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斗什么的,我最擅长了!》 第1章 逢凶化吉 初春时节,夜里柳梢仍泛着凉,许是太冷,细小的水珠在空中凝成游动的薄雾。 于行宛提着裙摆,动作极轻地将小院角门推开条缝,抬脚从中挤出来。 她两颊灰白,眼中却闪着抹坚定的光,沿着门前那条鹅卵石路,动作仓皇地往侍郎府后门跑去。 才行数十步,又将将停下,返回来将门支回去。 二更天,庭中石灯被风吹得灭了几盏,巡夜的下人不知在哪个角落躲懒,灯也就一直灭着。 这却方便了于行宛。 少女穿着件月白色单衣,头发带着些湿气,只在脑后松散地挽起,瞧着是寻常闺秀就寝时的装束。眼下因走得太快,衣裳粘连上空中朦胧雾气,渐渐湿了。 她身量本就纤纤,夜风中显得更为单薄。不知是冷还是恐惧,于行宛身子忍不住地发抖,但还是头也不回地向前。 她牢牢捏着那串偷来的钥匙,掌心因太过用力而硌出红肿,伤口处泛起丝丝缕缕的痒,像是要钻进血管里,她却只是攥得更紧了。 于行宛要逃跑。 — 非常幼小的时候,于行宛的母亲梁氏曾给她定下门亲事。 梁好商贾出身,丈夫时任朝中七品官,在建康城中,这样的门第只算得上寒微。按理说,正经些的人家都是看不上的。 梁好是撞了些运气。 怀胎八月时,她携着家中侍从,往城外山寺拜佛。 寺中方丈为她尚在腹中的孩儿解了签文,只道四字“逢凶化吉”。 她觉得是好兆头,高兴极了,眼也不眨地捐了一大笔香油钱,又指挥侍女将那只竹签仔细收好,来日留个念想。 临下山时,却赶上暴雪。 那雪一直下了三日,整座山都被白芒覆住,下山的路又陡又滑。梁好不敢拿孩儿冒险,只好在寺中客堂住下。 山寺苦寒,夜里窗户纸被风吹得直响,床铺又冷又硬,她睡不着,便折腾侍女要外出赏雪。 这一出门,正巧救了两条人命。 那时她坐于堂下,风雪声赫赫作响,庭中竹林渐渐被雪压弯,就在这时,听见一阵似有若无的泣声。 梁好自小没什么别的长处,只天生耳力过人,侍女们都没留意到,她却一股脑从躺椅上站起来,沿着门前廊亭行至院墙边,仔细辨认了下,那啜泣逐渐加大,开始夹杂着几声尖叫。 她忙指挥侍女撑伞,挺着肚子冒雪绕行至邻院,敲门不应,便破门而入。 邻院正房中,竟是一妇人正在生产! 她身侧无旁人,只自己不知从哪儿找了把金剪,口中咬着布条,满头大汗,身下已是鲜血淋漓。 梁好见状惊异不已,她也怀着孕,自然共情女子生产之艰险,眼见如此情景,当即决定帮忙。 万幸她以防意外随身带了接生婆子,于是一通指挥,从自己的院子里搬了不少东西来,烧炭、煮水、垫被,接生婆指挥妇人发力,还拿了根人参要妇人含在口中,她也没闲着,守在旁边帮忙擦汗。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那女子总算生产完毕,诞下一男儿。 梁好将那孩子抱给她看,妇人强撑着睁眼,将开口就潸然泪下,谢她行此大恩救母子性命。 梁好嘿嘿笑,怪不好意思。她将孩子递过去,转身要喊婆子再煮些水来,没成想脚下踩到血水一滑,就此发动。 于行宛因此八个月就被生了下来。 那妇人原是镇国公府中一妾室,因侯爷要娶亲,嫌她碍未来主母的眼,被发配到山寺来。未料到她离府时已怀有身孕。 消息传到镇国公府,她连同她的孩儿却未被珍视。侯爷新婚,夫人过门不到半月,从前的妾室便传出有喜,未免被认作是对新妇的挑衅。 但侯府人丁稀薄,侯爷又是正儿八经的武将,战场凶险难料,难免要多留几个子嗣。 这孩子不能轻易落掉,带回府中也不合适。思及女子从怀孕到生产,要经历诸多难关,镇国公轻飘飘地敲定,母凭子贵,要孩子安稳落地再带着生母回府。 她于是仍被放置在山寺上,只多了几名仆侍。只刚巧几人一同下山置备物产,被暴雪拦住无法上山来,她又在此时发作罢了。 梁好听着大户人家的“刚巧”,抱着新生的女儿不敢出声。 生产第二日,雪便停了。 梁好派人下山往府中及镇国公府传信,告知家中人平安生产。 刚生产完的妇人不好移动,她仍要在此修整几日再回府。 镇国公府却是次日便来接人了。 那妇人走时眼睛红红的,抱着襁褓中的于行宛亲了又亲,又看了看一旁女仆怀中的孩子,下定决心。 她拉过梁好的手,拿出一枚平安扣,道是母亲的遗物,在此时作见证正合适。 梁好仍是懵懵懂懂地。 和于行宛同日出生的那个孩子,被定下成为她未来的夫君。 — 于行宛四五岁的时候,偷偷跑到母亲的旧屋玩,从妆奁中翻出了那支“逢凶化吉”的上上签。 她尚未开蒙,并不识字,何况签文由梵文写就,其中深意需高僧解读。于她来说,这只是根刻了奇怪形状的竹片。 她翻来覆去看了会儿,便觉得没意思了,扔去一边继续寻宝。 按说人之命数无常,佛家却敢在人尚在腹中时,就将其一生的命运写在这张薄薄的竹片上。 佛学深奥玄幻,是真是假难作定论。可就于行宛出生四载的命数看,怎么也够不上这支签文。 梁好死在她未满周岁的时候。 于行宛抓周宴时,于父身边已有了新人,一双佳偶笑呵呵地看着她一把抓住圆桌上被特意放得离她最近的《女则》。 新妇抚掌大笑,道小儿早慧,以后定为女子表率。 她懵懵懂懂地坐在桌上,尚且不理解这一切的含义。 关于生母的一切,于行宛都已记不清了。 只是后来隐约从侍从口中听说过,她是个颇天真的女人。 她是家中独女,父亲是外州某城中最大的富商,自小被千般娇宠,养出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尚在闺中便与赶考途径的举子有了私情,偏偏还闹得满城皆知。 梁父觉得丢脸,又没法不认,欲利诱那举子入赘,偏这些文人穷酸里带着三分傲气,宁死不肯辱没门楣。最终只好捏着鼻子将女儿嫁出去。 就这一个女儿,再生气,成亲的嫁妆也带走他半副身家。 