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梧桐有龙栖》 第1章 第 1 章 酒气消弭在了入夜的空气中。 前殿皇帝正在宴请重臣,这后宫就显得清净。宫女手中提灯漫不经心地在宫墙间晃悠,打着哈欠,今日的活计都已经完成,可以直接回去睡觉了。远远见个华服女子往里不疾不徐地走,也不知是哪宫的妃子,这么晚了出来散步么。 她们逐渐走近,灯笼光照亮对方的脸,后宫嫔妃不缺美人,这位倒不似她们浓妆艳抹,牡丹般争奇斗艳,倒像是初春时开得淡粉玉兰,清淡又漂亮。 ——并非嫔妃。宫女忙不迭垂首福身,口中直呼“见过长公主”。 那女子驻足,向她弯唇轻轻一笑,面上带了些倦意:“不必多礼。” “殿下这是去……”后宫?竟也没带个丫鬟。 “今日倦了,不回府了。凑活一晚。不必在意我,回去休息吧。” 宫女再行礼,应了“是”,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易桐宁向来不喜欢热闹。她饮过两杯酒,面前的菜也不过动了几筷子,便向今上传了话,先行告退。 风有些凉,秋天才算是有了实质性的存在感。易桐宁缓步在宫墙之间,偶尔路过几个宫人,认识她便行上一礼,她走的路线早已偏移她旧时居住,如今仍被保留下来供她留宿宫中的寝殿,她停下脚步,面前的梧桐树高大极了,皇宫刚建成时它就在这,树干粗壮,若是夏天,能罩下大片阴凉。它落叶早,这个时节叶子稀疏不少,周围的地上很干净,约莫傍晚时宫人刚清扫完落叶,易桐宁目光晦暗不明,向前走去,手心贴紧平滑的树皮,久久地定在这,树不会说话,她像是在等什么人,但永远都等不到,就像前面十余年。 叮铃—— 铃铛的声音。易桐宁蓦地抬起头,被混合海水的潮湿味道的淡雅清香包裹住。 十余年不曾变过。 那时宫人栽下的菊花已经盛开,只是在这宫里香气实在被金桂压了一头,偶有宫人挎着小篮摘下些桂花来,送去制成桂花酱。有人清扫起落地的枯叶来,见着她,纷纷停下来匆匆地躬身行了礼,唤她声公主殿下,又继续埋头做自己的工作。易桐宁小心避开他们清扫出来的枯叶堆,忽然想去看看花园里的那棵梧桐树。昨夜风大,那些叶片早已经受不住,树下已经落满了枯叶,宫人们大概忘了这,十五岁的易桐宁孩童似的踩在落叶上,蹲下来捡起片完整的叶子,却听到有铃铛一般的笑声落在头上。 易桐宁抬起头,太阳穿过了叶片亮到她的眼睛,视野中泄下一片碧海似的蓝,那女子一身轻盈单薄的长裙,外披了件薄纱外衫,衣角垂下,被她双足晃荡的动作带得飘动,脚腕上挂着的银镯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 她对上了双鎏金的眼睛。 目瞪口呆的公主说不出话来,那女子坐在枝丫上,对着她笑。 那不是寻常的宫女,不会是宫中的妃嫔,她就在这,没有人发现她,除了她。 “……仙子?” 对方眨了眨眼:“差不多吧。” 少女呼吸一滞。 “要上来吗?”她听见仙子问,不等她回答,腰部就被什么光滑的东西缠住,双脚离开地面,再晃神,她已经挨在仙子身边,脚下悬空。抽抽鼻子,她好像闻到了咸咸的味道,又有很淡很陌生的清香,但这并不重要,更没让她放在心上。 易桐宁惊魂不定地往下看,下意识抓住旁边人的手稳住自己,除了落叶,下方还有什么东西在晃动,长的,像蛇,但覆盖了银白色的鳞片。 尾巴。这种尾巴她认识,画卷上、父皇的衣袍上。那被作为尊贵的象征,便拥有如此的纤长灵活的长尾,优美却那么威严。 “不用大惊小怪。”龙尾一甩,便又消失不见,“海底有些无聊,我就来你这宫里玩玩而已。”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仙子:“……龙……” “当然了。”她眨眨眼,“我是龙女亦漓,当然,龙女这个称呼太广泛,我是水族领主第三子,你也可以喊我一声三殿下。” 她拉过易桐宁的手,手指悬在手心写下自己的名字,指尖划过的地方留下淡淡的白光,连成了两个字。