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渊》 第1章 沉塘 江水灌入肺腔的刹那,楚云玖猛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 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她的喉咙。 她的四肢被粗粝的麻绳死死捆住,整个人蜷缩在一只狭小的铁笼里,正被十二根锈迹斑斑的铁链拽着,缓缓沉向江心。 楚云玖在窒息的剧痛中猛然清醒—— 这具身体不是她的。 三日前刑堂的青砖地沁着血垢,二叔的蟠龙令牌悬在三步外的刀架上。 执刑的疤脸汉子靴底碾着楚云玖的手背。 "替帮主清理门户!"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靴底碾着她指尖的力道,和现在沉塘笼坠入水底时缠住脚踝的水草如出一辙。 "勾结水匪,害死帮主!" 二叔的声音带着刻骨仇恨,"忘恩负义的畜生,你爹白疼你了!" 那日血沫溅在漕帮总舵的镇水兽石雕上,混着二叔的冷笑,把玩着手中的蟠龙令牌,"漕帮几百年的规矩,你爹没教过你?" "你爹当年沉过十二个叛徒......" 他忽然俯身,蟠龙令牌尖抵住她锁骨缓缓下划,"今天轮到他的种,你说......是不是报应?" 他直起身,忽然提高嗓音对刑堂众人道: "诸位都看清楚了——今日行刑,只为告慰老帮主在天之灵!" 声音悲怆,仿佛刚才用令牌划伤楚云玖的不是他。 海军的战斗本能如潮水般涌来,肌肉记忆先于意识苏醒。 塘底腐尸的指节搔过脚踝,恍惚间像是父亲临终前抓住她袖口的力道—— "逆流时,当以骨为锚。" 麻绳深勒进腕骨,沉塘笼的铁栅栏在头顶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她猛地蜷身,脱臼的左肩狠狠撞向笼边青石。 "咔嚓"一声,剧痛换来半寸松动。 袖中银簪"咔"地弹出薄刃,簪尾海波纹刻印在暗流中泛着幽光。 父亲说过,这海波纹是给迷航者的路标,如今却成了她开启杀出血路的凶器。 "逆流时,当以骨为锚。" 父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反复念叨这句话。 当时以为是胡话,如今却成了她求生的唯一信念。 虞振山亲自监刑,连验尸婆都没带,分明是要让她死无对证! 还剩两股。 水压挤得耳膜"嗡嗡"响,铁笼又下沉了三尺。 她发狠拧转手腕,脱臼的左肩传来"喀啦"脆响,剧痛反倒让神志一清。 再一下,第二股麻丝终于断开。 最后一股。 意识开始飘散时,笼底突然撞上暗礁。 整座铁笼猛地倾斜,麻绳瞬间绷得笔直。 "嗤啦!" 银簪划过最后一股麻丝,带出一蓬血珠。 楚云玖看着自己白骨森森的腕子,竟觉不出疼来。 双手自由了,可铁笼的栅栏仍像牢狱。 笼门的锁扣锈成了一团暗红,却仍死死咬合着。 楚云玖的指尖在铁栅栏上摸索,突然触到左上角一根铁条,锈迹已经将它啃噬得只剩薄薄一层。 她蜷身抵住笼底,脊背狠狠撞向那根铁条。 第一下,"咯吱",锁链发出垂死的呻吟。 第二下,铁条上绽开一道狰狞的裂痕,像闪电劈过夜空。 第三下,她将最后一丝气力灌入肩背,"咔嚓!" 断裂的铁条弹开,在脸上刮出一道血痕。 笼门终于裂开道缝隙,窄得令人绝望。 楚云玖卸下左肩关节,像条银鱼般挤了出去。 江水突然变得刺骨,肺里火烧般的疼痛提醒她,再不上浮,就永远上不去了。 她拼命划水,眼前的黑暗渐渐染上血色。 忽然,一点微光在头顶荡漾开来...... "哗啦!" 破水而出的瞬间,暴雨像千万根银针扎在脸上。 楚云玖张大了嘴,却先呕出一口血水,腥甜的铁锈味混着雨水的清冽,成了这世上最甜美的滋味。 江面破开的刹那,火把的光刺得楚云玖眯起了眼。 "二爷!沉塘那边有动静!" 虞振山暴怒的声音撕开雨幕,像钝刀刮过生铁。 楚云玖指尖掐进掌心,悄无声息地滑入芦苇丛。 水草缠上她的腰肢,像无数双冰冷的手将她往黑暗里拽。 "贱种!沉塘都死不了!" 蟠龙令牌在虞振山掌中咯吱作响,映得他眼底猩红。 "二爷,万一朝廷水师......" "明日!" 虞振山暴喝,"明日水师战船一到,谁都跑不了!" 他死死攥着令牌,指节发白,"必须在朝廷剿匪前,把这贱种烧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楚震川的血脉不死,我永远睡不安稳!" 虞振山眼中闪过狠毒,"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丫头片子活着一天,就是我的心头大患!" 总舵的火把浸过鱼脂,投在江面的影子都带着腥气。 虞振山的影子正啃噬着镇水兽。 "下水!把她的脑袋给我拎回来!" 三道黑影跃入江水,刀光割裂雨帘。 楚云玖浮出水面时,左肩已经能活动了——刚在水下借着铁笼栏杆完成的复位。 这手法她曾在护航任务中学过,当时军医夸她"比医护兵还标准"。 瞳孔尚未适应火光,身体已先循本能滚入芦苇荡。 腐泥钻进指甲缝的刹那,她突然想起这不是演习——是真要人命的修罗场。 银簪在指间转了个花。 第一个帮众游近时,她如游鱼般滑至其身后。 簪尖没入颈侧,温热的血在水里晕开。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杀人,可此刻没时间自怜。 刑堂上那些"证据"——几封不知从哪来的书信,几块来路不明的银两——楚云玖到死都不明白,这些东西怎么就能证明她勾结水匪? 她连水匪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可那些帮内长老竟然都信了...... 虞振山暴怒的声音炸响在岸边: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雨幕如纱,模糊了江面上逼近的黑影。 刀光割开水面,映出虞振山狰狞的脸。 虞振山突然轻笑,"既学了老帮主的闭气功夫......" 指尖摩挲着蟠龙令,"那就看看能闭几时。"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钩子,扯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楚云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寒潭。 "对不住了。" 暗流中她借力旋身,簪尖刺入颈动脉的同时,左肩被匕首划开。 她条件反射般拧腕,"噗"地一声结果了对手。 恶心感涌上来,她强忍着将尸体推向深水。 芦苇丛传来哗啦声,第二个人来了。 她抹了把脸,指缝间的血丝在水里晕开,像极了那年军舰上看到的晚霞。 "小六?" 呼喊声混着雨点砸在水面。 楚云玖屏住呼吸,看着那个帮众像无头苍蝇般在芦苇间乱转。 左肩的伤疼得钻心,却让她的头脑异常清醒。 她潜到他身后,等衣角缠上芦苇根—— "咔!" 一记手刀劈在颈椎,干净利落。 那帮众软了身子,缓缓沉入淤泥。 "有古怪!" 最后那个帮众终于察觉不对,疯了似的往岸边扑腾。 水花溅得老高,惊飞了栖在芦苇丛中的夜鹭。 楚云玖咬了咬牙,左肩的伤口渗出的血丝在水里拖出一道红线。 她深吸一口气,如箭般射了出去—— 银簪刺入后心,那人哀嚎一声便被雨声吞没。 "怎么都没声音了?" 虞振山的怒吼从岸边传来。 火把的光在江面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水鬼。 楚云玖悄无声息地滑向对岸,身后,三具尸体缓缓沉入江底,像是从未存在过。 "刀五!阿三!回话!" 回应虞振山的只有哗哗的雨声。 他脸色阴沉得像锅底,突然反手给了身旁帮众一记耳光: "废物!一个小丫头片子,还能翻了天不成?" 那帮众捂着脸,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漆黑的江面,那里,几缕血丝正悄悄晕开,又被湍急的水流冲散。 楚云玖在芦苇缝隙间捕捉到了虞振山眼中转瞬即逝的惧意。 很好。 