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宗延毕生但导师修无情道》 第1章 第 1 章 整个三界这些日子都在偷偷议论一件事——剑宗被合欢宗收购了。 剑宗经营不善,濒临倒闭,即将遣散弟子各回各家。 合欢宗此时突然来信,提出愿意收购剑宗,负责剑宗一切经营、修炼活动的经费,且不插手剑宗内部事务。 面对这么百利无一害的条款,剑宗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沉默。 天下没有白得的馅饼,也没有白来的善款。 剑宗掌门半日后回信,信上只有寥寥三字—— 要求呢? 当然得问一下要求,他们是修无情道的剑宗,对面是练合欢术的合欢宗,要是不问清楚,人家提出要求剑宗全员陪练合欢术,那他们剑宗还不如早点解散了好。 可不知道是信寄丢了,还是合欢宗后悔了,信寄出以后,却迟迟没有收到回信。 剑宗掌门问,如果我们现在发个信问,收到了吗?会不会显得有点倒贴。 众人沉默。 在等待回信的这一段日子里,剑宗的经济状况每况日下,一枚铜钱掰成两枚花。 虽说弟子们都能吃苦,挨一挨饿没什么,而且大家都能下山做体力活赚饭钱,但是难的不是赚吃饭的钱,是赚修炼的钱。 锻造武器缺的经费,不是干点体力活就够的。剑宗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锻造新剑,过去用来训练的剑大多已经磨损得很严重,损坏达到一定程度就无法再投入使用。 剑库中的剑越来越少。剑宗已经穷得叮当响,倘若再没有剑,和丐帮有什么分别? 剑宗掌门最终决定再次回信,愿意接受一切要求。 在等待回信的这一段日子里,坊间传言愈演愈烈,书坊里不断涌现以剑宗和合欢宗为背景制作的话本、绘本,一时间两个宗门的关系成了各大茶楼、酒楼编排的对象—— 支持合欢宗的一派说:“要选师门就选合欢宗,虽然名声是差了一些,但是上手轻松、出师率高、就业广泛,也不像剑宗那么穷,剑宗饭都要吃不上了吧。” 抨击剑宗的一派说:“剑宗吃不上饭就算了,怎么连脸都不要了!一群修无情道的被合欢宗包养,我都不敢想!” 守护剑宗贞洁的一派说:“两宗切磋的事能叫包养吗?赞助的事能叫包养吗?龌龊!” 诋毁合欢宗的一派说:“合欢宗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有钱又怎么样?送你小孩去合欢宗你愿意吗?我宁可我家孩子去剑宗受受苦,小孩子就该吃点苦!” 支持剑宗的说:“对对,饿死事小,失洁事大!” 一人尖酸刻薄攻击他道:“现在还谈什么失洁不失洁的,你们整个剑宗都要失洁咯!” 支持合欢宗的极端分子暴言:“谁有舒服日子不过!天天吃苦吃苦,吃死你们!我小孩以后就进合欢宗,出来以后净勾引你们孩子,让他们无情道全部白练!” “神志不清!” 众人都不想再招惹他,退潮一般散了。 合欢宗宗门外。 如果凌春请能听见茶楼里的言论,一定会大声反驳:“谁告诉你合欢宗上手轻松了!” 真轻松他能延毕五年吗? 如果冉云啸听见那番话,也一定会反驳:“我们剑宗没有吃不上饭。” 确实没有吃不上,因为合欢宗的资助来了。在剑宗发信说可以接受任何条件的第二天,合欢宗就遣人送去了几车钱财珠宝、丹药炼石。那一天,剑宗也终于知道了合欢宗提出的条件—— 剑宗需得派出最优秀的一群弟子,带教合欢宗延毕生,直至他们顺利出师毕业。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剑宗掌门带着一群弟子整整齐齐站在合欢宗宗门外。 合欢宗宗主有事耽搁,尚未出场,合欢宗弟子们礼数周到,全员外出迎接,本想引剑宗进大殿喝茶休息,没料到剑宗弟子说什么都不肯,其中的渊源两方人都心知肚明—— 今日若是剑宗弟子全员踏进合欢宗大门,明天书坊里就会变本加厉地大印特印,大卖特卖。 什么《合欢宗风月录:正道剑修掉入美人窝》,什么《道心难守:如何逃离合欢宗》,什么《剑宗弟子误入合欢宗的108种修行方法》。 纵使剑宗这种不会出入任何娱乐场所的门派,在江湖坊间行侠仗义出任务时也没少听见这些书名。 剑宗弟子捏了捏眉心,不敢踏入大门半步,但人家给了那么多钱,他们也不好表现出失礼的样子,只好在门口假装很忙。 好在合欢宗弟子们个个善解人意,知道其中的缘由,也不好做出一副“强抢民男”的样子,就陪他们在门口东张西望。 冉云啸在门口乱逛。 从大门就能看出合欢宗非常之有钱。 宗门建得气派,高耸入云。不仅门柱,整块围着宗门的长墙也是上等白玉石制成的。 不仅有钱,还很用心。 墙的外围雕刻着历代弟子的画像和在宗成就,连冉云啸这种不懂雕刻技艺的都能从人物神态上看出大师手艺了得,他不好意思当着人家宗门的面细细打量,只能隔得远远一路看下去。 不得不承认,合欢宗弟子虽然风格不一,但是个个相貌出众。 越是靠近大门的越是成绩斐然,三界第一,成功飞升,画像下密密麻麻写着一行又一行,越是往后,写得就越少。 直到来到一个分界线,他走着走着,脚步一顿,停在了一面雕像前。 此人线条分明,眉如远山,眼似明星,唇形柔和,看起来跟活了似的,好像还在冲着他笑。 凌春请。 他匆匆扫了一眼画像一旁的署名。 能让他如此在意的倒不是长相,毕竟他是修无情道的,不管是貌若潘安还是獐头鼠目,对他来说都是一码事。吸引了冉云啸的,是底下的刻字。 入宗第一年,延毕。 入宗第二年,延毕。 ...... 整整写了五行,延毕了五年。 前面画像下的文字他没细看,美名总是千篇一律,而恶名就各有各的特色了。 在这个分界线之后,都是被逐出宗门的弟子,冉云啸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看入迷。 有的弟子画像下写了——骗情夺命被逐出宗门。 还有的是——荒淫无度被逐出宗门。 ...... 冉云啸一路下来看得眼皮直跳。和这些比起来,延毕五年还真的算不了什么大过错。 他眼尾一扬,又看了两眼雕像。 不过长成这样不该延毕啊,长成这样不骗情夺命、荒淫无度就不错了,居然还延毕了。 真是好大的出息! 冉云啸远远地看着雕像,甚至都没有注意本尊就站在雕像旁边,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面雕像面前停留太长时间。 一直盯着别人的本身就已有失分寸,一直盯着别人的延毕记录,更是无礼,想到这里,他收回视线。 却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所有行为都被雕像一旁站着的人尽收眼底,他移开眼神的那一刻,莫名和那人四目交汇,遥遥相望,那人冲着他一笑。 冉云啸一瞬间竟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堂堂剑宗优等生,数十年来头一次方寸全无,僵硬地扭头而去,才猛地意识到那人就是雕像本尊! 本尊一动不动,神色自然,丝毫没有对自己的延毕记录羞愧的意思,大大方方和自己白玉制的雕像站在一起。 冉云啸回过头解释也不是,好像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毕竟他确实看了,而且记录摆在那就是给人看的,回过头微笑也不是,太莫名其妙。 好在此时,一道声音远远地出现,全场同时看去,把冉云啸从两难的抉择中救出。 “对各位的到访,本人不甚感激......” 合欢宗宗主出现,讲了一堆场面话,冉云啸没听,只见得他身后跟着走出几位弟子,人人手上捧着一摞袍子。 倘若冉云啸识货一些,就知道这是江南地区当下最名贵的“御寒流霜袍”,材质讲究,由上等蚕丝织成,摸起来温软如云,内衬又选用厚实的羽绒,有效阻挡了寒气。 一般来说,御寒和轻便只能择其一,但是御寒流霜袍巧妙就巧妙在它两者兼得。 领口部分可高立防风,又配有细致的缎带装饰,合欢宗弟子抱出来的袍子,颜色均选取了温润的米白,朴素高雅,兼具实用与美观。 一件又漂亮,又轻便,还能保暖御寒的袍子,怎么想都知道一定价格不菲。 一名剑宗弟子凑到同门身边:“这一件就要五十贯。” 另一名弟子嘴上念念有词地开始算账—— 一贯钱等于一千文,五十贯等于五万文,剑宗一名弟子一顿饭的标准是二十文,一件袍子就等于...... 算到最后他竟两眼一翻:“......我不敢算,你帮我算算。” “......我也不敢算。” 两人算着算着,竟然开始在口中狂念清心诀! 剑宗大师兄隔着不远听见,扶额心道,从前前辈都是面临上古魔兽和绝修妖道才需要念清心诀,现在的弟子竟然对着两个袍子就念起来了! 道心不坚,道心不坚啊! 合欢宗宗主道:“相信大家都知道了我们合欢宗提出的恳求,同时我也知道,三界对我们合欢宗偏见已久,各位修无情道,可能很难接受,不接受也无妨,这是我们合欢宗对于各位前来的一点小小心意,肯请各位收下。” 合欢宗宗主一套先礼后礼再礼已经打得剑宗一群初出茅庐的剑宗弟子晕头转向,只会抱着名贵的袍子看着自家掌门。 时值雪日,从无事可做到听完这一席发言过去不到一个钟头,剑宗弟子已经冷得打颤。 剑宗宗门建于寒冷之地,地势又高,“苦寒”是不争的事实。合欢宗建于江南水乡,按理来说,应该不及剑宗寒冷,可是剑宗弟子站在这里不到一个钟头,便觉得冷得彻骨。 这就是南方独有的湿冷,寒气一寸一寸直入骨髓,甚至常穿的袍子都有些不够用。 大家不禁看了一眼袍子,又想到最近越来越丰盛的伙食。 合欢宗给了很多钱,也不说自己提出的是要求,只说是请求,再卖个惨说外界都是偏见,最后还换位思考体谅一下剑宗。 冉云啸听完这段话只觉得事已至此,剑宗接受了顶多被编排一点花边传闻,不接受就是无情无义了。 剑宗掌门点点头,几名剑宗弟子立马像是接收到某种信号一般,穿上御寒流霜袍,立马便觉得没有方才冷得那么刺骨。 合欢宗宗主一见他点头便笑起来,举起一个签筒。 “那就有请剑宗各位豪杰上来抽签吧,我宗门所有延毕弟子的名字都写在签上,大家抽到哪一位,就根据名字去认领自己的学生。” 离宗主较近的几个剑宗弟子率先上前,冉云啸方才闲逛,已经走到了距离大门较远的位置。 他匆匆看过一圈才发现,在现场的合欢宗弟子都是雕刻在汉白玉上,凌春请前前后后的面孔,全都是延毕生,那凌春请这个五年期延毕生的名字应该也在签筒中。 他上前抽签前,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倚靠在白玉石旁悠哉游哉的人。 竹筒里只剩一根签,空荡荡地在里面晃悠。 冉云啸伸手,举起签。 一列漂亮的楷书,刻在桃木上。 那是他在合欢宗认识的、唯一一个名字。 ——凌春请。 墙上篆刻的署名,和签上的名字遥遥重合。他把签妥善收好,对上远处那人的目光。 