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花镜草子》 第1章 抚子 东瀛平安京,时值天授三年。 凤凰殿。 “爹爹深夜唤我来此,所为何事?” “你可知,方才陛下来访,与我说了些什么?” 华丽的和室内,烛火影影绰绰,暖黄的烛光映照在藤原行晏的脸上,竟叫人生出一丝错觉,仿佛权倾朝野的关白殿下的面容也不再冷肃。 一提到这位陛下,祐子不由得有些吃心。两年前,宣庆帝在右大臣源兼通的逼迫下禅位出家,成为法皇。 法皇膝下子嗣稀薄,唯有一子一女,先东宫元贞亲王殿下因体弱多病英年早逝,直系血脉仅余照姬内亲王一人。 兼通原意让自己的大女婿中务卿亲王上位,然而大纳言藤原行晏拿出先帝诏书,推举照姬成为女帝。 照姬践祚后,封行晏为关白,此后,行晏颇有烈火烹油之势,一时风头无两。 祐子原是宗室旁支之女,初号祐子女王,父母任筑前守时殁于刀伊之乱。 此女虽身世伶俜,却容色妍丽,颇有莲华出尘之态,因此得一雅号“莲之君”,后被父亲旧时的门客行晏带在身边教。 行晏位极人臣,然年近而立也并未娶正室妻子。又因其初入朝堂之时,便得到照姬赏识提拔,照姬继位后,也只封了两位妃子,坊间对二人风月之事多有猜测,更有传言称陛下属意关白殿下为中宫。 “上次在汉诗会上的表现太过惹眼,东宫殿下已属意于你。陛下决定……让你入内为东宫妃。”行晏顿了顿,似有些艰难地开口。 “什么?汉诗会?”祐子一时有些惊讶,思绪开始回笼。 - 内里,丽景殿。 因着是寻常家宴,圣上只邀了关系较近的皇室、姻亲,及关白前来,右大臣源兼通因原是臣籍降下的皇子,也在其列。 祐子落座于后方的屏风内,东瀛风俗,未嫁或未叙位的女子不可轻易在外男面前展露真容。 这些年又因陛下也是女帝登基,风气略有松动,但为着行晏原出身并非显贵,又一朝登上关白之位,一切都是守着最严的规矩,以不落外人口舌。 “那么,今天的题目是……”文章博士宣读道。 登华殿妃子、承香殿妃子、东宫依次作了诗,祐子于屏风后静静翻着那些诗帖,皆是赞颂圣上治国之德行,并无什么出色的佳句。 随后,兼通吟道: 「何事词人未饱心 嘲风弄月思弥深 圣明治迹何相改 贞观遗风触眼看」 “确是好诗。看来今日的魁首,非兼通叔叔莫属了。时月卿,你最通汉文,有何见解?”是妩媚而不失威严的女子的声音,想必是圣上了。 “微臣惭愧,虽懂几句唐国语,于歌咏一事上却不太擅长。” “不过作为外族人所作,已是上上佳句了。” 出云时月谦逊地答道,话峰一转,“听闻关白殿下今日携女公子前来,从前筑前宫家极喜与歌人才子来往,整理和歌集传世。关白亦在其列,不仅有经世之才,更于风雅之道颇有见地。” “女王得老亲王家传,又有殿下教养,平安京无人不晓其才名。不知我等今日可有机会,请佳人品评一二?” 出云时月,本朝最富盛名的阴阳师兼前遣唐使,亦是承香殿妃子出云时雅之弟。此人虽出身稍逊色些,然心计深不可测,连陛下和关白都不能完全掌控。 “嗯。祐子,你有何见解?” “陛下,小女不通文字,见识短浅,恐污了贵人清听。”行晏尝试将此事揭过。 “无妨,随意说两句即可。正好朕也许久未见女王了。” 祐子沉吟片刻,照姬、行晏与兼通的关系是一向不谐的。然而陛下践祚之后,因关白逐渐势大,风头一时不输女帝,二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既然如此……不如趁此机会先表明态度。 她莲步踏出屏风,持檜扇掩面,只露出一双秋水明眸:“臣女以为,此诗赞颂我朝盛世之景,恰如唐太宗治下贞观之世。” “又将陛下与唐太宗相比,可见陛下德行堪比千古一帝。大臣此作,颇有白乐天之风。” “然而,臣女以为,太宗皇帝固然受后人称颂,然其得位之事颇有疑点,亦受世人诟病。” “陛下未继位时就对先东宫礼敬有加,践祚后,对上恭谨侍养法皇,对下遵守承诺封望贞殿下为东宫,以绝兄弟阋墙之事。” “因此,臣女以为,陛下贤德,远胜唐太宗,这便是右大臣大人百密一疏之处了。” “祐子!莫要胡言乱语。”行晏表面斥责,面上却是赞许之色。 “小女年幼无知,还望兼通大人不要介意。” “无妨无妨。关白殿下,令媛果真不负莲之君之名啊。”兼通温和道。 “不错!果真是佳人巨眼。”上首的女子凤眸轻眯,似乎饶有兴味,却难以看出她的真实想法,“行晏啊,你养了个好女儿。” - “正是如此。延宁朝的东宫未及继位就仙逝,望贞殿下是他的遗孤。陛下继位后,按顺位封了殿下为东宫。东宫只比你小一岁,也无侧室和庶出子女。” “我将成为他的第一个女人,诞下皇子,待陛下让位给东宫殿下后正位中宫。”祐子轻轻地接道。 “正是。以你的资质,一定能抓住他的心。虽说男子多生性凉薄,但在关白的女儿诞下嫡子之前,也没有公卿敢送女入东宫吧。” 这话虽自大了些,但确合东瀛的现状,东宫太子也不得不屈服于关白的威势,连娶妾也做不得主。 即便是陛下,虽有心约束公卿们,只迎娶了一位公卿之子——登华殿,于朝政上也多受其掣肘。 若不是因为陛下与行晏之间令人讳莫如深的关系,公卿家的儿子们怕是要踏破内里的门槛了吧。 清辉月色照彻平安京,却被阻隔在了这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的凤凰殿外。 像祐子这样早慧的女子,是再清楚不过自己笼中鸟的宿命。若不是东宫,也会是左大臣的嫡子……那位不学无术的公子,听闻前些日子还递过和歌来,真的是他自己写的吗? 从幼失怙恃起,自己就注定是这样的命数了。一个貌美的孤女,如果不是被权臣收养,只怕处境会更糟。 祐子却默默陷入遐思。 其实,从筑前初见开始,她早已经深陷其中。 即便今生绝无可能与他共结连理,即便这份感情有悖伦常…… 那人究竟是如何想的?还是说,从一开始的收养开始,便只是把自己当作道具和筹码。 - 兼通的詩《致光之君》中為藤原公任作 设定时期大概在摄关全盛之后,院政之前,刀伊之a的是历史上的刀伊入寇 - 1019年女真族海盗入侵北九州 所以遣唐使其实早就没有了,这里就当我私设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抚子 第2章 天罚 大内里,阴阳寮。 今日,京都罕见地下起了雷雨。此时不便再外出做占卜或驱鬼之事,时月便与族弟承彦坐在屋内闲谈。 东瀛的建筑多为敞开式,此时此刻,倒真有些赏雨的意境了。 “大人已获天子宣旨升殿,今日怎么还冒雨来这里,是哪位贵人要举办祭祀仪式吗?” “承彦,是关白家的千金将入内为东宫妃。”时月温言道。 “关白殿下哪来的女儿?哦,是那个莲之君?” 时月轻抿一口唐国茶汤,雾气氤氲了他的眼眸,教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境。 “正是。哎呀,不知道平安京多少公子要彻夜不眠了。” “时月大人不会也是其中之一吧,” 承彦笑着揶揄他, “说起来大人与贵人们一直有来往,那位姬君果真如传闻中那般美貌?” “之前倒是受关白殿下委托教授姬君汉文,可关白一向规矩严你也知道,都是隔着御帘交谈的,”时月的语气沾染了一丝笑意,“不说容色,莲之君那嘴可真是厉害。” 突然,一位内侍急匆匆地跑过来:“时月大人,内里失火了!贵人们召您过去!” “怎么回事?” “是雷击……”内侍气喘吁吁地答道, “雷击击中了弘徽殿的屋舍。所幸火势不大,但陛下原本打将弘徽殿作为关白嫡女入内后的居所。现在只能先让姬君入住东宫所居的梨壶了。” “关白殿下刚忍痛割爱,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可真是……不吉之兆呢。” 时月的嘴角依旧噙着淡淡的笑意,仿佛一切都不出他所料。 - “听说了吗?弘徽殿突遭雷击,其实是天罚呢。莲之君仅是养女,冒充藤原氏出身成为东宫妃,冒犯了藤氏一族的神明。” 内里,尚侍源贵子用檜扇遮面,压低了声音与同伴八卦着。 贵子乃右大臣兼通次女,容颜姣好,聪颖过人,尤擅书法,因此颇受兼通宠爱。出仕内里后,也未改掉张扬跋扈的性子。 另外一位女房道,“我倒觉得,是关白殿下行事过于跋扈了。朝政上过于维护那些庶民不说,现在都把手伸向东宫了。莫不是想逼陛下退位之后,扶持莲之君的幼子登基。