婚后,梁好便跟着丈夫一同赶赴建康,拿着父亲给的银子张罗了个大宅子,一应开支全从夫人私库里走——本来穷举子的钱袋也叮当响。 她出嫁前便过惯了好日子,成了婚也极有钱,又无需看人眼色,饶是成了亲也无需侍奉公母,因此半点苦头也不用吃,脾气也就很好,对身边人宽厚极了。春日里拉着她们放风筝,第一个牵着纸鸢飞起来的人,拿了她一香囊银子;平时谁有头痛脑热,只要递个话,准是一股脑准三天假,还许她们拿着自己的对牌去瞧府医;家里有红白喜事,一应可以领五两银子...... 于行宛从他人口中拼凑母亲的模样,总是个跳脱无邪的少女,梁好实际也就死在自己的少女时节。 她思来想去,只觉得如果母亲还在,她或许......或许也能活泼些。 那时候继母过门没多久,就诞下一个女儿,说是早产,看着却是足斤两的样子。 于行宛有了一个妹妹,很快又多了个弟弟。 及至她十三岁那年,府中已有三女四男,人丁兴旺,父亲也从当年的七品官升至侍郎。 按照父亲的话说,她的后母“旺”他,于是他不肯纳妾,二人情深,倒也为一段佳话。 于行宛是长女,却并不太受瞩目。 后母忙着抚育自己的孩子,忙着接连不断的生产,父亲在朝中事务繁多,回家也自有娇妻幼子。于行宛常常只是在用晚膳时被婆子带过来打个照面,随后呆在角落,安静地吃完饭,再被带回自己的院落。 于行宛在后宅中活得像个透明人。 后母说,并非他们无意,只是她本身不招人疼,小小年纪便总是怯怯的样子,低着头躲在角落,看人时阴森森地,只抬起双眼,瞧着可怖。 她于是被父亲训斥,要她好好呆在自己院里学规矩,学不好就别出来见人,晚膳以后也不必带来了,省得丢他的脸。 但好歹,她从这年起开始启蒙了。抓周时握住的那本女则,成为她学规矩的样本,也是唯一的读物。 于行宛一个人在小院里长大,极少见到父亲后母。偶尔有从前母亲在时的旧仆来偷偷看她,会带些新鲜玩意儿或吃食逗她玩,她高兴得很。 于是妹妹再遇到她,笑她没娘没人疼的时候,于行宛就忍不住站出来说,有人疼我。 这事儿被捅到后母面前,她笑得冷恻恻的,道是将于行宛视若亲子,却被不三不四的下人教坏与自己离心,实在可恨。 那些人再也没出现过。 于行宛自此也没再听过关于母亲的消息,她有些后悔没趁早问那些人梁好的父亲是哪里的富商,她还指望有天能去找自己的外祖。 那之后,于行宛活得更像个沉默的影子。 常有弟妹来捉弄她,她都只是怯懦地忍受,然后在父母面前讨好一笑,张口便是“长姐如母”“为姊者当恤幼弱,为妹者当敬长姊,兄弟虽异性,总属同气”。 这话出口,弟妹笑得更大声了,他们嫌她呆笨木讷,愚笨可笑。 父亲和后母却是颇为满意,道是有“女子风范”,却绝口不提叫两个妹妹以她为样。 于行宛自开蒙起,便将书中句文反复默背并牢记于心。 “女子在室,当以父母之心为心。冬温夏凊,晨昏定省,犹恐未尽其诚。” "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 顺从和忍耐都是女子的本分,尤其对她这种愚笨不知变通的人来说,既然不像妹妹们那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不如弟弟们文武双全,便只好潜心修德,博一个好名声。 她如此沉默地顺从,安静地等待,全为了一个盼头。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母亲给她留下一门亲事,是父亲现在都求不来的好亲事。 那人是镇国公府长子。镇国公为一品世袭侯爵,手握边塞兵权,是真正的簪缨世族之家。像于父这样,这一代才凭科举爬上来的白身,在建康城中地位与之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的长子将来有望承位作一品侯,嫁给他生下的孩子,也可以作一品侯。 世世代代,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于行宛倒不在乎他能否当侯爵,自己又是否能生出个侯爷,只想着女则中讲“在家从夫,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离开这个家,去另一个院子里,听丈夫的话,但与现在不同,她会成为那个家的女主人,有自己的孩子和仆从,也有人肯听她讲话,而日子也就好过些。 至于丈夫是谁,她并不多作奢望,只想着是个性格温和、品性正直的好人就可以了。 但母亲给她留下的未婚夫,比她想的还要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逢凶化吉 第2章 婚约 有一年春天,建康城时兴办赏花宴,城中勋贵人家来回邀约、赴约,后母并一双女儿同往,日日不得闲。 春末的时候,不知贵妇人中谁说了句闲话。后母归家便面色铁青,随意找了借口命于行宛去家中佛堂礼佛,为表诚心,净斋三日。 她跪着抄了三天经文,三日里厨房送来的却不是素食,而是半碗掺了香灰的清水。 三日后,她从佛堂里出来,人瘦了一大圈,脸色灰败枯槁,瞧着半条命都没了。 继母连歇口气的功夫都不给,立刻命人为她涂脂抹粉,往发髻上堆满金钗玉饰,换上件城中时兴的梅红齐胸襦裙,笑眯眯地带她赶赴赵王府赏花宴。 路上,后母瞧着她这番装束,极满意地开口,“吾儿年纪渐长,出落得愈发可人了。配上这桃花妆,恐怕待会宴上百花都比不过我儿风采呢。” 于行宛难得被夸赞,有些不自在,只怯怯点头,口中喏喏应是,又往马车角落缩了缩。 这幅上不得台面的样子被后母收入眼中,笑意愈发切实。 桃花妆以胡粉敷面,黛眉只在眉梢描黑,配上面中两团珊瑚红胭脂,口脂只涂唇中,以突出樱唇秀巧,再以桃花式样的金箔花钿贴于中额,几样颜色绮丽靡曼,相得益彰。 