四周的喧闹取代了方才的寂静,因为剑宗和合欢宗之间凉凉不认识,对着脸也不知道名字,剑宗的人想找到名字对应的脸,就得大声嚷嚷,或者四处询问。 只有冉云啸安安静静,他知道他要找谁。 凌春请一直在远观一切,他看着径直走来的冉云啸,笑着问道:“我是抽剩下的吗?” 冉云啸看着他,下意识反驳道:“不是。抽签的先后顺序不影响得签机率。” 凌春请微微一笑,缓声道:“哦——那我在落你手中,便是天意。” 轰的一声在冉云啸心口和脑内一齐炸响!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剑试中,被其他弟子以剑直刺心间,避无可避,剑顶悬于他心口上方两寸。 原来这就是合欢宗的招数,轻而易举四两拨千斤,比剑气更伤人。 第2章 第 2 章 合欢殿内堂。 合欢宗宗主终于把手上的所有延毕生都外包出去,面容一扫往日的阴霾,极其快意熨帖地喝着茶,优哉游哉地欣赏窗外的梅花。 几名弟子坐在他身后,还在殷切地讨论。 合欢宗大师姐道:“我知道了,师父,其实你是想拉无情道下水,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如果他们都能成功让剑宗那些优等生修不成无情道,对剑宗来说是一种极大的削弱。” 二师兄恍然大悟:“田忌赛马,合欢宗赛无情道。” 合欢宗宗主喝茶的手顿住。 他只是......实在不想教这群笨徒弟了! 他心想,你们还真看得起这群师弟,说得好像三言两句就能拐跑人家无情道一样,要是真那么轻松,还能延毕那么多年? 特别是凌春请,延毕了五年,他想想就觉得头疼,不过好在......好在今天都丢出去给别人教了。 想到这一等喜事,他缓缓回过身,装作深思熟虑的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 合欢宗宗门门口还熙熙攘攘站着一些人。 冉云啸装作对凌春请的一切暗示不为所动,面不改色道:“先休息两天,练习的事不急于一日。” 冉云啸说完瞥了他一眼,心想其实凌春请应该确实不急于一日,要是真着急,也不至于延毕五年。 而他想要暂缓两天,是因为他完全不懂合欢宗。 从前修炼的日子里,各种稀奇古怪的剑法他都乐意去学,因为这是他的本职工作,多学点总没有坏事,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辈子修无情道还能跟合欢宗扯上关系。 合欢宗的宗门招式他不懂,延毕与否的标准他不知道,什么都不懂根本没法教人。 冉云啸做事一向谨慎有条理,没有把握的事不做,没有计划的事不做,所以他准备给自己五天的时间定制一套完整的方案,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合欢宗给他的这个包袱甩掉。 不能让这个合欢宗的耽误他练剑。 冉云啸说了自己的安排,凌春请当然没有异议,他乐得多玩几天。 “过些日子我会通知你。” 冉云啸留下这句话,看都没看凌春请一眼,就掐诀御剑走了。 等剑带来的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凌春请一路慢慢踱回房间,才想起来自己甚至不知道人家叫什么。 凌春请本以为,“休息两天”的“两天”,是一个虚指。 一般人说两天,都是三到五日,再不济,就算剑宗把时间全用在练剑上,一点书也没读,分不清实指虚指,那也应该是两天。 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他就收到了来信。 只不过来信的方式十分古怪,一般别处寄到合欢宗的信,会有统一人员按住处分发,放到屋子旁边的信箱中。 这人来信的方式非常粗鲁直接——一柄短剑带着黄色信封,扎入屋旁的树干中。 力道干净利落,信封薄薄一张,丝毫没有褶皱。 剑没入树干大半,投信的人看起来力气很大,凌春请拧着眉头,手握剑柄,用力向后一拉。 纹丝不动。 凌春请叹气,收回手。 他伸手摸上去,信很薄,应该没写多少,而且如果不用信使送信,外面也不需要用信封封缄,直接用剑把信条往树上一扎得了,还搞得这么正式。 现在他拔不下来剑,拿不下来信,拆不开信封,也看不见里面写了什么。 早上下了霜,外面冰天雪地。 他没套外衣,站着这研究了一会儿这柄剑,已经哆嗦得不行,于是颤颤巍巍伸手,直接把信扯了下来。 哗啦一声,剑拉着信,撕开一个长长的口子。 凌春请带着破损的信和信封,转身回屋。 屋里的暖气让他缓了一口气,他坐在暖烘烘的床上,慢条斯理地拆开信,里面只写了一句话,言简意赅—— 今日口时,长安城西,绣坊街头,茶庄见。 署名:冉云啸。 凌春请轻轻念了一遍署名。 他看到那柄剑时已经猜到是谁来的信,他在宗门外酒肉朋友不少,但是绝对没有人送信这么不走寻常路。 猜到是剑宗那人后,凌春请忽然想到,他不寄信可能是因为...... 寄信要钱。 凌春请原谅了他,没钱这事真没办法,但是原谅了他,就得苦了自己的眼睛。 天还没大亮,凌春请就着灯看了好一阵,时辰上的那个数字磨损了,剑扎信入树干,恰恰扎在那个字上。 日期和地点都没问题,就是这个时间,怎么看都难辨蛛丝马迹。 他看了半天,也下不了结论,干脆现在就起身去约定地点,等一整天,总能等到信上那个磨损的时间。 反正他们合欢宗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在长安城花天酒地消磨时间。 - 那人约他在绣坊街头的茶庄见,他反倒不急着去茶庄。 论对长安城的了解程度,恐怕只有设计建造长安城的工部尚书敢排在凌春请前面。 绣坊街头只有一家茶庄,规模不大,叫不夜侯茶庄,但那茶庄的对面有一座食肆,规模大,楼层高,能看得很远。 辰时,他先登上食肆顶楼,点了糍毛团、糖油糕,鸡汤细面,舒舒服服地吃起来。 这座食肆,客流量大,收入可观,内部的所有设施用得都是最上等的,墙壁设置了空心夹层,外接炭口,即使是数九寒冬也感受不到冷。 凌春请边吃边在心里盘算,长安城内禁止御剑飞行,就算是剑宗的,也得走过来。 剑宗在长安城的西北角,长安城只有南北两门,所以冉云啸必定从北门来,而他现在坐的位置,足以让茶庄北面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他吃完早点,喝了一口面汤,胃里和伸手都暖呼呼的,眯着眼睛,支着下巴远眺北方。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看,他来长安城的时候,时辰尚早,天蒙蒙亮,他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集市上车来车往,逐渐热络。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他想看到的身影,那人身形挺拔,剑匣斜挂在肩,步伐稳健。 凌春请一算,原来是巳时。 他一看到冉云啸,就立马起身,三步并一步快速下楼。 他穿得很薄,衣角飞扬,踏出一楼大门的那一刻,寒风直直裹住他,但他全然不顾,径直走到对面。 他走不夜侯茶庄外的角落里,那是茶庄和隔壁店铺中间的一个夹层巷子,风稍小些,紧接着,他抱着胳膊,垂着眼,缩着脖子,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半柱香前还在舒舒服服地吃喝,现在就能立马入戏演起可怜样,长安城最擅变脸的班底看到也得来求着他授课。 冉云啸在门口没见到人,便往前又走了一些,果然在小巷子里看见他。 冉云啸一看到他就忍不住皱起眉,数九寒天,凌春请却穿得极少,看上去鼻尖都冻红了,头低着,但是能看出眼睫上像挂了一层霜。 他刚想说,这大冷天就别要风度不要温度了,转念一想,人家是合欢宗的,对合欢宗来说,风度还是很重要的。 这恰恰能看出,凌春请还是很有职业素养的,他对这个五届延毕生印象变好了一些。 凌春请不喊苦不喊累,只是很小声地抬起脸说:“你昨天都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 冉云啸比他高一些,低头看他,乌黑的碎发柔顺地贴着脸颊,眼眶也冻得微微泛红,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 不仅忘了他原本想说什么,甚至连站在他对面的人此时此刻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 过了片刻,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但他不接话,凌春请昨天那一番“天意论”忽然又闯进他的脑海。 虽说这句话没什么奇怪的,但是和合欢宗的人相处,还是小心为妙,哪怕对方是一个没有任何威胁的五届延毕生。 他担心这人不懂分寸,又说出什么耽误他修无情道的话,于是板着脸闭口不问。 凌春请拉了拉衣领,在心里怒骂,这不就是很普通的一句话吗,犯得着一副如避蛇蝎的样子吗,修无情道的真是一个比一个装。 冉云啸看着他,突然道:“进去说吧。” 茶庄虽然不比对面的餐馆,但总归是比外面暖和得多。 进去之后,冉云啸还是没有问他,凌春请只好自问自答。 “合欢宗每一年都会斥巨资修造藏经阁,几乎每个宗门的人员的画像和姓名都记录在册,只要去翻你们剑宗的花名册,就能知道你叫什么。” 冉云啸点点头,刚准备接话,就发现凌春请没讲完,他只好闭口听下去。 凌春请莞尔一笑:“但是我不用翻,我一猜就知道是你。” 冉云啸:“......” 他怎么总觉得这句话听着也怪怪的。 凌春请一口喘息的机会也没给他,利落地从袖中取出信件,展开举到他面前:“字都糊了,我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又怕耽误了练习,也怕耽误你的时间,只好早早就来了。” 说着说着,他还低着头咳嗽两声,好像受了风寒,弱不禁风。 冉云啸看着那信,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以剑送信没扎好位置是他不对,凌春请又为了学习在寒风里站了两个时辰,比起过去程门立雪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这么刻苦的心,喜欢讲两句怪话又怎么样呢? 冉云啸已经在心里原谅了这个合欢宗弟子先前的全部所作所为。 “下次不扔了。”他柔声道。 凌春请还没来得及点头,茶庄门口便又卷起一阵风,是对面食肆的茶叶用完了,小二冲进来买茶叶。 凌春请是他们家的老顾客,脾气好,出手阔绰,平时谁见到他都要打声招呼。 小二手上有条不紊地挑茶叶,嘴上还把客套话全说了,只可惜今天说了不如不说。 