不就可以以外祖父的身份做新皇的摄政了?” “说起来,关白本就非藤氏嫡流出身,竟也爬到如今的位子,不就是靠着……” 女房掩面轻笑:“这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 时月款款走过凤凰殿的檐廊,藤树枝条在日影中轻轻摇曳,他抬眼望去,行晏早已在廊下等候。 时月颇通天文与卜算之道,从先皇一朝就是皇室最信任的阴阳师,乃至陛下践祚后破格予其升殿之荣。 出云一族原只是下级贵族,现在出了一位殿上人和一位后妃,风头直逼公卿,其家在京中也占得一席之地。 祐子在殿内听见谈话的声音,想起近日甚嚣尘上的天象之说,心中深觉不安,便悄悄走出屋内。 见来人是时月,她连忙藏进一处附近的厢房。 “近日内里失火之事,时月大人可看出什么玄机了吗?”行晏问道。 “弘徽殿一般为中宫或最受宠爱的妃子所居,如今突遭雷击,依臣看,主后妃无运无德入主中宫,恐是诅咒的征兆呢。” 时月本就生得俊美,眼旁画着的薄红便更为他添了几分妖异之美。 “是么?那我倒认为,喜庆之事,伴随风雨也算寻常。” 行晏似是不以为意。 相传,东瀛皇族乃天照女神后裔,受命于天统治苇原中国。 东瀛人看重天象,不吉之兆有时甚至可以动摇当权者的统治。也正因此,时月的才能格外受重视。 不过,祐子暗忖,既然需要靠人为的占卜,吉凶也只在当权者的一念之间,阴阳师不过是贵人们的喉舌罢了。出云兄弟屹立多年不倒,靠的自然不是装神弄鬼的本事,而是对人心和大势的把控。 “关白殿下,”时月正色开口,“所谓天象,都是神明给人间行事的提示与警醒。若顺天意,施德政,自会得神明眷顾。” “哼。”行晏不再直视时月,而是望着院中的藤树,这也是凤凰殿的绝景之一。 藤花开放的盛景如同紫色祥云,象征关白一族的荣华,也有青云直上之意。 不过,据说这里原本种的并不是藤树…… “德人无累,知命不忧。鵩鸟入室,何足以疑?” “行晏公,天无二日,地无二主。”时月缓缓抬眸,目光如星辰般深邃。 “若是曲解神意,即便是臣,也难免折损自身的寿数。” 行晏若有所思,沉默良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罢了。时月大人可要好好爱惜自身,毕竟您的预言,对这个国家的存亡可是至关重要。” 祐子暗自思量。若说时月是为了维护自家兄长在内里的地位而布下此局也不奇怪,但流言一事不像是他惯用的手段,也并非一个小小神棍能做成的。所以,背后之人,是陛下……吗? 但听二人对话,时月并非全心忠于陛下。这倒也正常,时月出身不高,做到今日地位自然要靠给朝中其他势力卖好。 不过所谓“行德政”,看来,兄长成为后妃一事也滋长了他的野心,若陛下诞下皇子之后指给承香殿抚养,出云一族想要爬上大臣之位也并非痴人说梦。 - 夜深人静,穿着壶装束的女子在女房们的簇拥下驾临凤凰殿。 晚风轻拂,撩起笠帽垂落的薄绢,无双容颜霎时现出。 看来是她来了。祐子轻叹口气,独自转身回房,取出一张藤色的笺纸。 她本正想去院中折一支藤花,却又怕与陛下打个照面。 这样想着,望着院中的月色,她提笔蘸墨,思索片刻,作和歌一首。 写罢,她小心地将彩笺封好,唤女房进来:“阿满,待我入内之后,把这个交给爹爹。记住,里面的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 殿内,行晏跪坐于案前,恭顺地低着头,视线凝滞在女子绯色的袿衣下摆。 “你可千万别忘了,这座凤凰殿原本的主人是谁。”女子缓缓展开手中扇子,凝视着上面精美的大和绘。 她生得妩媚动人,举手投足之间却又不失端华之气。不过,这张脸比起帝王,倒更像……妖妃。 “臣感念陛下荣宠,”行晏缓缓抬头,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低语道,“自然了,臣更不敢忘元贞亲王殿下的提携之恩……” 话音刚落,檜扇飞出。 行晏并不躲闪,任由檜扇砸中他的额角,鲜血霎时间涌出,瞳孔中闪过讥讽之色,在这幽深的夜中竟显得如鬼魅一般。 “你也配提他的名字。”照姬淡淡扫视那落扇,目光中满是不屑,随即径直起身离去。 “陛下息怒。