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贬!我靠海上丝路翻身》 1、苦茶 梅子黄时雨最恼人。 京畿,官道两旁一路的榆树。 叶子被雨泡发,绿得能拧出汁来。 马车里,明桂枝掀开帘,湿气一下子往骨缝里钻,像无数只冰凉的小银鱼在游。 车轱辘碾过大小碎石,颠了几下,盏里的茶泼出个半圆,爬到圣旨黄绫上。 她低头看敕牒上的朱色小楷,手指抚过“杭州府市舶司使”的衔。 茶汤洒湿,那朱红色涎出一道赤痕。 冥冥间,她这趟赴任之旅,仿佛被添上血色的注脚。 圣旨、马车、京畿官道。 这是历史不曾有过的朝代——宁朝。 刚穿越的瞬间,明桂枝极度错愕。 然而命运没有给她适应的时间。 她一觉醒来,成了同名同姓、女扮男装的新科状元,尚在惊讶之际,竟接到原身父亲在战场上失踪的噩耗…… 一天内接连经历人生的巅峰与低谷,令人无暇自怜。 如今的她,不再是知名电商企业的运营总监,而是宁朝都指挥使明世礼的“独子”,是新晋的杭州市舶司使。 眼下,她即将与太府寺卿赵斐一同往杭州赴任。 明桂枝不禁讪然:往日五湖四海地出差,在古代竟也离乡别井。 莫非她八字驿马,天生劳碌命? 车窗外,天空湛蓝如海。 “唉,”明桂枝望着接连飘过的流云,笑叹道:“既来之,则安之。” 这是她的座右铭,带给她无限勇气。 …… 马车缓缓停下。 外头响起马蹄声,嘚嘚嘚由远及近。 赵斐的家仆隔着车帘子喊话,声气不咸不淡:“明大人,请到前头茶寮歇脚。” 明桂枝撩帘望去,只见那黑瘦的仆役勒马而来。 赵斐颀长挺拔,那家仆却黑瘦偏矮。 言谈倒是如出一辙的冷漠疏离。 没有商议的余地,是“顺便告知”。 明桂枝不禁疑惑:市舶司使是从五品官,赵斐不过正五品,高半级而已,何必如此大的官威? 转念又释怀,原身的父亲失踪于战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怕不是有通敌卖国之嫌。 赵斐摆高姿态避险,也在情理之中。 多想无益,她摇了摇头,阻止自己细思深究。 既来之,则安之。 如今“寄人篱下”,只也好顺他的意。 “巧了,本官亦想喝茶解暑,”明桂枝朗然笑道:“有劳带路。” 黑瘦家仆似乎未料到“他”竟不恼,愣了愣。 明桂枝不虞有他,信步往茶寮走去。 茶寮是拿毛竹片子搭的,门面耷拉着半幅“茶”字幌子,叫雨水沤得发灰。 六张松木桌挤得满当当,赵斐一行人坐在最里头的两桌,明桂枝远远便瞅见他了。 并非她眼尖,赵斐一身月白绸袍浆得笔挺,在灰扑扑的茶客堆里,好似白豆腐掉进芝麻糊。 再者,到茶寮歇脚的人大多舟车劳顿,坐姿随性,但求舒适,只有赵斐与仆役们个个危襟正坐。 明桂枝暗笑赵斐迂腐,却亦不得不佩服赵斐自律,且治下有方。 她走近朝他拱手。 此人剑眉星目,容貌俊朗,可惜少言寡语,周身气场凛冽。 明桂枝无意自找不快,打算敬而远之。 赵斐身边的侍卫想起身让位,明桂枝摆了摆手,提起一张竹凳,往不远处背靠柱子坐下。 这位置正好临窗。 清劲的风吹过外廊,明桂枝闻着微凉的竹青气息,闭目养神。 好不惬意。 冷不丁,听赵斐沉声道:“昆玉,用茶。” 一睁眼,白瓷里漾着茶光。 是他递来一盏茶。 昆玉? 明桂枝怔了怔。 这是原身的字吗? 但古人的字不是要与名对应吗? 或相类,或相反。 昆玉与桂枝有何联系? 她没有原主的记忆,只从明家管事、仆役口中零零碎碎的交谈中,得知原身在京城第一的豫东书院就学。 赵斐是同窗? 还是……? 为免漏马脚,今晨出发前,明桂枝借口怕原身父亲的祸事牵连,将管家仆役都遣散了。 以致眼下无人可问。 她心里大呼失策。 赵斐见“他”眉头轻蹙,不接茶也不接话,不禁目光微黯。 “你我虽不熟,但好歹同窗六载,”赵斐眸间闪过怨怼,冷道:“难不成要唤你‘明大人’?” 明桂枝接过茶盏,心里快速盘算——同窗六载,但不熟。 这就好办。 “非也,”她尴尬一笑:“下官一时记不得赵大人的字,见笑了。” 赵斐没有接话。 黑眸半瞇,闪灿隐隐怒意。 茶寮繁杂的喧嚣如同白噪音。 明桂枝不知何处出错,愈渐慌神。 “允书。” 半晌,赵斐道。 “允书兄。”明桂枝喫了一口茶,笑赞道:“文笔斐然,所以允书,好名,好字。” “不及你的名字好。”赵斐冷道。 明桂枝蹙了蹙眉。 昆玉有什么好? 与桂枝毫无联系,直让人莫名其妙。 一如赵斐徒然的怒意。 愣神之际,一旁传来吵闹声。 ——“哐啷!” 邻桌有人摔了陶盏,只听他骂骂咧咧道:“呸!又是这破茶,涩得老子舌头都肿了!” 明桂枝乐得有人搅局,捧着茶盏踱过去,溅出几滴茶汤。 “苦茶解暑,兄台消消火。” 那人扭头要骂,瞧见明桂枝腰间羊脂玉佩,嗓门顿时矮了半截:“公子这般金贵人,倒咽得下这驴尿?” 话头刚落,外头卷进一阵风,茶幌子拍打竹柱,像谁在暗处抚掌。 明桂枝亦细细打量此人。 四十上下,衣衫不俗。 皮肤粗糙但不黝黑,大概四处游走,偏又不至于日晒雨淋。 拇指套着翡翠扳指,虎口却结着老茧。 九成是行商的。 好巧店小二递来粗瓷茶盏,明桂枝这才发现,方才赵斐递给她的,连盏带茶都是他们私家的。 不愧世家公子,真讲究。 她接过抿了一口,立即皱眉。 “嘶——”苦味刹那充斥口腔,她勉强咽下,眼耳口鼻缩成一团。 那人“噗”地笑了,调侃道:“公子的暑气可消了?” 明桂枝不恼,反而觉得他风趣,比赵斐容易沟通。 她莞尔:“齿颊留香算不得本事,齿颊留涩才是真功夫。” 茶寮并不大,四周茶客早留意到这边动静,满堂哄笑。 那人看明桂枝爽快,反过意不去,主动介绍:“它叫丁罗卜,莴苣的一种。这茶寮总泡丁罗卜,抠门!” “丁罗卜?莴苣……”明桂枝又浅浅抿了一口,愈发觉得这苦味熟悉:“它是不是也叫苦丁?” 茶汤凉成琥珀色,那人的翡翠扳指在桌沿敲了敲,仿佛一惊。 “公子也知这苦丁茶?”那人略略讶然:“这茶,入不了你们的口,它是给走镖的汉子解腻,替赶集的贩子提神的。” 明桂枝点头,反问道:“兄台是茶商?” 那人一笑。 他思量,眼前这贵公子博闻多识,见微知著,最难得的是没有架子,遂起了结交之意:“兄台不敢当,在下史鸿达,行三。公子赏面的话,唤我史三吧。” “史三爷,”她没有胡乱拿乔:“晚辈明桂枝。” 史鸿达登时好感倍增:“我年少跟随家父贩茶,从各地购茶售往京城,至今二十余载。” 明桂枝脱口问道:“三爷既然嫌弃苦丁,何不用自己的茶叶?” 史鸿达摇头苦笑。 四周的茶客亦表情微妙。 一直默然不语的赵斐冷笑了一声。 明桂枝立马反应过来,惭愧道:“是我太浅薄,三爷见谅。” 史鸿达摩挲着扳指,笑出一口茶渍牙:“让小公子瞧了寒碜不是?咱生意人最会打肿脸充胖子——绫罗绸缎裹着,怀里揣的可是掺麸皮窝窝头!” 史鸿达旁边有个高瘦老者,亦点头附和:“老汉摸过的白米能填平汴河,自家灶头煮的却是掺着稗子的陈糠。” 邻桌的紫檀商嗤笑出声:“可不是,咱铺里上月给康王府供的酸枝料,刨花子都比这桌板都厚,”他袖口漏出零星木渣:“去年老父身故,用的松板,最薄的‘幺二三’,下葬时还叫野狗挠出了爪印。” 茶寮霎时成揭了盖的蜂巢。 茶客大多行商,感同身受,你一言我一语。 苦楚在茶炉火气上蒸腾,凝成梁间蛛网上的露。 “唉,”明桂枝叹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赵斐闻言,转头细细端详“他”的表情,目光复杂。 ——“啪!” “好,说得好!”角落里一个驼背老头猛拍桌,道:“老汉我就是贩生丝,买卖过的生丝少说也过千担了,连绸布都未摸过。” 旁边一个卖炭的老者,颤巍巍举着豁口碗:“一样,一样!小老儿我贩了一辈子银霜炭,自家炕头烧的却是潮麦秸。”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炭灰,比黑曜石还乌亮。 “真真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有个书生打扮的人附和道:“这两句道尽百姓艰苦,该把它写下来,流传千古!” 众人纷纷叫好。 明桂枝却是一怔。 综合她目前得知的信息,“宁朝”出现在明朝中期。不知道是蝴蝶的哪一片翅膀掀起了风暴,元朝比原本的要延续了几十年,但明朝没有出现。 这首诗出自北宋诗人张俞,他们竟然没有听闻过? 所以,这个时空哪怕在元朝前,也有很多地方与她所在的历史不重合。 她在无意中剽窃了前人的作品呢…… 算了,多想无益。 明桂枝索性转移话题:“苦丁虽苦,胜在回甘悠长,并非全无优点。” “上月贩的苦丁,如今还在漕船底压舱呢!”史鸿达自袖中抽出一叠货单,“如今见到苦丁就来气!” “买卖有风险,投资需谨慎呀。”明桂枝慨叹。 “可不是嘛!”史鸿达难得遇知音,尽吐苦水:“三爷我贩过寿眉染霜色,蒸过滇茶焙月光,掌过闽南焙茶灶,识得蜀道雨前青,”他扯出袖笼里的账册,一下拍在桌上:“偏这苦丁的涩味在舌根凿井,卖一筐亏一筐,不卖呢,压舱底也费赁舱钱!” 明桂枝问他:“三爷既是行家,怎就让这苦丁茶硌了牙?”【你现在阅读的是 】 2、半生瓜,半生茶 史鸿达强颜苦笑道:“鬼掩眼,鬼掩眼哪!那天我在这儿喝苦丁,忽觉得这苦后回甘还不错。” 明桂枝追问:“当日……发生何事?” 她一直相信世上没有完全失败的商品,只是缺乏能发掘它们卖点、适配它们受众的人。 史鸿达既然选了苦丁,必定有打动他之处,可惜他缺乏专业的商品运营思维,错过关键。 眼下,兴许有机会一展所长,明桂枝感到手心微微发烫。 “当日呀……”史鸿达沉吟好一会儿,道:“我收回一笔陈年旧账,颇有些伤春悲秋。” “这不是好事吗?你悲伤什么?” 他旁边高瘦老者问。 史鸿达转动翡翠扳指。 微风又吹,茶汤荡漾,在粗陶碗里晃出圈圈年轮。 “那年腊月,我借他四百两银子周转——”史鸿达长长叹息,“前年,我要钱银度过难关,揣着借条到扬州……那日还落着雪,他一开门,见到是我,砰的一声把门摔上。” 檀木商为他添茶:“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押了祖宅,硬是撑过来了。” “撑过来就好,撑过来就好。” “年初我摆寿,大宴亲朋,那人带着他那四百两银子,不请自来。”史鸿达掀开账本,某页夹着片茶叶作书签,正压在“肆佰伍拾两”处。 “哦,还添了五十两利钱。”嗤笑里掺了几分无奈。 茶寮又静了。 半晌,卖炭老翁叹道:“看开点,雪中送炭,换得来锦上添花,也不亏了。” “我哪里看不化?只是那日我嚼着苦丁叶对账,无端无故的,忽觉这涩味像极了人生——”史鸿达举起杯,却忽然不喝了。 只怔怔望着盏底茶渣。 ——“顺景时的我,与落魄时的我有何区别?我没变,我还是那个史三,变的只是时势。那些人贪图我当下的势,并非看重我本人,时移势易,所以换了脸色。错不在我,错也不在他。” 众人若有所思。 “想通了,便看化了。”史鸿达径自莞尔:“咱们商人守成为先,畏惧高低起落,但有些关节若未经历到,便品不出当中妙处。这苦丁——” 终于,还是举杯饮尽。 呷茶时,嘬出“嗞”一声,似是想通想透。 “年轻时当它是穿肠药,年过半百才咂摸出,这苦味原是要就着风雪咽的。” “唔……大概今生有些事,是提早都不可以……明白其妙处。” 明桂枝捕抓到一丝灵感,喃喃自语。 片刻,她抬眼看向史鸿达,眼神坚定。 赵斐一直留意明桂枝,此刻不由心中微微一动…… “他”眸中有火、有光,生猛炽烈。 令他心悸。 明桂枝问:“三爷,你敢不敢再搏一次?” “搏什么?”史鸿达问。 明桂枝微微挑眉:“再卖一次苦丁。” “不,不了!”史鸿达连连摆手。 “三爷,这世上没有失败的商品,只有失败的商人。”明桂枝凝视他。 史鸿达笑道:“小公子,激将法不顶用,三爷我不愿认栽,但也不想同一个坑栽两次。” 明桂枝将茶盏一搁,笑问:“三爷可爱吃苦瓜?” 史鸿达闻言一怔。 暮光从竹帘缝漏进来。 他眯眼,咂了咂舌,仿佛真嚼着苦瓜。 “说不上爱,倒是隔些时日不吃,喉头便痒痒地念——那苦味后头跟着的甜,比蜜饯子还勾人。” “你年少时呢?” “呸!躲都来不及!”话茬子一扯,陈年旧事随苦丁茶香涌进脑海。 他记得年少时,灶台铁锅呛出青烟,老父亲自颠勺,苦瓜片在油星里翻飞。 兄弟们都不爱苦瓜,总趁盛饭时把它拨到碗底,再偷偷埋进泔水桶。 老父举着竹筷敲他们的头,敲得当当响:“小后生,舌头金贵咯,尝不得人间真味!” “我兄弟几个从小惯养,吃不得那苦味……老爹总笑话我们少不经事,不懂得苦瓜的好——” 明桂枝饶有兴味地看向他。 竹檐下,风铃叮咚。 惊得灰蛾扑进光柱,蛾翅金粉簌簌洒落。 史鸿达喉头一哽,他抬手揉了揉鼻尖,“……阿爹他年轻时,是不是也嫌这玩意儿涩口?” 明桂枝不语,只侧身望向窗外。 日头斜过官道,几片流云凝在半空。 “苦瓜有个诨名,叫半生瓜。” 良久,她蓦然开口。 方才史鸿达说“品不出妙处”时,她耳畔忽地浮起那首名唤《苦瓜》的流行曲。 词句记不真切,只余一句在舌根打转——“大概今生有些事,是提早都不可以,明白其妙处。” 半生瓜与苦丁茶,异曲同工。 苦涩味在舌尖漫开,她低头轻笑。 这世间的苦,都是一把钝口的刀。 有人被它硌碎了牙,有人却拿它雕出回甘的花。 史鸿达捏着茶盏的手一颤:“半生瓜……这诨名怎讲?” “年少时恨它穿肠苦,等咂出回甘了,半辈子也磋磨过去了。” 风吹过。 风铃叮呤一声。 史鸿达眼底浮起薄雾,他慌忙仰头灌茶。 苦丁涩味却裹着旧事呛进喉头。 十二岁那年,家中典当行叫人坑了货。债主纷纷堵门,敲门声比年节鞭炮还响。 父亲在外奔波数载,赎回祖宅那日,灶上蒸了一碟苦瓜,水汽氤氲,碟头浮着几粒枸杞,红得像债主按在契书上的血指印。 少年的他摔了筷子:“晦气东西!” 父亲枯坐半晌,命人撤了菜,眼尾皱纹堆成晒蔫的苦瓜瓤:“老三,爹盼你一辈子嫌它苦。” 似愿,亦似咒。 仿佛早料到他以后会爱上这余甘。 茶汤在喉头滚了又滚,终于回甘。 史鸿达蓦地懂了—— 哪是什么未卜先知? 不过是父亲早被世道腌透了,酸苦沤进骨髓,才知世间的甜不过人生一二。 他当年摔碎的岂是筷子,分明是老人藏在苦瓜瓤里那点妄念。 泪珠子砸在翡翠扳指上。 满堂茶客垂首敛目,碗沿磕碰声窸窣如秋蚕食桑——市井人的慈悲,是假装看不见旁人的碎骨头。 赵斐瞥了一眼史鸿达,若有所思,定定看向明桂枝,才转头看向窗外。 外头勒杜鹃开得泼辣,花影在他眸底投下浓稠的绿,像一潭吞了太多秘密的沼泽。 她别过脸,佯装掸去袖口茶渣。 赵斐的目光太重,沾上身便似湿透的棉袄。 甩不脱,晾不干。 明桂枝指尖叩了叩茶案,苦丁茶汤荡起细纹:“苦瓜是半生瓜,这苦丁茶——何尝不是半生茶?” 史鸿达浑身一震,霍然起身,茶寮竹梁被他拍得落灰。 “妙!妙极!” 他赤红着眼,在逼仄的过道里打转,鞋底碾着碎瓜子壳,咯吱作响。 “半生茶……半生茶!这名头比庙会的灯谜还勾魂!” 忽又顿住,枯枝般的手指揪住发髻:“可怎么吆喝?……‘半生滋味’?不……‘半生甘苦’……?啊,不,不……要怎么与客人说?” 堂茶客面面相觑。 独明桂枝噙着笑,拈起一粒盐渍梅子。 “三爷,送我赠你一句广告吧。” “广告?” “对联,我赠你一副对联。” 明桂枝转头唤小二取笔墨,眼角却瞥见赵斐神色凛然。 这人端坐如青瓷观音,偏生眸光似刀,正冷冷削着她的后颈。 狼毫笔杆在掌心转了个圈,倏然顿住。 毛笔字她练过,还写得不算差,因着练书法,常用的繁体字也会写。 不过,她不知道原身的笔迹。 但,赵斐却有可能知道。 明桂枝眉头一皱,计上心头,笔杆往赵斐跟前一递,腕子悬得恰到好处,既像恳请,又似挑衅。 “允书兄写得一手好字,颜筋柳骨,昆玉岂敢班门弄斧?” 这招虽兵行险著,但明桂枝有九成把握——若是赵斐的字真的极好,她则蒙混过关;若他的字写得一般或者明松枝从来没看过他的字,他大不了也就当自己谄媚奉承。 总归不会露出马脚。 万一他真的起疑,到时候再算。 赵斐盯着明桂枝,仿佛瞧着条吐信的银环蛇:“写得一手好字?” 明桂枝不知哪里有错,只好强装镇定,笑着与他对视。 “写什么?” 僵持俄而,赵斐接过笔。 指尖与明桂枝一触即分,冷如薄霜。 明桂枝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上联是:常恨半生多契阔;下联是:万幸回首有余甘。” 史鸿达猛拍大腿,震得案上茶盏跳了跳:“好一个‘常恨半生多契阔’!这半辈子都在码头送茶船、城门口接货单,可不就是‘契阔’二字刻在脊梁骨上!” 卖生丝的啐了口瓜子壳:“上联忒丧气!咱贩夫走卒哪个不是脚底板磨穿?要我说啊……”他默念下联,“得亏有这点甜头吊着命,要不早跳大运河喂王八了!” 茶寮霎时炸了锅。 布庄掌柜挽着杭绸袖口嚷:“三爷,这茶名头真玄乎!意境深远,回味悠长!咱们合作,您的“半生茶”先给我留十担,回头往绸缎里一裹,就叫‘半生锦绣’!” 米铺东家踹翻条凳挤过来,指甲缝里的糠皮簌簌往下掉:“狗屁锦绣!要配就该配我家无锡香稻,煮一锅‘余甘粥’!” 棺材铺老板阴恻恻插话:“不如刻在‘幺二三’薄棺上,就叫‘契阔长眠’……” 话没说完,被茶客们按着灌了满嘴苦丁茶。 明桂枝倚着竹柱轻笑。 茶寮喧闹声更甚。 风在窗外喧嚣,勒杜鹃花瓣漫天飞旋。 恍若谁把半辈子的契阔与余甘,都撕成了清明撒的纸钱。 赵斐缓缓收笔。 书法刚劲有力、矫若蛟龙,明桂枝忍不住赞道:“好字!” 赵斐执笔的手僵了僵。 明桂枝把对联递给史鸿达:“三爷,可愿再搏一次?” 史鸿达双手接过,眼珠子亮得瘆人:“回杭州就叫人刻匾、拓这对联,檐下挂横竖双匾——横匾刻‘半生茶’……苦丁茶从此就叫‘半生茶’!” 赵斐一甩衣袖起身,不虞扫落茶盏。 瓷片碎在明桂枝脚边,溅起的残茶沾湿她袍角。 “公子真神了!”史鸿达还在絮叨,又叹又笑,拍得案头“砰砰”响,“史三贩茶半辈子,竟不知苦味也能做成金字招牌……” 明桂枝举杯,以茶代酒:“世上哪有什么废品,只有不懂点石成金的手。” “是极!是极!”史鸿达也举杯回应:“明儿就找匠人凿模子,‘半生茶’三字得用狂草,泼墨似的才够劲——” 话音未落,赵斐的嗓音已刺破扰攘:“启程。” 二字落地,茶寮一息间静默。 明桂枝的茶盏悬在半空,终究没敬成。 她朝史鸿达匆匆拱手,袖口带翻了案上盐罐。 雪末似的盐撒在那上联,恍若给半生契阔蒙了层霜。 ……【你现在阅读的是 】 3、手伤 马车都杵在官道拐角。 赵斐比明桂枝高了不止一个头,带着隐隐怒意疾走。 沿途树枝张牙舞爪笼下来,叶影在他们绸袍织出密密的网。 明桂枝追得满鞋泥星,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到了马车停靠的地方,赵斐骤然停下脚步,却良久不语。 随从们以为他们要密谈,娴熟地回避。 “允书兄——” 话音未落,腕子已叫他铁钳似的手扣住。 赵斐虎口有老茧,硌得她生疼。 那处皮肤底下突突跳动,不知是谁的血脉在贲张。 “孔雀爱羽,虎豹爱爪。”他声音比夜露还凉,“你倒是怜惜自己的羽毛。” 明桂枝腕骨“咯”地轻响,疼得眼底泛潮。 她不知他怨从何起,干脆把话说开了,兴许还能多掌握原身的信息。 “允书兄,你不妨明示。” 暮色里,赵斐眸光凛冽。 “状元郎怎么不露一手好书法?” 明桂枝一愣,难道原身也擅长书法? 但眼下只能继续之前的说辞。 “珠玉在前,不敢献丑。” 她手腕有种阴寒的、陌生的刺痛。 几番挣扎,无奈赵斐本就孔武有力,加之眼下他气在头上,她更挣脱不开。 “惺惺作态,”他指尖猛然收紧,虎口在她腕上压出痕,“史三一介商贾,不配你留墨罢了。” 明桂枝无以反驳。 只怪自己不够谨慎。 二人皆是官身,为一面之缘的商人代笔留书,在时人眼中乃自贬身价。 她甚至让赵斐代书。 史三日后拓了他的墨宝作招牌,万一以后商品有何纰漏,便会算到赵斐这个“代言人”头上。 这么看来,她简直陷人于不义。 无怪乎赵斐气愤。 “是在下龌龊,”明桂枝忏愧道:“允书兄,万望见谅。” 手腕上的力度徒然骤减。 她感到赵斐轻抚她的腕骨,倏地惊出一身冷汗。 “允书兄!” 明桂枝猛然抽手。 一抬眼,赵斐慌忙转头,避过她的目光。 大约是她的错觉—— 他眼神里闪过无限错愕。 明桂枝心中一寒,拱了拱手:“在下告退。”逃也似的走远。 却及至上了马车,还见赵斐立在原地,神色恍惚。 莫非……他察觉了什么? 马车颠簸,碾过一块又一块碎石。 明桂枝蜷在厢角,腕上瘀痕像金钏似的,热得发烫。 …… 起风了。 车帘子拍打窗棂。 残阳把蓑草染成铜色。 可惜这景致落进赵斐眼底,全成了茫茫一片的灰调。 ——明桂枝的手有伤。 “他”手腕钩骨之间的凹陷处,有轻微错位。 所以,自己不过轻轻用力,“他”竟无法挣脱。 听闻缉事厂和天机府都有这样的本事,令人腕骨错位,却不至妨碍日常。 此法用于逼供,乃是严刑一种。 赵斐从前觉得无稽——若要人不能言,毒哑便是;若要人不能书写,砍手即可。 虽不能书画,却不碍日常。 如此刑罚,何用之有? 如今,他才领略其恶毒之处。 明桂枝擅书法。 偶尔有同窗分享拓本,“他”会极其罕见地来凑热闹。 “这帖,我府中也有。” 每次皆如是说。 从来无人质疑,皆因明世礼喜欢收集碑帖拓本。 听说明家的藏本之多,堪比宫中。 兴之所至,“他”会露一手。 起手,悬笔,落墨。 一气呵成。 形神俱在,毫厘处摹出拓本精粹。 “他”也有独创的字体。 具褚遂良之风,亦兼薛曜之骨。 笔迹瘦劲。 但运转提顿间风姿绰约。 赵斐想起他十三岁的一天,父亲赵廓下朝回府,欣然自喜。 不似往日板着面考问功课,他嘴角弯得压不住,眼角聚起细细皱纹。 “父亲有喜事?” “古长青托人禀了一篇策略,说是豫东书院的学子所作。” 赵廓说的古长青,原是户部侍郎,彼时因丧母守制,受国子监祭酒刘沐霖之聘,暂主持豫东书院。 赵斐点了点头:“是《汉初驰商贾之律论》?古山长确实命我们以此题作策论。” “正是!”赵廓笑得两颊耸动:“圣上夸赞你的策论有房、杜之遗风。” 赵斐迟疑:“我的策论?” 按惯例,月考课题,学员皆未署名。 更重要的是…… 明桂枝的策论向来比他好,而且精于律论。 “为父认得你的字,”赵廓递来几页纸:“你惯摹唐朝薛曜的帖,时日有功,如今竟写得这般好了!” 赵斐接过细看,正是题为《汉初驰商贾之律论》的策论。 可惜,不是他那篇。 纸上赫然是明桂枝笔迹。 赵斐顿觉得胸口闷着一道气,呼不出,又顺不下。 明明,他早有预料…… “圣上对你的字赞不绝口,‘锋芒凌厉,亦不失韵趣霭然’,”赵廓不察觉他的异样,径自朗笑:“哈,圣上金口玉言,我儿攀蟾折桂,指日可待!” 赵斐深深咽下那道气,顿觉得满腔满腹酸苦夹杂。 “如此大好机会,为父当然要替你扬名,圣上龙颜大悦,为你的策论题字。” 赵斐翻到最后一页,看见圣上朱批:“虎父无犬子。” 何其讽刺。 偏偏赵廓还道:“姓明的压过我们赵家三代人,如今我儿终于扳回一城!只可惜明世礼不在京城,唉,锦衣夜行啊……” 赵斐长久的沉默,终于让赵廓意识到不对劲。 “这是你的策论,”赵廓脸色一僵,跨步到他身侧,指着那篇策论,沉声问:“是你的策略,是吧?” “不是。” “是谁的?”赵廓大概猜到答案,问得咬牙切齿。 “明桂枝的。” ——“啪!” 赵廓猛地给他一个耳光。 “废物!” 赵斐脸颊辣得似火烧,原本的不甘在此刻尽化作委屈,他抬眼讪道:“圣上倒是没有错批,‘虎父无犬子’。” “你!孽障!”赵廓气得怒目圆瞪,反手又扇了他两巴掌,还不够解气,于是一把夺过那策论,起手就要撕开。 “圣上御笔!”赵斐急忙阻止。 赵廓冷哼一声,抽走最后一页,正要继续撕掉剩余的。 然而他目光掠过那屈铁断金的字,遽然罢手。 几页纸侧过来侧过去,看了又看。 “字,是好字,” 赵廓叹气再复叹气,终是道:“纵使它出自仇人之子,也还是好字。” …… 思绪渐回到眼前。 连仇人都由衷赏识的好书法,“他”或许再也写不了。 他本该高兴。 毕竟,“他”是仇人之子。 却为何…… 赵斐长长呼一口气,似要把当初咽下的酸苦滋味都呻出来。 偏偏,偏偏。 日积月累,酸苦早已化作若有若无的辛涩,融入他每一丝脉搏气息。 …… 马车接连辘辘驶过,树上的黑鸦被惊到,倏地转头,“嘎”地一声。 赵斐回过神来,发现车马已缓缓抵达客栈。 四下尚略显荒凉,除了客栈,只零零落落有几间村舍。 太阳西斜,四下有汪汪犬吠声,客栈的方向也隐隐有人声。 随扈先行一步,打点住店的事宜。 ——“允书兄!” 赵斐皱眉转头,只见明桂枝背着两大包行囊,气喘吁吁地追赶上来。 他心头泛过一丝恻隐——明家大少爷身娇肉贵,“他”何曾亲自背负行囊? 明桂枝是天之骄子。 有才华,有意气。 “他”应当在金銮殿上舌战群儒。 在御书房挥毫泼墨。 又或者在琼玉楼觥筹交错。 在重檐门前披红挂彩、骑马游街。 而不是如丧家犬一般飘泊。 赵斐终究爱才,于心不忍。 “我派个仆役给你。”他叹气。 “为何?”对方惑然。 “繁杂琐事,总要有人代劳。” “小事而已,我能处理。” “家生子是死契,不遣放也无妨。”赵斐又道。 今日上午,他们一行人去到明府之时,明桂枝早已把所有仆役遣散,无论生契、死契都一并发还。 只“他”孤身一人随大队出发。 二人一时无话。 俄而,明桂枝长长叹息,答他道:“我家如今的情形,保不准明天一道圣旨下来,便要抄家问斩,何必牵连他人。” 赵斐抬眼看“他”。 “允书兄,今日让你为史三题字,是我不对,”明桂枝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一双清亮的眼睛坦坦荡荡:“这里是我部分积蓄,但要劳烦你派人追回史三,赎你墨宝。” “不必了。”赵斐断然道。 明桂枝以为他还在生气,耐着性子道:“从前在书院里,若在下曾有得罪,还望允书兄见谅我少不更事。” 赵斐侧目望向昏暗的旷野,一时目光沉沉。 明桂枝有什么得罪自己呢? “他”只不过每件事都比他做得好。 每一件他自以为擅长的事。 在豫东书院六年黯淡无光的日子,满身伤痕累累,都是拜“他”所赐。 可是…… 明桂枝有什么错? 赵斐双手下意识揪紧衣袖,衣纹被揪得纠结难分。 一如他的心绪。 最终,他下意识咧了咧嘴,自嘲道:“你甚至都不记得我,又何谈得罪?” 说罢,逃离似的往客栈方向去。 明桂枝挑了挑眉。 ——赵斐不惊讶自己不认得他。 所以……原身与他不熟? 这就好办了! …… 随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天边,明桂枝亦来到这名唤“云来”的小栈。 她脚步不算沉,木质门槛却发出吱呀声,想来是有些年份了。 客栈一楼摆了四五套方桌,坐着三五旅人,相互闲谈,略有几分喧嚣,二楼应是客房。 店里虽简陋,但收拾得尚算整洁。 明桂枝卸下行囊,才坐下,便见那黑瘦的少年家丁端来一托茶盏:“大人,出了些许差谬,请稍候片刻。” “发生何事?” “碰巧有一队赴京的人马,定下所有甲等厢房。我家管事正与之交涉,看能否出让两间甲等厢房。” 明桂枝抿了一口茶:“劳烦你告知管事,我住乙等厢房无妨。” 黑瘦少年又是一怔,转瞬点头领命。 “等等,”明桂枝看他做事干练,好奇问:“怎么称呼?” “大人唤小的‘侍墨’便可。”侍墨拱了拱手,便往掌柜厅房去。 侍墨,文人取的名字,是赵斐所谓的“家生子”吧。 明桂枝猜度。 忽听得邻桌闲谈道:“喂,你听说明家的事吗?” ——“当然,全京城都在说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4、世仇 烛火影影倬倬。 明桂枝定睛细看,邻桌坐了两人,一个是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另一个稍稍老一些,眉额尖削。 中年胖得像个酒埕,老者瘦得似根竹竿。 “真可惜,”白胖中年人轻叹:“明家最年轻的状元呢。” 老一些的那位接口:“可不是,若没他爹这事,何至于山长水远去杭州当知府。” “听说连知府都不是。” “哦?” “什么‘市司使’,还是‘司史使’。” ——“市舶司使。”明桂枝坐到他们那桌,纠正道。 “哦,对对!”白胖中年不觉唐突,反正这客栈里天南地北的旅人,聊天不过打发时间,通些可有可无的谈资罢了。 他瞧明桂枝锦衣绸服,存了巴结之心,忙不迭洗盏添茶,笑道:“诶,是这个官名,你这么一说我就记起来了,拗口得很。” “好拗口的名堂,有七品么?”瘦削老者皱眉问。 白胖中年摇头道:“八品不到。” “啊?九品芝麻官?” “从五品,”明桂枝再次纠正,啜一口茶,又补充:“实权官职,不寒碜。” “官是不小,”瘦削老者招了招手,让他们靠近,压低声量道:“可听说是赵家的人押他去赴任呢!” “哦?”白胖中年耸眉低呼:“糟糕,真糟糕!” “怎么了?”明桂枝一惊。 “他们两家是世仇,你不知道?” 明桂枝一怔再怔。 明家和赵家是世仇? 怪不得。 赵斐明明与原身不熟,却……既在意又疏离。 甚至带着隐隐怨怼。 “小公子,你真不知道?”白胖中年看“他”惑然,不禁讶异。 “嗯,外地人。” “难怪了,”白胖中年恍然:“我说京城中还有谁不知道这两家的恩怨。” 明桂枝顺着问:“他们结的什么仇?” 瘦削老者看他们把自己晾在一旁,抢着卖弄:“还不是为了科举,明家呀,可是四代人都抢了赵家的状元呢!” “何谓‘抢了’赵家的状元?贿赂考官?还是替考作弊?” “非也,非也,自太祖朝起,明家三代家主都才学过人,是赵家的人稍逊一筹。” “既如此,怨从何来?” “皆因那赵家的人世代簪缨,自以为诗礼传家……” 老者不紧不慢啜一口茶:“偏在科举这件事上,每每输给寒门武人出身的明家人。” 白胖中年也抿茶,睨道:“你可别说,寒门出身才好,还得明家的人更体恤咱老百姓,田水法、衡市法,哪个不是造福苍生?” “那银税法呢?”瘦削老者白他一眼:“明家若真是忧国恤民,为什么非要阻扰银税法?” “明家世代忠良,明相公与明将军极力阻止银税法,那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道理?” 白胖中年一窒,张了张口,说不上所以然。 ——“什么是银税法?” 明桂枝转了转茶盏,打断尴尬的沉默。 