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玑重楼》 第1章 笼中困兽 永贞元年,腊月初三,上元夜。 上京醉仙楼的青瓦上积着三寸雪,檐角挂的走马灯转出五谷丰登的皮影,却照不亮含嘉仓外泛着寒光的那座铁笼。 铁笼中央,斑斓猛虎舔舐着利齿,喉间发出低哑的嘶吼。 尤珠蜷缩在笼角,身子单薄得像片纸。 她手里握着半块冻硬的胡饼,粗布短打的肩头布丁泛着盐碱白,浸透着雪水。 肩胛骨狰狞的火印隔着布料被灼得生疼,双踝之间的锁链将雪白的肌肤磨出血泡。 虽被乱发遮住半张脸,却掩不住尤珠下颌紧咬的弧度——那是种濒临绝境却拒不低头的狠劲,像极了被众狼围堵的瘦小困兽。 双眼环顾四周,这是一座环形楼,抬眼可见天。 三日前,尤珠接到密令,混入神策军宴,刺杀神策军首领卫承嗣。失败后她受尽刑罚还要被当作死囚丢进虎笼供人取乐。 裴重坐在二楼朱漆栏杆旁,鎏金轮椅上的蟒纹随着呼吸好似微微起伏。 他指尖捏着西域进贡的葡萄酿,琥珀色酒液在琉璃盏中晃出细碎涟漪,映得眼底的冷意愈发幽深。 楼下二十余名锦衣纨绔围笼而坐,个个面如白纸,脸上敷的铅粉在烛光下泛青,腰间玉佩皆刻着东厂徽记——他们是宦官头子仇千丞的侄孙辈。 今日以人兽斗为局,看似邀裴重观赏,实为试探他对宫市新政的态度。 上月颁布的新令:自子时交更始,宫市关闭,除当差应卯者,其余商民一概不得流窜于市,彼时坊门落锁,街衢严禁行走,着秘阁监拿问。 新政既行,宵禁森严,坊市夜闭。宦党仇千丞一派惯于夤夜收税、勒索商贾,借黑幕敛财。铁令之下,街巷寂然,往来断绝,其党羽无从设卡刁难,昔日横财之道尽封,财源骤断。 “裴相可曾见过活人饲虎?要不您也屈尊与我手下这帮小子玩一番,下个注?” 为首的卫承嗣晃着金酒壶,浑身脂粉气混着酒臭飘上楼。 见楼上之人并不作声,卫承嗣接着自顾自言道: “日前我军宴会混进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小贼,竟妄图谋害本相性命,本该千刀万剐,不过卫某料想她既敢只身前来刺杀,手上必定有些功夫,留她一命给裴相添个乐子也算是这贱人三生有幸了。” 卫承嗣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分出一抹轻蔑的余光撇向斗兽场中央,脸上横肉泛着油光,胡须上的雪花随着横肉抖动。 “十五占一。”开盘人敲响铜锣向堂上通报。 也就是说,场上下注的有十五人,仅有一人下注于尤珠。 而唯一下注的人,却是裴重,赌钱十万筹。 “哦?裴公是看近日神策军中弟兄油水不够,以赌博之名给卫某送礼来了吧,哈哈······” 裴重与卫承嗣这一左一右两位丞相向来水火不容。 裴重掌管秘阁监,典机要、察百官,近君辅政,权柄显赫如中枢喉舌。 卫承嗣手持神策军虎符,与那宦官仇千丞实为一丘之貉,如今朝堂宦党当政,藩镇割据的局面少不了他的一番气力。 若说裴重是坊间传闻铁面左相,那这位便是仇千丞坐下第一爪牙,一贯的趋炎附势倒是成就了他如今的权位与富贵。 今日设下这鸿门宴,倒是一出比人兽斗还要精彩的戏码。 “卫公有心了,不过图个新鲜罢了,不过这猛虎貌似没吃饭一般,毫无气力,既已入局,不如就让裴某为这场好戏增色一番?” 二楼传来裴重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场上众人皆知,这位才是真正的活阎王,当即噤声。 空气似乎凝固,连笼中那只畜生也似察觉到什么异常一般,眼含凶光环顾四周。 “咻”的一声,一支寒铁镖从二楼夹角处冲出,穿过众人划过笼中饲虎人小腿处,血液几近在瞬间喷涌出,顺着小腿流下,与地上的积雪相织而行,犹如腊梅开放在寒夜一般。 尤珠吃痛望向楼中人,那人眉目冷洌,泛着微青色的指节细细摩挲着鎏金轮椅把手,眼中透着戏谑。 原来,人命在这世上,不如草木珍贵。 空气间霎时血腥味蔓延,猛虎嗜血本能爆发,一声怒吼随着一众纨绔的喝彩轰笑打破刚才死一般的沉寂,响彻含嘉仓外的长夜。 只见那畜生前爪刨开冻土,以进攻姿势朝尤珠猛然冲去。 尤珠侧转扭身,以极快的速度转变方位,脚踝铁链在角柱上擦出火星。 她屈腿撞向虎腹,却因力弱被扫飞出去,后背砸在冰冷的铁柱上发出闷响。 眼见尤珠落败,猛虎将头颅高高扬起,在笼中踱步,洋洋自得,不过片刻之间,便准备发出第二轮攻势。 尤珠还未从方才的疼痛中反应过来,踉跄着爬起,将手里那半块胡饼抛向虎口。 饿虎本能扑咬,她趁机借用巧劲将脚踝铁链挣断,缠住虎爪,借力跃上虎背。 只见她揪住虎耳,从左臂袖口扯下一截布条,露出的小臂上布满刀疤。 尤珠将布条覆上小腿,浸染上鲜血,塞进虎目。 浓重的血腥味让猛虎发狂一般甩头,在铁笼里横冲直撞,撞得铁笼咣当作响,甩尾震得积雪飞溅,她的右眼因刚才的猛烈撞击渗出血泪,左眼却亮如寒星,勾起的嘴角露出讥笑。 眼见笼门好似要被撞开 “疯了!快射!” 卫承嗣叱叫着拔出配剑。神策军羽箭破空而来。 女子却在虎背上借力翻转,铁链如灵蛇般缠住箭杆,反手掷向卫承嗣——剑尖擦着他耳垂刺入廊柱,尾羽还在簌簌发抖。 猛虎受惊,围坐在旁的纨绔当即四散开来,二楼的神策军再次将箭尖齐刷刷瞄准虎笼,只等卫承嗣指令。 尤珠慌乱之余将目光锁定二楼高坐明台之人,只见那人身子微微前倾,酒渍因方才的暴动微微浸入玄色锦袍,面上依旧挂着三分笑,眉目之间见不到半丝慌乱。 卫承嗣吃痛抚上耳垂,狡诘浑浊的眼眸倒映出那抹鲜明的红,抬手欲下令将尤珠与那猛虎一齐射杀。 忽而楼外传来三声钟响,子时已到。 “有意思”裴重终于开口,声音混着喉间笑意。 “卫公的人兽斗,倒像是给裴某来了一个下马威。” 裴重身后暗卫推着轮椅从二楼缓缓而下。 京中权贵无人不知裴重处事狠辣无情,素有铁血手腕,但偏偏是个腿脚不便的瘸子,但凡有他在的地方,一律在各个楼阶之间铺设木板。 堂下一众宦党个个仗着卫承嗣的势面露讥笑,将裴重一行人团团围住,形成一个包围圈,个个斗鸡似的趾高气昂。 而裴重却不理睬他们,似是早已习惯旁人的议论,无非是一些老生常谈,没点儿新鲜的。 “陛下施行新政,子时过后宫市关闭,如有喧哗闹市者,轻则关押,重则罚没家产流放,全权交由我秘阁监查审,卫公闹出这一场动静,是下我裴某的脸面,还是下陛下的脸面?” 轮椅碾过雪地,不偏不倚地停在卫承嗣面前。 卫承嗣脸色煞白,刚要辩解,却见裴重示意身后暗卫“开笼”。 笼门吱呀打开,猛虎甩着血沫冲出,尤珠被甩落瘫坐在地,布条从掌心滑落,满手鲜血狰狞可怖。 “这戏裴某看腻了,不过是两只畜生缠斗,无甚新奇。” 话音未落,裴重便将一枚寒铁镖射入猛虎喉间,不过转瞬猛虎便呜咽着断了气。 他把尤珠唤作——畜生。 卫承嗣向来圆滑,从不与裴重正面交锋,且今日形势对其不利,只见他满脸堆笑向裴重作揖,躬身至于示意饲虎人收拾残局。 “裴相何出此言,卫某不过是邀裴相来看场好戏,裴相既奉陛下之命施行新政,在下岂敢违逆皇命。” “不过这女子刺杀卫某在前,伤卫某在后,实乃罪无可恕。” 卫承嗣踱步走到尤珠面前,钳住她下巴,用力至极,强迫她扬起脖颈。 未等尤珠反应过来,心口处已被利器贯穿。 “如这般的人,一年在我手上不知过命几何,今日这三支镖,便当作我给卫公的礼物。” 剧烈的疼痛从尤珠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喉间涌上一股浓烈的甜腥。 最后一丝目光转过,只看到这身着玄色锦袍的人正盯着手上溅到的心头血,血渍如同秽物一般被他擦净,锦帕被随手丢在地上。 尤珠用尽仅存的气力挣开卫承嗣爬到裴重脚底,双手扯住他的衣角,恶狠狠地盯着他,雪花落在她眼睫上,逐渐模糊了双眼,一阵重影过后便是漫长的白光。 “今日这赌局还未分出输赢,裴某等着卫公进府参拜,咱们届时再乐一场……” 裴重的轮椅碾过地上沾血的锦帕渐行溅远,独留卫承嗣与他的走狗呆立原地。 卫承嗣盯着尤珠心口渗出的血渍,伸手扯下她颈间细链——一枚刻着往生字样的青铜莲坠滚落在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用靴尖碾住莲坠,浑浊的眼珠转向暗卫退去的方向,嘴角扯出阴鸷的笑。 卫承嗣狠踢了尤珠尸体一脚,口中喃喃道:“不过黄口小儿,妄想以蚍蜉之力变了天,来日方长。” 子时三刻,含嘉仓西侧角门。 裴重的鎏金轮椅停在阴影里,暗卫惊风单膝跪地。 “大人,那女子中镖后仍有半息,属下按您吩咐...” “不必说了。”裴重打断他。 能与猛虎单打独斗的女人断气前总要留三分诡诈,她能活命,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忽然抬眼,望向角门后探出的半株红梅。 “去查卫承嗣今夜的行踪。” 惊风领命退下时,裴重从袖中取出一张泛着药香的黄纸,纸张布满血迹,却还是能看清上面的字:左相座下惊风,乃仇党之眼。 这是那女子濒死之际塞入他靴内的。 刺杀卫承嗣失败与虎缠斗只是为了给我送这一张黄纸? 此女到底意欲何为? 要说惊风倒戈之事裴重早已知晓,如今按兵不动只是权宜之计,留着一个暗眼在身边未尝不可。 敌人之刀有时或许可以成为自己的知己知彼。 可如今,怕是留他不得了······ 第2章 杀鸡儆猴 西郊外乱葬场中,尤珠的小腿骨突然抽搐,剧烈的疼痛使她清醒过来。 喉间的甜腥混着雪水灌入口鼻,她强行压抑住咳血的冲动,听着周遭扛尸之人的埋怨渐散,才敢睁开眼——瞳孔里映着数十具尸体,这些人的死恐怕也与人兽斗脱不了干系。 果然是好上京,权贵视人命为草芥,繁华景象下却是见不得人的污秽。 “血蔷薇果然命硬。” 沙哑的女声从阴沟尽头传来,一个裹着灰斗篷的女人踢开一具尸体,扔来半瓶金创药. “裴重的寒铁镖涂了西域醉心散,换作旁人早该见阎王了。” 尤珠扯断缠在腰间的铁链,接过那人递来的药,随意洒在周身伤痕,露出内衬里藏着的龟甲护心镜——镖尖刺中她时,护心镜的反力将寒铁镖往下偏移了几分,正好避开要害。 她抹掉眼尾血痂,声音冷得像冰碴:“卫承嗣拿到了莲坠?” “自然。” 灰斗篷女人扔来卫府腰牌,铜面上还沾着半片。 “你千方百计混入神策军营刺杀卫承嗣,就是为了以这种方式接近裴重?” 尤珠旋开护心镜边缘的暗格,取出卷成细条的密报。 纸上裴重二字被朱砂圈了三圈,墨迹下隐约透出夹层里的小字:近裴重,窃秘本。 裴重掌权秘阁监期间,秘阁监水泼不透,刀捅不进,如同铁桶一般,有何隐秘从不走漏半丝风声。 这都要归功于他独创的惊鸿密语,有何书信往来或承接上命皆覆上惊鸿丝,唯有裴重一人知晓破解之法,平日里也将惊鸿对照本随身携带,从不示人。 之前往生楼的人派了不少人手欲取之,皆不得其法。 “十三娘,往生楼的人,追魂索命,不问缘由,不择手段。” 她嗤笑着从阴沟里爬出来,嘴角还沾着阴沟里的泥,浑身散发着腥臭的尸味,而满身的伤痕对她来说好似家常便饭。 “那你为何要故意将莲坠留给卫承嗣?” “今日我拼死将情报传给裴重,料想来日便有理由接近他,可裴重这个人心思难以捉摸,若佯装为友并不能得其信任,那与他为敌倒也不失为一条好退路。”尤珠说罢便将密报塞入口中,混着血腥味生涩地咽下去。 “裴重此人无人可以琢磨透,你仅凭今日之举便想着可以得他信任,怕是有些异想天开。”沙哑的女声中透露出一丝狐疑。 “再难看透,终究是个人,只要是人,便会有软肋,既有软肋,就没有攻不破的。” 虽被尸泥脏了脸,但尤珠实在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不似寻常女儿一般姿态,一双丹凤眼凌厉至极,面皮贴骨,唇色鲜红,从不需要胭脂点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更是颇带自信,天下女儿万千,独尤珠不同,不似花朵,倒似雪夜的松柏。 “你从来就是这个性子。噬心蛊发作之期在即,你先想想回到楼内该如何交代吧。” 是啊,今日是初三,离蛊虫发作不过十二三日。 她目光瞥向一棵枯树上的雁巢,何时雁南飞? 丑时初,卫府佛堂。 卫承嗣跪在蒲团上,频频望向供桌下的暗格,佛珠在肥硕的指间滚动。 香灰落在他颤抖的手背上,混着尤珠的血。 “卫公深夜抄经,倒是虔诚,可知礼佛需提前焚香沐浴?” 裴重的声音从佛堂正门处传来,轮椅后方是三五暗卫,就这样悄无声息潜入卫府。 卫承嗣惊得佛珠散落,只见裴重手中拿着半根线香。 “裴重你……” 卫承嗣刚要起身,后腰突然抵上冰凉的匕首——惊风不知何时伏在供桌下。 “裴相这是什么意思?” “今夜卫公请我看了出好戏,裴某自当承下这一番好意,下月十五东郊盐场,裴某略备薄酒静候卫公和仇千岁大驾。” 裴重说着这话嘴上笑意不减,虽是在笑,却十分瘆人。 而这样的“请”法,满上京大概只有他做得出来了。 “裴重你好大的胆子,我乃当朝要员,持神策军调遣之令,手握兵权,你敢带兵夜闯我府邸?” 暗卫推着裴重进入佛堂,停在卫承嗣面前,虽是以低位姿态仰望着卫承嗣,可他浑身散发的寒意却让人觉得此时他才是那个高位者。 “卫公别这般骂自己,你手握兵权还让裴某入这卫府如入无人之境?可见平时卫公用兵不专啊,若有难言之处,裴某亦可取而代之,为君分忧。” “你放肆,义父若得知此事,定然要与你讨个说法。” 卫承嗣此时的脸色有如猪肝一般,而他口中的义父,便是仇千丞。 “说法?那裴某现下也有个事情要向卫公讨个说法” 所谓说法,裴重乐意的事情便是有说法,若不乐意,世间万事万物在他这里都只有一个说法,那便是——胜者为王。 惊风的刀此时正从卫承嗣后背游离到离喉结半寸处,血珠顺着刀刃滴在衣襟。 