长相富丽的夫人小姐,配上此妆尽态极妍,艳光夺目,一时风靡建康。 可于行宛下巴尖尖,眉目细长,琼鼻樱唇,肌肤瓷白如玉,是清婉柔丽的长相,配上此妆只显得不伦不类。 原本的眉毛被描成两丸黑豆,本就极小的嘴巴被画的更小,两团沱红愈显愚笨,本来细腻的皮肤也被厚重粗劣的胡粉掩住,实在糟糕透顶。 她身量纤细,骨架玲珑,又因发育迟缓,个头不高。教这身齐胸襦裙层层叠叠裹在身上,叠加头上叮呤咣啷一堆金钗玉环,非但没能衬出窈窕之姿,反倒显得滑稽驽钝。 如此一番失宜却十分隆重的打扮,于行宛自然不显风采,却也不会教后母落人口舌。 这场宴会开了个坏头,于行宛带着俗艳的裙子和妆容露面,宴上众人或典雅秾丽、或窈窕灵秀,她于其中格外显眼,走到哪里都顶着似有若无的审视眼神。 她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注视,因此觉得恐惧,一个人跑到花园角落藏了起来。 这一躲,便到了下午。 日头渐渐不太烈的时候,她缩在海棠树下,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随后慢慢停了。 听声音是几名世家子,于行宛更为不安,她极少见到外男。在她的认知中,若无长辈在旁,未出阁的男女独自会面极轻浮的。 她下定决心不要和这群人打照面。 赵王府后花园这株海棠年岁颇为久远,枝叶繁茂,树冠层叠错落,树干更是粗壮,两小儿合力方能围住。 于行宛身量瘦弱,又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竟被树身牢牢挡在,纤毫未露。 她大气也不敢出,凝神细听,心中默默祈祷这群人快点走。 那几人一直在说话,于行宛留意到个格外清润的声音,他出声最少,只偶尔轻轻附和两句。 他们又低声说了什么,似乎是在玩笑,她没听清内容。随后有人提高声音,说:“镇国公府的长公子都不敢的话,我们更是不行了。” 那道声音不紧不慢地开口,含着些笑意,“怎么今日嘴上处处不饶我?” 于行宛整个人僵住。 镇国公府的长公子。 母亲在世时留下的婚约。 她的未婚夫。 那群人还在说什么,于行宛通通听不见了,耳边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简直盖过周遭所有,像要冲破胸腔跳出来一样用力地泵着。 她轻轻伸手,捂住左胸口。 这是于行宛第一次遇到他。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的,关于他的模样,慢慢凝聚出一个实体。 于行宛在心中反复默背女子戒律,却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渴望。 生平第一次,她冒冒失失地下了决定。 于行宛放轻动作,极慢极慢地自树干后探出一双眼睛,想瞧瞧他到底长什么样。 花丛旁,静立几名十三四岁的少年公子,几人皆是形貌昳丽,气度不凡,因着年少,眼角眉梢还带着些稚气。 中间一人生得最出挑,他个子比别人都高些。不说话时,嘴角也噙着三分笑意,一双眸子黑得发亮,气质清幽如静水。 年纪虽不大,容貌却已显出几分姝色。 于行宛心中有莫名的直觉,这人就是他。 果然,他又开口,声音清脆,不疾不徐,正是方才所听到的声音。 “你是哪家的小姐,为什么躲在树后面?” 于行宛立时僵住,自己被发现了。 她懊恼不已,这几人明明在讲话,眼睛都没往这儿看,他是怎么知道的? 但事已至此,她再不能藏下去了,只好硬着头皮从树后走出来。 另外两人停下交谈,颇好奇地看着低头一步一步蹭过来的少女。 有个胆子较大些的,讲话很不客气,兴冲冲问她,“喂,你是谁家的?从前没见过你,怎么穿得像个花猴子?” 于行宛被这话问得僵住,立在原地,眼圈发红,不知说什么好。 到这个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打扮十分之滑稽,迟钝地生出些羞惭来。 她自小被教育女子不应太过看重容貌,平常做衣裳的料子永远都是妹妹们挑剩的,皆是些老气横秋的花色,她也就老老实实穿了,没培养出来什么审美。 今天这一身,她在铜镜中自揽,也觉得有些不太合适。但后母多加称赞,还打扮了那么久,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宴上众人都顾及颜面,即使总忍不住看她,也并未直接开口。 她还以为.....大家只是没见过她才一直看的。 那人见她不说话,觉得没劲,手肘捅了下一旁好友,说:“诶,奚漻,你说她穿得好笑不好笑?” 第一次见未婚夫,就这样狼狈。即使心知他不一定认识自己,于行宛也羞愧得无地自容,头更低了,简直要埋进地里,不住地扯手中丝帕,万般祈祷他没看清自己的脸。 正以为这几人要像家中弟妹那样,逮到她的错处就好生取笑一番,却听那个过分漂亮的小少年慢吞吞地开口,说:“关你什么事?” 于行宛紧扯着手帕的手停了下来。 那人没料到友人会这样说,却也自觉失言,又拉不下脸道歉,一时讪讪,不再开口。 小少年却并未多说,只低声交代了一旁侍女几句话,便喊上几人,快步离开了这里。 于行宛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那侍女等他们消失在路的尽头,才对她轻语,问她是不是同家中长辈走散又迷了路,自家主人交代由自己来领路,请她不必忧惧。又抽出张丝绢,轻轻拭她眼角的泪。 于行宛应是,跟着她又回到宴上。 将人带到后,侍女便悄悄退下了。 