沉跪地,俯首不停磕着响头:“求圣子不要赶我走,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圣子有需求,我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猖瞬眼底带着讥讽的笑意,道:“怎么,你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有归处吗?你虽修习的是魔界术法,却因体质特殊,比你的所谓的那些同族都慢了一大截。你的亲人也不要你了,放逐你四方为居地活着。是本座可怜你,才留你苟延残喘。” 年幼的君淮壑叩首连声道:“承蒙圣子照料,不胜感激……” “感激?”猖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玩笑,大笑起来。 年幼的君淮壑不知所措地顿在原地,只铆足了劲地磕着头,以为这样就会让猖瞬对他留有同族情面。 猖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而易举就扼住了他的脖颈:“你感激了本座什么。本座让你屠戮你的同族,去吃他们的肉存活,又煞费苦心地把你放进了试炼之地不是让你做慈悲的观音,想着去感化他们的!这里是魔界,你是下一任圣子的继承者,别把你没用的悲悯心放在贱民身上,想想怎么让自己活下去才是首要的!” 年幼的君淮壑手颤抖着,声声哽咽:“可是屠戮同族……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猖瞬揪住他的衣领子,愤声道:“不成气候的东西!你连本座设定的重重考核都能通过,怎么就不能狠下心来屠戮同族!你知道你的亲人为什么会不要你吗?因为你懦弱无能!魔界没有亲人,朋友,更没有什么同族情谊!你这种东西,能活到现在也是因本座在庇护你!” 谢曲夙听到这里突然有点心疼起年幼的君淮壑了。 所以……自他还是孩童时期,就被父母遗弃了吗。 好可怜。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好像还真没有什么可恨之处,他生下来天资就不如同族,不得不修习魔界术法求自保,却也比同族修行的速度慢。他拥有的干净灵台,也是吞噬了神祗才有的。而那清枭为魔界作恶多端,死了也不足惜。 曾见过魔物的凶残,谢曲夙自然清楚他们魔界的试炼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怕稍不留神,就会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那样凶险的考核都能通过,却不肯屠戮同族。 年幼的君淮壑应当是如由灵所言,并没有受到污秽之气的影响,也没有受到他们的影响。但至于现在,谢曲夙还不敢妄下定论。 君淮壑不以为意,扬笑道:“也没有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我那时一心以为猖瞬虽然话语严了些,但却是我的恩人。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他怎么比得上我的阿姐,对我这般好。” 谢曲夙被肉麻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看了他一眼说:“你可住嘴吧。” 君淮壑轻笑道:“好,我住嘴。我什么都听阿姐的。” ……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里,猖瞬突然毫无征兆地发了狂,拔剑出鞘直直冲向了年幼的君淮壑。 谢曲夙下意识想去拦,可不过一段记忆,她只是局外人。 君淮壑上前几步挽住了她的手。掌心温度温凉,却又微微发着烫,试图栖息在谢曲夙的心头留下一点狭小的位置。 谢曲夙便任了他去。 而就在这时,一柄长剑挡住了猖瞬的剑,谢曲夙认得出那是断路剑。 年幼的君淮壑拼命对它摇头,却不敢出声。 因为断路剑是猖瞬的棋子之一,虽然已经认了主,但还尚不能为魔界之人所知晓。否则只会在局中沦为猖瞬的败笔。 断路剑的剑灵只得敛去了剑的形迹,造出声响引人前来,趁着人还未至迅速躲藏回了原先的地方。 年幼的君淮壑以手接剑,任凭血落地上也一语不发。直到外面的下人意识到不对,匆匆带着一行人赶来后才制止住了猖瞬伤人。而猖瞬的头发也渐渐落成全白,偏头倒在榻上如同再无回还可能。 