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台》 1、楔子 崇合二十七年,是大楚最接近亡国的一次。 那一年,大楚东南方刚遭遇了王朝建立以来最为严重的地震,国力疲乏,民生凋零。身为宿敌的北狄本就蓄谋已久,当即望风而动,纠集西域三十六国进犯大楚北境。 而西南的盟国西戎恰值内乱,自顾不暇,无法增援。更为雪上加霜的是,东南倭寇趁火打劫,迅速在东海壮大势力,连大楚的正规水师都难以抗衡,沿海百姓屡屡被掠,身陷水深火热之中。 诸方不利,群狼环伺,天和与地利都不属于这个王朝 ——然而,这一切还不是最致命的。 真正致命的,是一代贤相曲斯远去世,由他和崇合帝共同维系的权力平衡被打破,朝堂再次陷入腥风血雨的内斗,再也无暇顾及外患,彻底失去了对外征战的精力和能力。 如此,便也没了人和。 大楚如同一位身披锦袍的末路行者,所有人都记得它曾雄踞中原两百余年的辉煌,却也清楚地看到了如今锦袍上的窟窿,还有骨子里的腐朽。 于是,所有人都兴奋地蠢蠢欲动,急着分一杯羹,尤其是北狄,对中原势在必得,扬言杀尽天下楚人。 毋容置疑,大楚面对的是一盘死棋,而它已无子可用。 但有的人,注定不在棋盘之上。 《楚史.昭帝本纪》载: “崇合二十七年夏,北狄号盟四方,犯北境三月,镇远军不敌,五月定沽关破,六月北仓失,荡荡中原,砧板鱼肉,危矣,帝都闻讯,百家嚎哭,争相奔逃,昭帝泣血,告罪列祖。 然七月,前镇远军主帅时亭复出,陡然势转,北狄于华北道柳泉遇袭,败退戈壁滩,又遭连环计,溃不成军,遂撤军北境,派使求和,四方闻风作散,外患祛也,国祚延矣。 又五月,时亭大败耶律氏部落,驱至理木江外,举世皆惊。 累世夙愿,一朝全解,千秋大功,天下服耳,时帅之名,四海皆闻!” 无法解释,眼看气数将尽的大楚,是如何得到这样一位旷世战神,就好像无法解释,这位力挽狂澜的主帅竟然才二十一岁,更没有人能解释,这样传奇的人生为何停留在了二十一岁的寒冬。 在时亭死后的五年间,世人遍寻书卷传闻,却只能找到有关他的只言片语,最后加以杜撰,才成了如今流传甚广的三个话本: 第一个是连三岁孩童都知道的惊鹤戏月。 惊鹤指的是时亭的佩刀:惊鹤刀。 此刀乃时亭的恩师曲丞相所赠,刀身如玉,削铁如泥,传闻他十五岁得此刀时,兴奋得爱不释手,连睡觉都要放在枕边。 那年六月,北狄瞒天过海攻下广平关,只有时亭发现端倪,带兵增援,化解危机,打碎了北狄进一步攻陷北境的美梦。 如此大功,崇合帝大喜,直接破例封将,时亭成为大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年将军。 得胜当日,时亭与将士大醉,听着琵琶声突然来了兴致,亲自登上高台舞剑,将士们争相观摩剑术,惊呼一片。 末了,时亭仰头看了眼天上月,意犹未尽,竟直接从高台落到洗剑池旁,通身沐浴在月光之中,身形轻盈似飞雪,再加上那张独得上天垂爱的脸,恍若神明降世,引得本来喧闹的众将士当即瞠目,安静异常。 又闻一声轻笑,时亭手中的惊鹤刀向下一挑,一池月色便被搅乱,叫人心头跟着一颤。 试问这般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帅,谁不想望上一眼?谁又能望了不记一辈子? 第二个流传甚广的话本,则是天下人津津乐道的黄沙破阵。 崇合二十七年,北狄像疯狗一样死咬大楚,眼看京畿北面最后的关隘柳泉口要失守,帝都的宗亲世家和文武百官都开始上奏迁都。 就在崇合帝焦头烂额之际,本已传出死讯的时帅突然现身,守住了柳泉口,以一己之身力挽狂澜,延续了大楚国祚,并以此为契机,才有了转守为攻的北伐之路。 据说当日,北狄早早就兵临城下,连庆功宴都摆好了,一向风和日丽的柳泉口却忽然刮起怪风,随后更是黄沙肆虐,围住了整个柳泉口,仿佛给整座城池安上了一面护盾。 北狄人虽然奇怪,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并未改变攻城日期,纠结兵力发动猛攻,不料,前日还萎靡不振的镇远军竟然主动开了城门,并用少于北狄十倍的兵力反击,不仅打了北狄一个猝手不及,而且以少胜多重创北狄。 北狄人吃惊不已,领军的主帅更是大呼不可能,直到滚滚黄沙中,一抹熟悉的身影骑着白马缓缓走来,气定神闲,威压十足。 待时亭的脸完全露出来,北狄军大呼血菩萨,加上刚刚大败,只顷刻,北狄人骨子里对时亭的恐惧就被唤出来,所有人马止不住地往后撤,很快溃不成军,主帅怎么发令何止都是徒劳,只能在混乱中选择撤退。 此战一雪前耻,大楚人提起来就觉得畅快,谁人不引以为傲? 自此,在大楚人的心目中,时亭就是不可替代的守护神,民间更是家家都有一副《黄沙破阵图》,寓意驱邪避鬼,卫宅保安。 至于第三个流传甚广的话本,是争论最多的青衣殉情。 曾有问卦者断言,时亭力挽狂澜挽救大楚,立的是千秋之功,行的却也是逆天之事,注定结局凄惨。 似乎是为了应征这句谶语,时亭前脚将北狄的耶律氏部落驱赶出理木江,后脚便病逝在班师回朝的路上,甚至连尸骨都被突发的洪水冲走,着实令人扼腕叹息,痛骂苍天无眼。 传闻,时亭死讯传到柳泉关时,柳泉关开始大雾频起,每逢大雾弥漫,便有隐隐约约的哭声传出,但当大雾散去,却是看不到半点人影,也听不到哭声,十分诡异。 后来,有早起的樵夫路过,看到一抹青衣跳下柳泉关前的悬崖,樵夫知道人多半是死了,便想着帮忙收个尸,但悬崖下怎么也找不到青衣人的尸体。 很久之后,樵夫在悬崖口发现了一封遗书,才知道那是一位痴情女子殉了情,而殉的正是镇远军主帅时亭。 那么,时亭是否认识这位痴情到以命相随的女子? 世人各持己见,争论不休。 有人觉得女子尸骨无存,正是时亭的魂魄来接迎佳人,同归黄泉,可谓生前不能相守,死后方才同穴,是典型的苦命鸳鸯。 是故,很多《黄沙破阵图》中,时亭的身后会画上一位戴面纱的青衣女子,手持灯笼等候心上人凯旋。 但也有人觉得,这名女子分明是单相思,毕竟堂堂时帅有了心上人,怎么会藏着掖着?必定是风风光光,十里红妆娶回家,绝不让心上人受半点委屈!怎会到死都没个名分? “以上两种看法,的确都有点道理,不过嘛,” 帝都一茶摊,说书先生狂摇扇子,望向天上炎日,将自己的一双斗鸡眼一眯,又看了眼听书的诸位茶客,感慨道,“但我更喜欢第三种看法。” “还有第三种看法?没听说过啊,说说看!” 茶客们本就对时帅的传奇故事百听不厌,闻言更起劲儿了,催着说书先生快讲。 当然,所有茶客里听得最起劲的当属角落里的黄衫公子,尤其是听到这里,连忙用胳膊肘碰了下旁边戴斗笠的人,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不过嘛,这位戴斗笠的人一动不动,跟块石头成精似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对于追问,说书先生却不立即回答,而是悠悠喝了口茶,待把茶客们的胃口钓足,才痛心疾首开了口:“第三种看法,当然是殉情的是男子了!又没有人亲眼看到是男是女,怎么全天下一口咬定就是女子?” 众茶客:“……” 您老这么瞎猜,时帅泉下知道吗? “怎么,不信啊?”说书先生立即急了,当即斗鸡眼一瞪,冷哼道,“我告诉你们,想嫁时帅可不止小姑娘,要是老夫年轻个几十岁,俏郎君一个,我准能侍奉时帅好些年岁!” 众茶客:“……” 凭您那双斗鸡眼,再年轻也算不得俏郎君吧?时帅何罪至此! 角落里,黄衫公子已经笑得前俯后仰,连拍斗笠人的肩膀。斗笠人依旧淡定得出奇,只默默喝完了手里的凉茶,又默默掏出银子搁到桌面,起身离开。黄衫公子塞了满口点心,连忙跟上。 待两人走远,一名衣着不俗的小厮跑进茶摊,说是要赏。 说书先生问:“你主子是谁?要赏老夫什么?” 小厮笑道:“甭管我家爷是谁,您老只需知道,我家爷特别赞同您关于白衣殉情的第三种说法,不过要想得我家爷的赏,您得放弃侍奉时帅左右的想法。” 说书先生奇怪:“为何?” 小厮笑:“因为我家爷说了,他和时帅才是绝配呢。” 说书先生闻言立马急了,吹胡子瞪眼的。众茶客只当是又来了个脑子不好使的,全在看好戏,小厮便拍给说话先生一百两,说书先生坚持不肯屈服于金钱,小厮啧了声,拍了厚厚一沓银票,说书先生愣了下,最后含泪收下银票,表示先让给小厮的主子,自己下辈子再排队。 小厮笑着点头,潇洒转身离开,回到对街的酒楼。 酒楼名白云楼,乃是帝都第一号酒楼,入眼便是金碧辉煌,衣香鬓影,小厮上了二楼,绕了又绕,才闪进一处雅间。 雅间内,一名玄衣人凭栏而靠,旁边摆着一盘棋,但他现在明显无心棋局,而是望着方才黄衫公子和斗笠人离开的方向,久久出神。 这正是小厮那自认和时帅绝配的主子。 “别看了,人都走了。” 小厮关上房门,立马没了奴婢模样,一边大摇大摆给自己倒了杯酒,一把撕下脸上的易/容/面/具,嘴上还不忘揶揄,“你说说你,这么多年了,人家的手都摸不到,也就会逞逞这种口舌之快了。” 话音方落,“小厮”手中的酒杯便陡然崩裂成无数碎片,吓得他一激灵,待低头仔细一瞅,果然在一地碎片中看到了一枚棋子。 玄衣人伸手拿了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语气冷厉: “之前交代你的事,任何一件办不好,就拿你脑袋当鞠踢。” “小厮”自知打不过眼前这人,但还是忍不住嘴欠:“得,追人追不到,除了逞口舌之快,就会欺压好兄弟了。” 玄衣人捻起一枚棋子,“小厮”拔腿就跑。 另一边,斗笠人和黄衫公子消失在人群视野中,进了一处僻静别院。 “表哥,那说书先生可是老来恨嫁得很啊,你咋一点表示都没有?” 黄衫公子笑了一路,回来继续揶揄。 斗笠人不接话茬,而是刚到的密函递给他,他察觉到不对,当即收起嬉皮笑脸 ——不出所料,密函还没看到一半,他已经脸色大变,凝重道,“西大营果然有大问题。” “意料之中,风雨欲来,势不可挡。” 斗笠人抬手摘下斗笠,露出那张说书人嘴中恍若神明的脸,但他的眼神却不似神明那样慈悲,而是锋利如刀,令人不敢直视。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黄衫公子追问。 斗笠人没有回答,而是解下腰间佩刀,低头抚摸。 刀鞘乃胡杨木所制,其上刻有翀霄仙鹤的图腾,以及“惊鹤”两字。 虽未出鞘,隐隐杀气毕现。 黄衫公子愣住,有种恍惚的错觉: 当初单枪匹马闯入敌军,创下奇功的少年将军,纵然历经风霜,也从未离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2、御史之死(一) 崇合三十二年夏,四月初二。 夜雨滂沱,帝都好似沉溺于一片墨色的汪洋。 马车内,随着几声惊雷炸开,时亭从梦境中惊醒,手中药碗掉落,但他没空理会,而是揉按昏沉的头。 待清醒稍许,时亭抬手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察看外面情况。 马车外,一南一北的两队人马正在对峙,气势剑拔弩张,各不相让。 据南的一方是负责今夜宵禁的金吾卫,共二十名,领头的是右街使,丁大江。 另一方据南,也就是时亭的人马,数量寥寥,只一辆马车,五名护卫,马车前领头的是北衙羽林军中郎将,北辰 ——同时,也是追随时亭足有十年的副将。 时亭并不认识丁大江,但他仅凭其姓氏,便知道了今日之出的大概,无非是丁家想拦住一切增援葛宅的力量罢了。 倒也意料之中。 “北将军这是打算硬闯?” 丁大江厉声警告,“大楚律令早有规定,宵禁之后,除了青鸾卫,非有通行文牒者,不得街头夜行,否则官民同罪!” 北辰策马上前两步,一拨斗笠,露出一张年轻干练的脸来,道:“北某奉公子之令办事,素来无需通行文牒,右街使何故不肯放行?” 丁大江已经将手按上刀柄,坚持道:“放行不难,还请北将军出示通行文牒,我只认大楚律令!” 那就是不放了。 双方交换了一个杀意凛然的眼神,同时向对方发难,夜雨没有稍歇之意,很快便与血水交混。 时亭观望着战况,听着雨声,雷鸣,杀喊,等体力在药物帮助下恢复了七八成后,伸手取过一旁佩刀。 马车外,北辰所带只有四人,但面对训练有素的金吾卫,也是实力不让分毫,甚至还有碾压之势,如果换作白日,金吾卫就会发现,这四名护卫哪是一般的护卫?分明是从北境战场下来,一直跟随时亭的亲卫。 不过侥是北辰和四名护卫身手再不凡,一队金吾卫拖住他们也是没有问题的,更何况,他们还要护着身后马车。 战况一时陷入焦灼。 丁大江看了眼被金吾卫绊住脚的北辰,不屑地笑了下,心想,那位曾在北境战场上战无不胜,如今回到帝都,还不是虎落平阳,寸步难行? “何人阻路?” 这时,一道清冽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穿过雨幕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众人手中刀刃皆是一顿,丁大江不敢置信地望向马车,正好看到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完全挑开,露出里面光景。 只见一盏灯火朦胧间,今夜本不可能出现在此的那位正坐在马车内! 那位并没立马看过来,而是低头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腰间佩刀,眉眼恰好二分开,八分闭,自带一种悲悯感。 典型的观音面美人,却一点都不显得女气。 此番坐在漫天雷雨的马车内,被暖黄的烛火相照,活像一尊玉菩萨。 但当他抬头看过来,完全露出那双眼睛时,凌厉的杀气便展露无遗,让人陡然遍体生寒,忐忑不安。 这时哪还有半分玉菩萨的模样?分明是从地狱走出索命的杀神! 不待众人反应,这尊杀神已经倏地出了马车,只闻锵的一声,宝刀出鞘,众人仅能看到一道残影。 顷刻,那刀便已经横在了丁大江脖颈上。 丁大江低头看到刀身上的“惊鹤”二字时,一身冷汗倏地便下来了。 他回来了! 时隔五年,他真的又回来了! 惊鹤刀,前镇远军主帅,今羽林军大将军,青鸾卫指挥同知,时亭的佩刀,曾在北境战场斩下无数北狄人的头颅,随其主创下无数奇功,故而在大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惊鹤刀出鞘,就意味着时亭本人到了。 “时将军……下官只是……” 丁大江的舌头都开始打结。 时亭看都没看丁大江一眼,直接手腕一翻,刀身顺势而下,砍下他整条臂膀,随即抬脚将人踢开,丁大江抱着断臂滚出去,发出不似人的嚎叫,竟是比漫天的雷雨声还响亮。 在场的诸人无不脊骨泛寒。 “还有人要拦吗?” 时亭侧身扫了眼金吾卫,淡淡开口,却是不怒自威。 金吾卫哪里还敢拦?当即快速撤开,让出路来,何况,他们本就不欲掺和此事,无论是丁大江背后的丁家,还是与陛下亲临无甚区别的时亭,他们哪方都不想开罪。 片刻后,马车越过跪了一地的金吾卫,往长庆坊方向疾驰。 与此同时,一直隐在牌楼后的玄色身影走出来,隔着段距离跟上。 身轻如风,悄无声息。 待马车走出一段,北辰策马靠近,翻身落到马车上,掀开车帘查看时亭情况。 时亭已经换下淋湿的衣裳,正阖眼靠在车壁上,淡淡道:“死不了。” 北辰捡起药碗,眉头紧蹙:“公子今日正好毒发,本不该出门的,何况还动手了。” 时亭笑笑,道:“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而且今天我不出面,没人能拦得住刑部。” 大楚凡遇大案,由三司联签会审,也就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共理,但如今大理寺卿的位置空悬已久,御史台又是公认的空架子,所以三司看似平起平坐,实则刑部压制着其他两司,成了三司之首。 而如今的刑部又恰好在祸害朝纲的丁党手中,要是不压制,冤假错案能比天上的星子都多,何况这次干系到西大营这种军国大事。 要想压制刑部,则需青鸾卫。 青鸾卫与其他中枢机构不同,直接受命于皇帝,有监察百官之责,独立缉审之权,换句话说,青鸾卫就是皇帝手中的利剑,谁见了都得忌惮七分。 时亭回京后的三月间,崇合帝力排众议,不仅让他掌了北衙羽林军,还在丁党百般阻扰的情况下,将青鸾卫指挥同知的位子给了他 ——指挥同知虽然只是青鸾卫的第二把交椅,但崇合帝直接空置了他头顶的指挥使,所以时亭看似坐居于次位,实则行事并不受掣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时亭明白,崇合帝作为一位帝王,已经给予了他最大的信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能做的,则是想方设法守住大楚的江山和百姓。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扳倒丁党,肃清内政,他明白这很难,丁党根系过于庞大,几乎已经和帝权平起平坐,但就算再难,他也必须去做,不然他也不会在第二次假死后,选择再次回到这里。 马车飞驰,夜雨愈甚。 “公子,葛大人家到了。” 一刻钟后,北辰将马车停在了长庆坊西南的一处旧宅前。 时亭一下马车,就和赶来的刑部碰上面。刑部领队的是刑部侍郎蒋纯,丁党心腹之一。 蒋纯见到时亭,露出惊讶之色,但到底是久溺官场,蒋纯很快收好情绪,上前同时亭作礼: “下官参见时将军,想必时将军也是收到葛大人遇害的消息,所以前来调查?” 时亭听到“遇害”二字,袖中的手已经攥紧。 半个时辰前,他得到的消息还是遇袭。 蒋纯口中的葛大人,是户部仓部郎中葛韵,也是两月前奉旨前往陇西、关内两道巡视的巡察御史。 当然,例行的巡视只是明面的任务,葛韵真正的任务是彻查西大营账目,以寻找能够清查西大营的有力证据和契机 ——西大营正是扳倒丁党的关键所在,不然时亭也不会同意葛韵亲自去。 时亭面色不变,看向还想介入的蒋纯,只抱拳回了下礼,便抬手召来门口看守的青鸾卫,将自己腰牌丢过去,以表赋权,道:“青鸾卫办案,要介入就拿陛下批文来,不然格杀勿论。” 时亭说“杀”字的时候,明明没有咬重,但在场的人莫名有种千钧之重的感觉,不由心底发怵。 青鸾卫接过腰牌,迅速连成一道金汤般的壁垒,蒋纯只能吃下这碗闭门羹,眼睁睁地看着时亭走进葛院。 有刑部官员凑到蒋纯身边,急问:“蒋大人,不是说青鸾卫的消息被封锁了吗,时将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蒋纯哼笑一声,道:“还没看出来?我们想封锁消息,时将军早就发现了,只是将计就计,一直装作不知道,和他老师一个德行,装什么都跟真的一样。” 官员恍然大悟:“所以时将军是故意让北将军吸引我们的注意,同时派青鸾卫暗中赶过来抢先控制葛院,难怪北将军一开始在城东绕了好几个圈子!那丞相交代我们的事怎么办?我们现在人都进不去。” 蒋纯半眯了眼睛看向葛院,道:“谁敢跟青鸾卫抢人?等着吧,先把这儿的消息送回丞相府,请丞相定夺。” 话音刚落,一匹快马赶来,正是丞相府的人:“蒋大人,丞相和丁尚书在方才都被陛下召进宫了。” “陛下不是最近病得昏迷不醒吗?”蒋纯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看来是早有预谋,一唱一和啊。丞相去前交代什么了?” “丞相说,雁未归,让大人自己看着办。” 蒋大人神色一凝,深深望向被青鸾卫围成铁桶的葛院。 “雁未归”这句暗语的意思是,葛韵带回的证据已经消失,无论是丁党自己,还是时亭为首的帝党,谁都没有得到。 凭借多年宦海浮沉,蒋纯有种预感,事情已经在朝一个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夜雨愈盛,雷霆长鸣。 葛院不远处的屋檐下,那道随时亭马车跟过来的玄衣身影,正隐在暗处窥视,手中把玩着一枚金钱镖。 他的动作实在过于随意,好似手中拿着的,不是什么致命暗器,而是一枚闲来打发时间的棋子。 不多时,一个黑点在葛院的前堂屋檐上冒头,虽有夜雨遮掩,很难被注意到,但玄衣人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只见他举起金钱镖,透过方孔看着那个黑点小心而轻快地移动 ——黑点是一名着夜行衣的人,正往外迅速撤退! 又是一道迅雷。 眨眼功夫,屋檐下便已人去无影,空无一物。 一局蓄谋已久的大棋,已然落下第一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3、御史之死(二) 时亭进葛院的时候,一名着四品赤虓服的男子正蹲在石阶上,脸色颓败,双目通红,旁边青鸾卫急着等命令,想要规劝,却又不敢。 此人正是青鸾卫指挥佥事,严桐。 时亭走上前,青鸾卫作礼,严桐这才察觉到时亭来了,心不在焉地起身。 时亭道:“葛大人是你师父,你伤心情有可原,但你是青鸾卫的指挥佥事,不是三岁孩童,还记得你该先做什么吗?” 严桐闻言讥笑一声,道:“师父如果不去陇西、关内两道巡察,彻底得罪丁党,今日也就不会惨死。” 话外之意,是在责怪时亭当初的举荐。 周围青鸾卫能明显感觉到两位顶头上司的微妙气氛,皆是捏了把汗。 按青鸾卫的规矩,严桐如此贻误要案,就该卷铺盖滚蛋。但时亭知道,严桐在青鸾卫颇有威望,自己执掌青鸾卫又才三月,眼下还不是杀鸡儆猴的时候。 何况,严桐并不是他要杀的那只“鸡”。 在有青鸾卫求情前,时亭示意北辰一眼,北辰立马明白,过来强行捆绑严桐。 但严桐到底是练家子,不管不顾挣扎起来,北辰还真有点制不住,好在旁边青鸾卫知道时亭是有意宽恕,赶紧帮忙把严桐捆了个结实。 “我就待在这里,我哪也不走!” 严桐吼得嘶声力竭,“要么直接杀了我!我正好去陪师父!他明明马上就能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了,是你们非要让他去巡察!是你们觉得他出身寒微,无妻无子,死了也没关系,你们都把他当棋子,你们都不在乎他,但我在乎!” “胡说些什么呢?”北辰赶紧揪起严桐衣袍将他嘴塞了,让人带下去。 时亭扫了眼剩下的青鸾卫,道:“还不知道青鸾卫该干什么的,可以现在就把腰牌留下走人。” 一番恩威并施,青鸾卫当即齐声道:“听凭时将军差遣!万死不辞!” 葛院外,蒋纯正领着刑部的人看热闹,等着院里起内讧,自己再坐收渔利,但美梦才刚开了个头,就看到北辰带着青鸾卫出来,密网般洒向四方。 “还以为严桐能多闹会儿呢。”蒋纯可惜地叹了口气,转而问旁边下属,“要接的人呢,都一个时辰了,还没接到吗?” 下属摇头,道:“倒是探子来报,六合山庄有人进京了。” 蒋纯疑惑:“六合山庄是陛下默认的江湖势力,不是经常有他们的人进京面圣吗?” “这次进京的不是例行送信的,而是位居‘无双’高手之首的那位!” 蒋纯闻言脸色一变,怒道:“怎么才回报!人呢,现在到哪里了?” 下属吓得头一缩:“没,没别的消息了,什么都查不到。” 就在这时,刑部官员纷纷抬头,露出惊讶之色,蒋纯跟着抬头,这才看到屋檐上有一黑一玄的两抹身影在追逐,皆是身手矫健,踏风而行。 旁人不知道,但蒋纯知道,前面被追的黑衣身影正是自己要接的人,而后面紧追不舍的玄衣人,则是完全不知来路。 “蒋大人。”下属吞了口口水,艰难解释,“小的听南边说,‘无双’之首的那名高手,从来没有出过任务,来去无踪,面貌身份也不详,神秘非常。唯有一点在江湖中闻名,那就是总着一身玄衣斗篷,脸上常年戴一张青铜面具。” “所以……后面那位大概率就是他。” 仿佛是为了应证下属的话,后面玄衣人突然加速,疾风般到了黑衣人身边,然后又故意慢下来,放黑衣人走。 待黑衣人费尽心思跑开一段距离,玄衣人又会疾风般追上,“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出其不意给上黑衣人一拳,又是绊上一脚。 就跟玩似的,完全猜不到玄衣人在干嘛。 “……” 今日诸事不顺的蒋大人掐了下人中,决定回去好好看看黄历。 “死者,葛韵,年五十九,官至户部仓部郎中。” 葛院内,时亭看着院中那两颗棵刚花谢的杏树,听仵作回禀。 “崇合三十二,四月初二,遇害于自家院门外五步处,遇害时间在申时左右,致命伤为胸口刀伤。” “整个葛院并无凶器留下,但有明显翻找痕迹,此外,保护葛大人的十名宣王府暗卫皆死,致命伤为弩箭。” 听罢,时亭才抬脚往堂庑走。 葛韵和十名暗卫的尸首就摆在堂庑内。 葛韵年过半百,体态偏胖,平日笑的时候,脸颊上便会堆起小山包似的肉,颇具喜感,加上性子随和,很少与人生气,附近孩子很喜欢他。 但眼下,葛韵的脸惨白,面目狰狞,和平日判若两人,身上的青色官袍也已经完全被血渗染,变成了刺目的深红色。 官袍之下,是那件已经洗得泛白的旧蓝衫,在时亭很小的时候,也曾攥着蓝衫衣角,让它的主人带着自己买糖人。 堂外,夜雨滂沱,有疾风掺杂其中,听起来像是压制的呜咽。 堂内,时亭垂首看着葛韵的尸首,尤其是那双睁大,却已经没有活气的眼睛,沉默不语,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沿着窗户落到外面夜雨中,说不出的孤独落寞。 旁边仵作犹豫一番,道:“时将军,卑职尝试过帮葛大人合眼,但……” “那就不要合,让他亲眼看着那些人道尽途穷,以死谢罪。” 时亭的语气很冷,仵作一怔,忍不住看向他腰间的惊鹤刀,只觉隐隐泛着杀意,顿时噤若寒蝉。 北辰明白时亭的意思,上前接过仵作的工具匣,让仵作退下。 “公子,仵作已经验过了,还要验吗?”北辰看着时亭打开工具匣,还是忍不住多嘴劝了一句。 时亭戴好验尸的羊肠手套,熟练地拿起工具,头也没回,道:“记住,任何要案面前,真相才是首位,否则我就不配坐在这个位置。” 北辰跟随时亭多年,自然知道他的禀性,永远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清冷模样,永远刀枪不入般守在所有人面前。 严桐在葛大人遇害后情绪失控,还有公子来处理和兜底,要是公子…… 公子分明认识葛大人要比严桐早多了!怎么能说他不在乎呢?北辰在心里默默为自家公子打不平。 一刻钟后,北辰看到时亭的神色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缝,当即心道不妙。 “你还记得葛家刀吗?”时亭抬头,眼中寒意凛然。 