继母丝毫未留意她的动向,席上仍旧一片和乐,只再不见那几人身影。 于行宛长久待在后宅,很少出来见生人,难得一次赴宴,便徒经好一番波折。 但细细想来,当日情形,只像投入湖心的石子,乍生波澜,不多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她又回到了于府。 此番露面后,她很少出门,只一日日地盘踞绣窗前,做着做不完的女工。 但也就是从那开始,于行宛认真地期盼着出嫁。 她应父母要求,提前开始绣嫁衣,只待及笄后侯府来人上门提亲。 于行宛其实并不怎么想起他,只在非常偶尔的时候,针尖不小心刺破手指,侍女拿丝绢将伤口包住,她便极为安静地坐在榻上,垂眸盯着包扎好的伤处失神。 这时候想,原来他叫奚漻。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于行宛迎来了她的命数。 那日,后母唤她往主院,笑容温和道,“行宛,你年岁已至,是时候定下亲事了。我和你父亲为你寻了门极好的人家,公婆性情和顺,家境殷实,又是家中幼子,不必挑大梁,你嫁过去只管享福就好。” 她懵懂地抬头,幼子?不是镇国公的长子吗? 后母尚未说话,一旁父亲的脸色就变了,他冷冷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竟要亲自挑拣夫婿吗?” 后母的笑仍是柔柔的,于行宛听到她说,“行宛,母亲知道你想嫁得光鲜,做未来的侯夫人。可那人说是长子,实际不过庶生出身,家中还有个嫡亲的弟弟呢。镇国公偏疼幼子,他不得看重。” 她顿了顿,幽深的眸子半眯,颇为惬意地笑了,“再者,你性子温和,侯府争位夺权涉事复杂,你未必过得舒心。母亲父亲是为你好,你只管做个富贵散人,过些自在日子,也算全了我们一番爱子之心。” 父亲见她仍不出声,失去耐心,冷声呵斥道:“你母亲与你说话,你便不答应么?你这般鲁拙痴笨,如何当得了高门夫人?嫁过去侯府也只会觉得是母家教养不好,还不是丢我的脸!王尚书幼子王煜,为人老实良善,会好生待你,你安心备嫁就是了。” 于行宛只呆呆地看着她们,她难得这样抬头看人,一双眸子黑白分明,静得瘆人。 一侧屏风后,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偷偷露出半张脸来,原是二妹于华菱。 她的目光触及于行宛,被烫到似的藏回去了。 一时间,于行宛什么都明白了。 她长久不言,半晌,露出一个凄凄的笑来。 屋内气氛一时怪异得不得了,于父被她笑得心里发毛,正欲开口叫人拖她回屋,却听这个向来沉默木讷的女儿开口了。 “建康城中人人皆知王煜狎妓好赌,还染了脏病。就是平民百姓家,疼女儿些的,也不肯嫁过去。父亲,您不知道吗?” 于行宛死死地盯着高堂上的二人,她这一生,极少有过如此据理力争为自己讲话的时候。 她还想自我安慰,父亲或许真的没留意。 再如何,她做了他十五年的女儿,日日晨昏定省,风雨无阻,未有一次忤逆不顺。即使她再怎么沉闷、不讨喜,毕竟也是他的亲骨肉。 即使被忽视了十几年,但她仍不满十五岁,倒底是个孩子,会自发地为父亲辩驳。不被看见是有缘由的,父亲未曾短缺她的衣食,无论如何还是将她抚养长大了,又专门请了女师规训德行,他是在意自己的。 于行宛想,父亲,就是父亲。 可父亲给她的是一盏滚烫的茶水,直直地砸在她的脖颈上,立时烫得泛起一大片红。 于父当然知晓她说的这些,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都有所耳闻的事,他为朝中三品官,耳目通顺,知道的比她只多不少。 但他只觉得自己为父的威严被挑衅了,恼怒十分,认定此女自私短浅,大逆不道。 王尚书系他的直属上官,两家结为姻亲,他在官场自然愈发顺遂。 做父亲的发达,她这个当女儿的不就也享好处吗? 再怎么说,他养了她十五年,为着孝道也不该如此违逆父母。 他的声音震如雷霆,怒喝道:“你尚未出阁,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胡言乱语?女德女训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未出阁就将青楼、脏病挂在嘴边上,真乃秉性下贱!再者,他是你的夫君,就是有什么病症,你做好为人妻子的分内事便好。你锦衣玉食的日子,不全仰仗着他吗?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挑三拣四!你的婚事就此定了,别再多言。” 这些刺人的话落在于行宛身上,她的笑到底还是撑不住了。 于行宛脑中一时闪过许多,最后都隐没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表情突然变得很平静,俯身行了大礼,声音恳切,连声认错。 她说:“父亲,原是儿想错了。还请父亲息怒,孩儿任由父母亲安排。” 她前后态度变化虽大,可于父于母十几年来最熟悉的,还是她这幅怯懦顺从的样子,便也不觉为奇,只当她被骂乖了。又看她连磕了数十个响头,额头都泛起红肿,才肯应承,放她回院去了。 当夜,于行宛偷来了府中角门的钥匙。 她已万念俱灰,又心知自己无力反抗父母,便也没想过独身出逃。 此番夜半离府,一路直往城中官河洮水。 她是要投河自尽。 第3章 投河 夜半气温直降,零零散散下着雨,官河里水冷得刺骨。 于行宛哆哆嗦嗦地走入水中,脸冻得毫无血色。河流深而急湍,流水冰刺一样撞在人身上,教人痛得发麻。