多年的暗卫经验告诉他,今夜的裴重极其反常。 平日传个话这等小事都是安排暗卫处理,如今他却亲自登门。 他抬眼望向裴重,神色慌乱,却见对方凝视着他染血的匕首,眼底翻涌着某种晦暗不明的光。 “主上饶我……” 话未说完,刹那之间,惊风脖颈便被利器贯穿,速度之快未见半滴血渗出,是裴重的手笔。 佛堂杀人,裴重拜佛,却从不信佛。 “裴某眼里向来揉不得沙子,这只眼睛裴某还给卫公,再有一次,裴某这寒铁镖,剜的可就是真眼睛了。神策军吞没赈银一案,便是你和他暗中往来做的局吧” 去岁天命不详,一场大旱使得上京流民四起,更有甚者易子而食。秘阁监奉命运送赈灾银至各属地官员手上,不料账本被内贼伪造,本该分发到军部的灾响平白少了二十万两白银,也就是说,从那时开始,裴重便已着人调查并知晓惊风身份,竟能佯装不知到现在。 养了三年的暗桩,竟走成了死棋······ 裴重将未燃尽的线香随手扔在地下,而后却合上掌心,双眼紧闭,供奉神明十分虔诚,好像刚才那嗜血的阎罗并不是他。 卫承嗣呆滞原地,屏住呼吸看着惊风倒在自己面前,血液随着惊风身子的倒下倾涌而出,而他亦不敢有半分多余的动作。 可就在裴重玩味着打开供桌下暗格时,卫承嗣却用尽全身气力反身扑向他。 裴重察觉到身后之人行动,按下轮椅机关侧身躲避,卫承嗣来不及反应,径直撞向供桌。 暗格处经受猛烈的撞击滚出一个头骨——是卫承嗣早年亡妻的。 “卫公可真是个重情之人,听闻先夫人早逝,实在让人惋惜。可这卫府的荣华富贵,卫公还能坚守多久,还未可知呀!” 裴重踏着笑声出了佛堂,张狂又嚣张,这是他一贯的处事作风。 卫承嗣将亡妻头骨拾起,疯狂擦拭着上面沾染的灰尘,卫承嗣搅弄朝堂多年,手上沾满多少政敌鲜血,今夜逢遭裴重两场戏弄,如何能甘心······ 一簇簇火光晃动在卫承嗣眼底,那是裴重离开时暗卫放的一把火,火苗随着纱幔缓缓升起,佛堂深处那尊巨大的白玉佛像已被蒸腾的水汽浸染,水珠随着光滑的玉面滑落,造就这场玉佛落泪。 裴重回府时已是寅时,檐角冰凌砸在缸里发出细响,侍从老烟正候在廊下。 老烟自建府之时便跟着裴重了。如今年逾五十,身形早已佝偻。见裴重归府,他忙躬身掀开廊帘:“阿郎,书房沉水香已点上了” 裴重遣开推轮椅的暗卫,见暗卫消失在廊下时才起身将外袍脱下递给老烟,径直走进书房。 “阿郎何苦每日这般伪装,辛苦得紧。” 裴重并不如外界传闻那般是个瘸子,早年入仕艰难,唯有这般才能让人放松警惕。 他没作声,停在紫檀书案前,指尖蹭过案角,只望着博山炉里腾起的青烟。 老烟捏着香铲添炭,丁点火星溅在灰釉炉壁上:“今日这香是岭南新贡的,说前调带点儿梅香,点来为阿郎安枕是最好不过。” “梅香?”裴重忽然开口,指节敲了敲书案上的《革新十册》,不由想起了角门后那株孤傲的红梅。 老烟毕竟年迈,拿香铲时手不算稳,碰得炉沿当啷响。他偷瞄裴重袖口——衣角上的血渍早已发紫,是尤珠溅上的。 “阿郎今日……” “拿茶来。”裴重打断他,目光落在窗棂外的红梅上,在院子里,也有三两株红梅,是老烟前些年叫人移栽的,此刻正有些雪沾在花苞上。 老烟忙去拿茶盏,紫砂壶嘴里冒着热气:“新炒的蒙顶石花,您尝尝。” 茶汤倾入白瓷盏,浮起几片嫩叶。 裴重接过茶盏,翻开案上的《革新十策》,这是裴重少时求学于国子监时其师江崇昭所赠,江崇昭去世多年,他的画像至今还挂在裴重暗室里。 江崇昭为人刚正不阿,对学子品行考验更为严苛。如果不是十三年前江家逢遭灭门之祸,如今定是桃李万千。 这样的人是拒绝用脏手扳倒卫相的,裴重却在其死后用尽阴诡手段。他常对着江崇昭的画像问:若先生在世,会否唾弃我现在的模样?画像上的人目光清正,却永远沉默。 裴重一直在朝堂上斡旋,试图找到江家灭门惨案的幕后之人。宫市新政只是第一步,只有把水搅浑了,鱼儿才会浮出水面。 他深知如此倒行逆施并不是长久之计,为民生,这坊市也是要开的,何时开,就看仇党那边有何动作了。 裴重如今的处境,并不比今夜那女子差到哪里去。 “今日沈玉堂来过没有?” “宪台大人前几日倒是天天来闹,今日倒是没来。” “随他闹去,若再来,就着人将他打出去去。” 说罢裴重便从袖中掏出今夜那女子拼死递来的黄纸.纸上墨迹尚新。 他将黄纸凑到烛火旁,看着那字迹在火光中明明灭灭,随即冷笑一声,将其丢入博山炉侧的炭盆里。 火苗“腾”地窜起,将黄纸卷成灰烬,唯有沉水香的青烟依旧袅袅,裹着纸灰的焦味。在书房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裴重闭上眼,听着窗外风雪渐紧,炉中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唯有老烟在旁轻手轻脚地续着香,将那清冽的沉水香气,一点点填进这满室的寒肃与疑云之中。 第3章 千虫之窟 天色微亮,平康坊酒肆后院却冒起了阵阵白烟。 一个年约四十左右,满脸刀疤的男人正在院子里将带血的帕子拧干,仔细一看,这男子因双指残缺,便是拧个帕子也有些吃力。 微红色的水滴落在厚厚的积雪之上,下了一夜的雪,将将至脚踝,遇水则化。 尤珠在这上京唯一亲近之人,便是哑叔。 哑叔从前也是往生楼的卒子,一次执行任务走漏风声,被楼主苏妄言毒哑,是尤珠签了十条人命的死契将他救下,这是往生楼的规矩,求什么,就得用什么来作为交换。 如今算来,已有三年。 这三年里,但凡尤珠身上有个大伤小病的,哑叔这里便是她唯一可以暂时休憩的地方。因为尤珠常年受伤,他倒是半路出家成了个医者。 院落虽破败,看起来有些年久失修,可正屋收拾得还算洁净,屋内陈设一应俱全,炉上煨着药,咕噜作响。 床榻之上,女子眉头紧锁,满头大汗。 “三更梆子敲响,宅中火舌翻卷,朱漆照壁轰然倒塌,所有屋舍化作通天火柱,檀木梁柱扭曲如同挣扎的人影。一众兵甲破入府门,刀光剑影之间一切转瞬成空。” 这是尤珠多年来夜夜所梦,不知缘由。 她是被熟悉的药香唤醒的,这么多年,能让她安心的,只有这药香。 “又、又让你费心了。”一夜裹着被雪水浸湿的衣衫,又被困在笼中与虎缠斗,任凭铁打的身子也是熬不住的。 哑叔无法出声回应她,只得眼中含泪将药盛入粗粝碗中,碗沿已出现细细的缺口。 尤珠就着蜜饯将药一饮而尽,随即用尽仅剩的力气从床榻上撑起来,递给哑叔十筹钱。 见他连忙挥手拒绝,嘴里吱呀吱呀的说不出来话,尤珠便强将银钱塞入他怀中。 按理说哑叔即便从往生楼逃出,凭借一身本事无论在哪家做个护卫或者走镖都是可以养活自己的。偏偏他口不能言,乱世之中又没有籍契,主人家宁可寻个武功稍差点的,也不愿用他。 只有在这酒肆做个打杂的,唯一身家便是这间看着破败不堪的小屋。 他从不愿给尤珠添一丝一毫的麻烦,平日里若无银钱度日,便靠着酒肆客人吃剩的吃食过活。 “若今日之后我还能活着从那里出来,定带你去这上京最好的酒楼吃酒。” 