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郎中很烦》 第1章 后悔了 昭楚三十二年夏,当朝天子沉迷长生丹药数载,荒废朝政,左相王时勉作为太子舅舅,与王皇后借机把持朝政,打压太子戕害忠臣,觊觎边关兵权,竟以一封未验证过真伪的密信以谋反之名降罪大将军季焕,皇上被丹药侵蚀得昏聩的脑子依稀觉得将祖上三代忠良的季焕赐死不妥,却还是败在被左相送进宫来的道士的谗言和王皇后柔柔的耳边风下。 幸好太子在朝中也不是孤立无援,在右相的暗中帮助下太子极力在朝堂与王时勉抗衡,加之季焕作为太子侧妃的妹妹擅闯广阳殿求见皇上,自请入奉先殿抄经祈福替兄悔过,这才将季焕的死罪改判为流放北地。 虽说季焕已从堂堂镇北军大将军沦为了阶下囚,太子一派算是受了重创,而太子和季焕知道左相定不会轻易罢手,毕竟季焕在镇北军中的声望非比寻常,只要季焕不死,便还有回环余地。 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太子派了身边信得过的几名亲卫在流放路上暗中保护季焕,季焕一路上也格外警惕入口的饮水吃食。 没想到加上押送的两位衙役,季焕三人眼看着都要到北原城了,竟然毫无意外发生。 离北原城还有不到十里,押送季焕的两个衙役决定在树林中歇歇脚。这一路从京城走来已从盛夏走到了初秋,两人聊着北地的凉爽,丢给一旁带着镣铐的季焕一个水囊。 两个衙役应当是被提前打点过,一路上并没有磋磨季焕,食水没有短过,给季焕也只是带了镣铐没有上枷。 季焕拾起地上的水囊,刚抬打开水囊的塞子,就被突然出现几个蒙面之人打断了喝水的动作。 几个作山匪打扮的刺客手上十分利落,两个衙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刀抹了脖子,解决了衙役,几名刺客立刻目标一致地提刀向季焕杀来。 季焕纵然征战沙场身手了的,但是量他有三头六臂,都被镣铐锁着也难以反击,只能在太子亲卫的保护下左支右绌得闪躲。 对方人多势众且都功夫不赖,步步杀招,季焕咬牙,看来是左相是打定主意要自己的命。 在亲卫拼了命的阻挡保护下,季焕和仅剩的一名亲卫一路往北逃到了河边,大概是才下过雨,河水湍急挡住了几人的去路,身后追兵眨眼间便跟了伤来,掩护两人的亲卫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身边唯一的护卫帮季焕挡住了致命的一刀,眼见派来保护季焕的弟兄们都折了,自己势单力薄,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这名亲卫目光一沉,不顾刺进身体里的尖刀,拼进全力将季焕推下了河。 夏季雨季刚过,河水水位暴涨水流湍急,季焕刚被推进河中便被水流卷到河中心,河中似是还有暗流涌动,季焕努力泅水却因为手上的镣铐施展不开,被水流卷的在河中浮浮沉沉,只能努力仰头使自己不呛水。 然而河底并非平坦,季焕刚从一股暗流中奋力挣出就又被卷了下去,这次正好额角撞在了一块河底突起的石头上,剧痛袭来之后季焕便失去了意识。 - - 顾云徊坐在桌前,桌上堆着医术和纸笔,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一个字没看进去,只觉心烦。 他后悔了。 平日里自己谨遵医不叩门的道理,待人接物也都颇为冷漠的他,竟然被猪油蒙了心,救了一个人回家。 前几日他采药途中发现靠近岸边处有个人形的东西被一段枯木拦住,他还当是什么长成人形的草药植物,好奇地走过去发现竟然真是个人,顾云徊小心地站上那段枯木,看到那人裸露出的皮肤大概是因为长时间泡在水中,冻得青白不像人色了,顾云徊伸出手指上去试试了人的鼻息,气息微弱但是还活着,捞开那人贴了满脸的湿发,顾云徊惊讶这水鬼似的男人长得颇为俊朗。 本不想救人的顾云徊在看到人的长相之后,想了想自己师父对自己说过的话,长成这样死了未免有些暴殄天物,遂决定将人救回家,就当积德了。 