几个魔界高医也探查不出个所以然,都觉得猖瞬必死无疑了。 但将死的因为何,谁也不知道。 年幼的君淮壑守在榻边,守了整夜。 他不曾看到的是,原本该陷入长眠的猖瞬突然睁开了双目,僵硬地侧头对他露出了诡异的笑。紧接着,有几缕清枭遗留下来的魂息悄然无声地与他的魂魄融为一体,他的天命星盘里,轨迹也出现了偏移。 一抹神迹隐约浮现在了他的额上,那是一道银白色的印记。 他已然代替了清枭的位置,却成了异化的神祗,背负上清枭的意志,也背负上了不可违的天道。 这就是清枭对他们的报复。 待到猖瞬醒来,卜算命数自知时日无多,大战也要将近。自己所布下的局也就要开了,棋子全部就位,心情也大好。 猖瞬将早已备好的圣子之物全数交给了君淮壑,并向魔尊与魔帝请下了这道旨意,使得君淮壑名正言顺地会是下一任圣子。路上阻碍也被猖瞬扫清,猖瞬有把握君淮壑会走在他的局里,纵使他付出了性命,也不枉这一场局开盘。 他要魔界颠覆,要神仙动荡。 他要君淮壑,扫平八荒。 而在猖瞬神形俱散后,魔界象征性地举行了祭奠仪式,便将年幼的君淮壑扶上了圣子的位置。魔界中不少人比起好奇,更多的是等着看笑话。 魔界从来恃强凌弱,而新上任的圣子竟然还只是个小毛孩。他又有什么资格,什么能力,登得上圣子位置。因而每隔几日,就会有魔界皇族中人几次三番地上门挑衅。而彼时的君淮壑不管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孩子,即便是拥有了清枭的灵台和几缕魂息,法术也没有得到提升。 没有人愿意当他的老师,所以年幼的君淮壑只能把自己关在屋内的地下室里,参照猖瞬给他的书自己修习。屋外幸得有猖瞬布下的阵法,所以魔界皇族再如何叫嚣,也踏不进去半步。 而君淮壑也必须逼迫自己在罅隙里成长起来。 如果不这样做,他一旦出了猖瞬给他留下的屏障,就会被外面的人吞噬干净。 又或是相互残杀。 他再怎么慈悲心泛滥,也意识到了如若自己没有充足的修为境界,是根本教化不了同族的。 然慧极也必伤。 君淮壑自被猖瞬收养,行路何方便已然成了定局。 “这个时候的你,也仍未放弃想要改变魔界的观念吗?” 谢曲夙长叹了口气,道:“可你没有人教导,也没有亲人陪伴,更是没有朋友。修习术法怠慢,稍有不慎也会有发狂发癫的可能。你到底是怎么熬下去的。” 君淮壑半晌未答话,似是在思索。谢曲夙看着他,又不住叹了口气。 君淮壑回了神,微微眯目笑道:“谁知道呢。大概是以为自己只要变得够强了,就可以阻止同族相残,利益至上。也可以寻回亲人,不再是无根浮萍漂泊在权势里。” “我以为有朝一日,魔界的天总会变的。不再有纷争,不再有恃强凌弱,每个人都可以回家,都可以有家。可我忘了,魔界人向来生性难改,弑杀早已成了刻进骨子里的天性了。” 他说时轻飘飘的,就像无关痛痒。但谢曲夙知道,绝非如此。他眼里看到的,耳中听到的,亲身经历过的,是连真正的神祗都不曾历过的苦楚。 他挣扎着,想要脱离布好的局,脱离开天命的束缚,以为自己就能全身而退了,却仍旧抵不过命该如此。 他大抵…… 不,不应该是大抵。他是有苦衷的。 画面一转,归到了被珠围翠绕的魔尊殿宇前。 而此时的君淮壑身形渐长,已不复年幼的冲动莽撞。他眼里似有一汪探不见底的深潭,没有任何生机,也让任何人都窥不见他眼里能装下什么。 君淮壑俯身拱手行下一礼,静静立于旁侧等候魔尊发话。 魔尊挥手屏退了侍候左右的美人,饶有兴致地对君淮壑道:“本尊听说你手下的剑,是从魔渊潭里取的。” 君淮壑不慌不忙地道:“不过是花了点手段,取得废神祗的一柄剑罢了,不足称道。只是听闻大战在即,魔尊四下里在寻觅一把趁手的宝剑。” 魔尊哈哈大笑,欣赏地道:“不愧为圣子,一点就通。本尊要的,是如何能前往魔渊潭的方法,为此,本尊可以给你一个你想要的东西。又或者,你可以许个愿望,本尊可以满足。” 君淮壑直截了当地道:“我手下的剑太钝,怕是会在大战里给魔尊拖后腿。”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参与魔界与神仙二界的大战。 魔尊笑吟吟地看着他,面色未变:“本尊自然可以应允。但你不参与大战,要是被有心人起了疑,说你是魔界的叛徒,本尊可保不了你。” 君淮壑挑唇笑了起来:“一帮杂碎罢了,尊上若是怕,我可以代为效劳让他们再也没有那个机会说话。” 魔尊道:“还得是你啊,君淮壑。也好,那依本尊看,就这么办了。要是你愿意,本尊可还可以助你寻一寻你的亲人,给你操办一桩好婚事。” 君淮壑挑眉,道:“这就不必了。魔尊若无他事,我就先告退了。” 