他极其大声热情对凌春请道:“哎哟,今天的早点还合您胃口吧?我说您在我们顶楼坐了一个时辰,又风风火火下楼是为了什么呢,您二位都真俊,这位公子的相貌确实值得等一个时辰。” 冉云啸听完看了一眼凌春请。 凌春请扶额不语。 第3章 第 3 章 被凌春请这么一搅和,冉云啸心头才产生的一点不可名状的情愫顿时烟消云散,他立马想起自己要说什么,冷淡地瞥了凌春请一眼:“我剑呢?” 凌春请被他这么乍一问,没反应过来,放下扶额的手,盯着冉云啸看。 他看了看冉云啸肩上背着的大盒子,没记错的话,这是剑匣吧。 他心想你剑不在剑匣里还能在哪里? 于是伸手指了指冉云啸身后。 冉云啸看着他这一番举动,知道他会错了意,眉头一挑:“不是这个,早上那一柄剑。” 他见到凌春请,第一反应就是把剑要回来,只是凌春请当时表现得太可怜,似乎这种可怜还是由他而起,让他的良心隐约显现了一下,不好强硬发问。 现在没什么顾虑了。 家大业大铺张浪费的合欢宗弟子凌春请愣愣问道:“那个还要回收啊?” 过得紧巴拮据珍惜粮食更珍惜武器的剑宗弟子冉云啸:“……” 凌春请很是无辜:“拔不动。” 冉云啸:“......” 凌春请看着他似笑非笑:“真的,要不你自己来拔?” 冉云啸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最终道:“送你了。” 凌春请腹诽,都说了拔不出来,你那充其量也就是送树了。 不过他没说出口,半柱香功夫之前他还在人家面前装柔弱娇嫩,虽然很快被戳破,但他觉得说不定还能再救一下。 茶庄不算大,撇去摆放各式各样茶叶的盒子袋子和几张煮茶水的桌子,能划给走道的部分窄得惊人。 两人停滞不前,堵在走道,小二被他俩拦住了去路,还被迫听了一段意义不明的对话。 对面食肆的掌柜待小二不薄,每月发放的工钱比方圆五公里所有食肆都多,逢年过节还给红包、新布,常跟他说,你人很勤快,哪里都好,唯独缺了点眼力见。 自从他听到掌柜这样讲,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训练自己,他觉得自己在掌柜的训导下已经小有所成,此刻急需有个机会展示。 他能非常敏锐地察觉出两个人是在吵架,还在互相送礼,其中一个还是他们食肆的大客户,这个大客户平时作风骄奢淫逸,一副富家公子哥的做派,竟然愿意在这样寒风萧瑟的天早早起床等人,两人是什么关系不言而喻。 他必须在大客户面前表现一下。 小二在他们身后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凌春请察觉到他的反常,以为他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想要道歉,于是回过头,准备对他说没事。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张口,小二一串词就蹦了出来:“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有不吵架的呢!正好我们食肆开拓新业务,顶楼可以住宿,下回一起来我们食肆吃饭就寝给你们打六折!” 凌春请:“......” 凌春请看得出来他踏出了非常不容易的一步,只是还不如不踏出。 但是凌春请还是笑着应下:“好呀。” 冉云啸修无情道十五年,被这一番“床头床尾”的言论劈了个天雷滚滚,但考虑到他们二人相识,凌春请定会解释,不用自己费神。 结果不管是“六折”还是“床头床尾”,凌春请全部一股脑地用一个“好呀”接了下来。 冉云啸只好咬着牙冲小二解释道:“我们不是可以一起夜不归宿的关系。” 小二震惊地看看凌春请,又看看冉云啸,最后遗憾地拍拍凌春请的肩膀,沉痛道:“加油。” 凌春请这种对吃喝玩乐信手拈来的人上哪都嘻嘻哈哈的,最不爱干的事就是拂人面子,于是他也冲着小二点点头。 小二在他肯定的眼神中越来越远,自行挑选茶叶去了。 送走了小二,他才来得及回头看一看合欢宗给他送来的便宜师父的脸色。 ......很不好看。 但这会儿他突然不想粉饰太平了,也不想在他面前装得清纯无辜。他这还没怎么样呢,修无情道的就对他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太有意思了。何必那么快就给他顺毛? 凌春请托着下巴,饶有趣味:“也不一定要和我夜不归宿。” 冉云啸乌黑的瞳孔古井无波,但是凌春请从中轻而易举地解读出了抵触、抗拒,甚至一丝厌恶。 冉云啸一板一眼地纠正:“绝对不会。” 凌春请领着他悠悠向里走:“人家说了,吃饭也可以打折,怎么你就揪着夜不归宿不放?” 冉云啸专心致志地反驳他,一时间没问他要去哪,只是顺着他走,谁知讲到最后一个字,凌春请猝不及防地顿住脚步—— 接着一转身,猛地前倾拉进两人距离,冉云啸措手不及,也跟着钉在原地,可还是没能避免—— 两人仅仅隔着半寸,凌春请食指点上他的胸膛,贴上去直视他的眼睛。 故意的。 在挑衅我。 冉云啸眉尖一皱,在狭小的窄道上避无可避地对上那双眼睛。凌春请虽然嘴上轻描淡写,但是眼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的眼神凌锐锋利,比得上冉云啸见过的最亮的剑,手点在他的胸口,对于修无情道的人来说,这么亲昵的动作,明显是一种挑衅。 可是,倘若这是某个符修、器修弟子,冉云啸见到这样的眼神,会把他当成日后需要重点留意的关注对象,但这是合欢宗的人,全三界最废、最没用的合欢宗。 闪着厉光的绣花枕头终归也只是绣花枕头。 冉云啸忍不住头疼,他当了十几年优等生,确实不知道怎么跟问题学生相处,凌春请应该是老师最怕的那一类学生,表面上不抗拒不抵触,但是你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他很难教。冉云啸可以预见自己的指教生涯还没开始就要毁于一旦。 他刚想反手攥住凌春请的食指以作警告,警告他不准在外面说自己师父是谁,可凌春请点到为止,一触即分,游鱼一般地收回手,随后转身再次往前,动作连贯,轻得像羽毛。 冉云啸刚举起的手只好再度放下。 小二挑好茶叶,没有急着走,在角落里烧水煮茶,见两人走近,起身招呼。 凌春请看着他散在桌上的各种茶包,小二解释道:“近来每一家食肆都在力求创新,我也想,看看能不能搞点新花样给掌柜看看。” “哦——” 凌春请应和。 长安城发展至今,在饮食上已经卷无可卷,方方面面都越发展越精细,饭菜摆盘的样式层出不穷,连包装的布袋上都设计了水墨画,每一家都在力求让人眼前一亮。 “最近其他人都提出了创新点,我也想努力一下,给掌柜提供一点新点子。” “好办,”凌春请从他敞开的茶包里抓了一把绿茶,又抓了一把乌龙茶,扔进刚煮开的壶里,“把现成的东西一融合不就有新东西了?” 冉云啸一肚子闷火无处施展,本不想搭理他,但是看到他这一举动还是忍不住质疑:“这能好喝吗?” “怎么不好喝?”壶中的茶水不一会儿便沸腾了,咕嘟咕嘟翻涌,茶香从中喷薄而出,凌春请倒了一杯,递给小二。 小二吹了吹杯子上方升腾的热雾,啜了一口。 ......很一般。 但是凌春请是他们食肆的大客户,一年累积消费达到2000贯,于是他抬头:“既有绿茶的清香,又有乌龙茶的浓郁。” 冉云啸:“......”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还能使人味觉丧失! “和长安城一样,三界各门派也在力求创新,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把现有的结合,比如我们合欢宗和......” 凌春请伸手往后一指,小二两眼放光看着他身后的冉云啸。 这人穿得一身素白,给人一种威严、不可冒犯的感觉,很像修无情道的,凌春请这番话一出,他立马联想到街头巷里的那些话本,只眼巴巴等凌春请说出“剑宗”或者“无情道”这样的字。 还没开始介绍,冉云啸就眼疾手快地端了一杯水送到他嘴边。 “呃......我不......”凌春请险些被呛了一口,囫囵吞枣咽了下去。 “和这位......” 小二眼睛再次放光,等他介绍,冉云啸又是眼疾手快地送上一杯水,趁着凌春请喝水的间隙,补上后半句:“符修。” 小二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明显的失望。 冉云啸倒得太猛,凌春请为了不让茶水流出,来不及和他争夺,只得努力咽下,可还是猝不及防被呛到,他拉住冉云啸拿杯子的手,阻止他给自己灌这个刚刚才“横空出世”的新品茶水,低头猛咳。 两人手指交缠,冉云啸为了摆脱和他的肢体接触,主动把茶杯放下,不再灌他了。 凌春请一只手摸索上冉云啸的臂膀,借力撑着他,弯腰猛咳。 小二见状非常识趣地提着一大包茶叶走了,他的眼力见战胜了好奇心,虽然他还是很好奇,但也只能留到下次单独见凌春请时再问他。 他本以为自己察人的能力突飞猛进,但是经过这一出,他又不确定了。这两人的关系太扑朔迷离,说不定连掌柜也搞不懂。 冉云啸见人走开,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背,他碰到凌春请的背的一瞬,感觉凌春请似乎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很奇怪,凌春请用手指戳他胸口绝对不是无心之举,搭着他的臂弯也很难说不是故意的,现在自己给他拍两下背,他反而别扭起来。 凌春请好不容易恢复平息,直起身子反问冉云啸:“你们剑宗的身份有这么拿不出手吗?” 冉云啸没什么表情,看着他,想从“不是剑宗的身份拿不出手”和“剑宗丢不起这个人”里挑一句,但是想到合欢宗成吨成吨运去的丹药刀剑,又沉默了。 顶天立地了十几年的剑宗弟子轻易尝到了卖身的有苦说不出。 凌春请低下头,小声道:“知道了,你不想教我也没事的。” 然后,他又小声补充:“你自己不想提宗门名称,就可以败坏人家符修的名声了?” 冉云啸听到“败坏”一字愣了一下,虽然他确实看不上合欢宗,但是凌春请好歹也算是非常俊俏出挑的宗门弟子,他用行为表现出嫌弃,还引得别人自轻自贱,连“败坏”这样的词都用上了。 和合欢宗在一起,怎么就败坏符修的名声了?他符修又是什么好东西? 冉云啸觉得自己很坏。 他解释道:“......也不是,只是坊间太爱编排造谣合欢宗和无情道,不利于两宗修行,所以我才不敢说。” 他艰难开口:“你......你很好,没什么不好的。不是你的问题。” 第4章 第 4 章 愧疚归愧疚,但他还是觉得这个凌春请太奇怪了,冉云啸领着他走在长安城大街上的时候还在心里琢磨。 