北辰当即猜到了话外之意,心里的怒火一下子被勾起来:“公子,你是说动手的是……” 话未完,尖锐的哨声突然穿雨而来 ——是青鸾卫的简笛! “一队跟我走,剩下的看守堂庑!” 几乎是瞬间,时亭下达命令,然后顺着笛声出了堂庑,北辰紧随其后。 简笛是青鸾卫独有的一种特制铁短笛,根据笛声的短促高低来传讯。 时亭听着急促的笛声,解译出其中讯息,带着人疾步穿行在暴雨之中,轻盈攀上西北向的屋檐。 很快,时亭便发现了不远处屋檐上,有两道缠打在一起的身影。 一人着黑色夜行衣,出刀凌厉,时亭只消看几招,就知道是谢家刀法,而和他缠斗在一起的那道玄色身影,却是仅凭空手接白刃,打得有来有回。 显然,后者武功绝对远在前者之上,而且后者明显有羞辱戏弄的意思,因为时亭明明看到,前者无论是逃避还是攻击,都很是吃力,而后者身手轻盈悠闲,腰间也是带刀了的。 “什么情况?”北辰看着激烈的战况,吃惊不小,“这一个我都打不过,怎么还来了两?” 北辰已属大楚高手之列,能被他如此评价,可见其棘手程度,也难怪青鸾卫会吹响简笛报信。 时亭看了眼两人周围,屋檐上有青鸾卫围住,屋檐下有刑部的人翘首观望,但无论哪方,都不敢轻易靠近。 时亭擦了把脸上的雨水,手握上刀柄,紧紧盯着交手的两人,打算等时机一到,就立即出手。 不过下一刻,玄衣人朝时亭这边看了眼,突然转守为攻,身形快如迅雷,只一招便将黑衣人的刀击落,不待其反应,又一脚踹在他胸口上。 然后,被踹的那人便跟黑球一样滚到了时亭脚边。 时亭下意识抬脚踩住来者,并压低重心,摆出迎战的姿态。 他半眯眸子看着玄衣人,十分警惕。 对方遮得很严实,脸被一张神秘的青铜面具完全覆盖,一点面部特征都无法捕捉,只能看到那身玄色衣袍。 夜雨潇潇,他被浇得湿透,却没有半点狼狈,甚至还带着点悠闲,好似他今夜出现在这里,只是来溜达溜达,欣赏一番并不存在的月色。 时亭眼下身体并未恢复,而其他人又明显不是玄衣人的对手,所以他并不打算硬碰硬,便试探问道:“阁下何人,为何此时出现在这?” 玄衣人没回答,而是用下巴指了指被时亭踩住的人,意思是: 这个,送你的。 “他不会告诉你的,我已经问过了。” 说话的是被踩住的人。 时亭眉头一皱,手起刀落,划开了脚下之人的面罩,然后一张熟悉的面容便映入眼帘。 不远处的北辰一看到脸,当即神色大变,本能地攥紧了拳头。 时亭语气很冷:“郭磊,果然是你。” 郭磊抹了把嘴角的血,仰头冲时亭一笑,道:“时帅似乎不愿看到我呢,这可真是……” 不待话完,时亭直接一脚将人踹晕,没留一点情面。 北辰见状,过来将人带到旁边捆了,并狠补了两脚。 玄衣人双臂交抱看着这边,在夜雨中宛如一座岿然不动的黑山,自带无形威压。 不走,但什么也不说,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时亭猜不透对面的用意,沉吟片刻,半疑问半肯定问:“如果我没有猜错,阁下之前和他交手时,根本没拿出应有的实力,而是刻意在等我赶过来,对吗?” 对方还是没有回答,算是默认,同时突然有了动作。 时亭握紧惊鹤刀,严阵以待。 但时亭等了好一会儿,对方却只是……对他歪了下头? 看起来,就好像他只是单纯过来帮个忙,别无他求,很疑惑时亭为什么这么警惕。 甚至,时亭还莫名感觉到了对方夹杂的几丝委屈。 委屈? 嘿,这人敢在青鸾卫面前动手,敢掺和到今天的事里,又有这等身手,谁还能让他委屈? 不过,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刚才确实帮了自己。 时亭转腕收刀,冲对方抱拳,道:“今日之事多谢阁下,不过阁下今晚出现在此不符规矩,还请报上身份姓名。” 对方闻言倏地轻笑一声,似乎是终于满意了,便以夜雨为掩护,身形一晃,飘然消失在了雨幕中。 很有一股事了拂衣去的潇洒意味。 周围的青鸾卫不敢置信地左右环视,压根儿没看清人怎么离开的。 时亭倒是知晓对方去向,但考虑到今夜事态特殊,自己不能离开,加之毒发不久,身体撑不了多久,便只能放弃。 隔着雨幕,时亭看向外围的刑部官员,正好和蒋纯四目相对。一看蒋纯满脸焦灼,甚至堪称菜色,时亭就知道,他们是来接应郭磊的。 时亭握紧刀柄,隐隐杀意汹涌在血液之中 ——丁党还是走上了勾结北狄的不归路。 返回葛院,时亭找了间屋子做审讯用。 北辰将抗在肩上的郭磊扔到地上,问:“公子,刚才的玄衣人哪来的?我竟然一点也看不出他的路子。” 时亭拿过干衣裳,道:“没看到真面容,不过可以断定的是,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儿,必然是有备而来。” 北辰问:“是敌是友?证据会不会在他手里?” 时亭没有立马回答,而是看向窗外不绝的夜雨,思索片刻,道: “以他的武功,如果手里有证据,要么早就脱身离开,要么留下来做交易,不会是刚才那样的反应。至于是敌是友,现在还不好说,可以确定的是,绝对是一个有能力掀起风浪的人,不好对付。” 说着,时亭唤来一名青鸾卫,从腰间取下一枚私印递过去,道:“拿着这个去六合山庄的人,让他们一日内查清玄衣人身份。” 北辰疑惑:“公子,只给一日的期限是不是太短了?” 时亭意味深长地笑了下,道:“一日算客气了,武功这么高的人进京,事先我们一无所知,要是在镇远军,早就军法处置了。” 北辰立即明白了时亭话里的意思: 六合山庄是江湖谍网的中枢,江湖高手的情报尽在其手,肯定知道此人身份,事先不报绝对有问题。 “把人叫醒吧。”时亭看向地上昏死的郭磊,跟看死人没区别。 北辰直接一脚叫醒郭磊,没好气道:“醒醒,起来接受严刑拷打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4、御史之死(三) 说是对郭磊严刑拷打,北辰便没有一点含糊,何况北辰既习武,又行医,更懂得怎么折磨人。 守在外面的青鸾卫虽然习惯了酷刑审讯,听见屋里的惨叫,也不由听得发怵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北辰动用酷刑,又或者说,是时亭回京后的三月间,第一次默许北辰动用酷刑。 “不问就直接动用私刑,看来时将军如今御下是越来越严明了。” 郭磊吐掉嘴里的血,讥笑一声。 北辰将匕首狠狠刺入郭磊肩头,额上青筋冒起,厉声道:“一个投靠北狄的叛徒而已,没资格讨价还价!” 郭磊发出阵阵惨叫,浑身冷汗,但一有喘息的机会,还是挣扎着抬头看向时亭,笑问:“那为什么不杀了我呢,不还是想知道点什么吗?这么多年了,时帅怎么还不了解你的对手?他派我来刺杀葛韵,就是知道我就算被抓,也什么都不会说,你……” 话未完,北辰已经抽出匕首,再次刺入郭磊肩口,直接将他的话打断。 “多少刀了?” 在郭磊气息奄奄之际,时亭终于缓缓抬手示意暂停,冷冷看着地上抽搐流血,只有头能勉强动动的郭磊。 北辰知道现在还不能真杀了郭磊,不甘地收了刀,道:“三十刀,手脚筋挑了个干净,功夫彻底废了。” 时亭点头,突然上前两步,抬起靴子死死踩住郭磊的头,强行错开牙关,阻止他咬舌自尽,冷冷道: “你重返帝都,第一件事却是杀了你的师父,你想痛快地去死,还得先问问他答不答应。” 时亭话音方落,郭磊便冷哼一声,道:“葛韵根本不是我师父,他眼里只有严桐一个弟子,当年要不是他出卖我,我也不会逃去北狄!” “少在这儿颠倒是非!”北辰怒道,“葛大人救你的命,将你养大,教你武功,又带你进青鸾卫,你却做了国贼,如今还杀了他,你这种白眼狼,把你千刀万剐都算轻的!” “那就杀了我啊!为什么还不动手?”郭磊费劲地抬头看向时亭,嗤笑道,“还是说,你时亭已经忘记北境兵变了?那可是两万镇远军和三千扁舟镇百姓的命啊。” 北辰怒道:“你还有脸提!” “为什么不能提?”郭磊嗅到了时亭衣袍上的药香,得意道,“是我和北狄谋划一切,打破了镇远军坚不可摧的狗屁神话,你时亭也因此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我说得没错吧?” “你!”北辰忍不住又要对郭磊动刀,被时辰拦下。 时亭:“不必再多费口舌,我并没打算审他。” 郭磊疑惑地看向时亭,时亭脚上用力一踩,将他的头强行扭过去,无法再直视时亭。 随后,那道清冽的声音响起,像是在棋盘上落子: “你什么都不交代,本身就是一种供词。” “首先,你刺杀成功后折返,说明你并没有拿到他主子想要的东西。” “其次,你一心求死,必然是想瞒住身上所有的秘密,保住谁,这说明当初带你背弃大楚的女子还活着。” “郭磊,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听到这里,郭磊再掩耳盗铃就没意义了,猛地开始挣扎,沙哑着申辩:“我姐姐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的仇恨也不该往她身上安!” 时亭居高临下看着郭磊,轻而易举便制住了他的挣扎,冷冷道:“她有没有罪,不是你说了算,而是由那些因你们而冤死的人说了算。” 说罢,时亭根本不想再看一眼,抬手让北辰将人带去大理寺。 北辰颔首领命,一把将郭磊拎起来。 等押到门口,郭磊突然回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 “曲丞相泉下有灵,知道他最看重的学生就要变成一个废人了吗?半生休的滋味好受吗?” 半生休正是当年北境兵变中,时亭所中之毒。 时亭面无波澜,轻笑道:“不劳你挂心,活得比你久,就算要死,也会拉你主子来垫背。” “也是,起码你还活着,不像那个少年,还没弱冠就死了。” 郭磊用对恶毒的目光与时亭对视,嘴里满是血地哂笑,“你连他的尸骨都没找到,他下辈子投胎也只能当猪狗一样的畜生了,你……” 只闻咔的一声,郭磊已经被时亭卸了下颌骨,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阿柳下辈子会过得很好。” 时亭用寒意彻骨的目光回视郭磊,一字一顿道,“孽是我做的,还轮不到他来还,无论什么报应,都只能往我身这儿招呼。” 郭磊料到了时亭的怒火,但还是被他的目光震住,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时亭一脚踢出,直接撞在墙上,伴着一声闷响,烂肉般滑倒在地。 这次轮到北辰拉住自家公子了,赶紧上前将郭磊往外拖,心道这畜生作什么死,提谁不好,非要提阿柳! 时亭也知道自己刚才冲动了,但尝试松开攥紧的拳头,并没成功。 闭眼后,那些尸山血海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来,每个人都哭着向他求救。他顿时感觉耳目不清,胸口烦闷,呼吸不畅,脚步也有些不稳,只得靠到旁边柱子上。 这是半生休毒发的后遗症,只要情绪过于激动,便会生出无尽梦魇。 好在这五年来,他已经和半生休交手过无数次,还算熟悉。 他颤巍巍地伸手取下腰间的旧荷包,紧紧贴在心口,逼自己深呼吸,心里默念静心咒。 廊外夜雨渐小,缠绵如烟。 一只雏鸟还不会飞,艰难地扇动翅膀,摇摇晃晃地飞起,掉下,又飞起,满身泥水。 又一次掉下后,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接住。 雏鸟扭着圆脑袋回头,正好对上一双满是悲悯的眼睛。 “站得高一点,起飞会容易很多。” 时亭将雏鸟托起,向上抛出去,雏鸟慌乱中用力扇动翅膀,眼看就要摔进泥里,突然紧急顿住,摇摇晃晃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先慢慢稳住,然后飞了起来。 这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时亭收好荷包,将一头冷汗擦去。 青鸾卫:“时将军,徐世隆徐将军到了,还绑来一个更夫。” 时亭先问:“刑部的人走了吗?” “并没有,郭磊被抓后,他们更为焦急,甚至让丁大江带着重伤搜查街坊。” 看来丁党也没有拿到葛韵手里的证据,时亭确定了这一点,让青鸾卫请徐世隆进来。 片刻后,一名生了双丹凤眼,身披铠甲的年轻男子疾步而来,正是掌管金吾卫的上将军,徐世隆。 徐世隆带着满身风雨踏进走廊,一掀衣摆朝时亭下跪请罪:“时将军,下官来晚一步,还请责罚!” 时亭没立即说话,而是低头看向徐世隆,直截了当问:“徐将军今夜为何不在城内?城内出事后又为何迟迟不到?” 徐世隆忙道:“属下乃是奉旨去城北郊抓捕要犯,在得到葛院出事的消息后,立即返回,但在城门碰到刑部的人,拿着丞相手令命属下处理城南的一批盗寇,故而现在才到这里。” 时亭没说话,目光直直盯着徐世隆。 徐世隆在这位身经百战的杀神面前,不由噤若寒蝉,抱拳的手因握得太紧而骨节泛白。 时亭心里有了判断,先打破沉默,问道:“你为何绑了更夫?” 徐世隆道:“是我手下抓到的,行踪鬼祟不说,身上还带着报信用的鸣镝,一看到官府的人就没命地跑。” 时亭示意青鸾卫去把人带进来,这才示意徐世隆起身。 徐世隆虽然官阶不如时亭,但也是从二品的大员,此刻即使被时亭变相罚跪,脸上没有表现出半分怨气和不满。 时亭本来也没打算和徐世隆客气,直接朝他伸手,道:“陛下的旨意,丁丞相的手谕,徐将军可否给我?” 徐世隆有些为难:“时将军,按照规矩……” 时亭打断徐世隆:“我在陛下面前,有先斩后奏之权,罪责我来担。” 徐世隆这才将两样东西拿出递给时亭,嘴上道:“时将军也是为了查明真相,真要担责的话,自然也是下官和时将军一起。” 时亭没理会徐世隆的官场轱辘话,而是将宫里的旨意和丁丞相手谕靠近灯笼,仔细观察,不多时便得出了结论: “圣旨是真的,丞相府印记也没错,但圣旨的日期被人篡改了,手谕上也不是丁丞相的字。” 徐世隆一惊:“怎么会?” “怎么不会呢?” 时亭将两样东西丢给旁边青鸾卫存证,笑了笑道,“为了应急,其实宫里会准备一些没有盖印的圣旨,要想弄一份很难,但也不是没可能;至于所谓的丞相手谕,模仿字迹的人做得天衣无缝,但他毕竟不是丁丞相本人,他并不知道丁丞相有在‘速’字最后一笔上有衄笔的习惯,你看不出来也很正常。” 徐世隆闻言更为震惊,额上直接见了冷汗:“盗取并假传圣旨,仿写丞相府手谕,这……这两项可都是大罪!” 震惊之余,徐世隆又好奇问了句,“时将军是怎么知道丞相手谕有问题的?” 时亭当然熟悉丞相丁道华的字,当年他第一次见丁道华,还是在老师做丞相的时候。 那时,丁道华还只是一个被排挤的小将,经常在丞相府帮忙做着誊录书籍的杂活,以换些银钱赡养家中重病的老母。 因丁道华的字苍劲有力,有劲松之姿,时亭颇为欣赏,便暗里总会让管事多给些银子,并让其抄写自己所用兵书。 但这种陈年往事,时亭不想和一个外人多说,只道:“你的失职之罪,明日自己去跟陛下请罪,今日先去抓捕丁大江,直接押送大理寺。” 徐世隆不再多问,领命而去。 折腾了大半夜,毒发不久的时亭有些疲倦,随便寻了个房间躺下,稍作休息。 北辰去大理寺送完郭磊回来,发现时亭已睡着,便蹲守在门外等别的消息,顺便又开始操起一个大夫的心来。 虽然事态紧急,但自家公子刚毒发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又是淋雨又是砍人,完全不爱惜自己身子骨,以后可怎么办啊? 关键是,谁劝都没用,倔得十头牛都拉不住,不,一百头一千头! 想到这里,北辰也格外思念阿柳了。 以前在北境,阿柳还在的时候,自家公子哪怕通宵看个兵书,一旦被阿柳发现,阿柳都能用法子让自家公子乖乖睡觉。哪像现在?都关乎性命的事,自家公子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自己磨破嘴皮子都劝不动一点! 这一夜,帝都的夜雨始终没有消歇。 而葛院也五次三番地被各路衙门造访,尤其是刑部端着协理办案的名义,屡次上门,皆被青鸾卫拦下。 “今夜大楚的大小官员,跟不要钱的萝卜一样往这儿送,挺有意思的。” 葛院外不远处的客栈,玄衣人双臂交抱倚靠在二楼窗边,目光注视着葛院动向,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 他身侧是一名西戎打扮的中年男子,闻言沉吟片刻,道:“殿下,若是末将猜的不错,那位名叫葛韵的御史带回来的东西,应该是哪方都没找到。” 玄衣人道:“可不是?估计是查到西大营的命脉了,现在谁都想要。” 男子不由叹气,道:“要是被丁家先拿到,那就可惜了,毕竟西大营是丁家起势和煊赫的基石,也是楚帝最忌惮的存在,要动丁家,就绕不开西大营。” 玄衣人不置可否,又摸出那枚金钱镖,有一下没一下地绕在指间把玩。 百无聊赖。 男子见状,斟酌一番,道:“殿下且放心,就算没那份证据,到时候您和时将军联手,解决西大营绝不是问题。” 听到“时将军”,玄衣人抛金钱镖的动作一滞,问:“你说,七年足以让人完全忘掉一个人吗?” 男子闻言愣了下,显然是没想到话茬转换这么快,只得谨慎道:“还是得看人。” 玄衣人挑了下眉,问:“怎么个看法?” “自然是看重要程度了,要是心里看中对方,别说七年,八十年也是记得的,但若是没把对方当回事,那怕隔个两三天,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男子自认说得妥帖,但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说完后,自家殿下看他的眼神明显危险起来。 这是明显的不高兴了。 男子后知后觉什么,赶紧话头一转,道:“但如果是像殿下一样,遮得这般严实去见人,认不出来也情有可原。” “是吗?” 玄衣人的声音听不清情绪,只是手中的金钱镖再次被抛向空中,翻滚几个漂亮的弧度后,落在了掌心,然后用余光瞥了眼: 正面。 “行吧,信你了。” 玄衣人倏地一笑,将金钱镖小心收进袖口。 男人知道,自家殿下的心情之所以瞬间转晴,压根不是信了自己的话,而是因为手中那枚金钱镖。 那是一枚很特殊的金钱镖,两面都是正面,每当自家殿下心情不好,就会抛一次,抛完了,心情就好了,神丹妙药一样,男人猜想其中必定有什么渊源,但从来不敢追问。 “要是有颗糖就好了。” 玄衣人望着幽深的夜空,突然道。 男人先是一愣,然后问:“是否需要末将现在去买?” 虽然自家殿下从不吃糖,但谁叫自家殿下向来想一出是一处,他早就习惯了。 “不一样的,不会有那个味道的。”玄衣人用手给男人比划了一下,道,“很久以前,有个人为了哄我喝药,专门准备了一个荷包给我放糖,每喝一口就喂我喝一颗糖,在这世上不会有糖比他荷包里的更甜。” “真是一位心思玲珑的姑娘,难怪殿下念这么久。”男人适时地拍了个马匹,又问,“那这位姑娘现在身在何方?” “姑娘?”玄衣人嗤笑一声,也没纠正,道,“他现在就在帝都。” 男人笑道:“那可真是有缘千里,看来殿下此番不仅能得江山,也能得美人!” “自然。” 玄衣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攥紧了手中的金钱镖,“很多东西,错过一次就够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5、御史之死(四) 一夜骤雨,天明方歇。 当大理寺少卿时志鸿赶到葛院,拿出青鸾卫与大理寺共理此案的圣旨,刑部才肯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葛院堂庑内,北辰老远就听到刑部官员的嘶声咆哮 ——大理寺和刑部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时志鸿又是出了名的伶牙俐齿,锱铢必较,逮到机会便阴阳刑部一嘴,经常把刑部那几个老头气得跳脚。 北辰揉了揉太阳穴,松了口气:“少卿大人可算是来了。” 时亭正蹲在葛韵尸首前发愣,闻言拉回遥远的思绪。 抬头看去,时志鸿眼下乌黑,一身官袍皱皱巴巴,明显是熬了通宵。 时志鸿进了堂庑,走到时亭身边,道:“表哥,你让我今天再拿出这道圣旨,我照做了,果然跳出来一些我们没想到的人,都已经统统抓进大理寺了,审不死他们!” 时亭收回目光,没说话,指了下旁边的桌子,上面放着份已经写好的尸检。 时志鸿将尸检收好,看着时亭为葛韵整理衣冠,心里不由五味杂陈 ——葛韵的衣冠很整齐,早已整理完毕,时亭却仍旧在重复整理的动作,明显是内心不舍。 时志鸿犹豫一番,道:“表哥,葛大人他已经……” “宽慰的话不用多言,人死不能复生,还有,暂时不要让严桐知道是郭磊动的手,不然以他的性子,郭磊的命留不到我们要用的时候。” 时亭想了想,又问,“那个更夫审出来什么没?” 时志鸿拍拍自己胸膛,道:“放心吧,本少卿办事,放一百个心!不到一刻钟就吓出来了,他是被人胁迫了做内应,负责给昨夜行动的杀手指路和报时,毕竟在城西那边,民间不会有人比那个更夫更熟悉了。” 时亭问:“胁迫他的人是谁?” “一名戴帷帽,着黄衫的女子。”时志鸿道,“除了这次,之前黄衫女也找他帮过忙,他们每次都是在月中的十五联系,以特制的孔明灯为暗号,而且据更夫说,他们下次十五还要联系。” 时亭算了算,道:“今日才初二,还有十三天,先把更夫放回去,暗中控制和监视,等十五一举抓捕那名黄衫女子。” 时志鸿点头表示明白,将大理寺的官员唤进来,和青鸾卫一起收拾现场,将一应物证人证都被搬上了大理寺的马车。 待整理得差不多,时志鸿问:“你真要将郭磊那个孙子关我那儿,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反正他什么也不会交代,白白浪费我大理寺的粮食。” 时亭捻了捻手指,道:“用他钓鱼。” 时志鸿疑惑地看向自家表哥:“用他钓?谁会冒险到大理寺救一个叛国判师的东西?” “自然没人愿意,但北狄一定会想办法。” 时亭看向押解郭磊的马车,抬手按上惊鹤刀,道,“郭磊当年背叛大楚后,为北狄也算立过大功,如果他无法得到北狄的重视,其他有心背叛大楚的人,自然会重新掂量掂量。” 时志鸿不禁嗤笑一声:“这种在大楚人人喊打的东西,还真成了北狄手上的香饽饽。” 时亭:“通过这次刺杀,我们基本能确定,丁家已经在和北狄合作了。” 时志鸿叹了口气,感慨:“当年丁道华能拜相,和他挂帅西大营抗击北狄有很大关系,但如今他反过来和北狄狼狈为奸,真让人始料不及啊。” 时亭道:“不奇怪,有的人上战场,本就是为了加官进爵,封侯拜相,和他效忠谁,都没关系。丁道华如此,他的学生蒋纯也是如此。” 说着想起什么,道,“眼下北狄插手帝都,怕是不仅仅是为了刺杀葛叔。” 时志鸿略一沉吟,问:“你是说西戎使团进京的事?” 时亭点头。 在经历过繁花似锦的盛世后,如今的大楚已然开始式微,境内党争严重,天灾不断,延伸问题层出不穷,国力正被逐步蚕食,境外北狄、西戎、西域、倭国四方势力虎视眈眈,各怀鬼胎。 歌舞升平下,早已内忧外患,结盟乃是必然之势。 在境外四股势力中,唯有西戎最合适做盟友,这不仅是因为西戎近年如日方升,实力大增,成为了货真价实的西南霸主,也因两国素有交好,故去的西戎王后正是崇合帝之妹,永安公主。 而西戎因为各种考量,也有意与大楚结盟,并在去年主动与大楚签订盟约。 盟约中,西戎明确表示会将二王子作为质子,送至大楚帝都,以示结盟诚意。 这次西戎使团进京,正是来送二王子的。 “如果这位二王子死在大楚,不管是不是大楚做的,西戎和大楚的梁子不都结定了?” 时志鸿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北狄真是好算计,这是想我大楚彻底孤立无援吧!” 北辰道:“所以公子早就安排好了,让我明日带人出京去迎使团,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 时志鸿笑了:“也对,有表哥在,再加上使团里的阿蒙勒将军,别说一个二王子,十个二王子也能接回来!” 时亭却是抬头看天,淡淡笑了下,道:“风云多变,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吧。” 帝都的风云的确多变,比如连下数日暴雨后突然放晴,又比如一名御史遇刺,却引出一桩牵扯北狄的大案。 因崇合帝下旨让青鸾卫与大理寺共审,变相绕开了刑部,也就是绕开了丁家。 朝中百官闻风而思,有人隔岸观火,有人战战兢兢,有人茫然无措,各怀心思,暗流涌动。 这天下午,时亭收到了六合山庄对玄衣人身份的回应,却只得到一个“秘”字。 也就是说,玄衣人并未归附六合山庄,只是根据实力挂名在“无双”榜首,至于他的名讳和身份,没人知道。 按理说,这不符合六合山庄规矩,这不仅仅因为江湖契约向来讲究知己知彼,更因为六合山庄背后真正的执掌者是崇合帝,很多事都得他首肯。 但玄衣人还是成了那个例外,成了六合山庄成立以来的三十载春秋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破例挂居无双榜首的无名无姓者。 时亭百思不得其解,但竟然是崇合帝默认的事,时亭不会过问太多。 等时机到了,该他知道的,崇合帝自然会告诉他。 翌日清晨。 青鸾卫府衙,地牢。 严桐双目无神地靠在墙上,看到时亭进来,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我不是来劝你的。” 时亭将一把丢给严桐,道,“你的佩刀是葛大人给的,如今你要死,用它正好。” 严桐几乎是瞬间抽出刀,闭眼架在了自己脖颈上,但他到底是没下手。 随着佩刀哐当落下,严桐哀恸的呜咽声在地牢响起。 时亭俯身将刀捡起,道:“这把刀,和惊鹤刀是同一年锻造的。老师曾告诉我,当时葛大人俸禄微薄,本没有银钱打造,但看到惊鹤刀喜欢得不行,想着别人的学生有,自己的徒弟不能没有,便偷偷传家的玉佩当了,才有了你这把刀。” 严桐听到这里,声音已经嘶哑:“其实……这刀一共有两把,但……” 但是什么,另一把又是谁的,两人心照不宣。 葛韵生前收了严桐和郭磊两名徒弟,但与平常师徒相比,其实更像是父子,不仅传授绝学葛家刀,而且供吃供穿,又当爹又当娘地将两人拉扯大。 为两人打造宝刀时,葛韵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给予了他们厚望,却不想郭磊有一天做了叛国贼,让葛韵的心血直接付之东流。 