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不独去》 第1章 开端01 “小姐,世子爷带领着将士们,昨日已过了洛门关,不出三日就能抵达京州城了!” 青露抱着一捧荷花进入屋内,步子轻快。她错落把花朵插进窗台的长颈琉璃瓶,又麻利将花瓶摆到宁鸾桌前。 “小姐整日看账目,也该多看看这些花儿朵儿,别迷糊了眼。” 青露给花瓶添上水,望向正在理账本的宁鸾。 宁鸾今日穿了一身浅紫襦裙,款式简单利落,只用银线掺着丝线,从衣领袖口处绣一圈半开的梨花。花朵随着行动折射出粼粼波光,不显山不漏水地透出大户人家的华贵精致来。 只见她的乌黑青丝尽数盘起,用竹节点镶碧玉簪挽着。发丝从耳后散下几缕,随着窗外吹进的微风,轻轻抚动脸颊,小书房一派宁静而慵懒。 宁鸾翻过一页账目,闻言放下册子,随意捧起一朵新鲜荷花抚摸,笑着打趣青露道: “平日里也没见你这样俏皮,话里话外都约束起我来了!果真是主子得胜归来,知道少不了你们赏赐的。” “世子爷回来了,分明小姐才是最开心的那个,还说奴婢的不是。不过……” 青露不知想到了什么,收了欣喜,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走近宁鸾道: “小姐,不是奴婢瞎说,今日一早便听外面传,世子爷大胜归京,不仅从南部带回万千兵马,竟还从边境带回一个异族女子,一路上对她甚是照拂。大家都说,世子爷带她回来,是准备纳为侧妃呢。” “异族女子?”宁鸾起了兴致,“什么样的异族女子,能惹得我们冷阎王程世子动了心?” “小姐,您可是明媒正娶的世子妃,可不能壮他人威风!” 青露愤懑不平。 “这异族女子可招摇了。咱们小厨房管事的侄子,在关外做点茶水生意,今早递来消息说,那日世子爷入关,铁蹄踏遍城门,将士们战意未歇,好一片气势恢宏!可与这金戈铁马格格不入的,是世子爷战马后紧跟的一顶小轿,那轿子竟是用绯色和白色的细纱绢堆出来的,轻薄似云烟,朦胧若月影,里面若有若无显出女子的身形来,竟是曼妙极了!” 宁鸾闻言并未答话,暗自沉吟。 在蜀西国,以京州城为中心,扩展开来分成东南西北四个州,四州各派有亲王驻守,负责维护边境安宁。 出了京州城,南边的州统称为南部,由立下从龙之功的开国元勋——安南王程靖镇守。 为表君臣亲近,安南王驻守期间,安南王次子程慎之进宫,由太后亲自抚养。日常起居与众皇子同待遇,共读书,操练武艺。 后程慎之与宁鸾两心相许,求皇上指了婚。婚后程慎之搬离了太后侧殿,与宁鸾在城中另赐的世子府居住。 而安南王依旧驻守南部,除岁奏例行问安外,也往往只有新春进京述职时,才能与世子短暂相聚。 南部地界再往南去,则是异族部落的聚居地。 异族部落虽数量众多,但各个部落分散零散。 过去,各部落单兵独斗,内部多有不合,遇上蜀西大军便堪称一盘散沙,难抵强敌。只凭异族人天性英勇善战,从小骑射俱佳,才勉强抵御一二,在蜀西国的虎视眈眈下苟延残喘。 百余年前,异族中产生了一支极具统领才能的部族。 他们诞生于异族,却以极强的战略手段和精妙的军事部署闻名于世,在蜀西军队的进攻下强势反击,接连为异族打了胜仗,使原本大势已去的异族重振辉煌,几十年过去,其战斗力更是不逊色于蜀西军队。 安南王在异族对南部的摩擦中,小心翼翼维持着当前的平衡,尽力御敌。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支具备统领才能的异族代代相传,延续至今,愈发强势。 普通异族人的长相便与蜀西国人略有差异,不仅身材高挑挺拔,五官也立体深邃。 这支统帅异族,被其他部落称作“蓝影”。 这一脉的族人,继承了先祖的特异之处,拥有统帅才能的族人,都有着冰蓝色的眼瞳。 