看起来又笨又聪明,故意勾他肢体接触,但是自己被碰一下又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说到底还是合欢宗的人思想太龌龊,自己好心给他拍背,又不是他那种又搂又抱的故意揩油的作风。 冉云啸皱着眉,越走越快,动不动就开始委屈,被人拍一下背都受不了,这合欢宗都招的什么学生? 凌春请也不问他去哪,也不问他的教学方案是什么,只是跟着他走,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说话。 凌春请问:“招生那天,你们剑宗不肯踏进我们合欢宗半步,那你怎么把这封信扎进树干的?” 冉云啸答得简约:“御剑飞行。” “不能踏入合欢宗,但是可以在合欢宗上空御剑飞行?” 冉云啸:“......” “哦——”凌春请拖长语调:“在五十丈高空飞行可以吗?” 冉云啸不说话,凌春请知道这是可以的意思。 凌春请又问:“那二十丈呢?” 冉云啸道:“也行。” “三丈呢?” 冉云啸不答,怕着了他的套,反问道:“你们合欢宗外墙多高?” “两丈半。” 冉云啸不多言语:“哦。” 凌春请追问:“你早上离地多高飞的?” 冉云啸照抄答案:“两丈半。” “哎呀,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墙高三丈。” 冉云啸:“……” 冉云啸快步向前,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凌春请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他匆匆追上,挽住冉云啸的胳膊,冉云啸肢体一僵,强硬地抽走。 凌春请装出一副担忧的模样:“都怪我,要不是为了教我,你一个剑宗弟子也不用飞进我们合欢宗里来!” 猛然察觉到四周投来一些异样的目光,冉云啸终于不再一个人健步如飞地向前,他转过头斥道:“小声些!” 凌春请一副无辜样:“知道了师父,咱们这是去哪啊?你想到什么好法子了?” 街市间热闹非凡,叫卖声、车轮声伴着冬风交织而来,冉云啸好像有目的地似的一个劲往前走,不回答他,他也不恼,两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他跟在后面,端详冉云啸今日的服饰。 冉云啸今天穿了一件素色道袍,衣纹简洁利落,袖口收束,背上背着很大的剑匣,看上去很重,但是他走路的时候背部还是挺得很直,透露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味道。 凌春请就这样边走边盯着他看,不知何时,面前素色道袍蓦然停下,凌春请却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跟着停下,仍是往前。 待到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但他的脸却没贴上冉云啸的后背——冉云啸停住后立马回头做了个掌心向外的动作,稳稳抵住了凌春请的额头,待到凌春请站稳,他就收回了手。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冉云啸脸上写着“早知道你要这样”。凌春请看着他,心中不服气,剑宗怎么总把人当□□? 在无情道心里,他们合欢宗饥/渴到这种碰到一个人就要冲上去和他双修的地步? “哎呀——” 凌春请心头一动,将计就计,直直地向后倒去:“你推我干嘛呀——” 凌春请狠得下心,动静很大,卖惨卖非常得成功,一时间四下哗然,周围卖菜的、卖粥的小贩纷纷被惊动,救人要紧,离他最近的卖菜大爷扔了手上的青菜就准备来托他,离得远的、来不及伸手的已经开始指责冉云啸。 冉云啸反应飞快,衣袖翻飞间,健步拉进距离,赶在所有人前用臂弯揽住了坠下的凌春请,成功堵住了悠悠众口。 买菜大爷好心没用上,抓了个空气,悻悻收回手,刚准备开口指责,这样在闹市上直挺挺摔倒不是闹着玩的,就看两人抱得难舍难分,救人的那个张口—— “不是推你,只是合欢宗身体娇贵,担心你撞到我的后背会疼。” 大爷立马没话说了,也不知道年轻人在玩什么,一个忙没帮上,一句话没讲出来,干巴巴地回头拨弄他的青菜。 周围义愤填膺的热心摊贩见状全部哑了声,本以为是当街斗殴,没想到是合欢宗的恩怨情仇,又搂又抱的,不像需要帮助的样子。 装。 凌春请听完暗骂,要不是合欢宗资助他们剑宗,冉云啸必定眼睁睁看着他摔下去,他脑袋摔出血花也不见得冉云啸来碰他们合欢宗一下。 保持这个下腰的姿势太累,凌春请干脆全身卸力,把重量都压在冉云啸的胳膊上,反正冉云啸不敢撒手把他扔地上。 天天练剑的无情道不至于连一个人的重量都承受不了,凌春请悬空半躺的角度正好能让他仔细观察冉云啸,冉云啸背着光,眼神更显幽沉,在他沉身的那一刻,冉云啸的表情也并无变化,还是矜贵冷傲的样子,看起来很轻松。 不负所望的优等生。 优等生的眼神冷冰冰的:“起来。” 凌春请眼珠轻轻一转,半身不遂地向上竖起手,盯着冉云啸看。这个角度,就算他撑着冉云啸站起来,那也得借助腹部的力量,很累。 受苦受累的活凌春请是一件也不会干的。他的意思很明确——拉我起来。 冉云啸装作读不懂肢体语言和眼神暗示,不为所动地盯着他,凌春请的手在空中举到快要僵硬,冉云啸还是没有任何应对。 两人谁也不肯让谁。 冉云啸的手心贴着凌春请的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透过薄薄的一层衣物传来的热量,自然也能感受到凌春请的动作。 他察觉到凌春请后背微妙一动,以为对方是终于败下阵来准备自己起身时,凌春请两只手臂同时向上,绕过冉云啸的脖颈,交叠在一起,越收越紧,直至把冉云啸完全环住。 冉云啸霎时瞳孔微缩,全身僵住,只感觉自己手心一轻,原本揽着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早该想到这人没这么简单,更不会轻易言败。 凌春请袖口用的布料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是细纱质地的,手向上伸时,细纱就往下垂,细腻的肌肤没有任何阻碍地贴着冉云啸的脖颈擦过去,最终停在距离冉云啸胸口一掌的距离。他这下靠冉云啸太近反而不好观察对方的表情,只能偏过头看见冉云啸似乎绷着嘴角。 看见对方这么难受,他反而高兴起来。 冉云啸猛然直起身子,这才连带着挂在他脖子上的凌春请也站了起来。 凌春请不再欺负他,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云淡风轻地接受身后行人的注目礼,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就好像方才那些强人所难的事都不是他做的。 “道长,真是不好意思啊!你一个修无情道的对着我又搂又抱,会不会害你修不成无情道啊?” 冉云啸不知道是气得还是冻得,从耳根红到耳尖,僵硬地回应:“不会,无情道修在心不在身,只是这样动不了我心一丝一毫。” 凌春请轻笑一声:“那就好!” 他抬头看冉云啸要带他来的地方,一方古朴沉稳的牌匾悬在天空下——百草居。 这个他倒是听说过,长安城赫赫有名的药铺,不仅药材齐全,更以药效显著、秘方珍稀而闻名。 不过他没来过,合欢宗的灵药阁应有尽有,每月有专门的弟子采购采集,有什么需要进灵药阁喊一声就行,不用他们自己前前后后跑药铺。 凌春请道:“道长想要什么和我们合欢宗说一声就行,何必花钱来买?” 冉云啸摇摇头:“不方便。” 凌春请莫名其妙,莫非这人有什么隐疾? 他问道:“要买什么?” 冉云啸回答的丝毫不忸怩:“助兴的药。” “这是我们合欢宗专长,有什么不方便?” “我们修无情道的,不方便进去。” 凌春请都想大骂他装:“你都买助兴的药了还说自己是无情道的,我可没见过哪个无情道要买这种药,说吧,要哪种?媚/药,阳/药还是欢喜散?我回宗门里取给你。” “不是我要。” 凌春请也不尴尬,双手抱在胸口。 “那谁要?你师兄?师弟?师叔?还是你师父?” 冉云啸从起身之后便一直目视前方,不看凌春请的眼睛,凌春请此话一出,他转过头看着凌春请,一只手作“打住”样,不允许他继续点兵点将下去。 冉云啸心想,他们整个师门都要用欢喜散的话他们无情道还要不要干了? 但他怕凌春请这个人嘴上没把,会带着他一路在这个话题上飞奔地越来越远,于是干脆只是直接地点明主旨—— “你需要。” 凌春请晴天霹雳,江湖都说合欢宗放荡无耻,他看剑宗更是不遑多让。 哪有第一天约别人出来见面,说的第一件事是我认为你需要阳/药的啊! 凌春请假装不好意思道:“我们合欢宗比较内敛,没有你们剑宗那么豪迈开放,比较少替别人做这种决定。” “......” 简直是倒打一耙! 第5章 第 5 章 药铺内香气氤氲。 几排高大的木质药柜立在堂中,柜子间留出狭窄的走道,隐约可见药童忙碌的身影,穿梭如织。堂中央是一张雕花长案,上面摆满了称药的铜秤与细细码齐的药包,药铺掌柜正低头书写药方,行云流水。 药铺里客人不少,有些坐在门口等待取药,有些在走道里打量各种药材。 冉云啸虽然勉强把人带进来了,但是专业不对口,具体要买什么他还真不知道。 百草居的药童立马上来指引:“两位客官,抓药还是问诊?” “都需要,”冉云啸答道,说完他又自我否定道,“算了,只要抓药就行。” 问诊应该是不需要了,三界最好毕业的无情道让他修了五年还没毕业,是什么问题已经一目了然,冉云啸已经替他下了诊断。 药童随身带着纸笔,问道:“好的,需要什么药?” 冉云啸努力回想方才凌春请报出的那几种药,一股脑全部报出:“魅/药、阳/药、欢喜散。” 药童努力维持镇定,但还是结巴道:“呃,这几种药的药效、功能差不多,选择一种就可以,不过......您要是担心不够用的话也可以全部购买。” 冉云啸还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全都要。” 药童头一次见到阳/痿痿得这么理直气壮,这么大大方方的人,简直肃然起敬! 客人没有不好意思,他都要不好意思了。虽然不光是他们百草居,整个长安城的药铺最大的盈收都来自于壮/阳/药,但所有男的都是偷偷摸摸、极其隐晦地前来购买,甚至有一些人不好意思自己出面,请别人代为购买。 药童看着面前气度不凡、凛冽朗俊的男人,暗自感慨,长得帅就是不一样,给人带来莫大的自信,连阳痿都可以挺直腰板告诉所有人。 说话间,药童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位同样俊俏的男人,只是那人比他更清秀一些,站在那里,看着还有些不情不愿的。 “好的。”