时亭将刀递还给严桐,道:“我不在乎你是否愿意效忠我,但你要是自刎,我绝不会也以青鸾卫的身份给你下葬,到时候九泉下怎么给你师父交代,也都是你自己的事。” 严桐抬头看向时亭,问:“所以,你要怎么处置我?” “两条路。”时亭道,“第一条,自刎在地牢里,完了我给你扔乱葬岗,一了百了;第二条路,等吊唁完,你带一支青鸾卫往北,让镇远军配合你去北狄,给我带个人回来。” 严桐冷哼一声:“我凭什么帮你?” “那你就自刎吧。”时亭语气淡淡的,却是轻蔑味儿十足,“而且此事不是你去了,就一定能成的。” 严桐噎住,默了片刻,问:“和师父有关吗?” 时亭点头。 严桐恶狠狠道:“好,我去,但要是发现你骗我,别管我翻脸无情!” 二日后,在大批官员被拎去大理寺问讯的同时,葛韵的吊唁如期举行。 葛韵虽然生前没有位极人臣,又非世家望族,但因清名在外,加之突然横死,又无子嗣,实在让人怜悯,故而不少官员到场祭吊,使得往日门可罗雀的葛院,竟然生出几分热闹来。 时亭以义子的身份接待前来吊唁的官员,看着灵堂前乌泱泱的一堆陌生官员,滋味难明。 中午时候,丁道华和丁承义父子两来吊唁,众人一见丞相和刑部尚书都来了,当即上前好一番作揖。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是灵堂,而是六部的议事堂。 丁道华年过古稀,由丁承义搀扶着,仍然坚持亲手捧着挽联,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还有他身后的一众丁党,个个有样学样,如丧考妣。 但时亭分明记得,当年丁党重点打压的官员中,葛韵赫然在列,甚至还遭遇了死亡威胁。 当时葛韵身怀六甲的姐姐,就是在追杀中丧命的,而他本人也被雪藏了整整二十年,不得升降,不得调用,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直到被崇合帝提拔,才算一身清风傲骨有了归宿。 “丞相节哀,切莫悲伤过度伤了身子,杀害葛大人的罪魁祸首,一定会找到的!” 听到人群里的安慰,时亭心里不禁冷笑。 罪魁祸首就在眼前,甚至亲自唱了出同僚相惜的戏,这等道貌岸然,毫不心虚的本事,当真是被丁道华修炼得炉火纯青。 不,应该说,帝都很多人都会这个本事,精通这个本事。 时亭应该早就习惯的,也确实习惯了,但他永远不会喜欢。 举目看去,时亭正好和人群中的丁道华隔空对视。 丁道华老了,须发尽白,身形佝偻,早已看不见当年纵马斩敌的武将影子,甚至因晚年信奉道教,参禅吐纳,给人一种不争不论,儒雅慈悲之感。 “时将军,节哀。” 丁道华温和出声,听起来像是对时亭这个晚辈极尽关怀。 其他官员跟着齐声道:“时将军,节哀。” 一如他们在朝堂上对丁道华的竭力追随,那怕丁道华指鹿为马。 时亭越过人群走近丁道华,从容地拱手做礼,回道:“丁相关怀,晚辈铭记于心,还望丞相保重身体,也好亲眼看到背后元凶归案,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这四字时亭刻意说得重而缓,旁边知道几分隐情的官员,皆是面色几变。 丁承义当然知道这是冲他们父子来的,不禁皱起眉头,虎视般盯着时亭,蠢蠢欲动。 时亭在诸多探究的目光中从容不迫,长身玉立,淡淡回视丁承义,丝毫不惧。 虽然时亭的目光没有落在众官员的身上,但他们心底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寒意,这是面对绝对强者的示弱本能。 他们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时亭真的回来了。 时志鸿姗姗来迟,正好看到这暗流汹涌的一幕,心里不禁给自家表哥鼓掌。 丁党如今在朝中呼风唤雨,多行不义,无人敢于直面,也就自家表哥能这么硬气了。 不过和时亭预想的一样,丁道华到底是老狐狸,纵使不悦,也半点没有显露。 片刻后,他伸手将想要发作的丁承义拦住,甚至又为葛韵上了几炷香,才领着一干人离开。 时志鸿冷哼一声,趁人不备将丁道华上的香给拔了,换上自己点的,道:“丁党尽是些趋炎附势的走狗,也不怕自己跟的是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时亭蹲下烧纸钱,道:“他们只想保住自己的富贵荣华,那怕光鲜亮丽的壳子下,大楚早已沉疴新疾并发,腐烂不堪。” “可不是嘛,连我爹也总提醒我,别得罪丁家,少跟刑部作对。”时志鸿看向时亭,由衷道,“还好你回来了,丁党倒台指日可待。” “我不是神仙,不要盲目信我。” 时亭凝视着葛韵的棺木,目光锋利如刀,“但有一点,除非死,我一步都不会退。” 葛韵出殡当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因无子嗣,严桐以弟子的身份扶柩,时亭亲自护卫,时志鸿和徐世隆负责安防。 一路上,不少百姓出现在长道两侧,自发送别,还有一些小吏和国子监的学生过来,哭得泣不成声。 有护卫见人越来越多,想要拦下,却被时亭阻止。 护卫:“将军,今儿葛大人出殡,这些人会冲撞到他老人家的。” 时亭摸了摸身侧的棺木,微笑道:“不会的,他很喜欢这份热闹。” 老头平生最爱“管闲事”,这些才是他生前接触最多的人。 护卫不再拦,两侧的百姓学生争先恐后涌上来,一起送葛韵最后一程。 漫天灵幡飞舞,冥币如雪,嘶哑的呜咽声不绝于耳。 等到了长亭崖,葛韵入土立碑后,人们依然不愿离去,直到黄昏才渐渐散去。 眼看就要宵禁,时志鸿见时亭没回去的意思,拽他一起回去。 时亭摆摆手:“你们回吧,我想单独和老头待会儿。” 时志鸿知道劝不住,大理寺又还有一堆事,只得拽严桐先离开。 严桐一把甩开时志鸿,对时亭道:“你要是当时阻止师父去,他如今也不会埋在这里了!现在陪他有什么用?” 时亭不生气,也没回头,只道:“你并不懂他。” “我只想他活着!”严桐嘶声力竭地吼了句,上前要同时亭分说,时志鸿一个文官压根拉不住,还挨了一肘子,幸好北辰眼疾手快,赶紧将人拦下。 “时亭!追随你的人没一个好下场,你也不怕将来……”时志鸿赶紧将他嘴捂住,和北辰一起将人拖走。 待人群散尽,四周静下来,时亭看了眼崖外火红的晚霞,又看了眼墓前堆成小山的祭品。 里面除了常见的香烛纸钱,还有一个小风车。 葛韵生前最拿手的小玩意儿就是风车,做了很多给周围的孩子玩。 时亭走上前,将那个小风车拿起,插到墓碑旁的树枝上。 崖上山风吹来,风车叶子转起来,上面精巧的彩色纸片恰如蝴蝶翻飞,如梦如幻。 “我说时大将军,老头子我和你打个赌吧。” 时亭伸手抚摸墓碑,葛韵的笑声犹在耳侧。 “如果这次我没命回来,依然会有人记得我葛韵葛大人,那怕我是个只着青袍的官儿,你信不信吧?” 时亭抬手拨了拨风车叶子,道:“这个赌您输了,大家的确都记着您。此外,陛下追封了您户部尚书,并允官袍下葬,您如今是正儿八经的红袍了。” 说着,时亭摸了下腰间的旧荷包,忍不住道:“您当年捡了阿柳给我,我说我要养大他,然后和他一起给您养老,但现在……” 怕是没机会兑现这个承诺了。 仔细想想,追随他的人的确没一个好下场,按照佛教说法,因果相循,此消彼长,将来他注定万劫不复,注定要下地狱。 那便万劫不复,那便下地狱吧!生死于他而言,早就无足轻重。 时亭垂首注视墓碑很久,直到夜幕降临,才上马离开长亭崖。 少时,一道玄色身影出现在葛韵墓前,左手拎着一坛酒,右手提着灯。 走到墓前,玄衣人将灯笼放在地上,低头去揭酒封。 不过还没等他揭开,身后便有厉风扫来,有人偷袭! 玄衣人反应也极快,侧身轻巧躲过,同时顺着暗器方向看过去,手按上刀柄。【你现在阅读的是 】 6、御史之死(五) 只见一块半人高的山石上,正站着折返回来的时亭。 长风乍起,吹得两人衣袍猎猎作响。 崖上暮色四合,月光却很皎洁。 四目相对,时亭半眯了眼睛审视,玄衣人则在看到时亭的那一刻,便将手从刀柄上拿下。 时亭没再继续出手,摩挲着手中做暗器的竹叶,道:“又与阁下见面了,只是阁下乃是无名无姓之人,如何能祭奠有名有姓之墓?” 玄衣人将酒提起来晃了晃示意,然后回过身,放心地把后背交给时亭,抬手继续揭酒封。 时亭足尖一点,跃至玄衣人身侧,同时一道寒芒闪过,惊鹤刀架在了玄衣人的脖颈上。 只要稍微再往脖颈里一点,以惊鹤刀的锋利程度,能顷刻间割下玄衣人的头颅。 玄衣人依然戴着覆盖全脸的面具,时亭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但时亭能察觉到,他整个人并没有因此而产生惧意,亦或是防备。 甚至,他像是笃定自己不会下手一样,手上动作没停,不急不慢地将酒封揭开,然后松手,让酒封的红绸随风飞起,飘向远方。 很快,时亭闻到了酒香。 是上好的北仓酒,浓烈而醇厚,带着独有的霸道。 久违的味道。 玄衣人丝毫不顾刀剑在身,将一坛酒尽数倾倒在葛韵面前,末了把空荡荡的酒坛示意给时亭看,意思是: 你看,我真的只是来祭奠的。 时亭没立马放下惊鹤刀,问:“阁下认识葛大人,并且在北境待过?” 北仓酒产自华北道的北仓县,因酒性过烈,并不得南方喜爱,倒是北边常在冬季喝了取暖,其中又尤以北境边军最为钟爱,故而北仓酒又有镇远军军酒之称。 很少有人知晓,葛韵其实也在镇远军待过,那条腿也是在北境废的。 葛韵回帝都后,从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北境,时亭本以为他忘得差不多了,直到葛韵遇刺,时亭搜查葛院,在后院发现一个埋了很多年的空坛子。 那个空坛子,正是镇远军专门用来装北仓酒的。 所以,北辰过来的时候给老头带了坛北仓酒。 如今玄衣人带了第二坛。 长亭崖上,只有这两坛北仓酒。 玄衣人看向时亭,这次没有选择避而不答,而是用手比划了句话。 时亭眨了下眼,直言:“我不懂手语。” 玄衣人轻笑一声,示意时亭伸手。 时亭想了下,将另一只手伸给玄衣人。 时亭的手很好看,不是那种养尊处优养出来的白皙细腻,而是带着因练武才有的独特力量感,加上五指修长,手掌如璧,颇为赏心悦目。 玄衣人欣赏了会儿,一手托住时亭的手,另一手伸指做笔,在掌心书写。 于是,长亭崖上便出现了奇怪诧异的一幕: 明明两人彼此靠近,看起来动作颇为亲近,但偏偏一人的刀还架在另一人的脖颈上。 玄衣人写得很慢,很轻,像是羽毛轻轻扫过。 时亭等他写完,念道:“故人。” 好一个故人。 时亭不禁笑了下,问:“既然是故人,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玄衣人便又在他掌心用修指落字,写得仍然很慢,时大将军很想催一下,但介于两人不熟,便只默默等着。 末了,还没等时亭将掌心上所写念出来,玄衣人身形突然有了动作 ——不是朝后避开惊鹤刀,而是朝前撞向刀刃! 电光石火间,时亭以最快的速度收了刀,并在玄衣人肩膀处给了一掌,将人推开。 “你这是做什么!”时亭莫名其妙地看向玄衣人。 玄衣人揉揉自己肩膀,歪头看向时亭,发出一声愉悦的轻笑,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 时亭无奈,道:“阁下所言,时某自会验证,至于故人与否,并非一面之词。” 说罢,收了惊鹤刀。 玄衣人见状,端端正正地朝时亭抱拳,示意自己明白了,颇有种“你说什么,我听什么”的意味。 不过下一刻,时亭却突然出手,抓向玄衣人的面具,玄衣人则是早有预料,倏地侧身躲开时亭,但他万万没想到,时亭的另一只手已经到了他的腰侧 ——那里的腰牌才是时亭的真正目标! 障眼法。 玄衣人轻笑一声,半点不挣扎了,直接站住不动,将腰牌大大方方露给时亭,时亭本来打算费些功夫,不曾想对方这么配合,不由愣了下,满脸狐疑。 玄衣人见时亭不动手,干脆自己解下腰牌,递给时亭。 时亭警惕地接过腰牌,然后下一刻玄衣人果然有了动作,与此同时,惊鹤刀迅如疾风,也再一次架到了玄衣人的脖颈间。 只是时亭发现,对方压根儿不是想跑,而是捡起地上灯笼,给自己照明,意思也很明显: 仔细看腰牌,假不了一点。 其实在时亭瞥见腰牌那一刻,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眼下接过来,在灯火中细看,也并未发现不妥。 “六合山庄的人。” 时亭抚摸着熟悉的纹路,问,“是大庄主让你来帝都帮忙,还是二庄主?” 玄衣人示意时亭伸手,还想写。 时亭:“用手比划即可,一和二我能分清。” 玄衣人似乎是遗憾地轻叹了声,然后用手比了下“一”。 是大庄主。 那就没问题了。 时亭将腰牌还给玄衣人,道:“六合山庄的身份,我不会怀疑;但你是否是故人,日后自见分晓。” 少时,惊鹤刀锵地一声收刀入鞘,在寂静的山崖上格外清晰,意思很明显: 暂且信你一信,但凡日后发现有所欺骗,惊鹤刀必然亲到。 玄衣人点点头,但却并不走。 时亭问:“阁下想好露出真容了?” 玄衣人闻言,又朝时亭歪了下头。 不过时亭依旧没什么反应,并没看出这个动作有什么特别,目光疏离而清冷,和看昭狱里的犯人没什么不同。 玄衣人无奈地轻笑一声,将手中灯笼递给时亭。 时亭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对方刚才的那声轻笑里,带了几分无奈。 待时亭接过灯笼,玄衣人抱拳告辞,仅仅转瞬,便消失在暮色之中。 时亭这才发现,这人是把灯笼留给自己了。 故人? 时亭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回忆,并没有想起北境曾经还有这号人物。 何况,七年前镇远军兵变,死伤无数,还能留下几位故人,让他如今相认? 但…… 时亭看着自己掌心,慢慢握紧。 但如果不是故人,又怎么会知道那段毫不起眼的往事? 多思无果,时亭轻轻摇了下头,离开长亭崖。 月华如水,那道玄色身影立在高处,望着那点灯火顺着蜿蜒山路消失,似是流星划过。 少时,一枚金钱镖被抛向空中。 随着葛韵遇刺案的推进,如时亭所料,丁家不仅沉得住气,准备也做得足,从金吾卫到监门卫,再到六部,帝都涉案官员百余人,但都无法直接牵扯到丁家。 丁大江倒是直接经手了此事,身上各种嫌疑,偏偏丁党又早就控制住了他。审讯时,他一口咬死是自己被北狄人骗了,留下一封谢罪书,便在大理寺的牢房里自尽了,死无对证。 “这个老东西,比四条腿的王八还能藏!这大理寺少卿我是一天也干不下去了!” 时志鸿仰天长叹一声,直接摊在了一堆卷宗上,蔫了吧唧的。 时亭倒并没有多意外,在一堆乱糟糟的卷宗里刨了块空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丁道华在西大营待了九年,又做了六年丞相,无论文臣武官,还是帝都地方,都有他的人,可谓树大根深,要想撼动绝非一朝一夕。” 时志鸿郁闷地嗯了声。 时亭能明白时志鸿的焦灼,毕竟在过去五年里,这位曾经的国子监骄子屡遭丁党打压,又见证了大楚由盛转衰的过程,诸多无奈经历了个遍。 不仅是他,朝中许多官员皆是如此,唯一区别是时志鸿因时家关系还能坐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做些努力,更多人则是无能为力,心灰意冷。 时亭将答应过的八珍糕拿出来给他,道:“吃完了有事做。” 时志鸿勉强拿了块八珍糕塞进嘴里,蔫了吧唧地道:“啥也查不下去,还能有什么事做?我还是上折子,让陛下把我这个大理寺少卿撤了吧。” 时亭话不多说,从袍袖中拿出一封密函递给时志鸿,时志鸿一愣,连忙双手接过 ——是崇合帝的御笔亲书。 时志鸿小心拆开,忐忑看完,瞬间破涕为笑:“陛下并未责怪我办事不利,只嘱托我用此案另作文章!” 时亭适时道:“所以并非毫无收获,借葛院刺杀案,陛下可以罢免一部分丁党,然后安插自己人,而丁家为了避嫌,不会干预太多。况且,此案并非没有入手之处。” 时志鸿想了想,问:“严桐不在帝都了,莫非去找相关线索了?” 时亭点头:“所以你只管把郭磊看好,要钓出来的人,要查的真相,一个都不会漏。” “明白。” 时志鸿将密函揣好,心里终于有了底,食欲一下子便好了,当即一口解决掉三块茯苓糕,完全不怕噎。 时亭摇摇头,给他倒了杯茶。 “对了表哥。” 时志鸿突然想到什么,腾地坐起来,“有个有意思的事,给你说了解解闷?” 对于四路八卦,时亭向来没什么兴趣,但看时志鸿兴致勃勃,嗯了声。 “此事你肯定感兴趣,和那位马上要到帝都的西戎二王子有关。” 时志鸿笑道,“那位二王子啊,可是位顶级活宝。” 时亭确实来了兴趣,道:“说说看。” 西戎王乌木珠和西戎王后安乐公主都是叱咤风云的狠角色,当初这夫妻两仅用十年便让西南诸国臣服,奠定了西南霸主的地位。 其长子乌宸也是天生的将才。八年前,镇远军与西戎联手对抗北狄,时亭见过乌宸本人,并与之合作,很清楚对方的实力。 有这样的父母和兄长在前,若还能养出个活宝,实在稀奇。 “就从礼部尚书左丘迹奉旨出京,去青城接二王子说起吧,那老头接了这差,也算他倒霉。” 时志鸿毫不遮掩自己幸灾乐祸的表情,“这按理说,从西戎到帝都,走得再慢,二个月完全够了,但是二王子生生走了四个月才到青城,而且还不走了呢。这左丘迹到了后,左劝右劝,口水都说干了,但怎么着都没法请动这位爷。你猜,他为什么非要留在青城?” 时亭沉吟片刻,道:“青城既非军政要地,也非繁华有趣的城镇,没什么格外的看头。” “哎呀,我说了表哥,你不要把他想这么有心机好吗!” 时志鸿啧啧两声,续道:“你绝对想不到,他一个王庭出身的人,因为看到青城百姓插秧,觉得非常有趣,于是要留下来学,谁劝都不好听!” 时亭疑惑:“我记得,这二王子该有二十二三了吧。” 时志鸿:“谁说不是呢?左丘迹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人家二王子一门心思要学插秧,左丘迹只能给他安排上。” 时亭转着手中茶杯,道:“到底是锦衣玉食长大,估计没一天就不感兴趣了。” 时志鸿:“表哥猜的没错,别说一天,半天就没兴趣了。” 时亭问:“那后来怎么又拖到现在?” 时亭故意卖关子似的停了会儿,才道:“原因很简单,这二王子不仅是个活宝,还是个病秧子。” “就学插秧当天,他早上就开始咳嗽头晕了,然后还坚持去田间,结果秧没插多久,人就受不住,直接倒了,据说头朝下插在水田里,比他插的秧直多了,吓得左丘迹当场晕过去。这么一闹,自然要留在青城养病了。” “还有之前走那么慢,也差不多是类似的原因,什么看到林间锦鸡好看,跟着进了山贼窝子,什么研究水车构造,结果摔进溪水里发高烧,还有什么要给土地庙的墙上题诗,却在梁上发现两条蛇,吓得直接晕厥过去。” “总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 时亭:“……” 听起来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呢。 如果是真的,这位二王子确实是个活宝,如果是装的,这般装傻充愣,忍辱负重的能耐相当了得。 时志鸿问:“怎么样,表哥,算不算顶级活宝?” 时亭淡淡笑了下,道:“难说。” 时志鸿:“哎呀,当初跟去的官员有和你一个想法的,但跟了二王子一路,发现那确确实实就是个活宝,完全多想了。” 时亭不置可否,继续喝自己的茶。 时志鸿将手一摊,笑道:“行吧,到时候你自己亲自看,看了自然就信了。” 白云楼。 一名乔装的暗探潜进一处雅间,将密函送到了座上玄衣人手里。 玄衣人拆开看罢,不禁嗤笑一声,乐了。 男人猜测:“殿下,是否与我们的使团进京有关?” 玄衣人:“对,有人商量着怎么杀我呢。” 男人神色凝重,道:“使团入京是大事,我们是否告知楚帝?” 玄衣人却是摇头,道:“密函虽是我们的人送来的,但内容一看就是楚帝故意透露的。” 男人疑惑地看向玄衣人,问:“殿下的意思是?” 玄衣人用手指弹了弹信纸,风轻云淡地笑道:“竟然这么想杀我,那当然是给他们个机会了,希望不要让我太失望。”【你现在阅读的是 】 7、西戎远客(一) 十日后,西戎使团抵达帝都,比预计的时间长了两倍,时亭奉旨到城门口负责护卫,与一众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迎接。 许是大家都对二王子乌衡的事迹早有耳闻,故而迎接的热情还挺高,几个平日上朝昏昏欲睡的老头,此刻竟然还挺精神矍铄。 就好像,他们要迎接的不是什么西戎的二王子,而是一只会说人话的稀罕猴子。只是足足等了大半日,人却并没出现,本来兴致勃勃的一众官员,眼下已经成了群蔫黄瓜,不禁开始怨声载道。 “那二王子不能半路又出幺蛾子吧?不是说已经到西郊了吗,走过来也就六七里的路,早该到了。” “是啊,要是他自己不愿走了还好,可别出什么事,到底是两国邦交。” “应该不会出事,陛下很注重这件事,而且二王子身边不仅有西戎的将军阿蒙勒,还有时将军的副将北辰,都是以一敌百的存在。” “瞅你们一个个捉急上火的,看看人家时将军,淡定如常,观天赏景,想必早有安排,急什么?” 时亭确实早有安排,也确实很淡定,但众人绝对想不到,时大将军此刻的风轻云淡,只是在单纯地发呆。 这个习惯从很早的时候就有了。 当时,时亭越来越精神不济,尤其是毒发后,乏力疲惫,头昏脑涨,但偏偏又睡不着,什么安神香都不管用。 于是时亭便摸索出了这么个适合自己的休息方式,就是暂时放空思绪,什么都不想,让自己身心进入放松状态,用来恢复精力。 也就是发呆。 时亭发呆的时候,习惯喝一杯茶,或者仰头看天,看起来和平日差别不大。 但要是凑近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眼神没有聚焦,像是两泓毫无涟漪的湖水。当然,至今为止并没有人这么观察过,其他人是不敢,时志鸿等人是知道内情。 就像今日,暂时等不到使团,时亭便抬头望天,静静坐在马上吹风发呆,休息休息,但落在旁人眼里,又给时亭性子清冷疏离添了份证据。 “快看!来了来了!” 突然有人激动地喊了声,众人当即皆朝远处山坡看去。 只见一杆西戎的旌旗露出来,其上的雄鹰图腾勇猛锐利,睥睨四方,令人不禁心生敬畏。 随后,使团人马从路口出现,宛若长龙般从山坡后往城门这边行来。 领头于两侧护卫的,正是阿蒙勒和北辰两名将军,乌衡的马车则在前中部,再后面是左丘迹等礼部官员的马车。 众官员皆是松了口气,理理衣襟分列站好,以迎接这位西戎远客。 不过时亭看到了北辰脸上的难言之色,当即心道不妙。 果然,待风尘仆仆的随行人马和迎接的官员们碰头,马车上却没能走下颇有名头的二王子殿下,只有后面马车下来了饱受折磨,两眼乌黑的礼部尚书左丘迹。 北辰翻身下马,过来同时亭行了一礼,低声道:“公子,二王子说怕入城时被人刺杀,于是先自己悄默从西门进城了。” 时亭问:“他怎么进去的?” 北辰满脸一言难尽,道:“撒泼无赖,抢了一名礼部官员的路引和马匹。” 时亭:“?” 话音方落,一枚烟花在城内的西市上空炸开。 有官员奇怪道:“近日已下禁燃令,何人这么大胆?” “是殿下出事了!” 众人尚不及反应,阿蒙勒已经又上了马,疾风般奔向城内,时亭抬手示意门侯放行,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同北辰带人跟上。 事发突然,着实让人措手不及,随着礼部尚书左丘迹反应过来,喊出一声“快去禀报陛下!”,阿蒙勒与时亭已经带人前后脚赶到了西市。 西市内人群骚动,一片混乱,显然是刚经历了什么变故。 北辰下马,拉住一名大伯:“刚才发生了什么?” 大伯惶恐不已,直喊:“有人杀人,有人杀人!” 时亭命青鸾卫迅速疏散安抚人群,但并未发现可疑的人,倒是阿蒙勒一到西市,就不停地仰头寻找什么。 需要仰头找的,只能是空中的东西,要么是下一枚烟花,要么是其他传递消息的方式。 时亭策马靠近阿蒙勒,问:“将军可是在找二王子留下的信号?” 阿蒙勒道:“西戎有训养的鹰鸟,殿下也有,但眼下还没找到。” 养鹰? 传闻中的活宝养猛禽吗?那倒真是意外。 “找到了。” 阿蒙勒突然朝东面一指,时亭顺着看过去,发现是保明坊的方向,但并未看到有鹰。 等时亭跟着阿蒙勒带人过去,到了坊口,才发现报信的是只拳头大的仓庚鸟,无辜地朝时亭歪了歪脑袋。 确实是莺,但此“莺”非彼“鹰”。 阿蒙勒用手接住仓庚鸟,取下腿上绑着的小纸笺,看了眼道:“殿下指了两个方向,一北一南,大概是他晕向了,分不清方位,不如时将军往南,我往北。” 时亭不多问,道:“可以,请阿蒙将军带两名青鸾卫,人生地不熟,以免迷路。” 待两人分开行动,时亭走出一段后,想了想,让北辰继续带人往南寻二王子,自己则翻上屋檐,从高处查看异样。 约莫半刻钟后,时亭看到了从广福客栈出来,朝东面疾行的一批杀手,不由微微蹙眉 ——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在帝都行刺,好多年都没出现过这种稀罕事了。 至于刺杀谁,根本不用多想。 时亭观察了下附近,当即从西北处的房檐下来,从巡查的金吾卫手里拿到马匹,让他去给青鸾卫报信,随即上马疾奔向东,一路尾随杀手。 不出半里,时亭和杀手前后脚赶到了目的地: 位于太平坊和光禄坊之间暗巷。 在方才那批杀手到来之前,已有一批杀手先行赶到,正和西戎的护卫血战,时亭一靠近,便能闻到冲天的血腥气。 刀光剑影中,一道雪亮的锋芒出鞘。 时亭持惊鹤刀杀进去,犹如秋风过境,长驱直入,纵使杀手合力阻杀,竟是众不敌寡。 里侧的杀手头目见状,当即让周围武功更高的杀手来阻拦时亭,同时亲自带人往暗巷深处杀去。 时亭见状,也加快了进攻,血水顺着惊鹤刀不断淌下,未有停留,刀刃始终锋利雪亮。 有杀手看清是时亭,眼中几乎是瞬间被恐惧填满,不禁哆嗦:“血……血菩萨!” 血菩萨。 天生一张慈悲面容,偏是一尊浴血杀神。 时亭一把拽紧那名杀手衣襟,问:“认得我?谁派你来的?” 杀手不回答,突然用剑刺向时亭,时亭动作更快,将其砍杀。 往里拐过一处墙角,时亭终于看到了阿蒙勒,正持刀与杀手厮杀,浑身是血。 他的身后是一座小院,被他死死护着。 时亭没有看到之前派给阿蒙勒的两名青鸾卫,这里也不在西市的北方向,但眼下显然不是问话的时候。 时亭从后腰取下飞羽匣,按动机括,展作弓弩,朝天发出一支鸣镝报信,然后以刀开路,杀到阿蒙勒身边。 时亭:“我已经发了信号,青鸾卫很快就到。” 阿蒙勒低声道:“殿下在院子里面,劳时将军进去保护殿下。” 