当“蓝影”用幽蓝鬼火般的眸子凝视你,你就如同坠入了极北之地雪峰环绕的冰湖之中,夹带着能吞噬掉所有暖意的寒霜和凛冽,令人见之生怖。 但各部落发自内心的尊崇着“蓝影”传人,狂热者甚至视其为神明,日日顶礼膜拜,期待他们能带领异族征战京州,扩展领土,把蜀西国收入囊中。 随着当朝蜀西皇帝年岁的增加,他拓展国土的野心也不断膨胀,蜀西国人与异族之间的矛盾也愈发尖锐,一触即发。 异族人生来骁勇善战,又有“蓝影”在组织布局,蜀西国早将异族视作阻挡开疆拓土的心腹大患,欲除之而后快。 但在这节骨眼上,本就胜仗归来,备受瞩目的安南王世子程慎之,竟然带一位异族女子回京,这必更让有心人揣测忌惮,引来骂名。 思索至此,宁鸾抹开荷花瓣上滑落的露珠,平静问道: “那他们又怎么得知,慎之对这异族女子动了心呢?” 青露见宁鸾神色淡然,以为自家小姐不信,苦口婆心解释道: “世子爷带了那异族女子回程,一路上嘘寒问暖,甚至亲自安排下人,去坊市间挑衣裳买首饰。更别提那顶纱轿,精致小巧,别有风韵,据说是寻了南部最手巧的工匠加急订做的。” 青露又道:“京中好些夫人喜爱,派了人四处打探制作之法,试图效仿起来。没成想竟打探到咱们府上来了,这才知道缘由。” 说到这里,青露颇有些忿忿不平。 “可咱们府里自个儿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外间居然就传言,说世子爷外出征战几年回来,早对小姐变了心了,请婚那时在皇上面前说只娶一人的话,竟也像是不作数了。” 青露缓了一口气,“坊间还说,世子爷对这异族女子一见钟情,已承诺带她进府了。” 宁鸾听青露说了这一大堆,心中有些不了然,她缓缓道: “坊市间未必知道慎之的性情,不过是以讹传讹,人多口杂罢了。” 宁鸾顿了顿。 “我信慎之的承诺,此事不必再提。” 宁鸾看着瓶中的花瓣,稍一用力,那浅红的荷花瓣儿便松泛落下来,被揉捏着浸出了绯红的汁子。 残留的花茎被拧成一团深红,在窗外日光的照射下,显露出如鸽血一般的死寂。 虽信任程慎之并非坊市传言那般,不守承诺,薄情寡义。但宁鸾心里早有疑虑,并随着这两年的出征只增不减。 程慎之刚被派往南部那一年,正是新婚燕尔,你侬我侬。 每隔半月,宁鸾都能收到从战场传来的加急书信。 百战情藏一纸柔,剑光难掩字痕愁。 宁鸾捏着信纸,似乎都能想象出,千里之外的驻扎营中,程慎之谈完战事,收拾心绪,隐晦又含情地写下一封封饱含牵挂的家书。 可随着时间推移,战事吃紧,书信从起初的半月一封,到三月一封,再到一年半载也难盼到一封。 三年战事,打哑了蜀西与异族之间的战意,也隔绝了程慎之与宁鸾的情意。 安南王世子程慎之,当朝丞相之女宁鸾,本应是年少青涩,情投意合,是在宫中相互救赎的两心相许,是浩荡皇恩下利益的牺牲品。 朝中局势阴晴变化不定。 作为替死鬼领命上阵的落魄世子,胜仗归来,颇得民心,功高震主。 身份敏感的宁鸾,位高权重的门第,既带来重视,也带来伴君如伴虎的如履薄冰。 三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 年少时纯真的感情,或许早如手中碾碎的绯红花瓣,在悄无声息中散成一片荒芜。 …… …… 宁鸾将揉碎的花瓣抚到一旁,重新拿起账本,强行定神。入眼的是府中项项流水往来,心思却还是忍不住随风,跟着抚走的抹落红,飘出院墙、奔向远方了。 —— 遥想当年,也是快到端午的时节,宫中设宴,安排皇亲贵族、朝中重臣携其家眷,共度端午佳节。 那时的宁鸾十来岁的年纪,长得一团粉雪,娇憨中显出几分聪慧伶俐。 同龄的公主女眷们与她私交甚笃,关系颇佳。皇子们也爱逗这个爱撒欢儿的丞相之女,总带着糖糕,或是女儿家的小玩意儿哄着她。 