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逃妾成为贵妃后》 第1章 难逃 傍晚下过一场疾雨,漠漠阴云散开,天公信手挽来一阵风,檐下竹帘簌簌牵荡。夏末的时节,倏忽便有了秋意。 暮色四合,房里却未掌灯,支摘窗下飘进来幽微的草木香,深深一嗅,天地灵气兜满怀,将肺脉上浮动的燥意都熨平了。 粲娘不觉含笑,手上一迟疑,二公子立时察觉了,两指捏住她的下巴一挑。 “笑什么?” 情浓欲重的时刻,他依旧是那般淡然的声线,粲娘伺候他日久,却能辨出那份沉着下深抑的震颤,他蓄着的势,濒临冲破樊笼。 压抑的躁动,能摄人魂魄。粲娘心头一紧,零碎思绪尽数驱散了,局促道,“没什么。”言罢手掌略略收力,拇指伸开,循着他素日的喜好,往那顶头频频拨弄。 只听他难耐地嗯了声,气息渐重,低头来寻她的唇。粲娘扬脸迎上去,谁知未及缠绵,他蓦地旋身摁她在榻上,山岳般挺拔的身姿倾倒,投下重重的阴霾,徐徐覆上来,脑袋却渐往她裙间埋。 “叫你分心。”淡漠的声音隔着一层,听上去漫不经心,直到吻上去,引出她一声惊叫。 “二公子快别......” 粲娘欲挣扎,可那是滩稠浓的泥沼,稍稍陷入便无可脱身,愈动作,愈引人溺毙其中。她阖着眼,咿呀碎语不成调,不上不下的时候,二公子却停住了。 等得心焦,睁开眼,只见他拇指慢悠悠地抹过唇边。 “下回还敢分心吗?” 他垂下眼,眸中是一片幽邃的海,难辨喜怒。粲娘缓过一口气,“二公子就会作弄我......”娇笑着环上他的脖颈,待要纠缠,却听有人轻扣门扉。 两人本不予理睬,谁知门上传来“笃笃”两下,停顿片刻,又是“笃笃”两下,迟缓而坚决。 他终于移开了唇,坐起身来整理衣裳。他院里的小厮侍女皆极有眼色,这般打扰,必是出了事。 捋平了直身,又细致地替她系好比甲对襟的结扣,方向门上问:“何事?” 外头侍立的人仿佛松了口气,小意道:“二公子,齐王府有消息了。” 他佯佯踱至桌案后坐下,方命小厮进来回话。 小厮推开门,见屋子里漆黑,忙掏火镰套将取灯儿燃上,一一点了灯烛。二公子好耐性,并不着急发问,招粲娘来身边坐,案上的茶水早凉了,他也不计较,饮了一盏,又亲手喂到她唇边。 粲娘眼波漾过来,似娇似嗔瞧他一眼,没张口。他散漫地牵了牵唇角,“喊了半天,不渴么?” 粲娘霎时耳根子发烫,“有人呢。”生怕小厮听见,只得就着他的手,嘬了口冷茶。 小厮眼观鼻、鼻观心,自然什么都不敢听见。收起火镰套,赶忙将先前的话头续上,回禀齐王府的消息。 “齐王妃申正诞下一子,是个男胎,可惜一落地便没了气息,几位御医轮番施救,也没能叫小公子哭出声来。王爷万分悲恸,几乎厥过去,陛下听闻后甚是挂心,这会儿已经微服出宫,上王府探视去了。” 二公子无甚表情,听罢颔首,问:“国公爷知道了吗?” 小厮挠挠头,“王府门户紧闭,除了往宗人府报信的长史,不见旁人出门。小人在茶楼上蹲守半天,还是遇上个司礼监的熟面孔,这才闹明白原委,国公爷那头怕是尚没得消息。” 二公子嗯了声,“留神国公爷院里,若有动静,即刻来回话。” 小厮退下后,二公子一时没言声,粲娘掀眼觑了觑,昏黄烛火映在他眸中,跃动出光华万千。她顿觉彷徨,先前那事......是撂下了吧?那她该退下么? 二公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卢定瑜,一如他人前的模样,谦和持重,温润如玉。粲娘十五岁拨到二公子院里伺候,从前远远望着,只觉他和善,后来同榻一头睡,距离愈近,反倒愈瞧他不透。 二公子听了消息,仿佛不大痛快,粲娘惴惴,拿不准是否要引他一笑。外头的事她懂得不多,可如今时局动荡,国本之争如火如荼,但凡家里有个做官的,难免不议论两句。天子年近四十而无嗣,龙体又常年抱恙,朝野便关注起齐王与晋王两位皇弟。至于选谁入奉宗祧?按说齐王居长,又是天子嫡亲的胞弟,理当选他,偏偏齐王没儿子,晋王却有。 总之一杆秤倾来倒去,储位最终会落在谁头上,尚且不明朗。因而齐王妃这胎格外引人瞩目,若一举得男,国本之争基本便有定数。 可那男孩儿竟没留住...... 粲娘暗暗叹息,二公子此刻是惋惜,还是庆幸呢? 正出神,却见他站起身踱至门边,檐下落进一带月华,而他恰巧就立在那片清晖中。风吹起袍角,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形,还有一捻养眼的好腰身。单看背影,浑然是位吟风弄月的翩翩佳公子,可翩翩佳公子不会时刻留心齐王妃的胎象,更不会着人紧盯自己父亲的动向。 粲娘终是走上前,挽起他的臂,温声劝:“公子,一层秋雨一层凉,风口上站着惹头疼,还是进屋吧。” 卢定瑜没答话,片刻握住她的手,轻轻拂开了,“我上前头料理些事务,你不必跟着。”一面提袍下了台阶,走出两步想起什么,偏头道,“在房里练字吧,练完了搁在案上,我回来要瞧。” 廊庑底下风灯轻曳,伴穹顶月痕斜照,映出一地森然的树影。院儿里芭蕉生得繁茂,扇叶上犹蓄着雨珠子,风过间点滴摇落,闲庭信步一不留神,恰坠在面颊上,透着脆生生的寒意。 要变天了,卢定瑜轻叹一口气。 迈过院门,却见先前报信的小厮正猫腰缩在墙根底下。他一轩眉毛,“还有事?” 小厮亦步亦趋跟上,细声道:“二公子,小人回府时在门房听了一耳朵,夫人今儿往秦尚书家递帖子,又遣人上珍宝阁去取了套头面,只待明日,便要亲自上门了。” 卢定瑜略一牵唇,语气隐有讥嘲,“她倒是着急。” “可不么。”小厮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尚书大人风头正盛,都说他不日便要拜相,朝里盼望结亲的人家可不少。