说罢尤珠便拍了拍哑叔的肩膀,头也不回的撑着身子离开了。 像她这样的人,在何处待得越久,何处就会越危险。 往生楼并不是一座楼,相反,它似毒舌绕树般蜿蜒向地底,共计九层,越往下走,便越冷越黑······ “楼里规矩你清楚。”十三娘的烟袋锅忽明忽灭,声音却比平日低了三分。 尤珠跪在刑堂正中央,闻声抬眼,正对上十三娘眼底一闪而过的忧色。她这才注意到,灰斗篷下露出的袖口绣着半朵白莲,她初入楼时,十三娘曾说过“白莲出淤泥而不染”。 “楼主在无间阁等你。”十三娘侧身让开暗门,门后传来潮湿的霉味,“走之前,把这个含着。”她塞给尤珠一颗赤色药丸,药丸表面刻着细小的“免”字。 “能保你皮开肉绽却不受苦痛。” 尤珠被推入无间阁时,舌尖的赤丸正化作一股清凉。 苏妄言坐在镶嵌着骷髅头的机关轮椅上,身着绣满黑色曼陀罗花的黑袍,指节上的九枚毒戒每一枚都藏着不同的蛊毒,脚边三个瓷碗里,蛊虫正啃食着新鲜人脑。 “血蔷薇也有失手的时候?。”苏妄言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按楼规,该受千虫噬心之刑。” 刑者上前扯碎尤珠衣襟,露出后背狰狞的旧伤。 尤珠强压心悸,盯着苏妄言身后的暗格——那里藏着往生楼的“血契”副本,记录了往生楼和朝中各要员之间的来往交易。 “等等。”十三娘忽然开口,烟袋锅指向尤珠胸前的龟甲护心镜,“这次若不是楼主的护心镜,血蔷薇难以活命,先前派去的卒子皆近不得裴重身,她也算是尽力了,还请楼主网开一面,况且她已找到如何接近裴重的方法······” 苏妄言挑眉:“你何时学会替她说话了?” 十三娘当即下跪道:“楼主别忘了,她是血蔷薇,杀过的朝廷命官不计其数。留着她,比杀了更有用。” 尤珠曾在暴雨中跪守目标三天三夜,直到浑身溃烂仍纹丝不动,被苏妄言称作最完美的死士。 “楼主息怒。” 她缓缓从地上爬起,拉紧刚才被刑者扯碎的衣襟,尽力将里衣遮掩,仿佛这般就能保留些许残留的自尊。 “再给我时日,蛊毒发作前我定将有所获,届时若不能成事,任凭楼主发落。” 苏妄言凝视着尤珠逐渐泛青的脸,忽然冷笑:“珠儿,你知道,我是最疼你的,足足给了你十日,你却毫无所获,我这往生楼又不是善堂,我既养了你们,对你们那就是再造之恩,有如父母啊。” 苏妄言说这话的时候当真满脸慈爱如同老父面对儿女,可不过片刻便变了颜色。 “把她扔进千虫窟,饿她七日,再喂她吃还魂丹——我倒要看看,这朵蔷薇的根子里,到底是血还是水。” 十三娘听此言,跪着向前挪了几步,道:“楼主不可,她如今身上大伤小伤,蛊虫嗜血,此时入千虫窟,无异于送命啊!” “哦,十三娘是想替她去了?” 苏妄言逐渐失去耐心,十三娘知道,她若再求情,说不定连自己也保不住,转即换了念头。 “奴······奴失言了,还望楼主许我将功折罪,亲自押送罪人入虫窟。”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多深的情谊呢,不过也是个贪生怕死的虚伪之徒罢了。” 这样的结果好像令苏妄言十分满意,他从不相信人心。 押送的路上十三娘与尤珠默契的不置一言,道理一向如此,三岁小儿都能算得明白的帐,折一人,总比两人都折损进去要好,亏本的买卖做不得。 待到虫窟洞口时,十三娘遣退身侧刑者,将尤珠拉到角落处,悄悄递给她之前的赤丸。 “这么多年,我身上也只积攒出这几粒,这是最后三粒,你拿去,实在熬不住了便吃一粒,剩下的就看你是否真的命硬了。” 尤珠入楼以来,多少搏命厮杀,人心算计,她都挺过来了,唯一看不懂的,便是这刑堂堂主——十三娘。 待她用刑甚严,却从不轻易伤她要害,多次相救不说,这赤丸非有大功之人不可得,如今却甘愿尽数给她。 “多谢,这一粒,便够了。” “七日,这不是在与你玩笑,多少人都丧命于此,你道是同你之前刺杀的草包一样?里面可有千种毒虫!” 尤珠性子执拗得紧,拿了一粒药,只留下一句:“我命贱,实在不配用这么好的药。” 十三娘看着尤珠离去的背影,同从前刚入楼时只会哭着喊娘的小女孩判若两人。 虫窟暗门在身后“哐当”锁死,像是生门被关。 千虫窟在往生楼第八层,不见天日,唯有石壁缝隙渗出的幽绿磷火,映照着无数蠕动的黑影。 她刚踏前一步,脚踝便被黏腻的丝线缠住——低头望去竟是手臂粗的毒蜘蛛正从洞顶垂落,八只眼在黑暗中泛着诡谲的红光。 右肩也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下。 尤珠反手去抓,掌心触到一片坚硬的甲壳,那东西却顺着她的手臂迅速攀爬,尖锐的足爪刮过皮肤,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她猛地用肩膀撞向石壁,将那只不知名的毒虫碾成浆,腥黄的汁液溅在脸上,灼烧得她睁不开眼。 往远处的地下看去更为骇人! 看似干燥的泥土实则是层叠的虫壳,每走一步都会踩碎无数蛰伏的幼虫,粘稠的液体从鞋底里渗出,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腥。 突然,无数蛊虫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尤珠蜷缩起身子格挡,却听见"嘶啦"一声——后背的旧伤被虫群撕开,腐肉的气息引来更多毒虫,它们钻进伤口里疯狂啃噬,仿佛要将她的血肉从骨头上剥离。 她摸到腰间私藏的半块火石,奋力擦出火星向后背扔去,灼烧虫群的同时也烧到了自己,可如今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方才火光骤亮的刹那,她瞥见洞窟四壁也密密麻麻全是虫巢,成千上万的蛊虫在巢中扭曲蠕动,而正中央的石柱上,还钉着几具被啃噬得只剩骨架的尸体,骨缝里仍有细小的幼虫钻来钻去。 一只毒蝎爬上她的脖颈,尾钩即将刺入皮肤时,尤珠猛地咬住蝎尾,用尽全力将其甩向石壁。蝎毒顺着嘴角流下,她的半边脸瞬间麻木,视线开始模糊。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梦里的那片火海,那些在烈焰中扭曲的人影,此刻竟化作虫窟里攒动的黑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不知过了多久,尤珠的意识在清醒与昏厥间反复挣扎。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一点点蚕食,从指尖到心脏,每一寸肌肤都在发出痛苦的哀鸣。当又一群噬心虫钻进她的伤口时,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声音在空旷的虫窟里回荡,却很快被更密集的虫鸣吞噬。 