时亭:“阿蒙将军已经在门口守了些时候了,换我来吧。” 阿蒙勒道:“实不相瞒,殿下怕血,我如今满身是血,还是请时将军进去陪殿下。” 时亭:“……” 怕血,好理由。 不过时亭的衣袍确实没怎么沾血,他出招向来利索,很难沾上大片血迹。 时亭径自进了小院,反手将院门关上。 除了外面打斗声,小院内格外安静,只有风吹榕树叶的沙沙声。 时亭握紧刀柄,警惕观察四周。 榕树后,一道白影悄然出现,裹得分外严实。 抬头间,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露出来,犀利如刀,像是隐在暗中等候猎物的鹰隼。 待将时亭的身影收入眼底,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弯。 时亭若有所察,猛地回头。 目光相碰的瞬间,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将锋利敛尽,转而换上茫然和害怕。 看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似乎只要稍微吓唬一下,就会当场跑掉。 时亭还注意到,对方在初夏将自己裹在一件雪白的大氅里,脸上也戴有防风的蒙巾,可见身体羸弱到何种田地。 此人应该就是西戎二王子乌衡了。 时亭试着道:“救驾来迟,望二王子海涵。” 时亭依旧没有放下警惕,久经沙场的经历告诉他,越是看似无害的人和物,往往带着最为致命的危险。 乌衡没有回答时亭,但却突然行动起来,从榕树后挪出,朝他直奔而来。 时亭手握紧刀柄,打算只要乌衡对他动手,他便会用最快的速度将人制服。 好在,乌衡没有对时亭出手 ——但乌衡上来就将他紧紧抱住,一股清苦的药香直接闯入鼻腔,一点道理都不讲。 偏偏乌衡还比时亭要高,所以时亭似乎是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 时亭向来不喜旁人凑近,便挣了下。 不过没挣开,一是因为乌衡是病秧子,时亭不敢太用力,还得防止手里刀伤到他,二是乌衡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铆足了劲。 “你们大楚可算来人了啊!吓死我了,不是说咳……咳帝都最安全吗?结果我就逛个街,一个个冲出来就要砍我,那刀晃得我眼睛都疼!” “我的天,咳……咳不是说大楚人最温柔吗?吓死我了,假的假的,咳……通通是假的我一个病秧子,还要担负两国邦交重任来这,一路吃不好咳……睡不好,我容易吗我?” 时亭想要说话,但这位二王子连珠炮似地炸在耳侧,就连咳嗽都阻止不了他,一点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咳……不过幸好你来了,功夫好,还是个美人,我还以为将军都长得五大三粗呢。” 乌衡说着开始打量起时亭的脸来,像是看到了一件颇为可心的宝物,语气期待问,“美人,你叫什么?” 乌衡身份特殊,不能冒然动手,时亭耐着性子道:“在下乃北衙羽林军大将军时亭,还有,刺杀的并一定是大楚人。” “不信不信,本殿下才不信,咳……”乌衡似乎是过于激动,牵动了肺部,终于是咳得昏天黑地,再不能叨叨。 时亭见状,想要趁机挣开乌衡,但方有动作,就被乌衡抱得更紧,时亭无奈地皱起眉头,打算,但他刚张口就察觉到危险将近,神色倏地一凝,抬头看向墙头。 果然,四面墙头有杀手露头,正往院里翻过来! “殿下请放开,有杀手追进来了。”时亭提醒乌衡。 乌衡抬头看了一眼,当即又惊得叫了起来:“完了,今天我要死在大楚了!都怪父王,骗我说什么帝都最好玩,结果咳……” 杀手眨眼便到了眼前,时亭没法子,只能将左臂从乌衡怀里抽出来,然后右手将惊鹤刀一抛,左手接住,挥刀便将最先冲过来的杀手手臂斩断。 “血!啊啊啊啊咳……啊……” 时亭只觉耳朵都要炸了,而乌衡怕得要死,抱得越来越紧,甚至还矮身将头往他颈窝凑,似乎要给自己找个壳子钻起来。 “殿下不要怕,在下自会保殿下无恙,还请放开。” “我不……你明明是要丢下我!我母后说咳……咳……好看的人的话最不可信!” 乌衡眼下根本听不进去半个字,而杀手又都围攻上来,杀意汹涌。 时亭只能不悦地皱着眉,跟拖沙袋一样带着乌衡,别扭地同杀手缠斗。 “血啊,溅我身上了!我咳……” 乌衡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时亭只能安抚:“如果怕血,殿下就闭着眼吧。” 说话间,时亭利索地翻腕挥刀,出招极快,将企图靠近的杀手一刀毙命。 在大楚,没有谁的刀会比时亭快。 突然,三名持弓弩的杀手出现在屋檐上,映入琥珀色的眼眸中。 此时正好时亭是背对这些杀手和乌衡的。 乌衡一边继续喊天喊地,好似怕得不行,一边将眉眼一弯,冲杀手挑衅一笑。 只闻砰的一声巨响,屋檐上的杀手便被提前布置好的炸药炸飞,当场毙命! 时亭回头看了眼,见危机解决,便又回头专心对付起身边的杀手。 不多时,指挥佥事严桐带着青鸾卫赶到。 现场的杀手一见局势已去,皆自刎而死,根本来不及阻止。 明显的死士。 时亭眉头皱得更深。 至于乌衡,依旧死死抱着时亭,将脑袋窝在他颈窝处,就差整个人都堆时亭身上了。 “殿下,可以放开我了。” 时亭闻着鼻间浓厚的药香,提醒乌衡。 “杀手都死了,南衙和青鸾卫也来了。” 乌衡闻言沉默了下,时亭以为他是缓过来了,要松手。 谁知,乌衡竟是抱得更紧,委屈道:“美人是不是又想抛弃我?我咳……我就知道,大楚没人喜欢我的,都巴不得我死了!” 时亭解释:“在下奉命保护殿下,绝无厌恶之意,还有,殿下唤我名讳即可。” 乌衡闻言更伤心了,却好似力气终于用完,将下巴无力地搁到时亭肩头,委屈道:“美人要是实在讨厌我,就把我推开吧,让我倒在这里,死在这里好了。” 时亭:“……” 简直没法交流! 时亭不再同乌衡掰扯,将对方忽视为挂在身上的沙袋,看向严桐,问:“阿蒙勒将军呢?” 严桐道:“回将军的话,他被陛下召走了。” 不待时亭说什么,乌衡又抑郁地开了口:“行刺我的又不是阿蒙勒,问责倒是把他叫去了,大楚果然欺负人。” 时亭无奈道:“殿下不必过于疑虑,对于殿下的到来,陛下极为重视,今日只是意外。” 严桐闻言,赶紧眼神示意手下,于是青鸾卫七嘴八舌地跟着解释: “是啊,殿下,陛下还特意给你备下昭国园居住呢,那是大楚最好的皇家园林。” “陛下对妹妹永安公主,也就是殿下的母后,那是极为疼爱的,所以怎么亏待殿下呢?” “等殿下见了陛下,就会知道陛下有多好了。” 乌衡这次倒是安静,难得听完了。 但是一等听完,便小声跟时亭告状:“都是一群骗子,说得比唱的好听,不过美人你唱的,我喜欢听,多唱唱。” 时亭欲言又止,选择了沉默。 最后,还是乌衡自己抱累了,才不舍地松开时亭。 不过,为了避免“被抛弃”,乌衡非要同时亭牵着手。 时亭上次和人手牵手,恐怕还是五岁那会儿,时志鸿拉着他去打架。 “殿下,这样着实……不成体统。”时亭终于忍无可忍,选择直言。 但显然,乌衡压根儿不觉得丢脸,甚至笑吟吟地凑近,道:“美人不用担心我,我们西戎不讲究这些的。” 时亭:“……” 不是问你介意不介意,是我介意。 许是看出时亭的不耐,乌衡缓缓放下时亭的手,但随即又可怜兮兮地看向时亭,好似时亭在欺负他。 那真是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如果忽略他比时亭还高大半个头的话。 时亭显然不想理,便装瞎没看到,等着北辰带人过来送乌衡去昭国园。 乌衡见时亭油盐不进,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下,随即身体往前栽去。时亭只得伸手扶住。 乌衡趁机重新握住他的手,语气十分虚弱:“今天实在被吓得厉害,麻烦美人扶我了。” 时亭打量了下乌衡,由于对方裹得实在严实,并不能判断他是不是装的。 “二殿子需要唤太医吗?”时亭问。 乌衡掩帕咳了几声,含笑看着时亭:“美人扶我去坐坐就好。” 时亭看了眼周围,只有不远处屋檐下的石阶可以暂歇,便扶乌衡过去。 乌衡走得很慢,慢到像是时亭扶了一只没长壳的乌龟。周围青鸾卫不由感慨,时将军虽然性子淡漠疏离,但照顾人的耐心却是出奇的好,尤其面对二王子这种无赖,竟然还能心平气和,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其实时亭并非心平气和,而是想趁机一探乌衡的虚实: 趁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时亭抚摸着乌衡手掌,想看有没有习武留下的茧子,并低头注意他的脚步,如果是刻意伪装,是能从脚步看出端倪的。 而这番谨慎试探的样子,落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却似乎是另一番意味了。 乌衡并不担心时亭发现异样,借着咫尺的距离打量时亭,任他用指腹游走在自己十指间,在蒙巾下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时亭一番探查,只得出一个结论: 乌衡的手肤若柔荑,光滑细腻,别说习武,拍是笔都没怎么拿过,还有那虚浮无力的步子,身上没点疑难杂症都说不过去。 真是位病秧子? 时亭直觉哪里不对。 乌衡坐下后,时亭正要抽手,却被乌衡紧紧握住。时亭疑惑地看向他。 “美人刚才对我的手摸来摸去,是在替我把脉吗?” 乌衡目光真诚,“以前大夫说,我病情复杂,得多找人瞧瞧,没想到美人不仅武功这么厉害,还会医术,那请美人多替我看看?” 周围青鸾卫听到这儿,皆是一愣 ——谁对你摸来摸去了?你个登徒子! 没想到这二王子看着病秧子一个,实则比帝都那群世家子弟还色胆包天,起码帝都的纨绔们再混账,也不敢往时大将军面前凑! 时将军的确摸来摸去了,也知道乌衡是在调戏他,但他都不是很在意,他此刻关心的,是乌衡这幅无赖的模样,是否只是一张面具。 不过很可惜,暂时瞧不出异样。 片刻后,时亭趁其不备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道:“时某医术不佳,就不贻误二王子病情了。” “表哥!” “公子!” 这时,时志鸿和北辰到了。 乌衡抬头看向门口,顿时如临大敌:“这是谁?不会是来抓我走的吧!” 时亭道:“前者是大理寺少卿,时志鸿;后者是我的副将,北辰。” 乌衡闻言赶紧爬起来躲到时亭身后:“大理寺咳……我知道,话本子里写了,那是你们大楚专门扒皮抽筋的地方!” 时志鸿一眼猜到乌衡身份,先是在心里感慨句表哥受苦了,然后三两步上前,企图扶开乌衡:“在下奉旨来请时将军调查刺杀案,还请殿下放手,然后随北将军去昭国园早早歇息!” 乌衡哪里肯?赶紧抱住时亭的胳膊,并声明:“除了美人将军,我谁都不信!” 时志鸿见他这般,急着喊了句“放开我表哥”,便上手要将乌衡拉开,乌衡当即喊了声“大理寺少卿杀人了!”,死死缠住时亭。 拉扯间,乌衡凭着身高优势将时志鸿的官帽一把薅下扔了出去,时志鸿目瞪口呆地看着乌衡,气得不行,但偏又不能对乌衡打骂,只得披头散发着拉乌衡。 “请殿下放开!我们马上要去查案,不可耽搁!” “不放,咳……就不放,我不会去大理寺的,别想扒我的皮。” “大理寺不扒人皮!而且不是去大理寺,是去昭国园,殿下一路舟车劳顿,又身体抱恙,还是……” 话未完,乌衡突然滞住,当场晕死过去。 ——时亭出其不意,一手刀劈在他后颈,然后将人接住,丢给北辰。 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时志鸿惊讶:“表哥,你……” 时亭理了理被乌衡扯歪的衣襟,淡淡道:“当街刺杀邦国质子,帝都好多年没发生这样的事了,调查要紧,事后我再同殿下赔罪。” 这场刺杀发生得太突然,又组织有序,兹事重大,显然是蓄谋已久,若是不及时排查,明日不知有多少线索会被抹除干净。 时志鸿表示明白,和时亭快马往广福客栈搜查,北辰则亲自护送乌衡去昭国园。 半路,时亭想到什么,让人速去户部调取广福客栈的登录文书。 * 时近傍晚,城西长街上行人匆匆,都赶着回家。 一名卖菜的大爷推着他堆满竹筐的独轮车,挤在人群里慢慢往南走,看起来举步维艰。 北辰正好带着人马要过去,望见街口的人山人海时,下意识看了眼身后的马车。 马车内正是被时亭劈晕的乌衡,因考虑到他是实打实的病秧子,北辰一路小心翼翼,时不时就提醒车夫驾车稳当些。 突然,也不知谁踩了这老伯一脚,老伯连人带车翻了出去,一车的竹筐啊,萝卜白菜啊,就这么滚了满地,旁边的好几个人被车撞倒,又有人踩在萝卜上摔出去,场面迅速混乱起来,将本就接肩摩踵的道路彻底堵塞住。 北辰目力极好,一眼便看到前面路口堵住了,便抬手示意队伍停下,派了属下去查看情况。 马车周围负责看守的兵士迅速背靠马车,警惕四周情况,以免发生意外。 就在这时,一名男子从旁边屋檐悄无声息地落下,马车后门打开一条缝,他便泥鳅一样钻了进去。 片刻后,一道玄色身影趁兵士没注意,直接从马车后门出来,一跃上了屋檐,消失在暮色之中。 “回将军,是一名大爷摔倒引起了骚动,卑职已帮忙疏通道路。” 属下来禀北辰,北辰迅速指挥疏导,不多时道路便恢复通行。 末了,北辰不放心地退到马车旁,掀开车帘检查,发现二王子还躺在里面,这才放心。 一刻钟后,帝都最大酒楼,白云楼。 一名着玄衣戴帷帽的男子抬头看了眼牌匾,在一众迎客声中,悠闲走进去来。 “来半杯桃花酿,还要醉人,不醉人,本公子可不给钱。” 玄衣男子走到掌柜面前。 掌柜闻言抬头,道:“半杯哪里够醉人的?公子说笑了,怕是一百坛才好。” 玄衣男子道:“那便来一千坛。” 掌柜笑了笑,引玄衣男子去了二楼,绕过好几处走廊,到了一间较为僻静的雅间,然后在门上扣了三下,随即离开。 门从里面打来,玄衣男子走进去,摘了帷帽。 里面等候多时的一男一女赶紧上前,对他行了西戎臣礼。 玄衣男子正是乌衡,但却没有半点白日里的病弱和怯懦。 “好久不见了,两位。” 乌衡琥珀色的眸子一弯,笑得和颜悦色。 下一刻,乌衡却突然上前,快如迅雷,抽出男子腰间佩刀,男子还不及反应,便被乌衡一刀斩下头颅。 血溅三尺,乌衡眼都没眨一下。 女子看到这一幕,脸色煞白,当即起身要跑,但乌衡头也没回,抬手便将刀向后掷出。 噗地一声,女子被刀刃穿透心口,倒在地上。 乌衡堪堪走到桌案前坐下,也不顾满室血腥,悠闲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过了会儿,阿蒙勒赶到,对于房内血腥场景见怪不怪,上前跪拜行礼,道:“末将无能,没有及时发现他们是双面间谍,让殿下亲自动了手。” 乌衡指腹缓缓划过杯沿,道:“无妨,北狄和大楚都不是省油的灯,况且我也被耽搁了。” 阿蒙勒问:“殿下是说时亭时将军?” 乌衡将茶水一口饮尽,挑眉笑了下,道:“是啊,正是他。” “不过嘛,不是他耽搁我,而是我故意耽搁了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 8、西戎远客(二) 城西广福客栈。 “如你所料,虽然人死了一堆,搞得人心惶惶,但其实留下的有用痕迹极少。” 时志鸿揉揉眉心,越看搜集上来的书信越闹心,“对方蓄谋已久,这客栈都开了四十年,以前从没出过事。” 时亭翻着可疑的物件,突然顿住,停在一个妆匣前,拿起掂了掂重量。 “有问题?”时志鸿凑过来。 时亭颔首,曲指敲了敲,发现本该实心的底座果然是中空的,便拿了一把匕首将底座撬开,然后摸到了颗珠子。 是颗佛珠,质地似乎和普通佛珠不太一样,时亭接过递给了时志鸿。 时志鸿拿过珠子看了眼,然后走到火把前,借光仔细察看。 过了会儿,时志鸿脸色一变,多了份凝重。 时亭顿感不妙,问:“怎么了?” 时志鸿唏嘘道:“这佛珠是用人骨制作的,而且是取自孩童。” 此言一出,在场官吏和青鸾卫不由背脊一寒,火把突然荜拨响了下,吓得一名大理寺官员身体一抖。 “还真是北狄做的。” 时亭皱眉道,“在北狄境内,有种已经失传的邪/教,号称四海真佛,平日里所用钵盂佛珠等物,皆是取自人身,尤以孩童和女子居多。” “再次出现,兆头不太好。” 时志鸿将佛珠收好,道,“这颗人骨佛珠也许是用来传消息的,又或者是他的主人与此次刺杀有关,我得回大理寺后,用西洋透镜再仔细看看。” 说着,又叮嘱属下:“此事不得往外泄露半字。” “是!” 这时,严桐和那名去户部的青鸾卫同时赶到,皆是神色焦急。 严桐:“时将军,查到了,广福客栈的背后东家是白云楼!” 金吾卫:“报,城东白云酒楼出人命了!” 时亭和时志鸿相觑一眼,问:“死的何人?” “白云楼账房先生姚双贵,以及洛水曲坊歌姬邓乐儿,脸上都被刺了‘狄’字!” 城西下午才发生刺杀案,眼下城东又出了这桩命案,不会有人觉得这是巧合,加之青鸾卫和大理寺已经将城西翻了遍,找不出新东西了,两人当即带人往白云楼赶。 到白云楼时,整个二楼的人已经被疏散干净。 时亭和时志鸿被带往二楼,还没出几步,便闻到了浓厚的血腥气。 时亭笃定:“案发应该不会太久。” 现场勘察的官吏朝二人做礼,道:“时将军推断得不错,掌柜是在戌时六刻左右发现命案现场并报案,经仵作验证,命案发生在酉时。” 两人走进雅间,看了下还未挪动的两具尸首。 一名死者为男,头颅直接被砍下,另一名死者为女,被穿心刺死。 “凶手所用的武器应该是横刀。” 时亭选择靠中的位置站好,拔出了惊鹤刀,不断调整自己姿势和方向,模拟案发场景,道:“出刀很快,都是一刀毙命,而且根据女子惊恐的死状,伤口位置,还有跑出的距离来看,凶手应该是直接掷刀杀死。” “甚至,凶手杀她的时候,很可能连身都没转。” 时志鸿听得倒吸一口冷气:“这功夫,怕是天底下没几个人能做到吧,能抵你几招?” “没正面碰上,不好说。” 时亭将刀收回鞘中,道,“此人不仅武功好,城府也了得。” 时志鸿看了眼姚双贵额头上的“狄”字,笑道:“可不是,杀了人,还专门给我们留了个不知真假的线索。” 再一次,那抹玄色的身影闯入时亭的脑海。 他腰间是佩了刀的,只是无论是和郭磊交手,还是葛韵墓前的那一面,他都没有拔过刀。 如果他拔刀,会是怎样的情景? 他会和此事有关吗? 但如果是丁党和北狄,必然是毁尸灭迹,根本没必要给他们留线索。 时亭若有所思。 接下来,两人盘问了楼里的有关人员,又就刺杀案和白云楼命案商榷了部分细节,出白云楼时已经天黑。 时亭长身玉立,抬头看向空中明月,道:“这两件案子恐怕没那么简单。” 时志鸿苦笑:“可不是,北狄虽然近两年暗里动作不断,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疯狂过,都敢在天子脚下杀人了。” “既然有人刻意留了线索,先查查看吧。”时亭从拴马桩上解马。 时志鸿注意到,时亭没打算往东走,而是朝北。 “表哥,你不回府?” 时亭道:“三伯父回来了。” 时志鸿一愣,顿时心照不宣。 时亭的三伯父自小就不待见时亭,认为他是高家的祸星,不然时亭也不会随母姓,入了时家祠堂。 尤其是七年前镇远军兵变,二伯父高戊惨死在定沽关后,三伯父更是变本加厉,冷眼相对,若非三伯母阻拦,怕是已经和时亭断绝了伯侄关系。 这些年,只要三伯父在京,时亭便不住在高府。 时志鸿叹气:“那你也别去青鸾卫衙门凑合啊,来时府呗。” 时亭道:“不了,别让时尚书为难。” 这又是在刻意避嫌了,语气听着淡淡的,但时志鸿知道,其实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死倔种。 时志鸿彻底没辙,只能道:“行吧,不去就不去,记的好好休息,别硬撑。” 时亭不在意地嗯了声,上马离开。 时志鸿看着时亭远去的孑然身影,还是觉得他身边有个人比较好,能懂他护他管着他,知冷暖,让他在尘世多点牵挂。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旁人不近人情,对自己更不近人情,什么时候两腿一伸,半点牵挂都没用。 不知怎地,乌衡那幅死皮赖脸的模样突然出现在时志鸿脑海。 时志鸿当即虎躯一震,万分惊悚。 这……这个可不兴放表哥身边啊! 时志鸿当场竖掌捏了个道教手诀,口中念念有词:“妖魔鬼怪速速闪开,妖魔鬼怪速速闪开!” * 翌日,因崇合帝身体欠佳,再次罢朝,但传了口谕给时志鸿: 大理寺不必再追查阿蒙勒与西戎使团。 时志鸿为此在值房转了一圈又一圈,差点把自己给转晕,但仍百思不得其解。 等时亭一到,时志鸿迫不及待问: “乌衡自己先进城,明显是临时起意,但那场刺杀发生得太快,太有计划性了,西戎使团不可能没人给杀手报信;还有阿蒙勒,明明说乌衡留的信号是让你们往南北向找,结果自己先去了东面,这里面怎么可能没猫腻?” 时亭将被风吹翻的官袍理齐整,道:“不止如此,昨日事发,西戎将我派去引路的青鸾卫甩掉,先一步到达暗巷里的小院,后又让我留在乌衡身边,有意耽搁我们。” 而当时北辰不在身边,他负责接应使团,必定确保乌衡安危,不得离开。 如今仔细回想,乌衡无疑是拴住他的一根绳,至于其中缘由,和白云楼的两具尸首绝对脱不了关系。 “陛下肯定事先知道些什么!”时志鸿摸摸下巴,“但如果是这样,陛下不应该什么也没告诉你啊。” 毕竟满朝上下谁不知道,陛下对时亭简直比亲儿子还亲,要不然能让他回京三月就大权在握? 时亭心里其实已经有些猜测,但还并无实据,便道:“按陛下意思来,大理寺不再过问使团,着重调查葛院刺杀案和质子遇刺案,至于西戎那边,我私下调查。” “也只能是这样了。” 时志鸿说着想起什么,嘿嘿一笑,问,“话说乌衡你也见了,怎么样,够活宝吧?要不是提前知道那是西戎二王子,是不是还以为是市井无赖?” 时亭直言:“昨日这位‘活宝’,怕是和白云楼一事脱不了干系,很多疑惑的答案,应该就在他身上。” 时志鸿满脸不敢置信:“不能吧,他一看就和脑子好扯不上半点关系啊。” 时亭回想了一番乌衡昨日的“出彩”表现,觉得时志鸿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加上自己也多是凭猜测和直觉,便没多言。 不料说曹操曹操到,一名小吏来报:“阿蒙将军来了,说是请时将军和少卿大人去昭国园赴宴,马车就侯在外面。” 时志鸿:“这不就是鸿门宴?” 时亭却道:“正愁没机会,眼下正好。” 说罢,时亭已经起身往外走,时志鸿赶紧跟上。 两人前后脚出了大理寺,抬眼就能看到等候的阿蒙勒,身后停了辆宝盖马车。 阿蒙勒看到两人,过来做礼问好:“本是来这碰碰运气,不曾两位正好在此,那就赏个脸,一道去昭国园赴个宴?” 时亭抱拳做礼,道:“二殿下相邀,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美人果然爽快。” 马车被人掀开帘子,一道熟悉而聒噪的声音响起。 时亭一听就知道是乌衡,而且听起来怪高兴的。 时志鸿头疼得很,朝马车看去,突然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忙扯了扯时亭的袍袖。【你现在阅读的是 】 9、西戎远客(三) 不怪时志鸿惊讶,眼前一幕确实出人意料。 只见人还没进帝都,就早早被安上“活宝”名头的乌衡,此番正悠闲地靠坐在马车内: 一袭玉冠白衣,玉质金相,身量颀长,那怕面上病容明显,却不仅难掩其俊美,而且还因此多了几分让人怜惜的易碎。 此外,许是因为乌衡的母亲永安公主是大楚人,乌衡其实并不像西戎人,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添了几分异域的味道,让那张本就俊美的脸更具特色。 这样一等一的样貌,确实和活宝不太搭。 不过历代西戎王容貌英俊,大楚皇室又出美人,同时拥有这两方血脉的乌衡有这样一副皮囊,时亭并不意外。 当然,不意外归不意外,时亭也有爱美之心。 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曾在战场上见过其他的西戎王室成员,但他们的眼睛并没有乌衡的好看。 乌衡的眸色更浅,琥珀色更通透,宛如两泓澄澈到极致的湖水,有种独一无二的特别。 不过很可惜,下一刻乌衡张了嘴: “哎呀,美人怎么这么看着我?怪不好意思的。” 相比于时志鸿满脸诧异的注视,时亭仅仅是目光刚落到乌衡身上,但乌衡似乎是就等着这一刻,鱼刚咬钩就眼疾手快地收了线。 时亭当然没有在乌衡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不好意思,便只敷衍句:“二殿子确为天人之姿,无可指摘。” 乌衡闻言似乎颇为愉悦,竟是激动地掩帕咳嗽了好几声,笑道:“美人这话可就让我惭愧了,绝色在前,我怎么敢献丑?” 说话间,乌衡还往马车外挪了挪凑近时亭,阳光照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上,像琉璃一般剔透。 时亭淡漠的眉眼映在其中,像是暖阳中误入飞雪,只是不会消融。 旁边时志鸿看着一冷一热对视的两人,又回想了一番昨日情景,心里突然有了个不祥的预感 ——这,这泼皮无赖不会真看上自家表哥了吧! 时亭盯着乌衡,一心想要从这张笑脸上看出破绽。 乌衡也不避,眼都不眨地看着时亭,甚至玩起“看谁先眨眼”的游戏来。 时亭:“……” 恰逢大理寺的官员要出去办事,给时亭行礼时头都不敢抬,但走远后又忍不住回头偷瞄,小声议论: “没想到西戎的二王子长得这么好看,和时将军站一起还挺养眼。” “再好看不也是草包,哪里配和时将军站一起?不过草包也好,大楚少了个劲敌。” “我觉得他眼珠颜色虽然随了西戎王室,但眉眼整体和他母亲安乐公主还挺像的,有股说不出的飒气,可惜是个病秧子。” …… “美人看我好半天了呢。” 乌衡一手拖着腮帮子,伸手遮到时亭头上,笑道,“要是想继续看也是可以的,但这日头越来越大了,美人可别晒着了。” 一只手当然遮不住什么太阳,但这个动作实在过于亲昵。 时亭往旁边挪一步,避开乌衡遮阳的手,严肃道:“二殿下唤时某名讳即可,‘美人’一词愧不敢当,还请……” “没问题啊。” 不等时亭话毕,乌衡却是出乎意料地一口应下。 但时亭直觉没这么容易。 果然,下一刻乌衡又凑近几分,笑道:“命都是你救的,自然听你的。可是和别人一样叫时将军,显得我们太生疏了。” “要不唤时哥哥,阿时,或者是时郎?多亲切。” 