见魔尊无言,君淮壑再俯首行下一礼就拂袖欲离,却闻魔尊在他身后癫癫地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神祗算什么东西,一个个自以为是风光霁月,遵奉着天道这种东西为死理就想要赢下本尊,真是太可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只要本尊拿有断路剑,斩断他们的天梯之路,整个八荒都将为本尊的囊下之物!” 君淮壑眸底的讥讽之意一闪而逝,不以为意地迈出了殿宇,回了居所。 他解去了封条,开启了地下室。循着火光一路而行,最终打开了经久不曾触碰过的剑匣盒子。 断路剑的剑灵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畔,却是一道虚影。而他的后面,俨然是魔渊潭。 “主人,皆在计划之内。不日后魔尊就会收到魔渊潭潭主发来的邀约。” 君淮壑在虚空里展开五指,又蜷指握紧在掌心:“我知道了。” “主人,还有一件事,是……” 想到不久前造访说即将圆寂,自称崇顺的神祗,君淮壑淡淡道:“我知道。他说我也是神祗,若是想恢复到从前,就得先寻神,皈依神,最后才能成神。他说我的同族不在魔界,我本为神。” 断路剑的剑灵面露担忧,道:“……主人。” 君淮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所以我的同族除魔物,行善事,皆为正举。大战在即,我的阿姐也一定会来上战场,所以我要你与她配合好。擒贼先擒王,她率先要诛杀的,必然是魔尊。” “那,主人你呢?魔界灭了,你去哪里?” 这个问题啊。 君淮壑想自己取得断路剑,成圣子,也应算作是报完了猖瞬的恩情了。所以他也该回归自由身。 既已知晓自己的归处,他也该放下很多东西了。他的那些滞留在魔界的亲人,应当不会上战场杀敌的,他们还没有那个能力。 崇顺告诉了他,他虽为神祗,但命里犯煞,注定只会为祸世间,带来不幸。而他若是想逆其道而行之,则会使阿姐沦入恶。 所以他得竭尽全力扮演好他命里躲不开的恶,也是为了不愿让任何人受到伤害。 他想要同族相安,想要太平长存。 他也天真地以为只要魔尊不在,魔界大军溃散了,一切就能从头来过。 为此,他不介意牺牲自己作为所谓的祸害遗千年,等着被诛杀。 他就是个不惜命的。 君淮壑看到这里,不着痕迹地后撤了几步。 谢曲夙心里泛起一阵悲凉。 背负上神祗的意志,也意味着他注定是要诛杀魔物的。但他的天命因受清枭意志指使,早已堕落到两极化。 在一阵默然无声里,君淮壑笑着开了口:“我既非魔,也非神祗。我活该不讨人喜欢,被人厌弃。” 其实当时的自己,哪怕知道崇顺说的话里或掺了假,却也还是愿意相信。 他想给自己许一个注定会破灭的梦。 许一个会被同族所发现,所拯救的梦。 那样,他就只会是正道上的神祗,而不是堕落到两极化。 可梦都会碎。 他所有的执着,都在于不信他没有同族,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就该是被世所遗弃,世所不容。 他可以为世人所杀,却不能为恶所堕落。他生于阴晦之地,可笑一心向的,却是善。 谢曲夙干干地道:“有阿姐在,你以后就不会觉得痛了。” 君淮壑呢喃地重复道:“以后?” 但他们都知道,安慰只是安慰。 只要作祟的魔物还在,哪怕魔界已灭,痛苦就依旧如影随形,纷争即使不起于天玄界,也依旧会在其他地方发生。 他们逃不开,避不了。 第11章 水镜旧忆 水镜中景又生异象,向两边渐渐延展开的是年幼时君淮壑的梦魇。 入眼之地凄清荒凉,若非亲眼所见,谢曲夙也不敢相信魔界还会有这种居所。屋舍松散皆以破烂的朽木与蒲草堆积而成,里面没有锅碗瓢盆,全是已有了些年岁的斑斑血迹。年幼的君淮壑就立在门外,穿的衣衫只勉强蔽体。此时一个面似靴皮的女人手提尚还流血不止的断肢递给了年幼的君淮壑,语气里满是不耐:“把它吃了,我们就让你留下,要不然就从这里滚出去。” 年幼的君淮壑嗅到了弥漫在空中的血腥味,背过身大口喘息着新鲜空气,咬着唇一语未发。 女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眸里尽是厌恶:“你身为魔界中人,又是个残缺小儿,不食同族怎么能活下去?魔界的规矩,你难道还不清楚吗?我们能送嘴里的东西,从来只有同族的血肉,把同族啃食到只剩白骨才能活下去!” 说罢,女人当着年幼的君淮壑径直吞咬下断肢,她的唇上染上了殷红血色,妖异得如同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在对着眼前人发出声声吟语诱导他一并陷进去。 