药童看了一眼便匆匆低头开始开药方,写明了每种药的用药剂量、服用方式和时间,准备在底下署客户姓名时问道:“是您服用吧?姓名。” 这时,理智气壮的男人向后理直气壮地一指:“他。” 药童:“......” 怪不得这么大大方方呢,原来是替别人大方了。 被指的男人只留给他们一个侧脸,从药童的角度能看出那人似乎在皱眉:“我不需要。” 冉云啸语调冷淡:“怎么不需要?五年了。” 凌春请也不甘示弱:“我只是还没做好准备!” 冉云啸反击:“还要准备多久?我总不能再等你一个五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掷地有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才发现原本一切正常的百草居突然变得异常沉默,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在了原地。 剑宗必修课程的第一课叫剑心通明,能在任何环境中快速洞察到别人的眼神和气息,而此时此刻,冉云啸察觉到几乎全场所有人都在悄悄往他们的方向看。 药童不抓药了,掌柜也不写药方了。药铺中央的掌柜手中攥着的毛笔微微颤抖,笔尖悬在宣纸上方,墨迹不知何时已渗出一小团。 见两人不说话,大家又立马面上故作淡然,各忙各的去了。 有的低头端详药材,有的随意翻看药册,只见看药册的那人手上捏着的几页纸赫然是反着的,写药方的掌柜写完又划掉,划掉又重写,写了半天比原先没多写几个有用的字。 大家看天看地,就是不说话,生怕漏听什么关键信息。 冉云啸:“......” 凌春请此时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的对话非常有歧义,在外人听来,只会觉得是两位男子结成伴侣多年,可惜房事不合,一人欲/求不满,拉着另一人来买药! 他嘴角一勾,抽出药童手里的药方,在底部利落地留下了一个签名。 冉云啸心道不好,虽然他们只相处了半天都不到,但是他已经很了解凌春请了,如果说早上他还有所怀疑,现在已经可以算得上非常确定了——凌春请装了一肚子坏水。 他欲抽身离开,可凌春请突然攥住了他的胳膊,楚楚可怜道:“之前几年都是我的问题,我一定听你的好好吃药,今晚,我发誓今晚就可以。” “不,如果你着急的话,今天中午就可以。” 冉云啸:“......” 这下四周的人再也忍不住了,爆发出了一阵暧昧的笑声。 药童看着冉云啸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耳尖却是红得像要滴血,他小心翼翼抽出凌春请手上的药单,跟冉云啸再次确认:“我去开药啦?” 事已至此,冉云啸只能点点头。 冉云啸踏入此地未及一炷香时,就从无情道优秀学员变成了别人眼中欲/求不满硬拉着相公买阳/药的人! 他忍受着各种好奇的、打量的眼神,好不容易等到药童抓完药,身形一转,衣袍翻动,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一出门,凌春请就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怎么生气了?” 凌春请说不上来,他挺爱看冉云啸吃瘪的,简直是难得的乐趣。 在合欢宗,哪里有这样的好戏可看? 师姐师兄个个都是滴水不漏的性子,做事春风化雨,叫人挑不出错处,所有麻烦都能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化解。 而这个剑宗的,看起来正经八百,稍微逗两句,看似面色不改,依旧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可耳尖却染上一层薄红。 冉云啸看都不看他一眼,但还是回应道:“没有生气。” 凌春请又问道:“那些人在笑什么?” 冉云啸看他一眼:“你真不知道?” 看凌春请耷拉着脑袋,冉云啸慢慢地说:“你说的话让他们误以为我们是夫妻。” 凌春请无辜地看着他:“抱歉,我不知道他们是这个意思。” 冉云啸刚想张口责问,又被凌春请一句话给噎了回去,凌春请自责道:“我要是懂这些,也不会延毕五年了。” 冉云啸:“......” 凌春请带着他在长安城七拐八拐,进了一家餐馆,还不到饭点,餐馆里已经人满为患。凌春请把菜单推给他,他又推了回去。 这个意思应该是吃什么都行,凌春请就把各种菜系的招牌菜都点了一遍。 冉云啸端坐如松,脊背笔挺,让凌春请无端生出一种好似在宗门大殿研修,之后又被考诵之感。 “你们合欢宗要毕业,除了双修,还有什么方法?” “三修。” “什么——?” 其实压根没有三修这个说法,纯属凌春请编出来骗人,他只是看着对方一脸“伦理在哪,纲常又在哪”的表情,就会鬼使神差地张口胡说八道。 而冉云啸对合欢宗的全部认知都来自于江湖各方的闲言碎语,以及剑宗历代修无情道弟子的失败记录。 这些流言蜚语堆叠出的印象,大抵是花哨、轻佻、玩世不恭,甚至不乏“善于蛊惑人心”这样的评价。 所以他信了。 冉云啸看起来一副“很费解但是要尊重其他门派的文化”的表情:“这个暂且不考虑了,你连双修都费劲。” 凌春请叹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我费劲呢?” “从你们宗门门口的成绩榜上看出来的。” “......” 凌春请以一个极其舒服的姿势坐在椅子上,胳膊搭着椅背:“我以为你当时只顾着看我了。” “......” 冉云啸清了清嗓子:“你有什么好看的?” “不好看吗?” “……一般。” 凌春请挑了一块餐前点心桃花酥,点点头:“好吧,所以我延毕了。” 冉云啸沉默不语,转而开启另一个话题:“剑宗所存合欢宗资料较少,实在难以为你制定妥当的学业方略。” 凌春请语调闲散:“合欢宗资料多,只要你想,随时可翻阅。” “……还是不了。” 冉云啸心道,这人怎么三句不离让他进合欢宗? 他们剑宗只负责教导毕业,不负责身体力行双修啊! 冉云啸眉头越拧越深:“我没法那么深入地帮你。” 凌春请意会了一下他的这个“深入”是什么意思,心道剑宗的人讲话真是够含蓄的,他故意顺理成章地书接上文:“你也费劲?” “……因为我修的是无情道。” “而且我没有……” 冉云啸话意一断,凌春请立马接上:“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自己费不费劲?” “我......” 凌春请颇为遗憾:“但是你修的是无情道。你这辈子都没法知道自己费不费劲了。” 凌春请又自我否认:“也不一定,无情道不是号称不管弟子一开始多优秀,最后都会挂科嘛!” 冉云啸扶额:“......别胡搅蛮缠!” 他已经完全掌握和凌春请说话的技巧了——不能反驳,容易被带进坑里,更不能顺应,对方会翘尾巴。 要适时打断,然后另开新话题,步入正轨。 “还有什么方法能毕业?” “除了身修,还有心修。” “......” 一个小计划立马浮现在冉云啸脑中,他决定让凌春请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上街闲逛,看见适龄男女子就把他推上去问人家看没看中,看中直接带走。 冉云啸话锋一转:“既然可以心修,为什么不找人与你假扮?” “......假扮不了,得上交定情信物由宗门核实。” 这下冉云啸更加不解:“不能自己买?” 想买金子买金子,想买镯子买镯子,反正你在外面花钱都是大把大把地花。 凌春请无语:“不是说无情道都是正人君子吗!怎么不是教人演就是教人骗的!” 凌春请耐着性子从头给他讲起:“合欢宗考核系统非常严格,如果走心灵修行这条路,宗门弟子需得将定情信物呈上去,之后自有密探查来源、探数额,甚至可以通过细微的面部变化和语气停顿判断出真伪。若只是伪装假扮,想要蒙混过关,绝无可能瞒过他们的眼睛。而且这条路不限定人数,收到的物件越多,在榜单排名越高。” “比方喜月阁的花魁春庭姐姐,是我们合欢宗建宗以来榜首,就是因为她魅力大,收到的礼物多,所以分数才高。她每晚收到的妆奁、胭脂、符纸......能堆一座山出来,而且每一个人,都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她。” 冉云啸叹气。 看来这个笨学生是赖在他手上了。 第6章 第 6 章 菜上齐了,凌春请挑了一块糖醋排骨,慢条斯理嚼起来。 冉云啸惦记着对于合欢宗来说最传统的双人身修,叮嘱道:“晚上回去先把药喝了。” 凌春请思忖片刻,筷子一顿,缓声道:“当街猥亵,处绞刑。□□罪,处宫刑,死刑。” 冉云啸皱眉:“我有让你逮到一个人就去......” 去...... 凌春请似笑非笑地看他。 后面的词语对于剑宗来说过于陌生,也太过于粗鲁,他被激得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生生截断,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今晚回到剑宗自罚抄书。 短时间内想让凌春请毕业是不太可能了。他看起来非常抵触身修,总不能强迫他,至于心修,不能造假、不能假扮,就只能等到他真的和某人心意相通...... 冉云啸筷子一下未动,抬眼看了无知无觉的凌春请。 ......要是他有这么容易和人心意相通,也不至于延毕五年,创造合欢宗的神话。 冉云啸提起筷子:“延毕会有什么后果?” “呃......逐出宗门吧?” “延毕几年会被逐出宗门?” 凌春请轻而易举就从冉云啸的眼神里读懂了他问句背后的含义。延毕会被逐出宗门,那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笑了,回答道:“六年。” 那只剩一年了。这就意味着,带凌春请研学这件至少不是无休止的,就算没成功,也只要再忍一年就好。 凌春请垂着眼吃饭,看起来没什么情绪,淡淡补充道:“这是去年新改的宗规。” “新改的?”冉云啸皱眉,关于延毕几年要被逐出宗门也值得改动吗? “改之前是几年?” “五年。” “......” “什么时候改成五年的?” 凌春请想了想:“前年。” 冉云啸沉默:“大前年,宗规是延毕四年会被逐出宗门?” “这你都知道!”凌春请一脸欣然:“是不是偷偷观察我们合欢宗了?” 冉云啸咬牙:“没有,猜的。” 是因为合欢宗真的如此人性化,为了不让弟子颜面扫地能一年一年地改宗规,还是大家真的都挺惯着他就无从得知了,但是冉云啸可以肯定的是—— 凌春请就算再延毕一年也不会被逐出师门的。 顶多今年再改一次宗规罢了! 凌春请好像一点端倪也没看出来似的,接着自己的猜想追问:“偷偷观察我们合欢宗没什么丢人的,每年都有大把的人挤破脑袋要进我们合欢宗!