若再无解脱之法,别说七日,就算是一日也撑不过去······ 第4章 盐铁改制 今日太极殿里热闹非凡,群臣分列丹墀,围绕盐铁改制争执不下。 御史大夫沈玉堂在朝堂上公然和当朝宰辅吵得不可开交,一时激愤竟欲撞柱明志! 以裴重为首的革新派捧卷疾呼:“盐铁专营积弊已久,当改官营为官商合营,开渠道以通钱财!” 以沈玉堂为首的守旧派则顿笏反驳:“祖宗之法岂容轻动?私商染指恐乱国本!” 而卫承嗣今日却称病告假,并未上朝。 都察院御史张阶踏出班列,手中笏板击得铿锵作响: “陛下!自前朝遗祸后,盐铁转运使各司层层盘剥,运费竟占盐价七成!如今漕运河道淤塞,官船空耗钱粮却难通货物。若推行民商承运、官府抽税之法,以商道之利疏通漕运,不出三年,国库可增百万筹!且商贾逐利而行,必能寻得最便捷的运盐之道,百姓亦可得平价好盐!” 老臣蒋明远胡须气得乱颤,踉跄上前,将笏板直指张阶:“荒谬!盐铁乃国之命脉,关乎社稷根基,岂容商贾染指?当年刘晏大人设常平盐法,平抑物价、充盈国库,方保我朝安稳数十载。如今贸然改制,奸商必为逐利而囤货居奇,届时盐价飞涨,百姓吃不起盐,必生民变!再者,商队通行各藩镇,若被节度使截留,岂不养虎为患?” 听闻此言,裴重转动轮椅出列,袍角扫过青砖,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千钧:“诸位莫要因噎废食。节度使手握重兵不假,但盐铁之利,谁人不眼热?与其严防死守,不如以利相诱——可设盐铁转运副使之职,许节度使举荐亲信任之,然账目须每季度呈报户部核查。如此,藩镇既得实惠,又需仰仗朝廷认可其任命,岂会轻易生事?” 见蒋明远欲反驳,裴重抬手示意,继续道:“再者,可令各州府盐铁营收三成留作地方军费。如此一来,节度使既有体面,又能扩充军备,必愿配合新政。朝廷只需暗中扶持忠于皇室的藩镇,令其监管异心者。譬如河东节度使贺兰真素来忠勇,可委以巡察诸道盐政之权,形成藩镇间相互制衡之势。如此借藩镇之力推行改制,实则将他们的命脉攥在朝廷手中。” 说罢,裴重转向皇帝,深深一揖:“陛下,此乃以柔克刚之策。既安藩镇之心,又收盐铁之利,实乃两全其美。”殿内众人听闻,一时陷入沉思,守旧派官员面面相觑,再难找出辩驳之词。 就在这时沈玉堂突然跳出来,手指几乎戳到裴重脸上:“好啊!你说让节度使派人管盐铁,这不就是送钱送枪吗?以后他们兵强马壮,朝廷还管得住?” 裴重不慌不忙笑了笑:“沈大人别急。您说节度使派人不行,那朝廷派人,节度使能乐意?两边天天掐架,盐铁还能好好运吗?” 沈玉堂一跺脚:“那就对半分!一半人让节度使自己挑,另一半必须是朝廷的人!这样谁也别想一手遮天!”他转头冲皇帝喊,“陛下,这法子再不济,也比全交给藩镇强!” 裴重立刻接话:“沈大人这话在理!我提议由吏部从御史台、度支司抽调人手,专门盯着这些转运副使。谁要是敢搞小动作,立马换人!” 沈玉堂冷哼一声:“裴大人说得轻巧!真要出了事,你担得起责任?” 裴重抱拳:“沈大人监督,我自然不敢懈怠。若有差池,愿提头来见!” 此时殿内突然响起一声破锣般的冷笑,仇千丞佝偻着背从阴影中走出。 他面色蜡黄,两颊深深凹陷,三角眼里泛着毒蛇般的幽光,鹰钩鼻下那抹薄唇常年扭曲成不屑的弧度。金丝绣着流云纹的蟒袍裹着他干瘦的身躯,随着步伐发出窸窣声响,手中拂尘的穗子像是随时要甩出毒液的蛇信。 “两位大人吵得热闹,却忘了最要紧的事——盐铁转运,向来是内廷与户部共管!如今要改规矩,当值太监们的辛苦钱从哪儿出?” 裴重眉峰一挑:“仇公公,盐铁改制是为充盈国库,不是要断谁的生路。” “哼!说得轻巧!”仇千丞尖着嗓子打断,拂尘狠狠甩在立柱上。 “这些年盐船过闸、商队通关,哪处不要咱们公公们盯着?没了这份差事,难道让大伙儿喝西北风?” 他忽然转头看向沈玉堂,“沈大人方才说安插人手,莫不是想把咱们内廷的公公都换掉?” 沈玉堂脸色一沉:“仇公公莫要血口喷人!我议的是制衡藩镇,与内廷何干?” “怎么不干?”仇千丞往前半步,三角眼寒光闪烁。 “沈大人要从御史台调人,裴大人要掌吏部选派,这不就是想把盐政攥得死死的?往后转运使见了公公们,怕是连杯热茶都不愿奉了!” 裴重突然笑出声:“原来仇公公担心这个。不如这样,新设的盐政监察署,也请内廷派十位公公共同巡查。账目流水,咱们当着公公们的面算!” 仇千丞眯起眼睛,忽然拍手怪笑:“好个裴大人,这是给我个空架子!不过是拿几个闲差堵咱们的嘴!” 他猛地转身,朝龙椅跪伏下去,“陛下,老奴伺候您二十年,可不想看着祖宗定下的规矩,被这些人一朝毁了啊!” 张阶趁机高声道:“仇公公莫要拿祖宗规矩压人!盐铁改制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岂容旁人因私利阻拦!” 一时间朝堂上又因开始争论并不休,直至下朝后也没个定论,只得等到十五大朝会再议。 朔风卷着细雪扑在太极殿的朱红宫墙上,将上京染成一片素白。 退朝的官员们裹紧貂裘匆匆离去,沈玉堂却故意落在后头,待人群散尽,他缩着脖子溜进街角不起眼的酒肆。 夜幕降临时,沈玉堂套上件破旧的灰布棉袄,头戴毡帽,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裴府方向走去。 寒风如刀,刮得人脸生疼,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晶。 他绕过裴府正门,在一处废弃的柴房后停下,推开隐蔽的暗门,顺着结满冰棱的密道,摸着黑往裴府深处走去。 密室内,炭盆烧得正旺,裴重却仍披着厚重的狐裘,案上摆着刚温好的酒壶。 沈玉堂抖落身上的雪粒,冻得发紫的嘴唇直打颤:“这天杀的鬼天气,差点把我冻成冰疙瘩!那阉狗今日在朝堂上咄咄逼人,怕是早有准备。” “仇千丞早已看穿你我二人的把戏,你又何必如此装扮。”裴重倒了杯酒递给沈玉堂,酒液在杯中泛起暖意。 “面子上的功夫总得做一做,怎么样,前几日因宫市新政的事我日日来你府上闹,戏做得真吧?” “我让陛下施行新政是看仇党近日吃得太肥了,得饿上一饿。” “方才退朝时,我见仇千丞的亲信顶着风雪,往成德节度使的驻京邸宅去了。这大冷天还这般着急,必定在密谋什么。” 他铺开一张被雪水洇湿的密报,上面字迹潦草,“河东那边传来消息,仇千丞已派人联络当地节度使,打算联名上书反对改制。” 沈玉堂灌下一口烈酒,辛辣的酒意驱散了些许寒意:“大朝会前得拟定草案,咱们得把转运副使由吏部选派这条咬死。但仇千丞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上个月那个查盐税的言官,尸首在护城河捞起来时,浑身都是冻伤,分明是被折磨后丢进去的。” 