白胖中年和瘦削老者皱眉相觑,转头瞪向明桂枝,几乎同时开口—— ——“银税法你没听说?” ——“就算是外地人,也该听说过吧!” 明桂枝为他们添茶,讪笑道:“我是幺子,家里生意有兄长们顶着,我只负责吃喝玩乐、斗鸡走犬,这个‘法’、那个‘法’的,我真没听过。” 白胖中年接过茶盏,满眼羡慕:“命好,真命好!” 瘦削老者也笑了:“可不是,这银税法两立两废,扰扰攘攘快十年,你竟然没听说过!” 说罢,二人为“他”娓娓道来。 明桂枝凝神细听,不时提问。 烛火微光闪烁之间,茶已经凉透。 旁的两桌客人不知何时散去。 客栈厅堂原略嫌逼仄,如今只剩他们三人,倒显得阔落许多。 银税法有三点内容,一是清丈土地,厘定田赋;二是确定赋役,限制苛扰;三是计亩征银,官收官解。 而其中有个贯彻的宗旨——把所有田赋、徭役以及丝绸布匹等杂征,按照一定的比例折算成银两。 因而,称为银税法。 明桂枝心念一动:这不正是一条鞭法吗? 瘦削老者见“他”若有所思,催问道:“小公子,你说呢,银税法是不是利国利民?” 明桂枝长叹一口气,勉强点点头。 “呐!我说嘛,银税法是好的!”瘦削老者拍案,朗声道。 但明桂枝瞬即皱眉,摇头复摇头。 白胖中年立马道:“你看,小公子明显不认同!” 瘦削老者急了,竖眉瞪目,一把推明桂枝:“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明桂枝话到口头又咽下,向二人笑了笑:“我不知道。” “嗨!” 瘦削老者猛一拍桌:“我真老糊涂,竟与一纨绔子弟谈论济世经邦。” 白胖中年也笑:“可不是,你该问他哪间酒家好吃,哪里的姑娘好看。” 明桂枝只笑,不反驳。 窗边有月,烛火随微风摇曳。 四周一时寂静又昏暗。 她的思绪忽地飘回曾经。 或者,应该说是未来。 一条鞭法。 本应和明桂枝的生活扯不上任何关系。 却恰好她同父异母弟弟读的历史专业,他毕业论文的主题正是探究一条鞭法的成败得失。 她记忆里最后一次的家庭聚餐,两姐弟一直讨论明史。 明桂枝依窗抬头。 月色微黯,透着若隐若现的青蓝色反光。 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铜币。 真怪。 皓月分明圆满,竟勾不起她半分思乡之情。 满脑子皆是父亲的谩骂。 ——“都怪你!他小时候你天天给他讲历史故事,什么三国演义、七侠五义,什么唐太宗,什么宋太祖,他读历史专业!和做乞丐有什么区别?还要读研究生,专研明史!他去研究明史,那我的明氏怎么办?” ——“哦!是了,你一定是故意的!哄弟弟读历史,你自个儿倒好,一个姑娘家家的,挑工商管理,什么大数据技术硕士是吧?你是不是想骑到你弟弟头上来?小算盘打得很响嘛,把你弟弟挤出去,自己独占家产?” ——“你到底明不明白,女人的天职是相夫教子,女人最大的成就是做阔太贵妇,像你弟的妈那样,每天shopping,hightea,你偏要学你妈做女强人,有福不享,没苦硬吃!你现在嫁不出去啊,很馨香吗?你还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明氏是我的心血,只能由男丁继承,你老爸我有心有力,大不了我再生一个儿子慢慢培养,再大不了,我明某人就算把公司贱价卖了、捐了,也不会留给你这个赔钱货!” …… 瘦削老者和白胖中年还在讨论银税法。 喋喋不休。 二人的声音像两根老旧琴弦,被不谙音律的人拨弄,发出断续而尖锐的声响。 像极她难过时爱听的白噪音。 恍恍忽忽。 她的灵魂被禁锢在那个她既依恋又怨恨的时空。 忽然,莫名冷意将她唤醒过来。 门被推开,一队人悄无声息走进来。 微风随着被推开的门扉潜入,吹动明桂枝的发梢,也吹散她的思绪。 初夏晚间的风,带着露水的微寒。 她闻声转过头去。 只见一行人衣着朴素,却洁净得体,步履整齐。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约莫五、六十岁,眼神凌厉,不怒自威。 白发老者身旁有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眉目端正,表情严肃。 这两人在明桂枝旁边一桌坐下,其余的仆役则四散开去,忙碌打点。 这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却又自然而然,行事干脆利落。 可见规训有素,比得上赵斐家的仆役。 明桂枝的目光在白发老者和青年人身上流转,不禁生出几分好奇。 他们神色自若,仿佛早已习惯这种关注。 那老者一身檀色直裰与褡护,青年人穿鸦青色圆领袍,烛火昏沉,看不清什么面料,但衣衫在微弱光线中依旧挺括,仿佛连一丝风尘亦不曾沾染,显然经过精心熨烫。 在旅途中还能维持如此精致,想必随行有专职浆洗熨烫的人。 她再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 虽则是上乘绸缎,但白天奔波劳顿,已让衣衫生出大小皱褶。 平添疲态。 明桂枝生出一丝嘲意。 在她原本的时空里,有许多方便简单的方式,可以抚平这种不经意的比对。 ——抗皱的面料、干洗店,还有便携的熨烫机。 但是在古代,维持体面的成本如此之高。 于是每一道皱褶,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身份地位的差异。 一名仆役进来,递来一张宣帖,朝白发老者低声耳语。 明桂枝离他们近,听得一两句,似乎是什么人求见白发老者。 白发老者瞥一眼,随手塞进衣袖:“让他等。” 仆役一脸为难,白发老者只蹙一下眉,他身旁的青年立即递去眼神,仆役低头退下。 明桂枝不由腹诽:论摆架子的功夫,他们也比赵斐有过之而无不及。 ——“朝廷下了诏谕,授方卯大人枢密副使,连升三级,这明显是要大力推广银税法,那还不能证明银税法是好的吗?” 明桂枝这桌的瘦削老者徒然高了音量,与白胖中年争辩。 白胖中年亦争得红了脸,竖眉抢白:“朝廷推行的就是好的?先帝还推行贷苗法呢,要不是明相公力挽狂澜,你现在还在挨饿!这方卯既然力主银税法,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明桂枝大吃一惊,料不到白胖中年竟敢在大庭广众抨击朝臣,还私议先帝…… 会不会,这个朝代比她印象中的封建时代要稍稍开明一些? 她转头看向白胖中年,却没注意到,邻桌的二人在听闻“方卯”二字,举茶盏的手骤然一滞。 瘦削老者捋了捋胡须,反驳道:“方大人爱民如子,天下皆知。他在青州、杭州、泉州任上推行良政,无一不是为百姓福祉。银税法若非有利,他岂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坚持推行?“ “难道明相公、明将军就不爱护百姓?” “明家父子固然曾有益于民,但此一时彼一时,他们反对银税法,未必不是因为银税法触动了他们的利益。这世间的事,哪里是简单的黑白分明?” 白胖中年冷笑了一声:“你要这么说,那方卯主推银税法,也未必不是为了利益!” ——“砰!” 拍案声如一声惊雷,吓得三人一个激灵。 循声看去,原是邻桌青年所为。 他怒瞪白胖中年,斥道:“你有何根据,斗胆诋毁朝廷命官?” “仲安,让他说,”那白发老者轻轻抬手,示意青年人冷静。他缓缓开口:“老夫倒想听听,银税法对百姓有什么害处?” 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白胖中年在“仲安”的怒视下,一时语塞,面露尴尬之色,他支吾半天也不能成句。 半晌,明桂枝轻声插话:“若各位不弃,不才斗胆略解一二。”【你现在阅读的是 】 5、银税法 明桂枝本不愿卷入纷争。 只是心有无限感触,难以释怀。 她父亲总觉得明松枝研究的明史、一条鞭法无用。 那是一种对她、对弟弟都深深的不以为然。 仿佛他们姐弟俩各自的成就皆一无是处。 儿女所有努力与热爱,在父亲的利益面前全不值一提。 在这个父亲无法触及的时空,她想放肆一回,为弟弟的坚持正名。 白发老者侧首看向明桂枝,眸中闪过波澜。 他抬眉,示意“他”继续。 “银税法初衷甚好,欲简化税制,减负于民。”明桂枝语调平静,却字字珠玑:“但若执行不力,恐成扰民之举。” 名唤“仲安”的青年脸色更沉:“你有何凭证,竟说银税法扰民?” “其一,难保有额外增派之扰。银税法虽简化税制,但并未能完全消除杂役之害。假如府、县在银税法之外另行增加徭役赋税,必然导致百姓负担加重。” 瘦削老者不解:“银税法已经规定田赋、徭役的额数,如何还能有增派?” “假如,”明桂枝笃定道:“某府某县以银税法未载的事项为由,如补路、筑墙等,百姓不得不在农忙时节放下锄头,去完成这些额外劳役呢?” 她直视白发老者。 “再假如,这些府县这边厢巧立名目强征民夫,那边厢又以银税法为由,向朝廷报账,中饱自肥呢?山高皇帝远,朝廷如何规避?” 白发老者手指不紧不慢敲打着桌面,发出清脆“笃笃”声,与客栈内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少年”声音清冽如泉:“其二,便是银贵谷贱之苦。官方两税收的是白银,而百姓手中多的是谷物。每逢交税之时,谷贱银贵,农户不得不将辛苦耕种的粮食折算成银子,这便给了那些唯利是图之人可乘之机。” “仲安”闻言一凛,几番欲言又止,表情渐从愤怒转为困惑。 明桂枝继续道:“假如,有人趁机抬高银价,压低粮价,使得农民手中的粮食不值钱,而税银却越来越沉重。如此一来,农民的血汗,便在这银谷之间的折算中,被无形地剥削了。” 白发老者侧耳细听,眼睛紧紧盯着桌上的烛火看。 他指端敲打桌面的声音越来越快。 和应烛火忽明忽暗的节奏。 瘦削老者和白胖中年一脸震惊,他俩原本只是随口抱怨、争吵,却却没想到这背后的利益牵扯如此复杂。 二人看向明桂枝,多了几分敬意。 “其三,”明桂枝深吸一口气:“便是地域差异。银税法一视同仁,却忽略了南北水土之别、贫富之差。北方旱地与南方水田,其产出迥异,一概以银纳税,岂不令农民苦不堪言?” 话音未落,敲击桌面之声忽地止住。 白发老者不语。 过良久,他说:“确实,北方以粮为重,南方以商为先,若不因地制宜,便会加剧地域矛盾,损害农民利益。” 说罢,他敛目看明桂枝。 “你说的其一、其二、其三,”白发老者声音沉稳而有力,语气既历经沧桑的概叹,也有对世事洞察的自信从容:“这些隐患,老夫在主政一方之时,未尝没有思虑。然朝中比老夫睿智、干练者大有人在,集思广益,定必一一有解决之法。” 他目光似一支箭射来。 明桂枝觉得老者眼神中闪过一丝挑衅。 或者,是对后辈的期待, 又或者,是一场智慧较量的邀请。 她重新整理思绪:“银税法虽利国便民,却变相确立了白银的官币地位。然而,大宁并不盛产白银,如此一来,岂不是将铸币之权拱手让人?” 这话话如同湖面涟漪,让人思绪一圈圈扩散。 白发老者眸中有光。 仿佛在暗夜发现一颗耀眼的星。 他颔首,语气蕴含难以掩饰的赏识:“不错,倭国白银丰富,但银税之权衡,自当将倭国白银纳入考量。如此一来,银税法还能促进与倭国的贸易往来。” 明桂枝不说话。 窗外,月色渐黯。 烛火在风中摇曳,闪烁迷离微光。 时间仿佛凝固。 良久,明桂枝的声音在寂静的客栈中响起。 如一把出鞘的剑。 “若我说,世上有一处地方,其白银之丰,至少十倍于倭国,又当如何?” 利剑切割了话题。 气氛再次冷凝。 白发老者眼角微颤,不眨一瞬看着明桂枝,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嘴角微蹙,须臾,发出嗤嗤笑声。 这笑声并不狂放。 像是听了个志怪灵异的荒诞故事。 他头微微后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眸里没有怒气。 只有淡淡的轻蔑。 明桂枝平静如水。 她早预料到对方如此反应。 她的思绪穿透客栈的喧嚣,落在历史的长河中。 若一条鞭法将成现实,那么这个时代的经济脉络,已走到了与明朝中期相称的位置。 只但是,这个未曾在原本时空出现过的时代,究竟与她所知的历史相差多远? 大航海时代的波澜是否也在此世界翻涌? 现在,正是揭开这层迷雾的良机。 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老人家,您方才说曾主政一方,晚生斗胆探问,您 履任之地是否沿海?” “泉州。” “那么,泉州近年是否出现过铜荒?” “有过,”白发老者脸色微微一变:“与银税法何关?” 明桂枝这下更确定了:“铜荒之因,实则是物价上涨。” “不学无术,”“仲安”冷哼一声,讽刺道:“物贵则铜钱更值,用更少铜钱买更多货物,何来铜荒之说?” 他对白发老者道:“叔父何必浪费时间,听他信口开河?” “不……”白发老者抬手示意他静下,径自缓缓摇头:“不,不对,不对……” “叔父?” “仲安,他是对的……”白发老者忽地舒眉,似乎心中一动,他目光炯炯,看向明桂枝。 “你继续说。” 明桂枝道:“铜钱虽少,却买不到与往日等价的货物。因为大宁产出的陶瓷、丝绸、茶叶,无论多少,皆被人一扫而空。” “原本一贯钱可买到的茶叶,如今却需五贯钱……”白发老者似在应和,又似在自语。 “是的,真相是:铜钱的价值缩水,久而久之,铜的计价体系崩溃,而铜与白银的兑换比例不变,故沿海百姓渐渐用白银交易。” 白发老者神色一凛。 他又不自觉敲打桌面。 那声音就像夜色中马蹄的轻响,一下下敲进每个人心里。 明桂枝续道:“老人家,是白银的大量流入促成银税法的诞生,而非银税法导致白银过量。” 一字一顿,十分肯定。 白发老者怔了一息,抬眼看向明桂枝,再复大笑。 但这次笑声中再无嘲讽。 他一脸豁然:“哈!难怪老夫总想不通,原来是倒因为果了!” 笑了好一阵,拍案大赞。 “通了,一切都说得通了!” 却俄顷,他拍案的手骤然停在半空,脸色僵得发白。 他身旁的青年“仲安”并未察觉,自顾自问:“白银流入,岂不是正好解铜荒之急?” 白发老者缓过神,睨他一眼:“你还未想到么?” “恕侄儿愚钝,”“仲安”眉头皱得更紧:“可我实在想不通,白银流入有何坏处。” 明桂枝缓缓摇头:“白银流入虽多,却非雨露均沾。它们多汇于江南繁华之地,而西北边陲……”她叹道:“实在难分一杯羹。” “那么,将税收折合为白银征收,岂不是可以让白银流通各地,?” 明桂枝反问:“那你认为,江南的士绅富商愿意否让白银流通各地?” 那青年还想争辩,却被白发老者抬手阻止。 “够了。” “可是……” “再问,就献丑了。” 他朝明桂枝一拱手:“失礼。” 明桂枝也朝他拱手。 她猜想,再说下去,大概触及“不能说”之事——这位白发老者说不定正好是江南的士绅…… 再说下去,便是她失礼。 “各位,天色已晚,在下明日还要赶路,就此别过。” 明桂枝站起身,向各人拱手道别。 比起探讨银税法,她更向往杭州。 ——大航海时代已经到来了! 人类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一段时光! 专属于勇敢者和冒险家的时代。 是人类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对命运的掌控。 是世界文明交流的开始。 全球一体化的序幕! 她即将去亲身见证了。 昏黄烛光下,明桂枝背影拉得长长的。 有种说不出的潇洒。 “仲安”的眼神里带着不甘,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背影,似乎还想得到更多的答案。 白发老者的目光似冰锋,盯他好一会儿。 不久,瘦削老者与白胖中年也告辞了。 白发老者忽问:“不服气?” “仲安”微微一怔,收起眼中情绪,恭敬道:“此人所言或有几分道理,但他不过及冠之龄,纸上谈兵罢了。耳听为虚,如何及得上叔父在沿海主政多年,眼见为实?” 白发老者眉间闪过一瞬冷冽。 “方靖,”白发老者连名带姓呼他:“你随我在杭州、泉州多久?” 方仲安,也就是方靖,他怔了怔,不解对方莫名的愠怒:“四年又三月,承蒙叔父关照。” “你生于杭州,最远也只去过泉州,如何得知西北边陲不如他所言?” “未必不是他胡诌乱编。” 白发老者哼了一声:“你知道他是谁吗?” “难道叔父知道?” “新科状元,明桂枝。”【你现在阅读的是 】 6、榜眼 方靖诧问:“叔父如何得知?” 白发老者没有回答,从衣袖中掏出不久前仆役送来的宣帖,递给方靖。 是一张名剌。 昏黄的烛光下,苍劲的字迹依旧清晰——太府寺卿,赵斐赵允书。 方靖满脸难以置信。 “今届的榜眼赵斐?” 上京路上,各处客栈茶寮里,老百姓闲谈最多的便是明、赵两家四代人的恩怨。 世人皆知,永昌侯明世礼在西北御敌之际,莫名失踪,生死难料。 而朝中政敌却趁机攻讦,称其有叛国之嫌。 其子明桂枝受此牵连,纵使状元及第,圣上也只给了个从五品的官职,还遣赵家的榜眼郎护送他往杭州…… 赵斐在这客栈…… 想必明桂枝也在。 但。 方靖皱眉——叔父如何得知刚才的人是明桂枝而非赵斐? 白发老者仿佛解答他的困惑,朝门外唤道:“赵大人,进来吧。” 声音不大,堪让门外的人听得清。 稳健脚步声传来。 只见来人身穿一袭青衫,眉宇间英气逼人。 他向白发老者拱手:“下官赵斐,拜见方大人。” “不必多礼,坐。” 那方大人目光在赵斐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考量着什么。 赵斐依言坐下,他目光清澈,神态恭敬却不失风骨。 方靖登时悟了。 原来如此。 赵斐一直在门外。 而刚刚那少年与赵斐年纪相仿,华衣锦服又口齿伶俐,更恰好在此,所以叔父推断他是明桂枝。 他心中难免波涛起伏。 ——如果算上他叔父……在这平平无奇的小客栈,机缘巧合,竟聚齐大宁朝近来最受争议的三人。 方大人沉声问:“明桂枝所言你可听到?” 赵斐神色不惧:“下官并非有意窃听,只是您吩咐门外等候,故不敢远离。” “你如何看待?” “明大人见微知著,我心服口服。” “你有此气量,实在难得。” 赵斐觉得他话中有话,轻轻蹙眉,但很快恢复平静:“方大人过誉。” 方大人半瞇起眼,盯他好一会儿,忽然抬手示意方靖回避。 方靖虽有不甘,也只得告退。 烛火忽明忽暗,像是呼吸,一下下映照四周的静。 这渗人的无声,似有种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赵斐的心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抬眼看向窗外,偏偏月光也是冷冷的。 没有温度,没有颜色,只是一味的白,白得刺眼。 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将他内心深处的嫉恨割裂得零零碎碎。 ——“我也是榜眼。” 方大人冷不丁说道。 赵斐愣愣回神:“什么?” “太宗朝,永泰元年的榜眼。” 永泰……元年? 赵斐悚然动容:“是我祖父……” “是,与你祖父同榜,”方大人点了点头:“状元明之万,探花是你祖父。” “下官失敬。” “无妨,你们赵家的人一贯只盯着明家的来计较,彼时的方卯区区寒门,不足为道,”他自嘲:“再说,第二名素来是被人忽视的。” 方卯的目光深邃又遥远。 似乎时光被冷冷的月光和昏黄的烛火定格。 “发榜后第三天,及第者一同骑马游街,此乃传统……”方卯没由来地一笑:“但那年只有我一人去了。” “为何?” “那天恰好是明之万母亲的忌日,所以他不去,”方卯声线里有无奈,也有玩味:“你祖父说,明之万不去,他也不去。” “那……” “第四、第五的传胪说,他们三鼎甲不入,探花都不去,他们更没脸去。” 赵斐哧地一笑,即时察觉失礼,便低下头。 “不必拘谨,这确实好笑。”方卯倒是释怀:“宣旨的小黄门和我说,‘若是及第者都不游街,恐怕龙颜大怒,还望方榜眼多多担待……’” 他看向赵斐:“你不知道,那一路我多难受,沿街的百姓都在耳语,为什么只有他一个?状元、探花都不游街,就他榜眼兴高采烈的,他不尴尬?” 方卯顿了顿,笑道:“试问我怎能不尴尬?我脸简直比那天御赐的襟花还要红。” “下官的处境似乎好一些……” 赵斐原本心绪烦郁。 如被湿冷的棉被包裹着,沉闷得无法透气。 眼前长辈的陈年往事荒诞又滑稽,似一阵轻盈山风,吹走他的阴霾。 他忍不住笑了。 “多谢方大人安慰。” 赵斐为他添满茶盏,由衷道。 “圣上何故遣你到杭州?”方卯举盏问。 “圣旨说的是稽查杭州府税务事宜。” “实质呢?” 赵斐对上方卯探究的视线:“护送明桂枝平安抵达杭州。” “聪明人。” “晚生或许稍逊状元一筹,但也是天下第二的榜眼。” “好,”方卯大笑,与他碰杯:“以茶代酒,敬天下第二的榜眼!” “敬榜眼!” …… 卯时刚至。 东方天际染上淡淡的鱼肚白色。 时值初夏,空气中尚渗着夜的凉意。 客栈的一层已渐渐苏醒。 交谈声零零星星,如晨曦露珠滴落竹林。 清脆生动。 方靖昨晚没有睡。 他反复思量着明桂枝昨日的话语。 时而觉得“他”言之有理,时而又难以苟同。 那些话像是一道道魔咒,扰得他心神不宁,辗转反侧。 直到清晨的微光透入,他才惊觉自己失眠一整夜。 于是索性下楼探看。 厅堂里三张桌椅都坐满人。 大多携着行囊,显然是昨晚投店的旅人。 也有几个方家和赵家的仆役。 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 有些人的桌上摆了热气腾腾的汤食,吃得津津有味。 方靖细看,汤碗里浮着大小不一的面团子,有的圆润如珍珠,有的粗糙如小石子,点缀着几点翠绿葱花,生机盎然。 面食麦香、汤底的鲜美。 茱萸和花椒、胡椒的辛辣。 与葱花和姜丝的清香交织在一起。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仿佛能将这香气都吸入肺腑,化作满腔的愉悦。 桌前没有面碗的人都在低声交谈,偶尔望向走廊方向,似乎等待着什么。 “真香啊,瞧着比京城东市的还好吃!” “才十文钱,这热汤热面的,咱先别管好不好吃,放在涿州哪儿,最次的摊档也得收你二、三十文钱呢……” 立即有人附和:“对,再说,早饭还得热吃,从前住店每次都啃干粮,整得多颠沛流离似的,咱别论它味道咋样,就冲它是碗热的也值了!” 方靖的目光在厅堂内游移,落在最显眼的柜台处。 柜台上立了个木板,大字写道:“早餐面疙瘩汤,二十文钱一碗,本店住宿旅客半价。” 还画了一碗“面疙瘩汤”。 汤面上方还画着几道弯弯的曲线,竟仿佛热汤上的蒸汽。 简单又灵动。 方靖莞尔一笑。 字和画虽然粗犷,却透着一股子朴实亲切。 令人心喜。 他听说过这种平民面食,但他生在南方殷实之家,主食大多是米饭,面食只用拉面。 今天才第一次亲眼看见这面疙瘩汤。 转念间,生出许多疑惑—— 一路上,每次经过市集、墟市,他一直记录各地物价。 正如那住客所说,在涿州的市集,面食是二十文钱到四十文钱不等,饺子、馕饼等也是没有低于二十文钱的。 这里正价堪比涿州市集的最低价,还让利一半价钱给住客,不会亏本吗? 莫不是……有什么阴谋? 顺着食物的香气,方靖穿过一条窄道,拐到厨房。 明桂枝也在。 方靖讶异。 “他”和掌柜忙得满头热汗。 一人切葱,一人掌勺。 锅里热汤翻滚,面团子在汤中上下翻滚,欢快起舞。 诱人香气顺着烟雾源源扩散。 晨间光线明亮,方靖这才真切打量起明桂枝。 昨晚烛火昏暗,他离得“他”也远,只觉得对方眉目俊秀。 如今才知道此人五官实在精致。 仿佛名家大师用最细腻的笔触勾勒而成,每一细节都恰到好处。 尤其一双黑眸,明亮得像星光,胜宝石。 方靖忍不住叹了口气。 人家的儿子美如冠玉,十七岁就做状元。 他的长子十二岁还未长开,像个面团糊糊,连《论语》都背不全。 世间的事,真没那么多公平可言。 …… 掌柜是个黑黢黢的中年人。 他一边搅动面团子,一边问:“公子,如果再增加一两道热食或者拉面,你说可好?” “不好。” 明桂枝头也不抬,但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他”把葱分拨到几碗做好的面汤上,朝窗外唤了声店小二,一边和面,一边解释道:“你们客栈只有你和两个伙计,兼顾不来。这面疙瘩汤简单易做,面团捏大捏小了也不碍事,如果换做拉面,你拉得粗细不一,定要砸招牌的。” “公子提点得对!”掌柜点头称是,笑道:“亏得公子见多识广,老身开这小栈十数年,竟不曾想起顺势把早餐也做了。” 方靖在门外听着,疑惑更甚。 这一路他们带了厨子,自行解决吃食,所以不曾留意。 如今细想,却察觉住了几次客栈,竟从未见过有提供早餐的情况。 总不会,这世上只有明桂枝一个聪明人吧? 恰此时,明桂枝道:“掌柜你不是未想过,只是,你一下子就想把各种早餐做齐了,对吧?” “公子猜得,老身确实想过要准备拉面、馕饼、粥水等早点,但一想到各种食材的本钱,万一没人点,岂不是白白浪费?登时就打退堂鼓了。” “贪多嚼不烂。” “是这么个道理。” “你这客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光是能提供早餐就已经能吸引不少人。只要这里的早餐比附近市集便宜很多,更十拿九稳了。” 原来如此! ——“所以你才把价格定得特别低,对不对!” 方靖脱口而出。【你现在阅读的是 】 7、当为人役 闻声,明桂枝转过头来,怔了一怔。 “价格特别低,”方靖思如泉涌,自顾自道:“且附近十里内只有这么一处能吃早餐,所以哪怕只得面疙瘩汤,也有把握绝大部分住客都会在客栈吃。” 明桂枝微微一笑。 方靖越发想通透,放胆说出猜想:“而正正是因为只有面疙瘩汤,没有别的选择,掌柜就可以预计大致的食材份量,从而减少错判,降低本钱,是不是?” “没错,而最关键的是……” “最关键是住客半价!”方靖抢答:“如果住店而不吃早餐,感觉就像亏了那十文钱一样,没有人能抵挡这种诱惑,掌柜几乎能按照入住的人数来准备食材!” 明桂枝点头:“正是如此。” “这其实是从节省的本钱里赚钱,如果我算得没错,每碗面疙瘩汤大约有一两文的利润……” “四到五文。” 方靖咂舌:“不可能!” 明桂枝指了指灶头:“掌柜和伙计要吃早餐,本就需要生火。再者,住店的人大多是夜里无法再赶路,才来投宿的,就算后半夜都要备着热茶、热水,这灶头几乎从夜里一直烧到清晨,正好连早餐一起做了。” “所以柴火的消耗几乎可以不计……”方靖终于彻底想通,由衷佩服:“住客不知道这层,于是更觉得划算!” “嗯,合理化烟幕。” “合理化……烟幕?” “住客没有经验去衡量这碗面疙瘩汤的真实成本,‘比市集便宜’,而且‘住客半价’,这两点,就像是一层烟幕,令住客觉得十文钱一碗很合理,甚至是物超所值。” 方靖觉得这什么“合理化”,什么“烟幕”太拗口,但道理他明白的。 “佩服!” “过奖了,你要来帮忙吗?”明桂枝递给他一柄菜刀。 方靖没接:“君子远庖厨。” 明桂枝挑了挑眉。 方靖立即领悟,心道不好。 ——用错典故! 果不然,明桂枝嗤笑:“我记得孟子不是这个意思。” 方靖觉得脸似火烧,此时此刻,巴不得地上有洞能钻进去。 但明桂枝年纪几乎能当他儿子,自己岂能在“他”面前露怯。 “是我错用典,然‘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你既是读书人,当为劳心者,岂可做‘役于人’之事?” “我认为,欲为大者,当作人役。” 方靖的耳边似有嗡一声,直觉得这话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他呆呆站在原地。 许久,握起菜刀,默默剁葱。 一时间,厨房只有剁菜声,和咕噜咕噜汤沸声。 “手掌要曲着按葱,不然会剁到手指。”明桂枝提醒。 方婧如法照做。 半晌,他问:“出自哪本经书?” “剁菜哪需读什么经书?” “不,那句话……‘欲为大者,当为人役’。” “忘了。”明桂枝头也不抬回道。 “嗯?” “我读的书很杂,觉得有道理的话便记住。” “这样啊……” “要是没有道理的,哪怕出自四书五经,我也不一定记得。” …… 晨光钻进来客栈一楼的厅堂。 暖融融、亮晃晃。 一方小天地敞亮又舒坦。 方卯还没来得及细瞧,一股子勾人香气悠悠缠进鼻尖。 他寻着味儿去,竟看见厅堂里人手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食。 蒸汽袅袅娜娜,把鲜香一股脑儿全给散了出来。 带着一股田野间刚冒头尖葱儿的清气,又揉进灶膛里柴火噼里啪啦烧出的暖烘烘的烟火味儿。 再加上猪油爆香的蒜酥气味,香得人心头打颤。 和着面食的麦香,缠缠绕绕,把这一方空气织成一张馋人的网。 住店的客人和方家、赵家的仆役们交错地围坐桌旁,有搭着话的,声音轻轻缓缓,透着闲适。 也有那急性子的,呼噜呼噜大口往嘴里送着,脸上被热气一蒸,满是餍足与畅快。 方家带了厨子,上京这小数月里三餐皆私厨主理,饮食上与在泉州无异。 但是……每次只他与方靖两人用膳,总觉得欠了什么。 眼前这小小厅堂被朝气填满。 晨光、汤面香、人声,都热热闹闹地攒在一处。 让人觉着,日子就该是这般有滋有味。 方卯恍然。 欠了的,原是人间烟火气。 管家看见他,立马停下碗筷,嘘地一声,方家一众仆役霎时安静。 厅堂里莫名静了一半声音,其他人面面相觑,亦陆续噤声。 是方卯习惯的清静。 却此刻,他为这熟悉的静谧感到落寞。 举目四顾,方卯瞥见赵斐独自在柜台旁,对着一块木板发呆。 幸而,还有个投机的人。 方卯不紧不慢朝着赵斐去。 待走近些,他才看清木板上的字样,以及那碗灵动的面疙瘩汤涂鸦,不由得微微挑眉。 又听得赵斐的仆役说道:“供应早餐以及住客半价皆是明大人的主意,字和画也是明大人亲手所作。” 