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已经快要失去知觉,却还是继续拨开水往前走,身体随着行进逐渐向下陷,水很快淹到她的脖颈。 再往前,于行宛不加犹豫地吐出一口气,直直地沉下去。 冷冽的水涌入鼻腔钻进肺里,喉咙和胸腔生疼,窒息感连接着巨大的恐惧。 真正面临生死之时,即使她已决心赴死,也还是被求生的本能驱动,不住地挥动手臂。 可她不通水性,力气也小,到底敌不过急流。 河面一点一点离她远去。 渐渐地,于行宛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 痛苦、绝望,失去意识前,一道破水声传来。 似是有人跳入水中,奋力游动至她身前,伸手抱住她,要带她回岸上去。 她被这一激,恢复了些意识。 此时已过宵禁,来路上除开偶尔几个巡夜的侍卫,再无旁人。 于行宛没料到会有人下水施救,她死志已决,方才身体无意识自救,稍稍清醒后,反倒拼着最后的力气挣扎起来。 她想开口劝他放手,却忘记自己是在水中,又呛了一大口水,面色更加痛苦。 那人见状,顾不得其他了,一手将她乱动的双手反制背后,一手勾住她的下巴,凑近撬开齿关,向其渡了一口气。 于行宛在水中倏忽睁开双眼,借着映入水中的月色,她模糊看清来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她一时震住,他他他他他........ 即使知道此人是为了救她性命,可多年来熟读三从四德的于行宛,还是难以接受和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有如此亲密的举动。 一时间,她更是绝望,趁着渡来的这口气,于行宛愈发用力地挣扎,并施以反力,想将他推回水面上去。 他见她如此,像是也失了耐心,结束渡气,就要离开她的唇,却见此时忽生异象。 天边突然降下一道闪电,直直地打入水中,落在两人身上。 一阵极强的电流流经两人身体,霎时间,于行宛和这小少年都失去了意识。 河水悠悠流转,不多时又下起急雨来,洮水水位急速上涨。两人在激流中渐渐浮上水面,随水波流转,飘向远处。 于行宛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趴在郊外某处河沿边的石头上,浑身酸痛难忍,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似的,胸口喉咙仍是刺痛,耳鸣不止,视线模糊。 她连连咳嗽几声,吐出好些水来。约莫是撞到了头,脑中一阵钝痛,她记忆散乱,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境。 于行宛捂住头,直觉太阳晒得刺眼,模糊意识到时间已是晌午。 好半天,她才想起此前所有事来。 她夜半逃家投河,却被一小少年施救,两人在水中挣扎,混乱中失去意识。 救她的人呢?于行宛想起前事,慌乱不已,一时顾不上身体不适,四下寻找,却不见人影。 莫非那人在水中与她失散了吗?还是更糟的境地...... 于行宛自责难耐,自己虽一心求死,但若是连累了好心施救的恩人,简直万死难辞其咎。 她顾不上其它,连忙扶着怪石站起来,此处河流低浅,四周荒郊野岭不见人迹,已经不再是建康城内的景观。 自己应当是顺着官河越过城墙暗渠,被冲到城外洮河下游来了。 她踩着浅水,往上游寻找,希望能找到那小少年的身影。 救人心切,于行宛来不及检查身上伤处,也就忽略了身体发生的剧变。 只见烈日炎炎下,清水碎石上,正艰难向前行走的,分明是个锦衣少年,哪里还是昨夜的少女模样? — 没走多远,于行宛就隐约瞧见前方趴着一人影。她大喜过望,连忙快行几步,扑到那人身边,用力将他拖上岸。 她平日极少锻炼,唯一的活动大约就是每日前往主院请安,剩下的时间都在做些刺绣,力气自然有限。 可眼下,她两手一拉,便不太费力地将一个大活人拖到了岸上。 于行宛隐隐觉得不对,但也未做多想,只欣喜地将趴着的恩人翻转过来。 这一转,简直晴天霹雳—— 于行宛看到了自己的脸。 她霎时惊愕非常,向后跌坐在地,疑心自己是看错了。 就在此时,倒在地上的“自己”幽幽转醒。 少女脸色苍白,柳眉蹙起,表情十分痛苦,她抚住胸口,也连咳几声吐出水来。 于行宛更呆了,眼前人无一处不是自己的模样,亲眼瞅见“自己”做出这些动作,心中说不出的诡异。 只见地上这人思绪渐渐归位,神态开始产生变化,于行宛眼瞧着属于自己的那张脸上生发出一些别样的光采,因而变得有些陌生,不再十分像她。 这人晃了晃头,随后看向对面的于行宛,她突然瞪大了眼,爆了声粗口,“老子不是在做梦吧?” 她直直地冲过来,撞到于行宛身上,于行宛被“自己”扑倒在地,脸被拧住向四方拉扯,忍不住轻声呼痛。 呼声方出,“自己”又像是被吓一跳,“怎么声音都和老子一样,救个人还把自己搭进去了?我不会在地府吧?!” 这话一出,她如梦初醒,忙伸手摸自己的喉咙,“我的声音怎么不太对劲?” 她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玉指纤纤,白嫩柔软,连个茧子都没有——这是一双被养在深闺、没吃过苦的女子的手。 于行宛眼瞧着“自己”扑到河边,以水为镜照影,她被点醒了,也跟着趴到水边,看水镜中的自己。 水镜有些模糊,只隐约能看清五官轮廓。 这却也够了。 于行宛初初望去,竟被水中人的容貌一时慑住。 那是一张极尽秾丽明艳、灵俏生动的脸。 乌发瓷肤,眉如翠羽,一双桃花眼黑得发亮,鼻梁精致细挺,唇角微微上翘,不笑时也露出颗虎牙,只仍带着几分稚气,还没长开的样子。 她回过神来,又向一边看去。 