看来是臣年老色衰,不能让陛下尽兴了。” “陛下不妨去见见少纳言的幼子……一定会给您一个惊喜的。” - 平安京的另一处,清寒的月色洒落院中,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步入月影,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时月轻轻念道: 缈雾笼九重 我心似遥月* “可莫要怪我窥视你的心意啊,毕竟,这也算礼尚往来呢,是不是……?” *改自《源氏物语》里藤壶的一首 看平安朝文学,感觉小日子的女官都好喜欢背后蛐蛐人ww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天罚 第3章 玉响 天授三年,祐子以关白养女藤原祐子的身份步入内里,嫁与东宫望贞亲王。 于东瀛人眼中,夜晚是与神界连接的神圣时刻,因此关白千金入内的仪式也在晚上举行。 祐子由女房迎接,她身披藤纹唐衣,头戴宝冠,手持檜扇缓缓行走,仪态娉婷,只给在御帘外致礼的公卿们留下青丝委地的倩影。 夜晚的平安宫是极静的,佳人行走时十二单衣袂摩擦的“沙沙”声便极为明显。 关白家的荣华亦体现在了莲之君带入内的嫁妆上。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一扇和绘屏风,上绘《长恨歌》中贵妃作霓裳羽衣舞之景象,精美绝伦。 为祐子入内一事,不少公卿都作了和歌祝贺。自然,有些一向与行晏不睦的官员并未送和歌,但当他们得知连右大臣也作了歌时,不由得捏了把汗。 - 入内的仪式繁琐复杂,直至半夜,祐子才得以脱下华丽沉重的十二单。 这夜,她睡得极浅。 第二日,她看见阿满回到梨壶,焦急地问道:“如何,有爹爹的回信吗?” “什么信?”阿满迟疑片刻,随即答道,“噢!关白殿下让您且放宽心侍奉殿下,外朝一切有他打点,这次入内的仪式如此盛大,殿下一定会重视您的。” 祐子似有些失望,低垂着眉目轻应了一声。 之后,她便开始和女官们整理官员们送来的贺礼。贵子被陛下安排来随侍东宫妃祐子,此时也恰巧前来拜见这位新贵。 一阵香风拂过廊上的风铃,响声清脆,祐子缓缓转身,和那双清澈眼瞳对上视线的一瞬间,贵子惊得手中檜扇脱手跌落。 祐子俯身帮她拾起:“怎么了,源尚侍?本宫的面上有什么东西吗?” 贵子急忙摇头,脸颊迅速染上淡淡红晕,连连道:“没没没什么!多谢祐子殿下!” 她伸出涂了蔻丹的纤纤玉手接过。 “只是……”她红着脸支吾了半天,忽而似乎鼓起勇气,带着几分自暴自弃般地直言:“殿下,臣女向来就是有话直说的性子,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您莫要责怪!” “殿下,您实在是……实在是太好看了!我昔日还对莲之君的名号不屑一顾,今日一见,简直与我心中理想的绝代佳人一模一样!” “您方才回眸的一瞬,光华万丈,绝艳惊人,恰似王摩诘所咏西子……” “好了好了!也不至于这么夸张……”祐子闻言瞬间红了脸,阿满则是在一旁掩面笑个不停。 贵子仍是浑然未觉般:“阿满,取纸笔来,我要作歌一首!” 少女们银铃般的笑语响彻整个梨壶,似乎驱散了昨日入内仪式带来的沉闷。 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这笼中的日子……也不算太难熬吧? “姬君,这是时月大人送的。‘珠玉词’……是诗集吗?”阿满翻出了一本书册。 “嗯?让我看看。”贵子接过词集,指尖拂过纸页, “最近唐国文人似乎流行写曲词,没想到时月还真能弄到手啊。” 贵子以袖掩面轻笑道:“时月大人莫不是也把心留在梨壶了吧?” “贵子,这话可不能乱说!”祐子连忙打断她,熟络过后,她们已经开始彼此直呼其名了。 “有何不可?谁说成了婚就只能对丈夫一人动心,”贵子说着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沉重之事,笑意凝滞在脸上。 “陛下从前也是相当风流的,即便是践祚之后,也有登华殿,承……承香殿,还有……”贵子发现祐子也同样面色不好,知晓自己说错话了,忙将话头咽下。 祐子翻开词集的一页,垂眸轻轻念道:“……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 入夜,东宫殿下来了祐子的住处。 