夫人的意思是咱们家门第虽高,可求娶姑娘得摆低姿态,急是急了些,不好看相,却显咱们府上心诚,叫秦家人高兴。” 卢定瑜说知道了,小厮没等来旁的吩咐,踌躇半晌,犹豫着朝院墙后头比了个手势,“二公子,这事儿......可要知会姑娘一声?” 小厮口中的“姑娘”,自然指粲娘。然而二公子蹙了下眉,眼神扫过来,“为何?” 神色似是纳罕,散淡的声口里却透出寒凉,小厮心神一凛,再不敢多话,两脚钉在地面上,躬身将他送进书房。 待那房门“咔哒”阖上,小厮方舒出一口气,肩头垮下来,似卸下重担。二公子就是这样,远观很是可亲,近处相处,方能察觉他的深不可测。思及此,小厮不禁佩服起寝居里那位姑娘,能讨二得公子欢心,恩宠经久不衰,可见她也不简单。 其实众人都高看她一眼,毕竟二公子长到十八,仅有过这么一位通房,算是独一份的偏爱。二公子教她读书习字,自己的份例钱物皆纵她支使,日子长了,底下人也将她当半个主子奶奶孝敬。所以近来夫人那头给公子议亲,众人听见风声,都有意无意瞒她。戳人肺管子的话,实在不知要如何说出口。 不过同在一处当差,关系总分亲疏,多数人置身事外,不乏有少数愿意冒险与她分忧。那边寝院里,二公子前脚离去,后脚便有侍女端了热茶进房。 侍女名唤琼枝,当年与粲娘一道进国公府,两人在灶房做了三五年的粗役,颇有些患难与共的交情。后来粲娘登高枝,说话略有些分量,赶忙将琼枝从灶房里扒拉出来。琼枝知恩图报,事事为粲娘思量,旁人奚落她给奴婢当奴婢,她满不在乎。 琼枝进了次间,将茶盏搁在粲娘手边,“夜深了,姑娘少写些字吧,没得伤眼睛。” 粲娘正临一阙《水调歌头》,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略一分心,一口气没提住,点画失了峻利,最末那个“鸿”字外紧内拓,便显得滑稽。 她呀了声,“写坏了,又要挨公子的罚。” 琼枝凑近打量,雪白的纸上沉浓的墨,那份墨香嗅着便格外金贵。至于字,她辨不出好赖,只要齐整便觉了不起,公子的示范与姑娘的摹本,在她眼里无甚不同。 “姑娘先别写了。”琼枝横竖要她搁下笔,拉扯她往南窗下坐,“有件事,今日我非告诉你不可。”然而一句话急不可耐地到了嘴边,忽又顿住,两眼四下扫荡,起身去将开了一线的支摘窗掩上。 “究竟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这样神秘?”粲娘被她吊足了胃口。 “你别贫,回头就知道哭了。”琼枝终于坐定,这长那短地将话说了,“吏部尚书秦家的掌珠,姑娘听说过没有?如今夫人为二公子相看名门贵女,最心仪的便是这位秦小姐。若换作旁人,我也省得来与你嚼这舌根,可这秦小姐不同,我各处托人打听,都说她娇纵跋扈,性情无常,不是个好相与的。若二公子娶了她,将来不知是怎么个光景呢,姑娘得早为自己做打算。” 粲娘懵了须臾,什么议亲,什么秦小姐,她闻所未闻。琼枝见她发愣,便知自己这通话是说对了。 忙点醒她:“姑娘别只顾恍神,心中既有了底,赶紧趁这时候给自己铺后路。待新夫人过门,姑娘只有受人调理的份儿,一切可都晚了。” 半晌,粲娘抿出个潦草的笑,“我能做什么打算?总是这样的命。况且高门大户出来的小姐,从小金尊玉贵地作养,未必耐烦同我这等身份的人过不去,难道我还能碍她的位置?” “未必?是必定吧!”琼枝简直急了,“姑娘往日也不是这天真的性情啊,高门贵女仗势欺人的还少么,瞧不顺眼就挤兑人,哪会同你讲道理。就说这国公府,你看宋姨娘......”一时口快,议论到主家头上,意识到不妥,忙收了声。 粲娘一味不言语,琼枝劝她不动,到底只叹了口气,“二公子与你情好,想来会护着你,但愿是我多嘴了。也罢,你心里头有成算就好。” 粲娘霎了霎眼,哪有什么成算?一颗心伶仃着,浮在浪尖儿上。若说不膈应,是假话,跟了二公子这么久,他身边从来只她一个,什么红袖添香、闺阁之乐,她都受过,恍惚有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错觉。从没听他提过哪家小姐的名,若有似无地便忘了,他总有一日要八抬大轿迎旁人进门。 给人做侍妾么,算不得光鲜,可她自知身份微贱,二公子又是那样的品貌,起先只求攀弄富贵,慢慢地,多少掺些真心。她是去岁十月里开的脸,大半年辰光一忽尔闪过,转眼又是秋天,总之是过得舒称,才会觉日月如梭。 欢情蜜意里泡久了,魂儿便飘上了天。 琼枝哐当这一下,响动是大了点,好歹将她砸回人间。 粲娘叫她牵动了心神,凝眸盘算,“通房在正室手底下讨生活,历来如此,若新夫人不容人,我不指望爷们,指望谁?虽说还有国公夫人、老夫人,可那两位主子奶奶,哪会为我同新妇过不去......” “姑娘怀个孩子吧。”琼枝忽地眼眸一亮,“只要有子嗣,夫人与老夫人念姑娘的功劳,必得保下姑娘做个姨娘。” 孩子?粲娘下意识抚上小腹,“噗嗤”笑出了声儿,不是高兴,是叫这荒谬的说法给逗笑的。她自己都没活明白呢,拿什么养孩子,教孩子如何做小伏低伺候人么。 不过这话点醒了她,琼枝走后,粲娘兀自支脑袋思量,她怎么从没喝过避子药呢? * “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苏轼《水调歌头 落日绣帘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难逃 第2章 难逃 徐国公府是高门里的高门。当年高祖爷亲封了七位开朝国公,其中两位不久犯事,夷了族,七位只剩五位。还好余下的都顺当,世袭罔替到今儿,满京城除却宗室,便数这五家门楣顶尊贵。 按说这样的宅院,绝不会乱了章程,纵由通房在正室夫人进门前怀孩子。