镜中少女面容苍白憔悴,发髻被水流冲散开,一缕缕湿哒哒地贴在脖颈、胸背处,素白色单衣也已湿透,勾勒出纤瘦的身形。 她轻蹙着眉,神情慌乱,瞧着好不可怜。 河水清浅,微风轻抚,水面波澜起伏,影影绰绰映出一男一女两张脸。 于行宛失神地盯着水面人影,心中渐渐浮起一个荒诞的猜想,她喃喃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道:“莫非我们二人换了魂?” 声音清脆透亮,却不是自己熟悉的音色,分明是个未经换声的男音。 旁边人闻言转过头来,死死地盯住她。 — 经历了好一番混乱后,两人总算摸清现状。 昨夜那道突然出现的雷电击中他俩,约莫产生了某种奇异效果,导致二人魂魄错位,互相换了身体。 于行宛老实地跪坐,与暂居自己身体的小少年面对面相对。他神情严肃,连带着于行宛那张平日里总低眉顺眼、柔和婉丽的脸都变了模样,顿时瞧着有几分清冷。 说来羞惭,虽然是自己的容貌,但于行宛莫名有些怕他。 但一出声就破了气势,“喂!不许用本大爷的脸做这么丢人的表情!”他恶狠狠地瞪着于行宛,表情却没什么威慑力。 因着于行宛性格软绵绵的,长相也没什么攻击性。眼下他虽发怒,一张脸看着也不甚吓人。 但于行宛还是连忙低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言毕,她又偷偷抬眼,打量着另一个“自己”。 她每日梳妆,揽镜自照,对自己的长相并不陌生,但从未见过这么生动的样子。 于行宛心里有些羡慕,她常被说年纪轻轻就一脸死气,看着便膈应人。 现在,还是这张脸,里子换了个人,马上就变得不一样了。 看来,还是自己的问题。 她又低下了头。 随后,被一双手扳着下巴强行扶正了。 于行宛看到“自己”不高兴地说,“都说了不要用我的脸做这样的表情。” 他像是还没太接受现实,又不得不强行平复情绪,深呼吸了两次,说:“还有,你用我的身体,以后不许随便说对不起。” “把腰挺直,头抬起来,表情凶一点,腿分开点坐,手不要摆在中间......” 他一番指挥加摆弄,于行宛已经不知道怎么动作了,她有点无措,浑身很是僵硬,老老实实地看着他,像等待审阅的士兵。 结果只等到一句,“啧,算了,怎么学都学不到本大爷的神韵,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折腾一通,总算想起来两人还没自报家门。 他盘腿歪坐着,先行开口占据优势,审问囚犯一样刨根问底,“喂,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哪家的?昨天为什么要跳河?” 于行宛老实交代,“我父乃工部侍郎于景山,我为家中长女,今年九月及笄,我叫于行宛.....” 她有些刻意逃避最后一个问题似的,说完这些,便咬唇不答了。 对面人瞅着“自己”做出这样的表情,颇有些牙酸,却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少女的躲避。 他不给她机会,坐直盯住她的眼睛,说:“要不是你跳河,我也不会下去救你。小爷坏事做尽,还是头一回干好事。就这一次就栽了,搞出这么多事情来,都是因为你!你最好老实交代,到底为什么求死?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用我的身体再去找死?到时候彻底换不回来了,我上哪里伸冤?” 于行宛急忙解释,“不、不会的!” 她太着急,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稍稍平复便又急着开口:“我不会拿你的身体去寻死的,你下水救我,是当之无愧的好人!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恩将仇报呢?” 她顿了顿,不习惯与人对视,头又低下去,说:“我投河是因为,因为......” 于行宛将昨日之事尽数道来,只隐去婚约对象名称。 她苦涩地想,自己昨日出逃,现在已经正午了,闺阁女子一夜未归,名声怕是烂透了。就算不嫁那王煜,也再无机会嫁给那人了,何必连累他的清名呢? 其实这倒是她多想,本朝风气开放,女子所受束缚极小。别说是一夜未归,有些大胆些的小姐,婚前与情人私会**,只要不闹得太大,成亲前断干净,也不会有什么闲话的。 只于行宛自小被父亲和继母有意灌输了些前朝才有的“女子卑弱男子尊贵”的腐朽思想,她又极少出门,没有朋友,整日被困在家里读些“女则”,才长成这个畏手畏脚的样子。 眼前人极为敏感地察觉出她的有意隐瞒。 这一番盘问下来,他大致摸清了她的底细,也看出她天性怯弱柔顺,稍微吓一下,就把家底全盘托出了。 因此,发觉她提到“婚约对象”的躲闪态度,他颇觉新奇。 少年心性上头,虽则此事与他无关,却打定主意要问到底。 他说,“你不老实,都说了我是你的恩人,你却还藏着掖着,连婚约对象是谁都不肯说。这就是你对恩人的态度吗?还是你信不过我!” “我们现在可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接下来,还不知道有多少麻烦事,需要我们商量着来呢。你这也不肯说,那也不肯说,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你了。” 如此一番软硬皆施,效果立竿见影。于行宛听他说“我们现在是最亲的人了”,感动得无以复加。她和同龄人鲜少接触,家中弟妹对她总是冷嘲热讽。 这是头一回,她被人容纳进“我们”这个词,顿时高兴得不得了,又十分愧疚,想起自己先前的隐瞒,觉得真是不应该。 