年幼的君淮壑颤抖着嘴唇,目里不知是恐惧还是难过,在后撤几步后转头向外跑了几步,又被女人拖拽住双足,重重跌落在地。他呆呆看向女人,眼底泛起涟漪,渐渐成了清泪盈满眼眶。 女人抬手揪住他的软发,另一只手扼住了年幼君淮壑的脖子。 年幼的君淮壑喘不上气,字音吐得断断续续:“……娘……娘……” 女人一瞬就被激怒了,倒悬起他的身体一下又一下地砸着地:“晦气!谁是你娘?我没有生过孩子,也没有你这种儿子…我怎么可能会生出一个身体残缺的儿子!若不是因为你,他又怎么会离开我!我就应该把你的皮肉剥下来,带给他吃…我怎么忘了,他也想吃我,我就把他吃了……现在该轮到你了!” 年幼的君淮壑咬紧牙关不吭声,任由淌下来的血珠一滴一滴溅湿了土地,意识也变得昏昏沉沉。 而等他醒来,已不见身畔的阿娘。 他身上穿的衣衫不知被谁撕成了布条,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随风飘荡。年幼的君淮壑不知道自己离开了阿娘,离开了家,还能去往何处。他也后知后觉地反应出来,这个家他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 不然他也会被阿娘吃了。 这些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身体的残缺,不如他的同族,才会给阿娘带来屈辱。 如果他能变得强大,他的阿娘一定会以他为荣,然后把他重新迎回家的。 君淮壑轻笑道:“真的很幼稚啊,阿姐,你可别笑我。” 谢曲夙摇摇头,道:“比起笑,我更觉得你可怜。” 可怜吗。 君淮壑莞尔,挑眉带上了些许促狭的笑意:“是吗?我也觉得我好可怜啊。那阿姐要是心疼了,就把我留在你身边吧。” 谢曲夙缄默,又浅笑着摇了摇头,像是在看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年幼的君淮壑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累了。 “我是不是要死了……”他仰头,眇眇忽忽地望着魔界漆黑一团的天,看不到一丝亮光。他嗅到他躺的地方,仍是避无可避的浓厚血腥味,便又想到了魔界的恃强凌弱,同族相残,人食人,人杀人。 年幼的君淮壑疲累地闭上了眼,心道就这样吧。 他如他的母亲所言,身体残缺导致了修炼缓慢,所以确实就是个魔界异类。他也不与同族相残杀,不食同族血肉,不恃强凌弱。终日只食生长在魔界的荒草与爻花,野果。他不喜欢血腥,厌恶纷争,可他偏偏生在了这种地方。 不遵魔界中规的,注定只会是魔界的怪胎。 他始终都是不合群的那一个。 “能不吃不喝地走这么长的路,倒也的确是个好苗子。” “可是圣子,他不过就是个贱民,如何能担当……能担当这样的大任?” “本座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一个下人指手画脚,评头论足。过些时日本座会把他投入试炼之地,至于是死是活,就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属下知错!那……” “本座要你们看好他,别让他死了,给他换身衣服穿戴好,免得出去丢了本座的脸。” “那他身上的伤……” “管那么多做什么,人别死了就行。” “是。” …… 这是年幼的君淮壑朦胧不清时听到的对话,但随一阵眩晕袭来,终究还是沉沉睡去。 …… 已是十日过去,年幼的君淮壑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 他能听见外面的声音,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好像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死了,那位圣子大概也会这么以为吧。 …… 小半月过去,年幼的君淮壑醒在由同族之血聚集而成的水潭里,虽嗅不到血腥味,但还是下意识地微微干呕了一声,连忙裹紧身上的薄衣准备出去。可他的身形太矮,水潭离沿边岸上有段不小的距离,纵使他扑腾身也无法抵达到上面。 年幼的君淮壑没放弃,执拗地向上攀,又试图凝聚体内术法助力,却仍是以失败告终。 水潭外坐于玉椅上的猖瞬将一切尽收眼底,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年幼的君淮壑,向他伸出了手,道:“你要是想不受困在罅隙里,就跟本座出去。” 