易桐宁目瞪口呆,忙说:“三殿下。” “诶诶,没叫你真喊啦,叫我亦漓就好。” “您在这,常有后妃或者宫人来的,万一被发现告知我父皇了怎么办,很危险的。” 亦漓:“看起来你对你父亲的评价不怎么高。” 她又笑起来:“没关系,施了一点小小的障眼法而已,现在啊,别人可看不到我们两个。” “但是我看到了。”易桐宁注视着她的眼睛,说,“你就不怕我告诉我父皇宫中有龙,就不怕我给你下圈套捉住你?” 亦漓不以为意:“那可太小看我了。更何况我相信你。” 可是我们才刚见面。易桐宁低下头,也或许神仙有什么看穿人内心的法术,她有什么想法在对方面前根本就无所遁形。亦漓的声音落在她耳中:“我相信我的眼光,我们一族的眼光都很好,想当年我二哥先前有一回来人间走走,看中一个小哥,断定他一定能成大业。果然后来他当上了皇帝。” 易桐宁想起先祖遇龙的传奇,莫不是她口中所说的二哥。 她嘴角含笑,蜷起手指在易桐宁鼻梁上轻刮一下:“而且你呀,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我看得出来。” 亦漓突然问:“要不要出去看看?” “诶。”易桐宁睁大眼睛,思索片刻,“傍晚前能回来吗?” “当然。” 银白的龙腾空而起,一身鳞片在阳光下反射出绚丽的光彩,琉璃似的。措不及防被带上空中,易桐宁简直吓破了胆,紧紧抱住龙角,听见亦漓的声音带着风,响在耳边:“抓紧了,放心,不会让你掉下去的。”龙在云间穿梭,俯冲而下,凌冽的风声消失,易桐宁嗅到海洋的咸湿气息,才缓缓睁开眼。巨龙消失不见,亦漓抱着她,偷摸憋着笑。 “……放我下来吧,谢谢。”话虽如此,腿脚还是软的,还得扶着亦漓的胳膊才勉强站稳。等心里安稳些,易桐宁这才有功夫看向四周:这地方似乎是个海岛,她们此时正踩在沙子上,面向的就是广无边际的大海。她没见过大海,父皇巡游时去过,但自然不可能带上她。书中有写海有多宽广,看不到尽头,写海是咸味的,可以用来晒盐,还有传说中的龙栖息在深处——这大概是真的了。 真的好大,风也是咸咸的,亦漓身上就有这种味道。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亦漓突然问。 “易桐宁,和您的亦不一样……梧桐的桐,安宁的宁。您居然不知道吗?” 亦漓窘迫起来,手指卷住自己的一缕头发,“嘿嘿”地不好意思说话。 她侧过脸,风吹乱了头发,也无甚在意,易桐宁问:“我可不可以……看看您的真身?”在她身上时根本看不清是什么样子。 “没问题啊。” 巨龙盘旋在小岛上方,俯下了身,垂下高贵的头颅,易桐宁伸出手,便能摸到龙的皮肤。巨大又美丽,头顶有像鹿一般的长角,鳞片闪闪发光,爪子尖锐,竟完全不觉得害怕。她闭上眼,将自己的脸颊贴上龙。 回宫时卡在晚膳前,易桐宁就了膳,特地沐浴一番换了新衣,又点了会儿熏香,才起身出门,惯例前去父亲易燎那。 “怎么还换了衣裳。”易燎将书卷摊开,随口问了句。 “今日和桐安去了母后那里,母后叮嘱儿臣几句记得添衣,晚膳后想着还要来父皇这儿,便沐浴了一番,正好再换身厚实的衣裳。”当然不是,玩一圈身上粘了沙子,还有海水的腥气,被父皇发觉到可不好解释。亦漓的事她自然不会透露给任何人,易桐宁低着头,无意识摩挲自己的手腕,亦漓在她腕上用水做了个镯子,她从未见过仙术,细小的水流在她手腕上虚空地连成圆圈,触碰它时,依旧是水的触感。可这水镯子在她伏在亦漓真身的脊背上回程时,便消失在激流的风中。 “皇后说得对,这入了秋,可得小心着凉。”易燎看完书卷,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南下这些日子功课也没落下。” 她心不在焉地往回走,绕远了点,又到了那棵梧桐树下面。上面没有那个人的身影,树下的落叶也被清扫干净。时隔几年再回到这里时,亦漓的眼睛近在咫尺,她怔怔地问:“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吗?” “会啊,当然了。” 