她丝毫没意识到,到现在,他连自己家里几口人都摸清了,她还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一个天真单纯,一个阴险狡诈。 于行宛面临如此险境,还浑然不知,和盘托出道:“他是镇国公府的长公子,叫奚漻。” 这话一出,原本笑嘻嘻的人,表情渐冷了下来。 于行宛不知何故,猜他见自己出身不高、其貌不扬,却还有如此婚约,疑心她是吹牛,忙自证清白:“我说真的,是我母亲生前留下的亲事,真的没有骗你。” 她说完,又试探道:“你认识他吗?” 面前这人彻底冷下脸来,嗤笑道:“认识,何止认识。” 他单手按地,借力站了起来,又轻松将她拉起。 于行宛被这一打断,跟着站起来,忙整理衣着,只听他道,“忘了说,我叫奚燃,镇国公府的二公子。” 她“哦”了一声,还在低头忙碌。 过了几秒,她突然瞪大眼睛。 奚燃,镇国公府的二公子。 那不就是、那不就是!她未婚夫的弟弟???京中臭名昭著的纨绔恶霸?! 她惊慌间,不觉说出声来。 便见对面那人顶着自己的脸,闻声竟慢斯条理地笑了一下,说:“对,老子就是那个恶霸。” 于行宛:......夭了寿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投河 第4章 兄弟 奚燃此人,颇为可恶。 这等可恶,自他幼时便颇显端倪。 他为镇国公嫡妻所出,母亲生他时难产,才见了他一眼,便撒手而去了。 镇国公大恸,自此未有妻妾,后院空空荡荡,对亡妻留下的独苗也就更宝贝了。 奚燃很小的时候就发现,父亲不会对自己生气。 摔碎古董花瓶、撕烂名贵字画、偷偷把启蒙夫子的《礼记》换成小人书,二公子诸多恶劣行径每月一报,镇国公听了也只是皱皱眉头,假装说一声“不像话”,走走场面安抚夫子,便不舍得如何了。 奚燃思考了很久,推出一个逻辑上十分完善的结论。 ——他爹不能生了! 他那时大约三岁,不常出门,整日待在府中,所见之人除了家中成群的奴仆,便是匆匆不见人影的父亲,偶尔会有父亲的部下来拜访,是群极好玩的武将,会几人成团将他在空中抛来抛去,奚燃喜欢得不得了。 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个哥哥,只当自己是家中独子。 如此一来,事态便很明朗了。 父亲没有生育能力,又只有他这一个孩子,奚燃想,那自己以后就是镇国公了。 他猜,父亲约莫是惧他以后的权势,想着提前讨好他,等年纪大了侯位一传,还要在他手下讨生活,所以现在不敢动他。 正是因为不能生了,所以不再娶妻妾,怕被仇敌发现自己不能生了,好以此在官场攻讦拉他下马。 他长叹一口气,对着空气道:“我爹也不容易啊。” 发现这个秘密后,奚燃一时更无法无天。 他从前就是府中一霸,那之后更是摆出了当家主人的气势。 启蒙夫子再见不到奚燃人影,他日日跑去演武场,指挥一群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小仆耍大刀,要训练出自己的队伍来。 奚燃很有一番抱负,他是这样想的,等这群人长到和武将叔伯们一样大,就可以每天都来抛自己玩。 小童们还不及成人膝盖,那刀直竖插地,刀柄都到他们颈边了。 大刀为专人定制,刀身纯金,考虑到众将士年幼,尺寸与真刀无二,却未开刃,只看着很是威风,但也因此十分沉重。 一群丁点大的娃娃,压根拿不动,只能合手将金刀抱住,使其不要歪倒。 奚燃天生神力,两手抓着刀柄挥来挥去,要众人跟自己学,见他们不听指挥,急得不行。 他觉得是自己气势不够,大家不怕他,所以才如此懈怠。 一番深思熟虑,奚燃决定将这群人升级为自己的亲卫,如此也不需要担心他们知情权不够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镇国公的秘密和盘托出,拿出自己的重要地位和现已将父亲吓倒的未来权势,狠狠震慑众人。 奚燃演讲鼓舞士气时,并未避人。恰逢镇国公手下副将来府汇报,路过演武场,得知此等秘辛。 对小童们的鼓舞效果并不如何,但奚燃却在当天就领悟了一件事——他爹,也是会对他生气的。 不仅会生气,还会打他。 时年三岁的镇国公府二公子被时年三十的镇国公一路追打,凭借极其灵活的身体,父子二人一直从府中跑到府前铜翎街。 铜翎街地处建康核心地段,周遭权贵如云,街上商贩众多,往来人流不断。 奚燃并非不知变通之人,他虽不觉得自己有错,但先天聪慧,对局势看得很清晰。 虽说日后自己为主,但当前尚且年幼,敌强我弱,暂且让他一让。 于是,奚燃决定道歉,违心推翻自己绝无可能出错的结论,边跑边回头大声喊道:“爹,我知道错了!你还能生,不是不行了!我以后肯定不跟别人说了!” 风朗气清,云卷云舒,人来人往,喧闹声声。 镇国公颜面尽失。 之后的事不必再提,那天,奚燃留下了惨痛的经验教训。 许是觉得自己对奚燃太过溺爱,才酿成如此惨状,镇国公改变了自己的教育理念。 自那时起,奚燃再犯错,无论大小,皆按事态严重程度挨一顿打。 也因此事,奚燃才知道,原来他不是独子。 他还有个哥哥,名叫奚漻。 奚漻是父亲婚前和家中妾室生下的孩子,因有违礼法,传出去难免影响侯府声誉。他出生后,生母便被暗中处死。 奚漻是镇国公的第一个孩子,却并不被喜爱。 当年镇国公为迎娶心悦的贵女,遣散府中婢妾,以示心诚。可那婢子竟暗中有孕,毁了他为妻子准备的清净后宅,他自然大恼。 他的血脉无辜,自然是要留下的。可无关之人,既然扰乱了他的计划,也就只好去死了。 之后,他真正珍视、与之相匹的妻子被诊出有喜。 一个生母出身卑贱,且遭厌弃,一个系名门正统、侯府嫡出。 在两个孩子里,镇国公选择了奚燃。 