费了好大劲儿将河中人拖上岸,顾云徊才发现这人竟然双手都带着镣铐,顾云徊犹豫了片刻,都说相由心生,看着这人颇为英气的模样,顾云徊以貌取人判断这人应当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加之本就对当今朝堂鄙视之极的顾云徊更是没有丝毫违背律法助纣为虐的负罪感,反而饶有兴趣,想这人若是被虫豸朝堂戕害的好人,那他就是做了大善人,如若真的是什么欺男霸女之人,那他直接报官让官府来拿人。 顾云徊仔细检查了一通被自己救上来的人,衣裳完整说明身上应当并没有什么严重的有创外伤,也就是额角上有个大包看着青肿吓人。 看着地上这个身形比自己壮实很多的人,顾云徊先将人丢在河边,反正这里偏僻,平日里鲜有人会来,放心地回家去取平日拉药材用的板车,费力地用板车拖这昏迷不醒的男人回了家中。 到了家中,顾云徊也没想着休息片刻,先帮人脱了贴在身上的湿衣裳,因的有镣铐上衣脱不下,顾云徊索性直接取了把剪药材的大剪,三下五除二剪了上衣,碎布片日后裁好洗干净还能当绷带用。 随后很大方地将人安置在自己里屋的床上,。 好在现在刚刚入秋,若是再过一月俩月的,这人怕是要能冻死在河里。 看着赤身躺在床上的人,顾云徊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通他充满力量的身体,屋内比河边温暖些,加之脱了湿衣裳之后人便没那么冷了,身体开始恢复正常的颜色,虽说些青紫淤痕,不过趁在这健康的肤色上颇有一种美感。 顾云徊捏了捏床上人结实的臂膀,紧实有弹性。 以医者身份毫不脸红地欣赏完之后,顾云徊很体贴地帮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副镣铐的男人盖好了被子。 一副完美的身躯,加上俊朗的脸庞,显得脑门上那个硕大的青紫鼓包颇为违和,顾云徊起身出去调了些消肿止痛的药膏给人敷上。 截至此时,顾云徊都还是医者仁心的心情,一个安静的病患长得也不错。 到了第二天,顾云徊的好心情一去不复返。 顾云徊心烦地看着床上这个瞎了眼大吵大闹,被自己一针扎老实的人,有些后悔将他救回来。 顾云徊救回来的男人着实身体强壮,当夜就苏醒了过来。 顾云徊被屋内的干呕声惊醒,急忙停下抄书拿着烛台进里间查看,可还没等顾云徊问他姓甚名谁,是什么罪名被流放,又为什么飘在河里,男子听到顾云徊脚步声察觉到屋内还有人,厉喝一声:“谁?!” 顾云徊很不满意这语气中对自己的质问,凉凉地说:“这是我的住处。” “屋内何不点灯,你有什么意图!” 顾云徊一愣,这才发现床上的人眼睛没焦点地盯着虚空处一点。 床上的人也从刚才的呕吐缺氧中缓过神来,在顾云徊的沉默中突然明白了什么,表情强作镇定,却抬手有些轻微颤抖地摸向自己的眼睛。 在顾云徊上前想给床上人检查眼睛时,那人发现自己手上不仅带着镣铐,身上竟然是□□,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瞬间脸涨得通红,一边挣扎着还不忘拢住身上的被子,摔下床之后大喊:“你也是王时勉那奸相的鹰犬?要杀要剐我落在你手里只能认命,但是你这奸人莫非还想折辱于我!?” 顾云徊先是看着在地上挣扎的人翻了个白眼,随后暗叹还好自己住的远,不然怕也不用自己报官了,这傻子的声音就引来邻里好奇。 这人现下骤然失明心绪激荡,顾云徊懒得给一个半傻子解释,捏了根银针在手里,走上前去手起针落,一针扎晕了完事,又费劲地将人腾挪到床上盖好被子。 顾云徊身心俱疲,也没力气看书抄书了,倒在外间药房的小榻上很快便睡着。 第二天一早,顾云徊按照约定去给村长家的小孙子看了风寒回来,还未进门就听到屋内一阵器皿碎裂的声音,顾云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昨天那个瞎子醒了,挣扎着从床上翻下来,碰掉了顾云徊早上出门前调制好的药膏,装药的小碗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瞎子不小心沾到了一些药膏,挣扎摸索中将墨绿色的药膏抹得满地都是,卷在身上的被子也未能幸免。 