年幼的君淮壑不知道圣子为什么要救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自己活着,瞳目里皆是不解。 猖瞬平淡地看着他,道:“待你坐上了本座的位置,你就不会是残缺稚童,也不会受同族欺负了,你会是魔界的强者。” 年幼的君淮壑垂眼,道:“我只想回家。” 猖瞬嗤道:“你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你也配回家?你的亲人遗弃你,就是因为你太过软弱无能,也护不了你的家中人。你因体质特殊,所以修炼怠慢,如同废柴。本座好心收你留你一条命,也想传你衣钵,你不知报恩也就罢了,还如此没有志向。” 年幼的君淮壑沉默半晌后伏身,任凭挂在自己身上的衣衫沾上了最厌恶的血迹,随它浸透了四肢,侵入百骸方叩首,道:“愿听凭圣子拆迁,我愿效犬马之劳。” 猖瞬满意颔首,施法变幻出一道乌烟缠绕在年幼的君淮壑身边,带他从血水潭里站到了岸上。 年幼的君淮壑拘谨地后撤一步,站在了猖瞬身后。猖瞬并指一点他眉心,似是探知到了什么,笑得欣愉:“在你入试炼之地前,本座会教你些小术法,保你无伤便过。但想安然无恙地在魔界存活,你的修行也不可懈怠,不过有本座在,你随便学些就是了。” 年幼的君淮壑半躬身,行礼道:“多谢圣子。” 猖瞬拂手给他披了套衣衫,乌色衣衫雕镂几缕金丝沿边,赫然是侍奉魔界皇族上等下人的衣物。 年幼的君淮壑并不知着身的衣物为何意,只当是圣子好心施舍给了他一样像样的衣穿,自己受圣子庇护能得其衣钵,不被同族所欺,依圣子所言做事就当是在还恩情了。 但他还是太过天真。 他所在的地方是魔界,而魔界之内没有圣贤,更不会有人平白无故就对他好。魔界如阴暗晦涩,不见一丝光亮的幽冥地府。生于魔界的人譬若蜉蝣,朝生暮死,死后也偏执地要化作撕咬同族游魂的恶鬼,相互缠绕绞杀,掀起乱斗无休。 而不能在乱斗中存活下来的人,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至于攀上高位的也不会就此无作为,而是会做出自己的一番盘算,引起内讧,又或是引人作棋子入局。若以全然真心相交付而无所图谋,在魔界是活不下去的。 显然,猖瞬就是那个身居高位又意欲求索更大局的魔界中人。只是他比任何身在魔界的人都更疯,别的魔界中人还在拼死拼活地自相残杀时,他就已将生死抛掷在外,转而在暗里悄无声息地布下一场几近毫无破绽的局。 而凡为入局者,无一能逃。 年幼的君淮壑对此无所知,只听凭猖瞬的吩咐修习术法,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猖瞬早已设好的局中。 经过几日的修习,猖瞬难得传唤年幼的君淮壑至殿前谈话。 年幼的君淮壑保持着跪坐姿势,不等猖瞬允他免礼便不能抬头。 猖瞬扬了扬手,伸指轻点一旁的座,道:“你,坐那边去吧。” 年幼的君淮壑依言落了座,垂眸问道:“不知圣子……有何需我去做的事?我定当……” 猖瞬不待他说完就打断了,挑眉道:“本座听说,你不肯食用同族血肉,只食野草野花?” 年幼的君淮壑低低应“是”。 猖瞬目光骤然变得深邃,蓄力攥住了桌前折本,指骨凸显得分明。他阴森森地道:“你再说一遍,你当真只食那些外面的野草野花?” 年幼的君淮壑怎敢言他,跪在地上只道:“是我之错,还请圣子大人莫要跟我这种小人一般见识,请圣子大人恕罪!” 折本被猖瞬发力掷地,残卷随风起伏飘落,零散怼抵年幼君淮壑的脸畔,留下了一道不轻不重的划痕。 少顷,猖瞬弯起唇角,声气平平:“本座什么也没有说,你也用不着和本座赔礼道歉。本座想要的也很简单,只要你去食同族血肉,适应这种餐食,本座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年幼的君淮壑只杵在地上,没出声。 猖瞬瞬间勃然大怒:“本座就是要让你屠戮同族,去吃他们的肉,去习惯魔界的规矩!否则待你登得本座的位置,还如此这般,只会是死!外面有多少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位置,意欲登上这个位置,你连杀他们的心都没有,那你只会是为他们所杀,你活不长久!” “本座已劝服了余下长老,同意你若安然无恙地从试炼之地回来,就可接本座衣钵。” “你最好别让本座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