她像条水蛇般滑向更深的黑暗,却在最后一刻回首,虞振山高大的身影立在岸边,火把将他映得像尊索命的阎罗。 "沉塘笼的债利滚利,今日先收三成。" 她抹了把脸上的血水,"剩下的......咱们按漕规算复息。" "二爷......" 三具尸体摆在岸上,每道伤口都精准得可怕。 虞振山的指尖在蟠龙令牌上摩挲出一道血痕,不知何时,他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掌心。 "封锁消息。" 他声音很轻,却让所有帮众齐刷刷跪了下来,"今晚的事......" 江风卷着未尽的话,刮得人脊背发寒。 "二爷,那些船上的东西要不要......"一个帮众小声问道。 "闭嘴!" 虞振山眼中杀机毕露,"楚震川已经死了,还有谁敢多嘴?" 帮众立刻噤声,瑟瑟发抖。 突然,虞振山夺过身旁人的长弓。 弓弦震响的刹那,一支狼牙箭破开雨幕,箭尾火油囊"轰"地在江面炸开。 金蛇狂舞的火光中,他缓缓露出笑容: "再加两筐。" 帮众们哆嗦着搬来火油时,没人敢看虞振山的眼睛,那里头烧着的,分明是比火油更骇人的东西。 火油在江面蔓延开来,像一条金蛇吞噬着夜色。 楚云玖浮在芦苇丛中,看着虞振山又搬来两筐火油。 他脸上的笑容扭曲得像恶鬼,火把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江面,正好压在那三具尸体上。 "烧!给我烧个干净!" 火箭划破雨幕,"轰"地在江心炸开第二朵火花。 楚云玖眯起眼睛——虞振山这是要彻底毁掉证据,连她的尸骨都不打算留下。 可他算错了一样东西。 楚云玖摸了摸腰间,沉塘笼断裂时,有根一尺长的铁链缠在了她身上。 铁链一头还挂着个空的火油桶,应该是之前漕帮用来加固沉塘笼的。 海军的战术训练在脑海中苏醒——"利用一切可利用的环境因素"。 她深吸一口气,潜入水底。 江底的暗流比想象中更复杂,几股水流在这里交汇,形成一个天然的回流漩涡。 楚云玖曾在军舰上学过海洋水文,知道这种地形最容易形成"回流推送效应"。 她将火油桶推向江心,铁链的另一头紧紧缠在腰间。 火油在江面蜿蜒游走,映得虞振山的面容忽明忽暗。 他嘴角扭曲的弧度,恰似镇水兽被雷劈裂的那道旧伤。 "烧!给我烧个干净!" 火箭离弦的刹那,楚云玖的指尖已抚上腰间铁链。 那截从沉塘笼断裂的寒铁,正缠着她三根肋骨,随呼吸刺出细密的疼。 江面烈焰滔天,火舌舔舐过的芦苇化作灰烬,混着腥风卷上夜空。 楚云玖指尖抠进腐泥,肺里呛着血沫,耳畔嗡鸣——虞振山的狂笑、火油爆裂的轰鸣,统统碾成一片混沌。 她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 左肩的伤口泡得发白,腰间铁链勒进骨缝,每一次喘息都像刀割。 "救......命......" 这一声虚弱至极,刚出口便被火海吞没。 "唰!" 一道寒芒破开浓烟,箭矢般钉入她眼前三尺的泥滩! 楚云玖瞳孔骤缩。 那是一柄乌鞘长刀,刀柄错金纹海浪吞月,刃未出鞘,煞气已割得她脸颊生疼。 "拿下!" 二字落,江风骤止。 三百铁甲齐步踏前,刀鞘撞铠之声如闷雷碾过船舷。 ——咔!咔!咔! 锁链寒光刺破夜色,水师精锐已封死所有退路。 他垂眸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本督要亲自问,是谁给他们的胆子,焚江。" 嗓音凉薄,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她艰难抬头。 江风撕开烟瘴,玄色大氅猎猎翻飞如垂天之云。 那人立在战船甲板上,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只露出一截冷白下颌,和唇角似有若无的弧度。 火光照亮他腰间玉带,蟠螭纹扣上染着一点朱砂,艳得像血。 "提督大人!" 侍卫仓皇跪地,"此女怕是水匪......" "水匪?" 他忽然轻笑,指节叩了叩刀鞘。 "咚。" 一声闷响,震得楚云玖心脏发麻。 "本督倒觉得,"他俯身,大氅垂落阴影如牢笼,将她彻底笼罩,"是只索命的......"