时亭听得一阵牙酸,赶紧道:“二殿下唤名讳即可。” “都不喜欢啊?” 乌衡郁闷地叹了口气,过了会儿,像是终于妥协,道,“唤名讳岂不是更生疏了?那还是唤时将军吧。” 说罢,乌衡拍拍身边的空位置,对时亭一笑,道:“本来是来接时将军赴宴的,啰嗦了好一阵,快上来,我特意给时将军了许多好菜品呢。” 时亭踩着马凳上车,坐在了乌衡对面。 乌衡当即起身坐到时亭身边,并解释:“我怕时少卿坐不下,所以我和时将军挤一边。” 一向苗条的时少卿:“?” 他何时需要坐两个人的位置了?这厮肯定有别的心思! 时亭示意时志鸿一眼,表示无妨。 毕竟昨天乌衡又搂又抱,现在只是挨着坐坐,已经很守规矩了。 等时志鸿也上了车,乌衡用脚勾过一个小凳子,将下马车的路一挡,生怕谁跑了似的。 时志鸿目睹这种幼稚行为,不禁用眼神示意时亭: 就这种,你确定他能有城府? 时亭看了眼小板凳,沉默片刻,还是点了下头。 待马车走出一段,时亭主动搭话:“殿下今天脖子还疼吗?昨日情急之下,时某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乌衡闻言好似才想起来自己有个脖子,当即哀嚎起来:“怎么不疼?疼得很呢。” 时亭看他这幅样子,知道是没事了,毕竟他昨天收着力道。 但与往日不同,乌衡把一张得天独厚的好皮囊摆了出来: 这张脸的确有着装可怜的天然优势,就算你知道他在装,他在故意博你同情,你还是多少愿意信上几分。 何况,昨日时亭的确冒犯了。 时亭道:“在下认识一位太医,尤擅跌打损伤,不如……” “不用。”乌衡打断时亭,说着掩帕咳了几声,“瞧不瞧的吧,反正一身的病,也不差这一桩了,何况时将军不是故意的,我肯定不会怪罪的。” 听着还挺善解人意的。 要不是昨日情景历历在目,在场的另外两人就要信了。 果然,下一刻乌衡就道:“不过要是时将军愿意赠我一副字,送我些祈求康健的吉利话,我脖子肯定能好得更快。” 时亭疑惑地看着乌衡。 他并非什么书法大家,要的字做什么? 若是需要模仿笔迹,暗里的途径多得是,又何必专门当面向他要? 不过到底不是什么难事,时亭点头应了:“明日我便让人送予二殿下,并捎些上好的药膏。” “不用明日。” 乌衡当即转阴为晴,笑吟吟道,“就今日,就趁赴宴的间隙,笔墨我已经备好了。” 时志鸿听到这里,断定这厮对自家表哥别有居心,疯狂眨眼示意。但时亭却好似瞎了一样,没理会。 乌衡问:“时少卿一直眨眼,是眼睛不舒服吗?” 时志鸿随口瞎说:“风大。” 乌衡笑着点点头,慢悠悠道:“马车内风大,真稀奇。” 时志鸿噎住,看向时亭求救,时亭示意他闭嘴万事大吉。 乌衡想起什么,从小柜里拿出茶点给时亭,却意外瞥见了时亭腰间的荷包,不由一愣,随即愉悦地挑了下眉。 待到了昭国园,时亭和时志鸿多少都有点触景生情。 这座昭国园为徽派园林,从布局构造到山水景致,都别具匠心,是当年陛下为曲丞相特意建造。 时亭作为曲丞相的学生,以前没少往这里跑,可以说,时亭在帝都不多的时间里,大半世间都待在这里。时志鸿每次找不到他,便来此寻他,有时赶上曲丞相授课,也会被抓住考察一番学问,久而久之,时志鸿虽和曲丞相无师生之名,也算半个学生。 “表哥,陛下怎么把这赐给二王子住?”时志鸿凑到时亭身边,低声问道。 时亭直言:“朝廷开支吃紧,二王子又是亲外甥,所以就选这儿了。” 时志鸿感叹:“我还以为这里会一直闲置下去,毕竟陛下和曲丞相的大部分回忆都在这里了。” 时亭抬头看了眼高处的六角亭,像是想起了什么,淡淡笑了下:“老师不会在意的。” 乌衡走在前面,转头正好看到时亭笑了。 那是一抹很纯粹的笑,和以前的时亭很像。 现在的时亭很少会这样笑,他总是淡漠而疏离的,极少暴露自己真实情绪。 昭国园果然是个好地方。乌衡想。 时亭看到乌衡转过身来了,做好了对方又嘴欠的准备。 但意外的是,这次对方竟然什么也没说。 时志鸿笑:“莫不是曲丞相的余威压住了这厮?” 一行人穿过两道游廊,进入一座规模颇大的假山。 假山杨柳依依,竹浪翻舞,泉水环绕而下,泠泠作响。顺着往上走,黛瓦青墙的小院点缀其间,石桥上藤萝攀缠成帘,清幽而富有趣味。 小半刻后,一行人来到山顶最高处,入眼是一座六角亭。 这正是时亭方才眺望的那座亭子,牌匾上龙飞凤舞写了“长风亭”三字,乃是崇合帝御笔亲题。 长风亭的视野极好,身处其间往外看,上可观浩瀚星河,晴空万里,下可观昭国园全貌,以及大半个帝都,且正好和皇城内的极目塔遥遥相望。 宴就设在长风亭。 乌衡回头看向时亭,伸手作邀:“特备薄宴,以感谢美人和时少卿的救命之恩,时将军可不要嫌弃啊。” 时志鸿越过乌衡看了眼亭内,不由对“薄宴”两字产生怀疑 ——亭内那张八仙桌上,足摆了二十余样菜,皆是诸如茄鲞、芙蓉肉、牡丹鱼片这类尤其考验厨艺的珍馐。 旁边还备有西戎特有的寒泉酒,隔着距离都能闻到其醇厚,此外小火炉上还煮着茶,茗香和酒香混在一起,相得益彰,沁人心脾。 “庐山云雾。” 时亭嗅着茗香,看向乌衡,问,“二殿下懂茶?” “懂得不多,但听说时将军喜欢,特意让人备上的。” 乌衡说着,过来要拉时亭坐下。 时亭避开乌衡的手,自行落座。时志鸿也没客气,在时亭旁边坐下,脑海中迅速涌现鸿门宴的各种阴狠手段,打起十二分精神。 时亭朝来路看了眼,见依旧空无来人,问:“二殿下今日准备这么多菜,没有邀请旁人吗?” 乌衡托腮看着时亭,笑道:“竟然是宴请时将军,当然得一心一意了。” 时志鸿闻言暗自冷哼一声。 一心一意宴请时将军?怎么,自己其实不该来是吧。 而且这一心一意到底是真心感谢,还是真心要趁机毒死他们? 乌衡感觉到了时志鸿敌意的目光,但他压根儿不理,只定定看着时亭,问:“都是乌某用心准备很久的菜,时将军尝尝看?” 时志鸿阴阳:“准备了很久,该不会放坏了拉肚子吧?” 言外之意,你这菜怕不是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吧,比如毒药什么的。 时亭看向时志鸿,斥责道:“归鸿,不得对二殿下造次。” 虽然语气平淡,一点责怪也听不出来。 乌衡也不恼:“没事,时少卿担心得很有道理,那便试试毒吧。” 但让时亭和乌衡没想到的是,竟是阿蒙勒将军上前一步,亲自试毒。 乌衡问:“这下时将军放心了吧。” 时亭浅浅笑了下:“方才是时少卿冒犯了,二殿下不怪罪才好。” 两人在乌衡的注视中拿起了筷子,乌衡抬手一拍,道:“助兴的歌舞可以开始了。” 时志鸿立即警觉。 莫非要将刺客混在表演歌舞的人里面? 时亭眼神示意时志鸿稍安勿躁,心想要真有人刺杀才好,毕竟陛下让他不要追查西戎使团,他正好差个理由调查乌衡。 这时,一阵欢快的锣鼓声响起,跟雅致的昭国园格格不入。此外,乐师全部隔在亭外屏风后,压根儿没让进来。 乌衡适时凑过来,神秘笑道:“时将军,献舞的要来了,你此前还见过呢。” 时亭不由眯起了眼睛。 他此前见过? 莫非是陛下派去西戎的暗探被乌衡抓到了? 还是说,是想杀自己的人被乌衡找到了? 时亭一手捏着筷子,另一只手悄然向下,按住了惊鹤刀,随时准备动手。 乌衡注意到了时亭的动作,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装作没看到。 片刻后,献舞的款款而来,不,准确地说是飞来的 ——只见某只金色的鸟团子被系上带五彩丝带的,笨拙地上下飞舞,实在憨态可掬。 间或长风吹拂,竹涛沙沙作响,怡然自得。 时亭:“……” 还真见过,不就是乌衡进京那日带来的那只仓庚鸟吗? “菜品歌舞皆备,时将军怎么还不动筷子?”乌衡说着恍然大悟似地哦了声,“我知道了,约莫是我园里的筷子时将军用不惯,如此我便帮时将军夹菜吧。” 说着,根本不等时亭拒绝,拿了双干净的筷子便开始给他夹菜。 时志鸿无语地看向乌衡,心想这厮还真是为了靠近表哥费劲心思啊,这么傻缺的理由也想得出来? 他忍不住阴阳两句,但时亭轻轻摇了下头,示意别动。 是要趁机下毒吧?比如那种慢性毒,让自己走出昭国园不久后便毒发身亡,但牵连不到乌衡自己。 但没关系,时亭想,反正自己体内有半生休的毒在,其他毒下再多也无济于事,就算吃了也顶多肚子疼一阵。 正好找个由头查乌衡。 被时亭审视的目光注视,乌衡没有半点不自然,但默默挺直了背脊,举手投足也恰到好处,颇有几分贵气和雅致。 装什么人模狗样?时志鸿不禁腹诽,表哥又不是没见过他那幅无赖样。 时亭就静静看着乌衡夹菜,随时注意他的举动和表情,随时准备抓个现行。 但接下来长达半个时辰的时间里,时亭除了享受乌衡贴心的伺候,品尝到各色佳肴外,什么都没发生。 要非说发生了什么意外,只有那只笨笨的仓庚鸟被彩带缠住,摔道地上后被乌衡嫌弃,让阿蒙勒丢出去了。 时志鸿看着堂堂二王子不仅给时亭夹菜,而且干的还挺乐意,甚至可以说是在享受。他突然觉得,完了,这厮真是冲表哥这个人来的! 他赶紧趁乌衡不注意,朝时亭龇牙咧嘴地提醒。 时亭没空理会时志鸿,打算换个法子试探乌衡。 想了想,语气自然问:“听闻二殿下来京途中,在剑南道和青城逗留许久,想必是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乌衡笑道:“大楚风土和西戎大不相同,有趣的实在太多了,时将军想问哪方面?” 说着给时亭倒了杯茶,一副随便问的姿态。 时亭指腹摩挲着杯沿,也没客气。 接下来,时亭的问题从各个要塞重镇,到沿途的繁华州城,风土人情皆有所涉。 这些问题看似随意,实则暗藏玄机: 若乌衡在途中暗查军政要闻,对于无关紧要但稀松常见的事物,自然无法给予足够的注意。 此外,一个人所见所闻按时间串在一起,便能推断其大概行踪,再和大楚随行官员的记载作对比。 然后,时亭就听乌衡讲了一个时辰的途中“乐趣”。 比如剑南道哪个州的野兔烤了最好吃,哪个镇子的男人最怕家里婆娘,比如青城的人都不爱洗澡,但秧插得最好,再比如礼部尚书左丘迹,特别穷讲究,胡子上要别胡夹,衣裳要每日熏香,太阳出来了还让人打三把伞。 总之,乌衡生生把暗流汹涌的试探变成了闲聊瞎扯,时亭有种对牛弹琴,牛还挺高兴地告诉你,今天天气确实不错的感觉。 关键是,毫无破绽。 时亭看着笑吟吟的乌衡,心里有了判断,只觉得这人像极了狐狸。 一只狡猾过头,连他也没法抓到尾巴的狐狸 ——毫无破绽不就是最大的破绽吗?在质子刺杀案中,乌衡作为最大的变故,最关键的一环,怎么可能处在毫不知情的位置?眼下这般应对自如,不就正好说明他有伪装的本事吗? 更何况,时亭在乌衡身上嗅到了一种危险: 乌衡在故意靠近他。 这种感觉,和之前他在北境戈壁滩上,被狼群暗中包围时产生的警觉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时亭觉得自己好似进入彀中的猎物。 时亭摩挲了下杯沿,将最后一口茶饮尽,看向阿蒙勒,问:“听闻阿蒙勒乃西戎第一勇士,可惜时某还未曾交手过,不知二殿下可否让我……” “当然可以。” 乌衡又是未等时亭说完,就一口答应下来,让人不由产生一种时亭无论说什么,乌衡微博美人一笑,都能答应下来的错觉。 阿蒙勒当即出列,接过小厮递上来的刀,对时亭抱拳做礼:“能与时将军交手,乃是在下荣幸!” 时亭将外袍褪下,对阿蒙勒伸手示意:“请。” 说着腰间惊鹤刀出鞘,雪亮锋芒映在阿蒙勒的双眼中,给人以凌冽威压之感。 “好刀!” 阿蒙勒由衷夸赞,同时抽刀冲向时亭,两人同时出招。 阿蒙勒的佩刀为西戎将领常用的楔月弯刀,刀刃薄而利,刀背厚而沉,最适用于马上冲杀,徒步格斗其实并不占优势。 但时亭很快发现,阿蒙勒自创了一套弯刀徒步格斗的刀法,其中杂糅了西戎和大楚西南的各路刀法,融会贯通,化为己用,此外挥刀时进退自如,稳中带狠,可见阿蒙勒对刀法的见解已经臻入化境。 作为西戎三大悍将之首,他当之无愧。 不过,这样的悍将出现在大楚帝都,只为了给一个质子做护卫,多少就耐人寻味了。 想必不久之后,文武百官对昭国园的注意力,大多只会集中在阿蒙勒身上,至于乌衡这样的病秧子,大抵是打心底瞧不上的。 时亭想到此处,侧头看了眼亭子里的那位“病秧子纨绔”,正捧着汤药不肯入嘴,眉头皱成一堆,管家在旁边连劝带哄,好似面对的是个孩子。 装挺好。 时亭回头继续与阿蒙勒交手,然后出其不意在招数里加入白云楼凶手的招式,以试探阿蒙勒的反应。 一旁的时志鸿并不懂武,见自家表哥和阿蒙勒激烈交手这么久,还没分出胜负,顿时焦心担忧起来,搁下了筷子。 乌衡将那碗药推开,看似不懂地望着两人交手,实际上在阿蒙勒出手的第一招,就已经知道了胜负。 天下刀法,没人能比过时亭,他之所以选择和阿蒙勒过招到现在,只是为了摸清阿蒙勒的刀法。 随着锵的一声振响,惊鹤刀与楔月弯刀撞在一起,火星飞溅,阿蒙勒的额头顿时汗如雨下。 而时亭的额上仅是一层薄汗。 肉眼来看,时亭身量比健硕的阿蒙勒清瘦很多,尤其是褪下外袍,又交手流汗后,贴身的衣裳将身段展露无遗,那截腰肢细得乌衡觉得自己一只手掌便能握住。 而实际上,那截腰肢蕴藏着惊人的力量,配合着惊鹤刀将阿蒙勒逼得节节败退。 乌衡知道时亭这是试探得差不多,在收尾了,阿蒙勒打得痛快,倒也虽败犹喜。 “承让。” 时亭长身玉立,收刀入鞘,总觉得有道黏人的目光沾在自己身上,便伸手将外袍一勾,穿上了。 乌衡微微挑了下眉,低头看到肩膀上的仓庚鸟睡得正香,当即戳了戳小东西脑袋,将其强行弄醒。 比试完毕,阿蒙勒看时亭的目光更为敬佩,忍不住多嘴请教了几招刀法 ——要不是乌衡在,他恨不得当场拜师! 宴已经差不多了,乌衡并没忘记时亭来时的承诺,让人将书案纸墨送过来,自己亲自在一旁磨墨。 时亭没想到乌衡真这么想要自己的字,便执笔写下“长命百岁”四字。 “时将军的字好霸气!” 还没等最后一笔落下,乌衡的夸赞已经出了口,像是得了副可遇不可求的名家大作。 时亭的字确实带着一种霸气,但更为准确地说,带着一种北境特有的苍劲。 他的字是二伯父教的,二伯父作为一代儒将,影响了他很多,无论是字,还是其他。 不过,时亭刚有点触景伤怀,一看到乌衡那张看似无害的笑脸,就心里自动给长命百岁接了句,祸害遗千年。 乌衡仔细将字收好,问时亭:“不知时将军对于今天这顿宴,满意不满意?” 不管乌衡出于什么目的邀请,时亭没必要在别人花心思的事上说谎,由衷道:“甚为用心,时某在此谢过。” 乌衡笑:“时将军跟我客气什么,见外了。” 下一刻,乌衡突然起身去抓时亭双手,时亭侧身避开,时志鸿赶紧一个箭步冲到两人之间,问:“二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乌衡当即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摆摆手道:“时将军和时少卿不要误会,我只是想求时将军一件事而已。” 时志鸿警告:“有事就说事,别想耍流氓!” 乌衡叹气,将手一摊,无辜道:“我怎么会是那种人?” 不好意思,看着确实像呢。 “行吧,我就在这说。” 乌衡说着突然一本正经起来,有模有样地朝时亭拱手拜下,道,“我来大楚,多少人想要我的命,所以我想请时将军做我的靠山,也好保个平安!” 时亭直言:“陛下是二殿下的亲舅父,在大楚,陛下是二殿下最大的靠山。” “不算不算,实不相瞒,我打小没和陛下见过面,没有感情的。” 乌衡连连叹气,好似迫不得已才走到这一步,“但时将军就不一样,我从第一眼瞧见时将军,就觉得相见恨晚,一见钟情,你们中原是这么说的吧?” 时亭皱眉纠正:“一见钟情只能用于心上人。” 但乌衡没一点说错话的自觉,转而十分自来熟道:“反正不管怎样,时将军今日赴了我的宴,送了我墨宝,从今日起,时将军可就是我在大楚的靠山了。” 原来是要找时亭做靠山吗? 时志鸿疑惑地打量乌衡,总觉得他与其说是找表哥做靠山,更像是要找他做老婆。 这可不行! 时亭看了眼紧张的时志鸿,知道他是对以前的事心有余悸,所以想歪了,便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无妨。 时志鸿给了乌衡一个警告的眼神。 时亭道:“靠山不敢当,但若二殿下有事相遣,随时可以到青鸾卫找时某。” 乌衡莞尔:“好啊,时将军可要说话算话。” 这时,一只白鸽飞进昭国园,落到时亭肩上。 是青鸾卫的消息。 两人同乌衡告辞,乌衡要送,时亭看了眼桌上未动一口的汤药,道:“二殿下正养病,还是多休息,把药喝了吧。” 乌衡眉头一皱:“太苦了,不喝。”说着还伸手将药碗推远。 时亭想到同样不爱喝药的阿柳,下意识摸了下腰间的荷包。 “好香甜的味道。”乌衡眼前一亮,道,“是那种莲子的清香,这可比喝药有滋味多了。” 说完,期待地看向时亭。 时亭自认荷包里的莲子糖还没有香到能让乌衡发现,但竟然被这个赖皮知道,那大概是非得要到了。 罢了,就当哄孩子。 时亭解下荷包,倒出一把莲子糖递过去,道:“喝完药吃莲子糖,嘴里就不苦了。” 乌衡开心接过,当即愁眉苦脸将药几大口干了,并将空碗示意给时亭看。 时亭有种错觉,总觉得乌衡这个动作是想让他夸他喝药很乖,毕竟之前是用小凳子拦过路的人。 乌衡目送时亭离开,拨了拨手心的莲子糖,正好七颗。 真是巧,他们正好七年未见。 七颗莲子糖弥补分开的七年? 乌衡舔了舔后糟牙。想得美。【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西戎远客(四) 阿蒙勒负责送时亭和时志鸿出园,走到门口,突然对时亭恭敬行了一个大礼。 时亭疑惑:“阿蒙将军这是?” 阿蒙勒:“时将军放心,在下并无他意,只是早就听闻将军在北境的“血菩萨”大名,幸而随殿下入京得见,又在今日有幸切磋,忍不住仰拜一番。” 时亭扶起阿蒙勒,淡淡笑了下,一语双关道:“虚名而已,都过去了,倒是阿蒙将军,此番有你随二殿下来大楚,想必西戎王可以高枕无忧了。” 阿蒙勒道:“时将军此番来京,乃是西戎王舐犊情深,不放心二殿下,特命在下护卫。” 西戎王舐犊情深? 时亭觉得好笑,但面色不改。 待两人回到青鸾卫府衙,时志鸿见时亭似有心思,问:“你还怀疑乌衡?” 时亭:“不是怀疑,是确定他有问题。” 时志鸿疑惑:“我倒是觉得,阿蒙勒可能问题更大。至于乌衡,和传闻没啥区别,除了更加……怎么说呢,尤其面对你的时候,太登徒子了,你离他远点啊。” 时亭摇摇头,道:“乌衡给我一种很微妙的熟悉感。” 时志鸿问:“以前见过?” 时亭:“没有,我并没见过他。” 时亭的记忆力很好,过目不忘,更何况是乌衡这等容貌的人,如果他之前见过,不可能毫无印象。 时志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表哥的意思是,乌衡可能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也就是说,这份熟悉感不是你对他,而是他对你?” 时亭点头,但时志鸿明显不信。 时亭道:“罢了,我也是凭借直觉判断的。” “看出异样了?” 昭国园长风亭内,乌衡将莲子糖一颗接一颗往嘴里抛,一会儿就没了。 阿蒙勒道:“没有异样,时将军对北境的事似乎没太大的兴趣。” “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你这种试探自然没效果。” 乌衡看着空空的手,啧了声,道,“早知道开口再要些了。” 阿蒙勒问:“是否需要末将去买些莲子糖回来?” 乌衡一挑眉,道:“行啊,不过我只要时将军荷包里的莲子糖。” 阿蒙勒:“……” 这不是难为人吗? 乌衡笑了两声,将正在费力咬开彩带的仓庚鸟抓到手里,问阿蒙勒:“白云楼的事处理干净了?” 阿蒙勒正色道:“殿下放心,此二人既为西戎做事,又为北狄做事,我已将他们和西戎有关的痕迹处理干净,大楚查不到我们头上。” 乌衡又问:“那和北狄的关系呢?” 阿蒙勒:“时志鸿查案一把好手,那两名细作和北狄的关系,应该很会查到眉目,然后顺藤摸瓜,找出北狄暗桩和南边那件案子。” 乌衡听罢却是微微蹙眉,笑了:“时志鸿又不是御史台那帮废物,怎么可能查不出这个?我问的是丁家和北狄的关系。” 阿蒙勒不由背脊一寒,忙道:“丁家目前毫无动静,对刺杀案没有表现出丝毫关心,丁丞义对丁道华早有交代,如今在刑部也只是按部就班,找不到破绽。” “意料之中。” 乌衡摸摸仓庚鸟的脑袋,并用它羽毛擦了擦自己手指上的糖霜,道,“丁家要是沉不住气,也没法在曲丞相镇压世家势力时,得以保存力量,并在之后迅速崛起,占有权柄的一席之地。” “如今大楚的帝都,真正能说上话的,说白了,也就崇合帝本人,还有宣王和丁时方三家了,而在三大世家里,尤以丁家权势最盛,这是不争的事实。” 听到这里,阿蒙勒忍不住感慨:“曲丞相和崇合帝开创了一代盛世,带给大楚二十余年的繁华,但英雄终有暮年,曲丞相又已故,这大楚怕是又要变天了。” “当然得变,不变的死水搅不动,我们怎么能有插手的机会呢?” 乌衡愉悦地笑起来,拿起一根筷子,将桌上仓庚鸟的谷粒分成大小不同的三堆。 “当今大楚之权,一分为三,彼此制衡。” “首屈一指的自然是帝派,由崇合帝与以方时两家为代表的纯臣形成,树大深根,稳控朝局,都是一群老狐狸,难对付得很。” “其次便是丁家,丁道华这老头当年抗击北狄有功,至今既当着丞相,又掌着西大营,还在国子监待了那么多年,门生遍布朝野,可谓军中朝中两相映,加之嫡长子丁丞义还算争气,执掌刑部,又是吏部侍郎,广结朝臣,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丁言堂’。” “剩下的世家和官僚,便是宣王党了。宣王虽然不是崇合帝的亲儿子,为人也一贯低调,但崇合帝无子,宣王又执掌京兆府,甚至两次监国,基本和太子无异,身份摆在那里,想没人巴结都难。” 阿蒙勒听到这里,思索片刻,疑惑道:“但丁家无论是和时家,还是和可能登基的宣王,似乎都不太对付,这明显不符合长远的利益。” “那谁知道呢?” 乌衡看着代表丁党的谷堆,挑了下眉,“也许是打算帮宣王外的苏氏血脉登基,又或许当臣子当久了,想以后谋个反,自己过把皇帝的瘾。” 阿蒙勒沉吟片刻,道:“不管怎样,崇合帝绝不想看到丁家势力继续滋长下去,也难怪会默认西戎在大楚培养势力,图的就是借刀杀人。” 乌衡笑:“可不是,我这位舅父阴得很啊,自己单独下棋不好玩,还非要把西戎拉进来陪他一起。” “而丁家呢,为了打破眼下僵局,就和曾经的对手北狄勾结,通过刺杀我来破坏大楚与西戎间的结盟,企图将内部朝局矛盾转移到外政御敌上,以达到暂时喘息的目的。” 阿蒙勒直言:“引狼入室,下下策。” 乌衡用手指戳了戳仓庚鸟的脑袋,道:“不过对于丁家来说,虽是下下策,却是一招绝地逢生的险棋;当然,对于西戎来说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可以是崇合帝手里的一把刀,自然也可以是养虎为患。” 阿蒙勒恍然捋清之前的疑窦,由衷道:“谢殿下赐教。” “天不再与,时不久留,能不两工,事在当之。时机向来转瞬即逝,唯有于千变万化中抓住它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乌衡居高临下睥睨着三堆谷粒,眼中露出几分犀利,“即使丁家现在露不出马脚又何妨?只要丁家走出了第一步,剩下的路可由不得它走不走,作茧自缚是迟早的事。” 说罢,乌衡放开手中的仓庚鸟,朝桌上抛去。 这只来自西戎的仓庚鸟眼馋谷粒已久,一落到桌上,便扑棱着跳过去,先是将三堆代表“大楚权柄”的谷粒弄乱,然后再高高兴兴地吞下。 恰逢烈阳偏斜,将仓庚鸟的影子拉得又大又长,竟成了一只鹰隼的形状。 阿蒙勒看着乌衡,心底惧意油然而生,那是一种面对绝对强者时,近乎本能的臣服。 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二王子,在自己第一次面见的时候,就知道他不同于西戎王和大王子,他才是西戎真正尚未出鞘的宝刀。 一旦出鞘,必要见血。 帝都的夏季一向酷热干燥,本就难耐,加上前有葛院刺杀案,后有质子遇刺案,牵扯出一批又一批官员,砍了一车接一车的脑袋,直叫人战战兢兢,内外煎熬。 可时亭明白,眼下杀再多也是治标不治本,只要作为丁党根基的西大营还是铁板一块,丁党很快就能平复如初,所以找到葛韵带回的证据尤为重要。 终于,十五到了,更夫和黄衫女就要碰头,时亭嗅到一丝机会。 “徐将军,原来你也是这种人。” 抱春楼下,时志鸿抬头看看富丽堂皇的琴楼,又低头看看门口抛媚眼的环肥燕瘦,最后回头瞪向徐世隆,啧啧两声给出结论。 “时少卿怕是真误会了。”徐世隆叹气解释,“我平日来抱春楼不多,来也只为了听曲,要不是你和时将军来此处查案,要找个熟人带路,我都想不起来这地儿。” “你就装吧。”时志鸿抬起手肘搁在旁边时亭肩膀上,问时亭,“表哥,你信徐将军的鬼话吗?” 时亭一直在观察抱春楼外的布局,压根儿没仔细听,只嗯了声,徐世隆立马大笑道:“还是时将军慧眼识珠,还了徐某好大一个清白!” 时志鸿哼笑一声:“可别待会儿进去了,里面姑娘个个都认识你。” “先进去吧。”时亭已经将抱春楼外的布局全部记下,抬脚就往抱春楼里走,正在和时志鸿拌嘴的徐世隆一回头,就看到时亭已经被抱春楼门口的姑娘们团团围住,心里大叫不好! 抱春楼名义上是琴楼,但风月之所许多事都难免暧昧,为了多招徕顾客,一些琴技平平但面容姣好的姑娘们每日都站在门口,专门负责花枝招展,吸引路过的公子哥进楼,说话一个赛一个甜,那怕路过是脑满肠肥的□□精,只要有钱,都能昧着良心吹成绝世佳公子。 而此刻,时亭这样一位真正的绝世佳公子出现,姑娘们哪里还用昧着良心吹?早就抛媚眼抛得眼皮子都抽筋了,一看时亭往门口走,立马一窝蜂地涌上来,香帕子更是如雨般砸向时亭! 时大将军以前常年待在黄沙肆虐的北境,哪里见过帝都的这般红粉阵仗?当即一愣,有些懵地看着周围的姑娘们 ——他总不能对姑娘家家动手吧? “我的天,”时志鸿一把拦住想要解围的徐世隆,幸灾乐祸道,“都说北境女子奔放剽悍,可她们都不敢靠近的时大将军,还是得咱帝都的姑娘们来啊!” 徐世隆面露忧色,道:“要不,还是先把时将军救出来吧。” “再等等。”时志鸿揶揄,“万一表哥突然铁树开花了呢。” 这时,一抹白影从两人身后冲出去。 时亭在阵阵脂粉香中觉得昏头,一边摘身上的香帕子,一边试图往外挤,但姑娘们实在过于热情,压根没给他留退路: “这位公子好生俊美,跟谪仙似的,应该是苏杭人士吧?果然还是江南的风水养人啊。” “君子如玉,如切如磋,我一看就知道公子很懂诗词,可否上楼指点一二?” “聊什么诗词啊?姐姐们且让我来,公子姓甚名谁啊,高堂可在?可曾婚配?要不和小女子试试,一辈子的那种。” 