顾云徊本就不悦的心情雪上加霜,冷冷出声:“别睁着你那双没用的招子乱摸了,不安静下来的话我不介意再给你一针。” 听到顾云徊这话,现在趴在地上的人安静了下来,显然是想到昨晚被一针制伏的经历。 顾云徊拖了个凳子过来坐下,声音凉凉地说:“现在我问你答,你最好是不要骗我,若是我感觉你语气表情不对,我就报官,你是流放之人吧?”话语里的威胁昭然若揭。 “名字。” “季焕。” “年纪。” “二十有二。” “是因为什么被流放?” “被朝中奸人所害。” 顾云徊眯起眼睛,心道自己猜的没错,这人还真是个做官的:“你在朝中是个什么官职。” 季焕不可察觉地沉默了一息,脑子飞快转了下说:“北境将军的左都督。” 顾云徊一愣,在他看来不是在朝堂鱼肉百姓享福的都不算做官,故而看季焕的目光柔和了些。 季焕的谎言若是换个对朝堂稍有了解的人回立刻漏出马脚,但是昨日季焕大喊奸相名字时顾云徊毫无反应,就说明顾云徊住在这边境小城旁,连现下朝中权倾朝野的左相王时勉都没听说过,那更不可能听到自己的名字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因为什么被流放?” “奸相捏造了一封莫须有的书信,栽赃我通敌卖国。” 顾云徊在心里点点头,心想这朝堂果然是和自己印象中一样肮脏。 “照你说的你不是什么烧杀抢掠欺男霸女之人,我姑且先信你,可若是被我发现你骗了我,我定会报官。”顾云徊出言威胁。 季焕虽说骗了顾云徊自己的身份,但确实没骗他罪名,于是毫不心虚地点头。 顾云徊接着说:“我是北原城外的一个郎中,我救了你更不会害你,你如果再绪激动地砸碎我屋内的东西,就滚出去自生自灭吧。” 听出了顾云徊不似威胁的警告,季焕很识相地再点头。 顾云徊看着现下乖巧坐在地上的季焕很是满意,取了帕子细心擦净了他刚才沾了满手的药膏,又尽力擦了擦被子上的污渍,伸手将季焕重新扶上了床。 “郎中贵姓啊?”季焕现在冷静下来审时度势之后也相信顾云徊没有敌意,毕竟昨日自己已经见识到这郎中的本事,能一针扎晕自己的人,想杀了现在盲了双眼的自己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姓顾,顾云徊。” “顾郎中。”季焕颔首打招呼,犹豫了一下又说,“顾郎中可以给我身衣服穿吗,我……”想到自己刚才又赤条条地被顾云徊看了个干净,脸上的热意死灰复燃了。 “你我都是男人,你在军中和手下将士们没有坦诚相待洗过澡?”顾云徊说着从袖中取了一只珠花出来,抓过季焕的手,再镣铐上戳了几下便捅开了季焕手上的桎梏。这珠花是他今日去村长家看诊时顺便跟村长借的,用完了还要还回去。 季焕没应声,顾云徊也没在意。 “你手上带着镣铐怎么穿衣裳?昨日救你回来,为了将你身上的湿衣裳脱了,都只能用剪子绞了。”季焕一直抿着嘴没说话,顾云徊便又补充解释道 顾云徊说完从自己的柜中取了一套衣裤丢在季焕身上,示意他穿上。 季焕连忙谢过,虽说诧异一个郎中怎么撬锁这么熟练,但是他不敢问,摸索着赶忙穿上衣裳,衣服裤子都有点儿紧也不敢说,犹豫一会才开口:“顾郎中,您看我的眼睛……” 季焕不愿相信自己就这样盲了,一个盲了的将士还怎么打仗,怕不是白废了太子救自己花的心思。 顾云徊上前,牵起季焕的手捏在他脉间诊了片刻,又翻了翻季焕的眼皮看了看:“大概是你之前头部受了撞击,脑中有轻微的淤血所以才一时看不见了。” “一时?”季焕抓住了顾云徊话中的重点,有些激动地胡乱抓住顾云徊的衣袖,“意思是可以恢复的对吗?” 顾云徊点点头,又想起面前人现在是个瞎子,清了清嗓子出声肯定。 季焕松了一口气:“多谢顾郎中了!”知道自己近些日子都要仰仗这个救了自己的顾云徊,季焕格外有礼貌。 顾云徊抽出被季焕抓皱的袖子,嘱咐他好好休息,自己去给他煎药。 