那她的避子药呢,上哪儿去了? 襟扣上坠了块雁穿莲纹的青玉,粲娘边思忖,边拈着玉在指间盘弄。眼巴前的灯火幽微,笼罩玉饰镂空的纹样,在桌上印出个朦胧影子。她不经意垂眼,霎时怔住了,瞧这丝丝缕缕的鸟翅与枝草,繁复勾缠,依稀呈个“卢”字。 玉佩是二公子赏的,那时她还未开脸,近身伺候二公子起居用饭,偶尔搭上两句话,大多数时候不敢言声。怎么忽就得了赏呢,她也忘了,只记得惶惶然不敢受。 二公子笑得散漫,信手一抛,“黄帘绛幕掩香风,当筵粲粲人如玉*——你叫粲娘吧,正巧。”她只得接在怀里。 当日的粲娘,勉强识得灶房里米面袋、油醋瓶上几个大字,发现不了纹饰里的玄机,却也高兴,因那是她生平拥有过最值钱的物件。 眼下才知晓,这玉饰暗含他的姓氏,且他又叫作定瑜......瑜不正是美玉?粲娘怔忡着摩挲它,精雕细琢的一小块,托在手上变得沉甸甸,值钱的东西添上别样贵重,似乎可以安心了。 之后几日,粲娘耐心地等,等二公子同她提秦家小姐,却迟迟未等到。二公子似全无所觉,白日照旧读书作文章,夜里与她同衾而眠,偶尔出门,不知是去见谁,但粲娘背地嗅过他换下的外袍,清净的甘松香,一丝陌生的杂质也没有。 莫非琼枝弄错了?粲娘思来想去,去灶房寻了田嫂子。 “嫂子日日与外头采买打交道,消息灵通,您替我去探听探听,二公子要聘秦尚书家的小姐,有这事没有?” 田嫂子正检点账目,一脑门的官司,本没功夫搭理她。听了这话,方从账本里挪出一双诧异的眼,“这事儿姑娘来问我?您自己没数?” 粲娘央告:“您知道什么,都告诉我吧,日后我有了出息,必少不了嫂子的好处。” “得了吧,我贪姑娘的好处?”田嫂子兜天翻了个白眼。 这话倒确实,田嫂子统管偌大一个国公府的灶房,富贵人家最不吝啬在吃食上花银子,田嫂子要想捞油水,有的是机会,还真瞧不上粲娘那三瓜俩枣。粲娘白了脸,咬唇涩然抿出一声,“好嫂子......” 田嫂子没好气,“我又不是你男人,别冲我掉眼泪。”嘴上不饶人,到底心软了,叹息着告诉她,“约摸是真事。夫人前阵子上秦家,叫备精细点心,特意交代要有高粱桂圆米糕,高粱桂圆,良缘嘛,隐约是作亲的意思。想来那日谈得投契,明儿秦夫人便要领小姐上门做客了,说是看望老夫人,却留人吃席,必是要寻机叫二公子见上一见。” 粲娘迟迟噢了声,大眼睛里淌着秋水,那惆怅的模样叫田嫂子不大落忍。正踅摸辞句,想宽粲娘的心,却见她霎了霎眼,偏头咦了声问:“那是朱橘?” 墙角一筐锃亮的果子,田嫂子拣出个顶大的,塞进她手里。 “你尝尝,今年头茬果子,一早才进京的,还没来得及摆上夫人的桌呢。” 粲娘慢吞吞破开果皮,纤纤的指头一划拉,太阳光里迸开一道澄澈清香的水雾。撕下一瓣入嘴,汁水丰盈鲜艳,眼梢不觉扬起来。粲娘的秋日从来只萧索,这一刻体会到绚烂。 咽下一口,重拾起话头,“听说那秦小姐脾气不好......” “噢,倒有这么个说法。”田嫂子恍然记起来,“去年秦家死了个婢女,说是失足跌进水塘,捞上来却见满身的鞭痕——就是秦小姐院儿里的人。” 粲娘一哆嗦,手里橘子跌在地上。忙展眉强笑,掩饰道:“头茬的果子就是酸。” 田嫂子纳罕地瞧她一眼,“你怕她?跟了二公子半年多,倒活回去了?当年被管事的欺凌,咬碎牙也不肯告饶的主儿,寻着机会,便能引人喝高了从假山上坠下,生生摔成半残。姑娘,你的气性呢?” 粲娘讪讪,“田嫂子瞧得起我。” 田嫂子问她的气性,且当是夸她吧,粲娘却知道自己的斤两。从前在世道最底层打混,大伙儿都只赤条条一份贱命,心肠硬、豁得出去,便能挺直了脊梁骨。如今不一样,宅门里的主子个个根基粗壮,一口气便能吹散她这棵蒲草,同她们拼气性?她只想活着。 今日二公子晚归,用了晚膳又上前头书斋去,及到亥初才回房。进了门往花罩后头一眺,倒见她还在桌后用功。 “二公子回来啦。”她没抬头,温婉的声音荡过来,“劳驾您自己添杯热茶,我这儿只剩最后一句,快写完了。” 粲娘生得美,且美得直白,近乎于煊赫。精致而端庄的脸架子,两颊尚存一分少女的盈润,那皮色比羊脂玉更细洁,五官在上头染出最秾艳的颜色。卢定瑜眼里向来留不住姑娘的美丑,却也不得不承认,哪怕将她搁在上元节游街的人堆儿里,她那副皮囊,都能一下攫住人眼睛,就是这般出挑。 他走至她身后,熟稔地揽腰扣进怀里,另一边覆上她执笔的手,“今日这篇不见有进益。” 他高出她许多,颈边恰抵住她头上簪子,嫌复瓣的金花刺剌,他索性将那发簪卸了,如云青丝瞬间散了满怀。她回眸,水灵的杏眼一瞪,难得显得娇憨。 “二公子嫌我不长进,竟还闹我?容我好好练完这一篇吧。” 卢定瑜曼应一声,“你心中浮躁,练不好字。”一面手上不停,正引她写到“枕藉乎舟中”这一句。 “要成气象,笔致需沉重,点画却得分明。一笔有一笔的变化,不假指上技巧,全靠运腕的功力......”忽尔攒起眉,“笔杆子捏这么紧做什么?” 二公子对底下人从没重话,唯独教她写字时不大留情面,粲娘有时也不服气,练字全靠积年日久的笨功夫,她半路出家,哪能同勋贵子弟的童子功相较,区区半年练就这一手,已算她有慧根。因而嘟囔,“二公子就是这么教的,不怨我......” “做错了还犟?”顶头上淡漠的声口沉了一分,他的胸膛贴得近,说话时低醇的震颤包裹她,丝丝入扣,莫名地揪起她一点兴奋来。气氛并不正经,便可以狡赖,粲娘正待施为,他揽她腰的手掌却迅疾地掠上来,循着那起伏的山势,精准地捏住峰尖儿上一粒尘。 “这才是捏笔杆子的力道。”四指的指端,恰如其分地蜷起。 粲娘倏地紧绷,将要出口的话全呛在了嗓子眼儿里,颤巍巍哼唧一声,“二公子......” 卢定瑜充耳不闻,照旧面无表情地引她运笔,一手却加了力道,“你捏笔杆子,则是这样的。”峰尖上的一粒尘,很快坚硬成一颗玉珠子,“感觉出区别了?