镇国公虽不喜奚漻,却也不像憎恶他的生母那样厌恶他,更多地只是漠视。 奚漻幼年时被养在偏院内,不常见人,到了奚燃不知其所在的地步。 但那事之后,镇国公改了主意。 不过稚童戏语,他却放进了心里,不知怎么想的,得出奚燃需要一个对手。 奚漻和奚燃自此在同一个夫子下接受启蒙。 奚漻大他一岁出头,此前却尚未开蒙,但奚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没听过几次课。 两人的读书进度竟奇异地重合了。 奚燃最初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兄长,态度是极热切的。 他从侍从口中知晓,奚漻也没有母亲,对此很是喜悦,觉得找到了两人的相同之处。 他生母故去太早,对她完全没有印象,甚至没有“母亲”的概念。 没有得到过,自然也就无从体会缺失的痛苦。 奚燃从未因没有母亲感到伤心。 第一次在府中学堂见到奚漻时,他很高兴地说:“我知道你没有母亲!我也没有母亲!” “你我二人系一父同出,是亲兄弟。他朝父亲身故,我们便是唯一、最亲的亲人了,以后便一起顽罢!” 他如此热情,奚漻却反应平平,端坐案前,不理、不瞧他。 只夫子在旁,听他说“等咱爹死了,咱俩就是最好的兄弟了”,听得眼皮子直跳,暂且按下不谈,持戒尺敲了下挂壁石板,道:“今日,我们来讲《论语学而篇》,孝为仁之本......” 半个时辰后,奚漻全面地展示了什么叫做“触类旁通,灵心慧性”。 教奚燃太久,都忘记正常学子模样的夫子非常感动,看向奚漻的目光满意得不能再满意,温声问了他些问题,譬若“从前学到哪里?”“有没有提前看过这书?” 却得知,奚漻此前从未读过书,甚至不识字。 这一堂课,他是听夫子念完一句后,对着书本找到对应处,生记下字形,现学会的几十个大字。 即使如此,还能通解其意、举一反三。 夫子一时震住,回神后,他大喜过望,口中念念道:“小儿夙慧天成,镇国公府后继有人啊!” 奚燃被这番动静吵醒,便见平日里对他横眉竖眼的老夫子,对着奚漻柔声细语满目慈爱,将其引为百年一遇的神童,一头雾水。 他转头向奚漻看去。 奚燃心性旷达,先前他主动示好却不得回应,算是有些丢面子,他却并未因此生奚漻的气,睡了一通,更是全忘光了。 眼下,他只是有些好奇,不知道奚漻用了什么法子,将金银玉器和侯府权势通通收买不了的老学究哄成这样。 奚漻察觉到他的眼神,竟也转过头来,静静与他对视。 奚燃不记得先前的不愉快,兴致勃勃地问:“你做什么啦?” 奚漻瞧他半天,在他彻底失去耐心前,开口淡淡道:“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 这是一句夫子方才讲过的话。 可奚燃昏昏睡倒,不理解他的意思。 奚燃只是张开嘴,因兄弟总算肯理自己,开心地笑了。 — 春来秋往,堂前学童一日日地长大了。 随着年纪增长,奚漻更全面地展现出了他过人的天资。 才学诗,便做出让建康一众文人为之惊叹的佳句;长大些,开始学写时事文章,便针砭时弊、字字珠玑,被文坛泰斗看中收入门下。 未及十二岁时,奚漻已凭才学名冠建康,惟镇国公对他仍是漠视。 奚燃已不再像幼年那样,对兄长满腔热情、毫无保留了。 奚漻对他态度始终淡淡,无论他怎样示好,都换不回些许亲近。最初对突然出现的“兄弟”的热情,早在一日日的冷待中消耗殆尽。 奚燃又像不知有这号人在时那样,整日跑去演武场,对着库中十八般武器翻腾玩耍。 或许是因着血脉缘分,兰桂异芳,奚漻善文,奚燃则善武。 奚燃武学天赋极高,对着从父亲书房中偷翻出来的内功秘籍,竟自学成才,真的练出气劲来。 库中武器,他样样精通。 许是因年幼结缘,奚燃独爱刀,库中有把玄铁锻成的纯黑雁翎刀,他极为钟爱,终日随身携带。 但镇国公不知缘何,并不为此欢喜。 按说他为武将,于疆场厮战,生生将自家爵位杀晋一等,嫡子天资出众,有望继承衣钵,他合该大喜。 但他却十分避讳。 奚燃被严令禁止习武,更不许从军。 府中不请武师,父亲仍是硬逼他跟着夫子学论语、做文章。 他志不在此,自是十分厌烦。 奚燃自小便性情张扬,不喜受拘束,四处作恶,三岁就试图取代亲父在府中称霸。 长大了,则更加可恶,整日闯祸。 书院总是不去,不是同张家公子斗殴弄断了对方的腿,便是和李家少爷骑马围猎斩杀对方爱马,某日兴起,更是一把火烧了京中温柔乡“春月阁”...... 镇国公军中事务繁忙,无暇管教幼子,也并不太放在心上,一应残局统统交给管家处理。 难得回家一次,听了他作下的祸事,才怒火中烧,取出长鞭便是一通笞打。 奚燃初时还会大叫“是那张旭辱我在先、李思元坐骑发狂差点踩死人、春月阁买卖良民....” 镇国公却只冷笑,道:“早料到你会如此狡辩,这样说来,只你是好人,四处为侠了,旁人都是些大奸大恶之辈,活该受你惩戒?怎么你长兄同样求学,与同窗交情甚笃,只你看谁都不顺眼?” 照打不误。 次数多了,厌极父亲不信他,奚燃索性也不分辨了,只面无表情挨打。 他性格愈发古怪暴躁,常无端挑起些争执,犯下祸事愈多,在城中渐渐声名狼藉。 幼年时期或许曾有过的天真、热情、赤忱,随着悠悠的岁月,一去不复返。 时至今日,沦落荒野,奚燃居于一纤纤闺秀体内,瞧着对面自己脸上出现的惊恐神色,缓缓露出个森白的笑。 “你也恐惧我吗?”他这样问。 注:“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出自《论语 子罕篇》,直意为即使一同学习,但因志向不同,最终走向不同人生路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