你进来以后就拜我为师,我一定竭尽所能,把我会的都交给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 延毕五年的人再竭尽所能肚子里也倒不出几碗墨。 不对,我不要进合欢宗。 冉云啸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被凌春请三言两语搞得阴沟里翻船,面露不快。 凌春请抬头看他,心情大好,还不忘招呼他快点吃菜。 “再不吃要凉了,毕业的事一时半会儿急不了。” 冉云啸在一切研修的事上都有超乎寻常的执着,他猛然想到了另一个突破口:“为什么不能找人伪装和你身修?” 凌春请平静地叹气,接着蓦然起身,扯了扯自己的领口,无奈道:“非要我在这里脱给你看?” “吃饭吧。” 冉云啸紧急打断,低头盯着白糖拌番茄。 他确实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虽然了解到的合欢宗讯息少之又少,但是街头巷尾总爱编排合欢宗身上有合欢纹,这个他还是知道的。 话本绘本为了大卖越写越丰富,越编越离谱,说每一个合欢宗弟子入宗时,合欢宗的神奇秘术会为他们在身上印下不同的朱砂色合欢纹,等到弟子不再是处/子身时,合欢纹便自动消散。 ......他还以为是假的。 两人沉默不语地吃完了这顿饭。 出了门,冉云啸却没有径直往某个方向去,而是侧身看了他一眼,语调轻缓:“带路。” “去哪?” “哪里人多去哪。” 他看了一眼凌春请今天的衣着打扮,还不错,可以直接拿来用,把他领到人堆里,随随便便有几个人看上他应该不难。 接下来是礼物,想要收到回礼最快的方式是给人送礼。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凌春请身上似乎什么像样的礼物也没带,他印象中的合欢宗总喜欢在身上挂满各种配饰,金玉石器,叮铃桄榔作响,凌春请身上什么也没有,挺清爽,不过什么都没有就得先买点礼物。 新岁将至,城中最热闹的去处莫过于售卖油米面的街市。 凌春请虽然怀疑冉云啸的计划,但他现在吃饱喝足,没有任何事要忙。回宗门也没事干,毕竟合欢宗的职责就是每天游手好闲。 况且眼下最大的乐子正是冉云啸,他丝毫不犹豫,带冉云啸往前走。 熟门熟路地兜了两个圈,两人的耳边渐渐地越来越热闹。人潮熙攘,叫卖声、讨价声此起彼伏,年节气氛甚是浓厚。 冉云啸初入这条街市并未觉异,渐渐走入人潮之中才发现完全背离了自己的初衷—— 这街市虽然热闹非凡,但是放眼望去全是老头老太太! 他脚步一顿,扶额心道,他和这个凌春请还真是八字相克。 冉云啸看了看四周,除了油米面还是油米面,他赶忙快步往前走,想要离开这条街市。 冉云啸往前走了,凌春请却定住了。 某家杂货行打折售卖鸡蛋,定价一文一枚,店面前老头老太太排了个长龙,甚至还大有要为了几枚鸡蛋大打出手的意思。 凌春请脚步一转,竟然也加入了队伍。 冉云啸心中叹气,礼品确实是有了。 可惜礼品只能吸引老头老太太,可能会成功帮助凌春请成为合欢宗夕阳红恋爱第一人,在他们宗门的汉白玉上狠狠留下一笔。 冉云啸来不及制止,就被凌春请一把拽入了队伍。 冉云啸本想拒绝,但是他看了一下价目表,鸡蛋确实是很便宜,他剑宗脱贫没多久,能节省就节省,不能忘本。 等两人抱着五匣鸡蛋站在长安城路中间,冉云啸才惊觉今天自己的任务完成得一塌糊涂,除了收获了便宜鸡蛋以外一无所获。 凌春请延毕了五年一点不着急,抱着鸡蛋乐呵,完全想不起来今日出来的目的是毕业,反倒是冉云啸皇上不急太监急。 冉云啸看着他,越发觉得他凌春请看起来更不像合欢宗寻觅意中人,反倒像县官下乡赈济百姓。 他伸手接过凌春请手上的鸡蛋,给他腾出空间专心寻觅目标。 两人走了半天,也不见凌春请吭声,直到冉云啸想要宣布今天到此为止时,两人走到了一座水亭处。 水亭外被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也终于走到了冉云啸设想中的青年男女很多的地方。 很多青年身边都跟着一两个中年人,两人勉强透过人群向水亭中央看去,才发现偌大的水亭中央摆着几张圆桌,每张圆桌上都坐着两个人。 每一张桌子上,有一个人离开,就会有另一个人补上,离开的人就会自行挑选另一个桌子,也有人只是坐了两个桌子,就选择离开水亭。 这下两人都看懂了,这是在相亲。而报名处就在通往水亭的木质走道前,拿了报名表在走道里排队,等水亭中有人出来了,就可以再进去一个。 冉云啸二话不说,拉着凌春请直往报名处,凌春请不情不愿地站在媒婆面前。 媒婆乐呵呵道:“这样效率更好,原本一个人只能约一个,要是互相看不上,一个半天就浪费了,现在一个看不上就换一个,一个上午能相五六个。” 冉云啸点点头,他觉得有道理,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效率。 凌春请沉默地看着亭子中的流水相亲线,他估摸着自己应该是合欢宗第一个需要靠相亲来解决毕业难题的人。 冉云啸把人领到媒婆面前以后,就可以全权放手了,媒婆比他更操心凌春请的感情问题。 “来,姓名、身高、年龄、职业、家庭收入。” 凌春请一一上报,媒婆一一撰写。 “行,”媒婆点点头,对他的基本信息还挺满意,又问到道,“理想型呢?” “喜欢灵动一点,可爱一点的吗?” 凌春请摇摇头。 “喜欢妖艳明媚的吗?” 凌春请又摇摇头。 如果不是他刚刚亲自张口报了身份信息,媒婆都要以为这个人是个哑巴。要求还挺高,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的。 媒婆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脸,又觉得这孩子挑一点也可以理解,又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 “喜欢冷艳的,冷美人那一种的?” 这下凌春请缓慢地点了点头。 “行吧,那特长呢?希不希望对方精通琴棋书画?” 凌春请皱了皱眉:“这个无所谓,最好有防身的一技之长。” 媒婆没见过人提这种要求,愣了一下,没想到什么是防身的一技之长,突然眼睛一转,看到了冉云啸背后的剑匣 。 “那就,会剑?行不行?” “......也行。” “身高呢?”媒婆伸手,在凌春请肩头比划,“这么高?” “不够。” 媒婆看他,身长八尺,女子若是到他肩膀,也不算矮了。可能他就是喜欢高一点的女孩子? 媒婆伸手丈量给他看的时候,又往上加了一些。凌春请还是摇摇头。 媒婆耐心耗尽,直接以他的头顶为起点,往上拉了一大截,在空中比划:“这样呢?” 凌春请看也不看,胡乱地点了点头。这下媒婆更觉得他就是来捣乱的,但是无所谓,毕竟人家交钱了。 这种心不甘情不愿来相亲的她见多了,成不成无所谓,只要交钱,随便他们怎么捣乱。 媒婆这么想着,手还没收回来,远远地隔空一看,似乎她比划的这个高度,跟凌春请身后跟着的这位完全一致。 媒婆:? 冷艳的,冷美人,会剑,全对上了。 媒婆一下子好像知道了点什么。 但是冉云啸毫无表示,就好像只是负责押解犯人,逼迫犯人在刑场就地裁决一样,什么样的贿赂也收买不了他,于是媒婆也假装毫不知情。 排队时,凌春请身后站着的一位身着鹅黄长袍的女子悄悄拉他到一旁,劝他别花这个冤枉钱。 “一直和我说这里的男子玉树临风、仪表堂堂,我来了一看,长得跟我爹似的。” 女子此话一出,她身后一位长相魁梧,状似张飞的中年男人不轻不重地打了她一下。 凌春请看去,应该是她爹,于是他笑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反正自己也不是真的为了相亲才来的,里面的人是长得像潘安还是长得像李逵,对他来说都没有分别。 好不容易排到他,他一步三回头地进入水亭,冉云啸不为所动。 凌春请穿过了所有有人的桌椅,赌气一般在最末端开辟了一个新的坐位,随后托着下巴看水池里的红鲤,只留给亭外的人一个孤独的马尾,一个倔强的背影。 冉云啸抱着胳膊站在边上,时时刻刻关注着他的动态。 凌春请那一副“把河水看穿也不和任何人说话”的态度劝退了很多人,隔壁桌换了几个相亲对象了,他这一桌还冷冷清清。 终于有一名男子四处看了看,最终选择了坐在了凌春请对面,双方交谈不出五句话,冉云啸就看见那名男子挥袖而去,那人脸上还夹杂着错愕和愤怒。 冉云啸:“......” 凌春请讲话的恶劣程度他早已知晓,外人受不了也是正常的。 凌春请虽然脸臭,但是胜在样貌实在好看,就算他只留给人一个侧脸,也还是有不少人前仆后继地坐到他身边。 ......然后相继着愤怒地离开。 冉云啸:“......” 他真是越来越好奇了,凌春请到底说了什么。 媒婆难得有好戏看,不断打量着冉云啸的神色,发现随着凌春请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冉云啸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一时沉浸在自己幻想的故事中难以自拔—— 原本相恋的爱侣,不受世俗接纳,一人顺从父母之命前来相亲,另一人在外誓死陪同,醋意横生。 不出多时,一名女子走过去,竟然就是方才排队时来搭话劝阻的女子。 这次交谈持续的时间比上一次久一些,两人甚至还有些相谈甚欢的意思,但是很快,那名女子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冉云啸所在的方向,然后很体贴地离开了坐位。 冉云啸:“?” 没好事就算了,怎么还总是把他扯上。 冉云啸虽然才和凌春请相识短短两天,接触短短一天时间,但是已经完全能预估他的行为。 凌春请一定又在编故事,还把他也编进去了。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之前两次那么生气,就像剑宗穷得时间久了,就穷惯了。他被捉弄了两次,也就习惯被捉弄了。 终于,凌春请像玩够了似的,伸了个懒腰,离开了水亭。 走出木质走道,他远远地看见冉云啸,便抬手打了招呼。 冉云啸却笑不出来,只是引着他往外走,离开了人群,也离开了媒婆炽热的目光。 “你怎么和他们说的?” 之前两次冉云啸还只哑口无言,现在他已经可以非常事不关己地询问了。 凌春请语调轻浮:“和男的说你是我相公,我是合欢宗的,我们俩来找人三修。” 冉云啸:“......” 凌春请比他想象得还没有底线! 冉云啸本以为经过前两次,他的脸皮已经能够像凌春请一样抵抗住他人异样的目光,现在他才意识到他还是差远了! “和女的说,我们俩私定终身,但是宗门不同意,父母不同意,都逼着我来相亲,我只好来了,但是我们会坚持下去的。” 