照我说的做。” 粲娘咬唇硬挺着,不欲叫他弄出声儿来,笔杆自然擎不稳了,只得由他摆弄。人前温润的公子哥,背地里就是这样作弄人的,手段旖旎又轻佻,偏还做一脸正派的神色......果真是矜贵人呵,世上任何事物都不能叫他们失态似的。 粲娘略有些恨,却也暗暗受用,甚至不自觉地挺胸膛迎到他指间去,一面巅荡在情浪上,一面怨自己为何端不出他那份做派。终于地,他端端写完了那句“不知东方之既白”,还再三地问:“这力道,记住没有?下回别再错了。” 粲娘胡乱点头,回眸勾去一道眼波,浅笑着低吟,“若再错,公子还罚我么......”春水轻波徐徐浸岸,终于湿了岸上人衣角。 春水引到了他身上,卢定瑜索性拿镇纸一扫,在桌面上扫荡出一片空来,声音愈发低沉,“自然要罚。” 粲娘叫他推了一把,倾身扑在桌面上,高度倒正恰好。桌面髹了朱漆,滑不溜手,她只觉浑身都悬着,两人那仅有的擦碰处,便格外卖力地绞索,来来去去,倒玩儿出了百般花样。 “哪来的......嗯哼......新招式?”卢定瑜没受过,几通对垒下来,交代得草草。粲娘伏在桌上缓神,听他溃败的嗓音,终是撕破了那层磊落的躯壳,隐有得意。这样就很好,都是凡夫俗子,做着最邪性的事,何必装样呢。 粲娘略感畅快,扬起丝笑来。 闹了一出,当下是抒解了,待静下心,先前纠缠她的隐忧仍旧在原处盘桓。几回将问出口,又咽回去,还是患得患失。她也有为自己争取的心,可万一触着他逆鳞呢? 擦洗过后熄灯睡下,粲娘偏过身,阖上眼无声叹息。没料想他会开口,“有心事?” 很淡的声口,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洇开,无端泛起一点暖。粲娘心一横,挨近他,伸胳膊横过那胸膛去,脑袋枕上他的肩。 “二公子,我一向安分,往后也会好生伺候您和新夫人,绝无妄求。我粗鄙,自知不能与新夫人争辉,只盼二公子垂怜,容我一处立身之地,我便足意了。”语调柔婉,适时拈来一丝哽咽,颇有些哀戚的致趣。 卢定瑜沉默了瞬,并未睁眼,“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粲娘在他肩头蹭了蹭,“昨夜做了个梦,又回到从前在灶房烟熏火燎的时候,一垒碗碟在手上,被管事的有意绊脚,全给碎了,管事的却把我关柴房,三天不给饭食......”她吸吸鼻子,“不怕叫二公子笑话,苦出身的人,因受过痛,反而更怵,再叫我回去过那日子,恐怕受不住。二公子留下我吧,您别把我丢了,成不成?” 公子哥的通房,说白了还是伺候人的丫鬟,粲娘有一双苦难磨出的势利眼,知道自己不配与他提情分,坦荡地承认贪慕富贵,反而能搏得出路。好歹是勋爵人家,银子有的是,真心才难求。 “我在你眼里,是丧良心的人么?”卢定瑜说着,从她手里将臂膀挣出来,“不必多思,睡吧。” 他挪开点距离,拿脊背对着她,粲娘却从那声反问里咂摸出了允诺的意味,飘忽的一颗心渐落下,回原处去了。 粲娘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她瞧不透二公子,但不要紧,那些她瞧不懂的部分,与她压根儿就没关系。男女之间那点事,哪配二公子使心机呢,他的心机都耍在外头,或许是朝堂、国公爷、齐王,总之不在她身上。同她在一块儿,他心安理得地浅薄着,喜她的身子,调理她读书写字,左右就是找乐子。他说不会丢下她,那便是不会,她轻贱如草芥,甚至不配叫他费心力欺骗。 安了心,这夜便睡了个好觉,翌日二公子晨起的动静都未将她闹醒。朦胧睁眼时,床前已是亭亭一道清贵身姿,日光投在他身后,勾出一圈轻薄的光边,几欲要登仙一般。 粲娘懵了瞬,赤着脚便蹦跶下床,“公子恕罪,我睡糊涂了。” “无事。”他慢条斯理地穿衣裳,“累了就再睡一阵,不必伺候。” 粲娘撩帘进梢间去开衣箱,边走边揉眼睛,说不睡啦,片刻后出来,手上捧了件鸦青缎的贴里。 “前日新做得的,二公子穿这个吧。”她将衣裳抖开,往他身上比划,“精神又贵气,会客最相宜。” 卢定瑜垂眼一瞧,那贴里的膝襕绣平金云纹,而今虽不如开朝时讲究,穿织金上身也不算犯忌讳,可今日却用不着。他没接,照旧将大襟上的系带系好,目光转向等身的铜镜,在镜里她的脸上逡巡了一圈。 粲娘没察觉,唇角一抿,脸上挂着纯粹而遗憾的笑。二公子惯常穿得清净,略带些光华的衣裳他穿上该是什么样?本想开开眼,可惜了。 卢定瑜没再说什么,临出门前抛下一句“地上凉”,便提袍迈过槛儿。 粲娘后知后觉地感到脚底心窜起寒意,索性又蹦跶回床上,结结实实睡了个回笼觉。 二公子不在的时候,这院儿里数她最大。徐国公府累世显宦,祖宗基业次第传承百余年,宅院规模很可观,中路上五进,东西各有跨院,正好国公爷生二子,两位公子便各居一边。园子大,三路上皆有门禁,各人进退自如,日子过得相对独立,尤其二公子这头,鲜少有人叨扰。 粲娘有时也寻思,二公子不是夫人嫡出,亲娘早早过身,怪道总叫人觉得他同府里旁人都隔着一层。可国公爷为何也对公子淡淡的?难道偏爱长子?她见过大公子几回,嫡长的身份,将来必定要袭爵,可若论品貌,凭良心讲,二公子强过他不止一星半点。 秋初的尜尜天,日头攀上房梁,微风渐掀起热燥的浪,过了晌午,粲娘耐不住,挪回房里摇起团扇,翻二公子给她布置的功课。 童子开蒙后多先学《孝经》,再是儒家《诗》、《书》一类,二公子却领她读太史公书。粲娘拿起倒扣在案上的册子,噢,《伯夷列传》,这故事她听过,文绉绉地讲一遍也无甚新意,读后头的议论,倒品出些许趣味,这太史公分明在借人家的生平诉衷肠嘛,积仁洁行者早夭,而操行不轨者终身逸乐——天道不公,太史公是想凭手上的史笔,自行天道呀! 