时亭赶紧拱手解释:“时某不是苏杭人,也不善诗词,还望各位不要为难,给在下一条路出去。” 时大将军一本正经地回答姑娘们的话,不料却惹得姑娘们笑得更甚。 “时志鸿!过来!” 时亭在一群欢声笑语中,精准辨别出了时志鸿看好戏的笑声,提高声音喊了句,片刻后,有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来。 那是一只厚而宽的手掌,只会属于男子,时亭毫不犹豫地将手放上去,道,“帮我出去。” 然后,那只手便带着时亭轻而易举地出了姑娘们的红粉阵,时亭鼻间的脂粉香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药香。 有点熟悉,不是时志鸿。 时亭一抬头,果然和手主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 “时将军!真是好巧啊。” 乌衡先是高呼一声,然后笑吟吟地盯着时亭,指腹有意无意地摩挲了下时亭修长的指节,时亭只觉莫名其妙,立即抽手退后一步,乌衡手里一空,捻了捻指腹间的余温,舔了下后糟牙。 旁边姑娘们已经被“时将军”三个字砸得瞠目结舌,毕竟谁能想象,眼前的佳公子竟是杀人不眨眼的时帅? “多谢二殿下解围。”时亭朝乌衡抱拳做礼,时志鸿与徐世隆也过来同乌衡作揖。 乌衡对时志鸿与徐世隆两人随意摆摆手,一双眼睛全盯着时亭,啧了声道:“时将军客气了不是?况且我和时将军什么关系,哪还需要这些虚礼?” 时亭不答,淡定地装耳聋,时志鸿习以为常地翻了个白眼,徐世隆则是第一次亲耳听到,用充满敬佩的眼神看向乌衡,凑到时志鸿耳边小声道:“如果不是看在二殿下是陛下的侄子,时将军应该早就揍了吧?” 时志鸿点头表示:“自然,我也会加入,给这厮来一套混合打。” 徐世隆笑道:“出身好就是好啊。” 乌衡听到“出身好”三字时,嘴角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消散不见,像是真没听到一样,只是露出一副伤心模样,一个劲儿地追问时亭:“昭国园内,时将军承诺做我靠山,这才几天,就开始嫌弃我了?” 怎么说得跟新婚后被冷落的小怨妇似的? 时亭微微蹙眉,正想着怎么打发乌衡,好进去办正事,又有一人从抱春楼里出来。 那人被一堆姑娘簇拥着,头顶金冠,身着华服,十根手指戴了足足十三枚价值连城的戒指,光泽晃得人眼睛疼,就差在脑门上写“财大气粗”四个字。 徐世隆道:“舞阳侯江奉,他怎么也在这?” 时志鸿指了指抱春楼的牌子,笑道:“风月之所,舞阳侯来这里很正常,他要是出现在国子监那才闹鬼呢。” 时志鸿点头:“也是。” 时亭离江奉近些,闻到江奉满身的浓烈酒气,猜测他已经来了好一阵了。 “哎呀,让本侯看看,谁敢嫌弃我的贤弟呀?” 江奉将那把画满牡丹的骚气金扇一展,两步踱到乌衡面前,侧头才发现乌衡旁边是时亭,立即眼前一亮,赶紧理了理衣襟,企图在短时间内人模狗样点,凑过来同时亭作揖,“难得遇到时将军一次,还是在这风花雪月的好地方,真是缘分说来就来,挡都挡不住啊。” 贤弟? 时亭看了眼乌衡,边同江奉行礼,边道:“二殿下虽然才来帝都半个月,没想和侯爷已经情同手足了。” 江奉好似没听出时亭的话外之意,大笑道:“那是自然,我和乌贤弟相见恨晚得紧,昨天刚对着关公拜的把子!” 乌衡也道:“可不是嘛,要不是江兄,我还不知道帝都竟然有那么多有趣好玩的,就比如说六博取乐,我在西戎压根儿没听说过。”说着挪动几步,不动声色地隔在了时亭和江奉之间。 江奉拍拍乌衡肩膀,道:“放心,江兄还知道更多好玩的,一定带你玩个够,让你知道什么叫乐不思蜀!” 乌衡听罢连连点头,甚至激动过头,掩帕咳嗽起来,时志鸿嘴角抽搐了下,心想都病成这样了,还一门心思跟着鬼混,还真是“坚持不懈”呢。 时亭则是直觉不简单。 表面上,江奉是帝都宗亲里的头号纨绔,乌衡又是出了名的无赖,这两拜把子简直是狐朋找狗友,王八看绿豆,完完全全对上眼了。 ——但就是不知道,是真的同流合污,还是为了掩盖别的什么目的。 这时,江奉悄然将目光越过乌衡,投向了长身玉立的时亭,正待他要说什么,乌衡抢先一步对时亭开了口:“既然有缘在门前相遇,何不一起进去听听曲儿?也许时将军会喜欢呢。” 时亭平日里不怎么听曲儿,更不用提和乌衡一起听曲儿,但当时志鸿要替他拒绝时,他却抬手拦下,对乌衡道:“二殿下言之有理,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余光中,他分明看到了江奉脸上的狐疑之色,知道对方也在奇怪自己为何来此,不可能轻易放自己。 况且,时亭也同样好奇,乌衡怎么也赶巧在今天出现在此,正好碰上自己暗中查案。 “抱春楼一曲值千金,定让时将军满意。”乌衡说着侧身作邀,给时亭让出一条进楼的路来,末了又看向江奉,道,“今日本来是贤兄组局,我现在擅自做主邀请时将军一起,贤兄不会介意吧?” 时亭看向江奉,从对方微蹙的眉头中看出不悦。 看来是介意了。 但江奉下一刻却是大笑两声,亲昵地拍了怕乌衡的肩膀,道:“你我兄弟之间计较这个做什么?何况今日遇到的不是别人,而是时将军啊。” 说罢,也对时亭抬手作邀。 时亭看着反常的江奉,猜到对方是对乌衡另有所图,毕竟换作平日,谁要是让这位舞阳侯不爽了,他必定要雷霆大怒,然后再想尽毒辣的法子折磨对方。 那乌衡呢,靠近江奉有什么目的?是为了江奉背后的宗亲吗? 时亭侧头望向乌衡,正好乌衡也在含笑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在日光下剔透干净,好似一点阴谋诡计藏不了,无辜得很。 嘿,信他才有鬼了。 乌衡见时亭不动作,掩帕咳嗽道:“时将军可是才答应一同听个曲儿的,难不成下一刻就要反悔?这可真让人伤心啊。” 时亭不搭他这话,只淡淡道:“末将走在侯爷和二殿下前面不符规矩,还是二位先请吧。” 乌衡看着一本正经的时亭,心思一转,当即上前一步,道:“朝堂之外,时将军何必如此客气?再不走,我就只能拖着病躯硬拉时将军进去了。” 说罢,乌衡作势要拉时亭,时亭果然躲闪开,然后无奈地先一步进了抱春楼,乌衡戏弄得逞,眉头微不可查地挑了下。 江奉凑过来,看着时亭在前面走出段距离后,小声问:“乌兄对时将军有意思?” “看看,还是贤兄懂我啊!”乌衡目光粘在时亭的背影上,闻言头也不回,语气十分为难,“可惜时将军这样的美人,着实不好追啊。” “的确不好追。”江奉像是想起什么,后怕地点点头,随即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对乌衡道,“不过也并未毫无办法,只要乌兄信我,我可以帮你。” 乌衡的余光早就捕捉到了江奉脸色的变化,便顺着他的话佯装兴奋:“贤兄要是有办法就快传授给我!以后贤兄让我帮什么忙都行!” “好说。” 江奉见乌衡上钩,不屑地笑了下。 难怪西戎大王子舍得送亲弟弟来大楚,原来是个色欲熏心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废物。 不远处,时志鸿和徐世隆相觑一眼,立马读懂对方意思,打算一起趁门口诸人不注意,悄悄撤到人群中,以摆脱江奉和乌衡去查案。 不过还没等他们转身,江奉已经先转头朝他们召手:“难得一遇,时少卿和徐将军要是这就走了,那可太扫本侯的兴了。” “竟然侯爷看得起,下官自当奉陪。”时志鸿笑脸相迎,好似这真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但当江奉一转身,他就忍不住犯嘀咕,“这舞阳侯脑袋后是长眼睛了吗?前脚才刚迈出去一半呢,他就发现了。” 徐世隆抬头看了眼抱春楼的牌匾,叹气道:“侯爷后脑长没长眼睛我不知道,但我今天往这里钻,回去免不了受家法。” “令堂还是如此精神焕发,我会帮你解释的。”时志鸿同情地拍拍徐世隆的肩膀,同他一起往楼里走。 时亭进楼后,照样引得一堆姑娘围上来,然后乌衡主动为姑娘们介绍了一下时亭镇远军主帅的身份,吓得姑娘们又退了回去,只敢远远偷看。 时志鸿啧了声,道:“他故意的吧,肯定是觉得表哥抢了他和他好贤兄的风头。” 徐世隆看了看松口气的时亭,又看了看心情不错的乌衡,疑惑道:“不太像。” 不过还没等两人猜测更多,一道银铃般的女声已经从楼上传了下来:“我说侯爷和二殿下怎么急匆匆就下了楼,原来是时将军大驾光临啊。” 才进楼的五人闻声抬头,正好看到女声的主人,抱春楼的老板娘沈姬提着裙摆往下赶来,步伐迤逦,急而不乱,身段分外曼妙。 二楼凭栏处,还有一溜儿公子哥朝五人打招呼。 时亭定睛一看,发现很多人虽然是生疏面孔,但根据发冠衣着推断,尽是世家宗亲的纨绔子弟们,非富即贵。 看来今天组的局还不小。 江奉将扇子拿在手里敲,笑道:“我说沈姬,你说我们急匆匆,你又何尝不是急匆匆?连本侯都被忽视了。” 沈姬一边同五人做礼,一边笑吟吟地着看向时亭,激动道:“侯爷哪里话?侯爷在沈姬心目中的位置,谁也无法替代。” 江奉笑道:“眼睛都粘在时将军身上了,可别说这话了。” 二楼的一群公子哥也跟着起哄:“沈姬怕不是当抱春楼的老板娘太久了,也想当当高门贵妇了哈哈哈。” “瞧你说的,时将军这样的神仙人儿,别说女人想嫁,之前茶摊的说书先生都高呼想嫁,不过沈姬啊,你想嫁时将军还是别想了,时将军可是连世家贵女都看不上呢。” “还是留在抱春楼吧,弹点曲儿就有万贯家财,大伙都捧着你,这不比嫁人更容易?” 说着,二楼的嬉笑声此起彼伏。 沈姬的神情闪过一丝无奈和苦涩,但很快恢复如常,又是那幅玲珑衔笑的模样,跟着笑道:“各位公子这话说的,我哪敢高攀时将军啊?我这不是听说书多了,想看看传说中的英雄长什么样嘛。” 二楼的一群公子哥闻言还要说笑,但时亭突然抬了头,一个冷淡的眼神扫过去,众人一怔,一时间没人敢再开口。 时志鸿嫌弃地看了眼楼上那群公子哥,忍不住同徐世隆嘀咕:“一群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除了贬低女人,也没别的本事了。” 徐世隆点头:“得亏投了个好胎,不然要饭都难。” 蔑笑声如潮散去,沈姬懵然抬头,才发现是时亭在替自己解围,忙感激地冲时亭微笑示意。 时亭道:“相信姑娘也看到了,传闻中大英雄也不过是一个有血肉之躯的人,两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不同。” 沈姬被逗笑了,犹豫了下想要说什么,但被江奉警告了一眼,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时亭看到了两人的小动作,猜测里面另有隐情,便道:“姑娘日后要是有难事,可随时来青鸾卫找我。” 沈姬点头应下。 乌衡上前两步,走到时亭旁边和他并肩而站,道:“来大楚前,我只知道时将军天生一张慈悲观音面,偏却杀伐果断,故有‘血菩萨’的称号,如今看来,‘血菩萨’后面两个字才是重点,时将军是货真价实的菩萨心肠啊。” 时亭摇头,道:“一点善念而已,和‘菩萨’的功德相差甚远。” 乌衡掩帕咳了两声,道:“哎呀,时将军想谦虚那就成全好了,不过我遇见了菩萨是要向菩萨学习的。” 说着,乌衡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袖袋里拿出一颗朱色夜明珠递给沈姬,二楼当即有人惊呼:“是那颗连丞相都求之不得的赤明珠!” 众人闻言便知,这等货色的夜明珠已经不是价值连城的问题了,沈姬疑惑地看向他,时亭也觉得意外。 “拿着吧。”乌衡道,“这是个好东西,也许有你用得着的那天。” 沈姬小心翼翼捧着赤明珠,下意识看向江奉,江奉笑道:“是个好宝贝,我之前跟乌兄讨,乌兄都没给,你如今得了,还不快谢谢乌兄?” 沈姬这才敛袖做礼,跟乌衡道谢。 乌衡笑着看向时亭,道:“不用谢我,我这是跟时将军学的,好老师才有好学生嘛。” 时将军看了眼那颗价值无法估量的赤明珠,直言:“我并无能力送这么贵重的东西,这是你自己的善念。” 乌衡道:“我送就是时将军送,有什么区别吗?” 时亭:“……”他们还没熟到这种地步吧? “好了,诸位别光看戏,别忘了今日我们来此是为了听陆坊主的新曲。”江奉抬手拍了下掌,众座安静下来,伸着脖子朝门外张望。 时志鸿不敢置信地问道:“侯爷请的,不会是洛水曲坊的陆鸢陆坊主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西戎远客(五) 洛水曲坊汇聚了四海之内神乎其技的乐师,乃是天下晓乐者的向往之地,其坊主陆鸢更是尤擅古琴,当年一曲《平沙落雁》惊艳四座,一举夺得“琴尊”之称,文人墨客争相拜谒,只可惜陆鸢本人深居简出,鲜少出现在众人视野。 如果今日江奉能请到本人,的确是桩本事。 “正是,各位请吧。” 江奉笃定回答,笑着将时亭一行人带到二楼一处雅间等待,又让沈姬去门口等着迎接。 时志鸿落座后,还是不敢相信,激动地小声问时亭:“表哥,你说陆坊主真的会来吗?我上次听他弹曲还是三年前呢,那简直了,真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余音绕梁,回味无穷,要是能再听一会,可谓三生有幸啊。但那可是琴尊啊,怎么连江奉都能随便请了?上月陛下想听琴曲,召他进宫他都没去呢。” 时亭淡定喝茶,反问:“所以,你觉得可能吗?” 时志鸿一噎,立马清醒了,后知后觉道:“江奉是在掩盖今日组局的其他目的?”说着对时亭做了个手刀的动作,询问意思。 时亭摇了下头,示意按兵不动,时志鸿郁闷地剥了个橘子,直接一整个里塞往嘴里,差点噎死自己。 乌衡到时亭身边坐下,道:“前些日子学了茶艺,不如趁机请教一番时将军。” 时亭神色淡淡的,婉拒道:“时某是粗人,不懂茶艺。” 乌衡闻言欢欢喜喜坐下,笑道:“时将军不必谦虚,也不用怕教不会我,只要时将军亲自教,我保证学得快。” 时亭无语地瞥了眼乌衡,觉得人的脸皮厚到这种程度,也算是种一骑绝尘,无人能及的本事了。 时志鸿试图解围:“二殿下,在下也略懂茶道,若是不弃,在下帮你品鉴?” 乌衡看也不看时志鸿,毫不客气道:“少卿大人都说自己只是略懂,那还是算了吧。” 时志鸿:“……”死无赖,你是单纯缠上表哥了吧? 时亭眼看两人就要掐起来,便道:“二殿下如果实在想试试,那便开始吧。” 乌衡立即展颜一笑:“时将军发话,我自然是要全心全意泡好这茶了。”说罢,完全忽视时志鸿嫌恶的目光,认真摆弄起茶具来。 时亭答应让乌衡给自己煮茶,其实无非是类似于“孩子要玩你就让他玩,免得闹腾”的心理,但当时亭看到乌衡熟稔地净手烫杯,取洗冲泡,心里多少意外。 这人竟然还真学了点东西? “时将军品一品?” 乌衡泡好一杯,率先奉给时亭。 时亭接过看了看碧绿明亮的茶汤,又闻了闻沁人心脾的清香,便知是杭州今年最新入京的西湖龙井,待送入口中,回味一番,唇齿便留了香。 时亭没急着评价,乌衡倒是急着得到评价,一直盯着时亭,时亭每多喝一口,他的笑意就浓一分。 江奉揶揄道:“乌兄今日遇见时将军,显然是把我都忘了个干净,瞅瞅,这茶我还没能喝上一口呢。” 乌衡笑道:“这不是茶艺还不精吗?想着先找时将军学点艺,以后再给贤兄卖弄。” 江奉哈哈两声笑,把手一摊:“行,我信你,我最信你了。” 等时亭品完一杯茶,乌衡忙凑上来问:“时将军觉得这茶如何?” 时亭看向迫不及待的乌衡,觉得他的激动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自己素来不是吝啬夸赞的人,便直言:“茶量水温都把控得很好,色香俱全,回味无穷,足见二殿下是下了功夫的。” 话未完,乌衡得意地笑起来,甚至激动地掩帕咳嗽。 时志鸿无语看着,有种乌衡这病秧子要把自己骨头咳散架的错觉,心想泡个茶而已,自己当年登科状元的时候都没这么激动! 时亭见乌衡眼睛都咳红了,倒了杯热水递过去,让他喝了缓解一下,乌衡接过一口倒进了嘴里,豪气得不像是喝水,倒像是喝酒。 下一刻,乌衡便拿起檀木茶夹,又开始给时亭泡茶了。 时亭:“……”自己倒也没有那么渴,但他喜欢泡就让他泡吧,起码待在自己旁边能消停会儿。 众人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还是没等来陆鸢,不少人在外面犯嘀咕,沈姬从一名小厮那里得了消息,回到二楼雅间,对江奉摇了摇头。 江奉挥手让沈姬去给其他公子哥们解释,起身对雅间内众人拱手道:“陆坊主大概是路上耽搁了,诸位见谅。” 雅间内,乌衡和江奉是一起的,剩下的以时亭为轴,这话分明是探询时亭的意思。 “无妨,琴尊一曲值千金,等多久都是值的。” 时亭淡淡回了句,转着手中杯子玩,心想该上钩的已经上钩了,余下些时间发发呆,喝喝茶,静观其变也挺好。 何况,今日的抱春楼怕是早就暗流汹涌了。 来得还挺巧。 这时,沈姬回来了,江奉似是想起了什么,道:“等得有些久,你去让人准备些吃食吧。”说着回头问,“诸位可有忌口?” 徐世隆只道谢,时志鸿一把按过他嘱咐:“不要弄些空有名头的菜,摆点能吃饱的,多谢侯爷了!” 时亭则是无所谓吃什么,没说话。 倒是一旁乌衡的嘴跟开闸了似的:“忌甜口,忌辛辣,尤其别放姜,口味要软,要淡而不薄,如果有河虾,其肉用西湖的龙井过一遍,如果有鲫鱼汤,定要放些茯苓慢熬,如果有佛跳墙,必定要用最鲜美的鲍鱼、鱼翅,以及冬季的菇笋,目前就提这么点要求好了,有其他想到的再说。” 时亭闻言喝茶的动作一顿,意外地看向乌衡。 自己的喜好记的这么清楚? 看来记忆力不错啊。 沈姬为难道:“一听二殿下的口味,奴家就知道二殿下是行家,但眼下提到的这些菜,抱春楼一时半会儿怕是做不出来。” 乌衡道:“这不是我的口味,是时将军的口味,而且我没指望你们做出来,毕竟这些菜要花费的力气大得很,也就我上次在昭国园宴请时,时将军都尝到了。” 说罢,乌衡对时亭会心一笑,“不知道时将军还记得吗?” 时亭怎么会不记得?正如时志鸿所言,那顿宴能顶他们好几个月甚至一年的俸禄,尤其是乌衡刚才提到的三道菜,味道好是真的,价值不匪更是真的。 “记得,山珍海味不过如此。”时亭就事论事道了句,然后对沈姬道,“但想必贵楼的拿手菜也不差,麻烦赵姑娘去准备一些,今日雅间的花销算我头上。” 沈姬得了解围,再次感激一笑,时亭微微颔首回应。 乌衡盯着两人,心里憋着不爽,恰好余光中瞥见江奉在看他,便故意不再收敛情绪,直接紧促眉头,将厌恨的目光投向沈姬,冷声道:“竟然是我请时将军来的,自然由我付银子,而且菜要是做得不好,我可要请江兄好好整顿抱春楼一番了。” 江奉对乌衡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笑道:“自然,做得不好,任贤弟处置。”说着意味不明地看向沈姬,“你可是听到了二殿下的话,还不快去好好准备一番?” 沈姬神情一怔,很快又恢复平静,应下离开,不过时亭还是在间隙中捕捉到了沈姬的不对劲。 有情况,但时亭还是选择按兵不动,他向来是一个很有耐心的棋手。 很快,沈姬带人端来了一些清口小菜,以及一锅热腾腾的羊杂汤,时志鸿早已饥肠辘辘,不客气地盛了一大碗开吃,江奉和徐世隆客气地让对方先盛,时志鸿看不下去,给两人各盛了一碗。 江奉喝了一口,称赞道:“秋冬果然最适合吃羊肉喝羊汤,一口便暖胃暖身,沈姬还不给时将军和二殿下也盛上一碗?” 换作平日,乌衡定要让沈姬站得远远的,亲力亲为,但江奉已经给了他好几个眼神,沈姬也是神色纠结,他便动也不动,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时亭自是没有非得被伺候的毛病,见乌衡不动,起身要自己盛,就在这时,本来站得稳稳当当的沈姬突然侧身倒下,旁边正是一桌饭菜! 时亭反应也快,迅速起身去接人,但不料袍摆被什么东西踩住,阻止了他的动作,等他反手扯出袍摆,沈姬已经摔倒在地,并将就近的几盘菜带翻,正好泼在他和乌衡的衣袍上。 江奉看了眼收脚的乌衡,转头问责沈姬:“今日怎么这般粗心?”。 沈姬立马下跪,给时亭和乌衡道歉:“奴家有错!还请二殿下和时将军责罚!” “无妨,小事,赵姑娘可否摔伤?”时亭伸手去扶沈姬,但被乌衡抢先一步扶起,时亭诧异地看乌衡一眼,对方又开始咳嗽起来,反过来靠向时亭,没骨头似的,仿佛刚才的英雄救美已经耗费了所有力气,逼得时亭只能扶住他。 江奉瞥见乌衡忍不住扬起的嘴角,顺势道:“时将军和贤弟的衣裳都脏了,尤其是贤弟,本就身子弱,如今受了惊吓怕是得好好休息一番了。”说着,示意沈姬将两人带出雅间。 时志鸿干完三碗羊汤,闻言好似才注意到自家表哥这边的小意外,直觉不对劲,不舍地从碗里抬头:“我也去吧,帮帮忙。” “不必,换个衣裳而已。”时亭看了江奉一眼,时志鸿明白这是让他留下来看住江奉,便作罢,又给自己盛了碗羊汤。 沈姬在前引路,时亭扶着乌衡跟在后面。 江奉展开那把骚气的扇子,借着扇面遮掩看向时亭颀长的背影,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三人穿过人声鼎沸的走廊,最后拐进一条僻静的走廊,喧闹在顷刻间被抛在了身后,空气中有淡淡暗香浮动,似是木芙蓉,很是好闻。 时亭望着沈姬时快时慢的步伐,从中看出了她的犹豫和挣扎,便试探道:“赵姑娘,换个衣裳而已,何必走这么远?” 沈姬闻言顿住脚步,却也没说话,只有两侧微弱的灯光摇曳,将她的单薄的影子割裂,又割裂,总没有完整的时候。 沉默半晌,沈姬的肩膀塌下来,仿佛还是决定什么,开口道:“那些房间都有人,所以只能来这边,时将军见谅。” 说着重新提步往前走,继续带路,步子快了很多。 时亭扶着乌衡跟上。 半路,乌衡开始猛烈咳嗽,步伐也跟着慢吞吞的,沈姬见状只得停下来。 “二殿下可还好?”沈姬回头问。 乌衡连忙摆手:“无妨,你走便咳……咳咳便是咳……” “二殿下这样,可不能说无妨。”沈姬说着似乎想起什么,看乌衡的目光里不禁流露了出了一丝厌恶,“要不,二殿下还是歇歇再走吧。” 沈姬话音方落,乌衡真就原地坐了下来,咳得昏天黑地。 时亭看着乌衡冒汗的额头,起伏颤抖的脊背,还有泛红的眼眶,实在找不出这人装病的证据,但他总觉得,这人眼下发病实在过于是时候了。 “好难受咳……”乌衡边咳边抬头,用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睛看着时亭,可怜兮兮道,“真的好难受,以前母后总会在这个时候给我吃甜的,能好受不少。” 真会胡扯啊。 时亭瞥了眼乌衡,知道这厮又在惦记自己荷包里的莲子糖了,但偏偏此刻他站着,乌衡仰头看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让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记忆中的某个瞬间。 时亭轻叹一气,解下腰间荷包,从里面拿出一颗莲子糖递给乌衡。 乌衡接过放进嘴里,还没含热就道:“不愧是时将军给的糖,我立马不难受了。” 时亭:“……”那可真是神药呢。 “走吧。”时亭见时候差不多了,不待乌衡同意,一把扶起乌衡,让沈姬继续带路。 乌衡也没再出幺蛾子,仿佛真的被一颗莲子糖哄好,啊不,治好了。 又拐了一处弯,沈姬带两人停在一处房间面前,身后的人声已经彻底没有了。 沈姬将房门打开,低下头不敢看时亭,道:“二殿下和时将军且先进去洗浴,奴家马上让人送干净的衣裳过来。” 时亭看了眼房内薄烟缭绕的香炉,又看了眼沈姬腰间香囊,道:“赵姑娘的香囊很是别致,在下以前从未见过。” 沈姬闻言一怔,又很快神情恢复,解释道:“是琳琅阁今年的舶来品,所以不常见。” 时亭淡淡笑了下,没多说,摆手让沈姬退下,沈姬眼神复杂地瞥他一眼,转身离开。 等沈姬走远,乌衡问:“时将军,我这么愚钝的人都看出来沈姬不对劲了,你怎么不审问一番?” 时亭自然看出了沈姬的不对劲,但也看到了沈姬言行间的挣扎,料定对方有苦楚,不是这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况且,自己还要看看江奉到底要唱什么戏,这么早就把台拆了,还看什么? 当然,这些不需要和乌衡解释,时亭装作没听到他的话,将人往太师椅上一团,房门一关,便拿起一旁的铁钳将香炉撬开,将桌上茶水倒进去,浇灭了里面的熏香。 待香灰冷却,时亭捏了一小搓闻了闻,冷哼一声 ——果然又是阴阳百媚香。 阴阳百媚香,乃是一种催情香,由阴香和阳香两种香构成,单独闻其中一种香并不能发挥效用,但同闻两种香则效果强烈,那怕是毫无情愫的两人也能沉溺彼此,翻云覆雨。 其中阴香正是类似木芙蓉的香气,时亭从沈姬带人端着饭菜进雅间,看到她腰间多出的香囊开始,就已经闻到了。至于阳香,正是此处房间香炉中所燃之香。 时亭猜测,江奉是打算先让自己和乌衡都在不知不觉中吸入阴香,然后再由沈姬带入这个房间吸入阳香,从而立马发挥阴阳百媚香的效用,就算察觉不对劲,也多半没辙了。 但同时,阴阳百媚香同时也是一种毒,只要是毒,自己就压根不会中招。这一点,江奉是知道的,而且江奉更知道,阴阳百媚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时将军……”身后果然传来乌衡低沉而压抑的呼喊,时亭明白这是中招了,心里一边盘算着故技重施,直接将人劈晕后交给暗中的青鸾卫,一边想这人在这种时候唤谁不好,怎么偏偏唤自己! “时将军,帮帮我……”乌衡又难耐地唤了一声,带了些可怜兮兮的哀求,时亭别扭之余,鬼使神差地想,在这种无法自控的时候,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又是否能让完美无缺的伪装裂开一丝缝隙? 时亭决定在打晕乌衡之前,试着问问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但当他回头,看到的却是他没料想到的一幕 ——乌衡正歪靠在太师椅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含笑看着自己,眼神清明,脸色正常,没有丝毫中招的状态。 所以,刚才那两声是装的?时亭迅速意识自己被乌衡耍了,不悦地眯起了眼。 乌衡小把戏得逞,看着时亭那张向来清冷的脸上露出愠色,微不可查地勾了下嘴角,又赶在时亭发作前长叹一口气,开始卖弄可怜:“时将军快来帮我一把,你刚才没把我的手臂放好,全折在了背后,压得好痛啊。”