裴重起身拨弄炭盆,火星子溅起,映得他脸色忽明忽暗:“我已让心腹在金吾卫打点。只是这冰天雪地,调兵遣将多有不便。” 他从抽屉里取出个用油布裹着的物件,打开竟是半块刻着玄鸟纹的玉佩,“这是与陇右节度使约定的信物,明日你冒雪出城一趟,务必说服他支持改制。” 话音未落,密室的门被轻轻叩响。裴重神色一凛,握紧腰间的佩刀。见是自家暗卫,才松了口气。死士浑身挂满冰霜,从怀中掏出封带血的信:“大人,监视仇千丞的暗桩暴露了。这是他临终前拼死送回的消息——仇千丞打算大朝会上,以结党营私之罪弹劾您二位。” 沈玉堂猛地起身,撞倒了身后的矮凳:“狗东西!竟敢先下手为强!大朝会我就佯装不知情,抢先参你一本,再顺势提议由大理寺彻查,拖延时间。” 他弯腰捡起凳子,膝盖在寒冷中发出咯吱声响,“只是这大雪封路,消息传递艰难,得想个法子才行。” 裴重将玉佩塞进沈玉堂手中,又递过件厚实的披风:“你带上这玉佩,连夜出发。我让府里的马车在南门等候,备好了防滑铁链和烈酒。此去凶险,但事关改制成败,不容有失。” 沈玉堂点点头,将玉佩贴身藏好,裹紧披风,推开密室的门。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他回望一眼温暖的密室,毅然踏入了茫茫雪夜。 一刻之后,裴重望着熄灭的烛火,将案上密报尽数投入炭盆。 火苗舔舐着字迹,映得他眼底寒芒闪烁。 他披上玄色大氅,推开暗门。院中的积雪已被踩出凌乱的脚印,寒风卷着碎雪掠过廊下的铜铃,发出细碎声响。裴重转身走向书房,从暗格里取出一枚腰牌——那是只有皇帝近身侍臣才有的信物。 夜色浓稠如墨,裴重翻身上马,马蹄踏碎满地月光。 远处宫墙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他握紧缰绳,朝着太极殿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扬起的雪雾很快将痕迹掩盖。 第5章 生死契约 天气大寒,立政殿檐角的冰凌柱在廊下三十六盏宫灯的照耀下泛着冷冽的青芒。 殿中铜鹤香炉腾起的龙脑香雾缭绕在蟠龙柱间,将烛台映出朦胧光晕,皇帝披着明黄斗篷临窗而立,案上摊着幅漕运淤塞图。 “你与沈卿倒是做了出好戏呀······” 沈玉堂一年前从江淮调职御史台,任御史台大夫,朝中党争从未参与半分,直至今日朝上假意与裴重一派争执,才露出马脚。 “臣与沈玉堂乃少时旧识不假,为避仇党耳目,他才按兵未动,求一个中正之名。如今臣欲设立盐铁监察署,这一年以来,沈玉堂在御史台和度支司栽培了不少自己人,盐铁新政迫在眉睫,与其继续蛰伏,不如引火上身,仇党才有机会露出爪牙。” “陛下不也想釜底抽薪,将仇党一网打尽?” 见裴重如此掷地有声,皇帝随即调转话头,不深究他的“欺君之罪”。 “仇千丞的人已去到此处”皇帝指尖划过地图上的成德藩镇。“说你与沈玉堂私通边将,意图谋反。” 成德与上京接壤,快马往返不过三个时辰,因此成德节度使陈光是唯一一个可在上京安置私邸的节度使。 裴重抬头时,见皇帝嘴角噙着抹冷笑:“如今境地,卿与沈卿但凡一人折损,盐铁转运副使的任免权便会落入他们手中。” “臣请陛下恩准,”裴重叩首在地,“十五大朝会,让沈玉堂抢先弹劾臣结党,再由大理寺介入,如此既可拖延时间,又可借机将仇党的罪证公之于众。” 皇帝转身从书架抽出密函,正是陈光与仇千丞的往来手札。“仇党想拿盐铁转运副使的任免权做文章,”他将信纸掷入火盆,“你说的法子虽险,却是唯一能引蛇出洞的路。” 殿外风雪呼呼作响,裴重望着皇帝案头未批的盐铁改制草案,忽然想起白日朝堂上沈玉堂跳脚的模样,忍不住轻笑:“沈大人明日怕是要真摔了笏板,陛下可莫要怪罪他演得太真。” “只要能夺回盐铁之权,”皇帝抬手扶起他,袖中龙纹暗绣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摔碎十块笏板又如何?倒是你这轮椅上的把戏,再演下去,连朕都要疑心你真瘸了。” 说罢皇帝见裴重大氅肩头沾了些许雪水,顺手递给他一个暖炉。 “无事,很快便不必再演了。” 殿外更鼓敲过三更,他接过皇帝递来的暖炉,忽听得隔壁偏殿传来瓷器碎裂声——是侍立的小太监失手打碎了茶盏,那张蜡黄的脸竟与白日里的仇千丞有几分相似。 “陛下······”裴重指尖在暖炉上叩了三下。 “方才入宫时,臣见仇千丞的干儿子提着食盒进了内侍省,怕是给牢里的言官送断头饭去了。” 皇帝闻言假意攥紧了案上的玉镇纸,指节泛白:“那就让大理寺提前开审,朕倒要看看,这阉狗的爪子能伸多长!” 前阵子大查盐税,许多官员因探查到仇党隐秘处,皆被暗杀或者入狱。 殿角铜鹤香炉里的龙脑香燃到了尽头,裴重起身告退时,见皇帝已铺开新的奏章,朱笔在“盐铁转运副使由吏部选派”一句下重重画了圈。 上京的雪下了一夜,晨光出现时,坊间的瓦当覆了层惨白,风卷着细雪灌进巷陌,却渗不入地下百尺——那里只有永夜,与虫窟里濒死的喘息。 尤珠蜷缩在石壁处,眼前是用洞中白骨生起的火堆,如今只余一点火星。 她的左臂已无知觉,被毒蛛咬过的伤口泛着诡异的青紫,皮肉下似有活物蠕动。右肩的旧伤被虫群撕扯得血肉模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溃烂的皮肉。 洞窟深处传来窸窣声,像潮水般逼近。 她猛地抬头,磷火幽绿的光映出一片黑压压的虫潮,这两日有火光这些毒物才不敢靠近,如今火光将熄,竟全部倾巢而出。 尤珠咬牙撑起身子,踉跄着向后躲,后背却撞上湿滑的石壁。 “哗哗——” 一声细微的水响从石缝间传来。 她僵住,耳尖微动。那声音极轻,却与虫群的窸窣截然不同——是流水。 尤珠发狠似的用仅剩的一点儿火石擦出火星,借着刹那的光亮,她瞥见石壁底部一道狭窄的裂隙,隐约有银光闪烁。 她扑过去,五指插入缝隙,腐臭的泥水渗入指甲,却顾不得疼,发狠一掀——轰! 腐朽的虫壳塌陷,露出一个黑洞洞的通道,冷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底下竟是一条暗河! 河水漆黑如墨,却无虫敢近。 尤珠瞳孔一缩——是硫磺的味道,这河通向地下漕运! 她顾不得想太多,纵身跃入水中,漕运水道比想象中更长。 尤珠顺流而下,伤口被浊水浸泡,疼得几欲昏厥,中途险些被漩涡卷入水底,幸而抓住一根浮木,才勉强撑到出口。 上岸时已是深夜。 她拖着残破的身子爬上码头,眼前是上京最繁华的漕运巷——而尽头,就是裴府。 “不能倒……”她掐着掌心,血从指缝滴落。可视线越来越模糊,裴府朱红的大门在月光下晃成重影。 最后一步,她终于撑不住,重重栽倒在石阶前。 今夜没有下雪却是暴雨如注,尤珠倒在裴府正门已有两个时辰,浑身都是伤,没一块儿好地方。 