冉云啸:“......” 不管在哪个版本里,他俩都得有这种不清不白的关系吗? 第7章 第 7 章 早知道凌春请相亲,他也跟进去了,虽然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至少不会放任他胡说八道。 暮色四合,天色大暗。 两人各抱着五匣鸡蛋,看起来很滑稽。只是冉云啸竟然还不肯放弃,凌春请此刻才深刻意识到自己和优等生的差距。 优等生屡败屡战,他屡败屡躺。 “你觉得那位怎么样?” 一位身着淡紫罗裙的女子与凌春请擦肩而过,等他回过头,对方只留下一个背影,丝毫没有为两人停留的意思。 于是凌春请只能:“......头发挺好看的,裙子也挺好看。” 冉云啸:“......” 冉云啸问道:“前面那个呢?” 前方一男子面庞温润如玉,气质也如玉一般温和出尘。 凌春请反问:“你觉得他好?” “不错,怎么了?” “不行。”凌春请摇摇头,鸡蛋跟着轻晃,好像在跟着摇头。 “为什么?” “跟我长得太像了,好像照镜子似的。” “……” 凌春请越过他点的人,往更后面看去:“我觉得那个倒是不错。” 冉云啸寻着他的视线一同望去。对方肩背挺拔,一身素色,外袍袖口大,但内衬袖口收得极紧,勾勒出干净利落的线条,领口暗色花纹在夕阳光下若隐若现。 “......哪里不错?” 凌春请上下打量:“袍子不错,修身。” 冉云啸看了一眼自己和那人一模一样的袍子:“......这个不行。” 那人突然福至心灵地也看向他俩,不知他是看到了什么,眼神一下子放光,快步向两人走来。 “怎么不行?我看他对我也很有兴趣。” “……” 暗金色的夕阳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光,金光将人影拉得很长,闹市中人影交叠,凌春请迎着光看去,那人逆着人潮,坚定地走来,世界安静一刹。 越来越近,凌春请正要招呼他,还没张口,下一秒,凌春请原本直指他的目光随着他的脚步拐了个弯。 那人三步并两步走到冉云啸面前,毕恭毕敬又不失欣喜地喊了一声:“师兄!” ……怪不得不行。 冉云啸应下,在和师弟说话的档口,抽空瞥了凌春请一眼。 凌春请没细细思索他这眼神里的潜台词,只是打量着并肩而立、谈论正事的两位,不由感叹——剑宗这道袍真不错。 越是清冷严肃、越是气质出尘拔萃的人越该穿一身素白色。越是肩宽腰细、身姿挺拔的人越该穿束身剪裁的衣物。 他师弟大概是讲说,自己接到师父的命令来这长安城蹲点。 近来长安城盗窃案件频发,甚至出现持刀伤人的情况,衙门本以为是普通盗窃案,深入一调查却发现是妖修作乱,失窃的物品里除了有金银财宝,还有不少修炼用的灵器丹药,但不知妖修是在打什么心思,于是剑宗派弟子前来盯梢。 师弟叭叭叭讲个不停:“每次我在哪盯着,哪就见不到小偷,反倒是我不在的地方,依旧案件频发,等我再赶过去,小偷早跑了!总是这样阴差阳错!” 凌春请也不急,笑眯眯在一旁听故事一样听师弟汇报工作,师弟自己讲了个痛快才意识到冉云啸不是一个人。 师弟看向冉云啸,等他介绍:“哦,这位是?” 冉云啸却也看向凌春请,等他自我介绍,两人就像不认识似的。 偏偏凌春请犟驴上身,就是不说话,反过来笑着看向冉云啸,一副“我们俩很熟,快跟你师弟介绍我啊”的样子。 冉云啸败下阵来:“......弟子。” 他故意把话讲得模棱两可,含糊不清,本想蒙混过关,没想到两人都不放过他。 凌春请微微一笑:“谁的弟子?什么弟子?师父你怎么不讲明白?” 当初剑宗掌门挑选带教老师是按照每年剑试排名严格挑选的,都是实打实的优等生,没有挑到师弟。师弟没有合欢宗弟子,又忙着蹲点抓小偷,一时间也没想起来他们剑宗还多了一群合欢宗弟子。 师弟犹豫:“呃,您什么时候收徒了吗?我去年负责招生我怎么没听说啊,师弟你学号是?” 凌春请哈哈一笑:“飘渺堂庚子十三。” 师弟挠头:“咱们剑宗有这个派别吗?” 冉云啸闭口不答。 凌春请抢答:“有的,是剑宗的一个小分支。” “哪个分支啊?”剑宗还有他不知道的分支? 凌春请还没来得及回答,冉云啸立刻赶在他之前身子微微一转,横亘在两人之间,彻底阻断了对话,他没话找话,把手上的鸡蛋递给师弟:“送你。” 凌春请偏过身子,越过冉云啸去看师弟,他一张口,冉云啸便直接扯过他手上的鸡蛋,全数送给师弟:“这位师弟的意思是,他的也想送给你。” 凌春请:“?” 他的手还维持着端东西的姿势。 师弟也绕过冉云啸看“这位师弟”,喜气洋洋地打招呼:“师弟你真好——!我叫林怀玉,飘渺堂庚子十三是吧,我记住了,我回去肯定好好关照你!” 他一接过鸡蛋就又打开了话匣子:“哎呀,说到这个鸡蛋,我今天下午就是在卖鸡蛋的铺子蹲了一下午,什么也没蹲到!” 冉云啸:“......” 凌春请垂下手,准备不和他们剑宗计较:“......你要不明天上金铺、典当铺、古董行蹲蹲呢?” 冉云啸扶额:“......回去别告诉师父。” 林怀玉思考了一瞬,没想明白为什么不能告诉师父,但他得了十匣鸡蛋,高高兴兴找了个空地御剑飞行走了。 凌春请平时一个人来长安城玩,顶多就是坐在酒楼里喝酒赏花听曲,坐够了就走一会儿,走够了就再坐一会儿,哪里有过像今天一样,高强度跑遍整个长安城。 他走了一天,体力耗费得精光,小腿酸得厉害,脚也痛,特价鸡蛋还凭空消失了,他自顾自地往城外围的方向走,准备走回宗门。 因为剑宗可以御剑飞行,不必和他一样走回去,他和冉云啸在这里就得分别。 下午他们越走离长安城市区越远,长安城内部禁止御剑飞行,但是此刻他们所在的区域已经到了城郊,冉云啸只要找个空地御剑飞行就行,和他师弟一样。 也和冉云啸抽签那天在他们合欢宗门口一样,交代完公事,就掐诀飞走。 可是今天冉云啸一点动静也没有。 凌春请没走两步,就疑惑地回头提醒他:“这儿没人,你可以御剑飞行了。” 冉云啸充耳不闻,径直走到他身边,然后又越过他顺着他的方向继续走:“你喜欢这个道袍下次出来我按你的身形找一件送你。” 凌春请看他的反应一愣,又笑着追了上去:“你误会了,我不是喜欢这个道袍,我是喜欢看你们穿道袍。” “……” 冉云啸抽出剑准备御剑飞行。 凌春请连忙制止,又深思了一下:“我更正一下可以吗?” “不用更正,我不想听。” “你穿这件衣服比你师弟好看点。” 冉云啸留给夕阳一个缄默的背影,而夕阳又把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因为你师弟话太多。” “话多跟穿衣服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 “这你就不懂了吧!” 冉云啸不想懂,也不想接他的话。 此时千里以外的剑宗藏经阁—— 林怀玉的脸皱皱巴巴:“啊——!飘渺堂怎么是合欢宗的分支啊!” - 两人再见已是五日之后。 文渊阁不是长安城最大、最繁华的书坊,但一定是最不可替代的一个——书坊里能找到四书五经没什么特别的,能找到**才难得。 而文渊阁,收录了三界所有的**。 一个“渊”字,正是此意。 凌春请早知长安城有这么一个地方,只是一直没来过,他对**的兴趣不大,**只分为两种,一种是妖魔鬼怪相关的修炼教材,一种就是旖旎的情/色话本。 不管是哪种,他的兴趣都不大。 不过能看出来,冉云啸确实在他身上花了一番心思,能让一个看起来板正清高的人打听到这种书坊,着实不易。 冉云啸甚至因为担心他不配合,半道溜走,愿意主动踏进这种书坊里看管他,更是不易。 凌春请折起冉云啸早上用短剑给他送去的信。和上次不一样,这一次短剑巧妙地扎在信的边缘,没有糊住任何字眼,两人很顺利地同时到达了约定地点。 和上次一样的是,冉云啸扎剑还是无比用力,导致他住所旁边的树上已经扎了两柄短剑,冲他这个学习效率,等树被扎成刺猬,他都不一定能毕业。 冉云啸居高临下地问他:“上次药喝得怎么样?” “喝了。” 冉云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不允许他逃避问题。 “差点因为荒/淫无度被逐出宗门。” 冉云啸:“......” 好了,那就是没喝,不过是扔进他们合欢宗的公用药房充公了,还是干脆扔了,他就不得而知了。 冉云啸结合上次凌春请和他一起抢购鸡蛋的寒酸样,觉得这人也没有那么骄奢淫逸,多半是捐给合欢宗药房了。 凌春请看着长长的书架,他手边分别是《魔道心法大全》、《逆天改命魔诀》、《九幽魔咒》...... 虽然他对教材兴趣不大,不过来都来了,平时这种书在外面看不到,现在看看也是可以的。 他伸手便要勾那本《九幽魔咒》,指尖刚点到书脊背,冉云啸便皱着眉不动声色地轻拍他的手背。 “啪”的一声,打断了他的念头。 这一打断,他偏头便看到三本教材旁边的书—— 《魔心引:倾世妖魔》 《炼狱魔尊:桃花劫》 凌春请:“......” 这几本书是一类吗?放一起卖这应该吗? 教材的中间夹几本话本! 文渊阁店主还挺懂劳逸结合。 “好吧,”但是凌春请最擅长做的事便是从善如流,他手指一偏,也不学什么魔咒了,直直向那本《倾世妖魔》转去,“看看有多倾世。” 冉云啸:“......” 他现在大概知道凌春请在合欢宗学习的这些年为什么老是延毕了,连看魔道**都只有三分钟热度!还没摸到手就去看话本了! 不过在这一方面确实还是不要太好学比较好,不然一个合欢宗弟子,跟着他出来以后突然开始练魔道了,他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冉云啸见进入状态,向他道别:“你慢慢看,我在外面等你。” 自从上次几个计划都失败之后,冉云啸回去反思了,反思过后又制定了一个计划——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他决定先带凌春请来看各种类型的话本和绘本,等他发现了自己爱看什么类型,自然就好实践了。 他说完,刚转身欲走,却未曾料到身后突然一只手勾住了他,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拉入怀中。 凌春请语调轻佻:“别走啊老师,一起看呗。” 第8章 第 8 章 凌春请总爱穿一身薄得跟纸一样的袍子,数九寒天也不例外。 合欢宗的都爱穿得很薄,凌春请在这一点上看起来倒是非常“正统”,毕竟穿得薄才能看起来衣袖翩翩,水波荡漾,有如谪仙临世。 这个天要是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皮相再好也帅不了。 薄有薄的好处,薄也有薄的坏处。 冉云啸的后背猝不及防地贴上凌春请的胸口,温热的体温透过衣物直贴他的脊背,气息喷在他的颈间,冉云啸登时全身紧绷,血脉一凝,呼吸也停滞了。 冉云啸接受能力惊人,不管凌春请喜欢和人勾肩搭背、毫无分寸感是故意为之,还是习惯使然,他都已经能够接受了。 