看着躺在床上的季焕,顾云徊勾了勾唇角,这人对自己明显有防备,他说的话顾云徊并不是深信不疑,选择救季焕只是顾云徊相信自己的感觉,认为季焕并不会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罢了。 “全当师父说的行善积德吧……”顾云徊声音微不可查地喃喃道,随后抬头看向面前虚空出叹息,“师父你看,我可是听你的话了?” 第2章 针灸 在真切感受过顾云徊的针灸功夫之后,加之确认了顾云徊不会对自己不利,季焕和前夜相比无比安静,因此顾云徊也是终于安稳地睡了一觉,早上醒来顾云徊颇为神清气爽,就是外间的小榻睡着不如自己的床舒服,顾云徊一边从井中取水洗漱一边琢磨着给自己的这张小榻添张褥子,毕竟北地入冬很快,也许是一场雨,第二日就天寒地冻了。 顾云徊端了盆水没敲门就走进了里间,看到季焕竟然还没醒,一挑眉,驻边的将士还有睡懒觉的习惯?但是看季焕躺的板正,又确实是像军中历练出的。 “醒醒,该起来了。”顾云徊出声叫人,话音未落一张湿帕子已经拍在季焕的脸上。 季焕就算是没被顾云徊吵醒也被井水浸过的帕子冰醒了。 坐起身来取下贴在脸上的帕子,季焕还有些睡眼惺忪,从京城到这流放之地路远,一路上都提着十二分精神警惕左相的暗算,季焕可以说没睡一个好觉,又加上昨日受伤眼盲精神紧张后骤然放松,潮水般的疲惫席卷了全身,顾郎中的卧榻也是被褥晒得松软,十分舒服,昨晚可以算是季焕几个月来睡得最舒服的一觉,但是时间不长并没有睡够。 “起来要做什么?”季焕说着又躺了下去,如果顾云徊没什么要事,他准备厚脸皮接着睡,他真的太困了。 顾云徊没理会季焕语气中的倦意:“起来洗漱,吃些饭,我给你针灸,还是说你想一直做个瞎子?” 听到顾云徊要给自己治眼睛,季焕哪儿还会说困,一个鲤鱼打挺地起来,又问顾云徊要了冰帕子,非常用力地擦脸醒神,在顾云徊的帮助下摸索着脸盆用了些牙粉,接下来便乖巧地坐在床上满心期待地等顾云徊给自己治眼睛。 针灸前要先吃饭。 但季焕觉得这比强撑着困意起来还痛苦,因为顾云徊给自己的饭食也太难吃了,娇生惯养的人哪儿能从军,但是季焕就是从军这么多年,也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饭菜。 隔夜的米饭,吃着似乎还有些夹生,吃在嘴里分辨不出是什么的菜口感软塌塌的,应当也是昨日剩的,还咸的不得了。 着实有些难以下咽。 若不是季焕没闻到什么别的饭菜的味道,他会觉得是顾云徊故意报复他昨日摔碎瓷罐。 “怎么不吃?”看季焕吃了一口就停下筷子没动,顾云徊有些疑惑,“菜我都帮你夹到碗里了。” 季焕一梗,面对救命恩人和日后自己眼睛复明的唯一希望,他是在说不出抱怨饭食难吃的话,要知道有多少百姓尚且食不果腹。 “……在想事情。”说完季焕往嘴里扒了一大口夹生饭,努力咀嚼咽下,菜咸也有好处,一点点就足够下饭。 两人一言不发地吃完饭,只过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季焕就问顾云徊要了两次水喝。 季焕喝了好碗茶才漱掉自己嘴里的咸味,顾云徊也要开始帮季焕施针了。 之前季焕被顾云徊一针扎的浑身无力,他就知道这个乡野大夫定是有些本事在身上。 现下顾云徊站在自己面前行针,自己看不到却更清楚地感觉到扎在头上几处穴位的针有些许温热,一盏茶的功夫便行针结束,他的眼眶内便有些许酸痛,不知是否是针灸已经起效了。 感受到顾云徊拔针,季焕抬手摸了下眼睛,轻声道谢,他有预感,自己应该不会瞎太久。 顾云徊看着季焕,取了之前季焕衣裳裁作的绷带,包上季焕的眼睛:“先将眼睛包上吧,不知什么时候复明,猛的接触阳光恐会伤了眼睛。” 见识了顾云徊医术的季焕已经是一个很听话的病患了,安静坐着任由顾云徊在自己的头上缠布条。 顾云徊帮季焕遮好眼睛,将还有些烫口的汤药端来说:“这是祛瘀的汤药,对你脑中淤血有好处,你脏腑应当也有些损伤,等凉了自己喝。” “顾郎中你要出去么?” “嗯,去城里买些东西。” 听到顾云徊说要去城里,季焕突然想到,自己跑了的事不知是否已经被左相知道,要是王时勉下令搜捕自己,顾云徊去城中定然会看到通缉令,而这个城外的小村也不是很安全了。 - 顾云徊在镇上买了些包子准备带回家去当晚饭,他刚才看出来季焕吃饭时表情不对,大概是自己做的不合口味吧。 顾云徊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做饭水平实在是堪忧,毕竟他做的饭除了自己和季焕再没有别人吃过了。 想了想又去给季焕买了身衣裳。 提着东西准备回家时,顾云徊看到前面有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在城中的医馆里询问什么。 顾云徊认出其中一个人,状作自然地走过去问道:“薛祥?” 几个家丁中一个身材略矮一些的男子闻声回头。 “顾郎中?今儿进城买东西?”薛祥看到顾云徊手里提的东西热情打招呼。 薛祥是城中一个大户程老爷家的家丁,家中亲人都在一次战火中死了,只留下他和十二岁的小妹相依为命。去年冬天他的小妹染了风寒,药用了不少却一日比一日严重,最后竟然一连几日高烧不退,薛祥本就微薄的积蓄花了个干净,城中的医馆已是不再给他赊账,眼见小妹烧的昏迷不醒,像是随时都可能失了生机,薛祥咬牙在一个风雪天背着小妹出城,他在小妹几日不醒时就做了些最坏的准备,问管家支了下个月的例银,在自己城外的老房帮小妹备好了一口薄皮棺材。 没想到风雪太大,寒风刮得薛祥睁不开双眼,步伐越发沉重。好在半路看到一间亮着烛火的屋舍,薛祥没想着进屋叨扰主人,只想在屋檐下暂闭一下风雪,岂料走近接着窗户透出的烛火亮光一看,屋外挂着一面布帆上写着‘医’字。 这仿佛是神明的指引和救赎,薛祥背着妹妹不顾夜深上前叫门。 披着外衣出来的顾云徊很是不悦,虽说他还没入睡,但大冬天深夜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换谁都不会高兴到哪儿去的。 “谁?”顾云徊轻声问道。 等了片刻却无人回应,顾云徊有些疑惑,以为是谁这么无聊在风雪交加的晚上恶作剧。 顾云徊又问了声,依然没有人回话,刚要放弃回去躺下时却又听到三声敲门声。 “救命……” 门外传来的声音微弱的险些被风声盖过。 顾云徊打开门惊讶地发现门外跪着一个佝偻身体的男人,肩头落满风雪,面容冻得青紫连睫毛上都挂了霜,顾云徊有些怔愣,以为是附近村人进山打猎回程时被风雪绊住了脚步落得如此凄惨,刚要开口说让人进来暖和暖和,听到外面那个男子声音沙哑,强忍牙齿因寒冷不住的颤抖,吃力地说:“求您救救我小妹。” 顾云徊赶忙开门让人进来,这才看到男人的背后还背着一个被包裹严实的小女孩。 让人将女孩放在外间的小榻上,顾云徊给冻得说不出话的男人倒了杯热水,让他缓缓,而后去看榻上的小女孩。 一个瘦小的女孩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高烧烧的脸颊通红,嘴唇却白的发青。 顾云徊正要上前去给小女孩儿把脉,借着屋内的温暖,又喝了热水缓过来一些的男子对着顾云徊扑通一声跪下:“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妹妹,我只有一个她了!” 顾云徊伸手扶他示意他有话起来说,但是现在情绪激动的男子只是跪在地上不断地重复着刚才的话,顾云徊无奈,没理再会跪在地上的男人,坐在小榻旁帮人诊脉。 三指刚搭上女孩的脉搏,顾云徊就皱起了眉头。 看着面色严肃眉头越皱越紧的人突然起身,跪在地上的男子情绪更是激动,膝行上前抓住顾云徊的裤腿哀求。 正要去取针的顾云徊被男子这一下差点儿拉掉了裤子,面色一黑,厉声说道:“安静些。” 见男子被自己呵斥之后真的安静了下来,顾云徊这才回里间取针袋,顺便紧了紧腰带。 等顾云徊在此回到外间,刚才那个看似有些疯癫的男子像是恢复了正常。在男子灼灼目光的注视下,顾云徊给小榻上的女孩儿施了针,又开门在门外挖了一坨冰雪回来用帕子包了放在女孩儿额头帮着降温。 等男子按照顾云徊的嘱咐,不断取雪回来帮女孩儿降温,待到换了第四次的帕子兜不住融雪的水时,女孩儿的脸色已经不再通红,烧竟是退了。 