祐子连忙致礼,女房们见到来人,便都识趣地告退,放下御帘,留他二人在帘内独处。 眼前的少女恭顺地垂着头,手执檜扇掩面,绸缎般的青丝自然散开,垂落在精致的唐花纹外袿上。 东瀛的贵族女子少有露脸的机会,因此秀发与仪态成了一决胜负的关键。 祐子的一头浓密青丝自然也是保养得宜,长于身体二尺多。 望贞攥紧了隐藏在宽大袖口下的手以掩饰紧张,“姬君不必多礼。” 祐子移开檜扇,缓缓抬头,露出可与月色争辉的动人容颜。 她比之想象中更加清丽脱俗,可周身却有一股萧索的气息。 无论行晏的目的是什么,至少…真的是她……望贞尽力压抑着声音中的忐忑,状似平静地问道:“嫁给我这样的人,姬君是否真心愿意?” “殿下说什么呢?妾身自然是真心思慕您……”祐子眼波流转,眼神中是恰到好处的羞怯与柔媚,温婉的话语却好像缺少了几分生机。 “在我面前,坦率一些也无妨。” 幼时的倾心之人,和自己一样成为了笼中之雀。这样的两人,却在命运的摆布下,以夫妻的身份戏剧性地重逢了。 望贞不知道该如何诉说自己的心情,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被养父当作争权夺利的道具……任人摆布的生活,很辛苦吧?” “殿下……妾从未怨恨过他。若不是父亲相救,妾一介孤女,如何守得住家中祖产,又哪有福气嫁给殿下呢?” 祐子撞入了那双澄澈的眸子。这位少年虽仍带几分稚气,但身形纤细,容颜秀丽,肤色白皙更胜女子。 不知怎的,她莫名觉得眼前的少年散发着一种熟悉的亲切感,也许是这深宫之中一位难得的可信之人呢。 于是,她将真心话和盘托出。 “更何况,如今关白家如日中天,父亲更是从未让妾吃一天苦,过了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你的性子,真的相比从前变了许多。” 她终究未曾认出自己……也罢,这一切不过是他的痴念罢了。 望贞收敛了眸中失望的神色,再待下去怕是有违君子之道了,他缓缓起身:“我先告辞了,你今晚好好休息。” “这……恭送殿下。” 祐子的面色瞬间苍白如纸,她立刻开始反思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夫君第一次夜访就中途离开,宫中的流言蜚语最是刻薄伤人,不知道明日,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她……还有行晏。 望贞看见她微微颤抖的执扇的手,才明白过来,行晏虽位高权重,京都贵族却大多都看他不起,无非是碍着照姬的面子不敢明言。 为着莲之君参内一事,外面早已传了不少难听的闲话。 ……比如,这二人只相差十岁,说是父女,背后不知道有什么腌臢事。这次联姻不过是陛下授意把碍眼的人打发出去,顺便羞辱一下他这个傀儡。 所以若是她在内里失宠,恐怕正是坐实了**的流言。 他轻叹一口气:“我……今夜会留下。但是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不会碰你。” “殿下,不是这样的。” 祐子抬眼直视望贞灼灼的目光,她缓缓褪下外袿,露出洁白的单衣。 “为这个王朝诞下继承人,是我们的使命。” 第4章 云端 她闭上眼,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环上面前少年的脖颈。 这距离是极近的,二人的墨发交缠在一起,暧昧极了。 如兰的吐息洒在望贞敏感的颈侧,带来一阵酥麻,然而她张口却是冷峻的话语:“殿下,我知晓您的处境。陛下封您为东宫,一为堵天下悠悠众口,二为制衡右大臣身后的势力。然而,没有父皇,也没有外戚的东宫,能用什么换来公卿们的支持,顺利继位?” 望贞有些不敢直视那张清丽的面孔:“所以我原本的打算是,等陛下诞下皇子之后,我会辞去东宫之位。” 祐子轻笑,“您也知道那只是原本的打算。但如今,您已经娶了关白的女儿,无论是否辞让东宫,陛下的想法已经无法转圜了。“ “而且,若彻底放弃公卿们的支持……” 她水葱般的手指轻抚望贞的颈侧,“我们都会死的。” 