方卯顿时来了兴致。 他略一沉吟,便想通其中关键,赞赏道:“妙,妙极!” 赵斐恍若未闻,只定定望着那字与画。待方卯轻轻咳了声,他才回过神。 “方大人,”赵斐敛下心神,拱手道:“下官失礼了。” 方卯意兴盎然:“无妨,你定是参透其中精妙。” “什么精妙?” “这十文钱一碗的面疙瘩汤,利从何来。” 赵斐颇有些心不在焉,但也不好拂方卯兴致:“投店的人多是晚上入住,故这客栈的柴火一直生着,正好早上用作煮食;且方圆数里无食肆,住店的人必定顺便用餐,食材几乎无浪费。利,从此来。” “一语中的,”方卯拍手道:“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畅快!” “大人过奖了。” 方卯笑着细细端详那木板,玩味道:“状元郎的字居然是这般……?” 赵斐目光蓦地黯浓。 方卯又道:“竟然入得圣上法眼,他的文章一定惊才绝艳。” 日光偏移,一束晨光映进赵斐的眼睛,刺得他心慌。 他抬手遮挡。 恰好遮住不断蹙动的眼角。 赵斐觉得自己心底有一只狡黠的小兽,一下下在轻挠。 挠得心极痒。 窃喜如闪电般迅速划过。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狂奔—— 看来,明桂枝的手真的受伤,那举世无双书法“他”再也写不出! 只要…… 赵斐的心跳得极快,气息急促得快呛住。 只要暗中派人一点点地……毁掉明桂枝现有的文稿…… 时间的洪流会渐渐地、无声地、无情地将痕迹冲刷殆尽。 假以时日,这惊世的书法就会如同未曾在世间出现过一般。 无人知晓。 “可惜老夫皇命在身,不然,与你们一道儿重游杭州也是乐事。” “杭州暖风和煦,景色怡人,但你们别乐不思蜀。” “无锡县丞宋瞻是明桂枝的姑丈,万一有何不虞,你可找他……” 方卯的嘴巴一张一翕,在说着什么。 但赵斐全都听不真切。 直至对方转身,渐渐走远。 他猛地惊醒。 “方大人!”赵斐大声唤道。 方卯回首,看见赵斐满额冷汗,不禁狐疑。 只听得他道:“他的字并非如此。” “哦?” “明桂枝书法造诣极高,圣上曾御笔批赞。” “那等下便让他露一手,”方卯抚须笑道:“老夫也想看看,究竟何等精妙,连圣上也夸赞。” 赵斐不接话。 辰时的日光照到他脸上,比方才还刺眼。 但这次他没有再挡。 “允书?” “他的手受伤,以后或许都写不了。” 方卯眉头一皱,倏然正色。 “手腕钩骨轻微错位,”赵斐如卸下千斤重担,长长吁气:“虽无法做精细的活计,但不至妨碍日常。” 方卯微微瞪目:“如此恶毒,是天机府所为?” “亦可能是辑事厂。” 赵斐直视窗外阳光,恍如隔世。 方才,是怎样的心魔附体…… 竟使他觉得这明媚的阳光如利剑可怖? “明桂枝极少在别处留字。” “可惜了。” 赵斐轻轻摇头,看向方卯,双眸一片清明坦荡:“户部古大人曾任我们书院山长,明桂枝策论写得极好,古大人必定一一保管珍藏,方大人可借阅鉴赏。” “好,”方卯深深看他一眼:“你是个君子。” “下官方才挣扎过。” “君子论迹不论心。” …… 晌午,烈日高悬。 官道两旁尽是荒凉却葱郁的山林。 草木肆意生长,枝叶相互交织,似要将天空遮蔽。 偶有几声清脆鸟鸣,更衬出周遭静谧。 方家的马车悠悠前行,车轱辘碾出有节奏的声响。 “赵廓老奸巨猾,没想到他儿子竟是个正人君子。” “明家那小子也是妙人,年纪轻轻,能管中窥豹,确实状元之才……” “他们的山长居然是古长青,回京后,老夫定要先会一会他!” 方卯一头白发泛着柔光。 他嘴角上扬,神情十分愉悦。 方靖默默坐他身旁,就像没有听见方卯的话一样。 他双眉微拧,眼神专注又带着几分凝重,时不时低下头,翻动手中的札记,眉头便拧得更紧一些。 札记纸张微微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记录着自泉州上京路上各地的物价。 “仲安?” “在……”方靖应了一声,但心神还是在札记上。 “有何不妥?” “……” 方卯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神色间露出些许不悦。 他轻咳一声,问道:“仲安,札记有何不妥。” 方靖如梦初醒,眼神中还残留几分恍惚。 他愣愣说道:“涨价了,真的涨价了……” 方卯烦极他痴痴蠢蠢的样子,轻喝一声:“方靖!” 方靖此时已完全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挺直身子,脸上带着急切:“叔父,胡椒涨价了!” “那又如何?”方卯揉了揉太阳穴:“百姓不以胡椒为主食,调味佐料而已,米面价格平稳就好。” “不止胡椒!”方靖双眼瞪得滚圆,眼中满是焦急之色:“豆蔻、丁香和肉桂都涨价了!” 方卯白了他一眼:“那你吃清淡一点,粗茶淡饭,有益身心。” “叔父!” 方靖胸膛剧烈起伏着,额头上也隐隐冒出细密的汗珠:“船要来了!载满银子的船要来了!” “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8、埋伏 晌午的日头最毒,海津镇码头热似蒸笼。 货船挤挤挨挨泊岸边,帆索纠缠。桐油刷得船帮锃亮,映着苦力们的黧黑背脊。 南侧凉亭里,赵斐眺望海边,远处有船缓缓靠岸。 正是此次南行赵家所雇。 船身修长,帆布簇新,在烈日下泛出斑驳灰白。 他订了三艘。 临行一刻才选定登哪条。 总该万无一失的。 侍墨与船家细算行程:“依当下风向,几时能到沧州?” “五日,五日准到!” 船家老曲头搓着颈间铜哨,哨绳早磨出毛边,似条蜕皮蛇。 侍墨盯他的指甲缝瞧,那里头嵌着黑泥,想是常年抓缆绳磨的。 是疍家人不假。 “补给可足?”侍墨问。 “日日靠岸,净水时蔬不断!” 赵斐闻言,眉梢微微一动,眼风向船家扫去。 一个黑瘦杂役匆匆跑来,附在老曲头耳边嘀咕:“桂花鱼备下了,活蹦乱跳的,生猛得很。” 老曲头略一颔首,那人便弓着腰退开。 赵斐皂靴碾过跳板鱼鳞,嘎吱响。 老曲头右臂有块疤,叫他多瞧了两眼。 那疤痕铜钱大小,边沿齐整,箭簇擦的。 “桂花鱼?” 他忽然出声,惊醒船边打盹的鸬鹚,“噗唰”一下飞走。 “公子好灵的耳!”老曲头拇指往西边一翘,堆出十分热络:“听说,京城的少爷们嫌海鱼腥气,咱特意备的河鲜。” 赵斐漫应一声,若无其事问:“明日何时靠岸?” “午时,在杨家村停靠,”老曲头答得飞快:“公子若吃不惯船饭,岸上现煮也方便。” “真周到。”赵斐轻哼。 “您出双倍的价,银子还提前码齐活的,”老曲头把铜哨子往领口一塞,“小老头还盼着公子下回光顾呢!” 赵斐不再理会,转向侍墨:“表公子呢?” 为免节外生枝,他与明桂枝扮作商贾,谎称是表兄弟结伴还乡。 侍墨指向码头市集:“表公子说要逛逛。” “嗯?” “东家放心,飞羽跟着呢。” 赵斐眉头略舒。 飞羽是他父亲的贴身侍卫,功夫老辣。 临行前赵廓特意拨来,任他差遣,防的就是这路途上的万一。 有飞羽在侧,寻常状况自然无碍。 可这码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最怕就是那个“万一”。 赵斐心头蓦地一紧,脚下已朝市集方向疾行。 猛烈日光底下,无端渗出几分凉意。 人潮如涌,声浪翻腾,筑起道无形屏障,将他隔绝在外。 那点不安在胸腔里愈涨愈大,几乎要顶破喉咙。 终于,拨开最后一重人墙…… 明桂枝好端端立在那儿,衣袂翻飞,恍若隔世。 赵斐顿步在鱼摊子前头,浅浅舒了口气 码头市集喧嚷如沸,似锅烧开的浓汤。 明桂枝捏着肉包,小口咬下,唇边半点油星也不沾。 卖包子的老妪掀开蒸笼,白雾腾起,几乎将“他”的人影吞没。 刹那间,赵斐仿佛被拖回豫东书院的学堂里。 彼时,“他”也是这般漫不经心,捧着包子慢条斯理地咬。 除非膳堂供桂花鱼的日子——那人定会第一个到膳堂,眼巴巴守着伙夫掀蒸笼。 否则,素包、肉包、笋丝包,轮换着啃,从不见“他”挑拣。 赵斐初时不解:明家掌着兵权,何至节俭于此? 后来才发觉,那人不过为了腾出手来翻书。 左手执卷,右手持包子,书页翻动间,午膳便用完了。 心头又泛起旧时酸涩。 他怨过。 既生瑜,何生亮? 偏偏这人还日日杵在眼前,怎叫人不恼? 但细细碎碎的妒意,最终化成恐惧。 他信天道酬勤。 信勤能补拙。 明桂枝固然天纵英才,可他赵斐资质也不差。若他勤奋刻苦,日拱一卒,总该功不唐捐。 然而…… 晨起背书的是“他”,持卷不懈的也是“他”。甚至,吃最爱的桂花鱼,“他”都要先背完一段注疏。 却原来,就连他最引以为傲的自律,他也逊“他”一筹。 赵斐想着想着,品出几分荒诞与无奈。 鱼郎的刀背“啪”地拍在案板上,惊得他眼皮一跳,终于回神。 “允、喂!表兄!” 明桂枝先唤的他。 赵斐不安稍稍缓解,但仍带着警觉,朝着“他”快步走去。 明桂枝递来一个包子,眼角弯成月牙:“可用了膳?” 赵斐不接,目光投向飞羽。那侍卫几不可察地点头,他才重新看向眼前人。 “不怕有毒?”赵斐倾身,唇几乎贴上那人耳廓,“你可知,此刻有多少人盼你死?” “包括你?”明桂枝挑眉。 赵斐呼吸一滞。 “说笑罢了,”明桂枝莞尔,掌心在他肩头一拍,“世人都道赵明两家势同水火。若我死了,头一个被疑的便是你。” 赵斐细细打量他眉梢眼角,眸色愈沉。 “所以啊,”明桂枝迎上他目光,轻声道,“这世上最不愿我死的,反倒该是你。” “你明白就好。” “放心,摊子是随手指的,包子是随便拿的。纵使有人要下毒,总不能毒翻整个市集。” “那你多吃几个。” “哦?” “今晚的饭菜有毒,”赵斐声线压得极低,几近不可闻:“做场戏,看看幕后是谁。” 他说得太过认真。 明桂枝一时反而辨不出真假。 …… 月光碎在运河里,被船头一撞,溅起万千银鳞。 打更声从岸上荡来,“笃”、“笃”地响。 恍惚间,还以为是谁在梦里打嗝。 明桂枝掀开绯绸帘子,指尖一顿。 赵斐的话在她心头翻来覆去…… 真要做这场戏? 还有,真那么多人想她死? 才离京城半日,就迫不及待下毒? 转念又想,若是做戏,那人用的蒙汗药还是鹤顶红? 是捂着肚子呻吟,还是昏倒在地才够逼真? 船身轻晃,烛火摇曳间,她终是理好衣襟踏入内厅。 烛影摇红。 厅内,只余赵斐与明桂枝二人对坐。 “表弟,用膳。”赵斐声调微扬,分明是要舱外耳尖的人听清。 明桂枝倾身:“什么毒?” “不知道?” “我该如何?” “见机行事。” 话音未落,他袍袖已翻。 鱼羹尚冒着热气,碗盏却已横飞。 粗瓷撞上陶瓦,碎作一地寒星。 羊汤泼溅,绯帘霎时浸出血色。 明桂枝盯着那抹猩红,愣了一愣。 赵斐已顺势躺地上,佯装昏迷。 她心领神会,戏便上了身,捂着心口往条凳上一倒,指尖掐着桌沿发颤。 “天哪,有毒!这鱼......这鱼要人命哟!”嗓音吊得比桅杆还高。 舱板骤然传来闷响,如擂战鼓。 金铁交鸣声中,舱门被“砰”一声撞开,水手们蜂拥而入,一眨眼,挤得舱内空气都薄了。 老曲头打头阵,那白日里堆笑的褶子脸,此刻绷得比船帆还紧。 明桂枝蜷在地上,指尖掐得发白。她故意将喘息声断作几截。 太匀了不像中毒。 太乱,又失体统。 “你、你们是……谁?护、护卫呢?” 老曲头的影子笼下来:“明大人,得罪了。” 语气并非预期的不屑、嘲讽,反而带着歉意:“你我本无怨,但我受人钱财,便要替人消灾。” 明桂枝心中一动。 她用眼角余光瞥赵斐,只见他闭目屏息,连睫毛都不颤一下。 好个会装相的,明桂枝暗啐。 眼下这出戏,要她独个儿唱全本了。 明桂枝蜷身爬到船舱边,身子一抽一抽抵着墙角,艰难抬头,牙关咬得发颤。 “冤有头,债有主,你、你总该让我做个明白鬼……究竟、究竟是谁要我的命?” 老曲头搓着铜哨子:“明大人,您要索命报仇……”他俯身,鱼腥气混着汗酸味扑面而来,“找裕王殿下去。” “裕王?” “对,”老曲头死死盯她,“裕王的阎王帖,咱可不敢不接。” 明桂枝正要高呼,却戛然而止。 ——老曲头肩头喷血,窜出半截剑尖。 原来,赵斐的剑早藏板缝间,此刻寒光乍现,如银鲤跃波,反手一拧剑,生生切断老曲头右臂。 “嗷!” 老曲头惨叫。 断臂砸在舱板,血滋往四处,指尖犹自抽搐、蠕动。 明桂枝本应假装的痛呼,此时倒成了真哆嗦。 赵斐踩着血沫子过来,剑尖刺入老曲头伤口。 “好大的胆子。” 护卫们鱼贯而入,靴底踩着满地鱼羹、菜肴,映着烛光,恍若天神踏星河。他们动作娴熟,在舱内游走穿梭。手起绳落,不过几个吐纳间,贼人已如端午的粽子,被捆得结结实实。 赵斐俯身,身影笼着老曲头。 “毒害命官,还敢攀诬裕王?”剑锋又进半寸,“说真话,饶你一死。” 老曲头瘫在墙角,断臂处汩汩冒血。 他咬了咬牙,赌咒发誓起来:“天地可鉴,若非裕王指使,又岂会独独放过赵大人你?” “胡说!” “杀朝廷命官是死罪,横竖都是死……”他啐出口血沫,“我何不把您也送上路?偏要大费周章,先迷晕赵家人,来洗脱你的嫌疑?” 赵斐怒极反笑:“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长剑轻轻一抖,血珠溅在舱板上。铜哨子的残绳应声而断,剑锋掠过老曲头喉咙,划出半深不浅的红痕。 “最后一次。”他声音轻得像雪,“谁指使的?” 老曲头面如死灰,身子抖如筛糠,突然扑通跪地,带着哭腔嘶喊:“我说,赵大人,我说!真正的幕后黑手是……” 赵斐眼中闪过一丝狐疑,终还是剑锋微偏,放他挣脱。 众人都凝神细听,却电光火石间,老曲头捡起掉落地上的铜哨子,猛地一仰头,用尽全身力气吹响。 “哔——哔!” 哨声撕开凝重的空气,凄厉如鬼泣。 “嗖!”一箭插入舱梁。 几乎是同一瞬间,接连“嗖、嗖、嗖”几声,箭陆续射来。 箭镞带着熊熊烈火,火势迅速蔓延。 紧接着,“轰隆、轰隆”巨响,船舱各处传来猛烈爆炸声,整艘船都剧烈摇晃起来,随时被撕成碎片。 原来,船上早被安置了火药。 ……【你现在阅读的是 】 9、患难之交 爆炸声陆续响起。 攻守逆势。 护卫们纵训练有素,但埋伏太突然,难免措手不及,只得在混乱中勉强集结,与贼人殊死搏斗。 刀光剑影间,火光在浓烟中闪烁。 喊杀声、惨叫声交织,奏响一曲死亡的乐章。 赵斐身手敏捷,长剑染血,在他手中舞得密不透风。 他目光始终紧紧锁定明桂枝。 一招一式,都只为护“他”周全。 致命刀剑一道道袭来,被他精准挡下,或是巧妙避开。 他的衣衫被划破,几处伤口渗出的鲜血,在绸缎面料上晕染开来,如泼墨红梅。 歹徒攻势猛烈,赵斐和明桂枝渐渐被逼到船舷处。 熊熊大火阻断退路。 身后是波涛汹涌的江水,面前是如狼似虎的敌人。 赵斐微微蹙眉,与明桂枝交换眼神。 明桂枝瞬间会意:“我会游泳。” 赵斐不再犹豫。 他猛地伸出手,将明桂枝朝着水里推去。 “扑通”一声,明桂枝的身影瞬间没入水中。 紧接着,赵斐也纵身一跃,如同一尾灵动的鱼,扎进波涛之中。 二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不约而同朝岸边拼命游。 料峭春寒,河水冰冷刺骨。 一呼一吸间,咸涩海水呛入喉咙。 身后,火船渐渐沉没。 爆炸声、喊杀声慢慢远去。 游了许久,两人体力渐渐不支,手臂和双腿灌了铅地沉重。 然而海岸线隐隐约约,在夜色中几近不可见。 突然,赵斐脚下一紧,被什么东西缠住。 他奋力挣扎。越挣扎却缠得越紧,只得大力拍打水面。 明桂枝闻声往回游到他旁边。 “撑着!” 她毫不犹豫潜入水中,原来是一根旧船绳缠住他。 海水漫过眼眶,刺痛从眼底炸开,像千万根银针顺着泪腺往脑仁里钻。 深水里,船绳显出诡异青灰色,顺着赵斐的脚踝螺旋攀升。 仿佛那不是绳子,是条毒蛇。 认准了猎物的毒蛇。 明桂枝一次次泅潜。 发髻早散了,乌发像海藻,缠着翻涌的泡沫往深处坠。 赵斐眼睁睁看着“他”身影时隐时现。 每一次浮上水面,都带着徒劳。 ——“哗!” 忽然,一个浪头劈下。 赵斐听见“他”喉咙里迸出半声呛咳。 像生锈铰链突然断裂。 他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 绝望比潮水汹涌,一波又一波漫袭。 他不想死。 他不过才十八岁。 人生的画卷刚刚展开,绚丽的色彩初现端倪,才刚刚金榜题名。 宏伟的抱负、远大的理想,像璀璨星辰在他脑海中闪烁。 如今,却被这要命的船绳束缚,所有梦想都摇摇欲坠,随时化作泡影。 “我救过你,你不能不救我!” 赵斐冲着明桂枝大喊。 可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不迭。 他比谁都清楚,赵、明两家之间三代仇怨,犹如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中间。 朝堂的明争暗斗,父辈们提及对方时的咬牙切齿,皆历历在目。 更况且,刚刚那贼人口口声声说是裕王指使。 自己的嫡亲姑丈,要置“他”于死地。 如此一来,明桂枝就算见死不救,亦不会良心不安。 冰冷的波涛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拍散。 月光一下下被云吃掉。 咸涩的海水灌进鼻腔…… 这感觉何其熟悉? 是了。 是十四岁那年,他被父亲强压脖颈,浸进水缸里的窒息感。 ——“读书比不过就算了,你连射箭都输给姓明的!” 父亲的声音混着浪头砸来。 真糟糕。 赵斐心想。 人生走马灯,不该是金榜题名的欢呼喝彩、琼林宴上的觥筹交错么? ——为什么,他死前最后一幕,竟是想起这一桩? 那年的年腊月,校场积雪三尺,考的是他最拿手的箭术。 总该他赢那人一次了。 却偏偏,他搭箭的手抖了一下…… 翎羽其实只稍稍偏了些。 箭,还是射在三圈内。 气泡咕嘟咕嘟往上窜。 仿佛那年雪地里呵出的白气。 无奈的是,明桂枝正中靶心。 校场登时满堂喝彩,响动如雷鸣。 “他”的箭,射在自己命门上。 “你怎么不去死!” 父亲的咒骂,混着如今的浪声,在他耳膜上凿洞。 赵斐忽然想笑,一张口却灌进河水。 如今他真的要死了,不知道父亲会有一丝心痛么? 还是…… “废物,死不足惜!” …… “哗啦!” 月光破云而出。 水面上炸开一团黑影,明桂枝猛地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气。 赵斐脚踝猛地一松,呛着水浮上来。 “咳、咳咳......” 得救了? 得救了! “谢......” 话刚滚到舌尖就被河水撞散了。 那人笑了笑,不以为意:“省些力气,继续游。” 他讨厌“他”的云淡风轻。 衬得他方才的求救懦弱又计较。 罢了。 他也为“他”挡了刀剑,两不相欠。 …… 三更天。 天际寥寥星辰。 芦苇荡弥漫雾气。 明桂枝瘫在浅滩上喘气,衣衫缠着水草,像条刚捞上来的鲶鱼。 赵斐的发冠早不知漂哪儿去,他散着湿发往沙地里一坐,倒显出三分少年相——若忽略脸上半干的盐渍。 “哈、哈啾!” 明桂枝哆嗦着拧衣摆,腕骨棱角在月光下泛青。 赵斐一怔。 “他”手上的伤患…… 甩了甩脑海里杂乱的念头,他手指冻得僵硬,好不容易将火折子握住,正准备划燃取暖。 ——“不能生火!” 两人同时蹦出这话,排演过似的。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默契,让两人同时一怔。 笑声是明桂枝先起的。 起初闷在胸腔里打转,渐渐扯出串咳嗽,咳着咳着竟带出几分畅快。 赵斐的嘴角跟着抽了抽,这一抽便收不住势,也便笑出了声。 雾气混着咸涩海风,全呛进喉管,比烈酒还辣嗓子。 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喜悦吗? 他想。 在这仿佛世界尽头的恬静里。 那人,终于也撕破淡定漠然的面具。 “允书兄,你这破锣嗓子,”明桂枝拿苇杆戳他肩膀,“万一招来贼人,倒省得咱吹哨。” 话没说完,自个儿先打了个晃,湿发糊在脸上像团乱麻。 赵斐这才看清“他”右颊有道新添的血痕,细如丝,艳如朱砂。 明桂枝也看向赵斐。 他的衣衫仿若历经战火洗礼,破损不堪。 那几道为了护她周全,而被歹徒利刃划破的伤口,在惨白月光下格外狰狞。 经过河水长时间的浸泡,伤口周边已然泛起红肿,丝丝缕缕血水,还在极缓慢地往外渗。 她叹气,轻轻一拍赵斐肩膀:“多亏有你,若无你相护,我定被他们像片皮鸭那样片开。” “我也多亏有你,”赵斐肩膀一疼,却还是装作无恙:“若无你几番泅潜,我大概成上汤鱼羹了。” “哈哈哈,上汤鱼羹。” “嘿,片皮鸭。” 说笑声里,周围的寒意似乎消散些许。 在这陌生又荒芜无际的芦苇岸,他们阴差阳错成了彼此短暂却唯一的依靠。 潮水退下去,露出沙地上歪七扭八的脚印。 赵斐指着东边苇丛:“往那处走。” 话音未落,明桂枝已经踉跄着起身,绸服滴滴答答拖出条水线,像蛇爬过的痕。 两人逆月亮的方向往东走,四周静谧。 只有干枯芦苇枝被踩碎的声响。 明桂枝问:“那伙贼人露出什么破绽?” “破绽不少,”赵斐讪笑道:“其一,大运河上的大码头彼此相距不算远,船家们行船,大多一次备好四五天的食用,极少会每日都在村庄靠岸。可这船家倒好,天天靠岸。” “太过刻意。” “其二,我问他明日何时靠岸,他答午时。” “午时?” “明日初八,午时正值退潮,退潮时靠岸?他分明连潮汐表都未背过。” 明桂枝讶然,赵斐并不是只会应试之人,天文地理也能学以致用。 转念,又觉得自己太狭隘——对方是榜眼,自然学识渊博。 “其三,海津地处河海交界,当地海鲜既便宜又鲜美,偏要绕十多里买桂花鱼......” “为什么?” “因为你爱吃。” 明桂枝眉梢微皱。 原身喜欢吃桂花鱼。 可是……那些歹徒如何知晓? 月光照在二人发梢凝的盐霜上,晶晶亮的,像撒了把碎银。 小径曲折,夜露悠悠渗浸,他们衣物尚未干透,此刻又再湿寒。 苇叶沙沙响,割开月色。 赵斐盯着自己影子,忽道:“往后,习惯喜好不要轻易展露。” “好。” “你手上的伤,是何人所为?” “什么?” 赵斐沉默一会儿,“天机府?还是辑事厂?” 明桂枝被问得一头雾水,脚步骤然停下。 夜风幽幽。 赵斐轻轻拨开一丛芦苇,继续说:“我知道,你的手腕钩骨有错位,不影响日常,却再不能悬笔……” 明桂枝一滞,下意识地摸着自己手腕。 原来如此。 前日在客栈门口,被赵斐用力握过之后,她手腕便一直隐隐作痛。 她还以为是被他弄伤。 “如此阴鸷手段,天机府和辑事厂都懂得,”赵斐面色凝重:“你可记得那些人身上有何特征?” 四下无声,唯有芦苇在风中摇曳。 明桂枝紧了紧湿漉漉的衣衫。 水珠掉落的滴答声,于寂静凉夜格外清晰。 芦苇深处传来夜枭啼叫。 赵斐的皂靴陷进湿沙,拔足时带起串泥浆。 二人不发一言走了好久。 直至浮云将月光笼罩。 夜幕化身巨大乌毡,沉甸甸压下,严严实实笼罩芦苇荡。 “我不记得。” 明桂枝说道。 “无妨,来日方长。” “不,我什么都不记得。” “嗯?” 赵斐轻应一声,透着疑惑。 他看向对方,想要看“他”的表情。 可夜色浓重,他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明桂枝的声音,被风扯得支离破碎。 正似周围那些在凉风中摇曳不息的芦苇枝叶。 “我被人打晕了,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 “我不记得父亲什么情况,不记得自己中了状元,不记得要去杭州赴任……” “我更不记得你是谁,不记得我们曾经同窗……” “我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字什么……全都不记得。” 浮云渐远,轻纱般缓缓消散。 月色再现。 赵斐终于看清楚明桂枝的表情。 无奈,孤单。 还有疏离。 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 赵斐觉得自己很荒谬。 有这么一刹那,他觉得明桂枝本不该置身于此。 “他”只是被莫名的命运强行拖拽进来。 ……【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三脆羹 京城,平康坊忘蜀楼。 夕阳懒懒,爬过三楼窗棂。 一楼、二楼的跑堂吆喝声、酒客划拳声到这层,全叫两寸厚的波斯毯吸了去。 廊下两盏琉璃灯晃着碎光,映得门框上“忘蜀”二字流光闪映,亮得人转不开眼。 屋里反而一派雅致。 檀木屏风雕着四君子图。 酸枝案头供着哥窑瓷,斜插四、五枝玉兰。 花瓣尖儿上还凝着晨露。 方卯夹一箸假河鲀,鱼肉雪白,在琥珀色酱汁里滚了滚。 对面的郭岘正搅着三脆羹,菜肴蒸汽扑在他圆脸上,一双细眼衬得雾蒙蒙的。 “要说泉州的海错嘛……”方卯咽下鱼肉,“薄壳米蚶鲜是鲜,可惜总沾着铁锈味儿。” 说着,他瞥一眼郭岘。 这位枢密使今日裹的鸦青缂丝袍,领口松两粒盘扣,似只懒猫晒太阳。 可那搁下汤匙的右手食指在桌沿叩。 一下轻。 然后一下重。 敲得人心里发毛。 郭岘忽然笑出声,眼尾褶子堆成菊花瓣:“铁锈味儿?莫不是血锈味?” 他舀起一勺三脆羹,笋尖、鸡胗在匙里颤巍巍的,偏不往嘴里送。 “上月,泉州府报说剿了足足八处私盐灶,榫卿,你功不可没啊。” 方卯后颈一紧。 羹汤热气正巧漫过郭岘右半边脸,反显得他左眼亮得骇人。 到底是吃过三朝的老狐狸,连夸人都带着钩子。 正待接话,郭岘把汤匙往碟上一搁。 “当啷!” 惊得屏风后的侍童缩了脖子。 “要说鲜,得看这道乳炊羊。” 郭岘五指张开,按住紫檀木转盘,不眨一瞬盯着方卯。 羊羔肉切得纸薄,浸在浓汤里,被他筷子尖一挑,能透出光来。 “前日,刑部老刘说要查江南漕粮账,我说查什么查?”他慢悠悠把羊肉送进嘴,油星子沾在花白胡须上,“乳炊羊离了灶火,多煨一刻就老三分……榫卿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方卯望着那根在汤里打转的汤匙,无端想起二十年前的户部亏空案。 郭岘审的。 彼时,方卯是吏部侍郎,郭岘是太府寺少卿,两人受各自衙门派遣,一同协助大理寺审理此案。 大理寺值房里,这人还没这么胖,尚且称得上身姿矫健。但也是这样懒洋洋倚在太师椅,拿小匙搅杏仁糊。 “王侍郎,你说这账上亏空的二万两……与你无关?” 那前户部侍郎王寒树一脸问心无愧:“本官是永泰十九年任的户部侍郎,及至今年,此期间所有账册已一并上交太府寺,郭少卿若觉得有可疑,自可翻查细阅。” “那账册无甚可疑……”郭岘匙羮往盏底一戳,杏仁渣子翻上来,“但本官翻查工部的账册,发现一处巧合。” 王寒树脸色顿时惨白。 整理供词的时候,方卯忍不住问他:“你是如何发现的?” 郭岘一挑眉毛,“他的账册太完美,半点瑕疵都没有,就像在等我们去查一样……”说着冷哼一声,“呵,我就偏不查他的。” “你怎猜到纰漏在工部那处?” “工部、礼部、刑部,”郭岘挑衅似地看向方卯:“你们吏部的,我也查了。” 方卯颇有些不以为意:“有劳了。” 郭岘那天兴致很高,与他说心得:“这人也是蠢,吞这种断头钱……” “他不动贪念,就不会断头。” “我是说他如此亏空,方法太蠢。” “郭大人有何高见?” “织造局、市舶司,这些才是真正肥缺,钱银在倭国、吕宋一进一出,泡一转海水,便是干干净净的私己……”郭岘说得眉飞色舞:“方大人,写文章我比不过你,但论这查账的本事,你还得服我。” …… 小厮进来添酒,掀帘带进一缕寒风。 吹得方卯脸颊刺痛。 他捏着酒盏的手紧了紧。 他与郭岘是同榜呢。 宁朝最人才济济的一届。 明之万、他、赵固,傅融。 当年郭岘不过第五传胪。 经世济国的策略,郭岘确实比不上他们。 但如今,只他成了内阁梁柱。 “要说圣上这手棋……”郭岘夹了片鱼脍,在醋碟里打了个转,“三脆羹要笋尖托着鸡胗,羊肚丝勾着芡——古长青这碗老陈醋,不正好解银税法的腻?” 他眯眼笑起来,颊上肥肉把眼睛挤成缝,真似个慈眉善目的弥勒。 方卯喉头鲠着根鱼刺似的。 那日明桂枝在客栈论“银税法”时的神情突然浮现。 少年人眼里烧着火光,燎得他这老盐腌的心肠发烫。 “青山兄,”他叹气,“泉州、杭州的银价……” “你说……”郭岘打断他:“圣上为何偏要古长青管户部?” 方卯不接话,待他自答。 郭岘静默半晌,拿筷子蘸着酒水在桌上画。 酒痕蜿蜒成一条河。 “杭州,前市舶司使许全怡一案,一年都还未了结……”郭岘手指突然在“河”中间一戳,水渍溅到方卯袖口,“今年,又出了苏州织造一案。” 窗缝里漏进暮色,染在郭岘花白胡须上,恰似浮起层烟雾。 让方卯看不清他的表情。 方卯于是低头看桌上酒渍。 那像极了一张蛛网。 银税法,不过是最亮的那根丝。 连接泉州、杭州、苏州…… 后头还粘着漕粮、盐铁、边饷。 哪根动了,都要震落一兜子露水。 屏风外传来汤面香气。 他想起前日客栈里热气腾腾的面疙瘩汤。 明桂枝为他们端来面汤,一双墨眸津津亮着光。 “欲为大者,当为人役”。 方靖是这么转述“他”的话。 郭岘又夹一片羊腩肉:“榫卿,你食不知味,莫不是惦记着泉州的鲥鱼?” “我惦记捕鲥鱼的网……” 方卯嗓子眼发涩。 话尾叫郭岘的笑声剪了去。 “榫卿啊榫卿,”这老狐狸摸出个白瓷的鼻烟壶,凑在油光光的鼻头下深吸,“十年前吏部那案子,若你明哲保身……”他倾身方卯眼前,“如今,早也入阁了。” 方卯眸色一沉。 “对了,”郭岘扯开话题,“你侄儿呢,不是说要在老夫跟前露露脸?” 方卯槽牙发紧。 去年泉州走私案,方靖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带着衙门的师爷、铺头,一间一间银号、米铺查账。 破绽原是藏于账册里,府衙顺利查缴一万两的暗货。 那小子累得眼底发青,却仰头笑:“叔父,我早说了,每日记录银价、米价确有必要!" “那愣头青......”方卯长长一叹,“他不怎么聪明,倔得很,但胜在有韧性。” 似他。 方卯心想。 就像当年的他,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 “那他人呢?”