此时已是天色微明,顾云徊坐在榻边一夜未眠,那个男子更是直接在地上跪坐了一夜。 “烧退了。” 听到顾云徊这句话,跪着的男子喜极而泣,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谢谢,却又停顾云徊说:“你妹妹烧了太久,虽说施针压下了高热,但人醒来后可能不如曾经清醒。” 言下之意是小姑娘经历了这一遭,有痴傻的可能。 本以为那个男子会接受不了,毕竟一个痴傻的妹妹,无异于一个巨大的的累赘,看这男人的打扮,能风雪夜到城外找郎中想必也是没什么家底的人。 却见男子闻言跪直了身体对着顾云徊磕了一下说道:“多谢郎中,小妹能救回一命我就知足了,我不管她日后是不是傻了笨了,她要是傻了,我养她一辈子就是。” 顾云徊没想到这人还真是个汉子,叮嘱道:“那你……可要保护好她。”顾云徊看着榻上那个瘦弱干瘪但是面容清秀的女孩,心里叹了口气,在这边关之地,一个痴傻的姑娘怕是目之所及都是危险,但现在只能希望她是个有福之人,造化过人了。 男子点头应是,随后说:“在下薛祥,在北原城内的程老爷家做家丁护卫,您的诊金还请宽限几日,我凑了钱后一定给您送来。” 顾云徊摆摆手:“只是施了针,又没用药,诊金便算了,留着银钱给你妹妹买些温补的药材吃食吧,这般瘦小,再发一次病怕是神仙难救了。” 听到顾云徊的话薛祥感激地快要落下泪来,竟是对着顾云徊又磕了一个。 顾云徊阻止不及,颇觉折寿:“以后别这样了,你我年纪相仿,我受不起,天亮了你可自去做工,白天就让你妹妹先在我这里,我为她再施针一次,你傍晚再来接她回家。” “您当然受的起!” 见薛祥又弯腰,顾云徊这次及时拉住了他:“说了不要磕了,我乏的不行先去睡了,天亮你自行出门便是,记得将我的屋门关好。” 薛祥点头,顾云徊盯着他片刻,薛祥也回以无辜的眼神。 顾云徊:“你还跪着做什么?” 薛祥如实回答:“腿麻了起不来。” “……” 薛祥的妹妹名叫薛珍,小名娇娇,在那次高热退了之后,大概是薛祥诚心祈祷,加上她也是个幸运的人,并没有像顾云徊担心的那样变得痴傻,反而在吃了几副顾云徊开的药之后面色红润,身高都猛窜了几分,出落得像个大姑娘了。 薛祥在妹妹康复之后要将顾云徊当个菩萨供起来,隔三差五来给顾云徊提水劈柴,还和程府的厨娘混熟之后带些府中的点心菜品出来,程府厨娘的手艺着实了得,做的饭比自己好吃很多,顾云徊不忍心拒绝这些吃食。 两人现在的关系非常熟络,顾云徊很直白地问道:“今日是有什么事?少见你们在街上当值。” 第3章 玩不起 因的薛祥在心里已是将顾云徊当做了神医,与自己关系好的兄弟们将顾云徊的医术和心地都像是个六旬老太一般反复说了多次,所以和薛祥关系好的几人都知道顾云徊,之前在街上碰到过几次薛祥都跟人热情打招呼,久而久之也就都认识了,甚至有人还因一些小病去寻过顾云徊,确实是医术过人,收费也不贵。 所以薛祥也没对顾云徊隐瞒:“程老爷突然拿了张画像给我们,让我们出去打听打听街坊商户医馆可有见过这画上的人。” 说着将手中的画像递给顾云徊看,顺便问了一句道:“顾郎中可有在城外见过此人?” 顾云徊接过画像展开,画像粗糙,却能看出确是季焕的脸。顾云徊看着画像在心中评价,这画的有7分相似,没有本人俊郎。 “没见过。”顾云徊一脸平静地说谎。 顾云徊又很自然地跟人闲谈打听:“这人做了什么得罪程老爷的事?若是偷了府中的什么贵重物品合该报官才是。” 薛祥回到:“应当不是丢了什么,程老爷没与我们说,只是将这画像交给我们,让我们这一队在城中打听看有没有人见过这个男的。” 顾云徊点点头,心里有了底,现下不是官府派官兵搜捕而是一个富户遣了家丁在这里打听,估计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而且听薛祥的话,应当是还有另一队人马在城外搜捕,自己得快点儿回去。 顾云徊赶忙和薛祥几人告了别往城外家中走,刚走到村口,便看到有家丁模样的人挨家挨户地拿着画像打听。 没想这一队人马竟然已经搜不到了这个村子。 心道不妙的顾云徊悄然绕过正在一户人家门口询问搜查的家丁们,从房后抄近路往家中赶去。 