她为此等了十二年。 女子坐在枝丫间,白衫被风吹得飘动起来,银白的龙尾垂下,夜色太暗了,暗得看不清楚她的脸,易桐宁仰着头,脖子都已经发酸,想说些什么,声音却哽在喉间。亦漓轻飘飘落下,足尖轻点在地面,消散了铃铛声。她将手掌虚放在易桐宁头顶,平移到自己面前,笑道:“长高了不少呢。” “十二年了。” “嗯。”亦漓点头,“真是好久不见啊,小桐宁。”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凡人不过几十年,易桐宁好想干脆抱住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动动,却没有力气抬起来。这些时间对于神仙来说太短了,也许等她想起再来人间转转,自己已经垂垂老矣,或者早已入了土,她轻飘飘地来了,等待的人只有她自己。 “抱歉呢,好像隔得太久了。”亦漓先拥抱住她,龙的体温很暖,不像海水,易桐宁呆愣住,亦漓已经放开她,握住她的手:“要不是中间在处理一些事情,我早就来了。毕竟小桐宁是我现在唯一一个在凡间的朋友呢。” “……那你这次什么时候走?” 亦漓移开了目光:“马上。只是来看看,碰碰运气能不能见到你。没想到真的可以。” 易桐宁低下头,抿住嘴唇,将神色隐藏起来,她说:“没事,还有下次。我会等你的。” 她抬起头,勉强地扯出微笑:“要想来找我的话,可以直接来皇宫外的长公主府。人都说凤凰非梧桐不栖,你作为龙,怎么也总落在梧桐树上。” 亦漓笑弯了眼:“因为坐着舒服。好啦,下次我一定去你那找你。” “一言为定。” 龙化作一道银光消失了,就和以前一样。 易桐宁没留宿宫中,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慢慢出了宫,慢慢回了她安静的府邸。 第2章 第 2 章 易桐宁睡得迷糊,下意识翻个身将被子裹得更紧些,手却被什么东西硌到。 圆的,光滑的,谁把鸡蛋放她被窝了? 不对,鸡蛋哪有这么大。鹅蛋?也不对。易桐宁艰难地睁开眼,意识回笼,掀开被子来,圆润的蛋安静地窝在原处,她揉了揉眼睛,才看清了那个东西。 这蛋……怎么晶莹剔透,五光十色的。不对,会有蛋长成这样吗? 咔嚓—— 没等凑近仔细端详,破裂的声音就让易桐宁猛地清醒过来,手指猛地回缩,蛋骨碌碌掉在床榻上,顶部裂开一条细缝。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裂缝没有继续扩大,却真真切切留在蛋壳表面。眼前这东西肯定不会是幻觉,手掌轻轻摸上去,说是蛋,更像是光滑圆润的上等玉石,兴许是谁塞在她被子里的恶作剧,但能是何等神人才会在半夜神不知鬼不觉避开守卫潜入她的卧房,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只是放个玉蛋?紧盯了许久也不见它继续裂下去,易桐宁细细打量它,说它是玉,可这同她印象中的玉石也大相径庭,哪能有玉石没有阳光照耀还能这么透亮的。更别说还有炫丽的光晕。 易桐宁起了身,这日上三竿的时辰,侍女定然已经在门外候了许久。易桐宁用被子将蛋盖住,才唤了声侍女的名字。 侍女很快便端了温水进来,洗漱完,易桐宁坐在梳妆镜前,发梳轻缓地从头顶走到发尾,侍女灵巧的手为她编发,是她素来喜欢的款式。她心不在焉地坐在梳妆台前,一动不动,眼睛不自觉飘向掩盖住蛋的被子。 不知道它会不会继续裂下去,壳会不会破,会不会从里面出来什么奇怪的东西。 “殿下有什么心事?” 易桐宁骤然回了神,和镜中的自己对视起来。自己的表情居然都这么明显了。昨夜那转瞬即逝的重逢再度浮现出来,她抿住嘴唇,镜中的自己脸上又归入平静,看不出什么表情,从来如此的寡淡和无趣。她说:“没事,只是在想昨日未读完的书。” “棠月。”她又说,“今日不必为我整理卧房了。” “诶?”棠月一愣,想不明白为什么,但到底是命令,她只好应了是。 