郭岘问。 “跟着明桂枝往杭州去了,去数杭州港的胡椒筐子。” “明桂枝……”郭岘手一抖,“你们认识?” “说来话长。” 暮色漫进窗棂,跑堂的吆喝声隐约飘来。 郭岘饶有兴味地一笑:“长话长说,亦无妨。” …… 官船上,微风吹来。 明桂枝用布绞干长发。 湿气在舱板弥漫。 赵斐跪坐在茶几前,翻找药箱。 “这官船备了金创药。” 他将药瓶往地上一推,滚过舱板。 瓶身朱色标签晃转,似一尾赤色游鱼。 明桂枝鞋尖抵住药瓶。 她笑了笑。 那笑如江心的鳞鳞波光,晃得赵斐眼角刺痛。 ——“他”是有多心无芥蒂,所以这般轻易对他放下戒心? “那匪首说的裕王,”他轻轻叹气,“是我姑父。” “哦?幕后黑手想离间你我?” “你不怀疑?” “我猜裕王没那么蠢。” 赵斐的心突地一跳。 他笑了。 笑声如水波荡漾开。他记起方卯说的——“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畅快”。 ——“看来,你们伤得不重嘛。” 撞开竹帘的,是方靖。 他漆盘里煨着一炉腌笃鲜,袅袅冒白烟。 “你们也真是命大,来,吃点东西暖暖身。” 明桂枝搅舀汤匙,为这死里逃生感慨。 方靖忍不住好奇:“官船的甲板宽得能跑马,你们何苦去挤私船?” 赵斐用银筷尖拨弄另一瓶药:“怪我,自作聪明。” 瓶底轻叩船板,像打更人敲梆子。 方靖为他夹一大箸餸,“可不是!幸亏我半途折返,不然,你俩还在芦苇荡流浪。” “仲安兄,”赵斐一筷子惊散汤面:“按说,方大人此刻该到枢密院了,你何故折返?” 明桂枝余光瞥了眼赵斐,又看向方靖。 上京的方大人、泉州、枢密院…… “仲安兄,你的叔父……”她吞下一片笋片,咸香里渗出鲜甜:“可是枢密院副使方卯大人?” “正是,”方靖叹了口气,“这不都还未正式到任,枢密院的密信已经一封封沿途寄到驿站,叔父倒好,成日里念叨什么‘银税未定,寝食难安’,唉,银税法是他毕生心血呢……” “那我真失礼,在他老人家面前抨击银税法,初生牛犊不怕虎。”明桂枝笑叹道:“亏得方大人好涵养,听我胡言乱语也没掀桌子。” 方靖筷子尖定在半空,米粒粘箸上。 叔父是好涵养,但对银税法是例外的。 去岁腊月,泉州府衙的主簿多嘴,说“银税法恐伤漕运”,叔父当场摔了杯盏。 “状元郎好口才,能把米粒说成珍珠……许是凑巧撞上三分理。”他不情不愿回道。 赵斐竹箸一顿。 舱外桨声欸乃,搅开半江月色。 “对了,”方靖忽又问:“你们两家人不是有仇么,怎的同舟共济了?” ……【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恩仇录 景州。 南码头拐弯处,石阶被磨得泛油光。 一抬头,“停云楼”三字悬在飞檐底下,墨迹透着雾气,像新写的。 跑堂说这楼名取自陶公《停云》一诗,东家原是落第举子,卖茶时总爱吟两句“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明桂枝拣了临水一桌,盏里泡着新运到的大红袍。 跑堂端来此处的驰名点心,名唤“金玉满堂”,酥饼掰开,蟹黄脆嫩。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朗声唤道:“列位看官,今日咱们旧账本里新账,专说京城明、赵两家的恩怨情仇。” 明桂枝饶有兴味看向说书人。 窗棂漏下光斑,在她睫毛上跳。 赵斐却淡淡望向窗外。 方靖说要去盯官船的米粮过斗,走得急,连蓑衣都忘了带。 说书人清了清喉咙:“且听风云聚会,细数古今恩仇。话说,咱宁朝开国那日,高祖爷敲着金銮殿的阶石问:‘朕要设个监察百官的衙门,在下众卿家,谁堪大任?’” 竹板“嘚嘚”地敲:“话未落音,赵家太爷赵磐出列,他捧着前朝的尚书官印,官袍还绣着旧主赐的仙鹤。” 明桂枝低声问赵斐:“赵磐是你祖父?” “太祖父。” “他是前朝降臣?”明桂枝又问。 赵斐举盏的手一顿,侧首不应。 窗外灰雀欢快蹦跳,不合时宜,宛若嘲笑。 他片刻才答:“是。” 舌尖有血腥味,仿佛刚咽下鱼骨。 说书人竹板敲茶案:“赵老太爷捧着降臣名册,腰牌磕得金銮殿的乌金砖叮当作响!他率一众前臣降新主,对宁朝有大功,于是想当然,这监察百官的好差事定必十拿九稳,非他莫属!” 明桂枝又悄声问:“监察百官,是辑事厂吗?” “天机府。” ——“哎!谁曾想!” 惊堂木又一拍,“说时迟,那时快,明家太爷明子兴亦出列……”他压沉嗓子,学文臣腔:“‘陛下,臣亦有志于此!’” 尾音太高,不慎劈了岔。 “赵家祖祠供着三朝阁老的牌位,明家太爷么……”竹板敲了又敲:“前朝状元又如何?寒门庶族,桐木怎么和金丝楠比?” 明桂枝捻起块“金玉满堂”。 “这般说来,是你太祖父掌了天机府?" 赵斐朝说书人瞥一眼:“你听他说吧。” “但是,明家太爷有一项无人能及的功绩!” 说书人说着,抖开半幅泛黄绢布。 “……想当初,高祖爷在沧州点兵那日,正是明子兴一个箭步上前——”堂木猛拍,“刺啦撕下中军黄旗,往高祖身上一披,大呼万岁,随即三军万岁声一浪接一浪!” 只见他黄绢一扯:“黄旗再糙,裹得住真龙天子;降臣册再厚,抵不过三军归心!前朝贰臣与从龙之士,孰亲孰疏?天机府的掌印理所当然归明子兴所有。” 茶汤漾出粼粼波光。 明桂枝托着腮,听得入神,指尖还沾着酥饼屑。 “早听腻了!”跑堂咕哝声抱怨:“陈芝麻烂谷子的……” 邻桌有个穿杭绸广袖的茶客,也撇嘴应和:“嘿,这前朝旧账,翻了又翻,耳子都起茧了!” “就是,”账房先生从算盘珠上抬眼:“上月沧州糙米涨价快一成,不比这陈年官司有趣?” 风铃叮当响。 灰雀叼走地上饼渣。 说书人紧捏黄绢,嘴角笑纹还僵着,额角汗珠子顺着脸上沟壑往下爬。 明桂枝讶异:满堂茶客俱是神色索然,独独她听得入神,面前茶点碟空了大半。 那穿杭绸的茶客翘着腿剔牙,账房先生已开始核对米价簿。 她侧目瞧赵斐面色,心头猛然一凛。 自己是穿越而来的,对明家先祖没有感情,可是那说书人编排打趣的却是赵斐的太祖爷呀。 赵斐虽仍端坐如松,右手却按在茶案边缘,指节隐隐发白。 “允书兄,”明桂枝将最后一块酥饼推到他面前,“我刚刚听得入迷,也不曾醒起......” “无妨,他亦并非胡乱编排。” 赵斐转眸看窗外。 他眼睫极轻地颤了颤,分明是避开明桂枝的视线。 偏偏,一点未及敛去的倦色从眼尾漏出来。 经年的苦沁进骨缝,就像眼前茶盏裂纹里的茶渍。 赵家的人若非代代都略逊明家的一筹,又何至于执念至此? 茶叶在盏底舒展。 风骤然止住,铃铎一滞。 “诸位!” 明桂枝嗓音清冽,破开尴尬的静默。 似一柄青锋剑劈开云雾。 “诸位,在下倒有一段江湖旧事,恩怨纠葛二十载,血雨腥风三千里,可有人愿听我说道?” 赵斐讶然侧首,狐疑看“他”。 茶楼比方才更静了三分。 跑堂拎着铜壶僵在过道,壶嘴滴下水珠在青砖上砸出个浅坑。 “喂,小后生……” 西侧天井旁的那桌,有个穿青绸衫、员外打扮的中年人。 他斜倚藤椅,折扇叩了叩扶手:“景州虽不是运河重镇,但也是连接山东、北直隶的名城,每日应接南来北往的游人,咱听的故事多了去。” “就是,”青衫员外旁桌是个老童生,花白胡子一抖,“你这小后生,胎毛未褪,能讲出什么名堂?” 明桂枝笑道:“诸位安心,我这故事少不得江湖恩怨、血海深仇,更有红妆劫掠的蹊跷事、十年一剑的报冤录。” “他”将茶盏轻搁,眼中波光流转。 “一桩桩奇案连环相扣,一重重迷雾渐次揭开,包保大家听得惊心动魄,欲罢不能。” 青衫员外本在慢条斯理拨弄玉扳指,听得这精彩文白,又听满堂茶客议论纷纷,不由转头定睛细看。 但见明桂枝一袭黛色绸衫,衣袖临风微动,眉目胜工笔描就的精致。 那员外当下合起折扇,往掌心一扣。 他指着说书先生道:“说书的,且将你惊堂木借与这位小友,老郑我倒要听听,他这小公子哥儿,如何讲得比你这江湖客还惊心动魄。” 说书人攥着油光发亮的惊堂木,喉间发出含糊的“嗬嗬”声。 这惊堂木用的并非什么名贵木材,却是师祖传下的饭碗,岂能随意交给别个? 同行就罢了,对方还是个茶客。 那郑员外笑了笑,从袖笼掏出一枚银锭,唤跑堂递到说书人案前。 “说书的,按江湖规矩吧,”他说:“若这小哥说得锦绣满堂,这二两银归他润喉;若他说得鸦雀无声,便权当添你夜宵钱。” 四周茶客早忘了嗑瓜子。 银锭旋落在说书人的领赏漆盘,嗡嗡震颤。 一如高手过招前的剑鸣。 “祖师传下过规矩……”说书人沙哑吐出半句,却被银锭寒光晃了眼。 “喂!”郑员外冷笑:“说书的,你在这儿说足一天,能讨多少银钱?” 说书人撇了撇嘴,不情不愿交出惊堂木,搁在跑堂的托盘里。 那惊堂木沉甸甸的,也不知是黄杨还是榉木。 明桂枝拿在手里左右打量,又翻转抛了抛。 “允书兄,你看。” 赵斐轻轻蹙眉。 那人笑得明媚,把惊堂木往他眼前送,像年画里的献宝瑞兽。 “你不是失魂症么?”他低声问。 “他”答:“我这失魂症有点怪,偏偏只记得有趣的事。” 说罢,惊堂木一拍,震出茶汤圈圈涟漪。 “话说,前朝的时候,江浙漕帮有个少舵主,姓唐,名唤泰斯。他精通海运,常押运与东洋贸易。却说那日,唐少舵主押着三十艘漕船过钱塘江……” 明桂枝把《基督山恩仇录》的故事移花接木,化作中国古代背景,娓娓道来。 …… 酉时一刻。 方靖匆匆走近停云楼,暮色已浸染门楼。 灯火初上,照得人影憧憧。 他抬手拂去肩头细碎雨珠,听见堂内一声惊堂木炸响,满座喝彩如潮水翻涌。 却转瞬,喝彩声变成叹息声、哀怨声。 “他没死!唐泰斯他命硬着呢,绝对还喘着气!” “唉,五十丈高的悬崖呢……” “他要是嗝屁了,那范立亚大人教他那些番文、算术,岂不是全白瞎了?” 方靖疑惑,也诧异:早间他离席之际,说书人念的是明、赵两家四代宿怨…… 唐泰斯是谁? 范立亚大人又是哪位?什么番文、算术? 什么五十丈的悬崖? 方靖夹着半湿的油纸伞往人堆里挤,皂靴险些被踩掉。 上午空荡荡的楹联柱旁,竟有赤脚汉子蹲在础石上,伸长着脖子往天井那边瞧,又侧着耳细听。 浓烈酒气、花生瓜子的油脂味与煎饼味混合。 停云楼全然没有半点原先的闲适恬静。 方靖眉头皱了又皱。 他尽力往里挤,马皮靴尽是污渍,衣衫皱得勾丝。 好不容易挤到厅堂,耳边传来一声猛喝:“你个傻子,悬崖下面是海,唐泰斯死不了!” 是个穿油亮短打的鱼贩子,他揪着身边绸衫客的衣襟,两人鼻尖几乎抵在一处。 绸衫客丝毫不让:“放你祖宗的罗圈屁!那么高的阎王崖,摔下去骨头都能碾成粉!你当他是海夜叉?有九条命?” 方靖皱着眉侧身,避开那两个面红耳赤的茶客,左顾右盼,终于在人群最中央瞧见明桂枝。 “他”坐在最中间的那张八仙桌旁,手边搁着惊堂木,悠悠捧盏,轻轻啜一口茶。 茶汤热气袅袅上升,映得“他”眉眼柔和,仿佛与周遭喧闹隔绝。 赵斐坐在“他”身旁,身形笔直。 只是那八仙桌原本是四个人的茶位,虽是条凳,最多也就坐七八人。 如今却挤下十数人,赵斐只得翘着手肘,支开与左右旁人的距离,显得有些滑稽。 “哎!仲安兄,这里!” 明桂枝瞥见方靖,连忙笑着招手示意。 声音清亮,穿透了茶楼里的嘈杂,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他”对众人拱了拱手:“他是我朋友,劳驾,劳驾大家让让。” 话音一落,人群竟自动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仿佛这话有某种魔力似的。 方靖心里纳闷,人们怎么就听“他”吩咐。 但特殊待遇总是令人受落的。 他顺着人群让出的空隙走过去,脚步轻快,心里隐隐得意。 那桌的人为他腾出一小块地方,掌柜也识趣递来茶盏。 明桂枝拨开桌上瓜子壳,笑道:“仲安兄,坐这儿。” 方靖坐下,不住讶然。 这桌茶案堆得满满当当,像个小小杂货摊。 几块油纸包着芝麻糖,糖渣撒一桌,亮晶晶像铺满一地星星。 炒得香喷喷的瓜子,壳儿堆成了小丘,偶尔有几颗没剥干净的,飘着焦香。 一包刚出炉的糖炒栗子,壳儿裂开了口,露出里头金黄饱满的果肉,热气还没散尽,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桌底堆满山货——晒干的蘑菇,捆住脚的鸡鹅,甚至还有一只麻绳拴着的野兔,兔耳朵耷拉着,怪可怜。 最显眼的是桌子正中的一堆铜钱、碎银子和银锭,像座金银山。 方靖与赵斐中间还隔了两个人。 他伸长脖子,正要问赵斐这到底怎么回事…… 忽然,人群里传来一声呼喊:“报仇!唐泰斯要报仇!” 这嗓子又高又亮,像从人群里炸开一颗炮仗,一眨眼就把茶楼气氛点着。 剥花生的老汉手一抖,花生壳撒了一地。 旁边那桌额妇人怀里抱了个小孩,孩子被吓得一激灵,手里糖糕掉地上。 喝茶的老童生差点没噎着。 转瞬,大伙儿反应过来,茶厅里呼声接连,此起彼伏的。 “报仇!” “报仇,报仇!” “唐泰斯,报仇!唐泰斯,报仇!” 声浪一波接一波,热油锅里倒进一瓢冷水,噼里啪啦炸开锅。 有人拍桌子喊,有人跺脚叫,连悠哉的郑员外都忍不住跟着喊两嗓子,折扇敲得茶案砰砰响。 ……【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寿王 雨后,三更天。 天际泛着微光。 烛火将烬。 明桂枝的惊堂木敲得很温柔。 茶楼里,静得能听见槐花落地声。 残雨顺着瓦槽滴落。 “叮,咚!”,给她的尾音打节拍。 “却说,庄少棠扶着范家娘子登上望海楼,潮声里,天尽头浮着一片云帆,渺小得像沙鸥掠水。” “那庄郎君远眺天际,泪洒衣襟……” “他叹道:‘唉,此去蓬山千万重,再难闻青鸟音!今日与基督山伯爵一别,万里关山远,真不知何日再会见!’” 卖鱼听得入神,竹篓磕在条凳上。 货郎手里油纸包松了结,他浑然不觉,五香蚕豆一颗颗往砖缝里蹦。 绸缎庄掌柜的扳指早褪到指根,掌心硌出红印,犹不自知。 “范娘子拾起案头洒金笺。” 明桂枝轻敲折扇——是郑员外借给“他”的,用来当作竹板和拍子。 “墨色小楷端方苍劲,正是基督山伯爵亲写的告别书……”她将折扇一刷开,掠过将熄的烛火,忽明忽暗,更添凄凄别意,“范娘子道:‘郎君何用茫然失措,正如伯爵所言:天之涯,地之角,知己常在心;既相逢,且珍重,总有再会时!’” 临窗坐着个老学究,银须挂着泪珠。 旁边卖油郎把油壶抱在膝头,手指油渍斑斑,无意识搓着眼角。 斜对角有个戴绒花的妇人抬手拭泪。 夜风裹着槐花瓣,飘入窗内,像极那故事里,远航船泛起的浪沫。 “笃!笃,笃!” 打更声惊破众人梦境。 “这便收梢了?” 绒花妇人红着眼问。 老学究颤巍巍擦眼角:“公子,哪有结尾停在分别处的?再说,再说!” “老秀才,你说得真对!” 郑员外往袖笼、钱囊翻了又翻,凑出好几章银票,往茶案一拍,“小公子,这里有零有整,合共三百四十二两,你再接着说,接着说!若你嫌不够,我立马遣人往府里再拿!” “啊,对,对对!” 卖油郎往怀里掏出两串油粼粼的铜贯:“我也凑点!” 卖鱼汉子递来的铜钱粘着鱼鳞。 绒花妇人解下耳垂金坠子。 绸缎庄掌柜将玛瑙扳指褪下,在案头一磕,“来,算上我这个,京城买的老物件,当出去也值三、五十两!” 众人你三两、我五贯的,铜串子、碎银子堆得能把明桂枝埋住。 满泻的铜钱、碎银跌落,在地砖上蹦出声,吓得黄狗从茶案下蹿出,尾巴“哗”一声,扫落一地瓜子壳。 明桂枝笑着摇头:“诸位,抱歉,抱歉!故事确实到此为止了。” 方靖的衣袖被他自己揉成腌菜干,“哎!不差我一个,我也求你!”他抽抽搭搭擤鼻,“去年我娘亲临终前,每日嚷嚷要听话本子,她说听不全《西厢记》,连奈何桥都不愿过……” 说到动情处,他把茶汤当酒,仰脖猛灌,呛得满脸通红,“大伙儿说得对,哪有你这样说书的,有头无尾算个什么事儿?” 明桂枝忍不住反问:“哎哟,那劳驾你说道说道,这还有哪里不圆满?” 她掰着指头细数:“基督山伯爵他沉冤得雪、报复仇人、伸张正义,红颜知己相伴,还云游四海,人生惬意若此,夫复何求?” “哪门子的夫复何求!”方靖呜呜噎噎地,也掰手指数:“伯爵和那海黛姑娘还未三书六礼,没八抬大轿,还有......” 郑员外补充:“还有大宴亲朋,一定要大排筵席!” 绸缎庄掌柜接口:“没错,生儿育女,还要儿孙满堂。” 绒花妇人捋了捋手帕,“何止,儿孙要高中状元,要做驸马爷!” “驸马爷有什么好,全家受刁蛮公主的闲气,按我说,娶丞相的女儿才好!” “不不不,丞相的女儿不一定漂亮,要娶,就娶京城第一花魁……” “你傻的吗?娶青楼女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为故事编排后续。 明桂枝捧着茶盏莞尔。 在热茶蒸汽里,喧闹仿佛飘远。 郑掌柜的折扇响,绸缎庄掌柜衫上的泪渍,绒花妇人帕角漏出的芝麻糖碎,都融在了茶汤水汽里。 她不禁莞尔:若筵席能不散,该多好。 这笑意生生撞进赵斐眼里。 沉冤得雪、云游四海,就足够圆满? 还是要生儿育女、儿孙满堂、高中状元,再迎娶公主,才称得上无憾? 他也不由得摇头讪笑。 刹那目光相对,二人笑意更浓。 晨光漫过茶楼雕花槛窗。 赵斐轻叩叩着茶案。 ——“诸位,”他扬手,朗声道:“我们还要到杭州接货,这批交趾的胡椒可等不得。” 明桂枝连忙应和:“对,表兄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绒花妇人不停往明桂枝手里塞金珠子:“小公子,好歹让伯爵与海黛娘子表白爱意再走!” 郑员外也急得拽赵斐衣袖:“这位东家你行行好,让小公子说完大宴亲朋......” 账房先生帮口:“说到八抬大轿也成!” 赵斐与明桂枝相视一笑,再次无奈摇头。 …… 景州码头。 晨雾未散尽,水面浮着粼光。 方靖举着货单,在跳板前清点粮米。 赵斐和明桂枝走在后头,不紧不慢。 晨光很薄,虚虚笼在明桂枝黛色云缎上。 垂柳枝子绿得似江水浣过,细条条拂过来,叶尖沾着隔夜的雾,轻轻扫过赵斐肩头,留下津津水痕。 “云游四海就圆满了吗?”他忽然问。 “不然呢?”对方反问:“八抬大轿、大宴亲朋、大排筵席、生儿育女,儿孙高中状元然后娶京城花魁?” 赵斐轻易被“他”逗笑。 顿了顿,他又追问:“总该匡扶社稷,名留青史。” “我有失魂症,你又忘了?”明桂枝指了指自己脑袋:“爱莫能助。” 赵斐笑笑瞟“他”一眼:“我说的唐泰斯。” “他也和失魂症差不多,”明桂枝笑着摇头:“他被人抛下五十丈阎王崖的时候,便已经死了,之后,世上只有基督山伯爵。” “范立亚大人有句话说得不错,”赵斐引用故事里的情节:“若要找出罪魁祸首,必先找到何人能从此事中获益。” “哦?” “云游四海也好,匡扶社稷也罢,你总要先查出是谁害你吧。” “你有头绪?” 赵斐想说什么,但他点点头,却把话吞了回去。 明桂枝催他:“不妨直言。” “你记得盛湛吗?” “不记得。” 赵斐的深幽黑眸闪过复杂光芒,直视着一脸坦然的“他”。 “只有他一人,能从这一连串的事里受益。” …… 戌时。 皇宫,勤政殿。 烛火摇曳。 熏炉透出丝丝青烟。 老皇帝盛绯身影映在毯毡上,如像一滩晕开的陈年血渍。 他嶙峋的手指叩击奏章堆。 “苏州织造局的卷宗,你读过了?” 被问话的人,是新近封为寿王的皇孙盛湛。 青烟掠过他蟒袍。 那蛟龙鳞片的刺绣栩栩如生,在烛火下泛着冷冷幽光。 历朝历代只有皇子能封王。 皇孙为亲王,古往今来头一遭。 破了格,便错了辈分。 那些与他同辈的皇孙们,如今都要对着他袍服的蛟低头。 这本不合规,却也是无上尊荣。 去年秋冬,围猎时老皇帝遇弑。 只有他奋不顾身救驾。 所以,他得到这一切。 彼时,尚衣监连夜改制朝服。 下摆的“海水江牙”本该用靛青丝线,但老皇帝特地开的口,命人改绣金银线。 浪涛纹翻涌冷冽金光,生生压过了他所有儿子的蟒袍。 面对错辈乱序的恩赏,惶惶的不止盛湛一人。 那老太监来宣旨赐服,对他行了跪叩大礼。这礼数本应只对皇帝、储君。 谁还记得,去岁中秋宴,他穿的只是黛色袍服,绸缎织着最简单的云纹,没有任何刺绣。 混在一众皇子、皇孙的华服间,像贡品堆里混进的粗陶碗。 穿蟒袍要佩玉带、戴白玉冕。 远不如黛色圆领袍舒适。 但是,他沉寂太久太久,无法不迷恋被人看见的感觉。 “澈之?” 老皇帝的催促,唤回盛湛的心神。 “回皇祖父,单是云锦一项,便有五千匹对不上数。”声音清凌凌叩在满殿楠木梁柱间。 “好!”老皇帝显然满意:“平身吧。” 盛湛抬首,烛火照亮他左颊浅疤。 这是去年秋猎救驾时,被刺客的利剑划破的。 是他的徽识。 象征他既有功劳,亦有苦劳。 老皇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喘气声碾碎满室寂静。 盛湛疾步上前要搀,被老皇帝的镶金龙头杖抵住胸口。 那杖头金龙雕的睚眦双目赤红,獠牙正抵着他心口蛟纹刺绣。 “咳、咳,你舅舅教得你很好。”老皇帝一边咳,一边喘,一边道。 “皇祖父……” 盛赞知趣后退。 烛火将他的影子揉碎,投在老皇帝榻前。像一团温驯黑猫,偎在老人脚边。 他抬眼看向老皇帝,眸中浮着薄薄水光,眼尾泛红。 ——“皇祖父,您也曾亲自教过我。”他哽咽道。 “哦?” “孙儿六岁那年,您教导父王‘事必躬亲’,孙儿也受教了。” “呵,”老皇帝咳着笑了笑:“明世礼也教你阿谀奉承?” 烛芯爆出火花。 盛湛睫毛一颤,连忙低头。 他手掌在笼里暗暗握紧,指尖刺痛掌心。 再抬眼,眉梢眼角又舒展成恭谨模样。 “舅舅只教孙儿‘君父如天’……”盛湛笑得恰到好处,“倒是皇祖父赐的《资治通鉴》,孙儿这些年总捧读至深夜。" “呵,那他真教得你不错。” 老皇帝的眼风扫过来,在盛湛皮肉间游走。 那双蒙着灰翳的眼珠骤然精亮,如猎食的鹰隼。 “你且说说,如何安排?” ……【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白玉珊瑚 香炉悠悠吐出一缕青烟。 沉香、鹿衔草,还有南海龙涎香。 冷冽又腥甜。 盛湛的眼珠像浸在冰水里的琉璃珠,澄澈得找不出一丝杂质。 “孙儿愚见,可让方卯协查织造局案。” “嗯?”枯指搭在龙头杖上,敲了敲。 “孙儿以为,万不能让户部借此事独大。方卯既力主新法,正好协助郭岘制衡古长青。” “呵,呵呵。”老皇帝忽地冷笑。 盛湛心头一颤,连忙跪地垂首。 他额发扫过乌金砖,老皇帝的龙袍下摆正映入他眼里。 升龙刺绣张着爪,仿佛要将他的冷汗都攥成盐粒。 蛟比龙到底少了一爪。 是他道行未够。 “朕不记得《资治通鉴》有教人虚与委蛇。” 老皇帝这话说得很轻。 似喃喃自语。 落在盛湛耳里,字字都带着血腥味。 “孙儿罪该万死!” 盛湛额头一下下撞在乌金砖上,羊脂玉佩磕在砖缝间铮铮作响。 磕头声砰砰,持续了足足一刻钟。 每记都在金雕龙柱间撞出回音。 直到香灰烧落,老皇帝才一顿龙头杖。 盛湛前额绽开,皮肉黏着尘屑,血珠顺鼻梁滑到唇缝,被他抿得猩红。 老皇帝用龙头杖挑起他下颌,龙头的獠牙正好卡在他喉结。 “藏着掖着是下位者的做派,”老皇帝嗤笑一声:“你不透露想法,怎么拉拢盟友?” “孙儿……” 盛湛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骤遇强光的夜枭。 下位者做派…… 他喉咙一滚,喉结在龙牙间碾出轻响。 “澈之,把你的爪亮出来。”老皇帝看他开窍,终于满意:“不敢亮爪的狼崽子,只配当看门狗。” “孙儿想借方卯的刀。” 盛湛抬眼,眸色里尽是毫不掩饰的凌厉。 老皇帝白眉一扬,露出赏识:“杀谁?” “郭岘。” …… 寅时三刻。 最后一粒残星隐于天际。 殿前,盛湛的靴印早已散去。 勤政殿内,香炉余烬一颤。 窗外夜枭“咕”一声叫,老皇帝本伏在龙椅扶手,骤然惊醒。 “余保善。” 老太监应声拂开鲛绡,托着痰盂来到龙椅畔。 “传太医,”老皇帝摩挲着半个虎符,恹恹道:“朕睡不着。” 余保善不经意瞥过那虎符。 不是如今的款制。 虎身还刻着螭纹。 纹理早锈成了青灰色。 如今的亲王都没有兵权。 ——那是已故懿仁太子的虎符。 老皇帝瞥他一眼。 余保善慌忙低头,惊出一声冷汗。 静默良久,老皇帝忽道:“朕……想念太子了。” 他喉咙里滚着痰鸣,指尖紧紧掐住虎符缺口。 余保善不敢接话。 老皇帝长长叹息:“若他有他儿子三分狠辣,也不至于……” 殿外,有只不识趣的夜枭掠过黄瓦,惊得帘幕微微颤。 …… 雨渐渐重了。 一根根在风里斜斜飘。 官船上,明桂枝倚着槛窗剥瓜子,“寿王的亲母是我父亲的庶妹……那我该唤他——表哥?” 古代人亲戚多,而且有嫡有庶。 她捋了好一阵才弄清。 “嗯。” 赵斐轻轻点头。 “也不全对,”方靖用小刀撬开榛子,一下抛进口中:“寿王的生母只是太子良娣——人家正经八百的娘是太子妃文氏,按礼数,只有文家的表弟才能唤他表哥。” “哦,这个我懂,”明桂枝领悟,脱口说:“就像《红楼梦》里,探春只认王子腾作舅舅!” “谁的舅舅?”方靖一脸惑然,又侧首看向赵斐:“王子腾是谁?” 赵斐摇了摇头,掀开竹帘。 船顺风行驶,两岸烟柳隔着雨幕,如翠绿绉纱。 “是我以前读过的话本。”明桂枝解释:“故事里有个庶出的女子,她只认正房太太的亲哥作舅舅。” “这才像话!规矩就是规矩。”方靖掸了掸身上果壳碎屑:“你这失魂症也是怪,连寿王都不记得,偏偏净记得些乱七八糟的话本。” 赵斐原本望着窗外雨,闻言顿皱眉,回首对方靖道:“仲安兄,他失魂症的事,切记不要外传。” 他食指重重叩在桌沿,震得茶汤都漾出圈圈。 “省得,省得的。”方靖悻悻点头。 明桂枝问赵斐:“那我和他熟悉吗?寿王。” “应该是。” “应该?” 赵斐叹了口气:“我之前和你不熟。” “哦,对。”明桂枝眉头紧了又舒,舒了又紧:“那你何以判断我和寿王‘应该’熟悉?” “三年前圣上遇弑,寿王因救驾受伤,”赵斐端起茶盏往嘴里送,神情忽地黯淡,“而你因为救寿王而受伤。” 当时,他父亲愤愤不平了好多天。 巴掌声又响在赵斐的耳边。 ——“你脑子用木头做的?傻子一样!但凡你扑过去挡半寸,那‘救驾功臣’牌匾就能放咱家祠堂!” 真好笑。 当时圣上在西围场,他与父亲都在营帐里,怎么去“挡半寸”? 强人所难。 “合着我是拿命换的交情?”明桂枝问他:“我手臂上的疤……是拜他所赐?” “我不知道你何处有疤。”赵斐冷冷道。 “那我爹失踪的事,他如何能受益?”明桂枝愈发茫然。 赵斐一声叹息,惊得茶汤里的倒映都抖了抖。 他有种和蠢人交谈才有的烦躁。 不该如此的。 他与“他”有过聪明人之间心有灵犀的畅意。 赵斐忍不住想……若“他”不曾失忆,何须多言? 两人大概一个眼神就明了。 但赵斐最后还是耐着性子,为“他”揉开、掰碎来说。 他拨弄青瓷碟里的坚果,挑出一颗大又亮的榛子,放到茶案正中:“明公之重,岂止在犀甲金印?” 又捏来一颗橡果:“赵家。” 一颗栗子:“户部。” 还有一颗核桃:“银税法背后的新政派。” “全靠我父亲来制衡?”明桂枝心领神会。 赵斐赞许颔首,将榛子推到“他”面前:“明将军失踪后,本该你顶上。” 话音未落,窗外惊雷碾过,震得果盘里几颗花生晃晃荡荡。 “原来如此,”明桂枝冷笑,混着刺进来雨声,格外凄清:“所以就有人参他一本,诬陷他通敌卖国!” 茶炉火星“噼啪”炸开,映得赵斐眼底忽明忽暗。 “如今明将军蒙冤,你受牵连,这制衡的差事……” 他侧首望窗外雨幕。 雨水顺着竹帘往下淌,就像讽刺明家“屋漏兼逢连夜雨”。 明桂枝心下澄明:“只能落在与明家有亲、又贵为皇孙的寿王肩上。” 她沉吟片刻,摇头道:“但是,他没有动机。” “嗯?” “如果我父亲没出事,他还能有个掌兵的舅舅。” “确实。” 赵斐眉目渐舒展,心里跃起一丝灼热,指尖下意识沿着茶盏口画了个圈。 他有点后悔没有早点和“他”熟络。 “他”对《白虎通义》会不会有和自己一样的见解? 假如他们一起讨论《平准书》,会不会有更多有趣的看法? 窗外的雨也没有似乎那么恼人了。 如果,他是说如果…… 他和“他”那时也恰逢下雨天,“他”会作怎样的诗? 方靖剥开一颗栗子,一边吃一边问道:“你昏迷醒来的时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能是凶手的物件?” “是有一件,”明桂枝从香囊里掏出一截白玉,摊到手心展示:“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把它含在舌底。” 暮色带雨,透过窗棂斜劈进来。 明桂枝掌心的白玉泛起血丝似的微光。 那物件不过一节手指长,雕着三股虬结的枝桠,倒像被掐断的半截龙爪,又似一小截枝丫。 方靖正想拿起来瞧,忽想起“他”说是含在舌底,手指生生顿住。 “洗过的,我洗过了。” 方靖这才拿在手里,侧过来侧过去看。 半晌,摇着头便递给赵斐。 “会不会是从什么地方掰断的?”方靖问。 赵斐笃定:“不会,断口很圆润。”那断口处仿佛裹着层浑圆的包浆,像被人捻在指尖磋磨过千百个长夜。 “没有洞口,不能穿绳、挂钩,它应该不是首饰。”明桂枝分析。 “珊瑚?”赵斐忽道。 明桂枝颔首:“我也觉得像珊瑚。” 三人又胡乱猜测一番,始终毫无头绪。 铜炉里残香折了腰,雨脚渐渐换了鼓点。 撇到铜铃上,叮叮当当砸碎满船寂寥。 方靖悠悠赏雨:“德州驿站的茴香豆煮得极好,不知明日能不能赶到。”话音缠着水汽往梁上爬,在窗沿处凝成霜。 “我更想吃煨芋头。”明桂枝紧了紧披风,呵着气暖手。 她又问赵斐:“你呢,想吃什么?” “我想写诗。” “啊?” 赵斐思绪从雨幕里抽回。 似恍然从一个长梦中醒来。 他问明桂枝:“这样的雨天,你会作怎样的诗。” “我有失魂症,你忘了?” “嗯,是差点忘了。”他赶忙转过头,不愿“他”窥探自己莫名其妙的失落。 “不过……” “不过什么?” “我有个故事,讲一个女子在这样的滂沱大雨天,去找她抛弃妻女的父亲要银两……” “我没兴趣。”赵斐说得斩钉截铁。 倒是方靖瞪亮了眼睛:“愿闻其详,愿闻其详!” 在娓娓故事声里,雨珠渐渐缓了些。 熏炉孔隙溢出最后一丝沉香,融在雨雾迷蒙中。 …… 寿王府。 