页角已摩挲得卷边,足见二公子常翻阅。粲娘不免遐思,二公子也有替天行道的心?两汉以后的定规,后一朝为前代修史,二公子想在纸堆儿里当判官,是没机会了。况且千古名声再紧要,到底不如现世荣辱切实,倒不如爬上顶高的官阶,去决定人的命运。 正出神,小丫鬟在帘外唤“姑娘”,粲娘叫进来,丫鬟回到:“二公子给姑娘带话呢,说夫人院儿里来了客,姑娘若好奇,可亲去瞅瞅。” 粲娘愣了瞬,夫人的客,便是秦家尚书夫人与小姐吧,邀她去见真章,是想安她的心? 她扬起唇,调过视线往镜里睇一眼,抿了抿头,说好呀,“是该去瞧瞧,就当认主母的面孔,免得来日失体统。” * “黄帘绛幕掩香风,当筵粲粲人如玉”,贺铸《踏莎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难逃 第3章 难逃(三) 响晴的天儿,一丝云翳也没有,风过间撩动车帘,透进一缕潇潇的蓝。 国公府门前长街一侧临水,岸边榆树成行,初秋的时节,如云翠盖上徐徐晕染开一层斑驳的黄。因日头好,枯叶并不显萧索,反而颜色浓郁,如画儿一样。 马车沿街往东,上鼓楼下大街,周遭登时喧腾起来。街市骈阗,人流熙攘,全京城就属这两里来长的地界最活泛。 不多会儿,马车在一座茶楼前停下,楼里即有人迎出来,作小厮打扮,翘首趋近车边,满脸堆起笑。 “公子,您可来了。”小厮放软声量,仍掩不住那尖细的调门。一面伸手,稳稳架住来人的胳膊,“爷爷一早便等着您呐,眨眼的功夫,都问好几趟了,咱家这就领您上去。” 卢定瑜略带笑说:“临出门前,府里老太太叫去训了两句话,绝非有意怠慢。回头我若吃挂落,还要请您费心转圜。” 温和的口气,存着歉意,小厮听见唉哟了声,“公子这是哪里话。”脸上愈发笑得欢实,一双浑浊的眼睛倒透出精明世故,“爷爷难得见您一回,心疼都来不及,哪舍得叫您吃挂落呢。” 一递一声间的虚伪,彼此心知肚明,仍要撑足表面热闹。 一前一后登楼,楼上是四面连廊,静得很,零星几个带刀的护卫四下巡视。小厮在楼梯旁站定,侧过身,往东北角上的雅间比了比手。 “公子过去吧,您安心,楼上照旧给包圆儿了,不必怕隔墙有耳。” 这茶楼他来过多少回?数不清了,打从十四岁那年起的头,隔上三两个月便得走一遭。卢定瑜抑制不住,唇角抹开点讥嘲。然而也只一瞬,待走到雅间门上,已拾掇好心绪,抬起手,把那直棂轻叩两声。 “进来。”里头很快回应。 卢定瑜垂头迈进去,阖上门,回身时顺势点下膝头子,“定瑜恭请陛下安,陛下万岁。今日叫陛下久等,全是定瑜的罪过,请陛下责罚。” 多惊人的场面,执掌大殷江山的皇帝陛下,着一身寻常曳撒,避人耳目出宫,摸上这茶楼,独个儿在雅间里坐半天,就为见徐国公家的二公子一面。 皇帝甚至走近两步,虚扶他一把,连声地念起来,“朕在宫外乐得自在,多等你片刻,只当作多松泛片刻,不妨事。” 叫皇帝离席相迎的客,满天下怕是再寻不着第二个。当此隆恩,卢定瑜仍是一副淡然神色,称谢后随皇帝落坐,视线低垂,顺着茶汤里悠哉悬浮的叶末儿游荡。 “近来身子都好?”回回见,皇帝回回拿这一句起头。 卢定瑜点头,“幸得圣恩庇佑,一应都好。” “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别学迂腐老臣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话收一收吧,朕在宫里听得够够的。”皇帝抱怨着,不是降罪的口气,倒像家常里拌嘴。边说,手里折扇倏地阖上,玉骨的扇柄伸过来,敲在桌面上“笃笃”两声。 “别拘着了,抬起头来叫朕瞧瞧,一夏过去,皮肉晒黑没有?” 卢定瑜略扬下巴,对上皇帝的视线,眼里无甚情绪,心头却戏谑着计数。五、六、七......皇帝长长的叹息如约而至,十二、十三、十四......回回不变的感慨如影随形。 “与你娘生得真是像......”皇帝怅然道,无数愧怍与悔恨,全付在里头。 皇帝的反应,就像拟定好的章程,按部就班地念词,按部就班地痛彻心扉。 卢定瑜曾疑他矫饰,但数年如一日地做戏并不容易,何况皇帝乃天下第一人,少有磨炼此技艺的机缘。 姑且相信那是真情吧,可卢定瑜仍不屑。人死近廿载,再托生,只怕都已过垂髫之年,帝王迟来的深情,值几个钱?赎罪似的泣诉,究竟宽的是谁的心? 他在心底冷笑,面上依旧敷衍得体。如今尚不到时候,皇帝愿演,他便配合。静静倾听,适时应和两句,作出惘然哀戚的神色,不多也不少。一出戏有了观众,情绪叫人接住,愈发显得圆满。 皇帝不顾模样狼狈,狠狠洒了两滴热泪。悒郁伤情的戏到最热烈处,力道也用尽了,呷一口茶,苦涩席卷过咽喉,落进肚里,慢慢舒出一口气。卢定瑜知道,这是落幕的兆头。 果然地,皇帝再瞧向他,脸上漫开矜持的笑,有种帝王式的讳莫如深。 “宫里有幅你母亲的画像,往后你拜了官,进宫来瞻仰一眼,便知道朕所言非虚。你与她,是如出一辙的好样貌。” 卢定瑜怔了下,这倒是新鲜事,从未听皇帝提起。生母过身时他四岁,业已记事,按说生母的容颜本该深刻落印在心底,可十来年太长,一遍遍回想,仍无力攥住。多不公平,负了母亲的人竟能时时见她面貌,而他呢,至亲骨血,日夜不愿忘,无奈叫岁月的洪流冲刷得模糊。 “谢陛下告知,定瑜一定来。”声音很轻,分量却重。 皇帝往常传他来见,并非一定有正经事说,略坐上一个时辰,问问他日常琐事,甚至市井传言,都是有的。原以为今日也不过如此,不妨皇帝话锋一转,正起颜色。 “听说国公府正为你议亲?属意秦思平的女儿?” “国公与夫人确有此意。”卢定瑜略感诧异,“陛下觉得不妥?” 朝堂上数年未擢丞相,秦思平任吏部尚书,稳坐文臣里头把交椅,非深得皇帝宠信,不能在那个位置上。