望贞深以为然,东瀛的皇室空有表象,其实不过是世家公卿的傀儡。 他们通过联姻将血脉融入皇室,因此,每一位新上任的天子都要仰赖外戚的支持。 历史上不乏公卿为了让自己的外孙早日继位,不惜给陛下和东宫下毒的事例。 只不过东瀛一直流传着皇室乃是神明后裔的传说,藤氏终究无法取而代之。 也只是到了本朝,关白并非由外戚担任,但皇帝的废立始终掌握在公卿们手中,即便是圣上,也要受他们掣肘。 于是,他双手抚上了少女的玉脸,凉意让祐子不禁瑟缩。 望贞注意到了她的反应,歉疚地说道:“抱歉,我的体温好像比寻常人略低些?” “先考还在时身体就不好,最后也是弱冠之年便早早西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呢。” 他自嘲地笑道。 如此感慨也触碰到了祐子心中那道隐秘的伤痕,杏眸泛起泪光,她轻轻地吻上了他冰凉而无血色的唇。 二人对这样的事都相当生疏,但在唇舌交缠间,热意不断升高,逐渐消弭了那股寒冷。 - 壶切古剑。这是由东宫继承,象征皇储身份的重宝。 进入神宫之前,要先进行手水以示对天照大神的尊崇。 一手持柄杓舀水,淋在另一只手上,潺潺的水声在庄严的禁地中回荡。 再漱口,凛冽的清水漫过唇舌,涤净一切杂念。 东宫册立之仪上,关白行晏代表天子献剑于望贞。 望贞强抑住如擂鼓的心跳,极其温柔地双手接过御剑。 握柄触手温润无比,缀饰着瑠璃石与金饰的唐草纹剑鞘被拉开,剑刃似雪,在月华的映照下泛出幽幽光芒。 他痴痴地望着,原来世间竟有如此绝景。 神宫的侍剑人用柔软的鹿皮轻轻擦拭刀刃,一寸一寸反复摩挲着,哪个部分都没有被放过。 再均匀淋上一层薄薄的丁香油,细细晕开,刃身泛起一片晶莹,香油滴滴答答地落下。 清甜的莲香弥漫在室内,行晏只是漠然地看着他,无悲无喜。 侍剑人握住剑柄,挺身归鞘,嵌得严丝合缝,铁器碰撞发出清脆的铮声。 莲香越来越浓了。 行晏的嘴唇翕动着,好似说了些什么,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恍惚间,耳畔传来轻盈而缥缈的女子笑声。 ……是天照?犯下罪孽的他,静静等待着来自神明的惩罚。 - 热意渐渐褪去,她伏在望贞的怀里,任由望贞为她整理好亵衣。 “如果我说,我们幼时是认识的,会不会让你好受一些?” “什么?”还没有从刚才的事情中平息过来的祐子迷蒙地问。 「月辉清映天满宫 愿效飞梅向君同」* 望贞摸了摸她的头,“不记得了吗?” 祐子闻言,思绪飘回幼时。她那时调皮,常偷偷翻看母亲的书信。 一日,她见写信之人似乎是一位与母亲旧识的京都贵女,便擅自代母执笔回信。 母亲见了,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添上一句:“小女拙作,还望殿下海涵。” 祐子恍然:“原来是先东宫妃……这可真是太失礼了。” 她顿时羞红了脸。 望贞轻轻颔首,“那时我还跟母亲一起住在宫外,万幸秀敏大人并不介意。可惜法皇和太后终究还是心下不安,不久便将我召回宫中。” 望贞之母先东宫妃藤原诚子,在先东宫弃世后,在家族的安排下改嫁了小野宫大臣藤原秀敏。 一股悲戚之意涌上心头,那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与眼前之人,有着何其相似的命运,以至于最后,一起成为了困在内里的囚鸟…… “这种小事可能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经年以来,竟是唯一能慰藉我的笼中之景了。” 望贞替她理了理汗湿的鬓发,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祐子轻轻说道,“妾正好还有一首,不若殿下听听?” 「天涯轮转终相逢 明月匆匆隐云中」* “绝妙好句。李太白亦有‘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望贞若有所思,随后脸色微变。 “但是与旧友重逢,本应是云难遮月,为何那人的面影却隐于云中?” 