回到家发现季焕竟然又睡着了,顾云徊顾不得其他,随手将手上提着的东西丢在地上,走到床前伸手啪啪两声将人拍脸唤醒,不管季焕惊疑迷蒙的神色,拽着人就往菜窖走,边走边解释了村外有人打听季焕的事。 季焕听到之后一扫迷蒙之色变得严肃,然而不等季焕开口说什么人就被推着一脚踩空掉进了菜窖,随后顾云徊颇觉不放心,也登着梯子下去,从腰间取出针袋一针扎麻了季焕,快速解释说怕他眼盲在菜窖乱动发出声音引来坏人。 说完顾云徊就上去将菜窖的盖子关上,留下歪倒在一堆冬储萝卜白菜土豆上的季焕青筋直跳,还好这些萝卜白菜堆的有些高度,不然盲了的眼睛还没治好,又要添一项骨折的伤。 事实证明顾云徊藏人的时机刚好,他刚回到屋内平复了一下心情,便听到有人敲门。 顾云徊去开门,门外果然是自己在村口看到的那几个家丁。 “几位是看诊还是抓药?” 门外的几个家丁长相陌生面色阴沉,完全不像薛祥那样对顾云徊尊重,为首的一个壮汉将画像抖开置于顾云徊面前,语气凶恶地问:“见过这人吗?” 顾云徊仔细看了看面前的画像,停顿半晌似乎在回忆自己是否有见过这人,之后面色平静地回说没印象见过画像上之人。 几人却没有就此罢休,反而问他:“为什么今日快到正午你这医馆还没开门坐诊?” 顾云徊正色道:“我这里可不敢自称是医馆,我一个乡野大夫平日只是帮附近村人看些风热感冒,如今还未到天冷时节,染了风寒的人少之又少,我便躲懒不开门,不过若是有村人想要瞧病,来敲门我也不会拒诊。” 为首的那个男子看了看顾云徊面色无常的脸,收了收脸上的凶恶,语气稍有缓和:“可否让我们几人进屋看看。” “自然。”顾云徊让开门口,门外的几人进来房间将每个角落都仔细看过。 为首之人看到顾云徊丢在地上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问这些东西怎的丢在这里。 顾云徊不假思索地回道:“今日去了趟城中,想趁着天冷前添件棉衣买些油盐吃食,没想到回来时在城外喝了碗冷茶之后变有些腹痛,回来内急将东西草草放在地上就去解决,还没等我收拾,您几位就敲门了。” 顾云徊神色正常,说的也是毫无破绽,几个家丁对视一眼。 “叨扰了。”见屋内确实是没人,为首的男子与顾云徊打了招呼,带着人走了。 透过窗缝看到几人确实是走远了,顾云徊这才放心去地窖,一针帮季焕恢复了活动能力。 “回房吧,那几人已经走了。” 顾云徊伸手去拉季焕,没拉动。 季焕没有顺着自己的劲儿起来还是侧着身躺在菜上。 “怎么,爱上这冬菜做的床榻了?”顾云徊以为季焕在闹别扭。 季焕咬牙切齿道:“我半边身子麻了动不了!” 顾云徊一愣:“也没多久吧,你怎的这般脆弱,看来是你躺着的这几日疏于锻炼啊。” 看季焕脸色青了又青,顾云徊仗着眼前人现在看不到,脸上是大大的笑容,但语气却是正经:“你先缓缓,我稍后再扶着你起来。” 说完倚在一旁的菜堆上。 等了片刻见季焕冲自己伸手,顾云徊起身上前去小心将季焕搀了起来,季焕站直双腿着力之后又是面色一皱,顾云徊脸上本就没有平复的唇角又弯了弯。 “你是不是在偷笑?”季焕敏锐地问。 顾云徊自然不会承认,反而语气强作严肃:“怎会,你想多了。” 季焕不信,竟然伸手去摸顾云徊的脸,动作太突然,顾云徊毫无防备,被季焕精准地摸到了上扬的嘴角。 “以后别说谎了。” 顾云徊气结,直接松开了扶着季焕的手,还是有些脚麻的季焕骤然失了依靠,跌坐在地上。 毫无防备摔了个结实的季焕吃痛道:“嘲笑我就算了!你一个郎中这般对我一个病人?不是都说医者仁心,你的仁心呢?” 顾云徊凉凉道:“我只是因为你突然做这样冒犯的举动,受惊不小心松手罢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语气可是毫无歉意。 “你!” 顾云徊报复了季焕之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去将人扶了起来。 