说罢,又是惊天震地的好一顿咳嗽,咳得眼睛都红了。 痛死你!时亭心里愤愤,但看到乌衡难受得不行,还是上前帮他把手臂挪了出来。 乌衡啧啧道:“时将军果然是菩萨心肠,如果今天不是你帮我,这只手臂大概要被压断了,如此大恩大德,我实在无以为报,只能以……” “好了。”时亭直觉此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赶紧打断,问,“二殿下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没中毒?” “什么毒?”乌衡皱眉,满脸无知地将手一摊。 时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俯下身来与靠坐的乌衡对视,道:“一种能让你丧失神志,只臣服于无尽情欲,不知白昼黑夜的催情奇毒,常人根本无法抵抗。” 乌衡不禁一笑,问:“所以,时将军是给我下了这种毒吗?” “自然不是。”时亭回答得很快,生怕慢了一步,就让某人又有了胡乱发挥的机会,“这种毒被有心之人放在了熏香之中,按理说,二殿下一进门就会中招。” “是吗?”乌衡故作惊讶,语气似乎带了几分遗憾,末了迎着时亭审视的视线,主动地又凑近了些,含笑反问,“那时将军呢,时将军为何不中招?” 时亭窥探着近在咫尺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珠在天光映照下宛如宝石,明亮生辉,剔透无垢,实在干净得要命,就好像它们的主人已经向你坦白了一切。但事实是,这一切都是伪装,非常完美的伪装。 罕见的,时亭有一种自己也被审视的感觉,他能感觉到,乌衡真的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感兴趣。 时亭起身,错开与乌衡的眼神,道:“我大楚能人异士数不胜数,防个毒不是难事。” 乌衡看着一本正经胡说的时亭,跟着有样学样:“巧了,我西戎能人异士也数不胜数,防个毒也不难。” 讨人嫌的学人精。时亭腹诽一句,知道问不出什么了,转身走到离乌衡最远的椅子前,一掀衣摆落座,开始闭目眼神。 “时将军不去查查是谁下毒的吗?”乌衡望着闭目的时亭,肆意用目光描摹着对方如画的眉眼,问道。 时亭直言:“还不是时候。” 乌衡轻笑:“那什么时候才行呢?莫非时将军要与我在此等到天荒地老,从青丝垂肩到白发相对?我倒是愿意得很,但这里没吃没喝的,只能抓老鼠烤给时将军吃了,那味道,啧啧啧,可不太好吃。” 时亭问:“二殿下吃过老鼠肉?” “吃过啊。”乌衡长叹一气,含笑看着时亭,脸上神情波澜不惊,语气却是可怜极了,“年少时被歹人掳出王宫,别说老鼠肉了,连能噎死人的观音土都吃过,而且那歹人恨透了我父王,疯了一样毒抽我,抽累了就往伤口上泼盐水,有时候是辣椒水,然后看着我惨叫,引以为乐,我这身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时亭听罢皱眉,睁眼看向乌衡,乌衡当即拿出手帕猛咳,一副说到伤心处就激动不已的模样。 “咳……咳时将军不用安慰我,都过去了,我知道的。”乌衡苦笑一声,然后又咳得更凶。 时亭透过此刻的乌衡,仿佛又看到了漫天风雪中,那个不敢抬头的阿柳,于是起身走到乌衡面前,轻拍后背帮忙顺气,另一只手下意识解下腰间荷包,倒出一把莲子糖递给乌衡。 “我并不擅长安慰人。”时亭直言,“这些,给你。” 时亭倒也不是不会说安慰的话,只是他始终觉得,再漂亮好听的话在真实的苦难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时将军这是在哄小孩?”乌衡边咳边反应极快地收下莲子糖,兜进了袖袋里,和那枚金钱镖放在一起。 说话间,外面传来隐隐的脚步声,时亭警惕地蹲到地上,俯身将耳朵贴在地面,随即笑了:“是江奉的贴身侍卫,时候到了。” 说罢,时亭倏地起身,走到旁边博古架前,拿起上面的双耳玉瓶就开始砸,只闻啪的一声,价值连城的玉器转眼就成了一堆碎片,外面赶来的侍卫听到这动静,赶紧将耳朵贴到门扉上。 乌衡看了眼门口的影子,立即明白时亭是想将计就计。 时亭转身又拿了一个青花瓷瓶,厉声大喝:“混账东西,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说着,时亭俯身靠近乌衡,耳语道,“二殿下配合一下吧。” 乌衡闻着时亭身上淡淡的茶香,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装傻问:“时将军要我配合什么?” 时亭直言:“二殿下今天出现在这里,就不想知道点什么吗?还是说,真的要在这里耗下去。” 乌衡掩帕咳了两声,还是一脸无知:“时将军莫要误会我,我是真的碰巧出现在这里,也是真的不知道你话里的意思,还请原谅我的愚蠢。” 时亭:“……”真能装。 为了不浪费时间,时亭还是先行妥协,低声道:“装作你中招,演一场戏。” 乌衡得寸进尺:“那我能有什么好处呢,时将军?” 此刻,侍卫在外面听不到后续动静,正心中生疑,弄不好真就功亏一篑,时亭看着装傻充愣的乌衡,咬牙道:“我答应帮二殿下做一件事,除开家国大义,道德仁义,言出必行,绝不毁诺。” “那就一言为定。”乌衡心里满意得很,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拿过时亭手中的青花瓷瓶帮他砸了出去,俯身道,“如此,得罪了。” 说罢,不待时亭反应,乌衡温热的气息已经贴着他脖颈扫过,酥酥痒痒的,紧接着一个吻落便在了他的侧脸,时亭愣了下,随即瞳孔放大,本能地将乌衡一把推开。 外面侍卫用沾了水的手指将窗纸戳了个洞,往里面偷窥。 时亭回过神,看着倒在地上的乌衡,本想将人拽起来,但余光察觉到了侍卫的动作,只得将那股压抑在记忆深处的情绪放出来,面带五分真五分假的怒意,指着乌衡呵斥:“还是这一招,多少年了还是这一招,简直龌龊不堪!” 乌衡一亲卿泽,心里正得意,但当他抬头看向时亭,却发现时亭伪装的怒火中,有着真情实感的滔天恨意。也许,时亭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浑身都透露着一股杀气。 “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毁掉我,也只有你这种阴沟里的硕鼠能想出来。”时亭苦笑一声,眼眶微微泛红,腰间惊鹤刀出鞘,白色剑芒犹如快雪,直指乌衡,或者说,是再次指向了记忆深处那个已死之人。 乌衡从未见过这样的时亭,记忆里的少年将军银甲披身,数万将士追随,一杆时字赤旗冒头,便足以让敌军吓破胆,意气风发到极致。 还是这一招,什么意思? “你”又是指谁? “你想毁了我,但我凭什么让你如愿?痴心妄想!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杀了你!”时亭冷眼俯视乌衡,记忆中的那张人脸时时浮现,冲他微笑,带着毫不掩饰的欲望,露骨到让他恶心。 乌衡觉察到了时亭的反常和略微失控,瞥了眼门外的影子,先是佯装喘息了一声,然后一副中招已深的模样,在森然杀意中再次爬起来扑向时亭。 时亭的头脑固然还是清醒的,但恶心人恶心事无论过去多久,说放下太假了,不愤怒也是不可能的。 无法避免的,惊鹤刀还是动了。 门外侍卫只见时亭眼眶泛红,愤怒不堪,神志似乎也跟着有些不清,对着纠缠的乌衡便举刀劈下,一道如水剑光划过,连带着旁边的博物架也遭了殃,轰然倒地惊起满屋灰尘,紧接着便传出乌衡的一声惨叫。 “成了。”侍卫喜上心头,连忙回去复命。 时亭看着门外人影消失,朝四分五裂的博物架伸手,一只手搭上,顺势站了起来。 “时将军,我演得不错吧。”乌衡王婆卖瓜自夸一番,又回头看了眼牺牲在惊鹤刀下的博物架,试探道,“时将军今天火气挺大,这般硬的愈创木,竟也想劈了当柴烧。” 时亭没回话,抓起衣摆将惊鹤刀擦净,收回鞘中。 乌衡打小就体会过时亭闷葫芦的本事,倒也没真指望能现在从时亭嘴里套话,但他侧头看到时亭已然恢复如初,毫无破绽的淡淡神情,心里顿时有种火烧火燎的痛感。 “走吧,请二殿下看戏。”时亭抬手推开门,回头对乌衡作邀。 乌衡看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时亭,那股子痛感又变成熊熊无名火,但他偏偏还没立场和时亭发作,只得气冲冲上前,控诉道:“时将军刚才把我摔疼了,还是补偿一下吧,比如把莲子糖都给我,越多越好!” 时亭看着气鼓鼓的二殿下,以为真伤到了,道:“若是二殿下受伤,我立即让暗中的青鸾卫送你回昭国园。” 还要赶他走?乌衡火气更大,咬牙问:“怎么,时将军连几颗糖都不舍得补偿我?” “啊?”时亭只觉莫名其妙,但还是把剩下的莲子糖都倒给乌衡了,乌衡一股脑儿装进袖袋,想了想又摸出一小把丢进嘴里,嚼黄豆似地嚼得咯嘣响,跟和莲子糖有仇似的。 末了,乌衡愤愤道:“时将军不是说要请我看戏吗?还请带路吧,至于赶我走,今天我还真就不走了,反正时将军不是觉得我无赖吗,那我今天坐实岂不更好?” 这是无理取闹什么呢?也没说赶他走啊,时亭想,而且今天的戏有他更精彩。 乌衡见时亭疑惑地看着自己,后知后觉自己反应过度了,赶紧伸手拽了下时亭袖子,道:“时将军走吧,再不走,等侍卫来了,又要演一些让你生气的事了。” 时亭回想了下,眉头一皱,不疑有他,转身就朝外走,乌衡笑了笑,提步跟上。【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西戎远客(六) 时亭记忆很好,顺着来时路七拐八拐,绕开江奉的人又上了层楼,最后到了一处杂房,等将门口几名侍卫放倒,带着乌衡轻手轻脚进去,自己先找了个凳子坐下。 “徐将军,你说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江奉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 原来,这间杂房下面正是江奉所待的雅间,楼板又不隔音,属实是偷听墙角的好地方。 很快,徐世隆的声音也传上来:“侯爷不必再多费口舌,无论您给出什么条件,徐某的选择都不会更改,金吾卫只属于陛下,也只效忠于陛下。” 乌衡借楼板之间的狭小缝隙,左看右看,低声道:“雅间里只有舞阳侯和徐将军了。” 时亭瞥乌衡一眼,问:“二殿下怎么不称舞阳侯贤兄了?”多生分啊。 乌衡回了个笑,凑过来低声道:“时将军面前,任何人都是陌生人,毕竟时将军可是我在大楚的最大靠山,是我唯一的挚友。” 自己就不该多问这一嘴。时亭侧过身去,专心致志听下面动静。 乌衡见时亭吃瘪,火气终于消了点,搬了个凳子挨着时亭坐下,一起继续听墙角。 “徐将军何必将自己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呢?”江奉不屑地笑了声,道,“死活不上朝中任何一条船,说好听点,是刚正不二的纯臣,说难听点,就是不识时务。毕竟朝局之争,实为党争,如果真能以一人之力抵抗千人万人,这不是臣子,这是鬼神。” “是吗?”徐世隆道,“不知侯爷可还记得崇合二十七年,北狄趁着大楚内忧外患,纠结西域三十六国犯境之际,是谁力挽狂澜,破除了大楚国破家亡的困境?” “自然记得,时将军的功绩谁人不知?不过徐将军,”江奉看向徐世隆,啧了声道,“你不是时亭,他没爹没娘,无妻无子,当然可以做什么事都不计后果。而你呢?父母健在,还有年幼的弟弟,一家人都靠你过日子,要是你没了官做,以前又得罪那么多人,他们是什么下场,不用我多说吧?” 徐世隆听这话什么反应乌衡不知道,但乌衡紧紧盯着时亭的脸,发现他依旧毫无波澜,平静得仿佛江奉嘴里那个“没爹没娘,无妻无子”的人不是他自己。乌衡不禁想起时亭封将的那年清明,时亭提前半个月带自己回江南,对着爹娘墓碑痛哭不止,询问是否辜负了期待,又将自己介绍给爹娘,说自己是他要照顾一辈子的家人。 那个时候,乌衡刚用阿柳的身份接触时亭不久,听到那话并没什么感触,只是心里好奇,时亭的爹娘在他出生时就已经去世,他那份深厚浓烈的感情从何而来?还有,自己不过是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怎么就能认定为家人,还许诺照顾一辈子? “在想什么?”时亭低而淡的声音将乌衡从记忆中拉回,乌衡回神,察觉到时亭在审视自己。 乌衡错开时亭的目光,道:“实不相瞒,我在想怎么安慰时将军。” “不必。”时亭淡淡道,“人死不能复生,多思无益,而且我周围的人都过世多年,记忆模糊,早已忘却。” 乌衡瞥了眼时亭腰间的旧荷包,问:“是把所有人都忘干净了?” 时亭嗯了声,不愿多提,道:“今日来此不是怀旧的,二殿下还是专注正事吧。” 乌衡本打算再说点什么,但看到时亭下意识抚摸了一下荷包,顿时心里乌云消散了大半,抿了个笑,闭上了嘴。 楼下雅间,徐世隆沉默许久,才道:“我知道侯爷想说什么,如今陛下多病,朝局不稳,人人都是赌徒,都想搏一个万世的富贵荣华,这无可厚非。但徐某相信,一个为国为民的纯臣,大楚不会让我太难堪,也不会让我的家人连口粥饭都没得吃,至于万世的荣华富贵,我没那个野心。” 江奉听罢摇头,道:“那你做不了纯臣,你没时亭那个本事,将来只能算个冤鬼。” 徐世隆大笑两声,朝北拱手一举,语气铿锵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的确没有时将军的通天本事,但坚守本心,做个忠国忠君的纯臣,我想我自己还是可以做主的!” 说罢,徐世隆直接起身朝江奉拜别,一副“竖子不足与谋”的坚定表情。 乌衡靠近时亭,低声称赞:“有时将军做榜样,大楚尽是徐将军这样的国之栋梁,连皇亲国戚拉拢都毫不动心。换作我,我可做不到,若是时将军发话,我可以为了时将军留在大楚一辈子。” 时亭懒得理会乌衡,继续注意楼下的动静,乌衡又凑近了些,问:“那时将军想我一直留在大楚吗?” 时亭瞥了眼乌衡,实在不解此人怎么又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直言:“不想。” 乌衡闻言也不伤心,反而笑了下,道:“没事,我想就行。” “徐将军真的不改变主意了吗?”楼下雅间,眼看徐世隆要推门而出,江奉将人叫住,从衣袖里掏出一封信函放到桌上,好整以暇地笑了下,“为了家里人,徐将军最好还是看一眼我今天要送你的礼物。” “不论送什么,我的选择不会改……”徐世隆不耐烦地转身,却在看到桌上那份信时刹那哑声,随即震惊地望向江奉,急问,“侯爷这封信从哪里来的?” 江奉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问:“徐将军,现在我能帮你重新选择了吗?” 徐世隆紧紧盯着那封信,攥紧了拳头,神情挣扎许久后,还是僵硬地走了回来。 江奉意料之中地笑了笑,倒了杯酒递给他,道:“徐将军,前些日子我在街上又碰到令弟了,看着他如今目光呆滞,什么都不懂的模样。我突然想起,当年入京会考,他可是在策论中将一众国子监学生都比下去的大才子,彼时主考官正是曲丞相,连夜将那篇策论呈给陛下,君臣两人一起观阅半宿,皆言才降大楚,状元已定。” “可惜啊,后来殿试前,正好你被马匪所困,他换你做人质,被割了舌头,被折断弹琴的双手,又被施以各种极刑,最后神志混乱,心智连孩童都不如,根本无法入朝为官。若非如此,如今应该也能比肩将军,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吧。” “徐将军啊,你应该舍不得令弟下辈子再过苦日子吧?” 时亭注意到,江奉每说一句,徐世隆脸上的纠结和痛苦就多一分,之前握紧的拳头也只能慢慢松开。 乌衡叹道:“徐将军的这位弟弟可太可惜了,虽然我是没脑子的草包,但我很是羡慕你们这些有脑子的人啊,少一个可都是上天的损失。” 时亭直言:“二殿下能让天下人都认为你是草包,高低可见一斑,这个时候就没必要再自谦了。” 乌衡笑道:“不,我实打实就是个笨人,时将军这样昧着良心夸赞,和‘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有什么区别呢?” 时亭:“……”罢了,还是闭嘴吧。 时亭重新看向楼下的徐世隆,看着他摊开的手掌,还有塌下去的肩膀,心里已经料定了他的选择。 果然,徐世隆最后还是朝那杯酒堪堪抬手,默了片刻,然后下定决心似的,快速接过一口饮了。江奉举手拍掌,笑道:“还是徐将军审时度势。” 乌衡道:“奇怪,信的内容都没看呢,就能瞬间改变徐将军的态度,这舞阳侯怕不是使了什么邪术。” 时亭不知乌衡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假没看出来,江奉拿出的是徐家家信,信里必然装着天大的把柄,这才让徐世隆的态度在这么短的时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乌衡提议:“时将军,要不我们下去把那封信抢了?” 时亭却道:“不必,现在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 乌衡闻言看了眼时亭,了然一笑。 这时,又有人进了雅间,时亭认出,正是之前在门外偷窥的那名侍卫。 “上钩了。”时亭淡淡勾了下唇角,悠然起身往外走,“走吧,我和二殿下都该收网了。” “时将军还是喜欢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乌衡无辜一笑,缓缓起身。 突然,乌衡一个趔趄朝旁边垒成小山的杂物倒去,本来背对他的时亭也倏地动作,眼疾手快将人接住,直接一搡按在柱子上,并伸手捂住了乌衡的嘴。 时亭微微仰头,低声问:“二殿下是想刻意弄出动静,好让下面的局中人察觉什么吗?” 乌衡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时亭,也不挣扎,琥珀色的眼睛眨了下,很是无辜。 “已经将货散出去了?”楼下雅间,江奉询问侍卫。 “侯爷放心,时将军被二王子缠住,一时半会儿必定顾不了别的,至于时少卿,眼下估计还在地下室迷路呢。” “如此甚好。”江奉满意地赏了侍卫一块金子,笑道,“要是乌衡真死了,大功一件,要是他不死,也算为我这贤兄帮了个大忙。” 徐世隆疑惑:“散什么货?” “当然是能挣一座金山银山的稀罕物了。”江奉说着抬手迎光,欣赏起那些金光流溢的戒指来,愉悦道,“帝都这些达官显贵向来眼光挑得很,虽说私库里财宝堆积如山,但要想让他们拿出来花花,简直比登天还难,但自从有了此物,我不仅能他们喜欢上,还能让他们欲罢不能,心甘情愿给我掏银子。” 徐将军思索片刻,似乎是有了答案,不禁唏嘘了声。江奉听见了也不恼,只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这天底下的富贵日子,靠当菩萨可求不来。” 徐世隆不置可否,又问:“乌衡拖延时将军是何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硬来是不可能的,智取就更不可能了,毕竟谁都知道这位二殿下是个一等一的草包。” 楼上“草包”闻言挑了下眉,看着时亭因低头暴露在自己面前的发旋儿,突然想伸手逆着发旋方向把发丝搅乱,将人惹恼,反手再将自己头发揉乱。当然,这是少年时亭才会做的,如今的时大将军被惹恼,大概只会拔出惊鹤刀,对他一顿好砍。 时亭似有所感地抬头,正好对上乌衡若有所思的目光,警告地给了他一记眼刀,乌衡眨了下眼,一副“你又想污蔑我什么”的清白表情。 “乌衡是不是草包并不重要。”江奉古怪地笑了下,道,“重要的是,乌衡对时将军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那份心思不管深浅,和当年的温暮华有什么区别?” 徐世隆一惊:“温暮华?侯爷是想用那件旧事激怒时将军?但那件旧事实在是太……” 太什么?徐世隆不忍把话说完。 乌衡瞧了眼身边异常平静的时亭,窝在心口的那股火又烧了起来,那张令人讨厌的脸又浮现在脑海。 “怎么,同情时将军了?”江奉看向徐世隆,嗤笑道,“容我提醒徐将军,你在喝下那杯酒的时候,就和我们是一类人了。” 徐世隆恼怒地皱眉,嘴唇翕动几下,但话未出口就被自己吞了下去,只道:“明白。” “走吧,既然是自己人了,带你去看看我们的金山银山。”江奉将信函收好,起身边带徐世隆和侍卫往外走,边遗憾道,“其实若不是你来了,我还真想去另一边看看呢,想想看,高居云端的美人发火,那模样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的。” 等人走远,时亭将乌衡放开,退后三步,淡淡敷衍了句:“得罪了,二殿下。” 乌衡呡了下唇间的掌心余温,若有所思,问:“如果你是徐将军,今天会怎么选择呢?” “死局而已,怎么选都是错的,都会有遗憾。”说罢,时亭目光紧随江徐两人身影,跟着出了房门。 死局?乌衡笑着跟上时亭,心想若是自己,只要选了其中一条路,那条路就必须是对的,如此这就不算死局。 二人远远跟踪江徐一行人,在抱春楼里绕了整整三圈。但时亭可以确定,对方并未发现他们,而是谨慎到了极致。 途中时亭不是没想过甩掉乌衡,让暗中的青鸾卫带走,但乌衡各种耍无赖,时亭为了防止被发现,只得带着个人形包袱跟踪。 终于,江奉把自己绕出一身汗后,才放心地拐进了一处隐蔽的房间。时亭和乌衡在远处稍等片刻也靠近了房间,但时亭察觉到,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乌衡见时亭微微皱眉,伸出手指把窗纸戳了个洞,仔细一看也皱了眉:“奇了,人都不见了,不过牛羊肉倒是多,都堆成山了。” “先进去吧。”时亭说着推门而入,乌衡跟上,反手关了门。 进了房间,时亭看到了数量惊人的牛羊肉,一层又一层叠得很高,直接筑起了厚实的肉墙,才知道乌衡口里“堆成山”不是夸张。 如此,房间的腥膻味儿也极大,乌衡捏着鼻子直摇头:“这也太多了,那怕是食客最多的白云楼,也用不到这么多啊。” “估计是要掩盖别的味儿。”时亭和徐世隆一样,心里已经猜到了大概,眼下关键是要找到办案的证据和线索。 时亭拔出惊鹤刀,让刀身沿着墙体轻敲,但并没什么异样,便又用刀身贴着地面划动,仔细听响动。乌衡乖巧地原地等待,眼睛定定看着时亭腰间的荷包,其穗子随着时亭的动作一晃一晃的,让一向不苟言笑的主人多了一丝难得的灵动。 向西十步后,时亭停在一个酒坛前,将惊鹤刀收回鞘中。 “找到了?”乌衡问。 “应该就是这里。”时亭将面前的酒坛搬开,果然看到一个被木板盖住的隐蔽入口,通往下面的地道。 乌衡凑过来,道:“时将军,我先下去探路吧。” 时亭将人拉到身后:“跟着我,但要是二殿下想报信,惊鹤刀不介意多割一条舌头。” 乌衡立马捂住自己嘴:“时将军,你不会舍得的吧?” 时亭冷冷瞥了眼乌衡,利刃一般:“二殿下可以试试,毕竟你只要活着,大楚和西戎就能相安无事,至于少条舌头少条腿,你的父王想必也不会在乎。” 乌衡当即装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可听话了。 时亭蹲下将木板揭开,发现下面有个匕首划出的隐蔽记号,明白时志鸿已经进来了。 乌衡往地道口探头看了眼,叹道:“时将军,这下面黑黢黢的,我怕得很啊,待会儿估计得……”得紧紧贴着将军了。 时亭看乌衡一眼,故意道:“怕黑就别下去了,我让青鸾卫接应你出去。” 乌衡立即道:“话说回来,有时将军在,就算阎王爷老人家亲自来了,我都不会怕的。” 时亭先跳进了道口,摸出火折子吹燃,借着光亮观察了下入口的构造,抬头对乌衡招了下手。 虽然地道里光线很暗,但临近出口处,并非什么也看不见,乌衡明明白白地看到时亭对他张开手臂,明显是怕他摔出好歹来,随时准备接住他。 乌衡挑了眉,一跃而下。 客观讲,乌衡连几十丈的山崖都跳过,眼下这点高度压根不够看。但只要面对时亭,乌衡就不会客观,毫不犹豫以摔倒的姿势栽下去,假装重心不稳,直接摔了下去。 时亭稳稳将人接住,闻着扑面袭来的药香,不禁道:“身体不好,还爱折腾。” 乌衡大半身子靠着时亭,心满意足道:“这不是怕时将军一个人走地道害怕吗?” 时亭:“……”到底谁怕啊? 时亭抬手将地面的木板合上,道:“走吧。”乌衡凑过来,并借着怕黑的由头拉住时亭的衣角。 两人顺着地道往里走,发现里面大有文章,分岔口尤其多,且跟鼠洞似的杂乱又复杂,江徐等人早已消失其中,滴水入海般,一点踪影也没有。 乌衡忍不住道:“啧,没想到大楚人还挺喜欢打地洞的。” 时亭道:“先走走看吧。” 说罢,时亭带着乌衡顺着一定方向前行。一路上,时亭摸到不少时志鸿留下的刀痕印记,省了不少功夫,但侥是如此,他们还是绕了好多道,甚至还出现鬼打墙的诡异现象,在原地徘徊了好几次。 “果然是奇门遁甲术。”时亭在脑海中将走过的路径,以及对沿途时志鸿留下的记号进行分析,“抱春楼下面应该有一间地下室,而连接地下室的地道被其他地道掩藏其中,形成人为的障眼法,蛛网一般,用来阻止外人闯入。” 乌衡语气故作忧虑:“那我们岂不是要被困死在这里了?这种死法还怪寒碜的。”虽然嘴上这么说,实则半靠着时亭,手里趁黑拨着他腰间荷包的流苏玩,悠闲自在得跟来游山玩水似的。 “不会,抱春楼的地下就这么大,地道必然有限,一定能找到出口。”时亭在脑海中又将路径和时志鸿的记号回忆了一遍,静心思索,很快有了答案,“这边。” 时亭带着乌衡往回走了三十余步,往左顺着地道走,不多时便听到了一阵熟悉的低骂。 “现在这大理寺的差事是越来越难办了,查个唱曲儿的楼都能遇上奇门遁甲术,真是活见鬼了!等本少卿抓到是谁布置的,看不扒了他的皮,真是……等会儿,你们往这边走啊,那边有记号说明走过了!得,你们几个出门不带脑子的吗?我看你们迟早回家放牛得了,别留在青鸾卫给表哥丢脸了。” 时亭拐了个弯,看到时志鸿正带着十余名青鸾卫找路,顶着张要死不活的臭脸,左手拿着油纸灯笼,右手拿着罗盘,旁边还摆了些火药,一看就是打算硬来。 “表哥!”时志鸿一眼看到时亭,立马凑过来痛哭流涕,“这里邪乎得很啊,罗盘指针转得跟赶投胎似的,试了很多次,根本没用。” “应该是设置了慈石干扰罗盘。”