祐子瞬间从温存的情意中清醒了过来,她并非工于技巧的那派歌人,咏歌时多半带有自己的情思。 手心冒出细密的冷汗,她努力装作平静地解释道:“李义山亦獭祭为文,妾不才,不能得其精髓一二。胡乱堆砌之作,反而失了咏歌的本意,让殿下见笑了。” 望贞摸了摸她的发顶,轻叹道:“没关系的。” - * 飞梅:菅原道真被贬九州,梅花仰慕道真,从京都飞往大宰府,此处反向用 第二首和歌改自百人一首-紫式部 是的,这里也有京都王爷与九州才女青梅竹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云端 第5章 辉之君 东宫来访后的几日,少纳言的幼子也参内了,其居所定为梅壶。虽因出身低微,梅壶仅得了更衣的位分,却颇得圣眷,一连伴驾了数日。 祐子经过梅壶的廊下时,御帘并未放下,更衣正恭谨地跪坐在一旁侍候笔墨。 照姬见状,轻抿朱唇,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邀她一同进屋说话。 她今日未着外袿,在单衣外只披一件蝉衣似的樱色薄纱,玉臂若隐若现。 梅壶正值二八年华,清秀的少年见了她,笑眼弯弯,温然点头致意。眸光流转,与斑斓日光交相辉映,令人心生怜爱。 “拜见陛下和梅壶殿下,”祐子掩面轻笑,“恭贺陛下又得佳人了。” “祐子,你来帮朕看看这画如何。” 只见小几上的和绘,绘的是一位容色秀丽的公子,作公卿打扮,头戴垂缨冠,手握笏版,风流潇洒,眉眼之间,似乎有些像梅壶? “笔法栩栩如生,不愧是陛下。这画的是……梅壶殿下吗?” 照姬眸色幽深,思忖片刻,见她的反应不似作假:“罢了。” 她随意伸手捏了捏身旁少年雪白的侧脸,在外人面前如此轻昵之举让梅壶顿时面颊绯红。 “是啊,做更衣也是委屈这张脸了。之后找个机会晋你为妃子?” 梅壶有些惶恐地道:“谢陛下赏识,但臣只是从五位少纳言的儿子,怎敢忝列妃位……” “身份不成问题。”照姬沉吟片刻,“你便做兼通叔叔的儿子,就像行晏曾经收养东宫妃一样……对吧,祐子?” 她意有所指地望向祐子。 一下得了妃位,同时又成了尊贵的右大臣之子,梅壶喜形于色,连声谢恩。 兼通并无年纪适合入内的儿子,本来便颇为此事苦恼,现在骤然得了一个宠妃养子……看来照姬对行晏背着她勾连东宫一事相当不满,这是在点她们父女呢。 照姬见状笑道:“爱妃不必如此多礼。行了,你先退下吧,朕有要事同东宫妃商议。” 梅壶告辞离去,同时放下了御帘,祐子遂膝行移至原本梅壶的坐处。 就在她刚靠近照姬的一瞬间,手腕被一把抓住,她猝然倒进照姬的怀中。 这样的距离,让照姬艳丽而有侵略性的侧颜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视野。 呼吸相闻间是女子纱衣上的樱花香气,她觉得自己的呼吸仿佛要停滞了。 “陛下!这……这不合规矩!”祐子又惊又羞,颤声道,“妾不敢触碰圣体!” 照姬却轻嗤:“朕眼中可从未有什么规矩。从前只有男子能继承帝位,可如今好好坐在御座上的,不还是朕?” 照姬仍是紧扣祐子的皓腕不松开,另一只手从她的腰侧穿出,轻轻地打着圈抚摸她裸|露在空气中的小臂,半是侵略半是挑逗。 指尖绯色的蔻丹与雪色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温柔而危险的逗弄逐渐变质…… 那里并不是要紧之处,可恶作剧的始作俑者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 帘外,御猫轻巧地跑过走廊。 在廊下打着扇的年轻女房忽而眼前一亮,俯身一把捞起小猫搂在自己怀中。 视角瞬间变了高度,小猫喵了一声,尾巴不安地颤抖着。 女房却觉得更可爱了,毫不理会小猫的反对,笑嘻嘻伸手去挠它柔软的肚皮。 可怜的小猫被挠得止不住痒,叫得更大声了,奋力挣扎着。 女房却使了几分巧劲,轻轻掐住它脖颈处的软肉,根本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 祐子咬着唇,欲哭无泪。 