季焕用手轻揉着摔痛的臀腿,这下算是知道面前的郎中和自己军中的兄弟下属们不一样,不能随便开玩笑,而且他还玩不起,自己现下又是有求于人,得一切都依着复明唯一的希望,就是有气也得先憋着,季焕还是害怕万一顾云徊炸毛了不给自己治眼睛。 见识了顾云徊的脾气加上想清楚利害关系之后,季焕接下来都非常安静乖巧。 顾云徊扶着季焕回房在床边坐下,解下季焕眼睛上缠着的布带,敷了些药膏后再缠好。 覆在眼上的草药闻着清苦,但不消片刻眼皮上便感受到了淡淡的灼热和刺痛,难受但是尚可忍受,季焕也没问是敷的什么,只全然相信眼前人。 收拾好了瓶瓶罐罐之后,顾云徊拖了张椅子坐在床边,问出自己疑惑的事:“为何你一个被流放之人,半路跑了,来捉你的不是官府的衙役,反而是一个富户的家丁?” “你说的那个富户主人家姓什么?” “姓程。” 季焕脑中飞快地过了一下与王时勉有关之人,想到王时勉有一个所谓的学生便姓程,一个科举成绩无比平庸之辈却靠着王时勉的势力在工部做了个侍郎,曾听到说此人是花钱买了这职位,那时便有御史弹劾王时勉开买官卖官之风,却因没有确切的证据遂不了了之,那御史事后也被王时勉寻了个错处丢了官帽。 “你的意思是,抓不抓你回去都无所谓,这左相就是想让你死,最好是个死无对证?” 季焕点点头。 “所以才不找官府反而找了自己亲信的关系?怎么,你是掌握了这贪官的什么证据吗?不然丞相不比你品级大的多,为何对你一个督卫要这样斩尽杀绝?” 季焕一噎,自己差点儿忘了骗顾云徊自己只是将军左都督的事,还好不是官府捉拿自己,否则这谎刚说就要被戳破,季焕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继续嘴硬圆谎:“嗯,但军机不可泄。” 顾云徊不置可否,不说便不说吧,自己也对什么朝堂密辛党派争端毫无兴趣,刚好有人敲了门来抓药,顾云徊嘱咐季焕自己躺好休息便出去忙了。 在顾云徊几日针灸加敷药双管齐下的治疗下,有了明显的好转。 这日清晨在顾云徊帮季焕取下布带换药时,季焕发现自己眼前不再是一片漆黑,在烛火和窗外泄进来的少许晨光中,已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事物轮廓了。 季焕压抑住心中狂喜,先制止了顾云徊给自己换药的动作,睁着不太聚焦的双眼环顾了一下四周,一一指出了枕头,凳子,窗户等物的位置,得到顾云徊的肯定之后看向他,季焕想努力看清给了自己巨大帮助之人的长相却心有余而眼力不足,用力睁大眼睛也只看到模糊的轮廓和衣裳颜色罢了。 “可惜还是看不太清楚细节。” “你太心急了,今日便能看到东西已是出乎我意料了,看来恢复的不错,既然已经能看到一些,那可以不敷药了,每日行针就好。”顾云徊头也没抬,手上忙碌的收拾着桌上的瓶瓶罐罐,将其全部放在药匣子里,再将药匣子放回药柜收好。 做完这些顾云徊回头,发现季焕睁着双没那么无神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 “顾郎中你怎的如此清瘦。”季焕眼中的顾云徊轮廓很是窄小,与自己和军中的兄弟们比起来可是单薄太多了。 “是你太壮实了。”顾云徊取了针袋过来准备给季焕行针,“既然你现在已经能看到一些事物轮廓,那今日起你去茅房我就不领你了。” 说完手起针落。 忍着穴位处的酸胀,季焕脸色一红,有些害羞但却嘴硬:“那是自然,况且我就只让你领我去了两次,后面我都记住了路线的。” 季焕就算是盲了双眼行动不便,但是让顾云徊为了照顾他将腌臜之物放在屋里是顾云徊完全无法接受的,所以第一日都是顾云徊拽着季焕带他过去解手,还好季焕不知是害羞被顾云徊引路去解手还是如何,竟然只去了两次就自己认下了路,从此不愿意再麻烦顾云徊。 虽说不能将桶拿进居住的卧房之中,可不管是季焕会踹翻恭桶弄得满地狼藉还是因的看不见路摔倒栽进去淹死,都不是顾云徊想看到的,他还是做了一些算是照顾瞎子的行为。 于是在今日季焕自己不用扶墙,睁着眼睛按照记忆去找恭桶解手,看到桶时先是难以置信,随后发出了羞愤难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