秦思平会做人,素来也算听话,加上他一手青词写得极漂亮,皇帝对他自然没异议,可秦家的小姐,却不是那么理想。 “秦思平只得一女,不免娇宠得有些过头,朕叫番子去查了,闺阁里的小姐,竟犯下好些污糟事,朕看秦思平的面子不与她计较,但她要配你,不妥当。” 那份操心,真有些父子至亲的意思。卢定瑜颇感意外,皇帝的移情,移到这份儿上,可见已是病入膏肓了。 他沉吟了瞬,“那依陛下的意思......” “朕给你挑了位好姑娘。”皇帝略倾过身,笑意漫至眼底,酝酿出真切的喜悦,“庄太傅家的小孙女与你同年,人生得伶俐,品性端直,才学也出众。鹤龄到底是大儒,家风严正,调养子女有方,朕瞧来瞧去,还是庄家小姐与你最为相宜。” 庄家人会读书,一门三代五进士,庄鹤龄在丞相阶上风光致仕,十来年过去,家族倒更比从前兴旺。若无旁的想头,着实是结亲的好对象。 “陛下为定瑜费心,实叫定瑜愧不敢当。”口上称谢,实则不置可否,“婚姻之事,向来由尊亲定夺,定瑜也是听从国公与夫人安排。” 这话叫皇帝脸色倏地一黯,卢定瑜见了,一副失言的惶然,忙要起身,“陛下恕罪......” “坐下,坐下。”皇帝压手按住他,摇头解嘲,“朕明白你的顾虑,姻缘讲究父母之命,该当的。既是父母之命,便不能单由徐国公说了算,焉知你母亲作何想?你放心,朕回宫便请黄仙人扶乩,听听你母亲的意思,她若属意庄太傅的小孙女,朕便做主,下旨给你赐婚,也不叫徐国公下不来台。” 皇帝身边有个姓黄的道士,年纪轻,也不知神通几何,总之甚合皇帝眼缘。不拘家事国事,皇帝凡有事拿不准,都要借他问鬼神。 皇帝想一出是一出,说及黄仙人,即刻便要传见。卢定瑜支开一线窗,目送皇帝风风火火的身影没入车里辘辘远去,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二公子。”门上吱呀的声响,探进一张白胖的笑脸,“咱家送您一程。” 正是先前接引他登楼的那位,作小厮装扮,实乃皇帝身边第一号权宦,司礼监提督郑续。 对着卢定瑜,郑续却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太监这等人,是完全依附皇权而生的,眼瞅皇帝这辈子难有子息,这位二公子虽姓卢,却是最似皇嗣的存在,郑续不知他将有多大成就,但好好奉承,总是稳赚不赔。 卢定瑜的婚事,皇帝上心,郑续也有自己的想头,他与秦思平不对付,于公于私,都更愿意抬举庄太傅的孙女。 一路下楼去,闲谈间郑续笑道:“二公子别怪爷爷霸揽得宽,秦尚书家的娇娇儿,确乎那什么......跋扈了些。二公子亲见过秦小姐没有?” 卢定瑜不过牵一牵唇,仿佛事不关己,“先前未曾见,今日大约要见着了。国公夫人邀秦夫人与小姐过府,这时候回去,少不得打个照面。” “哟嗬,这倒巧,可见爷爷替公子盘算得及时。”郑续眼梢一递,笑含深意,又模棱两可,“待见过真章,二公子若有什么想法,只管向咱家传话,不必拂逆国公爷的意思。闺中娇养的小姐么,小灾小病常有,人若不好了,秦家拿什么与公子结亲?小事一桩,公子别太担心。” 卢定瑜几不可查地一蹙眉,正好小厮将马车赶到楼前,便朝郑续辞了别,撩袍登上车。一缕怡然笑意在眼底烙了半晌,车帘子才落下,倏忽就散尽了。 马车循原路回,又上鼓楼下大街,行得略缓。卢定瑜忽而挪了挪身,吩咐前头小厮:“往东安门,去侯家铺。” 小厮讶然:“公子要吃点心?小的还是先送您回府,再另走一趟吧。府上有客,若误了时候,只怕国公爷怪罪。” “这就去。”卢定瑜顿了顿,又添上句,“那铺子的点心哄抢者众,待你回府再过去,早就售空了。” 小厮暗自咂舌,愈发感到诧异,二公子是在向他解释?多稀罕的事。再无二话,忙驱策顶马打弯,往东安门的方向去。 侯家铺子有桩绝活,便是做内造样的点心,据说是先帝爷奶母出宫后置下的产业,得了独一份的特许,满京城都寻不着对手,每旬只一日兜售,哪怕价钱卖到寻常点心十倍,也总引得达官贵人竞相追捧。 卢定瑜对点心兴致寥寥,莫名心念一动,是想起粲娘,她赞过那点心好。虽说美人嬉笑怒骂,皆有风情万种,但他仍觉她笑起来最养眼。一盒点心,换他刹那的浅薄快乐,很值得。 到东安门外,侯家铺门前照旧热络,左近一溜的商肆却少有开门迎客的。皇城根儿下,灰青的高墙遮天蔽日,砖石缝儿里淌着积年的雨水,空铺门前残旧的酒旗游魂似地飘荡,透出腐朽的况味。 小厮买来点心,折回车上,见二公子冷着眼,把街坊四邻打量,便顺嘴感慨:“不单东安门,满京城的街市都逃不过,一年胜一年冷清,全是叫地动灾荒闹的。” “不是灾荒。”卢定瑜调转开视线,把车帘一撂,淡声吩咐回府。 三年前几场地动,江山万里波及甚广,流民、饥荒、疫病,无数的银子拨出去,朝廷至今都未能缓过劲儿来。但卢定瑜却知道,京里的萧条全是**。司礼监打着宫市的名头满城搜刮商贾,若货主不甘做低价买卖,便要被苛以重税,背后有人撑腰的大商家尚能斡旋,余下的只得歇业,短短数年,京城商贩锐减,百姓苦不堪言,赫然是乱世之象。 马蹄声得得,卢定瑜阖眼欹枕车围,心思如藤蔓,无声地攀援至京城内外,乃至整个天下。 眼前闪过郑续先前的嘴脸,嫌恶地攒起眉。那秦家小姐究竟是何品性,他没兴致知道,但司礼监有脸说旁人跋扈,简直可笑。论跋扈毒辣,谁能比他郑续更堪当翘楚? 皇帝践祚十八载,论政绩是本烂账,弄权的本事倒一日比一日高。这些年,司礼监的职权甚嚣尘上,如今天下题本送呈禁内,不经司礼监的手,甚至摆不上台面商议。久不设丞相,也是有意分前朝官僚的权柄,票旨由几个名不见经传的翰林代拟,说白了,还不是任凭皇帝及掌权的宦官说了算。 内外朝彼此瞧不顺眼,皇帝看在眼里,却任凭他们斗法钳制,乐得坐壁上观。如今大权是叫皇帝握在了手里,江山呢?