东苑的书房里,经史子集、百家言论,县志、还有大量的兵书。 一堆一堆,一叠一叠,筑成高且厚的墙。 铜雀衔枝熏笼里,灰白香屑缓缓坍缩。 窗纱垂到书案前,被暮春的晚风揉出深浅褶皱。 羊脂白玉小鹿立在堆叠如小山丘的奏折旁。 缺角的创口泛着幽光,像一汪始终未凝固的月光。 ……【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逐鹿 白玉鹿角断口处,盛湛抚出冷腻汗痕。 “莎,莎、莎……” 窗外传来声响,他探身的动作比思绪还快,回过神之际,人已经贴身在窗沿旁。 窗外,内庭院空荡荡。 太湖石嶙峋影子里,蜷着半枝残柳。 再侧耳细听,那“莎莎”响动不过是仆役在帚落叶。 盛湛松一口气。 剑柄硌得掌心发潮,他忍不住讪讪笑了。 十一年前,前国舅文聿鳞怂恿晋王盛绚造反,发动政变。 皇帝震怒,血洗朝堂。 盛湛的父亲——太子盛瑜是先皇后文氏所出,太子妃文氏是文聿鳞嫡女,如何能辩白? 一夜间,他父亲、嫡母和生母均血溅天牢。 就在盛湛被人带进刑房之际,明世礼黑衣蒙面到来,趁禁军换防,偷偷带走他。 明府地窖深藏在假山下,石砖缝里嵌着郁郁青苔,玄铁链锁住暗门。 此后三年,少年再未见天日。 长长短短的扫帚声,是他与明桂枝约好的暗语。 三长一短是安全,可以在气孔窥看。 两急三缓是小心,皇帝的鹰犬在角门窥探。 一长二短是危险,快快从地道逃走! 有一回,他饮了治风寒的药汤,错过了明桂枝的“一长二短”。 缉事厂的厂卫差一步就找到地牢的把手…… 幸得她及时放了一把火。 回眸之际,他在暗室气孔瞥见她狡黠一笑。 熊熊火光火映着她的眸子,比北辰星还亮三分。 在地窖的第一夜,他缩在暗室角落发抖,忽然砖缝里漏进一缕光。 是他的小表弟。 不,是小表妹。 她翻下密道,怀里揣着这只莹润玉鹿。 “阿爹说,这是太子殿下的遗物。” 那羊脂玉制的小公鹿,其昂首之势,恰似欲奋蹄奔逐。 刹那间,盛湛喉头猛地一哽:“它应于山林之间畅饮清泉,自在驰骋,何苦困于囚笼之中……” 小表妹望着掌心里的白玉鹿许久,心有感触:“今日夫子讲授《汉书》,书里面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她抬眸看向他。 盛湛至今仍记得,那目光里就像有繁星。 她说:“我不明白,鹿明明最温驯和善,平日里只食青草,究竟为何引得天下人竞相追逐,不得安宁?” 小表妹硬把他手拉过来,将白玉鹿叩进他的手掌中。 她的眸光仿若能穿透世间的纷繁,直抵人心最柔软处:“我觉得,只有愿意让鹿儿畅饮清泉、山林驰骋的人,才配拥有它。” …… 回忆如潮水渐退。 外庭院的扫帚声短促起来,大约是碰着太湖石根下的碎瓦。 月光顺着窗棂映在他衣袖,烙下深深浅浅光斑。 盛湛愣了愣。 一回神,玉鹿的角尖戳进指缝,凉得发痛。 …… 城西,古府。 雨丝斜斜扫过,回廊转角探出半枝红梅,凝着水露,像失手抖落的碎琉璃。 茶室建在水榭上,竹帘半卷着,漏进薄薄的天光。 湖里,石假山根儿底下漫着暗影。 池里的锦鲤似乎通灵性,见着人手的影儿就聚到水榭底下。 红鳞映碧水,颜色鲜活如画。 方卯端起茶盏。 是新蒸的桂花香片。 正要细细品味,窗外石径传来碎叶声。 那脚步应该踩惯青苔的,落得又轻又稳。 像只识途狸奴。 门帘掀动,带起一阵墨香。 方卯搁下茶盏的工夫,古长青已立在八仙案旁。 他袖口沾了墨,想是刚在书房写公文,连官服都未及换下。 “原该备些新焙的毛尖待客,”古长青撩袍坐下:“偏不巧,我早前得了个怪病——闻见茶青气就头疼。” 说着他自己先笑起来,眼尾细纹像池边春柳。 古长青的尖下颌上蓄着半寸花须,远看,像蘸秃了的狼毫笔头。 一对寿眉,顺着下垂的眼角往鬓边斜斜扫去,几绺白发在玉簪旁支棱着,。 方卯年轻时见过古长青——是个丹凤眼的俊后生,眉目间颇有威仪。 如今皮肉松了,竟然显出三分菩萨相。 他垂眼盯着茶汤,咽下轻叹。 ——原以为要枯坐三五刻钟的。 枢密院的同僚提醒他,说古大人如今兼着织造局的烫手差事呢,便是晾着同级官员吃茶,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不曾想,古长青来得这样急,把他斟酌半日的开场白搅乱。 半肚子官场话,此刻像揣着油纸伞撞见大晴天。 白费心了。 方卯低头抿了口茶,窗棂间漏下的光移了半寸,惊醒蜷在藤椅里的狸猫。 “说起来,今个晌午打朱雀街过——”他笑道。 古长青不接话,只管将滚水绕着茶盏边沿画圈。 方卯继续说:“我瞧见一样新出的茶,倒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 “半生茶?” “正是!” 方卯莞尔。 ——他想起臻颐茶行门口悬的牌匾。 对联的那手字泼墨淋漓,收笔处又带出两分春意。 真正是刚柔得宜。 字好,对联更好——常恨半生多契阔,万幸回首有余甘。 饶是方卯见惯风雅,当时也不禁驻足长叹。 “其实就是苦丁。”古长青也笑。 “嗯?” “半生茶,就是苦丁茶。” 方卯顿时兴致更浓:“为何唤‘半生茶’?” “因为苦,苦后回甘。” “妙!妙极!”方卯不住夸赞。 声音惊动柳梢画眉鸟,扑扑掠过池面。 “这苦后回甘……”话音在舌尖滚了半圈,忽地化作一声轻叹。 茶气氤氲。 方卯抚着茶盏,心境悠悠。 他想起永泰元年的春闱放榜,想起在吏部做侍郎的短暂时光,想起在杭州、泉州的漫长年月…… 风骤然静下。 画眉噤声。 古长青冷不丁一句话,把方卯从走马灯一样的回忆中唤醒—— “方大人,你猜猜是谁写的对联?” ……【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青隼 方卯一怔,既惊又喜:“莫不是古大人的墨宝?” “方大人,在下字植之。” “植之,”方卯笑道:“我字榫卿。”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杯盏:“植之的字,苍劲有力,一气呵成!” 古长青是传胪出身,初任钱塘县令即勘破茶引弊案,连升三级。在任上建树颇多,然而永泰十二年,他因漕粮案牵连,在御史台诏狱熬过三载寒暑,平反后正要升迁,又逢母亲病逝,停职守制。 几番起落,当得起“半生契阔”。 方卯思及此,感同身受,便叹息道:“你说咱做父母官的,熬干多少盏桐油灯,在田赋黄册里挑出蛀虫,从漕粮账簿中剔去腐肉……” 他想起臻颐茶行的楹联上,那力透纸背的“万幸回首有余甘”,舌尖泛起新茶的清甜,“唉,能得百姓一两句夸赞,也算得苦后回甘。” “榫卿兄猜错了,”古长青摇头笑道。 他拨了拨热茶壶的炭火,火星子噼啪爆开。 “那对联,是新科榜眼赵斐的字迹。” “赵斐?” 方卯想起那日客栈晨光融融,赵斐忽然叫住他。 ——“明桂枝的字并非如此。” ——“下官方才挣扎过。” 是个把端方守礼、仁义道德刻进骨血的人呢。 可是,苦丁茶这样妙趣的名字,还有那幅豁达洒脱的对联,他不认为出自赵斐之手。 “我觉得像状元郎的手笔。”方卯嘬了口茶,笃定道。 “哦?” “明桂枝。” 轮到古长青诧异:“你们相识?” “一面之缘,但印象深刻。” “洗耳恭听。” 铜铫子的水又咕嘟起来,古长青给茶壶续上热水。 窗沿飘入几点杏花雨。 忙中偷来的闲适,正好用来听听故人的音讯。 …… 申时二刻,康王府。 一场春霖稍歇,芳华苑的梨花白惨惨碎一地。 凉亭四角垂着灯笼,晕黄火光映照,衬得康王盛瑄的蟒袍都发了潮。 “好侄儿,辑事厂的差事落你手里了,这次,咱叔侄正好齐心协力。” 康王盛瑄倚着锦垫,烛影里浮着张玉盘似的脸。 三十六年华酿出微丰皮肉,仿佛羊脂膏子拿银匙子细细刮过,连笑纹都熨帖得恰到好处。 偏生他一双眼生得极妙,眼尾斜斜飞进鬓里。 恰似工笔描凤翎。 总在垂眸时漏出几分冷光。 盛湛举杯:“为圣上分忧。” 雨丝顺飞檐滴入酒盏,溅出一圈圈金波。 盛瑄没有碰杯。 他夹起一箸东坡肉,脂膏泛着琥珀光,“旁人不懂,都以为我们天机府、辑事厂吃的山珍海味,御膳佳肴……”骤然一抬眉,盯着盛湛看:“但其实,顿顿吃河豚肉,一不留神,就见血封喉。” 烛火在他眼底跳了跳,眸光似刀尖寒芒,直要挑开对面人皮肉下真实情绪。 盛湛抬眸迎上来,眸子清凌凌,看不出半点心事。 “侄儿不过替圣上……还有叔叔们跑腿。御膳佳肴也好,断头饭也罢……” 他仰颈饮尽杯中物,喉结滚动,左颊的浅浅疤痕也跟着颤。 “——你们若叫我吃,我不敢不吃。” 说话间,有梨花瓣落进酒盏,浮在酒面,像只溺死的蝶。 “澈之,”盛瑄举起杯盏,“你这话生分了,六叔叔一定看顾你。”他不咸不淡笑了笑,“说起来,我与你除了是叔侄,还是姻亲——” 盛湛笑得比春雨还圆融,“我记得,明家舅舅娶的是您表妹。” “嗯,三表妹,殷家最美的人儿。”盛瑄捧起他斟满的酒盏:“真想不到,明秉则竟这般长情,她过世有十年了吧?都不曾续弦。” “舅舅总说殷家女贤良淑德,”盛湛笑意从唇角漫到眼底:“侄儿也神往,却不知是否有此福气。” “好!”盛瑄与他猛一碰杯:“明日就让你婶婶去打听,我命她亲自替你把关,定叫你娶个宜家宜室的好闺秀。” “侄儿先谢过六叔叔。” 盛湛仰首饮尽,又绽起笑颜,左颊的疤被烛光晕成胭脂色,就像含羞似的。 雨渐大。 斜雨掠过亭角,浇熄暖炉最后一粒火星。 …… 更漏声钻进车帘。 雨点在玄色车篷上泛着灰光。 盛湛指尖正搭在香炉孔隙,任龙涎香的雾霭漫过指节。 是久违的香气呢。 若非皇祖父“格外开恩”,他岂能逾制用这香料。 嘴角忍不住泛起讽刺的角度。 车厢内,还坐着辑事厂校尉魏衍。他膝头搁着鸢羽刀,刀鞘的鸢眸雕刻栩栩如生,似是要啄破满车寂静。 “康王真是好笑,”魏衍攥紧刀柄:“辑事厂向来高天机府一头,何时轮到他指手画脚?”他肩头的青隼刺绣被雨水撇成墨色,一双翅困在银线里。仿佛讽刺他,有翅难展。 “他辈分高,总要给长辈三分薄面。”盛湛浅浅笑着。 这温润如玉的笑,落在魏衍眼里,叫他看出六七分故人之姿。 “辈分高,他能高得过太子?当年太子殿下整顿辑事厂规制时,他康王字都还未认全……” 话音戛然而止——盛湛食指抵在唇畔,凉意渗进未尽的话尾。 “都是为圣上分忧,对吧?” “对,寿王说得是。”魏衍眉头一蹙。 车帘被风吹开道缝隙,他似乎瞥见天机府的褐色苍狼氅,冷汗瞬间顺着脊沟滑。——如今辑事厂刚易主,指不定圣上会派天机府的人盯梢。 魏衍心道:幸好寿王心思比他慎密。 盛湛今日也穿了辑事厂的青隼服,银线在灰绸上泛出冷光。 他抚了抚领口的隼首刺绣,那利喙正对着咽喉,像诡谲的隐喻。 窗外的雨色凄凄掠过。 盛湛有种无可无不可的寂寥。 辑事厂的青隼,天机府的苍狼,看着何其威猛。 都是老皇帝的鹰犬爪牙罢了。 …… 德州,运河码头。 灰麻石道还渗着薄薄湿气。 驿丞梁佑安抹了把额角的汗,驼色官衣叫冷汗润成深褐色。 “诸位大人,用茶,请先用茶,稍安勿躁。” 梁佑安推过粗瓷茶盏,眼神不停往码头那边飘。 明桂枝顺着他目光看去,码头边一行人在排队换米。 三十来个百姓挨着青石驳岸,排成歪斜的线。 铜器碰在船钉上,叮当声响得清脆。 蓑衣老汉把铜烛台往袖口蹭了又蹭。 粮铺伙计立在油布伞下,秤杆上的铜星子蒙着水雾。 穿夹袄的老妇解下耳坠子——那是两枚黄铜的石榴,蒂头还缠着褪色的红丝线。 伙计眼皮也不抬,抓过石榴坠往笸箩里一丢,米粒顺着斜斗淌进老妇的粗布袋,簌簌声如流沙。 队伍里忽起骚动。 抱铜壶的后生踩了泥浆踉跄,壶嘴撞在石栏上,迸出个豁口。 米袋已空的粮车吱呀呀调头,车辕溅起水花。 方靖在檐下翻他那本札记,喃喃道:“上月临清县一斗米六十文,” 又细细记录:“四月十四,德州一斗米八十三文……” 赵斐抿过茶,粗瓷盏不轻不重地一搁。 梁佑安的络腮胡颤了颤:“大人们有所不知……” 话头倏尔折住。 窗外传来铜器相击声,那几个粮铺伙计正往粮车里面堆铜锅铜勺。 明桂枝转着折扇,杏眸笑意盈盈:“既然我们不知,那便劳烦梁驿丞说道说道。” ……【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千斤石 德州县衙。 青砖墙角边,几枝野杏花雨中沐浴,比往日都精神些。 驿丞梁佑安领着三位官人往县衙去。 他一脸愁容,络腮胡子凝着细碎雨珠,如老松挂霜。 当值衙役正倚着鼓打盹,忽见绸缎袍角陆续扫过门槛,惊得把水火棍一戳。 知县陈敬儒听过主簿禀报,正了衣衫在二堂候着。 他润了润喉,先开的口:“诸位,德州户籍钱粮俱记在四柱清册上,下官没必要藏着掖着。” 眼见那国字脸的中年要回应,陈敬儒一对八字眉霎时耷拉:“只是,贵司官船挂的杭州帆,凭什么来问鲁地米价?” 未等对方回应,他又哼了一声:“再者,今日下官与诸位说一两句,明日扬州的、苏州的大人便能来问三五七句,过不了几天,怕是连大理寺、都察院的大人们都要来问话,本官不用理德州的民生了?” 黛衫“少年”丝毫不恼,反而笑得和煦。 “陈大人,我此去主理杭州市舶司,要把沿河州县粮价记入章程。斗胆问德州米价,为的只是在‘市舶则例’后头添个注脚……” 案上茶汤腾起雾,笼着“他”袖口云纹,似晴湖上起了薄烟。 “他”话音未落,陈敬儒重重一磕茶盏,“明大人,恕下官直言,杭州市舶司的船,恐怕还泊不到德州的码头来。” 方靖在三人里最年长,反倒先沉不住气。 “好大的气派,”他一拍桌案,茶盏在案上滴溜溜转圈:“不知道枢密院的文书船,可驶得进德州漕河?” “方公子,”陈敬儒轻笑道:“令伯父的紫金鱼袋在枢密院供着不假,可您这身曳撒……” 他捧起茶盏,盏盖轻轻一敲:“本官免你一个布衣跪着回话,已是全了方大人的面子。” 方靖耳根霎时红透,霞灰色曳摆在椅栏上磨出沙响。他手里攥着那本札记,纸角早叫汗洇成咸菜色。 雨水渐渐收歇,云缝里漏出日头。 赵斐探身取茶铫子,杭绸广袖拂过檀木案。 壶嘴倾出银线,稳稳注满茶盏。 水声里掺进他一句:“月前,太府寺接到各地州县的邸抄——" 说话间,他掏出太府寺少卿的鱼符,轻轻压在茶盏旁边。 陈敬儒瞳孔倏然一紧。 “本官记得泰安县的米价不过六十文一斗,何故一县之隔,米价跃升近半?” 赵斐把茶盏往陈敬儒跟前推了半寸:“太府寺掌钱谷金帛诸货币,想必,本官的上峰们有兴趣了解一二。” 案上茶汤热气腾腾,在他眉宇间缭绕。 如晴雪里的炊烟,散得从容。 陈敬儒铁青着脸,朝衙役挥了挥手。 片刻,后堂传来搬账册的响动。 赵斐翻动簇新的册页,敛目细看。 陈敬儒咳了咳,端起茶盏,茶盖碰出脆响。 “赵大人可见过运河起闸?”他吹开浮沫却不饮:“水猴子掀了浪头不打紧,怕的是,闸门下头沉着千斤石,一不留神,翻起万丈浪。” 赵斐眼皮都没抬。 “巧了。” 茶雾漫过册页,映得他眉眼愈发清峻。 “本官在太府寺掌秤,最擅长的便是称千斤石。” 院外掠过卖饴糖的梆子声,惊飞梁上燕。 …… 济南府,点翠楼。 灯笼被春雾染得发黄,铜钩凝着莹莹水珠。 二楼临湖的雅间,窗外大明湖波光粼粼,被珠帘筛成碎银子。 灯笼随风摇曳,光影在湖面拖出长长金尾,转瞬又被夜雾吞噬。 紫檀木椅里,山东巡抚徐霁民靠着扶手斜倚。 他懒懒夹起一块翡翠白玉饺,皮儿薄如蝉翼,汤汁染得象牙筷子发亮。 旁边,琉璃熏炉飘出缕缕青烟,正巧笼住他凹陷的面颊。 一张脸像被刀削斧凿过似的,两腮塌得凹陷,颧骨却高高拱起,像要戳破面皮。 坐徐霁民对面的,是山东最大粮号瑞禾丰的当家林茂源。 他看着那白玉饺的油光点点滴落,一如他的冷汗滑进后颈。 “来,尝尝这饺子。” 徐霁民将瓷碟推来,碟底在紫檀上刮出细响。 “这儿新聘的扬州厨子,馅儿用的是邵阳湖的‘芦丛跃’,过了这一季,就得等明年了——” 他一箸掐开饺皮,虾子混着蒸汽漫上来。 ——“不过呢,比不得济南府的米金贵。” “徐大人,听说……”林茂源并未动筷:“听说青州县递了蝗灾的折子?” 他胖得像刚出笼的发面馒头,此刻脖颈更是急得白里泛青。 徐霁民掀开眼皮:“哪里听来的?” 他喉间滚出闷雷似的笑,“就算真有此事,那折子还不是要经本官这儿,他递不递得上去,还两说呢。” “毕竟不是真蝗灾,万一京城派人来查……”林茂源越想越后怕:“哄抬粮价,是死罪啊!” 他眼珠子大,这会子失了神,在青灰眼窝里乱转,像滚进灰堆的玻璃球。 “你怕什么,上头派什么人来,还不是枢密院说了算?”徐霁民掏出手帕慢条斯理擦嘴角,:“你倒不如忧心那三万两利钱吧?” 他朝林茂源咧嘴笑,露出被茶渍染黄的臼齿。 “总不好叫郭大人亲自来催吧?” 这似嘲似吓的笑,唬得林茂源肥肉乱颤,汗珠子直顺他双下巴往领口钻,把绸袍都湿透。 …… 德州码头。 夜风猛地一刮,卷走张平粜告示,忽高忽低贴着水面飞。 像一尾被鱼鹰惊着的白鲦。 明桂枝匆匆朝茶寮跑去,腰间玉珮在月色里晃出碎光。 茶寮残棚下,赵斐端坐在歪斜的长凳上,背脊挺得比漕运司的旗杆还直。 流光白的袍袖被夜风鼓起,似张满的帆。 他执笔的腕子稳得很,正疾笔写信。 “咔嚓”一声脆响惊破沉寂。 方靖的皂靴踩碎茶寮地上的碎渣,靴底粘着半片竹节虫翅。 国字脸上还沾着粮仓顶的蛛网。 袖口一抖,油纸包里的虫尸哗啦啦洒了一地。 月光正巧穿过云隙,照得虫壳泛起死鱼鳞的青光。 他举起一只断须的竹节虫,六条细腿在风里微颤,似要活过来要往漕船方向爬。 “不是蝗蝻,蝗蝻头更小,身更长。” 方靖的食指戳得茶桌咚咚响,“那些个黑心肝的,专挑芒种前在墙根撒虫——” “那这些是……”明桂枝问。 “竹节虫的幼虫,”方靖把那枚虫尸递给明桂枝,“这玩意儿山东不常见,但泉州多的是。长得与蝗蝻七八成相似,就是头长一些,身短一些。” 河面忽地泛起涟漪,原是片榆钱打着旋儿落水。 明桂枝望向不远处,但见十数艘黑影的桅杆交错,在月下织成张破网。 河风忽地转了向。 带着隐隐约约的陈米酸气。 “假蝗灾。”她叹了口气。 方靖气得眼角不住抽动:“最绝的是那些说书人,码头、茶肆还有酒楼,哪里人多往哪里去,专门讲《旱魃降灾》的段子……”他捏着嗓子学说书腔调:“江南道三月不雨,蝗神娘娘的銮驾已过长江啰——” 尾音被夜风削去。 暗处传来声鹧鸪叫。 明桂枝黛绸袖口往远处漕船方向一扬。 “这十数艘漕船吃水深得不正常,今日多的是没工开的苦力,这些船主硬是不卸货。” 她从袖口掏出一把大米,沙沙倒入茶碗,“我拜托飞羽调查走访,你们猜怎么着?” “全是大米?” “嗯,全是大米。” 方靖惑然:“为何不入仓?” 明桂枝叹了一声:“因为德州各个粮仓都堆满大米,要等这批卖完了,那十数艘船的大米才有空位入库。” “直娘贼!”方靖猛地跺地:“天杀的直娘贼!他们合伙骗老百姓!告官,咱们去告官!” 河面忽地卷起阵怪风,将赵斐案头信笺吹得哗啦响。 “无人愿受理的。”赵斐脸色比运河还沉:“我今日走访邻近的县、乡,各县衙有此情况。” “那不正好?允书,你赶紧报给巡抚。”方靖催道。 赵斐摇头:“那些知县、千户们都避而不谈。” “难道……” “此事背后的人应该来头不少,指不定……” 明桂枝替他说完:“指不定巡抚也参与其中。” 凉风吹过榆树,沙沙声,混进远处漕船启碇的闷响。 三人同时望向运河尽头,一时无话。 风吹榆钱的声音稍歇。 “我写信给伯父吧,”方靖一拍在茶桌,震得虫尸蹦起三寸高:“惊起千尺浪也好,震醒九霄雷也罢,反正我是白身,不怕丢乌纱帽。” 明桂枝叹了口气:“只怕这信送不到方大人手里。” 万一连巡抚都参与其中,那往来的驿站一定特别关注他们几个的信件。 “那如何是好?” “我已拟好密折。”赵斐把茶桌上的信笺折好,眸色炯炯:“我命令飞羽三更启程,亲自送信到京师。” “来不及,”明桂枝又叹:“快到芒种了,老百姓顾及蝗灾,很可能会影响耕作。”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方靖白了一眼,讥问道:“那明大人你有何高见?” “巧了不是,我还真有一计。” ……【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期货契约 德州县衙。 官廨旁,杏花寥寥,但槐花开得泼辣。 风轻轻一吹,花瓣碎玉似的,絮絮落在青砖地上。 陈敬儒缩着脖颈,侧耳听两位京官说话,八字眉随他俩话音一抖一抖。 那明大人今天还是黛色袍子。 “他”生得实在扎眼,尤其那瞳仁清亮澄澈如晴空。 他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看不出半点假意。 只得低头逐字逐字看那《期货契约》。 端的是白纸黑字——两个月后,杭州市舶司按一百文一斗的价格,与“瑞禾丰”收粮十万石。 暂以一千两作定金付予“瑞禾丰”,违者双倍赔付。 文书上每项条则都无比清晰,还盖了杭州市舶司的官印。 可陈敬儒总觉得有诈。 眼下八十八文每斗米已经是极高,听说青州县都递了折子。 一百文钱一斗? 怕不是要惊动圣架。 ——“陈大人这般考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刑部在秋审呢。” 方靖话裹着话。 陈敬儒却笑出十二分和气:“状元郎亲拟的契书呢,下官难得拜读,获益良多,获益良多哪!” 他屈指抚了抚契纸边角,仿佛昨儿嫌隙随这动作被抚平了。 窗外麻雀叽喳,让陈敬儒心神更不宁,不停往桌上的银票瞟。 ——五百两润笔费! 比他三年俸禄还多。 嘿,到底是京官大气。 银票上鼎泰银号的大印,十足五百只蚂蚁咬他心尖肉。 但是…… 这事万一稍有差池,他别说乌纱不保,极可能人头落地。 犹豫间,忽听得明桂枝朗声道:“林二当家,合作愉快!” 陈敬儒一惊,抬眼看到明桂枝吹着契约的朱砂渍。 那是“瑞禾丰”二当家林茂海刚盖的印。 “林二当家这般英明果断,难怪‘瑞禾丰’的分号开了又开!”方靖笑着为林茂海添茶。 “见笑了,咱运河上跑惯了的,就图个爽利。” 林茂海笑得浑身肉颤,鱼师青绸缎裹着圆肚皮直晃——眼下市价八十八文每斗米,这桩生意能抵他跑十船私盐的利。 更何况,他大哥林茂源已经提心吊胆假蝗灾的事。 如今有傻子接盘,何乐而不为? “陈大人啊陈大人,莫怪我多口,”方靖恭维完林茂海,又对皱眉对陈敬儒道:“论果断你比不上林二当家,需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何必与他废话。” 赵斐深深刮了陈敬儒一眼,又淡淡对林茂海说:“‘瑞禾丰’不是在东昌县也有分号么?” 明桂枝立即会意:“对,我们马上去东昌,让那边的县官作保。” 说罢,“他”笑着对陈敬儒道:“我总不信,五百两润笔费也换不来一个知县盖章。” ——“慢!且慢!” 陈敬儒八字眉颤抖,险些飞出额角,官服的鹌鹑刺绣早叫汗渍泡成了落汤鸡。 “我盖,我……下官这就盖…这就盖!” 只见他三份契纸叠作一处,官印“砰砰”砸得案上茶盏直跳。 比他升堂时拍惊堂木还响三分。 陈敬儒盖完印,还未来得及收拾,忽听得瓷盏“当啷”撞上砚台。 三张契纸忽如白鸽离手。 明桂枝袖口翻飞间,契纸已分成三叠。 “他”杏眼里的春水早结成冰碴,只是嘴角还噙着笑。 “如此皆大欢喜的事情,非要我们逼着你做——”明桂枝抽出陈敬儒那份契纸,狠狠甩他脸上:“你说你贱不贱?” 一阵风吹得檐下铃铎叮咚响,陈敬儒的八字眉也抖得像风中蛛丝。 方才还温文有礼的世家清贵,此刻眉梢吊着戾气,唇角虽翘着,眼里却像淬了井底寒冰。 陈敬儒又再吓出一身冷汗。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那厢,说笑声已荡出仪门。 ——“林二当家,你可知德州哪家楼子的胭脂马最烈?” 黛色衣摆扫过石阶。 明桂枝反手将契纸卷成筒,当做折扇敲手。 杏眼里哪还有半分戾气,倒似个风流倜傥的纨绔郎。 “春花阁新来的姐儿好,会弹京城的调儿......” “好,去春花阁。” …… 茶旗在春风里翻飞。 茗韵楼二层“雅间的窗棂半启,漏进大运河的粼粼波光。 黛色袍袖拂过青花瓷碟。 一双描金竹筷在碗里拨弄,油星子溅到碗沿上。 梅香鸭脯泛着琥珀光,明桂枝却拿筷子尖戳那姜片。 “这姜丝儿切得比柳条还粗,糖色也熬老了...” 筷子啪地敲在碗边,惊起窗外歇息的麻雀。 方靖正往嘴里送羊排酥,差点笑噎着。 他慢悠悠舀一勺翠玉虾仁烩到明桂枝碗里。 “明大人消消气,这顿可是林二当家做东,”说着朝林茂海瞥一眼,“看在那十万石大米的份上,赏个脸吧。” 林茂海借着抹汗的当口,指尖在眉骨上重重按了两下。 他心道:这茗韵楼是德州顶好的酒楼,哪怕比起济南的点翠楼也不逊色。 难不成,这明大人在京城天天吃的御膳? 竟这般挑剔。 “小爷我要是不给他面子,”明桂枝哼一声,斜睨林茂海:“早把厨子叫过来打一顿了!” “明昆玉,你随便对付两口得了,”赵斐早把酒盅转得滴溜圆,这会儿拿杯底叩着桌面笑:“吃饭重要,还是‘听曲儿’重要?春花阁的姐儿都等凉了。” “允书兄这话有理。” 明桂枝筷子尖戳着鸭脯,懒懒唤道:“喂,那谁,哦,林二当家——” 林茂海堆起的笑凝在腮边:“小的在,小的在。” 天井里斜进来正午的阳光,正照着他新裁的杭绸袍子,肚腹处团花绣纹绷得发亮。 “小爷我不爱见肥腻东西。” 明桂枝舀起半勺翡翠瑶柱羹,汤匙在碗沿刮出细碎声响。 “小的省得,小的这就去、去让后厨准备清淡菜式,‘荷塘月色’可好?” 林茂海脑袋像啄米的鸡一样,不停上下点。 “我是在说你啊,死肥猪!” 明桂枝把汤匙往烩羹一插,汤汁溅到林茂海袖口。 “又肥又腻,看着就碍眼,还不滚?” 林茂海脸上一阵煞白,瞬间又变成浓重的酡红,恰似那被霜打过又暴晒的果子。 他慌慌张张地转身,刚出雅间,便踩着送菜的跑堂,油渍斑斑的围裙擦脏他新裁的绸缎。 雅间还传来明桂枝清脆的声线:“要不是看在那十万石大米的份上,真想连他也揍一顿。” …… 窗外榆钱绿得透亮。 春阳斜斜穿过雕花木棂。 “会不会演得太刻薄了?”明桂枝转着茶盏:“骂别人肥猪,是不是太过了?” “他那身肥肉,全都是吃民脂民膏吃出来的,”方靖嘴里塞着水晶虾饺,腮帮鼓鼓地摆手:“我还嫌你骂得不够毒,杀千刀的,哄抬粮价来牟利,最好你能骂死他。” 赵斐慢悠悠啜了口信阳毛尖:“小人畏威而不怀德,你不羞辱他一番,他未必服你呢。” “还别说,”明桂枝杏眼弯成两枚月牙:“演这种刻薄角色,真挺爽快的。” 方靖也笑:“下回该我演黑脸角儿,我也想骂骂这些混账!” 赵斐搁下茶盏,指节轻叩桌面:“仲安兄若想过戏瘾,不如演我这贪花好色的纨绔?” 谈笑间,竹帘外闪过鸦青身影。 侍墨猫着腰进来,压低声说:“大人,楼下跑堂全换了人。” “盯梢的来了?”方靖挑眉道:“这陈敬儒动作挺快嘛。” 明桂枝用盏盖拂过茶梗,抬眸一笑。 春阳映在她眉间,比袍子上的宝相花还灼眼。 “允书兄,这次轮到你随机应变了。” ……【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世风日下 德州,县衙官廨。 春阳懒懒照入西窗。 案头瓷瓶插了枝半蔫的迎春。 暖风一吹,黄瓣儿翩翩落。 林茂海的大肚腩把袍子撑得鼓胀,像只倒扣的梅瓶。 他抄起案上的茶,嘟嘟猛灌了口,茶沫子全沾胡须上。 “那个什么状元郎,”话没说完,他先打了个响嗝,“用得着咱哥俩的时候,‘林二当家’前,‘林二当家’后的;给他签完契约了,‘啊,喂,那个谁’!” “哟,你发现了呐?”陈敬儒窝在官椅里,捻着案头迎春花的枯枝。 “您不知道他说话那个刻薄劲儿,活脱脱是盐罐子成了精,能把人噎死!” “消消气,消消气。” 枯枝在陈敬儒指间转了个圈,戳进砚台宿墨里。 他心道:我这有官身的,尚且被当面奚落,你区区白丁,那帮势利鬼能给你好脸? “还有那个姓赵的榜眼!”林茂海拍得茶盏叮当响:“午膳都没用完,就急吼吼催着去‘听曲儿’,色中饿鬼!” 话音忽地低下去,挤眉弄眼地比划了个下流手势。 陈敬儒轻轻摇头,一脸嫌弃:“龌蹉,真龌蹉。” “您说,这届科举选的都啥人呀!” “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不过,”林茂海话锋一转,“那个方卯的侄子,倒还有几分人样。” 陈敬儒冷哼一声:“跟那两人混在一起,能是好货?为虎作伥的玩意儿。” “嘎吱——” 推门声传来,陈敬儒一怔,回首。 竹帘缝里探进张瘦长脸。 那人原是衙差,此刻却穿着店小二的服饰。 他缩着颈回话:“禀大人,那三位在茶楼...他们说、说...” “说吧,偷听到什么,一五一十说!若有遗漏,仔细你们的皮肉。” “禀、禀大人,”衙差垂手贴着廊柱,“他们先是笑声不断,然、然后那明大人说,‘谁想得到,还没到杭州,就找到冤大头了’……” 林茂海刚入口一颗芝麻糖,还未来得及吞下,霍然一惊。 “什么冤大头?” 他转头问陈敬儒:“你派人跟他们三个?那冤大头说的可是我?” 陈敬儒眼皮也不抬:“他们还说了什么?” “赵大人与他们笑说,他月前在太府寺收到杭州寄来密函,吓得几宿几宿没合眼……”衙差咽了口唾沫,“他还说,‘没成想,这还没出山东地界呢,就找到背黑锅的了’……” 林茂海愕然张口,:“他……那姓赵的他真这般说?”嘴角芝麻啪嗒掉落。 陈敬儒八字眉拧成疙瘩,低声喝道:“接着说!” “然后,那方公子问他们,‘这般行事,对山东百姓是否太狠了?’”衙差声音越说越小。 “我都说了,他们三个当中,就姓方的有半分人型。”林茂海叹道。 “然后呢?”陈敬儒急问那衙差。 “明大人笑方公子妇人之仁,他还说……” “说什么!”陈敬儒起身逼近。 衙差退后半步,“他说……‘等吕宋白银到了,怕不是要一百八十文才能换一斗米,眼下不快快把手头的银两花掉,到时你们哭都找不着调门!’” “什么?粮价还要涨?” 林茂海一屁股跌坐椅上,手腕的玛瑙串子扯断了线,珠子噼里啪啦滚了满地。 陈敬儒官帽歪了,露出花白鬓角:“完了...完了...” 他嘴唇哆嗦着去摸茶盏,洒泻一桌茶汤。 愣了好半晌,才颤颤对衙差问:“他们在何处?” “他们三人……方才、方才出发去春花阁。” “再探,赶紧再探!” 日头忽然暗了。 柳絮纷纷飘落,似下了场急雪。 …… 春花阁,绮霞轩。 凉夜细雨,窗棂上凝着水珠子,像缀了莹莹宝石。 明桂枝斜倚檀木圈椅,靴尖点着拍子。 