替她簪上最后一支发钗,更完衣,易桐宁站在梳妆台前不动,棠月自幼跟着她,知道易桐宁母亲无名无分,去世后一双子女都在皇后膝下抚养,皇后——而今已经是太后了,对待姐弟二人也是视如己出,今上易桐安是民间都知晓的好脾气,不像先帝暴虐,只是这位公主殿下看着实在性子冷淡了些,与人来往却从不深交,棠月跟在她身后,总觉得她总是太过于落寞。 可她又从不会和自己说起心中所想,也是,棠月亲近侍奉多年的长公主,纵使她待自己不薄,到底还是有自知之明,不奢望寻常民间女子好友那般无话不谈。 昨夜殿下去赴宴,是自己回来的。进宫就没带侍卫和丫鬟,连棠月自己都早早被劝回来,今上继位的头两年易桐宁常参与政事,朝中不待见她之人不在少数,却也有不少大臣同她交好。棠月记得这回宴请的大臣和长公主多少有些交情,过往常来府上拜访,易桐宁去时心情不错,更有许久不见的童年友人,总不会是宴上有什么不愉快,比如催她成婚什么的……倒也合理,棠月跟在易桐宁左右,不管易桐宁怎么说,就听那些迂腐老臣、好事之人说什么女大当婚更遑论尊贵的长公主这类的话,她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不,不该去想那么多,棠月晃晃脑袋,把各种猜测甩出去,她是侍女易桐宁是主子,虽然也不像其他达官贵人那样颐指气使,动兀还用板子打人……但是也不该去随意揣测人家的想法才对,惹她不高兴怎么办。 “今天殿下有什么安排吗?” “唔,今日……哪都不去了。”她想想那颗蛋,继续说,“我想一个人看会书。” 那今天就清闲很多呐。棠月试探着问:“那我可不可以回趟家呀?” 易桐宁才看向她,冲她淡淡笑了:“想回家就回去吧。” 能成为长公主的贴身侍女真是太好了—— 眼瞧着棠月都要感激涕零,露出恨不得抱住她大腿谢恩的神情,易桐宁赶紧提了句自己腹中饥饿,沉浸于喜悦中的棠月赶忙冲出门,将早点送过来后就自行告退,出门都一蹦一跳,快活得像麻雀。易桐宁才放松下来,小心翼翼掀开被子,那颗蛋上的裂纹变得更深,用手指轻戳一下,它竟还小幅度地晃动起来。 易桐宁呼吸一滞,这颗蛋是真的活物。同它不知对峙了多久,蛋终于“咔擦”地破开个口子,易桐宁蹲在榻前,一只细小的爪子探出来,把自己的蛋壳剥开些,缩回去,探出了脑袋。 “……” 易桐宁说不出话了。 “好香。桂花糕?”细长一条的小家伙跳出来,像蛇,但蛇没有四只爪子,不长鬃毛,头上更不长角,它毫不客气地飞出来,四爪朝地站在她面前,开口道,“我可以吃一口吗?” 这声音可太熟悉了。 这模样也实在太熟悉了,虽然缩小得太多。 “……亦漓?” 小家伙甩甩尾巴,冲她眨眼睛:“你这就认出我了?” 未免太好认了,真的。 易桐宁叹了口气,问:“你是受伤了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敏锐哦小桐宁。” “是天雷?” 天知道龙的表情为什么会这么丰富。亦漓眯起眼睛,龙脸上让易桐宁品出些惊奇和探究的意味,她把自己盘起来,尾音上挑:“有些太敏锐了呢,小桐宁。你怎么知道的?” “以前从一个江湖术士那里听来的。”易桐宁用手指碰了碰她的鳞片,“你尾巴尖尖那有鳞片黑了。火肯定烧不成这样的吧。” “江湖术士?”亦漓抓住这个词,而面前人却垂下眼睑,沉下了声音,吞吞吐吐地说道:“因为很想再见你。” 昂起头去瞧她表情的亦漓一愣,默默把自己缩回来,那个小姑娘快要哭了似的,低垂脑袋,蹲在榻前的姿势像是委屈地把自己蜷缩起来,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子甚至算得上拥有半个天下,而今却仿佛一无所有的贫民孩子患失患得……想得太多的亦漓用脑袋碰碰她的额头,易桐宁抬起眼睛,小龙甚至在她脸颊蹭了蹭,带着笑意的声音温柔地说:“怪我,走之前忘了给小桐宁留下个信物。” 易桐宁心都跳得更快了些。 “所以我可以吃桂花糕吗?” 凡间的桂花糕有这么香吗。易桐宁对她摊开手心,亦漓心里了然,小爪子站上去,把自己的尾巴往里圈一圈。