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眯起眼。 "水鬼!" 第2章 不可 江水在船底呜咽,像含了一口化不开的血。 楚云玖睁开眼时,先看见的是一盏琉璃灯。 灯芯浸在浅琥珀色的鱼油里,火光被削得极薄,刀刃似的在舱顶划出一道昏黄。 她下意识去摸左肩,伤口被妥帖包扎,细麻布缠了三层,尾端收了个精巧的结。 指尖一顿,又缓缓蜷回。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玄铁打造的舱壁挂着水文图,案头白玉镇纸压着剿匪檄文,连榻边铜鹤香炉吐出的烟都是笔直的。 ——这是艘战船,且主人治下极严。 “咔。” 舷窗外的月光突然被截断。 一道影子漫进来,蟒袍的暗纹在舱板上游过,鳞爪森然。楚云玖立刻闭眼,呼吸放得绵长。 “脉象如何?”男声沉冷,像淬了冰的刀锋刮过耳际。 “回提督大人,肩伤未及筋骨,但铁链勒出的淤痕已泛乌紫……”老大夫的嗓音发干,药箱里的瓷瓶碰出细碎响动,“只是……这姑娘腕上有旧伤,似是被鞭索所致。” 榻上的楚云玖睫毛几不可察地一颤。 靴底碾过船板的闷响忽然逼近,龙涎香混着未散的血腥气压下来。她感到一道目光烙在脸上,锐得能剜出骨缝里藏的谎。 “继续。” “还、还有一桩奇事。”大夫咽了咽唾沫,“沉塘笼的铁链断口平整,像是被利器削断的,可属下只寻到这支银簪……” 铜托盘中“叮”的一响。 楚云玖心头骤紧——那是她的簪,簪尾海波纹里藏着薄刃。 “寻常闺秀的玩意儿?”黎野的声音忽然贴得更近,温热吐息掠过她耳垂,“除非……” 楚云玖的指甲掐进掌心。 舱外陡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下游捞起三具尸体!喉骨尽碎,……”亲卫的话戛然而止,显然被什么手势截住。 一阵衣料摩挲声。 那柄嗓音再响起时,已退到舱门边:“既然醒了,就别装睡。” 楚云玖倏地睁眼。 琉璃灯的光劈开黑暗,正照见那人转身时大氅翻起的浪。玄色官服领口露出一截冷白颈线,喉结下横着道淡疤,像被什么纤薄利器划过。 她猛地攥紧被褥。 高烧像一锅滚水,把记忆煮得支离破碎。 楚云玖陷在榻上,冷汗浸透中衣。药力混着失血后的眩晕,将她的意识拖回那个雨夜。 ——三日前,漕帮总舵。 烛火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暗,父亲楚震川躺在榻上,面色蜡黄如陈年宣纸。药碗搁在床头,碗底沉淀着未化的白末。 这念头闪过时,她自己都怔住,突然浮出意识的水面。 “父亲,该用药了。”她托起药碗,当归的苦香里藏着一丝甜腥。 枯瘦的手突然攥住她腕子,力道大得惊人。“这药……”楚震川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碗沿,喉结滚动。 “女儿亲自煎的。”她答完,忽觉父亲指甲掐进她皮肉,“可是不妥?” 楚震川不答,只颤巍巍支起身,一滴浊泪坠入药汤。 “逆流时……当以骨为锚。” 这话没头没尾,却让楚云玖脊背发寒。 父亲年轻时跑过海运,这话像是航海黑话,又像临终暗号。 药碗见底时,变故陡生。 楚震川突然抽搐着滚下榻,七窍涌出的血竟是黑的,在雪白中衣上泼出触目惊心的梅。 他青筋暴突的手抓裂床褥,蘸血在锦被上歪斜地写了个“楚”字,最后一捺尚未收尾—— “玖儿!” 虞振山带着帮众破门而入,蟠龙令牌在腰间叮当乱撞。他一把夺过药碗,拇指在碗沿飞快地一抹。 白末消失了。 “毒药!”瓷碗砸在地上,碎片溅到楚云玖裙边。虞振山悲愤的吼声震得梁上灰簌簌落下,“你竟敢弑父!” 耳光抽来时的风声,她记了整整三天。 左耳嗡鸣中,她看见父亲突然暴起,黑血淋漓的手指向虞振山,喉间“嗬嗬”作响。 所有人都屏息等着帮主遗言,却见虞振山一个箭步上前,状若悲痛地握住那只手—— 实则压住了脉门。 “大哥放心。”他在父亲耳边低语,声音恰好让全屋人听见,“我会替您……处置这个孽女!” 现实如潮水般涌回。 楚云玖在榻上猛地弓起身,冷汗涔涔。舱内静得可怕,唯闻铜漏滴水声。 “做噩梦了?” 那道低沉的嗓音从舱角阴影里传来。她这才发现黎野根本没离开过,此刻正用长刀鞘挑着那支银簪,在指尖慢慢转着圈。 "滴答。" 血珠坠入铜盆,在药汤里绽开一朵暗梅。楚云玖盯着那涟漪——与父亲临终前碗中的波纹分毫不差。 黎野的刀鞘仍压着银簪,海波纹的投影在舱壁上摇晃,将两人割裂在明暗两侧。琉璃灯的火光薄如蝉翼,在舱顶刻下一道昏黄的伤痕。 "既然姑娘醒了——"阴影里传来男人沉冷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今夜的潮汛,"本官便该将你移交官府。" 楚云玖缓缓支起身子,左肩的伤让她动作略显凝滞。素白手指拂过袖口褶皱,姿态娴雅如对镜理妆,全然不似死里逃生之人。 "官府的缉捕文书今晨刚到。" 玄色官服掠过烛火,蟒纹在舱板上游出森冷轨迹。他指尖轻弹,一纸公文飘落榻前,朱砂大印猩红刺目。 "勾结水匪、弑父、焚江。"黎野每念一桩罪名,刀鞘便在银簪上叩出一声清响,"桩桩都是凌迟的重罪。" 铜漏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楚云玖凝视着公文上"楚氏女"三个字,忽然轻笑出声。笑声惊动了琉璃灯里的火苗,在她眼底投下两点摇曳的寒星。 "大人若要杀我——"她指尖抚过耳后那粒被金疮药遮掩的朱砂痣,"何必等到验明正身?" 烛火将她的影子钉在舱壁上,忽长忽短,像柄出鞘又入鞘的刀。 那影子时而蜷缩如惊弓之鸟,时而伸展似蓄势的豹,在斑驳的舱板上演着无声的戏码。 楚云玖的指尖抚过锦被上繁复的缠枝纹,甲床泛着贝母般的冷光,连最细微的颤动都收敛得干干净净。 "姑娘这是认了?" 玄色官靴踏入烛光范围,麂皮靴底碾过船板时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来人停在离榻三步处——恰是绣春刀出鞘可及,又避过袖箭偷袭的绝佳距离。蟒袍下摆的金线海浪纹在火光中明灭,仿佛随时要扑出来噬人。 "大人想听什么?"她抬眸,两点烛焰在瞳仁里跳动,像深潭中坠了将熄的星子,"认勾结水匪?" 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弑父?还是......"朱唇轻启,吐出最后四个字时,舌尖在齿间轻轻一碰,"焚江杀人?" 每个罪名都裹着蜜糖般的笑意,甜得瘆人,却又带着几分天真的困惑,仿佛当真在请教夫子课业。 黎野的刀鞘"咔"地抵住紫檀案几,惊得茶盏里将散的沫子又打了个旋儿:"都有。" "证据呢?" 两个字轻飘飘落下,却让舱内温度骤降。铜漏里的水珠凝在半空,迟迟不肯坠落。 "漕帮三百子弟的口供,"他忽然俯身,官帽垂下的璎珞扫过她手背,"够不够再沉你一回塘?" 楚云玖忽然笑了。 不是闺秀的掩唇轻笑,而是刀尖刮过瓷盘的刺耳声响,听得人牙根发酸:"大人若信那些......" 素手突然掀开左袖,露出一截皓腕,其上深可见骨的勒痕已经泛青,"早该把我扔回江里喂鱼。" 她指尖抚过伤痕,在旧伤旁又添一道血痕,"何必......"突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丝丝缕缕的猩红,"何必浪费上好的金疮药?" 铜漏"滴答"一声,坠下的水珠在铜盆里砸出个小小的漩涡。 黎野的拇指摩挲过刀镡上的蟠螭纹,那凶兽的眼睛是用珊瑚镶嵌的,在烛火下泛着血色的光。 "或许本官想亲耳听你认罪。"他说着,刀鞘却沿着她脖颈缓缓下滑,最后停在心口,"一字一句地认。" "那大人怕是等不到——" 她倏地倾身,鸦羽般的发丝扫过对方佩刀,带起一缕龙涎香,"龙湾滩的水匪,"唇几乎贴上他耳垂,呵气如兰,"可等不及听审呢。" 刀鞘猛地压住她锁骨,力道大得几乎要碾碎那截伶仃的骨头:"你知道多少?" "足够让大人这趟剿匪......" 她突然伸手拔下银簪,青丝泻落的瞬间,耳后那粒胭脂痣在烛火下艳如血珠,"想要彻底清剿水匪......" "非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