烛火映衬,黛袍上宝相花纹泛光,似点点金箔屑。 倌人怜月抱着曲颈琵琶,偏头一笑。 “明大人好阔气,奴家从未见过这样大的珍珠,您竟打赏得跟撒盐粒子似的。” “盐粒子?”明桂枝捏住怜月下巴,将一把闪灿灿的宝石首饰塞进她抹胸:“那你是嫌小爷打赏得少咯?” 怜月假意挣扎:“哎哟,明大人……” 香粉气味蹭得明桂枝鼻尖发痒。 方靖折扇敲桌沿,却错了拍子,连累倌人惜花弹错音。 “这银子虽说再过月余就不值钱……” 方靖陡然止语,装出一副说漏嘴找补的模样。 “哎,昆玉啊,我说……纵是泼天富贵,也抵不过你这般流水撒钱呐!哈哈” 最后那声干笑恰到好处,仿佛心虚。 赵斐苍色直裰的领口松了两寸。 优伶拂霜手臂围了条水绿帔子,此刻软软缠他膝上。 他笑着酙酒,酒液故意淋落拂霜手上。 害她红了脸。 “仲安,你且由得他吧。” 拂霜递来酒盏。 赵斐眯着眼看她,凑上前一舔,差半寸舔到她指尖。 “就由那些蠢货先耗着去,等粮价涨到两百文一斗那天……” 他叩着案面轻笑,下意识看向明桂枝,见到“他”微敞的领口,心神骤然凝住。 那里头露了一小段雪色。 本该比羊脂还白三分,却被怜月蹭出一片绯红。 “明昆玉,”赵斐眸色骤暗:“你小心,色字头上一把刀。” 方靖一愣。 赵斐不是演的好色纨绔么? 怎么…… 他看向明桂枝,“他”也是一脸错愕。 “喂!允书,你有什么资格劝别人?”方靖只得为赵斐找补:“你偷纳的那四房外室,都够凑一桌马吊了。” 他不忘压低嗓音,引出下句对白…… “话又说回来,咱们这么做,怕不怕山东的巡抚参你俩一本?” “他敢参我,我就参他假造蝗灾,哄抬粮价,”明桂枝抬眉笑道:“谁怕谁啊!” 笑声朗朗,却让惜花心惊,筝弦一顿,崩断半根。 “可是山东的百姓……”方靖始终记得他的“人设”。 “呐,别说我不教你俩为官之道,”明桂枝嗤笑一声:“有道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一边说,她一边不经意侧身。 赵斐转停杯盏,酒液悬在杯沿打转。 他看见了。 明桂枝黛袍一展,躲开怜月探“他”下身的手。 那一瞬,他似乎听见自己后槽牙松开的轻响。 “允书兄?” 明桂枝唤他。 该赵斐说那句关键的“对白”了。 他仰头饮尽残酒,喉咙烧灼,恰压住心尖那抹怪异的紧张与放松。 “昆玉说得对,后下手遭殃,最要紧的是……杭州市舶司的密函。” 赵斐望着明桂枝。“他”脸颊醉意酡红,竟教他移不开眼睛。 “昆玉,你可收好了?”一张口,嗓子有点粘,又有点痒。 “晓得的,我晓得的。” 明桂枝懒洋洋后仰,怜月喂来李子,“他”一口衔住,还趁机舔一下怜月指尖。 赵斐眸色又复一沉。 “市舶司的密函,就搁在我马车的柜屉里。”明桂枝道。 “你怎么把它搁在如此、如此!”方靖尾音兀地扬起,又强行压低:“如此晃眼的地方?” “放心,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 烛火倏地一跳。 明桂枝浅浅笑,挑起怜月下颌:“小娘子这颗朱砂痣好看,生得真妙。”说着,抚着少女手臂:“只是不知道,守宫砂可还在?” “明、明大人说笑了……”怜月一慌,不慎碰翻酒壶,湿了罗裙。 “若是雏儿,”明桂枝攫住她手腕:“小爷明日就给你抬红轿。” “明昆玉!”赵斐低声唤“他”。 “奴、奴家上旬才……才□□……”怜月搂住明桂枝肩膀,急得眼红红:“明大人,奴家只伺候过一个恩客,与雏儿无异……” “伺候过人了?那就不是完璧咯……”明桂枝眼神冷下来:“可惜了,小爷我只要处子。” “他”漫不经心呷酒,像真的惋惜一般,叹了口气。 怜月伏到“他”耳边,声线娇柔如莺啼:“哟,大人,伺候过人也有好处……奴家新习了些招式……” “退下罢。”明桂枝用折扇尖挑开距离:“你没听到吗?我要的是处子。” 说罢,起身离席。 经过赵斐身旁,“他”笑笑道:“小爷我没了兴致,二位请随意。” 赵斐扶正玉冠的动作慢了半拍。 他嘴角浮起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笑容。 “我也没了兴致。”他道。 “喂,你们!” 方靖停下筷箸,对着他们的背影唤:“这可是咱自己付的账啊!” 那些流水似的、白花花的银子啊…… 这两人就这么走了? 脂粉香气阵阵绕过方靖鼻尖。 他手搭在椅背仰坐,一伸手,刚要抚上美人香肩,恰好看见自己里衣袖口那枚青玉圆扣。 美玉闪着寒光。 这是临行前,妻子亲手为他缝上的。 “唉,我一个也应付不了你们三人,我也没兴致了。” 一缕青烟飘去,方靖披着大氅,已疾步穿过回廊。 …… 雨忽然急了。 星星点点,如碎银砸落。 南城麻石路上,雨水灌满车辙印痕。 平日里这儿到处是食肆油烟香、枣糕铺的糖香、汤面店的猪骨香…… 这会儿全闻不着。 十五步长的街面,就剩馄饨幌子还在雨里打摆。 雨沿伞骨滑下,漏成银线,湿了明桂枝肩头。 麻石地面返着冷光。 更鼓漏过雨帘。 赵斐提着灯笼,快赶三步,靴底碾过水洼,两人影子被搅碎。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明昆玉!” 赵斐唤住“他”,一个闪身到伞下。 他嗓音裹着雨腥味:“雨伞劳驾往左半寸。” 明桂枝把伞柄换到左手。 伞面在赵斐肩上撑出半圈干地,她手肘挤在对方沾湿的衣袖。 雨水顺着伞沿滴成帘,碎在赵斐后颈骨节上。 害他刹那晃了神。 赵斐把灯笼换到外侧。 暖黄油纸映出两人交错的影。 “明知要下雨也不带伞?”明桂枝笑问。 赵斐垂目,盯着灯笼不语。 他想起那年仲夏的学堂后院,同窗们扒着矮墙招呼,说雅韵坊来了批西域胡姬。 彼时,明桂枝倚着松树翻《洗冤集录》。 三伏天,蝉鸣响得震天。 “他”相熟的几个同窗问了又问。 “昆玉,雅韵坊备了冰镇的西凉葡萄酒哦。” “那些西域胡姬据说个个雪肤若脂,金发碧眼,去瞧个新鲜?” “听说她们会跳柘枝舞,喜人得很呢,走,开开眼界?” 赵斐记得,当时明桂枝翻过一页《男子作过死》,淡淡笑道:“我看这验死人之法,比活人值得揣摩。” 地上漫起水汽,渐渐浸透鞋底。 伞面斜着淌水,在二人袍服上落印。 “你是如何……”赵斐欲言又止。 “嗯?” “你如何认定那清倌人非清白身?” 灯笼穗子扫过他虎口的茧。 也仿佛扫过他满是狐疑的心扉。 ……【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她的往事 “她若是处子,”明桂枝狡黠一笑:“我便说我不要雏儿,我要十八般‘招式’俱佳的。” 赵斐徒然失笑。 攥紧的指节一下子松开,他脱口说:“我还以为你偷偷去过青楼。” “去过也不一定。” “嗯?”他腕上灯笼猛地一偏。 “我有失魂症,你忘了?” “嗯,又忘了。” “那你呢?” 赵斐答得斩钉截铁:“从未去过。” “呵,洁身自好。”明桂枝侧首看他。 灯笼晕着暖色,将雨丝淬成细细金线,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颜。 她忍不住问:“你不好奇?” “你不好奇,所以我也不好奇。” “关我什么事?” “我不能输给你。”赵斐看向明桂枝,眸色映出反光的雨丝,像被割碎的星光。 “怎样算输?”明桂枝瞪着清澈的双眸:“那要是我娶四五个妾侍,纳七八房外室,你是不是也要和我比?” 赵斐一下愣住。 淅淅沥沥的雨线坠入水洼,惊碎浮光掠影。 他听见喉结滚动的声响混在雨声里。 “大概吧。”他犹豫道。 明桂枝突然驻足:“你以别人作绳墨,如何能丈量自己的输赢?” 赵斐看着“他”满眸碎金般的流光。 分明是初春寒夜,他背脊却沁出潮热,连攥着灯柄的指节都泛青白。 远处隐约传来羯鼓声。 幽幽萤火,穿梭雨幕深处。 原是巡更人提灯悠悠踏过巷口。 …… 雨声陡然密了。 馄饨摊的油布篷滴落雨帘。 铜锅在灶眼上咕嘟着,案板积着些许油垢。 “两位爷的馄顿——” 老翁裂帛似的嗓子撕开雨幕,粗陶碗底磕得木案咚咚响。 粗瓷碗里卧着十个馄饨。 皮子透得像泡水的绵纸,荠菜翠嫩嫩裹着肉糜。 赵斐看葱花在汤碗边漂转,迟迟未动筷。 那厢,明桂枝已吃得津津有味。 汤底漾着被咬破的馄饨皮,露出半截馅,正往碗里漏油星子。 “你不饿?”明桂枝问。 赵斐拿汤匙刮了刮浮油:“不饿。” “亥时三刻还不饿?” “不惯用夜宵。”他反问:“你很饿?” 竹筷尖悬着肉糜,坠进汤里,溅起水珠砸在碗沿。 明桂枝支着头,望着雨帘渐渐变稀疏。 雨雾蒙蒙间,这淅沥声与后世办公室的空调滴水声差不多。 她淡淡笑道:“我惯了吃夜宵。” 油布幌子映出炉火的光。 让人恍惚看见霓虹灯,在雨帘里晕作胭脂红。 在明桂枝的记忆里,彼时的春雨也是这么稠,岑誉的白衬衫总染着打印机碳粉味。 岑誉是她大学师兄。 毕业后,两人在同一间公司实习。 不久,岑誉带着明桂枝、还有几个同事一起创业。 一家名唤“鹿宝”的小企业。 因为大家都恰好与鹿有缘——明桂枝住在鹿鸣路;小胖家里是养鹿的;美娟姓陆;大强的女友喜欢小鹿,所以他纹了一只小鹿在手臂…… 岑誉笑着道:“真巧,我最喜欢小鹿。” 深夜时分,他们每每挤在公司楼下“7-11”斜对面的馄饨铺。 岑誉总是用奶茶与大家碰杯:“祝贺各位荣升国宝。” 然后笑着指明桂枝的黑眼圈。 方案改了无数无数次,他也保持热情:“就当升级打怪咯。” 再怎样被甲方刁难,他亦笑得开颜:“有要求才是真客户,对吧?” 大城市加班的人多,营业至深夜、甚至通宵的食肆不少。 可岑誉只偏爱那家馄顿铺子。 ——他说那儿汤底有他家乡的味道。 这个毕业没多久就赚够钱在大城市置业的人,似乎一直记挂年少的口味。 岑誉聪明、极度上进、勇敢果断,又乐观积极。 最难得的是念旧。 明桂枝是心动的。 后来,他们公司渐渐有了规模。 岑誉手腕的表从精工换成浪琴,又换劳力士,到戴得起百达翡丽、江斯丹顿,袖口露出的陀飞轮泛着冷光。 堪堪遮挡手臂的伤痕——创业第二年,他被竞争对手制造车祸撞的。 车祸那天,在投标会场,明桂枝等了好久都等不到岑誉。 手机一直忙音。 最后一刻,他才脚步蹒跚赶到。 满身满头的血。 幸好在截止前递上投标书。 “时间刚刚好,还剩三十秒。” 他说话时喉结滚动,仿佛咽下的是钢钉而非血块。 血顺着他微翘的嘴角淌,像朵嫣红的花。 救护车的呜鸣声中,岑誉碎发间隙透出纱布的惨白。 与沿江火红的勒杜鹃相映成趣。 她数着信号灯变换的节奏,忽然发现他凝血的指尖在微颤——投标厅里签字的气定神闲,原是以毕生力气支撑的戏码。 明桂枝想,她大概是在那一刻沦陷的。 这个平日里云淡风轻的人,用尽意志力与命运搏斗的一刻,脆弱与坚韧的无尽微妙叠加。 她赞赏他的意志,更佩服他眼光。 创业第三年,他们在申请一笔大额贷款。 她还记得,那天岑誉把新闻里的某段录下来,看了再看。 重复又重复。 凌晨三点的办公室,茶几上晾着一夜没动筷的叉烧饭,酱汁凝出琥珀色冰花。 “通知法务申请修改贷款用途……”他敲了敲桌子,眼神无比坚定,“改为……建设大数据运营系统,我们要有自己的大数据系统。” 所有人都反对。 明桂枝倚着碎纸机整理报表,听着刀片啃噬股东联名信的嘎吱声。 “不要紧,合伙人也好,投资人也罢,我逐个说服。”岑誉摘下眼镜呵气,镜片映着联名信的残页。 雪松须后水的味道,混着碎纸屑的墨腥,在中央空调风口酿出奇异味道。 她无端想起父亲明兴波书房的黑胡桃木夹万。 那里时不时就会塞进新的威胁信,总萦绕纸质发霉的气息。 明桂枝觉得讶异。 ——明明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她怎么会联想到一块儿去? …… 事实证明岑誉是对的。 两年后,“鹿宝”被行业的龙头盛矅集团收购。 其他部门都被裁掉,只留下大数据运营部。 岑誉凭这项资本,以区区10%的股权跻身“盛矅”的董事会。 庆功宴那天,他那双伯尔鲁帝皮鞋悠悠踏入,踩过满地散落的部门铭牌。 一块块亚克力牌被他踩出裂痕。 投影仪循环播放被裁员的工卡照片。 明桂枝看向窗外,他们抱着纸箱穿过暴雨。 纸页在风里展成白幡。 这当中,有她最珍视的创业伙伴们。 岑誉只留下她一个。 他帮她争取到3%的“盛矅”股权。 “桂枝,只有你相信我能做到。” 他举杯:“敬留下来的人。” 镜片映着窗外的雷暴。 “噢,对了,”岑誉笑着补充:“我其实挺讨厌‘鹿宝’这个名字,鹿是猛兽的猎物,不吉利。” 明桂枝沉默半晌。 一张口,喉咙有点哑。 她不合时宜地又想起她父亲。 明家大宅三层楼高的中空客厅里,壁炉上的墙挂满名家真迹。 其中,有一幅大合照,在各色油画里显得突兀。 最开始,照片是明兴波与九个搭档。 都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后来,每隔一段时间,明兴波就在合照里撕掉一个。 恰有一次,她亲眼看见父亲站在巴洛克雕花梯上,将合影里的好兄弟像剥死皮般撕下。 泛黄胶痕蜷缩在水晶吊灯光晕里,犹如毒蛇蜕下的旧躯壳。 “怎么撕掉陈伯伯?”她问。 ——那是明兴波最早的搭档,在最关键时候把自家房子抵押了,凑出80万给他渡过难关。 “哼,这个老陈,非要保留厂房,说那些工人跟了咱几十年,工厂关了就没活路了,他要养他们一世,好不好笑?” 明兴波的檀木雪茄剪绞着哈瓦那烟头,“做生意啊,他以为开善堂么?” “他在您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您。” “你知道他每年的董事袍金多少吗?明氏养他这么多年,早不欠他了。” 明兴波陷在犀牛皮沙发里,默默吐烟。 鳄鱼皮般的眼纹,在烟雾里骤深了几分。 “我是董事长,我要对所有股东负责的,早点踢老陈出董事会也好,省得哪天他‘搭沉船’。” 雪茄衣开裂处迸出火星。 像枪管里的火药残渣。 …… 雨脚收梢。 方靖踏碎积水,施施然落座。 “你们啊,叫人好找。” 他接过老翁递来的粗瓷碗:“原是在这偷偷吃夜宵。” 明桂枝腕子一颤,汤匙磕在碗沿的豁口。 ——她沉浸在水晶吊灯与雪茄烟圈的心神,被生生拽回古意森森的雨巷。 方靖舀起馄饨吹热气,“昆玉,你那市舶司的印鉴……它虽是照着委任状描的,但我怕骗不过那几个老狐狸……” “仲安兄放心,”明桂枝笑道:“有一样‘秘密武器’。” “哦?” “我把它与那伪信放一块儿,定教他们深信不疑。” ……【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默契 济南,巡抚府衙。 乌云如一张鸦青色的湿绸,正厅暗得发闷,雕花窗棂只透一丝天光。 徐霁民揉着案头白玉麒麟镇纸。 堂前芭蕉叶蜷成月牙弧度,凝了腥味水汽。 二堂角落,堆着的鱼鳞册泛潮,混出恼人的樟木霉味。 空气稠得能捻出盐粒。 “大人请细看这处——” 陈敬儒为他掌灯,指着密函道。 火苗舔着新冒的汗珠子,袖口丝绣燎得发亮。 “说是……只要吕宋的银船过了琉球,下月杭州的银价还要再贬四成……” 瑞禾丰大当家林茂源瘫坐在八仙椅,膈肢窝浸出深灰印子。 “难怪,难怪……” 林茂源脸色登时煞白。 他藏蓝绸子沾汗泛碱,蒙了层盐霜:“我说哪来的冤种,在瑞禾丰各分号都定了大米,签契比割麦子还痛快……” 一声长号,嗓门惊飞窗外避雨的乌鸦,“全都是一百文一斗啊!” 他弟弟林茂海霎时脚软:“他们在各分号都定了大米?” “加上你签的德州分号,拢共一百三十万石。”林茂源后襟被冷汗湿透。 陈敬儒问他:“什么时候的事情?” “四、五日前。” “那不正是和我们签约那天?”陈敬儒一惊:“他们是会分身不成?” “各分号掌柜的鸽书上说的并非同一人,临清分号说是个穿金丝裘的豪商,济宁那边报的却是戴翡翠玉扳指的武官——总归是打扮富贵、出手阔绰的主儿,偏偏都有各地县衙盖印作保……” 徐霁民将那密信平摊在书案,与杭州市舶司一封旧信并排放。 他举着烛火往两封信的印鉴上照。 看了又看。 凛凛不发一言。 “唉!”林茂源长叹一口气:“怪我,全怪心急!如此看来,这帮人与那姓明的一定是一伙的。” 雨腥气忽然黏腻。 穿堂风卷起黄册纸页哗啦啦响。 徐霁民指节握出青白,咽了好几下唾沫才挤出话:“慌什么!” 烛火被风吹得跳了跳,将他乌纱帽檐投成乱颤的蝶翅。 官袍云纹叫冷汗印出暗斑。 “这市舶司的印虽则看着不假,但要仿冒也非绝无可能……各州衙门哪年不逮几个仿官印的?” 话刚落地,天井骤然卷进腥风。 将信掀走,露出底下的一本札记。 鱼鳔胶裱糊封皮,泛黄的书页。 徐霁民翻了翻,只见里面密密麻麻记了许多价目。 什么大米六十文一斗、豆蔻十文一钱、玉竹八十二文一两…… 让人难以忽视的,是每隔几页都用朱色圈起胡椒的价格。 “哪来的破本子?”他撇嘴问。 陈敬儒擦着额角冷汗。 “回大人,是方卯亲侄子的账簿,明桂枝把它与密信放一块儿,下官想它必定是要紧的,便一同偷、啊不,一同拿来……” 说着,他附到徐霁民身旁,悄声道:“下官今早在驿站收到鸽书,说他们这两天都着急忙慌地四处找这两样,”又挤眉弄眼:“客栈盯梢的说,姓明的气得猛摔碗碟呢!” 徐霁民恍若未闻,指尖死死掐着札记末页“方靖”两字的篆书朱印。 “方卯……方卯侄子……胡椒……” 窗外忽地劈下闪电,照得他脸惨白,颧骨亮得似尖锥。 ——“轰隆!” 惊雷劈断他尾音。 徐霁民霍然惊醒,一把扯过陈敬儒的衣领:“这是方卯侄子的?” “是、是——正是枢、枢密副使方、方卯大人的侄子……”陈敬儒看他一时惊、一时惧,不由得也说不利索话。 雨点砸在二堂阶前的石板上,打得芭蕉叶直低头。 “坏了,坏了!” 徐霁民后槽牙咬得死死,颤音混进雷声。 前日,他接到郭岘密函,说是方卯不经意提及沿海胡椒、豆蔻等香料接连涨价。 郭岘于是特意传信,命他留意邻省物价,以免误事。 ——“哗!哗!” 暴雨骤如天河倾倒。 雨帘如厚重毛毯,封了二堂门洞。 徐霁民大口大口喘气,官袍的云虎似要扑出来。 闪电撕开瓦片缝,又一声惊雷响起。 他竟吓得一下子踉跄绊倒,膝盖“砰”一声磕在青砖缝里。 “完了,这次完了……” 雷光再闪过,徐霁民的高颧骨像糊了层蜡,叫人想起暴晒后的鱼鳔胶——黏腻、僵硬,透出死白。 …… 德州,悠云客栈天字壹号房。 雨珠儿正滴得紧,滴答声恼人。 明桂枝一扬手,碗便撞在松木门框上,脆生生炸开三两点。 瓷盏在方靖脚边炸成碎星。 接连脆响,惊得檐下画眉扑一下飞走。 “哎哟,祖宗!”方靖倒退半步,不慎踩住半块翡翠饺:“您消消气......” 还未说完,酒壶飞来。 掷在离他半寸不到的檀木雕花门。 酒液泼上纱窗,恰映出窗外一个仓惶缩颈的黑影。 “消气?”明桂枝一脚踏上翻倒的圆凳,眸火烧得灼人:“一封密函和一本札记而已,怎可能翻转整个德州都找不着!” 赵斐倚着博古架,笑着看“他”。 窗纱叫雨天湿气润得半透。 隐约见那假扮堂倌的瘦高影子,正贴在廊柱后,靴头还似乎沾着新泥。 “明昆玉,”他心知那盯梢的听着呢,嗓门份外敞亮:“东西丢了便丢了,何苦糟践这上好的鹅掌?” “要是落在陈敬儒那伙人手里……”明桂枝一下掀了酸枝木托盘,八宝鸭子骨碌碌滚到门边。 “他们要是毁约怎办!” “毁约你也不亏,一千两赔双倍,”赵斐悠悠然道:“十三份契约,光是瑞禾丰就要赔你两万六千两。” 黯淡天光从窗棂斜进来,映得他眉峰浅浅一层亮色。 他一抬眼,看到明桂枝鬓角还沾着滴芡汁,唇角不禁漾起涟漪。 “知足吧。”赵斐本想佯装嗤笑,不虞真笑了起来。 “我为何要知足!”明桂枝却十分入戏,抄起汝窑茶瓯往地上一掼,怒吼道:“本该有十倍、百倍!” “两位祖宗!”方靖跺脚,一脸着急,偏偏声音响亮:“嘘——!咱小点声行不!这是能见人的事儿?” 雨脚倏地密了。 明桂枝唯恐那盯梢的听不真切,踱了几步,来到赵斐身侧。 “允书兄,赶紧召集所有人马。” “哦?” “把我们手头上所有银票都换成铜钱,咱们找百姓换粮去!一百文钱一两,我不信没有人肯换!” 说罢,明桂枝朝赵斐使眼色。 廊下竹帘筛进的碎光里,“他”左眉梢轻轻一吊。 那神情,活似瞧见狸猫扑空尾巴。 这眉眼甚好看,赵斐一时看怔了。 方靖抢过他的“戏”:“这般高价,百姓岂不更忧心蝗灾?” “有道理……” 明桂枝一手捶到窗沿上,仿佛无计可施:“允书兄,如何是好?” 赵斐刹那回神:“干脆……告知百姓假蝗灾的真相。” 他为方才莫名的心悸感到茫然,耳尖热得似要烫伤。 只能木木地复述台词。 “……假如,山东百姓知道这是假蝗灾,我们甚至……可以用六十文一斗的价格收购。” 像背诵一般。 “允书兄好算计!”明桂枝声线清脆。 落在赵斐耳里,仿佛浸着雨意,凉津津的。 “事不宜迟,今晚就换铜钱去!” “可是……”方靖佯劝。 “没有可是!”明桂枝森森道:“仲安兄忘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想遭殃的话,就把你官船上你的人马召集齐!” 廊下积雨映着天光。 他们三人快出到门口,明桂枝忽顿住脚。 黛色袍角扫过门槛,惊起几点水星子。 那“堂倌”正擦柜台,见“他”折返,抹布便绞成了麻花。 明桂枝一言不发盯着他看。 赵家的随扈瞬间围上来。 阴阴的风刮过,“堂倌”额角不住渗冷汗,后槽牙咬紧,腮帮子直抖。 “我见过你,”明桂枝杏眸凝着寒色:“在县衙里。” 赵斐抬手示意:“把他押到柴房里——” 看到明桂枝回眸,他也学“他”吊了吊眉梢:“往死里打。” 日光渐斜,漏下一缕亮白的天光。 明桂枝看赵斐学自己做表情,嘴角挑起一线弧度。 这笑意还未到“他”唇边,赵斐唇角已微微翘起。 天光恰射落四水归堂的天井池,光线在他俩眉目间折了个弯。 ——“咚!” 闷响传来。 原是方靖踢到铜盆。 两人同时错开眼——却把笑意留在水洼倒影里。 …… 馄饨店灶火映着土砖墙。 明桂枝用勺匙搅开汤面浮油。 方靖粗瓷碗往榆木桌上一顿。 “昆玉,我还是想不通——”他脸上油光混着雨气,“为何非要把我的札记与那‘密函’放一起?” 明桂枝头也不抬,只顾对着馄顿吹气,“因为它是真的。” “我还是不懂。” 方靖指节叩着桌沿,槿紫色直裰皱出几道沟壑。 赵斐眸子映着灶眼火苗:“最完美的谎言,定是要真假混杂的。” 方靖依旧惑然。 明桂枝搁下汤匙,耐心解释:“假如只有那密函,他们总不能山长路远去杭州市舶司找人对质吧?于是大概会心怀侥幸,猜测这是仿冒的……” 赵斐笑着接口道:“但看,当他们看到到你的札记,上面价目详尽。更况且,去找山东各县问价,总比去找杭州市舶司方便……” “对,”明桂枝杏眼弯成新月,对赵斐点头:“他们不问尤自可,一问,定必吓个半死,这上面每一则价目都是真的!” ——“噢!” 方靖这才恍然:“然后,他们定必以为那密函也是真的!” “就是这么个理,所谓:‘真作假时假亦真’,”明桂枝舀起个馄饨,往酱碟里按:“好比这肉馅儿,裹层薄皮才勾人馋。” 灶眼爆了粒火星。 方靖眯着眼看了明桂枝一会儿,又看向赵斐,咧嘴笑道:“话说,你们何时变得这般有默契了?” 明桂枝汤匙在醋碟里打了个旋。 清汤漾出圈涟漪。 “我俩共过生死,当然有默契。” 说罢,她朝赵斐眨了眨眼。 赵斐停下手里转着的永泰通宝。 他不紧不慢,把那枚铜钱印在耳尖。 烫得似要滴血的热感,触及铜钱凉意。 堪堪消解半瞬,又热了起来。 “嗯,生死之交。”他哑声附和。 方靖又问:“我又不懂了,你为何戳穿那盯梢的?” ……【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破局 细雨愈发绵密。 沾湿明桂枝的黛色袍袖。 玉兰枝暗纹在灶火旁粼粼发亮。 “因为,太差劲的奸角,会惹人怀疑。” 杏眼弯成柳叶桥。 赵斐手里的粗瓷匙顿了顿,醋珠子在汤里泛开涟漪。 他该看夜雨,看烛火。 该看石砖上被雨打湿的青苔。 该看砂吊子里小馄饨翻滚。 兴许,再看一边誊录的铜钱账目。 偏生那抹浅笑晃得人眼晕。 他不能不看。 方靖皱着眉:“咱们成奸角了?” 明桂枝转着赵斐那枚永泰通宝。 铜钱在烛火里忽明忽暗。 “逼陈敬儒按官印的是谁?逛青楼的是谁?骂别人死胖子、在客栈摔碗摔碟、酒楼里吃饭挂县衙的账……”明桂枝掰着指头数,“哦,最最要紧的,这伙人还想诓他们一大笔银子呢!” “仲安兄,你告诉我,”杏眼里汪着笑:“哪家正人君子这般德行呀?” 方靖撇着嘴,一脸委屈:“做好事怎的做成奸角了……” 柴火烧到最旺,闪了颗火花,映着赵斐忍俊不禁的唇角。 “指不定,”他笑着将铜钱摞成宝塔:“街坊说书摊子上,咱们该是披着官袍的城狐社鼠。” 黄昏烛光在他眉角铺开薄雾。 “那我们算是赢了,还是输了?”明桂枝问。 这问话呼应他们之前的讨论。 是以,赵斐刹那间失神。 ——“你以别人作绳墨,如何能丈量自己的输赢?” 那天,“他”是这么说的。 什么是输,什么是赢呢? 他策论从未赢过明桂枝,但为了赢“他”,博览群书,笔耕不辍,总归对得起自己“文笔斐然”的名字。 临《快雪时晴帖》总输“他”半分行气,但日夜临摹,终是练得腕底生风,写得出铁画银钩。 羊毫尖总描不出“他”随意铺墨的洒脱,但学得“他”七八成写意,每每心中苦闷,亦尚且有寄情的消遣。 射柳时节,箭头劈不开她的红心穗,反教臂力能提得动太府寺的百斤铜枷锁。 他拆不透明桂枝布下的棋局,但把《九章算术》啃透,倒是练出验钱粮簿的本事。 …… 如此算来,怎都不算“输”。 馄饨汤凝了油花。 赵斐的笑却像新烹的雨前茶。 清冽淡韵。 “我自有准绳丈量星辰,何须他人做规矩。”他道。 风铃叮当应和,惊得灶膛灰烬窜出火星。 明桂枝笑意深深,杏眸亮晶。 “恭贺允书兄,自己立的规矩才最经得起丈量——可是这么个理?” 两人相视一笑,笑声撞碎在铜钱堆叠的阴影里。 可赵斐笑着笑着,忽地僵住嘴角。 ——他学有所得,所以不算输。 但明桂枝呢? “他”得了失魂症,腕骨被错了筋。 再也临不了帖,拉不开弓。 经书典籍忘得七七八八,只有记住些不着调的话本志怪。 算术慢他半拍。 棋艺更是全然忘光。 赵斐恍惚间,感觉心里有个巨大的无底的漩涡。 不断吞噬所有的一切。 案边的锡壶“咕嘟”冒出水汽。 熏得他眼尾发烫。 …… 德州,县衙二堂。 徐霁民面皮白蜡似的,罩着高耸颧骨,更显得表情阴森。 外头天阴得瓷实,砖地苔衣绿得发乌。 衙差蜷跪在地,额角突突地抽搐着渗血。 方才他翻墙时蹭破的手肘还流血珠子,身上半块好肉都没有。 堂倌样式的粗麻衣,如今染满血污。 红一块,紫一块,褐色一块。 好不吓人。 惊堂木砸在书案上,震得陈敬儒耳朵晃完再晃。 徐霁民后槽牙快要咬出青筋,“姓明的真这么说?他们要揭发假蝗灾?” 风卷进门槛,吹在衙差糊血的膝盖窝。这高瘦汉子抖索着叩头,血污领口印得满地:“禀、禀大人,小的岂敢有半句不实!” 陈敬儒颤巍巍上前,扶起那衙差:“徐大人,这是我衙里最得力的一个,所以才能从姓明的那人手里逃出,如此忠义之人,何敢有所欺瞒?” 徐霁民看他一身伤不似作假,眉头再沉,扳指磕着案沿直颤。 ——“哐当!” 茶盅在半空划出冷弧,碎在地砖上。脆响惊得众人一抖再抖。 “这届科举选的什么人渣败类!” 徐霁民两腮凹陷,脸颊涨起猪肝色。细密雨丝斜射进窗棂,正巧掠过他高耸的颧骨。照得他皮下青筋似枯枝破雪。 “利欲熏心之辈,心狠手辣至极!济世经邦半点不做,满脑子阴毒,只会算计着踩老子的官帽往上扑腾!” “人渣!败类!卑鄙无耻之徒!” “祸国殃民!” 谩骂不绝于口。 陈敬儒的官帽溅了茶沫,乌纱湿漉漉贴在上头。活像落水挣扎的鹧鸪。 却噤声不敢言。 “好个状元郎,要拆我的庙门是吧?”徐霁民猛力一拍书案:“本官也仔细看看,他贴的什么门神!如此胆大包天!” 徐霁民甲盖在手心握出血痕,连名带姓唤道:“陈敬儒!” 三个字咬得牙根都要断了。 “下、下官在!”陈敬儒连忙跪下应答。 “半个时辰,我限你半个时辰!”徐霁民冷森森吩咐,“竹节虫与蝗蝻分装十二只桐木匣,要活的,午时一刻,擂鼓三巡,领百姓聚到县衙前的空地来!” ——“徐大人!” 林茂源霍地一声站起来:“您、您这是要先发制人?” “对,”徐霁民冷哼一声:“那小子虽则无耻至极,但一句话倒说得真——‘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陈敬儒乌纱上的双翅还在打颤,就听见身旁“砰砰”的磕头声。 ——“大人三思、大、大人三思!” 林茂源的喊声里带着哭腔。 他十指扒着地砖缝叩头,翡翠扳指在砖面刮出青灰痕。 额上油汗混着梁尘落下来,把块团花纹的石板渍成发霉的云片糕。 徐霁民猛地一踹他。 “糊涂!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林茂源的灰绸缎满是汗渍,浑身抖个不停,像条砧板上的银刀鱼。 “大人啊,这若是把竹节虫往县衙前一摆......” 他一抬头,眼泪鼻涕糊成一块儿:“我造假蝗灾,哄抬物价,诓骗百姓,不也是死罪……” “傻子,”徐霁民睨他一眼,“谁知道是你谎造的蝗灾?” 林茂源愣愣抬头。 徐霁民眼角抽搐两下,冷笑道:“德州县衙明察暗访,寻得假蝗灾真相;我堂堂巡抚坐镇,为百姓揭示真假;你这山东首善,按八十八文购回大米,就当拿钱买命吧。” 他笑声愈发高扬,看向陈敬儒:“如此一来,指不定你我还能借此高升呢!”又对林茂源笑道:“林大当家,到时本官必定忘不了你!” 片刻,笑意戛然收住,徐霁民喉咙滚出浑浊痰音:“哼,状元?我呸。” 他翻着手中方靖的札记。 那里头,茶渍污了“胡椒八十二文”的墨痕。 徐霁民把札记扔给陈敬儒。 ——“陈大人,你得多谢这班文曲星,给你递来现成的刀!” 陈敬儒应声一哆嗦,官帽双翅耷拉似足他的八字眉。 …… 德州,东城大街。 柳絮裹着日头往下飘。 方靖抹一把额头细汗,墨灰缎面浸出深色云纹。 他拎着半串铜钱挤过糖糕摊,正见几个老妪蹲在米铺石阶晒新麦。 明桂枝拨弄着荷包上流苏,黛色圆领袍蹭过陈米箩筐。 日头斜穿草棚,她掏出铜串往案板一撒,叮铃啷当砸出个旋涡。 “劳驾,换三斗糙米,一百文钱一斗。” 卖米的瘸老汉眼皮不抬,“官爷留着铜板打酒罢,这年头米贱虫贵。” 檐角垂着蒜辫子,叫风一掠,掉下一头紫皮独头蒜。 明桂枝笑着摇了摇头。 似放下一身重担,跳着踱步到约定的榕树下。 