早餐易桐宁吃的不多,点心还未动过,这会已经凉了。亦漓窝在桌子边缘,爪子实在太短太小,易桐宁就拿起来掰成小块喂给她。她现在个头跟条黄鳝似的,吃也吃不多,心安理得接受喂食,饱腹感上来后就快活地把眼睛都眯成缝,舔了舔嘴角残留的桂花酱的甜味。 “你这伤是不是很严重。”剩下的半块糕点易桐宁便自己小口小口吃了,府上厨子还是易桐安派给她的,知道她爱吃甜,还特地挑的擅长做点心的御厨,确实好吃。亦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答道:“不严重,但得恢复一阵子,这个形态最省力气,就干脆变这样得了。所以这段时间就多有叨扰咯。” 身边没了动静。亦漓侧过脸,易桐宁手上还剩了小块桂花糕,怔怔地发呆。她疑惑地喊了声:“小桐宁?” 易桐宁吃掉最后的桂花糕:“没什么。只是在想你怎么会被天雷击中。” “是被误伤。有妖偷东西偷到我家来了,是件宝贝,关系到天界执权者的换位。天雷追着他劈,我从旁侧击,那家伙妖力不强,功夫也不怎么样,但真的够灵活的。我抓是抓到他了,没想到最后那道天雷能劈我身上。”亦漓越说越来气,“那妖还跑了。哈,修行百年怕不是光修行怎么逃跑了。好在东西有抢回来,否则真是亏大发。” “你没事最好。” 易桐宁说:“那你最近……就住我这的话,也不方便出卧房的门,府上还有侍从和守卫,我不可能一直看着你,要是你被发现了,出事了怎么办。” 亦漓满不在乎:“我跟着你就是,反正你们凡人喜欢穿宽袍广袖的,藏你袖子里也不是难事。而且就算发现我又能怎样,交到你弟弟手上?怎么,我听闻你弟弟似乎不像你父亲吧。” 易桐宁无奈地叹气:“不是,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有心之人,桐安那无所谓,若是其他人利用你怎么办。” “我已经快两千岁了,小桐宁,你放宽心。” 面前的小姑娘的表情严肃过了头,亦漓心里头偷着乐,她和十二年前相比变化很大,那时候的小姑娘太青涩,脸蛋都还柔软得很,圆乎乎的,从树上瞄见她时就觉得这孩子孤单,重逢后她又是一个人。亦漓稍稍换了个姿势,更好看清楚她的脸,易桐宁年少时就喜欢绷着脸,连微笑都在恰到好处礼貌却疏远的角度,亦漓回忆起当初,少女掩盖不了的惊愕和贴近她真身时的笑容,或许在她二十余年的生命里都算昙花一现。 她是女孩儿,王权的火烧不到她身上,亦漓无忧无虑了上千年,却如何也不知道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为何像是背负了重担似的忧郁。 “亦漓。” 听到自己的名字,亦漓歪了歪头,就听她说:“以后能不能别叫我‘小桐宁’,我早就不小了。” 亦漓:心软,这怎么不心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尽管对于真龙而言,从婴儿到垂髫老人,凡人寿命走到尽头的年岁也不过是他们的弹指挥间。黄鳝似的真龙好奇地打量她,这话落在她耳中也似孩童故作成熟的撒娇——亦漓不曾笑出声,思索到易桐宁的岁数,在凡人中确实不小,若是寻常女子,这会儿孩子都能在学堂里读书,准备着科举了。 重伤未愈的精疲力尽再度上浮,亦漓打了个哈欠,漂浮起来,游泳似的摆动细长的身躯回到易桐宁的床上,把自己盘成舒服的姿势,懒散地哼唧道:“我先睡会,你不用管我,去做自己的事就好。” 她的尾巴耷拉在床边,银白的鳞片上焦黑的颜色如此扎眼,易桐宁轻声问:“需要我去给你寻些药材来吗?” 而小龙已经沉沉睡去,呼吸平缓,尾巴尖儿时不时轻微地颤颤。她没听到自己的话。易桐宁不清楚凡人的药材对她们神仙有无用处,但想必这天雷留下的伤并非凡间之物可以疗愈的。她用手指轻轻拂过龙鳞,不似当年趴在亦漓背上触碰到的坚硬,光滑又柔软,像她友人喂养的小蛇的触感。 从早到晚,易桐宁不曾踏出房门几次,亦漓保持那个姿势睡到了傍晚才悠悠苏醒,抻长了身体,才发现傍晚夕阳的暖橙色已经从半开的窗户流淌进来,她睡得太沉,不曾察觉到太阳走了大半片天,挪了挪位置,夕阳便暖洋洋地罩住自己。