身为已经成婚的人,她居然被另一个女子,还是自己的恋敌…… “你比行晏他们要可爱多了……” 照姬终于停下了作恶的手,祐子粉面含春,却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放。 “这样敏.感的身子,换了哪个男人都会为之疯狂吧。” 她松开了祐子的手,只见方才被她抓住的地方泛起了明显的印记,在雪色肌肤上显得尤为显眼。 “真的,太可爱了……只是如此轻的触碰也会留下痕迹吗?” 照姬的手顺着她的身体缓缓下滑,直到……下移到小腹的位置。 照姬目光幽深地望着满面红霞的祐子,忽然按了一下祐子的小腹,酥痒的感觉让祐子软倒在她的怀里。 照姬附耳轻笑,温热的香风拂过她的耳廓:“按如今望贞对你的宠爱,这里迟早会怀上小皇子吧?” 森然寒意瞬间从小腹蔓延到了全身。 如果在她之前生下皇子,行晏和兼通便有了逼她退位的筹码,所以,她打算先下手为强……? 祐子不顾一切地挣脱了照姬的怀抱,俯首贴地,脸色苍白。 “东宫妃不必如此。朕可不屑于伤害幼子。” 照姬伸手理了理衣袍起身。祐子仍是不敢抬头回话,只能紧紧盯着着她樱色的袍角。 “嫁给朕那个病秧子弟弟可真是委屈你了,若是他一人不够,尽管风流一些也无妨。只是……” 照姬忽而回眸俯视着祐子,将她垂首瑟缩着的模样尽收眼底,目光渐渐锐利了起来,“莫要太伤及皇家颜面。” - 祐子兀自镇定了片刻,见照姬并无深究之意,本想赶紧告罪离去,照姬却突然启口:“你可知朕的闺名?” “妾不敢直呼圣上尊讳。”祐子怯怯道。 “是照姬。” 她口中过了一遍这几个音节,似有千钧沉。 “你可知晓这个名字的由来?” 祐子轻轻摇了摇头。 “行晏真的什么也没有告诉你?” 妍丽的女子略带讶异,狐疑地睨她一眼。 “罢了。当年母后怀胎之时,一位身份低微的阴阳师,天文博士出云氏,也就是承香殿和时月的父亲,曾奉命为腹中胎儿占卜。” “博士断言,此胎是受到太阳神天照赐福之子。父皇和母后不过当作恭维奉承之词,并未十分放在心上。” 她顿了顿:“谁知这胎恰巧在日出之时降生,而且果然是个女婴。” “父皇大喜过望,亲自为朕取名‘照姬’,延宁帝便封朕封为伊势斋宫,侍奉女神。“ “父皇践祚后,即将朕召回京中,宣下册为一品内亲王,加赐准三宫。” “更立下旨意,之后若降嫁臣子,仍保留内亲王宣下,只让男方入赘。” “连同当时作出预言的出云博士也得了许多恩赏,官阶连提两位不说,父皇还允诺他,若其妻诞下男婴,便赐给内亲王当侧妃。” “那……不应该是时月吗?”祐子有些疑惑。 “本来确应是时月。只是后来时月出使唐国,出云氏便送来时雅替代。” “反正是谁都无所谓,一个小妾而已,左右朕也不在乎。” 说罢,照姬缓步行至院中梅树下,祐子也起身跟着。 此殿植梅,因此得名“梅壶”。 不过现在并不是梅花开放的季节,照姬仰头望着那枯枝,美目蒙上一层朦胧的水雾,轻声呢喃: “可惜,已许久无人唤过这个名字了……” “辉之君(輝く君)。”祐子突然出声。 “什么?”照姬一时未及反应。 祐子尝试缓解尴尬的气氛,笑着恭维她。 “妾身惭愧,得莲之君为号,却名不副实。妾观陛下姿容,如八重樱烂漫,光华万丈*。不如,陛下便以辉之君为号如何?” 照姬闻言玩味地一笑,目光深长地看着祐子:“莲之君,你这个人果然很有意思。” “真巧啊,莲之君之名,也是朕亲自起的呢。那时的情景真让人怀念啊……” 祐子一时未及反应她话中的深意。等她细细品味,突然心中一震,如遭雷击。 原来,从被收养伊始,她就深陷算计之中了。 从前她便深知,行晏年纪轻轻位极人臣,与照姬的暗中相助脱不开干系。 但真的如此简单吗?照姬尚为内亲王之时,行晏还籍籍无名……所以,他还做了哪些筹谋和布局? 因着与照姬的微妙关系,行晏不便正常娶妻生子,因此若想像其他东瀛公卿那样,通过联姻攫取更大的利益,只能通过收养。 而家世干净,花容玉貌的孤女,不正是最好的选择吗? - *八重櫻爛漫 -百人一首 - 伊勢大輔 斋王:皇室女性担任的神职,伊势斋王称为斋宫,贺茂斋王称为斋院 侄女的小把戏罢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辉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