成了什么鬼样子? 回到国公府,他有意门前顿下脚。回头眺望海子,秋光下细浪粼粼,风致闲静,能叫人端平眉眼,总算将一点戾气抹散了。 正要进门迎上另一场虚情假意,树影间忽然踅出个影子,锦衣玉冠,雍容闲雅。 “要见定瑜兄一面,竟比见陛下都难。” 喜欢的话请大家点点收藏,感谢阅读,比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难逃(三) 第4章 难逃(四) 这人有副好嗓子,无甚表情地开口,也似春风拂面,叫人不自觉舒眉展眼。然而卢定瑜似乎不买他的账,淡淡朝他一瞥,便提袍迈进槛内,命门房闭户。 “定瑜......哎呀,定瑜!”来人三两步跃上石阶,抢在两扇朱门合拢前,堪堪将肩头送进那道缝里,果然挨门夹了下,紧咬槽牙“嘶”地吸气。 把人伤着了,不好再赶,卢定瑜只得让了让,容他进来。绕至影壁后站定,艳阳下的人眉宇朗朗,两条四爪金龙眦目欲裂架在肩头,难得不算讨嫌,通身仍是清华的气度,略一扬眉,有种风过竹林般的疏阔。 卢定瑜无可奈何,“王爷有何贵干?”问的正是当今天子幼弟,晋王殿下。 “定瑜,你就如此不待见本王?”晋王揉着肩,作势朝仪门后头打量,“也不请本王进去坐坐?” “殿下驾临,本该阖府相迎的,只是今日府上有女客,怕是怠慢王爷。” 晋王仿佛听不懂他的推脱,饶有兴致地轩一轩眉,“女客?哪家的小姐?” 卢定瑜道:“秦家。” “秦家......秦思平?”晋王的脸色登时古怪,“定瑜,你是打算站在齐王一边?” 卢定瑜的目光掠过来,似一泓湖水漾在了石岸上,眸中碎开清凌凌的光点。他感到惊奇,甚至涌起些怜悯。这就是要争储位的人?青天白日底下,站在旁人府邸门口,大剌剌谈起夺嫡。 晋王又逼近他一步,低声追着问:“定瑜,你知道我今日因何来找你?一早我的人在地安门外盯上郑续,我便猜着是皇兄微服出宫,远远跟了一路,才发现皇兄出宫,竟单为见你。定瑜,从前我请你相帮,你推说不愿蹚浑水,如今是改了主意?既如此,你好歹瞧着我们曾经同窗读书的情谊,别站去齐王那头,与我打擂台。” 卢定瑜轻叹一口气,忖了忖,扬手招来家仆,让领晋王去西边跨院,“王爷请先去稍坐,待我往老夫人跟前会过客,便来见王爷。” “本王等得。”晋王一喜,挥手叫他不必管,“你且去忙,本王正好寻国公爷说话。” 卢定瑜目送他上了游廊,楣子雕花间漏下满地罅光,一路踩过,织锦浮金,衬得衣上盘龙栩栩,真待飞天似的。卢定瑜漠然调开视线,心头却一哂,今日见过晋王,国公爷又该整出些幺蛾子了。 且不去想,定下心,往老夫人跟前见客。老夫人图清净,惯常不爱叫丫鬟在明面上点眼,今儿人却多,廊庑下一溜的年轻女孩子,喁喁笑语散在风里,吹得老远。 仆妇在门前替他打帘,一面喜气洋洋朝里传话,“二公子到啦!” 明间西缝安了面博古架,打眼一眺,并排两樽春瓶间嵌了道身影,霁红与天青的釉彩,倒与那晔晔珠翠相得益彰。卢定瑜不动声色,绕进次间里,先给老夫人行礼,老夫人含笑指着他,向边上人引荐。 “这便是我那小孙子,今年十八,名叫定瑜的。”一头又冲卢定瑜招手,“这是秦尚书的夫人,今儿来瞧我,你也来见个礼。幼时你还摘过人家园子里的桃儿呢,记不记得?” 幼时?幼时他只有一块四方的天,一口爬满青苔的井,逼仄的岁月在空荡荡的心房里丈量,回音凄厉。老夫人记岔了,他甚至没机会上自家园子里摘桃儿。然而卢定瑜一派从容,依言向秦夫人问安,换来秦夫人和煦的称赞。 “老夫人好福气,儿孙一个赛一个出挑,二公子一表人才,可着满京城找,都难找见这般的齐全人。想想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原还勉强觉得他们周正,同二公子一比,简直猢狲儿似的,好没意思。” 老夫人一听有谱,半悬的心落定,笑意顺着细壑渗去满脸,口气仍旧谦让,“夫人抬举定瑜,哄我这老婆子高兴呢,我虽人老了糊涂,这点眼力劲儿还有。要论出息,夫人两位公子,一个已居要职,一个也得了荫官,父子三人朝堂上为同侪,难得的佳话,咱们府里的儿郎拍马也赶不上,只好靠出身占点便宜,能叫夫人看得上,是他们的福气。” 而今的世道,入朝为官几乎只科考一条路,哪怕是勋爵人家,儿孙要出仕,大多也得凭自己搏功名。徐国公府略有些不同,祖辈襄助高祖爷打下江山,得了国公的封爵外,兼领中军都督府的官衔,一品的都督,或是二品的同知,算是不成文的老例,父亲致仕后皇帝再封儿子,也成了世袭的职事。 原也算位高权重,怎奈百年以降,府兵制逐渐式微,到眼下堪称倾颓的地步,祖上领兵数万的帅位,而今只剩个空架子,白领一份官俸罢了,实际无兵也无权。偏这代的国公爷卢孟韶是个有心气儿的,瞧不上这点银子,削尖脑袋,只想重挤回权力场的风眼儿里去。也下过几回科场,奈何自己与长子都不是读书的料,什么也没捞着,只得暂且作罢。 因而盯上如日中天的秦家,打算靠儿女姻亲,在朝里挪挪位置,再拾回祖上的荣光。秦家那头其实也乐意,国公府的门楣说得响嘴,哪怕没实权,那份家底子,也不是父祖两代为官就能比肩的。 是以徐国公才露了些许意思,秦家上下便都觉好,唯独秦家小姐本人不满意。她心高气傲,最瞧不上高门里酒气财色缠身的纨绔,再多的金银傍身,骨子也是一摊烂絮,何况这还是个小娘养的。可没成想,见了真佛,竟是这般光景...... 秦夫人将余光一扫,见女儿桃腮染艳,鬓边点翠轻颤,心下不由好笑,也知不必再问,算得尘埃落定。 一忽尔功夫,暗地里都有了定数,明面上的话头方才兜兜转转,落到一双小儿女身上。 老夫人引二人见过礼,含笑向秦家小姐道:“我这小孙子,性子内敛沉静,嘴皮子不利索,但他的心是好的,你们日后相处,他若招你误会,你看在老身的面子上多担待他一二。