裴重的鎏金轮椅碾过积水,停在她面前,蟒纹扶手在闪电中泛着冷光。 见尤珠晕倒在地,裴重示意暗卫将一颗金丹喂入她口中,不过片刻,尤珠便有了些许意识。 “往生楼的千虫窟滋味如何?”他抬手洒出一把盐,蛊虫瞬间蜷缩成球,“听说被扔进去的人,会把自己的手指当虫子啃。” 尤珠抬头,雨水混着血沫从睫毛滴落,来不及作过多反应,十三娘的话在耳边响起:“裴重多疑,但惜才,你若能为他所用……” “我能替你杀宦党。”她扯动嘴角,露出染血的犬齿,“但要换一个承诺。” 裴重挑眉,寒铁镖擦着她耳畔钉入门框:“裴某从不和将死之人谈条件。” 尤珠强撑着跪起,从发丝间取出一根银簪——簪身寻常簪子要略粗一些,掰开是空心的,她从里面取出一张黄纸,跟那日“惊风倒戈”密报的纸张一样。 里面画着一幅机关图。 “仇千丞的夜枭营总部,在含嘉仓地下三层。那里有面魂归墙,嵌着三百六十枚官员头骨。” 轮椅突然逼近,裴重的指尖扣住她下颌:“你凭什么认为,裴某会信一个与往生楼有瓜葛的人?” 尤珠直视着他眼底的雷火,忽然将手按在他轮椅扶手的蟒纹上。机关瞬间启动,扶手弹出一卷羊皮纸,是这些年来秘阁监查到的有关往生楼的相关秘辛。 “因为我们都有想杀的人。”她取出十三娘给的赤丸,掰成两半,“我替你杀满十人,你只需替我杀一人,替我解开我手身上的蛊虫——如何?” 裴重的目光凝在赤丸上,那是往生楼楼主才能动用的免伤令。他忽然轻笑,从袖中取出桐木契约匣:“成交。但有个附加条件——能不能在我身边活下去,还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尤珠接过镖,指尖触到镖尾的细小凸起——那是“十”字的刻痕。她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兵器,而是裴重给她的“身份牌”,更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 “一言为定。”她将半枚赤丸放入契约匣,以示诚意,这是她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在千虫窟那两日她硬是没舍得吃这最后一粒。 说完这句话,尤珠再度昏死过去。 她被抬进西厢时,檐角的铜铃正被暴雨砸得铮铮作响。 两名暗卫刚把她放在榻上,褥子便洇开大片血水。领头的暗卫探了探她颈侧,突然变色:“脉象乱了!” 话音未落,尤珠猛地弓起身子,“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血里竟裹着几条细如发丝的活虫。 “去禀报大人!“ 裴重来时,郎中正用银刀划开尤珠右肩的腐肉。 “蛊虫入心脉了。” 老郎中胡子发抖,刀尖挑出半截扭动的蜈蚣,“这...这是往生楼的千足蛊,老朽只在前朝医案里见过······” 就在这时尤珠突然剧烈抽搐,七窍都渗出血线。 裴重冷眼看着,忽然转动轮椅扶手机关,“咔嗒“一声弹出个玉盒:“用这个。” 盒中躺着三枚金针,针尾雕着细小的蟠龙——是御医院镇库的锁魂针。老郎中手一抖:“大人,这针霸道,扎下去怕是······” “她若死了,你陪葬。”裴重掸了掸袖上并不存在的灰。 第一针入百会穴时,尤珠的指甲生生抠裂了床板。 “压住她!“老郎中吼着,第二针已刺向膻中。尤珠喉间发出非人的嘶吼,后背炸开一团血雾——数十只蛊虫从旧伤里钻出,见光即死,落地化作腥臭的黏液。 窗外惊雷劈落,照得屋内惨白。裴重忽然俯身,亲手将第三针钉入她脐下三寸。尤珠整个人弹起又重重摔回,齿间咬着的木棍碎成两半。 “还有一刻钟。”裴重盯着漏刻,“蛊毒攻心前若醒不来······” 话音未落,尤珠突然睁眼,瞳孔竟泛着诡异的金——是千足蛊垂死反噬的征兆。她一把攥住郎中手腕,力道大得能听见骨裂声。 “大人退后!”暗卫的刀已出鞘三寸。 就在此时尤珠眼中的金色剧烈震荡,终于“哇“地又吐出一口血,这回血里再无活物。她脱力倒下时,听见裴重对郎中说的最后一句话:“把她的绷带浸在雄黄酒里——往生楼的虫子,最怕这个。” 经过一夜的搏命,尤珠这条命总算是捡了回来。 第6章 真假影帝 尤珠醒来时,已是两日之后,窗外正飘着细雪,她在榻上翻了个身,发出痛苦的呻吟。 “疼······”她蜷缩成一团,手指死死攥着被角,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门外值守的丫鬟听见动静,悄悄推开一条门缝。 “姑娘可是伤口又疼了?” 尤珠虚弱地睁开眼,目光涣散:“这位姐姐......我、我这是在哪里?”她颤抖着指向自己身上的伤,“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丫鬟面露难色:“具体的事,奴婢也不清楚,奴婢先行告退。” 裴府的下人给她安排的住处是西厢最偏的一间,墙角堆着些陈年账册,窗纸破了洞,冷风裹着雪粒子灌进来,在青砖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她伸手去够床头的药碗,碗底还沉着半片没化开的黄连。 辰时三刻,尤珠拖着身子踩着积雪去药房,形容枯槁,浑身疮痍。 裴府的药房比往生楼讲究,药柜上贴着工整的标签,连装艾绒的匣子都描着金边。她刚伸手去取三七粉,药童就"啪"地打下她的手:“这是给主子们备的。” “你一个小药童,与我身份并无不同,有何了不得的?再说,我既在这主家做事,我若带着这满身伤痕死在这府中,岂不是令主家蒙羞?” 小药童一脸诧异地盯着尤珠,只当她是伤势过重,伤到脑子了,并不理会。 最后只得拿一包陈年艾叶打发尤珠,药性早散了七分。 尤珠回程时听见廊下两个丫鬟嘀咕:“这就是大人从门口捡回来的那个?瞧着活不过这个冬天······” “姐姐,二位姐姐······” 尤珠正想要向两个丫鬟询问这府中掌管女婢的嬷嬷是谁,自己是如何受了这满身的伤,又在府中何处当差。不料两个丫鬟避她如蛇蝎,一溜烟儿的功夫,便没了身影。 西厢院后有口废井,尤珠只能在此清洗伤口。 冰水浇在千虫窟留下的咬痕上,疼得人牙关发颤。她突然想起一个法子——把烧酒含在嘴里,痛极了就咽一口。 “喂!脏水别溅到路上!” 管事嬷嬷远远呵斥。尤珠沉默着拧干帕子,露出腕间新包扎的刀伤,她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身旁有支寒铁制成的飞镖,做工十分讲究,尾端还有个“十”字刻痕,想来她应当是这府上的护卫,受主家赏赐所得。 尤珠等了许久,并未有人传唤她上差,想是自己犯了太大的过错,令主家十分厌弃······ 雪光穿透裴重书房的云母窗纱,博山炉里吐着沉水香。 “你如今来我这里是愈发不避嫌了。”