赵斐瞧见“他”像兔子一样蹦过来,笑问道:“没有收获?” 明桂枝笑着摇头,“这山东巡抚比我想的果断呢!”日影照在她鼻尖,像贴了片金箔。 方靖也大步流星折返,左手还拎着块枣泥烧饼,直冒热气。 ——“他们看见铜钱就直翻白眼!” 他右手攥着张宣纸。 原是沿街派发告示,青麻纸上的墨渍未干。 明桂枝隐约瞧见“竹节虫”三字。 “喏,告示都出了。”方靖把那告示递给他们看。 上面图文并茂,教人怎么区分蝗蝻和竹节虫。 “允书你看,”明桂枝两指捻开张告示一角,“瑞禾丰米号八十八文回购大米,数量不限!嘿,让他们做了一会大善人了?” 赵斐没有接话。 黑眸深幽,闪过复杂的光芒,冷冷盯着告示。 “不开心?” 明桂枝双眸清澈,朝他眨了眨,笑着劝道:“算了,就让他们得个好名声吧,最重要是米价赶在春耕前回落。” “不,不对!” “怎么了?” “方靖的札记还在他们手里!” “这有啥?我们不是南下么,正好再记一次新的价目。” 赵斐骤然皱眉,汗珠子顺着他眉棱往下淌。 突然,他一把扯过明桂枝的手,往码头方向跑。 指节攥得“他”腕骨泛白。 他不忘回头唤方靖:“快,上官船去!” ……【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连累他 申时。 阳光斜照东市酒旗。 “哔——哔!” 赵斐的银哨子迸出尖啸。 明桂枝顿觉耳膜发颤,手腕被攥得隐隐作痛。 “撤到船上去!” 赵斐一声喝令,劈开鼎沸人声。 十数名带刀侍卫骤现身,自四周楼榭翻落。 明桂枝瞥见这批侍卫的肩处都绣着“赵”字篆书。 她只在飞羽的服饰上见过。 想来,这大概是赵家死士的徽记。 日暮掠过柳梢。 码头附近,空地上浮着草腥气。 明桂枝后颈汗津津,绸袍贴着脊梁,好似裹着层湿苔藓。 赵斐还紧紧攥着她腕子。 竹青缎袖口蹭着汗,晕染出团墨青的云。 方靖不住抹汗,墨灰直裰蹭出盐渍。 侍卫们的刀泛着冷光,紧紧围护着他们三人。 远处渐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人群从四周的巷口漫过来。 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在暮色里泛着灰蓝。 人群后头有个身影顶着破草帽,帽檐压得低,倒露出半截刀疤,蚯蚓似的爬在颈子上。 明桂枝瞧见了,手心一颤。 赵斐攥她的力度突然紧上三分,箍得她丝丝抽痛。 方靖额角不住渗汗。 “他们是……” “他们必定把我们的‘计划’告知百姓……甚至,把假蝗灾赖到我们身上。” 赵斐眸光骤寒。 “糟糕!” “不止,你的札记详实具体,正好成了咱们伪造蝗灾的‘供状’。” 人群又近了三步。 前头的驼背老汉的草鞋豁了口,露出满是泥污的脚趾,一蹭一蹭的。 他旁边有个十岁不到的小孩,也是衣衫褴褛,头发结成一团,脸颊瘦得凹陷。 “允书,他们都是贫民……”方靖声线柔了几分,“提醒你的侍卫别动刀。” 赵斐眸色愈发森冷,似有暗流涌动。 “最怕,不止是贫民。” 人群中,突然炸开一声老鸭嗓:“就是他们!杀千刀的罪魁祸首!” 话音未落,黄澄澄的物事打着旋儿飞来,正正砸在明桂枝的羊脂白玉冠上。 是臭鸡蛋。 蛋壳裂开的脆响格外清晰。 半凝固的蛋清顺着白玉冠往下淌。 明桂枝睫毛颤了颤,两滴蛋黄挂在眉梢。 她下意识要拭脸,抬手之际却僵住了。 隔着半透明的蛋清,她望见不远处柳树底下人影一晃,窜出个精瘦汉子,衣服的补丁新簇簇。 那汉子从怀中抽出砍刀。 刀光劈开暮色,差半寸便落在赵斐肩头。 明桂枝推人的力道太狠。 竹青缎子从她掌心滑脱,赵斐踉跄一跌,撞歪货郎的糖人担子。 精瘦汉子腕子一抖,刀刃转出花,直削向她黛袍前襟。 “唰啦——” 骤然裂帛声,惊飞梢上茶鸲。 半幅衣袖飘落。 明桂枝后腰抵着茶摊条凳,瞥见自己露出的半截小臂。 刀痕处血珠不住冒出。 她忙将残袖往腕上一缠,杏眼瞪得滚圆:“大胆狂徒!你可知刺杀朝廷命官是死罪!” 那汉子第二刀已到眼前。 刀刃忽地凝在半空——明桂枝从怀里攥着一叠银票。 “十倍!无论他们给你多少,我出十倍!” 银票厚厚一叠,在暮色里簌簌颤动。 最上头那张,“通和钱庄”四字被她的血染得斑驳。 汉子怔了怔,刀尖垂下三寸。 “够你娶四、五房媳妇,”明桂枝指尖又往前送半寸,“他们想必没告诉你——我是官身!你求财而已,何苦犯死罪……” 话只说得一半,明桂枝忽被撞开。 刹那间,天旋地转。 石板地凉意森森,穿透绸袍。 她惊觉自己被赵斐撞得飞,退开一尺多。 手臂刀伤擦过碎石。 血珠拖出断断续续的红线。 眼前的事物,如后世电影的慢镜头。 一帧、一帧闪过。 茶摊倒塌,地上铜壶淌着褐汤,淌出琥珀色的水洼。 染血的银票被风吹开,散作漫天朱砂雪。 糖人担子散架了,麦芽糖裹着尘埃。 镜头定格。 她望见赵斐额角血珠飞溅。 凝在半空,如即将融化的星。 …… 京城,寿王府。 戌末时分雨气浓。 铃铎响过又响。 盛湛猛然坐起。 冷汗淋漓,墨灰绸衣湿成鸦青色。 半幅纱帐垂在榻前,被穿堂风撩着。 阴煞煞似谁悬了白绫。 老宦官常恩趿着软底鞋进来。 他手里掌着烛火,映得白发泛黄。 “殿下可是魇着了?”常恩撩开帐子,看见盛湛脸色发白,直勾勾盯着窗外夜雨。 腥甜的雾气弥漫,仿佛从盛湛的梦扩展到现实。 梦里,光影极度迷离。 照见明桂枝浸在血泊里,像卧在连片的西府海棠上。 可那红又太潮湿了,泼辣辣地直往砖缝里钻。 黛色圆领袍浸得发黑,袍袖不知被谁割断半截,露着涌血的手臂。 哪怕醒过来,梦里的痛感似乎还未消散。仿佛有根生锈的针,一抽一抽地往他心口刺。 盛湛想蹲下去扶,却见她带血的唇不断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他伏到她的唇边,听到她气若游丝的声线。 “我带你走……” “去西北,我们不要再回来……” “大不了隐姓埋名,他们这辈子都找不到我们的……” …… “殿下,殿下?”常恩唤得着急。 盛湛望着帐顶团蝠纹,喉结滚了滚:“无妨,梦见个故人罢了……” 话尾叫雨声掐了。 常恩掏出帕子为他拭汗:“可是永昌侯世子?” “嗯。” “世子爷离京前,曾捎来新焙的龙团,老奴给您沏一盏?” 盛湛愣愣地摇头,赤足踩在青砖地上。他踱到铜镜前,细看自己脸颊的疤。 恍惚间,又看见梦中人染血的眉梢。 常恩忙将狐裘披在他肩头。 “唉,说起来,咱世子爷也是可怜见的,屋漏偏逢连夜雨,破衣更遭凛风寒……明将军生死未卜,小主子就被那姓赵的押去杭州……” 老宦官絮絮说着。 铜镜里少年脸色一凛,睫毛颤了颤,在眼下投了弯青影。 窗根下,蟋蟀咋叫两声,即被雨打蔫了。 盛湛伸手触镜面的疤痕,水雾凝成珠。 老宦官又不住叨叨起来。 “……说起来,老奴这条贱命啊,也是明将军赠的……那年太子爷被诬陷,亏得明将军半夜托人带走老奴,才活到如今见到小殿下封王……” 窗棂外雨气漫进来,混着他絮语:“俗话总说‘好人命不长’,明家的人都是菩萨命,救人救得多,坏了自己的气数……” 话出口,他惊觉失言。 镜里盛湛只蹙了蹙眉,但常恩还是吓得低着头。 雨脚越来越急,寒气漫入。 常恩转身去为他热茶,一边喃喃道:“听说,那杭州市舶司门神多,鬼差也多,正宗的水浅王八多,也不知世子爷那样清贵的人儿,能不能应付得来那些泼皮……” 烛焰跳了一跳,在铜镜里闪出冷光。 盛湛觉得眼角被刺了一下。 痛得发涩。 …… 官船上。 子时起江雾,湿了灯笼。 明桂枝在舱板上来回踱步,蹭出两道水痕。 新缠的纱布蹭着门框,印出星点药渍。 方靖推开门,带出股苦艾味。 明桂枝猛地攥住他手臂:“他怎样了?” 话尾颤巍巍。 船帷被风掀起,方靖一把压住。 “血倒是止住了,只是.....” 骤然不语,只一味摇头。 舱顶传来夜枭叫声,害明桂枝心头一颤。 官船猛地一晃。 灯笼微光,映得她脸色苍白。 远处岸边灯火闪烁,传来更夫敲的梆子。 一声一声,催人命似的。 “是我拖累他。” 明桂枝眼圈一热,泪水漫过眼眶。 手臂伤处发疼,却不及胸口刺痛,那痛感……绵长又细碎。 “他没死。”方靖拍了拍她肩膀:“只是……” “只是什么?” ……【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旧梦 门帘珠子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明桂枝扶着门框踉跄半步。 床帐半垂着,漏进昏光。 赵斐手僵僵地搭在锦被上。 脸色青白似蜡像。 “赵允书……” 她轻唤他名字。 泪水模糊的视野里,赵斐额角纱布不住渗血。 明明相识不过半旬。 况且,原身与又他不熟。 何必舍命相救? 他这样一动不动的,十有八九成植物人了。 指甲陷进掌心,明桂枝闻到了血腥味。 不知是他额角的,抑或是她手臂的。 “傻子,”她咬得后槽牙发酸,“你不是榜眼么,怎的这么蠢……” …… 时空被浓稠墨色笼罩。 赵斐独自徘徊在混沌的边缘。 四周寂静得让人发慌。 忽然,一把熟悉的声音不断唤他。 ——“少爷,少爷……” 一晃神,赵斐从堆满典籍中醒来。 笔架的影子被烛火摇碎。 案头的《曲礼上》还摊在“敖不可长”那页。 “再添件褂子罢?” 老管家攥着狐裘,正要往他身上裹。 枯枝似的手覆上来,玛瑙扳指闪过幽光。 ——不对! 这刻着赵氏族徽的扳指,去年已随老人葬入祖坟。 赵斐盯着对方斑白鬓角,愣神好久。 窗外飘雪落入在砚台边。 可是,方才明明是暮春时节。 难道…… 他死了,所以见到已死之人。 “少爷魇着了?怎的伏案就盹着了?” 老管家一如既往地唠叨:“夜露重,仔细染了风寒哟。小老儿说句僭越的话,您就是太要强,昨儿个背《禹贡》背到三更,今晨寅时又读《盐铁论》……” 烛火晃悠。 “瞧瞧您这注疏,密密麻麻的……当年,老太爷重金礼聘程门三老来讲学,那个不夸你颖悟绝伦?就说那柳先生罢,捧着您写的《治平策》赞了又赞,直道‘文脉在赵’……” 他絮絮抖开狐裘,云锦里衬泼出晚霞色。 “老爷请的徐大儒昨儿还夸呢,说少爷您‘金榜题名,跬步可期’……那什么豫东书院,那帮酸儒能教什么新鲜的?不过是仗着前朝旧匾,强撑门面罢了……” 雪花扑簌簌抖进窗内。 老人的絮叨声比雪还密:“要小老儿说啊,您就是把明家公子想得太玄乎。他家请的什么山野先生,哪比得上咱们府上——”话头猛地刹住,帕子往他额角虚虚一印,“瞧瞧,墨汁子都蹭太阳穴了,仔细腌着眼睛。” 赵斐望着案头未干的墨迹,终于想起…… 这是他十二岁那年。 永泰四十二年。 那年立秋,他父亲赵廓起复回到京城。 听闻明世礼的独子在豫东书院就读,赵廓当夜便往山长府上递拜帖。 次日,还找裕王写荐书,又请托荣安长公主作保,才求得一个学籍。 入学前那半月,赵斐将自己锁在京城赵宅的书房。 除了用膳、洗漱,一概不出书房门。 典籍功课读了又读。 这是梦? 又或者,他与明桂枝那半旬的生死与共才是梦? 他一时分不清楚。 老管家的唠叨声又响起:“少爷,您选的哪套衣服?” 对了,入学前一天,他还反反复复挑选服饰。 一时觉得石青色太素,一时觉得宝蓝色太俗。 纹绫绢的太奢华。 竹叶纹缎的又略显寒酸。 思来想去,最终选了一套牙色绞缬绢的直裾深衣。 搭配墨灰色短褐,雅淡又潇洒。 他还特意命仆役熨了再熨。 衣衫棱边直得像藏了尺。 他怕输给明桂枝。 谁想得到,人家明桂枝来来去去一身黛色。 没有任何花纹刺绣。 就是最寻常的圆领袍。 赵斐忍不住讪讪笑了。 那声笑从喉间溢出来,他忽地又堕入无尽黑暗中。 …… 蓦地回身,赵斐发觉自己站在积雪的松林间。 松枝沉甸甸,擎着莹莹的雪坨子。 日暮西斜,在雪地泛出灰黄的光。 雪与松的深深处,有那抹他熟悉又陌生的黛色。 陷在赤色狐裘里。 渐渐隐没在深深浅浅的、灰绿的白色中。 赵斐想起来了。 ——那是他与明桂枝的第一次交谈。 那日,白天在学堂里,他找不机会与“他”攀谈。 明桂枝的座位在靠窗的前排,他在靠门的后排。 雪粒子断断续续扑在窗棂上。 “他”的黛袍被雪光映成鸦青色。 银骨炭爆出毕剥声。 松烟味暖烘烘,夹杂着墨香。 课间比他想的热闹。 廊下小厮正给铜手炉添香料,西厢爆出阵哄笑——几个纨绔用雪团子砸檐角的冰棱。 偏“他”坐的那方寸特别静,像是被雪砌出结界。 连呵出的白气都比旁人淡些。 也有同窗来搭讪赵斐。 他转头看向“他”。 见“他”倚着窗凝神默读,赵斐也默默捧起书。 午间,雪下得似棉扯絮。 斋夫抬来黄铜暖锅,搁在廊下。 羊肉鲜气漫进窗纸,同窗们拥出去添酱汤。 明桂枝却摸出个锦缎帕子,里头是几个素馅的包子。 细嚼慢咽,还不忘翻着书看。 赵斐也想学“他”一边用膳,一边用功。 奈何捏得了筷子,就翻不了书页。 顾此失彼。 斋夫来收拾时,半本《春秋尊王发微》被“他”翻完。 纸页冻得脆生生响。 散学时分,天又下起微雪。 明桂枝起身抖落大氅的冰屑。 玄狐毛领子沾了雪沫,像开出半朵白牡丹。 “他”经过赵斐案前。 冻硬的袍角扫翻他的笔山——那青玉笔山是家传物件,原是特意摆出来显眼的。 笔山骨碌碌滚开。 对方脚步未停,只在雪地上留下串浅涡。 转眼间,脚印就被风填平。 …… 赵斐记得,那天他在松林间疾走,追了“他”好久。 深雪窝里拔出脚费劲得很。 寒氣攀着鞋底,直往他骨缝里钻。 追上“他”时,已是气喘吁吁。 “我……” 明桂枝回眸时,两指正夹着一枝松针把玩。 “他”只轻轻抬眉。 赵斐几乎忘了要说什么。 “他”玄色马靴踩过脆雪。 仿佛在踩他那扑扑乱跳的心脏。 “我姓赵,单名斐,字允书。”他暗暗吁了道气,才说得利索。 “哦?” “我是康顺侯府的赵斐。” 赵斐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像冰面下窜过一尾锦鲤。 ——“他”没有听说过他吗? 与明家三代宿怨的赵家。 赵家这代人里,最有望攀蟾折桂的赵斐。 “然后?” 明桂枝抬眉的刹那,赵斐看见她睫毛上的霜花在消融。 不远处突然爆出碎冰声。 是一截松下的冰柱坠地。 他恍惚看见自己精心备了三日的腹稿,也这般碎成好几瓣。 每一瓣,都映着“他”嘴角似有若无的讥诮。 松塔跌进雪窝。 轻响惊醒他。 再抬眼,那人身影已转出书院大门。 赤色狐裘凝着霜雪,被暮色浸成灰鸽子羽毛的色调。 赵斐又跑了起来。 这次“他”离得不远,他只微微喘气便赶上。 “我告诉了你我的字……” 他踩着自己斜长的影子往前撵,靴子敲出破冰声。 “你也应该告诉我你的。” 话说出口,他才觉沾了哀求的音色。 “你猜?” 二字落地如碎冰。 他正要再开口,忽地醒过来了。 …… 睫毛颤动,掀开千钧重。 最先撞进赵斐视线的,竟是明桂枝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模样。 “他”哭得发冠都歪了,咸泪淌湿他枕畔三寸。 “你、你的字……” 他刚吐出气音,就咳得止不住。 “咳,害、害我猜了好久。” 赵斐咧嘴笑道。 ……【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昆山片玉 波涛轻晃。 船灯晕出光圈,在水面碎成点点金鳞。 赵斐眼睫微动,“……然后,你让我猜你的字。” “你一定猜得到。” 明桂枝笑着看他。 眼眸水光潋滟,似有万千星辰闪动:“你这般聪明,你猜得到的,对不对?” 赵斐觉得自己的耳尖又发烫起来。 温热缓缓蔓延脸颊、脖颈…… 他只好装作不经意地别过脸去。 “没有。” “竟然?” “嗯,我猜不到。” 赵斐声音里带着一丝喟叹。 “我想着,传说月中有桂,那你的这字里,定该有月亮的意象……月桂交辉,光华流溢,我猜你的字该是‘清辉’,亦或是‘月卿’。” 明桂枝赞许:“‘月卿’不错。” 赵斐摇头:“不,这等俗名,浅白太过,到底落了下乘。” “‘月卿’不好吗?” “不好,太俗。” 赵斐眉头轻颦,似沉浸在那晚的思绪里。 “而后,我又念起‘兰桂齐芳’,便寻思着,你的字许是与兰有关……兰泽、兰成……这些名字在我心里转了又转,满心以为能撞上那正解。” “兰泽不错,兰成不好。” “都不好,都俗。” 赵斐的浅笑里多了几分自嘲:“我穷尽千百般可能,满心盼着能一语中的……可第二日,听着同窗唤你‘昆玉’,才如梦初醒。” “嗯……” “我暗自思忖,究竟是哪位大才子或是大文豪,为明桂枝取了这般妙到毫巅的字?” 他抬眸。 目光不偏不倚,直直撞进明桂枝的眼底。 “月桂交辉也好,兰桂齐芳也罢,‘桂枝’这两字,其实沾着三分庸常俗气。” 赵斐的眼波藏幽微星芒:“但配上‘昆玉’这个字,倒显得是我浅薄了。” “为什么?”明桂枝脱口问道。 这是她第二次听赵斐夸‘昆玉’这个字好。 她偏想不通好在哪里。 赵斐表情在刹那间凝固。 “你不记得‘昆玉’的意思?”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字是什么,”明桂枝笑着提醒他:“那天在茶寮里,是你先唤我的字,我才知道的。” 烛火微微摇曳。 窗外,沿岸柳丝影影绰绰。 与粼粼水光交融,如梦似幻。 “‘昆玉’有什么深意?”她眼神澄澈,藏不了任何心事。 赵斐忽地攥住她腕骨错位之处。 力道轻得像握着一缕月华。 “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他声线发颤。 案头烛火摇曳,将两人影子印在屏风上。 “他们好歹饶我一命。” 明桂枝心里怅然。 她的灵魂会来到这个时空,原身当时恐怕已是死了。 说罢,她笑着错开话题:“劳你为我说说,我这个字究竟有什么典故,免得我以后失礼。” 赵斐看着“他”手臂纱布缓缓渗血,心头一紧。 他试探地问:“你记得‘攀蟾折桂’这个成语吗?” “我知道,是比喻科举登第。” “嗯,那你可记得‘折桂’的由来?” 明桂枝想了想:“好像……是一种习俗?” 赵斐摇头,眼神里无尽惋惜。 “你可记得《晋书》?” 他又问。 轮到明桂枝摇头:“隐约记得是‘二十四史’之一,但里面讲的什么,全忘记了。” 赵斐瞳仁微颤,眼角酸得发涩。 良久,沿岸传来丑时的更声。 他为“他”娓娓道来。 “晋武帝泰始年间,吏部尚书崔洪举荐郄诜当左丞……后来,郄诜当雍州刺史,晋武帝问他‘卿自以为何如?’,郄诜道:‘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 “原来如此,”明桂枝叹道:“像桂林里的一段桂枝,像昆仑山上的一块玉……这就是‘折桂’的由来?” “嗯,你的名和字寓意都很好。” “不好。” 赵斐愣了愣,愕然问:“哪里不好?” “太沉重,”她说:“人生的目标就只有攀蟾折桂?” 窗外,桨声划破静谧,与风声一道浅吟低唱…… 与明桂枝的声线柔柔应和。 “万一,我对岐黄之术感兴趣呢?悬壶济世也不失礼啊。” “又或者,我更喜爱丹青,于毫厘之间倾注心血,岂非别有一番趣味?” “更说不定,我想成为旅人呢?四海为家,在不同的风土人情中感悟人生,让足迹遍布天涯海角,何等洒脱。” 她眉梢眼角皆灵动。 眸光如星晨,透着说不出的明亮与鲜活。 赵斐看得失神。 “人生是旷野,而不应该是独木桥。”她笃定道。 “可那是父辈的期许。”赵斐仿佛自语。 明桂枝笑道:“孩子没有义务背负父母的执念。” 烛芯火苗颤颤巍巍。 洒下细碎的光影。 赵斐生生怔住半晌,才匆匆别过脸。 ——怕被“他”看到他眼角的湿意。 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往下堕——但意料之外,它落到了无比柔软的去处。 “如果你有儿子,你会赐他怎样的名字?” 赵斐一开口,只觉得喉咙哑得发苦。 “唔……”明桂枝认真思索起来:“我想他平安、健康,就叫‘安康’吧。” “那字呢?” “字啊……苏东坡写过,‘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我愿他无灾无难,他字‘愚鲁’,你觉得怎样?” “他”粲然的一笑,让赵斐再次失神。 那首诗还有前半句——“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却不知明昆玉是否记得。 假如…… “他”没有聪明耀眼到令人忌惮的地步…… 会不会能逃过那一劫? 明桂枝看他不回应,又催问:“字‘愚鲁’不好?” “好,好极,”赵斐敛下心神,与“他”调侃说笑:“以后他的同窗唤他‘愚鲁兄’。” “那不好,还得改。” …… 细雨又涨三分。 雨丝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与舱内烛火映衬。 两人正说笑着,舱门轰然洞开。 原是方靖捧着夜宵撞进来。 托盘里,面汤凝着油花子。 馄饨皮薄得透出里头的玉色,混着猪骨吊汤的咸鲜气。 明桂枝一见他就来气。 “仲安兄,你啊,你方才那会儿又摇头,又长叹,”她眉头都快竖起来:“我还以为允书他成植植物人了!” “植物人?” “就是昏迷不醒、长睡不起那种。” “那倒不至于。” 方靖将托盘放到赵斐身边,一把坐下。 端起碗,勺了颗馄饨喂他。 明桂枝问他:“那你唉声叹气是为何?”又擦了擦腮边的泪痕,“害我浪费许多眼泪。” 方靖瞪圆了眼,认真道:“允书他头上留那么大、那么长的一道疤痕!” 他双手比划了一下。 足足有寸半长。 “然后?” “他今年十八,走的正是额头的运道,这处留疤影响的可是官运!” “就为了这个,你长嗟短叹的?” “这难道还不严重?他好不容易中的榜眼,要是为了这道疤影响了前程,可太糟糕了……” …… 吵闹声间,外头雨势歇些。 岸边隐约滚过渔歌子。 不知谁家撒夜网的船荡过芦苇丛。 …… 京城,皇宫。 含章殿。 夜雨将下未下,空响雷声隆隆。 烛火在灯台浮沉。 金丝幔帐被映成半透明,想一层巨大的蝉蜕。 龙涎香裹着药渣苦味,熏得人眼底发涩。 老皇帝半卧在榻。 枯手摩挲虎符的缺口。 ——懿仁太子那枚旧虎符。 盛湛跪伏榻前三步处。 他影子被烛光拉长,像条被钉住七寸的蛇。 “苏州织造关若颐……” 刻意压沉的嗓音,骤听之下恍若中年男子的声线。 密折双手奉上。 “虚报五千匹云锦,生丝全数进了倭寇的船。” “呵!” 老皇帝喉间滚出浑浊的笑。 眼前人的声音,骤听之下,有几分似他过世的太子。 枯指拈起密折。 掠过炭盆时,墨字像春醒的蛇,慢慢蜕出黑鳞。 辑事厂特制的墨汁,遇热显影。 “朕也知道他们没几个干净的,却不曾想到,”老皇帝将折子烤了又烤,“贪得如此不讲究了?饿鬼投胎一样。” “五千匹云锦的生丝,倭寇若要转手,三年也销不完……” 盛湛睫毛轻颤,影子在他的疤痕上抖了抖。 “怕是借倭人过手,平自家账。” 他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 老皇帝不语良久。 窗外,夜枭厉啸。 盛湛颤了颤,颈后汗毛竖起。 老皇帝将虎符翻面,冷冷道:“更怕是,有人想拖郭岘下水。” “孙儿愚钝。”盛湛连连叩首。 老皇帝眼风扫过盛湛脸上伤疤。 像极了在品鉴瓷器的冰裂。 龙纹扳指在枯指上转了又转。 指腹碾着那点胭脂沁。 忽然,老皇帝嗤笑出声。 “朕的这些好儿子,抢食时像狼,遇险时像鼠——” 声音陡然压得低,“倒是你这小崽子......” 春雷闷在云层,连续轰隆响。 老皇帝的声线几乎隐匿在雷声里。 盛湛靠得近,所以听得真切。 “你像你父亲一样忠心。” 盛湛的指节在袖底攥出青痕。 烛光晃了晃。 指尖不虞摸到袖笼里的白玉小鹿。 他心下泛起无穷孤勇。 "孙儿和父王一样,都是圣上的忠犬。” 话音没落透,帐沿突然叮当脆响。 ——老皇帝甩手打翻玉碗参汤。 他阴森森盯着盛湛看。 盛湛浑身汗毛乍起。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明家的地窖里。 惶恐无措,屏息听着气窗外的每一下轻微响动。 猜测自己会死于何种疏忽。 窗外骤雨泼进来。 “你是狗。” 老皇帝的声线混着痰音和雨腥气。 “但朕的太子不是。” ……【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私奔 乌金砖上,血点溅成泼墨残梅。 盛湛额骨撞在冷硬砖面,一声声钝响,闷如擂鼓。那力道,像恨不得把魂魄都嵌进砖缝里。 牙关震得发麻,嘴角甚至渗出血丝。每一次撞击,都让他心口发紧。 身体的痛楚,他能忍住。毕竟那些卑微如尘埃的年年岁岁里,一次次遭遇暗杀。 擦过他耳畔的毒箭。 藏匿在他床榻下的银环蛇。 偷偷落了砒霜的美酒…… 比眼前刺骨十倍百倍的痛,他经历过。 痛,算不得什么。 但那无时无刻萦绕心头的无力感,却似千斤石,压得他透不过气。 血腥味愈发浓烈。盛湛竟有种难以言喻的亲切。 明府地窖是腥的,皇孙府也是腥的。 却幸好,小表妹的止血散掺了桂花香,令血味变得腥甜。 耳边回荡老皇帝沉重呼吸声,如一把无形钝刀,一下下割在盛湛心头。 他闭上眼睛,试图平复内心波澜,却不料脑海浮现去岁秋猎前的一夜……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久违的温暖,冲淡他此刻的绝望与屈辱。 …… 那夜,天色沉得像海的深处。明府地窖只点着一盏残烛,火苗细得似要断气,在潮湿阴冷的空气里抖个不停。 盛湛半倚着墙,胸前一道刀口子深得见骨,血渗出来,红得发黑。 那歹徒的匕首带了鸩毒。 幸而刺得不深。 又或者,是故意往浅里刺。 小表妹跪在他边上,急匆匆撕下纱布,布声“嘶啦”一响,在这死寂的地窖里格外刺耳。 她拿那块布往他伤口上按,黑血立刻染红了她的手,她手指冰得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抖得厉害。 声音也抖,带了哭腔:“撑住,我不会让你死在这儿。” “何苦呢?躲得过这次,还会有下一次。”他抬眼,瞧见摇曳烛光晃在她脸上,映出她眼里的泪,亮晶晶的,顺着脸颊淌下来,无声又沉重。 这光景比胸口的刀更剜心,他想。 “我若死了,你正好嫁个翰林清流……” 一开口,竟是声音沙哑,低得像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不甘,又有认命的味儿。 话音未落,小表妹已掐住他手腕,“你若死了,我也不独活。” 语气坚定得毫无回旋的余地。 “胡闹!”他呵斥她。 盛湛感到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想劝她离开,他想她过安稳的生活,莳花弄草,修篱烹茶。 可才张口,便哽咽住。 她方才的话已经堵死所有退路——她宁愿与他共赴生死,也不愿独自苟活。 小表妹的爱意太倔强,太深沉。 是他温暖的慰藉,也是一把无形的刀。 盛湛只好扯开话题:“死士的身上纹了福王府的徽纹……” 血渐渐止住,小表妹略略松了口气:“这下可以排除福王,哪有人行弑还特意派有印记的去?” “说不定他反其道而行之。” “有道理。” “呵,我不过漏网孤雏,也值得我那些叔父们费心?” “听古山长说,”小表妹扯断纱布,替包扎收口,“圣上这几年总念叨懿仁太子……” “哼,‘老不死’,”盛湛轻嗤一声:“他真要惦念父王,就该放我一条生路!” 他咳出半阙残笑,血沫子溅在小表妹的黛袍上。 她也不躲。 只淡淡颦着眉。 “我那几个叔叔也是蠢到家,”盛湛笑得喘不过气:“他们都以为‘老不死’会爱屋及乌,嫁祸别个来害我,就能铲除对手……” 地面大约是下起秋雨。 哗哗雨声渗进地窖。 “那‘老不死’年轻时,可是把自家兄弟的肠子勒成灯绳,挂到午门示众的狠辣人……咳!”盛湛喉咙一紧,咳出一口血,溅在墙上,黑乎乎一片,“当年,他查都未查,一夜处死我父王、母妃……太子府就剩我和常恩,要不是舅舅来得及时……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呛咳,截断话尾。 咳了好一阵,他又讪笑:“他有二十多个儿子,如今死剩五个,杀亲儿子连眼都不眨的人,会顾念我这个孙子?” 喉间漏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雾。 “蠢钝如猪,活该被‘老不死’玩弄……” 话音未尽,他怀里蓦地刺进团温软。 小表妹将脸埋在他刀创处。 咸涩的泪漫过伤口。 比那歹徒的匕首更剜人心肺。 她发冠抵着他跳动的喉结。 “我差点失去你。”尾音颤着哭嗓,“差一点……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咳,咳咳!” 盛湛的刀伤随咳嗽迸裂,肺叶像浸在寒天雪地里。 凉沁沁的。 一呼一吸间,尽是冰粒摩擦的涩意。 他心中有无尽的悲凉。 不能死。 他有小表妹与舅舅。 小表妹与舅舅也只有他了。 “我们逃吧,”小表妹饮泣,声线如梦似幻:“待阿爹凯旋回来,我们便一道往西北去……” 他眼底的光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灯,气息弱得像风里飘的线。 她掌心抵在他渗血的伤口上:“就你、我,还有阿爹……我们到西北去……” 盛湛心里一酸,嗓子哑得像破锣:“好……今夜我若能活下来,我们去塞外……” “嗯!” “去看大漠孤烟……看长河落日……” “好。” 地窖外头,雨停了,风声呼呼地响,像有人在远处喊杀,又像野兽在嚎。 烛火晃得更厉害,影子在墙上跳,像鬼影似的。 他一把搂住她,伤口染污她衣裳,可他不管不顾,只想把她拥在怀里。 盛湛低低在她耳边道:“有你在,哪儿都是家。” 声音弱得像风里飘的线,可里头藏着盼头。 烛火终于撑不住,扑哧一声灭了。 地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两人靠在一块儿,耳边只有彼此的喘息,断断续续,像风吹过破窗。 盛湛搂紧她,心里默念:只要她在,我就不怕。 无尽的冷被他们的体温焐热了一瞬,逼仄的空间里,多了点活气。 