他敢欺负你,你只管来告诉我,我狠狠替你收拾他。”又嘱咐卢定瑜,“咱们府上没福气得个闺女,你就当多了位妹妹,好生照拂。” 秦家小姐抬起眼,审视的目光很快转为惊艳,大大方方冲卢定瑜一笑,喊了声“定瑜哥哥”。年轻气盛的姑娘,惯不会遮掩,心直口快地问:“长公子大抵会承袭都督府的差使,定瑜哥哥呢,将来有什么打算?总不至于整日游手好闲,在家中坐吃山空吧?” 秦夫人一惊,忙叱女儿不许胡说,又转脸向老夫人赔不是。老夫人自然摆手说无碍,笑意却滞涩,正踅摸言辞圆场,却听卢定瑜开口了。 “八月里秋闱,定瑜打算下场一试。秦大人是榜眼出身,届时还要请夫人与妹妹牵个线,好让定瑜得秦大人指点一二。” 老夫人万分惊诧,这是哪儿来的说法?她竟不知道!僵硬地把他瞧一眼,有话却不便问。 秦家小姐听了,则喜他上进,科考的道儿不好走,出身贵胄,还能有这份心,着实没得挑。 她抚掌笑,“好得很,就该这样!我听爹爹说,如今朝野泰半寒门士子,一朝得势,便眼高于顶,那自诩清高的做派真真碍眼得很。定瑜哥哥加把劲,到时候打他们的脸,好叫人知道,咱们好人家的儿郎,也有不少会读书的。” 这般直白,秦夫人没计奈何,老夫人也不是颜色,满腹狐疑只得折进一声无声的叹息里。转眼向南窗外眺望,顿了顿发话,引客人往前头的花厅去。 于是众人挪到正院里,国公夫人陪秦夫人进屋,特地将卢定瑜与秦家小姐拦在外头抱厦。 国公夫人笑看向卢定瑜,“上了年纪的人拉家常,你们小孩儿必听着无趣,拘你们在一旁作陪,倒显得不近人情了。定瑜,你同妹妹在外头坐坐,你们一般大,想来能有些话聊。” 卢定瑜温声应好,微微掀起眼帘,那眼神却无情无绪,从国公夫人面上划过,刹那间的冷漠锋芒,叫国公夫人眉心刺痛。她心头一抖,知道他将一切都看得透。从前怎么没将他也弄死......一个恍惚,积年恨意野蛮疯长,但凡当初再狠一狠心,哪至于现在还得扮慈母,替他费心周旋。那贱婢养的贱种,永远不和他们一条心,永远不会领情...... 一旁丫鬟连声唤“夫人”,国公夫人蓦地一哆嗦,回神定下眼瞧,那贱种正偏头听秦家小姐说话呢,眉目怡然温润,端是位尊贵公子。她咬牙暗骂一声,扭头往屋里去了。 卢定瑜面上听得认真,实际心思有些飘忽。秦家小姐不怯生,笑语娇俏,偶尔把流丽的眼风向他扫来,含情的示好,都是骄矜而热烈的,却惊不起他的波澜。他不因她是秦思平的女儿而存偏见,甚至有几分欣赏,她开门见山地试他的野心,足见她是个实际的人。 但他生不出半分喜欢。适才他说要搏科举,走仕途,她是怎么答的来着? 卢定瑜忽然想起粲娘。他曾经消沉,白日里看三流文人意霪的风月佐酒,她不识字,还当他在用功做学问,说,“我真羡慕二公子。”他听了哂笑,堆金积玉,富贵迷眼,是值得羡慕吧?懒得从荒唐霪词里移开眼,随手扯下块环珮递过去,问她,“还想要什么?” 愣头愣脑的小丫头,甚至没意识到那是赍赏,未伸接手,只用带点艳羡的口吻,如实答:“想要二公子的才学,若我有二公子这般头脑,便学花木兰扮男人,高低谋个县官做,对手底下百姓稍好些,便不会使我爹娘卖了姐姐,又卖了我。” 有些事,身在其中时只作寻常,许久后方惊觉,噢,原来是那一刻,叫一切都不一样了。 其实不大相干,但偏想起她。卢定瑜略扬唇,没留神漏过了秦家小姐的两句话,引来一阵气鼓鼓的讨伐。 “定瑜哥哥眼里瞧着我,心里却不在我这儿,这算什么道理?” 若换作旁人,埋怨也藏在娇嗔里,但她的不满很纯粹,纯粹习惯了众星捧月,忍不得一点忽视,哪怕面前的男人叫她有好感,也改不了命令的口吻。她太好猜了,卢定瑜的目光定格在她脸上,直如洞穿她几乎透明的皮囊。 秦家小姐叫他盯得面颊发烫,有些恼,可他脉脉眼神里别有一段隽永,温柔的端详,生平从没有人这样瞧过她。她觉出一点陌生的忐忑,气焰稍低下去,“定瑜哥哥在想什么?” “在想妹妹说的话。”他气定神闲,信手往西南角上一指,“妹妹适才提起中秋赏桂花,恰好那头栽了几株银桂,叫我想起上年深秋在这院里瞧见的景象,霜风摇落,吹彻香雪,别有一番风致。” 秦家小姐脸上更热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真巧,她的小字便是“香雪”二字,平白叫他念出口,该是怎样的机缘?难道这便是命中注定? 卢定瑜悠悠瞧她一眼,瞧见了意料之中的羞赧,将这场相看盖棺定论。这世上他要的东西,似乎从没有得不到的,从前是这样,往后应当也会如此吧。 正院前庭修得弘阔,引了水渠进来,上头蜿蜒搭了条复廊,一边临起居的正屋,此刻正热闹,另一边是个小园子,花木扶疏间掩映着国公爷的书斋,人影寥寥。粲娘便藏在漏花窗后,把眼向正屋打量。 离得不算远,抱厦底下两人的神情依稀分明,秦家小姐是妍丽的样貌,一双眸子黑曜石似的,顾盼间有股矜贵气度,眼波时而朝二公子一睐,全无拘束。二公子话少,深沉,她也丝毫不怵。 日头升到中天,将那一双人衬得无边浮丽,粲娘倚在廊下深浓的阴霾里,忽然生出一点向往。倒不是为二公子,单为那份势均力敌。 若她也有这么个人,漂亮,体面......念头尚没转完,唇畔便沁出一缕自嘲。她这辈子,也就指望二公子一点怜惜了,还发哪门子梦呢。 心思渐冷,眼前的热闹也瞧够了,粲娘寥落地向后撤一步,不想踩着别人脚了。 只听背后人“嘶”地吸凉气,是个男人声口,粲娘忙避闪,却又给绊了下。眼见要崴倒,慌乱间叫人揽了回去,结结实实地摔进一个陌生的怀抱中。 如果喜欢,请大家点点收藏本文,非常感谢啦[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难逃(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