易桐宁坐在桌前背对着她,门外钻进来的夕阳光停在她脚边,她挨近夕阳,夕阳不曾落在她身上。 亦漓凑近过去,她正专注在手中捧着的书上,翻动书页时,余光才瞄到自己,将心神从文字上挪开,侧着脸看她:“醒了?” “嗯。”她声音仍是懒洋洋的,“好舒服。” “我们凡间的东西你们神仙也睡得习惯啊。” 她失笑道:“怎么会不习惯。我呢,算不上神仙,神仙就是天界那些人,各司其职,而在神仙职责以外也有司掌其他的存在。我只是龙而已,不属于天界,自然不是神仙。天界那群家伙讲究得很,但我们不同,没那么多讲究,若是累了,随意寻块平滑的石头都能睡。” 易桐宁点头:“竟是这样。” 她想了想,还是问了:“亦漓,你尾巴上的伤,需要些什么药材治疗么?我可以去给你找。” 亦漓稍稍抬起尾巴,那处伤已经不痛了,相比之下天雷对元神的伤害更严重,她只能静养来慢慢恢复,外伤过两日将烧黑的鳞片拔掉,等新生鳞片长出来就好。亦漓便答道:“寻常外伤的敷药就好。谢谢你,桐宁,这种小伤不足挂齿的。” “若是小伤,你又何必化作如此模样?” 她不知道天雷的威力如何,可细想便能察觉并非小伤,亦漓心知瞒不过去,避重就轻地说道:“只是为了恢复体力,这伤好得快着呢,不骗你。” 易桐宁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深深地盯着她,半晌,才轻短地“嗯”了一下,道:“我明日派人去采购药材。” 没必要。亦漓张张嘴,可到底是她一番好意,小姑娘犟,既然如此更不好辜负她,便咽回了拒绝的词句。她话头一转:“普通药材就好,不必要那些名贵的。” 生怕她不信,又补充道:“我们有时不小心受伤,都是随意采些山上长的药草来用,效果与名贵的东西没太大区别。” “好吧。” 从她那听来要去采购外伤敷药的管家吓了大跳,连声询问她可是伤到了哪里,是否需要去请御医来查看。 “不是我,我没有伤到哪里,是昨夜……捡了只小鸟,从树上掉下来受了点伤,看着可怜。你明日遣人去附近药房稍微买点就可以。” 管家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我明日就去给您办好。” 太阳已经彻底沉下,天色愈发暗沉,亦漓将自己隐藏在枕头旁边,醒来不多久,现在困意又翻涌上来,她不需要多少食物,晚膳不想吃,换个舒服姿势再次窝好闭上眼睛,这个时辰不会有人进她卧房来,易桐宁将窗户关起,留个小缝,轻轻将门关好,才放心自己出门去。 “殿下?”棠月已经从家里回来,下人们收拾完餐桌,易桐宁站起来,惯例在院中散步消食。棠月自然是要跟在她身边的,她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向易桐宁小心翼翼地询问,“您今日总是心不在焉,是昨日的晚宴上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吗?” “嗯?”易桐宁意外地侧过脸看她,忍俊不禁,绷住的肩膀都放松下来,手臂垂下,连脚步都变得轻快,“没有。” 她足尖轻点,棠月跟在她身后,落下她几步距离,易桐宁头上发簪的流苏轻轻晃动,回过头来,眼眸比天上的月亮还亮:“宴会很好,我也没有遇到不愉快的事。” 她倒着走几步,抬头望向月亮,今日是满月:“棠月,我今天很开心,开心得不得了。我曾经遇到过一只鸟儿,很美丽,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鸟儿,也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这种鸟雀,她很自由,看起来也那么尊贵,却为我停留了片刻。但她只是停留了片刻,很快就飞走了,我没再见过她,没再见过那种鸟,可是昨晚我又见到了,她在宫中的树上停留,她还认识我。” 