裴重拎起酒壶,热酒注入青瓷盏的声响,恰与更漏滴答相和。雾气氤氲间,他垂眸瞥向窗外——院中红梅已然盛开,一片殷红甚是好看。 沈玉堂大喇喇瘫在黄花梨圈椅里,鹿皮靴底沾的雪泥弄脏了书房的地板:“我连着策马两日,陇右那边倒是应承了。”他忽然倾身向前,腰间玉珏撞得案几叮当响,“不过节度使说,新制若成,陇右的三成盐税,得归入他囊中。” 一卷盖着节度使火漆的密函被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泛起涟漪。裴重不动声色地拭去溅到袖口的墨点,指尖在“盐税”二字上顿了顿。 “你倒是稳得住。”沈玉堂突然凑近,带着马革与铁锈的气息,“如今这个节骨眼,还敢往府里捡来历不明的女人?” 裴重转动轮椅轧过沈玉堂的衣摆,从书架取下一只黑漆匣。匣开时冷光乍现——里头躺着支赤金步摇,簪头蔷薇染血般艳红。 其实他在府中大可不必坐轮椅的,想来是平日演习惯了······ “血蔷薇的标记。”他屈指弹了弹花瓣,暗格机关应声而启,“三年前夜枭营第七桩血案,凶手用的就是这种暗器。”书房外忽起北风,吹得步摇金链簌簌作响,像冤魂呜咽。 沈玉堂瞳孔骤缩,少年气的笑容终于褪去:“往生楼的人你也敢留?” “没有该留不该留。”裴重忽然将步摇掷向屏风,金簪穿透纱绢上绘的白鹤眼睛,“只有当用不当用。” “得,你向来算无遗策。”沈玉堂又挂回那副玩世不恭的笑,顺手捞走案上酒壶,“所以......那姑娘貌美否?领来——” “咻!” 一道银光擦着他耳畔钉入梁柱,沈玉堂鬓角一缕发丝缓缓飘落。裴重收回袖箭,慢条斯理地展开密函:“再废话,下次钉的就是你舌根。” 沈玉堂举手作投降状,他眨眨眼,突然正经起来:“大朝会那日我参你结党,但盐税账册若十五前到不了大理寺······” “咔哒。” 裴重扣上暗格,机关咬合声如毒蛇合颚:“你当我秘阁监的人是吃干饭的。” 窗外的红梅因北风的呼啸,花瓣洒落在雪地上不过片刻便被卷起,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沈玉堂走后,裴重才想起来府中还有个麻烦事没处理,当即传来盯着尤珠的暗卫。 “主上,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在府里抓着个人就问她在何处当差,今日也只在前庭走动,并未接近内邸。” “有趣······”裴重坐回轮椅,将沉水香点燃放入博山炉中,“将她带来回话,我倒要看看她能演到什么境地。” 暗卫将尤珠带到书房时,裴重正在煮茶。紫砂小壶里的水咕嘟作响,白雾模糊了他的眉眼。 “坐。”他头也不抬,指节叩了叩案几。 尤珠垂首站着没动,袖口还沾着井水:“奴婢不敢。” 茶匙突然“当啷”砸在青瓷托上。裴重轻笑:“你什么时候学会称“奴婢”了?” 她猛地抬头,又迅速低下,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大人说的...奴婢听不懂。” 裴重转动轮椅逼近。 轮椅碾过她脚边时,尤珠下意识绷紧小腿——这是习武之人本能的防御姿态。裴重的目光在她脚踝停留一瞬,忽然从案头拿起支寒铁镖。 “认得这个么?”镖尖抵住她喉结。 尤珠盯着镖尾的"十"字刻痕,瞳孔微缩。这反应没逃过裴重的眼睛。 “奴婢只记得...醒来时有一支与之相差无几的镖就在枕边。”她瑟缩着往后躲,后背却撞上书架,一尊白玉貔貅晃了晃——恰是暗房机关枢纽所在。 “哦?”裴重突然将茶泼在她脚前。 滚水溅上裙角,尤珠踉跄退步,看似慌乱,落脚却精准避开随之而来的茶盏。 “那你说说——”裴重摩挲着蟒纹扶手,“你身上这满身伤痕,因何所致?” 尤珠脸色煞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衣带,这个细节让裴重眯起眼。 “奴婢应当是犯了什么大错,才让大人如此震怒。”她忽然扶额摇晃,“不过不打紧,奴婢犯错,应当受罚,虽是罚得有些重,却是奴婢自找苦吃,应得到的。” “不过,奴婢因伤势严重,忘记了犯了何错,还望大人告知,好让奴婢下次不敢再犯。” 她这番话,看似回答了裴重的问题,实则避重就轻,将问题抛回给了裴重。 “你······你是我的贴身护卫,因前几日我出巡盐税,遭遇暗杀,你为了护我,才导致这满身伤痕。”裴重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像是在看什么猎物一般。 “既如此,算起来我为护主人受伤也是有功,大人为何将我扔在西厢整整两日不管不顾。” 尤珠本就受了伤,说出这样的话更是显得楚楚可怜。 “本官刚回府中,许多事是下人疏忽,你勿见怪。” “无事,大人既如此说,可否给我换间厢房,西厢房实在太过破旧,这天寒地冻的,奴婢又受了伤,怕是不好将养。” 显然面前这女子在蹬鼻子上脸,裴重冷笑一声道:“你本就是我的贴身护卫,应该在我身侧才好,晚些我让人在我院中收拾间上好的厢房供你养伤。” 尤珠听闻此言面露喜色,连忙道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奴婢······”她突然再次摇晃起来,“头好晕······” 话音未落,人已软软栽倒。裴重冷眼看着她跌落的方向——正好避开了书案。 “主上,要将她押入秘阁监审问吗?”暗卫低声问。 裴重凝视着尤珠颈侧淡青的血管,那里有处新鲜针孔——是昨日郎中取蛊虫留下的。他忽然走近用镖尖挑开她衣领,露出锁骨下还未愈合的咬痕。 “不必。”他收回镖,“把人扔回西厢,让管事嬷嬷“好好关照”。” 暗卫架着尤珠离开书房后,裴重转动轮椅来到窗前。细雪仍在飘落,将庭院染成一片素白。他指尖轻敲轮椅扶手,若有所思。 尤珠被扔回西厢后,立刻睁开了眼睛。她缓缓摊开掌心,露出一枚精巧的铜钥匙——方才在书房时,从裴重书架上顺来的。 窗外传来脚步声,她迅速将钥匙藏入发髻。管事嬷嬷带着两个粗使丫鬟推门而入,手里端着碗黑糊糊的药。 “大人赏的补药,趁热喝了吧。”嬷嬷眼中闪着精光。 尤珠接过药碗,将药一饮而尽,苦得直咳嗽。 “大人不是说······” “装什么娇气!”嬷嬷夺过空碗,“明日寅时起来洗衣裳,别以为装病就能躲懒!” 裴重,你的话果然不可信,什么上好厢房,什么好生将养,糊弄鬼呢! 与此同时,裴重正在检查书架。那枚用来开启密阁的钥匙果然不见了。他唇角微勾,从抽屉取出另一把一模一样的钥匙。 “主上料事如神。”暗卫叹服道。 “她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不配做我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