毕竟要尊重其他门派的文化,合欢宗爱动手动脚也是应该的,不过他接受,也只是理智上能接受,生/理上接受不了。 罪魁祸首揽他的时候甚至眼皮都没抬一下,单手捏着书本,轻描淡写地招呼他,圈住他的臂弯还顺势紧了紧。 冉云啸被他这样一搂,目光不自觉地移向他手中的书。 他这才发现,凌春请翻动着的不是话本,而是绘本,而现在他看的那一页,画面格外刺眼——两个人不着片缕纠缠在一起,姿态十分亲昵。 极富冲击力的景象闯入冉云啸眼中,身后还不断能感受到凌春请紧贴着他传来的温热。 两者对他前后夹击,他避无可避。 面色不善的无情道弟子撇开眼,低声呵道:“你自己好好学就行了,让我看这个有什么用!” “看不懂,要老师教我。” 冉云啸对这种流氓做派无话可说:“多看几本,自己意会一下。” 冉云啸被这样圈住,视线非常受限,不看书,就只能偏头顺势看凌春请的脸——此人面对如此淫/艳的场面,面色竟然异常冷峻,古井无波,没有半分动容。 所以果然第一天的计划最有效吧,这人最需要的分明是药。冉云啸心道。 冉云啸比凌春请高半指有余,凌春请圈着他的背、搭着他的肩,尚且不费事,但是此刻这一页看完,他准备翻页的时候,竟还不肯松手,甚至准备右手拿书,左手绕冉云啸一圈再来翻书。 这就有些费劲了,冉云啸必须弯腰低头,几乎得要整个人被圈在怀里。 冉云啸挣出桎梏:“大庭广众,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那私下里就可以了?”凌春请终于合上书,也不知道他看没看出点名堂,他抬头看着冉云啸,“你不爱看的话我们换一本。” 无情道优等生冷酷道:“我不是不爱看这一本,我是哪一本都不爱看。” 凌春请这人选择性听话,只听自己爱听的,优等生讲出口的话他充耳不闻,强硬地拉着人家往里走。 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高耸的书架间,凌春请虽说也是第一次来,但只要不是正经事,他上手总是很快。 他稍微研究了一下书坊布局,便轻车熟路地带着冉云啸穿过几层书架,来到按照内容分类的区域。 站在书架的最末端往另一头看,一排排木质书架长龙般蜿蜒下去,看起来甚是气派。 书架一旁层出不穷的木牌标注着类别——狭义江湖、历史演义、山水游记、禁忌之恋...... 两人边看边走,因而走得很慢,凌春请第一次来,对这里好奇心很足。他的视线从书架顶端一路细扫至尾端,生怕遗漏什么有趣的东西。 冉云啸不看书架,生怕看见什么太有趣的东西。 可是漫天书本在两侧包裹着他,他稍稍一偏,就能看到。避无可避,他只能专心致志地往前看—— 看着凌春请的一举一动。 书架高,书又多,凌春请为了把每一本书都纳入选择范围,头从上到下,点来点去,在冉云啸的视角看来,有点好笑。 他冷不丁出声:“你在合欢宗研习的时候也这么刻苦吗?” “这种时候别说扫兴的话,”凌春请抬手抽出一本便回头往他胸口一拍,大方道,“看看这本你喜不喜欢。” “狭义江湖”分区就在他们手边,分区标题名起得正儿八经的,看起来好像这个分区讲得都是一些快意恩仇、家国天下的故事,但是冉云啸知道不是,有方才的绘本珠玉在前,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不放心。 “看看嘛,看看又没什么。” 冉云啸顺势退后,也不伸手接书,一副被碰一下就会立马被剑宗开除的样子。 凌春请原本把书按在他胸口,此刻他后退,书没了支撑,便要直直往下掉,凌春请立马手忙脚乱去接书,接到后还是不肯罢休,翻了个面把扉页展示给他看,冉云啸一时间来不及避让,标题就这样大大落落展现在他眼前—— 《风流侠客夜探香闺记》 冉云啸挑眉,忍不住道:“这哪里狭义了!” “老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评判一本书,不能只是看它的标题,说不定起这种标题只是为了博人眼球,其实内里都是狭义事迹。” 冉云啸冷笑:“标题都这样了!” “唉,偏见!” 凌春请说着就翻开书要读给他听——话说那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一日夜探敌庄,寻找失踪多年的武林秘籍......他翻墙越瓦,行至一幽静小院,见屋内灯火微明,有琴声传出,他悄然推门而入,却见! 凌春请边读边观察冉云啸的脸色,只见冉云啸一开始面色不善地抱着胳膊靠着书架,听他念着念着,眉头倒是舒展开,若有所思的样子。 凌春请知道他在听,心下觉得好笑,但也不点破他。 他读地更加卖力:“咳咳,却见一男子端坐案前,肤若凝脂,身披轻纱......” 接着他不出声了,只自顾自往下看,好像一瞬间看见了极其有趣的情节,沉浸其中,忘记读出来一样。 但其实他暗中感受某道笔直的视线,过了片刻,才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严肃地看着冉云啸:“后面的内容不适合你听。” 冉云啸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那还算狭义吗?悬牛首卖马肉。” 凌春请一副你懂什么的样子:“悬牛首卖马肉是以次充好,人家花了买牛肉的钱,回家一吃,发现是马肉,亏了!书坊这样是以好充次,以为买来的是狭义江湖,翻开一看,艳/情话本,赚了!” 冉云啸听了他的歪门邪道气得拂袖而去。 凌春请在他身后哈哈大笑,但见他真的要走,又“哎”了一声,作势要挽留他。 可冉云啸走得太快,这书坊又着实太大,到处都是又高又厚重的书柜,分开以后人很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大书架中。 等他追着走出这一排长长的书架时,已经看不见冉云啸了。 但他也不急着找,他知道冉云啸不会逛这个书坊,但必定也不会扔下他一走了之,大概是在门口等他。 于是他慢慢悠悠提着那一本书回到原处,虽然面对着话本,但是脑子里想的都是方才那个白衣剑宗弟子拂袖而去的场景。 到底要忍受他到什么地步才会真的一走了之呢? 凌春请面无表情地想。 一本书被他无知无觉地翻到了底,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他才惊讶地发现尾页的标签竟然有合欢宗。 凌春请:“......” 前面几个标签他都勉强认可—— 反转剧情。前面写得荡气回肠,让人以为是什么家仇国恨腥风血雨的故事,中途笔锋一转开始写情/色话本,是挺反转。 武侠。披着武侠皮的□□,也能算半个武侠吧。 断袖。这个标签打得倒是不错。 合欢宗。跟合欢宗有什么关系? 首先角色就和合欢宗没有任何关系,一个侠客,一个书生,不是他们合欢宗的,其次,就算两人发展艳情情节时也没用合欢宗的药,没有合欢草,没有情锁露,没有**散!一点瓜田李下的可能性都没有! 但是最后一页却打上了合欢宗的标签! 凌春请不可置信地来来回回翻动话本,最终决定带着这本书结账,结账时问问店主,可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了脚步。 前面是历史演义专区,他站在书架前沉默不语,抽出一本《帝王情·权利与**的交织》。 ......来都来了。 两国鼎立,纷争不断,南北两位年轻的帝王为商议边境事宜相见,原本兵戎相争,可在某个夜晚之后,一切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几杯浓酒下肚,两人在激烈的争执中肌肤相亲,最终产生了无法克制的身体触碰。 此后两人心生情愫,但两国的敌对关系时时刻刻影响着两人之间的关系,无法光明正大见面,只得不断利用军事和政务暗中**,有时边境送来要求北帝亲启的敌国之信,打开竟是一封幽会邀约。 凌春请倒吸一口凉气,翻开下一页。 两人频频制造机会见面,每次相聚,都只能痛苦地无言地通过床榻间的激烈缠/绵让彼此心意相通。虽然没有任何一方表明心意,但是另一人会一遍又一遍地用身体告诉他,我知道。 凌春请长叹一口气,又翻开下一页。 某日此事败露,朝堂之上,两人情感被彻底揭露。面对政权的压力和外界的指责,两人决定分道扬镳。 凌春请屏气凝神,再往后一翻。 结束了? 后续呢? 可他手上摸的书实实在在地告诉他这里就是结尾了,没有后话,没有合家欢。 凌春请咬牙切齿,心想写情/色绘本就不要搞什么虐恋情深,再硬的人看到这么凄风苦雨的结局也萎了。 他翻到最后,结尾收束的标签—— 禁忌之恋、历史演义、断袖、合欢宗。 凌春请还没来得及对着话本伤春悲秋,就又被合欢宗三个字砸了个稀巴烂! 怎么这里也有合欢宗的事? 这个书坊是不是有什么“标签不打合欢宗就不能被纳入售卖”的规定? 凌春请和一众打着“合欢宗”标签,又和合欢宗全然没有关系的书大眼瞪小眼。 凌春请不信邪,少得可怜的好奇心一时间被激起,继续往前寻觅。 很快,小半个分区走下来,各种书都见识了一圈—— “山水游记”的欺诈程度比起前两个分区有过之而无不及,乍一看以为讲的游山玩水,其实走进去翻一翻,全是在山野间“寻欢作乐”。 “禁忌之恋”更是集大成者,不是魔道和仙道的缠绵爱情故事,就是书生与皇帝的不伦之恋。 ……唯一不变的是,每一本的最后一页,都打了合欢宗的标签。 合欢宗在哪也没出现,但是合欢宗又无处不在。合欢宗在三界里被名门正派避如蛇蝎,在书店却诡异地人气火爆。 凌春请没找到的答案,冉云啸替他找到了—— 冉云啸站在书坊门口,此时正是店里最热闹的时候,店主忙前忙后支棱起一块现写的大招牌。 生怕不够显眼似的,一块招牌赶得上半个店面大,上面写着: 本店销量头名——《剑宗大师兄与合欢宗小师妹:剑影红颜》 次名——《符修天之骄子与合欢宗妖男:一夜狂欢》 第三名——《兽修少主与合欢宗宗主的绝世情事》 板板正正的三行字旁边是各种花里胡哨的标语:三宗缠绵,欲罢不能!剑修倾心,符修惑心,兽修迷情,预购速从,快来支持你喜欢的宗门吧! 冉云啸:“......” 什么意思? 几个大字看得他晕头转向,流水的宗门百家,铁打的合欢宗。而且他们剑宗符修兽修还得靠销量角逐出谁是和合欢宗搭档的头名? 而且从这块牌子不难看出,合欢宗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已经被编排了几百轮了。 ……连宗主都要和兽修少主和亲。 现实之世,宗门技法各有千秋,难以言说究竟谁才是第一,但是在这个书坊里,只要是个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合欢宗称第二,没有宗门敢称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