她低下头,继续说:“今日,鸟儿又来到我的窗外,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每日都来我的窗外驻足,不知道她会不会离开……不,她一定会离开。再度飞走的话,再给我五年、十年、二十年,她还会不会再回到宫中的树上,或者来到我窗外。但至少现在我还能看到她,只是看到她,她还记得我这个人,我就好满足。毕竟她是可以飞去任何地方的鸟,而我是凡人。” 棠月呆滞在原地,她不曾听易桐宁说过这么多,更不曾想过她会有如此开心,如同平凡少女般的雀跃。若是终归会离去,无法永远停留,棠月想想都觉得难过,可易桐宁没有,她太开心了,是棠月看在眼里的,最清澈的喜悦,可棠月无法理解,她说:“那,让府上身手矫健的侍卫来给您把鸟捉住就是,您不就可以一直能够看到喜欢的小鸟啦。” 可易桐宁缓慢地摇摇头:“鸟雀能够飞翔,才是鸟雀呀。” 棠月才想起幼时的朋友,曾有只麻雀飞入她家里,她轻易地捉住了它,小伙伴们围在她身边,看那只叽喳叫唤的麻雀,可她摊开掌心,举着它走到窗边,麻雀扑棱扑棱翅膀飞走了。别人问她为什么要放走,她说:“留下的话,它不就不能随意飞翔了吗?” “希望小鸟可以多来殿下窗外。”棠月双手合十,闭上眼虔诚地祈祷,没有神佛的雕像,她也想不到向哪位神明祈愿,只是这么做了,“让殿下可以多多和她喜欢的小鸟相处。” 她睁开眼,易桐宁在她三步开外的地方注视她,眉眼弯弯,不似月光,那笑容分明是太阳。易桐宁端正好自己的仪态,等她追上来,才羞涩地说道:“今日失态了,谢谢你,棠月,能听我说这些。” “不不不,殿下,这是我的荣幸才对。” “对了,我想……试着自己每日整理房间,也许有朝一日我会离开京城,寻个远些的山林隐居,到时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不行。所以你最近就不必来收拾我的卧房了。” 棠月不禁被她的话惊诧到:“您要去隐居?!” “也许,说不定。”她声音很轻,“桐安早已稳住朝堂,我留在京城看我不顺眼的人比比皆是。当然,若让我离开我也舍不得桐安,哪日待不下去了,我就走。到时候就送你份礼物,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我觉得跟在殿下身边就很好……” 她没应话。 “对啦殿下,我今日在街上遇到杜将军了,他让我转告您,莫要忘了明日约好去他那叙叙旧。” “嗯,我没忘。” 她回房时,亦漓仍睡着,易桐宁卸去外衣和首饰,将头发散下来,有学些刺绣此类的针线活,房内已经有下人来点好灯,幸好亦漓睡得隐蔽,下人也不会来打量她的床榻,易桐宁取出先前未绣完的花蝶,寻常百姓家女子要靠这些针线活养家糊口,她却直到二十又七的年纪才开始学。她叹了声气,父亲易燎向来我行我素不在乎外人如何议论,易桐宁自幼与作为原太子的长兄一同读书,不曾学过女红,离了宫才知道鲜有女子能如此幸运。太子太傅夸赞她聪慧,学得快,可这些针线活她都做得那么笨拙,棠月跟着她,也教她读书写字,而棠月在被自己带在身边之前,小小年纪便已经学着做女红,说是为将来出嫁做准备,竟也那么不容易。 易桐宁左右打量这歪七扭八的花与蝴蝶,忽地想,待将来真的离了京城,挑个偏远的地方,将部分钱财拿出来开个小小的书堂,教平民孩子读书也不错。能寻个靠山,又接近大海的地方就好了,她可以随时去海边,亦漓家在海中,或许还有机会偶遇她。在山脚盖个带院子的房子,留几间屋子当学堂,院中开块地来种菜,在圈出部分养几只鸡,有不明白的事情,就去向杜君蘅讨教讨教,他好歹在田间村头生活了好几年。就如此远离京城,远离朝堂和是非,自在地过完余生。 夜色太深,困意也飘上来,易桐宁放下手里的针线和绢布,吹灭烛火,静悄悄掀起被子躺下。盘成圈的亦漓近在咫尺,即使在漆黑的夜里,她也能看清她的轮廓。 易桐宁侧过身面对她,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