时亭让乌衡原地等待,上去拍拍时志鸿的肩膀表示安抚,低声问,“找到紫衣女了吗?” 时志鸿疑惑地看了眼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乌衡,低声回道:“抓到了,我们进抱春楼没多久,那个更夫便和紫衣女会头,北辰抓捕时没惊动任何人。至于眼下地道的这一遭,”说着时志鸿愤愤咬牙,“完全是今天行动的意外收获了,毕竟谁能想到,一个听曲的地方下面会暗藏乾坤?” 时亭若有所思道:“我是跟踪江奉才到这,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时志鸿立马火气上来了:“我看那个沈姬鬼鬼祟祟,就跟踪她到了这儿,然后我被困在这里,她却消失不见了。” 时亭微微蹙眉:“沈姬明显是江奉的人,她怎么会把你引到这里?难道说这里藏得不是他们的秘密,而是处理碍事的人的地方?” 时志鸿一惊:“我好歹是个大理寺少卿吧,他要谋害朝廷命官啊?” “可能只是阻碍你办案,不好说。”时亭捻了捻手指,当即决断,“既然来了,还是去地下室看看吧。” 简单收拾后,一行人再次出发,时亭在前带路,时志鸿和青鸾卫负责警戒,乌衡则负责将时大将军的衣角翻过来,又翻过去。 时志鸿忍不住问时亭:“表哥,你带他下来干什么?” 时亭道:“看戏。” “看戏?”志鸿疑惑地看了下黑咕隆咚的地道,又看向乌衡,阴阳怪气道,“那可真是好兴致。” 乌衡回了个微笑,道:“只要有时将军在,哪里都是好兴致。” 时志鸿眉头一皱,总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 一行人又绕了会儿,回到之前做记号最多的一段地道。 “表哥,”时志鸿摸着记号,疑惑,“这些路乱七八糟的,你是怎么找到方向的?而且我们怎么总绕着圈走,而不是走那些笔直的路?” 时亭解释:“地道主要运用感知错觉,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人们的感知并不准确,看似笔直的路实则有小幅度的弯折,顺着走只会偏离正确方向,而看似转弯多的路,只要一直往左手拐,反而能走出去。” 时志鸿一点就通,不禁笑道:“我怎么就没想起来这茬,很多奇门遁甲都是利用错觉啊。”说着余光瞥到恨不得贴时亭身上的乌衡,突然间想起什么来,赶紧上手将人往后一拉,拦在了两人中间。 什么叫“只要有时将军在,哪里都是好兴致”?这分明是那些纨绔公子哥哄姑娘家的东西,这厮把表哥当什么了! 乌衡用目光向时亭求救,但时亭直接装没看到,自己往前去了。 “我说二殿下,”时志鸿警告意味十足,“你知道上一个对我表哥有不轨之心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乌衡真诚问:“什么下场?” 时志鸿刻意压低声音,在乌衡耳畔阴森森道:“被我表哥用那把锋利无比的惊鹤刀,一刀一刀斩断了四肢,挖出了两只眼珠,割下了舌头,只能像蠕虫一样挣扎,整个马车都是血,仆从看到直接吓死。等折磨够了,才斩了头颅丢进江里,并让野狗分食遗体,最后尸骨无存。” 乌衡越听眉头皱得越深。换作平日,他听到这些只会觉得是时志鸿在编谎话吓唬他,毕竟在他的记忆中,时亭杀人很利索,极少用这种惨绝人寰的方式,还是亲自动手 ——但今天在房间里,阴阳合欢香触动了时亭的逆鳞,乌衡看到了时亭的滔天怒火,所以他知道,时志鸿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 时志鸿见乌衡脸色十分难看,以为是被恐吓住了,便道:“不过二殿下放心,只要你以礼相待,我表哥永远是你在帝都的靠山。” 还有,你们西戎得乖乖当好大楚的兄弟。时少卿严谨地在脑海中补充了一句。 时亭见后面两人嘀咕了半天,道:“归鸿,随时保持警惕,这不是可以松懈的地方。” “明白。”两人异口同声。 下一刻,乌衡便小跑几步,又粘到时亭身侧,时志鸿目瞪口呆,心想这厮简直色胆包天,自己那番话竟然都没能吓退他! 半刻钟后,一行人在黑漆漆的地道尽头看到了火光,还听到了隐隐约约传来的人声。时亭迅速抬手熄灭火折子,身后时志鸿也赶紧把灯笼灭了。 时亭一边观察地下室前的守卫情况,一边低声问乌衡:“对于刚才地道的构造,二殿下有什么想说的吗?” 乌衡微笑道:“时将军聪慧,一眼看出关窍,实在是太佩服了。” “二殿下真的没看出来吗?”时亭回头,借着微弱的薄光看向那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睛,道,“虽然一直是我在前面带路,但根据二殿下一路的步子,不难看出你其实是有自己方向的,而且从来没错过。” 乌衡回视时亭的审视,脸不红心不跳道:“碰巧而已,时将军过奖了。” 谁夸你了?时亭直言:“我认识一个懂得奇门遁甲的人,他的布局思路和这个地道如出一辙,如今看来,或许二殿下也知道他。” 乌衡打算开口,时亭已经转过头去,显然是对他模棱两可的搪塞没什么兴趣。倒是时志鸿忙凑过来,难以置信地问乌衡:“表哥这话什么意思?不会是说你也看出地道的奇门遁甲术了吧?” 乌衡叹气道:“怎么会呢?时将军开玩笑罢了。” 讲真,时志鸿是相信自家表哥的话的,但他上下打量乌衡,实在找不出这人的聪明劲和特别之处 ——除了特别缠他表哥。 “分三路。”时亭道,“一路随我与归鸿,还有二殿下去取证,一路留在此处接应,另一路原路返回通知北辰,让他带人收网。” 话音方落,青鸾卫迅速行动。时亭取下后腰飞羽匣,展作弓弩瞄准,留下的青鸾卫也架好弩箭。 “放。”清冽的声音下令,数支弩箭刹那射出,迅速解决了地下室的侍卫。 时亭带人往里进,时志鸿赶紧拽了乌衡跟上,急道,“表哥你不管二殿下了啊!万一他跑了怎么办?” 时亭头也不回:“丢了他,拿你是问。” 时志鸿暗骂一声,乌衡冲时亭背影保证:“时将军放心,就算今天死在这里,我也不离开时将军半步。” 时志鸿白了眼乌衡,心道这厮如果不是西戎二王子,不是陛下的亲外甥,巴掌早替表哥糊他脸上了! 一行人出了地道,首先拐进一段走廊,其间过于明亮的灯火让一行人不禁眯了眼。 待眼睛适应,一行人睁眼打量,发现这里与黢黑难行的地道截然不同,两面挂满了价值连城的琉璃灯,柱子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甚至铺地用的是金砖,可谓一步值千金,骄奢到了极致。 时志鸿不禁笑道:“一个唱曲的地方都敢僭越犯上,使用和乾极殿一样的金砖了,有意思。” 时亭淡淡道:“有时候,上朝和唱戏没区别。” 时志鸿点头:“也对。” 一行人顺着走廊小心往里走,拐过两处弯后看到一扇紧闭的朱门,里面隐约传来男男女女的欢笑声。几人面面相觑,时亭用眼神示意先上前听一耳朵。 这不仔细听还好,一听可真是难以入耳,什么调情的荤话都说得出来。有干爹干娘乱叫一通的,有要这么“死”要那么“死”的,甚至还有吆喝众乐乐的。 时亭听得眉头直皱,却只能按兵不动。突然,背后生起凉风,时亭迅速侧身,出手一按,发现是乌衡凑过来了。 乌衡鼻间闻着时亭衣袖扫过来的茶香,问:“这里面是暗娼吧?难怪时将军要亲自来抓,不过里面那动静……听得真是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只是一个暗娼的话,自然不需要时亭亲自来抓。 而且,时亭看了眼侧耳细听,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模样的乌衡,完全看不出半点不好意思。 这时,满室淫/乱声中,一道嘶哑的女子求救声传来,充满绝望和无力,令人一怔。时亭当机立断,抬手让青鸾卫左右排开。【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西戎远客(七) 砰! 地下室的门被强行撞开,有人从混沌中抬头,待看清来者是青鸾卫,直接吓得尖叫。而更多的人,则是压根儿注意不到有人来,完全沉浸在这场极乐的淫/欲之中,狂笑胡言不止,但他们脸上明显带着疲倦,和表现出的极度亢奋俨然不符。 整个场面荒唐不堪,且非常诡异。 “方才是谁在求救?” 时亭闯入地下室寻找求救女子,但那名女子却已经没了动静。他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目光避开白花花的躯体,开始扫视地下室的情况。 根据这些人的长相和衣物,时亭发现基本都是宗亲世家的子弟,其中不少正是进抱春楼时,为难沈姬的那些宗亲子弟。 之前高高在上,衣冠楚楚,眼下做着苟且之事,和野兽并无区别。 但时亭并没找到求救女子,只能让青鸾卫再往里侧寻找。 “我的亲娘!这里面比外面还奢华,跟座小宫殿似的,结果就用来干这腌臜事?”时志鸿跟进来,惊讶地看着金碧辉煌的地下室,狠得牙痒痒,迅速问了一遍他们的八辈祖宗。 这时,时亭闻到一股淡淡的奇香,迅速道:“所有人,撕块衣裳捂住口鼻!” 时志鸿和青鸾卫立马照做。 时亭正要撕袖口时,乌衡立马递上自己的帕子,时亭没接,刷地从衣袖上撕下一块布,但立马就被乌衡抢走了,并迅速围到自己口鼻上,然后将帕子强行塞给时亭。 时亭:“……”懒得计较了。 将帕子戴好,时亭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药香。他心里盘算着,赶明儿得让人把乌衡的药方偷出来,看看这厮到底有什么病,尤其是脑子。 一行人在地下室仔细翻了两遍,找到了燃烧奇香的香炉,以及一具尸首。 但尸首属于之前那名一身病态的橙袍公子,并非女子,此外地下室并无暗道之类的其他出口,那么在他们前面进来的江奉和徐世隆去哪里了? 如果已经趁乱出去了,外面的青鸾卫不可能不知道。 时亭下意识看向乌衡,乌衡面露疑惑地笑了下,一副“时将军信我,我怎么会知道呢”的模样。 “时将军,这边墙壁不对劲!” 这时一名搜查里侧的青鸾卫惊呼出声,时亭立马过去,顺着他所指方向一看,发现这么不堪入目的地下室里,墙壁上竟然有一处菩萨的浮雕,而更让人惊悚的是,慈眉善目的菩萨浑身是血。 时亭上前查看,发现血是从里面渗出来的,当即伸手去摸寻打开浮雕的机关,然后果然在下面找到了两处按扣。时亭用力掰开,整个浮雕像门一样打开。 众人抬眼一看,皆是汗毛倒竖,震惊不已,乌衡直接躲到了时亭身后,拽住他衣袖不放。 只见浮雕后只有簸箕大的洞穴里,竟被硬生生地塞了一个女子! 女子的眼珠被剜出,只剩下两个骇人的血窟窿,四肢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叠放,挤放在空隙里,明显是事先强行折断再放进去的。 时亭心里生起了那股熟悉的恶心感。 “这名女子应该就是之前求救的人。” 时亭说着伸手探女子的鼻息,又摸察了脖颈,神色凝重地回头,对一行人摇头,然后抬手将自己外袍扯下,给女子披上。 “畜生吧这群人,这……”平日里口舌最利的时志鸿,此刻也不知该怎么骂了,倒吸好几口冷气。 乌衡拽了下时亭,道:“时将军,这名女子嘴里好像有东西。” 时亭也注意到了,抬手将女子嘴里衔着的东西取出,对着光一看,发现竟是一颗人骨佛珠! 时志鸿凑过来,接过看了看,疑惑道:“第二次了,看来又跟北狄有关,但这佛珠到底是什么意思?” 时亭凝重地眼泪摇了下头,道:“人骨佛珠的事,我已经去信镇远军,让魏玉成帮忙调查了,只是一时半会儿很难有消息。” 魏玉成是如今镇远军的副帅,代掌帅印已经五年。 时亭又环视了一番诡异荒唐的地下室,道:“志鸿,你和进来的青鸾卫留下,控制物证人证,我先去看看外面情况。” 时志鸿立马明白过来:“你去帮北辰,这里有我。” 乌衡问:“时将军,那我呢?” 时亭道:“二殿下留这里,我不放心。” 乌衡挑眉微笑,正要顺口说句混账话,但瞥见时亭紧蹙的眉头,便将话囫囵吞回去。 时亭拽了乌衡出地下室,一路风似的飞快。 走廊拐角处,一个神志不清,上身赤/裸的公子哥,恍惚中抬头看到时亭,立马狂笑着扑上来:“美人儿,美人儿!让爷好好疼疼你!” 时亭侧身避开,不欲理会,后面的乌衡眉头一皱,趁乱一脚将人踹出去,当即顺着旁边斜坡滚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回头指着乌衡就要骂,但被乌衡一个狠厉的眼神震住,见鬼似地发抖,竟是当场晕了过去。 顺着原路绕出地道,一路并未发现异常,时亭回到地面的房间,那股熟悉的肉膻味儿立马扑面而来,但好歹是比乌烟瘴气的地下室好闻点。 “外面有埋伏,先别冲出去。”时亭压低声音提醒乌衡。 乌衡弯着腰大口喘气,一副跑太久要死要活的模样,边擦汗边道:“时将军放心,我一个病秧子,又在下面收了惊吓,眼下跑不动一点了。” “是吗?” 时亭看了眼乌衡,突然想起什么来。 是了,作为贴身护卫的阿蒙勒将军,到现在都一直未曾露面呢,他对自己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主子,是不是有些过于放心了? 本来打算避开埋伏的时亭突然改变主意,抬脚将身边的板凳踢出去,直接撞开了房门,乌衡意外地看向时亭,外面早有准备的箭雨扑面而来! “蹲下!” 时亭将乌衡一把按下去,舞剑成影,挡下箭雨。 紧接着,外面二十余名黑衣人冲了进来,皆是手持锋利兵刃。时亭一眼就看出,这些都是些亡命之徒。 时亭拔出惊鹤刀迎战,在层层包围中毫无惧色,游刃有余,并趁着空隙摸出简笛吹响。 很快,东面传来北辰特定的简笛声,意思是紫衣女子还在,但是江奉不见了。时亭微微蹙眉,瞥了眼躲在柱子后面的乌衡,乌衡喊道:“时将军不用担心我,小心后面偷袭!” 谁担心你了? 时亭回身挥刀,利索地砍杀后方偷袭的黑衣人,并于混乱中找到了这群黑衣人的头目,只身杀过去,势不可挡。 黑衣人察觉到双方实力悬殊过大,目光迅速锁定了在柱子后方躲躲闪闪的乌衡。 “时将军救我!”乌衡见黑衣人朝自己涌过来,立马呼救。 时亭刚和头目交上手,故意放水让自己处于劣势,转头道:“此人武功深厚,恐是北狄的江湖高手,麻烦得你出去找北辰来救场!” 乌衡指了指下自己,十分惊讶:“时将军,你是在开玩笑吗?” 说话间,已经有黑衣人朝乌衡挥刀看过去了,黑衣人头目疑惑地看了眼时亭,估计是奇怪自己什么时候成北狄高手了,但他没什么犹豫,下一刻便全力朝时亭发起进攻。 “时将军!”乌衡想往旁边跑,但根本跑不过黑衣人,眼看刀枪就要将他捅成筛子,一簇箭镞及时射来,阻拦了黑衣人的进攻。 随即一阵淡淡茶香飘来,乌衡扭头看到时亭赶到了自己身边,与他一起赶来的还有黑衣人头目。 时亭将一枚烟花筒塞给乌衡,低声道:“飞羽匣的箭簇用完了,待会儿我设法拖住黑衣人,二殿下趁机跑出去,然后放信号叫北辰。” 乌衡眉头微不可查地挑了下,若有所思,道:“好。” 时亭挥刀突围,待出现一条生路,时亭推了乌衡一把,乌衡赶紧一股脑儿冲出去。 等乌衡冲出房门跑远,一串黑衣人追出去,时亭看了眼头目,突然一个挑刀,头目的佩刀被轻易击落,随后惊鹤刀便架在了他脖颈上,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快到他完全来不及反应,和方前的交手判若两人。 头目恍然道:“你是故意装打不过我的。” 时亭顺脚将冲过来的一名黑衣人踹开,语气冷冽:“废话少说,你知道该交代什么。” 头目一声冷笑,借着惊鹤刀自戕倒下,时亭倒也没怎么意外,回刀解决了房内剩下的黑衣人。 一朵绚丽的烟花在抱春楼上空炸开,迅速吸引了在东面审讯紫衣女子的北辰。 旁边青鸾卫问:“北将军,那不是时将军给弟弟买的烟花吗,怎么在这放了?” 北辰也是疑惑,派两名青鸾卫去看情况,回头看向对面的紫衣女子,再次道,“苏姑娘还是好好配合吧,不然最后吃苦的还是自己。” 宋锦一身尘土,形容十分狼狈,但她并无所谓,懒懒散散地跪在地上,闻言也不怕,道:“落青鸾卫手里,八成是死了,还管什么吃不吃苦?除非啊,将军能答应我别的要求。” 北辰:“说。” 宋锦笑笑,朝北辰一伸手:“把我从贱籍上除名,但再给我十万两,许我自由,官爷想要奴家交代什么,想要奴家攀咬谁,奴家鞠躬尽瘁。” 北辰直言:“你把本将军卖了,也凑不出十万两。”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宋锦低头摆弄起自己的衣摆,“至于屈打成招,将军随便呗,反正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早就习惯了打骂,轻还是重,都受得住。” “……” 北辰看着宋锦,扶额叹气,想起总缠着自家公子的某位殿下,也是这般无赖行径。 得,还是留给自家公子审吧。 烟花炸开的瞬间,黑衣人也追到了乌衡,直接将人围住。 这一次,他身边却没有了时亭。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咳……”乌衡惊慌叫唤,过于激动导致了剧烈咳嗽,“我是西戎二王子,要是让我王兄知道咳……咳是你们杀了我,你们……啊!” 此刻黑衣人可不管是二王子,还是二公主,一起将刀枪一起对准乌衡,乌衡抱头蹲下,狼狈地抱住头发抖,不停求救时亭。 “时将军咳……咳,救我!咳……咳时将军……” 时亭一直躲在墙拐角后,暗中观察乌衡的一举一动。 他的目的很简单,他想试探乌衡是不是真的不会武功,毕竟这厮跟千年的狐狸成了精似的,有所隐瞒的可能性很大。 眼看刀枪真的就要将乌衡扎成筛子,时亭看着乌衡无助而害怕的身影,莫名想到很多年前,阿柳也是这般狼狈地缩成一团,像只落入陷阱的小兽,被人欺负也无法反手。 刀□□向乌衡,眼看距他只有咫尺。 而这千钧一发之际,乌衡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却并无半点惊慌,而是在心里淡定地开始数数。 三。 最近的黑衣人瞄准乌衡脖颈,蓄力挥动长刀。 二。 锋利的刀身划断乌衡的发带,离脖颈仅有一线之隔。 一。 所有来势汹汹的刀枪在一瞬间卸力,纷纷落地。 乌衡余光里,时亭手中正拿着飞羽匣。 就在刚刚,时亭再次使用飞羽匣将十余名黑衣人解决。乌衡不禁弯了下嘴角。 不是说飞羽匣没箭镞了?果然是骗人的。 下一刻,时亭过来一把拽起乌衡,乌衡顺势趴在时亭肩上,一副吓得站不稳的模样:“时将军再不来,我就真的咳……咳”说着说着,甚至有了哭腔。 时亭想推开乌衡,但看乌衡的恐惧似乎不是装的,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拍了拍乌衡后背,生硬地安抚:“没事了,别……别哭。” 他只是想试探一下这厮有没有武功,可没想把人弄哭。 乌衡感受着时亭别扭的温柔,想到以前他们在北境吵架,他来找自己和好,也是这么别扭,和平日里的镇定冷淡完全不同。 这时,一声简笛从抱春楼外传来,调子十分难听。 时亭轻哼一声:“不该走的走了,不该来的倒来了。” 说罢,时亭拿出简笛吹响传讯,发令收网。 少时,抱春楼里无论是明面的,还是暗面的青鸾卫,迅速带着相应的人证物证,从后门撤退。只是可怜了押解地下室公子哥的青鸾卫,还被当成姑娘亲了好几口。 时亭垫后,等青鸾卫顺利地离开,带着乌衡也走了。 等丁承义带着刑部乌泱泱的人马进抱春楼,除了乱成一锅粥的宾客,只赶上了一口不太新鲜的空气。 “人呢!”丁承义一把抓住探子的衣襟,怒不可遏,“你不是说徐世隆递的消息万无一失吗?” 探子赶紧提醒:“大人!大人!您可别在这儿把徐将军的名字抖出来啊!” 丁承义冷哼一声:“现在这里都是我的人,其他人谁敢偷听?” 探子连连点头,小心翼翼问:“那要属下去告知蒋大人吗?” “叫蒋纯来做什么,看本大人的笑话吗?”丁承义给了探子一个响亮的巴掌,转身往外走,“楼里边是没留东西了,但不该跑的东西,我不信全被逮住了,来人!给我立即通缉和抱春楼有关的一应人员!” 舞阳侯府,暗室。 江奉看了眼跪着的沈姬,喝了口茶润嗓子,道:“宋锦是个聪明人,你和她又比亲姐妹还亲,她在被抓住前,必然有所预料,将对她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了,说吧,是什么,在哪里?” 沈姬咽了口口水,道:“我不知道侯爷在说什么,并没有这个东西。” 江奉笑笑,拔出匕首在沈姬脸上拍了拍,道:“这些年,你替本侯做了不少事,所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还不交代,你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就要被划烂了,到时候别说嫁给时亭,连青楼那种地方都不会要你。” “我真的不知道。”沈姬语气坚决,眼睫眨动了两下,道,“而且我对时将军从来没有那种心思,我只是……” 江奉大笑两声,不屑道:“怎么,还是本侯的想法龌龊了?你们这种贱籍出身的人,除了飞上枝头变凤凰,难不成还有其他高洁的志向?” 沈姬攥紧拳头,闭上了眼睛。 “不要以为什么都不说,丁家会派人来救你。”江奉将刀尖贴上沈姬的脸颊,划了下去,“你的命,本侯还是可以做主的。” 沈姬顿时疼得叫唤挣扎,但被旁边家仆死死按住。 这时,管家从外面进来,禀报:“徐将军让老奴告诉侯爷,他会把地下室的事处理干净,无论是刑部,还是青鸾卫,绝对查不到抱春楼和侯府的联系。” “总算有件好事了,看来我逼徐世隆加入我们,实乃一步赶巧的妙棋。”江奉心情颇好,让人暂且将沈姬带去关押,扔掉匕首洗手,“只可惜,今日这么好的机缘,时亭没能杀了乌衡,大楚这出盛世太平的戏,还得接着唱啊。” 申时末,日头眼看就要落了,满城的青鸾卫才回府衙,时亭和时志鸿也在大理寺审了足足两个时辰 ——当然,什么都没审出来。 时少卿歪靠在太师椅上,看着眼前遍身伤痕却依然目光挑衅的宋锦,又看看淡定喝茶的时亭,长叹一气问刚刚赶回来的北辰:“怎么样,找到沈姬了吗?” 北辰无奈摇头,时少卿当即抓狂。 “致仕,明天我就写折子致仕!这大理寺少卿我是一刻也干不下去了!”时志鸿一拍桌子,痛哭流涕。 时亭见怪不怪,淡淡问:“请你一盒八珍糕,还干吗?” 时志鸿:“三盒。” 时亭点头。 对面宋锦笑道:“竟然有钱买八珍糕,我的十万银两不是问题吧?” 时志鸿气笑了:“不是,你这说的像话吗,这两是一回事吗?” 宋锦吐了口血沫子,也笑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看你们打也打了,我坚持不说,你们有什么办法呢?” 时志鸿捂住心口向时亭求救。 时亭捻了捻手指,起身走到宋锦面前,从衣袖里拿出一叠银票,以及宋锦的卖身契,道:“你要的,我准备好了,愿意说了吗?” 宋锦和时志鸿同时意外地看着时亭。 时亭不等宋锦回答,抬手让劳役给她松绑,打开牢门,道:“要么,你交代知道的,拿着东西从这扇门出去,赌一把自己能不能逃脱;要么,继续嘴硬,等我耐心耗尽,杀了你给葛大人陪葬。” 宋锦死死盯着时亭,犹豫了会儿,将银票和卖身契拿上,笑道:“我不过也是个拿钱办事的,竟然时将军给的更多,那我自然没什么不能说的。” “要杀葛大人的不是大楚的人,而是北狄的人,他们在帝都似乎有不少暗桩,和我联系的正是其中一个暗桩的负责人,姚双贵。” 时志鸿一惊:“姚双贵?那不正是白云楼案的死者之一吗?” 时亭若有所思,示意宋锦说下去。 “死了?难怪这些日子没再联系我。”宋锦也很意外,想了想继续道,“因抱春楼鱼龙混杂,官员百姓皆有往来,我一直借此帮他探查朝中和市井的消息。那个更夫负责葛院所在的长庆坊,我便要挟他留意葛大人平日的动向,以及金吾卫值守的情况,方便北狄挑选合适的机会刺杀。” 时亭问:“舞阳侯江奉是否参与其中?” 宋锦摇头:“虽是常客,但除了将宗亲世家的子弟聚在一起胡闹,没有和北狄勾结的迹象。” 时亭又追问:“葛大人身边的老管事苗伯,你可知道去向?” 宋锦:“在姚双贵手里,但他如今死了,苗伯大概是留在了他负责的暗桩里,但我每次进暗桩都被蒙眼。” 时亭:“姚双贵和你谈话的时候也蒙着眼吗?” “没有。”宋锦仔细回想一番,道,“谈话的地方应该是个书房,是苏式风格,博物架上有一个青玉双耳瓶,我对它印象很深,因为上面雕刻的并非常见的花草瑞兽,而是一只老瘦干瘪的猴子,正哭着上吊,又丑又奇怪。” 时亭闻言和时志鸿相觑一眼,已经有了方向。 宋锦问:“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时将军可以放我走了吗?” 时亭点头,并让牢狱给了她一根拐杖。宋锦杵着拐杖往外走,拖着一身伤摇摇晃晃的,但很坚定,很急切,像是急着要去见谁一样。 等宋锦走远,时志鸿凑过来:“表哥,真放走啊?我觉得她还有要事没交代。” 时亭:“这个女子,酷刑加身也不怕,性情坚韧绝非常人,放在大理寺是审不出来的。” 时志鸿一点就通,转头一看,北辰果然已经悄声跟踪去了。 “不过表哥,那可是十万两啊。”时志鸿谄媚一笑,“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要不也给我一沓呗。” 时亭直言:“临时跟二殿下借的。” “你跟那个无赖借钱了!”时志鸿吓得叫唤开,脑海不由想起之前自己办过的一个案子:女子借了恶霸流氓的钱还不上,最后只能委身恶霸,被恶霸日日欺负得不成人样,夜夜以泪洗面,最后惨遭未婚夫抛弃。 时亭一看时志鸿那幅扭曲的面容,就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给了他额头一下,道:“抱春楼放跑江奉,和二殿下脱不了干系,他出点钱帮我审案,应该的。” 时志鸿点头表示赞同。 时亭想了想,道:“你赶紧将牢里那些宗亲世家子弟审了,要不然大理寺外那些皇亲和官员,能把你大理寺踏平了。” 时志鸿哼了声,义愤填膺道:“那些人欺男霸女,杀又不能杀,让他们在牢里吃些苦头也好!” “注意别太过了,暗桩的事我会让青鸾卫去办,你别管。”时亭拍拍时志鸿的肩膀提醒,突然想起什么,快步往外走。 时志鸿追问:“什么事这么急?” 时亭道:“得去东市一趟,我答应小山今天陪他看杂耍,。” 时志鸿立马幸灾乐祸:“这太阳都快落山了你才去,那小祖宗不得气死?你完了!” 赶到东市时,时亭发现杂耍表演还没结束,稍微松了口气。【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