他们就这么睡过去,像在等天亮,又像在等天黑。 外头的风声越来越近,像刀声,像脚步,可他们听不见了,只剩彼此的呼吸,像这绝境里最后一点安稳。 …… 之后的日子里,他与小表妹一点一滴准备着。 古董铺子里,窗棂透入苍白的光。 小表妹将母亲遗物一件件摆开。 梅花纹金梳背从红绸布里滑出来。 双凤穿花掩鬓,镂空的累丝花托嵌满宝石。 金霞帔坠的锁扣“咔嗒”弹开,露出南洋珠,在夕阳余晖下映出柔和光泽。 一盒盒,一箱箱。 每一件都是舅母生前为她精心备下的嫁妆。 如今却成了逃亡的筹码。 掌柜的举着鸾凤对镯的其中一只,用西洋放大镜细看,眼睛眨了又眨,亮着精光的眼珠子被放大了数倍。 盛湛拿着对镯的另一只,缓缓抚过镯内“永结鸾俦”的阴文,颤了一颤。 那刻字如刀刃,冷硬地硌进手心,刺出一道隐秘的痛。 他攥紧镯子,攥得指节泛酸,仿佛只要稍一松手,这誓言便会如沙砾般从指缝流走。 “卖其他好不好?”他有些哽咽,哑声问她:“这些……都是舅母留给你的念想。” “母亲只盼我幸福。” 头也不抬,将银票一张张抚平,语气平静却坚定。 “她说过,金银珠宝锁在匣里都是死物,换成银钱才是活水。” “是这么个理,老物件最欺生,”掌柜怕他们反悔,忙附和道:“摆着是体面,戴上是枷锁。” 盛湛未理会,转身背对柜台,仍死死攥着镯子。 他眼底闪过一抹嘲意——连一只镯子都护不住,他拿什么护她?他是太子唯一的血脉,皇帝的长子嫡孙,却连这点金银死物都守不住。 命运给他太多枷锁,早已将他脊梁压弯,而这镯子,是他仅剩的温柔幻想。他攥得更紧,指甲嵌入掌心,血丝渗出,染红“永结鸾俦”的刻痕。 柜台上,一尊半人高钧窑花瓶静静伫立,将他与小表妹生生隔开。那瓶身海棠红的釉面,将她半边脸映得血色淋漓,仿佛预示私这奔的尽头不是自由,而是染血的深渊。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们能逃到哪里? 盛湛眸色晦暗,强压下心头的颤意。他知道,这场逃亡从一开始就注定徒劳。 可他不愿放手。 窗外风铃“叮铃”一响,惊碎了满室寂静。 小表妹的黛色直裰扫过门槛青苔,像一尾鱼游进苍灰的雾。 盛湛抽出一张方才换来的银票,“那对鸾凤镯,我们不卖。” 掌柜皱眉,他本想讨价,但瞟见那银码足有双倍,只好不舍递上。 另一只金镯刻的是“共盟鸳蝶”。 门外传来马靴碾碎枯叶的轻响,盛湛匆匆将金镯塞进袖笼。 “澈之?” 小表妹立在石阶下回头,暮色把她的影子拉得伶仃:“再晚,就赶不上钱庄兑银了。” 盛湛应声跨出门槛。 暮色浓得化不开,他几乎看不见小表妹的背影。 手里的对镯越来越沉。 阴文刻字摩挲他手心皮肉,像是要把“永结鸾俦,共盟鸳蝶”的誓约烙进骨血。 等到了秋猎过后,他生辰那天……他想,定要为她戴上这镯子。 从此,生生世世锁住她。 …… 三更天秋风萧萧。 地窖内,火光摇曳如鬼影。 盛湛坐在舆图前,蘸着朱砂,从居庸关描到玉门关,笔锋停在“敦煌”处,写下一个“囍”字。 笔尖一抖,红痕晕开,像未干的血迹,刺痛他的眼。 他低声道:“过了汾州再换骆驼,避开官道,西北的风沙能掩住行迹。”语气冷静,仿佛在筹谋一场战事,而非私奔。 一抬眸,看见小表妹咬断丝线,把金豆子缝进夹袄内衬。烛光映在她脸上,柔和而苍白。 她朝他一笑:“生一儿一女,好不好?”语气轻快,像在憧憬一个近在咫尺的未来。 盛湛闻言,唇角牵起一抹笑,眼底却涌上酸涩。 他附和:“好,女儿似你,儿子似我。”话音刚落,喉间却哽咽——他连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都无法保证,何谈儿女? 舆图上那“囍”字灼烧着他的视线,像嘲笑他,说这短暂的幸福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低头掩饰,无意识地抚过舆图边缘,纸面粗糙,割出指尖一道细痕。 “你过来看看。”他招呼她靠近。 小表妹将烛台移到舆图旁,火苗窜起,映得她脸颊染上一层酡红。 她盯着那“囍”字,唇角微微上扬,轻声道:“在这儿成亲?” “对。” 盛湛答得干脆,目光却落在她身旁的白玉小鹿上。 断角处的裂痕被烛火映得狰狞。 他想起她儿时的话:“只有愿意让鹿儿畅饮清泉、山林驰骋的人,才配拥有它。” 这话如针,刺进他心底最深的隐秘——若父王还在,他可以是逐鹿的猎手,如今,却成了被猎杀的鹿。 他脑海中,老皇帝鹰隼般的眼、叔父们淬毒的酒杯、刺客刀锋上的寒光,都如潮水般涌来。他深深吸了口气——不能死,他有小表妹和舅舅。 烛火跳跃,将舆图的“囍”字烘得发烫。 盛湛低声道:“等舅舅回来,我们就走。” 这话像是承诺,更像是自欺。 他抬头看向小表妹,她眼底的柔光如星,却照不穿他心底的黑暗。 这场私奔,不是逃离,而是他与命运的最后一搏——若赢,他得自由;若输,他失一切。 然而,在那日秋猎,命运给他开了个玩笑。 …… 秋日猎场,风卷着枯叶低低掠过。 盛湛勒住缰绳,放眼望去,正看到小表妹的背影。她一身黛色骑装,腰间系着箭囊,腰肢挺得笔直,像一株迎风而立的竹,却又透出单薄。 风掀起她发梢的几缕青丝,在阳光下微微晃动。 盛湛心神也一晃。 恍惚间,已见她在西北草原纵马驰骋的模样。 漠北的风,会比这里喧嚣吗? 锡林郭勒的芨芨草……是否如菖蒲嫩绿? 盛湛觉得喉咙发紧,像吞下一口北风,干涩而刺痛。 暮光将猎场染成血色,远处传来马蹄声,急促得像擂鼓。 盛湛猛地抬头,眯起眼望去。 一个猎户模样的人影策马而来,袖口在风中翻卷,露出一点刺绣——辑事厂的隼羽,它像一枚冷箭,直刺他瞳孔。 刺客! 他脑子里轰然炸开两重声音,像两股洪流撞在一起,激得他耳膜生疼。 “带她走,别管……” 柔情的声线凶猛涌来,带着明府地窖的潮气,还有她衣襟的桂花香,像一只手死死拽住他的心。 要把他拉回那个火光摇曳的夜晚。 “阻止他!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狠戾的声音刺进他骨缝,冷得像冰。 我想走,我想逃去西北…… 与小表妹生生世世,朝朝暮暮。 他心里挣扎着。 但那道冷声就像老皇帝的目光,鹰隼般锐利,洞穿他的每一寸软弱。 “此刻调转马头还来得及!” “去!在祖父面前证明你的价值!” “不抓住这机会,你永远只是个影子。” 盛湛攥紧缰绳,马鞭高高举起,狠狠落在坐骑身上。马儿嘶鸣一声,极速向前冲去。 他眼眶充血,红得像蒙了一层血雾,整个人像一头被铁链锁住仍扑向猎物的困兽。 挣不脱命运的锁,又不甘心被它吞噬。 风在耳边呼啸,像刀子割脸颊,他听不见别的,只听见自己心底的撕裂声,如布帛被生生扯开,露出一道狰狞的口子。 刺客的箭矢破空而来,他想也没想,纵身扑跃,挡在老皇帝身前。 箭翎擦过他颧骨,剧痛像火烧般炸开,血珠溅出,顺着脸颊滑下,温热而腥甜。 他喘息着,一低头,看见血溅在衣襟,红得刺眼,像一朵开败的花。 愣神之际,身旁冷光一闪。 黛色身影快如闪电,朝他扑来。 一抬眼,他看见小表妹的袍袖被割开,左臂绽开深深血痕。 ——那刺客垂死反击,小表妹为他挡住了最致命一剑。 御林军陆续围了上来。 喧嚣中,盛湛与小表妹静默对视。 他看到她眼中的光逐渐熄灭,像被夜风吹灭的烛火,摇曳几下,便只剩一缕青烟。 “澈之!” 老皇帝手指痉挛,浑浊的瞳孔映出盛湛彷徨又错愕的模样。 他托着老皇帝后颈,手突然僵住——龙袍领口露出的松垮皮肉,正贴着他不断渗汗的掌心。 如此贴近的距离,盛湛嗅到龙涎香也难以掩盖的腐木气息。 他盯着老皇帝颈脖青紫色脉络,蜿蜒如诏狱锁链。 原来,所谓真龙天子,皮囊里也不过盛着会腐败的血肉。 这象征绝对权力的躯壳,也有颤抖无助的时刻。 盛湛清晰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碎成了两半。 一半彻底死了。 另一半在地狱无尽的火焰里活过来,不断膨胀,不断壮大。 窥见了这最煊赫的权柄的裂缝。 他,永远都回不去了。 …… 猎场营帐里,烛火跳得不安分,光影在帐壁上晃荡,像一滩化不开的浓墨。 铜镜摆在案几上,映出盛湛带血的面容,颧骨上的伤疤横着,血迹干了,颜色暗得发黑。 太医站在一旁,低着头,竹签蘸着金疮药,小心翼翼往那伤口上抹。药膏触到皮肉,刺痛本该烧得人一哆嗦,可盛湛却像没感觉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镜子里的人,目光呆滞,仿佛那张脸不属于自己。 他嘴角轻轻往上牵了牵,扯出一抹温润的笑,像是在练习一种该有的模样。 那种“忠孝”二字该配的表情。 他神色柔和得似春水,可眼底却结了霜,连烛光都照不进去。 这笑和眼神撞在一处,十足怪戏里的丑角。 盛湛心里明白,这副皮囊底下藏着什么:一边是顺从的壳子,一边是咬牙切齿的憎恨,像两匹马拉着一辆车,偏要往不同的方向跑,跑得他心口撕裂着痛。 案几上摊着一卷黄绫。 那是老皇帝赐下的封王旨意,金色丝绦在烛光里闪着幽光,像在跟他眨眼,提醒他这权力有多烫手。 他垂下眼,手滑进袖笼,摸到那只鸾凤金镯。 本想今晚过后交给小表妹的。 “永结鸾俦”四字硌得他掌心发麻,在骂他负心。 他低低地呢喃一句:“对不住你了。” 声音细得像风吹过帐缝,几乎听不见。【你现在阅读的是 】 26、妹夫 大运河,寅卯之交。 江面的雾气幽邃。 官船,桅杆上挂着盏灯笼,光晕在晨风里摇摇晃晃。 方靖捧着汤药入来,正见赵斐倚着窗棂发呆。 竹青缎子叫烛火映得发灰,额角换了新的裹伤布。 “大夫说了,你那伤不碍事,”方靖拿帕子揩着碗沿药渍,“倒是昆玉手臂的那道口子,深得能见筋骨,这几日若沾了湿气、寒气,恐怕……” 赵斐闻言回首,目光霎时凛冽。 舱外,桨声哗哗,搅碎一江静水。 不一会儿,侍卫禀报,说方才有艘渔船靠近,递了封信笺。 赵斐接过,蹙眉嗤笑一声。 方靖探头瞅了眼,那蜡封旁写了“赵大人亲启”。 “徐霁民的人?” “只能是他了。”赵斐漫不经心拆信。 方靖皱眉问:“威胁?” “我猜是银票,”赵斐嘴角轻勾:“昆玉付的那一万三千两定金。” 信瓤抖落,跌出一张济南宝源银号的银票。 赵斐迎光一晃,朱砂印透出血色。 “一万五千两,还添二千两汤药钱——徐霁民当真体贴。” 方靖盯着票角墨渍:“不是昆玉付的定金么?怎的送到你手上?” 江风钻进舷窗,却不及赵斐的笑意冷,竟沁得人骨寒。 “离间计。” 赵斐将银票递给方靖,“一石三鸟:既离间我与昆玉,又卖赵家人情,末了还能在裕王跟前表忠心。” 方靖还是惑然:“何不卖个人情给明家、寿王?状元郎就这般不值当?” “在那些人眼里……” 隔壁舱房忽传来木榻吱呀声,继而有被褥窸窣声。 大约是“他”翻了个身吧。 赵斐压低嗓子:“明家瞧着体面,实则……”他叹了口气:“独木难支。” 江鸥掠过桅杆,惊得灯笼乱晃。 桅木被缆绳勒出凹痕,深深的。 明桂枝腕骨错位处也有道印,也是这般深。 他叹了口气。 有只白鹭单脚立在帆索上。 长喙有一下没一下啄着缆绳结。 那绳结原是打的死结,如今叫鸟喙挑松了。风一过,帆布颤巍巍。 他想起:今年初,明世礼失踪的消息传到京城,中书、门下每日无休止地指责。 当然,少不了御史台。 “像不像御史台那帮老腌货?”赵斐指着白鹭冷笑,“专拣别人要命处叨啄。” 那些层出不穷的构陷,全是自御史大夫们的手笔。 方靖长长叹息,又问:“此事,就这么算了?” 赵斐没接话。 江风转了向,隔壁房的安神香飘了过来。 他嗅着那甜腻香气,仿佛看见明桂枝蜷在榻上的模样——像在芦苇荡落难那次,“他”手脚都缩成一团,蜷曲着身子入睡。 当时他还调侃“他”睡没睡相。 如今想来,若非心无所恃、常觉惶惶,又怎会睡得这般不舒展? “叫人把主帆降半幅。” 赵斐起身,朝舱外的护卫低声吩咐。 “有风暴?”方靖望着窗外雾蒙蒙的天,想了片刻才明白:“是要让船行慢些?” “让他睡得稳一些吧。” “也好,反正不急。” “到徐州再补给。” “好。” …… 戌时三刻,江面浮着细碎银鳞,一闪一闪,似星,似钻。 三人围坐在舱厅的八仙桌前。 明桂枝换了黛色圆领袍,披着月白夹袄,袖口露出半截纱带,随她夹菜的动作一晃一晃,像只受伤的鹤在扑棱翅膀。 “竟睡到掌灯时分,”她颤颤舀了勺芹菜豆腐,豆腐巍巍跌回碗里,“瞧我这瞌睡虫,怕不是要改名叫''''睡仙''''了!” 笑意漫过眼尾,却不及眼底。 赵斐的竹箸顿了顿。 烛光映着明桂枝鬓角薄汗,他瞧得分明。 ——“他”的手臂必定还在痛吧。 如此深的伤口。 方靖正啃着糟鹅掌。 忽见赵斐舀起一大勺蛋羹,添到明桂枝碗里。 他问“他”:“可有发热?” 话音轻得像在问江上浮萍。 “你瞧我这胃口,”明桂枝一口吞掉蛋羹,笑道:“我像是病人么?” 说着从袖中抖出那张银票,“再说,蹭破点油皮,换二千两利钱,这买卖划算……” 烛花闪烁,映得笑意明媚。 赵斐不忍看“他”强颜。 他侧过脸去,不虞瞧见窗棂旁的天青釉胆瓶。 那是中榜后,古山长赠他的贺礼。 后来,被他父亲摔出了一道裂。 摆着插花无妨,但不能盛水。 赵斐觉得明桂枝如今的模样,像极这裂了微缝的胆瓶——外人瞧着不过是多道纹,唯有捧在掌心才知,稍一用力,它便要散作满地冰裂。 江风掀起明桂枝一缕散发,即又黏在渗汗的额角上。 赵斐喉头动了动,恍若咽下枚生银杏。 苦得入肺。 他宁肯“他”还是豫东书院那个冷心冷面的状元郎。 宁愿“他”像从前那般,对着自己被悬于书院朱墙的策论,淡淡一笑:“名次于我明昆玉而言,不过浮云。” 他想要回那个让他嫉妒得撕心裂肺的宿敌世仇。 而不是眼前此刻,这个跌到尘埃里的、觉得二千两汤药钱很划算的、满身伤患还强扯出笑意的落魄生死交。 江心浮着半轮湿月亮。 船尾炊烟被风揉成纱绉,缠在桅杆上打了个虚虚的结。 岸边芦苇丛有萤火虫忽明忽暗。 方靖嘬着鹅掌骨,油星子溅到手边的《徐州风物志》上:“给说书人的本子备齐了,戏班子也打点妥当……” 明桂枝舀着第二碗蛋羹:“唱的什么戏?” “徐青天怀社稷解民困,斗奸邪智破假蝗灾案。” 赵斐朝她抬眉,“徐霁民爱演青天大老爷,咱们便让他演个够。” 明桂枝顿时了然,会心一笑。 舱外传来夜鹭呕哑。 方靖从怀里摸出个戏折子。 那封皮上,印着徐霁民的工笔小像——画师特意将他三角眼画成丹凤眼,粗看真有几分青天架势。 明桂枝瞥见“徐公智破惊天案”的戏名,噗嗤笑出声。 这笑里掺了太多江风,赵斐觉得它刮得人耳膜生疼。 更鼓声荡入河湾。 他起身推开窗,瞥见灯影晃过明桂枝腕骨,照出绷带下渗出的新血渍……“他”笑得太狠,挣裂了伤口。 有这么一刹那,赵斐希望船能永远漂在漕河上。 没有徐霁民,没有赵家,没有裕王…… 没有江山社稷、前程抱负,没有阴谋陷害、波谲云诡。 只有烛火照着蛋羹的热气,江风裹着明桂枝袖口的血腥味,和方靖啃鹅掌的啧啧声。 夜雨骤降。 方靖嘬净鹅掌骨髓,指尖在舆图的“窑湾镇”上敲了敲。 “到了这地界,记得提醒我买几埕绿豆烧,我老泰山就好这口。” 明桂枝搅拌蛋羹,打趣道:“仲安兄这般体贴丈人,想必是爱煞了嫂夫人。” 方靖耳根蓦地泛红,似桌上的煨醉虾。 他摸着襟口藏的青玉竹节佩。 “拙荆温柔贤淑,是极好的女子,”语音里满是情意,难得有一丝羞涩:“家里事物大小,她都亲力亲为,你瞧我这鞋底……” 他提了下袍角,露出比他们二人略厚的鞋底:“她呀……” 江波晃着灯火,把他眼角的细纹都揉软了,“她纳的鞋底比买的要多絮几层棉,不嫌麻烦,也不怕费神,她说河上湿气重,怕我入了寒……” 赵斐低头瞧了眼,只见他鞋面绣着锦鲤,针脚比发丝还细。 鱼眼睛拿金线勾了边,烛火一晃,似在靴面游动。 “拙荆在我心里,是天下第一好。”方靖说。 赵斐莞尔。 方靖这人文笔平平,平日赋诗、作对,五句里错了三韵,更枉论文章、策论了。 未料他妻子巧手如其,绣工堪比司衣局的绣娘…… 原是天公疼憨人,文采折了秤,补在姻缘簿上。 望着那对仿佛转动的鱼眼,赵斐心里倏然一沉…… 明桂枝是方靖的反面,“他”才藻艳逸,笔底生花。 连古山长亦曾忧心说“恐慧极必伤”。 赵斐眼角有点酸。 天公既折了“他”一身傲骨,又让“他”忘却所学…… 那总应留条活路,不会再在姻缘上折辱“他”吧? 拜托…… 赵斐默默祈祷。 给“他”一个宜家宜室的好女子吧。 明桂枝不知赵斐心中感慨。 “娶妻当如是,”她举起杯盏,笑着敬方靖:“小弟敬嫂子一杯!” 方靖与她碰杯,笑问道:“昆玉,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族里兴许有合意的……” 烛火影倬,杯盏映着明桂枝戏谑的眉眼。 “样貌倒没所谓,首要性行温良、三从四德,其次擅女红。” 她照着古代男子对女子的要求,屈指数来。 “要绣得百子千孙帐,诵得《女诫》《内训》,第三要晨昏定省……” 江风扑灭一支烛,舱内暗了半寸。 赵斐盯着残烛青烟,一时分神。 擅女红…… 女红? 女红! 二妹! 真是灯下黑,他居然现在才想起来! 二妹不是才及笄么! 宜家宜室,门当户对。 还恰好擅女红…… 父亲去岁生辰宴,二妹献了幅百鸟朝凤绣画,那针脚细密胜过雨丝,连教引嬷嬷都叹“赵家女红甲京城”。 “……若得如此佳人,”明桂枝长长叹羡,唤回赵斐神思,“便是三生有幸。” 赵斐顿觉喉头发紧。 却听得方靖朗笑道:“这般女子我族中正有一位,年方二八……” ——“家妹上月及笄!” 赵斐突兀截话。 明桂枝徒然怔忡。 赵斐思绪却似脱缰野马。 “是我二妹,上月刚及笄,她母亲是我继母,所以她是正经的嫡长女,府里请了学问一流的女夫子,自幼教她经书诗词,可为你红袖添香……” 他眸子瞬间亮得似星。 “她绣的绣画,连淑妃娘娘都夸赞,而且,我二妹她花容月貌,仙姿玉色,与你甚相配!” 语速快得像在背书。 “好!”方靖抚掌笑叹:“般配,般配!簪缨门第配玉堂金马,不论家世、才貌,皆如天造地设。” “是吧!”赵斐朝方靖点头,心绪愈发激动,一把握着明桂枝的手:“来,我现在就去叫船掉头,先回京,待你俩成亲了再出发!” 他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 二妹嫁给明桂枝,既化解明、赵两家的宿怨,“他”有赵家、裕王这两座靠山,没人敢欺辱“他”。 最重要的是,明桂枝做他妹夫。 “他”的孩子流着赵家的血。 他们,是生生世世的家人。 比朋友长久。 明桂枝没有回应,也没有动身。 赵斐拇指正抵着“他”虎口的茧。 他觉得这茧子似乎动了动,像一尾小鱼滑入他的心海。 明桂枝眼光描过他眉目,最后定定盯着他耳垂看。 赵斐一怔,后颈倏然沁出薄汗。 “你看、看什么?” 话出口,才觉声线劈了岔。 烛火映着明桂枝半边脸,“他”倾身凑近,发间若隐若现的松木薰香。话音比船舷新结的蛛丝还轻。 “我看你有没有环痕。” “什么?” “你我同窗六载……” “对。” “你有个年龄相仿的妹妹要嫁给我?” “没错。” “所以,我看看你耳上有没有环痕,看看你是不是扮过观音。” 赵斐知道“他”说的是《梁祝》。 他耳尖腾地热了,麻麻的,将针刺。 ……【你现在阅读的是 】 27、怪梦 卯时的春雾漫进窗棂。 烛火将熄未熄,在灯笼里晃了晃。 赵斐觉得耳畔痒丝丝的。 “允书,该起了。” 是他继母施氏的声线。 “就当姨母求求你,你且顺着些老爷,昨日祠堂那藤条抽得我心头颤……你若有个闪失,教我怎对得住薛家表姐?” 声音还是江南调子,吴侬软语柔似水。 与他生母有七八分相似。 施氏是他母亲的表妹,在母亲去世后入的门。 头那几年,他不肯唤她“母亲”,她便以姨母自称,直到如今。 赵斐刚要应声,顿发现不妥——施氏怎么会在他房? 他是她成了年的继子! 猛一睁眼,却见帐顶垂着石榴红流苏。 这不是他的屋子。 施氏倚在雕花屏风旁,杏黄褙子沾了晨露,像只湿了翅膀的雀儿。 他细细打量着房间。 香炉里浮出芙蓉香。 绣绷上绷着未完工的罗帕,银针还别在并蒂莲的花苞尖。 螺钿妆奁半开着,滚出来几粒珊瑚耳珰。 大约是谁家姑娘赌气摔了首饰匣子。 最扎眼是月牙凳上搭着件茜色披帛,金线绣的蝴蝶缠在椅背雕花里,恍如春日扑进罗网的活物。 也不像是父亲与施氏的房间。 这是间未出阁女子的闺房。 可是,看着却不似二妹的喜好。 施氏的声音又响起:“你与明家那小子的事,莫要再在老爷面前提……” 说着,她往门外觑一眼,仿佛赵廓的曳撒还曳在青砖地上。 “你知道老爷最讨厌姓明的。” 明家那小子…… 是明昆玉? 他们回京城了? 定是他为昆玉与二妹作媒,惹父亲发火了 “莫发怔,”施氏绞着帕子过来,“绮罗坊新到了蜀锦,裁春衫正合宜,还要去珍华轩选首饰,赶紧梳洗,姨母给你选选款式……” 裁春衫?选首饰? “我不用去杭州了?”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惊住。 声音细细袅袅的,甜得发苦。 他再低头看自己腕子,本该执剑的手,如今套着绞丝金镯。 肌肤细嫩如羊脂白玉,骨架纤细柔软。 这是……? 他一骨碌起身,讶然看见帐外铜镜,那里头隐约映着个穿绯色袄裙的影子,红得能掐出胭脂汁。 赵斐赤着脚,直愣愣扑到镜前。 铜镜被晨雾呵得朦胧。 他伸手去抹,指尖蹭到镜面凝的水珠子,凉津津沿着掌纹往下爬,像谁在暗处垂泪。 镜中人是他,也不是他。 一模一样的五官,却处处添了女子的阴柔。 眼尾还挑着胭脂描的红。 他摸向喉间——本该硌手的喉结,此际平平滑滑。 窗棂漏进一线光,正巧照在镜中人的发髻上。 是未婚女子常见的桃心髻。 最奇是耳垂凭空多出个针眼,缀着金玉耳珰。 檐角铁马叮咚两声,赵廓的云纹曳撒停在门槛前。 他冷声道:“你要是非嫁姓明那小子不可,我宁可打死你、饿死你,就当从没有过你这女儿!” 赵斐怔怔望着镜。 发间步摇簌簌乱颤,像惊舞的蝶。 施氏急急往他肩上搭茜色披帛,好生劝道:“你当初非要女扮男装,到书院去读书,老爷能允你去读,已是十分疼惜你……乖,听老爷的……况且,明家与赵家三代世仇,你和那明家儿郎怎会有好结果呢?” 赵廓一甩衣袖:“当初就不该让她去书院!所有人听着,今日起,大小姐锁在绣楼待嫁,省得她学那祝英台!” 大小姐…… 赵斐恍然大悟。 这才是真实的。 他是赵家大小姐。 女扮男装到豫东书院读书。 与明昆玉六载同窗,相知相惜。 相倾心。 芦苇荡的同生共死,停云楼的听书说书,景州的默契作戏,还有明郎为他挡刀,手臂划破了极深伤疤。 那些才是南柯一梦。 真好。 他心想。 明昆玉手没有受伤,没有失魂症,还是那个名动天下的状元郎。 他们有无穷无尽的朝朝暮暮。 说诗词歌赋,说经史子集。 聊家国天下,聊春花秋月…… 镜中人脸颊泛起一抹霞,赵斐不禁抿嘴笑了。 指尖抚过耳珰,凉丝丝的。 “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他柔柔看着耳上环痕,对镜哼唱《梁祝》戏文。 尾音打着旋儿飘,惊得梁间燕乱撞。 “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铜镜边角一闪,映出施氏煞白的脸。杏黄褙子擦着门框跌出去,似只受惊雀儿,“疯了,疯了!” 赵斐浑不在意,自顾自往鬓边簪海棠花。 金步摇坠的流苏扫过耳垂,痒痒的,堪似指尖无意蹭过的温热。 …… 豫东书院后山,松针簌簌落满青石径。 赵斐提着绯色裙摆,踱步到林间。 他正狐疑,自己是怎样从绣楼逃出?那处可是层层深锁。 一抬眼,明昆玉的黛色身影浸在晨雾里。 “明郎!” 他笑着奔向那抹黛色。 那人转身时带起松风,赵斐怔怔仰头。 在他梦里,明郎矮他一头。 此刻,竟要他踮脚才能平视。 明昆玉指尖蜷着个松塔,目光掠过他耳垂金环:“赵娘子……” 赵斐惑然。 明郎怎么唤他如此生分? “抱歉,我不能娶你。”明郎满目歉意。 “为什么?” “我心有所属。” 赵斐喉头瞬间涌起腥甜。 他心里有无法抑制的浪涛,随时将二人淹没覆盖。 “是谁!” 他一把抓住明郎手腕,指甲深深掐进对方肌肤。 “是你兄长,赵允书。” 明昆玉退后半步,袖口沾的松脂香直往人鼻子里钻,“我心仪他、爱慕他,只可惜,断袖分桃,为世所不容……” 赵斐愣住,却一下便想通。 一定是他还未告诉明郎——赵允书与赵家大小姐原是同一人,是他女扮男装的。 “你与允书相貌十分相似,但我不能拿你作替代品。” 明昆玉目光柔得能把人溺沉:“更何况,赵允书是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我心里……” 松脂香气混着后半句,被明郎咽回喉间。 赵斐忍不住笑出声。 他蓦然扑进明郎怀中。 指尖戳向那人心口,茜色披帛扫落一地松针。 “呆子,你还未发现么,我就是赵允书,赵允书就是我!” 明桂枝怔忡间,他已踮脚咬上对方喉结。 松塔“啪嗒”坠地,陆续惊起灰雀。 山风渐渐转柔,卷着两人发丝缠上松枝。 明昆玉指尖触到赵斐耳垂金环,冰得缩了缩,反被他捉住按在心口。 “你之前问我,‘耳上有没有环痕’……”他娇俏一笑:“这回,你可看真切了?” 话音没入对方唇齿间,比松针上的露水还轻。 “嗯……”明郎吻他耳垂:“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 日影渐渐西斜。 松针铺成的青毡上,赵斐披着明昆玉的黛色衣衫,默默数云絮。 两只灰雀歪头瞅他们交缠的发梢。 明郎拢了拢他的领口,对着残阳细看那些淡红印子,经霞光一染,像为他盖了满身的相思章。 松影斜切过明昆玉脊背时,林间惊起寒鸦。 赵斐襟口的海棠扣崩落一颗。 滚进枯叶堆里,恰被乌皮靴碾过。 一抬眼,竟看见赵廓袍角的猛虎,张着金线绣的利齿。 “好个状元郎!” 马鞭破空声比话音先至,明郎未着上衣,肋骨处瞬间肿起紫痕。 赵斐扑过去挡,发间步摇却被他父亲攥住,生生扯下半绺青丝。 施氏带着家丁、婆子追来,翡翠耳坠晃得厉害:“老爷仔细手疼!” 话音未落,赵斐左颊已印上五道指痕——火辣辣地疼,比耳垂金珰还烫人。 明昆玉嘴角渗血,撑着身边松树:“赵大人,我对允书一心一意,至死不渝,望您成全!” “成全?你不知道你我两家是世仇!”赵廓一拳捶得明郎吐血:“你偏要诱骗我女儿,其心可诛!” 说罢,他抬了抬手,几个家丁猛地把明郎按进泥里。 黛色衣衫浸着松脂与血,仿佛打翻靛青染料缸。 赵廓踢开染血的松塔,金丝履碾着赵斐散落的珠钗。 他对明昆玉狠狠道:“三日后,西郊马场,你我决一死战!” 轿帘落下前,赵斐望见明郎趴在尘土里,摸索什么——是他那粒海棠扣。 它被明郎攥进掌心,吻了又吻。 …… 轿帘缝隙漏进残阳。 “西郊马场……决一死战?”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碾碎赵斐的低语。 他心里纳闷——宁朝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传统? 再说,按父亲的性情,他难道不是该立即动笔,参明世礼一本,告他教子无方? 更何况,父亲又不是武官,明郎却年轻力壮,他不一定打得过呢。 “喝了它吧。”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赵斐一回神,发现自己在赵府绣楼里。 眼前人竟是方靖! 琉璃药瓶在他掌心泛着幽蓝。 “方仲安?”赵斐讶异:“我认识你?” 如果他不曾去杭州,他不该识得方靖。 “如果你不认识我,你怎么知道我是方仲安?” “有道理。” “如果我不认识你,我怎会把如此贵重的药给你?” “是什么药?” 赵斐端详那药瓶,那蓝蓝幽光散发诡异气息。 方靖道:“假死药。” “哦?” “喝了它,你会假死三天,你父亲必定追悔莫及,届时你醒来,他绝对会允许你俩成亲。” 赵斐皱着眉。 总觉得眼前这情形,他在哪处见过或者听过。 “万一,明郎真以为我真死了呢?”他想到明郎满身泥尘地找他的海棠扣,那惨惨戚戚的模样。 “他为我殉情那怎办?” “放心,有我。” 眼前人话少,不似他梦里的方靖唠叨,感觉更可靠。 赵斐接过琉璃瓶,仰首一灌。 浓稠药汁滑进喉管,烧灼他所有器官。 刹那间,无边的黑暗侵袭。 他坠入深深睡意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方靖忽高忽低的呜咽。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明郎的额头正抵在他心口。 匕首从前胸贯穿至后背,血浸透靛蓝衣料,凝成黑紫色硬痂。 赵斐艰难喘息。 手悬在半空,抖得厉害,五指关节泛着青白。 指尖触到明昆玉鼻下时,凉意顺着血脉,冻住五脏六腑。 连窗外春蝉都噤了声。 他猛地抽回手,指甲在明郎苍白的皮肤上刮出红痕。 像胭脂蹭脏了雪地。 想吸气,肋骨却被死死箍住,胸口闷得发疼。 耳畔嗡嗡作响。 明郎衣襟上的血渍分明已经凝固,此刻却在他视线里晕成黑斑。 一涨一缩,不断挤压着他眼球。 “我不过去了一趟窑湾镇,买了几埕绿豆烧......” 方靖哭得满脸眼泪鼻涕:“一回来……就见他在你棺前自戕......” 赵斐突然呛出满口药汁,苦得发腥。 怀中人袖口滑下一道金光,是他那日跌落松林的海棠扣。 “明郎!” 嘶喊声震落梁间积灰。 赵斐猛然坐起。 冷汗浸透中衣,紧紧黏在他脊背上。 他盯着舱顶横梁发怔。 耳畔真真切切响着船工号子,运河水的腥气涌进舷窗。 赵斐猛地翻身坐起,指甲掐进掌心——疼的,火辣辣的疼。 太好了,是梦。 只是梦。 晨光爬上灰青色的绸褥。 赵斐搭在膝头的手指突然一蜷。 心里徒然震惊。 他猛地并紧双腿,后腰抵向舱壁。 那力道极大,似要把自己嵌进木纹里。 不,不好…… 是糟糕才对! 心口突突跳动,比船头破浪声还急。 耳膜被心跳震得发麻。 他盯着矮几上半盏冷茶,仿佛茶水泛起涟漪,跟着心口起伏的节奏打转,一圈套着一圈,绞得人喉头发紧。 此时此刻,赵斐竟觉得比梦里明昆玉死时更慌乱。【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