宁丞相经营颇深,眼见宁鸾得了贵人欢喜,自然不肯错过这个联络人脉的好机会,有机会就带着她进宫。 这次端午,宫中设宴在太清池边。 朝臣们贺过两轮,又安排专人念过祝辞,宫人们排着队,按规制往太清池里放入“火龙船”和莲花灯。 火龙船以细竹片为骨,外糊精心剪裁过的彩纸。两边龙翼装饰各色纱绢,几段龙身蜿蜒相接。整个船身一人多高,在碧水清波中煞是好看。 首领太监手持长柄火把,在几人护送下小心点燃火龙船,只见一道火光从船尾直蹿到船头,池面上顿时流光溢彩,映照水面一片彩光荡漾。 一边观赏着,另一边训练有素的宫婢们,呈上驱蚊避虫的雄黄酒,将宴会气氛推向**。 看过了热闹,吃完了清凉的糖渍桃片冰酪,宁鸾借着宴会的觥筹交错,混进相谈的夫人女眷中,又在众人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溜进御花园。 一路躲避着忙碌的宫人,宁鸾蹲进牡丹花丛,与蝴蝶蜻蜓打闹一番。 正是不亦乐乎时,宁鸾恍惚听见墙外传来说话的声音。 提起碍事的裙角,爬上墙边假山凹凸不平的石面,她屏住呼吸,探头向墙外望去—— 几个锦袍公子围聚在一起,步步将一人围堵至墙角。 那人虽也身着参加宫宴最基本的蓝色制式宫装,但细看还是与皇子们的袍服有所不同:领口没有金线缝制的云纹浮雕,腰间也失了与玉珏配套的长丝绦,显得空唠唠的。 不仅如此,那蓝衣人锦服上还沾着几处莫名的灰尘,肩侧更有墨迹晕染开来,明显是被人故意泼洒的。 宁鸾看向人多的一边,稍加辨认,众人为首那位身着明黄蟒袍的男子,正是刚刚还在宴席上颂念祝辞的太子殿下! 只见太子将手中折扇一收,冷笑着抚掌道: “就是你前日驳了孤的策论?” 第2章 开端02 那蓝衣人被逼至墙角,旁边身材富态的锦衣公子,暗自打量着太子的神色。眼中得了指示,竟扎扎实实一脚斜踢去那人腰侧,逼得那人向后跌去,半滑着靠在灰墙上。 太子向前,一手攥起蓝衣人的领口,咬牙道: “程世子,程慎之,章师傅赞你字字珠玑,依孤看,不过是你哄人颇有心得罢了,整日里讨巧卖乖,连父皇都道孤的策论不佳,你该当何罪?” 被勒得吃痛,程慎之面色愈发狰狞。他想反抗,但不说在这皇宫里,身份地位就主宰了一切,更何况那日在尚书房,确实是自己冲动在先。 他眼底阴沉沉地,只一味低头向地底看去,对发怒的太子不发一言。 不过就是再挨顿打罢了。 而太子眼见这般情景下,程慎之一言不发,甚至垂下蹭上脏污的脸,拼命藏住满眼的难堪,神情里写明了要把这锯了嘴的闷葫芦一当到底。 “装傻?那么多话都去哪了?!”太子怒而冷笑,用力扔下程慎之领口,推得程慎之一个踉跄,几乎快要瘫倒在地。 程慎之身上狼狈,脑中飞速急转。 以太子为首的皇子们,对自己的态度一直不佳,但平日里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自己虽名义上寄养在太后名下,但太后潜心礼佛,诸事不问不管,只要不是闹得惊天动地,轻易也不会出手。 今日把太子一党得罪狠了,后面的日子怕是不再好过了。 哎,这宫中果然是处处有耳,遍地皆眼。 没有权势的人行走在宫中,连影子也比别人浅薄几分。 程慎之勉强撑着手坐起来,透过众皇子的缝隙,仰头看向日光,抑制不住地,他回忆起交策论那日,与章师傅谈论的内容来。 那日,程慎之将布置的策论交去尚书房。 皇子们的策论早早就安排宫人代交了,程慎之住太后那,离尚书房远,临到用时又没了墨锭,一时间不便差人去敬事房领用,便勉强请太后的管事姑姑,讨了块久放积灰的油烟墨,手忙脚乱地作上了文章。 本就交迟了作业,程慎之匆匆赶往书房,正巧遇上是章师傅在尚书房轮值。 不过此时端坐于书桌前的章师傅,将平日里珍爱的宝贝胡子,都拧成了麻花。 程慎之悄声走近,只见案几上零散摊开几张宣纸,正是皇子们交过来的作业。 章师傅眉头紧皱,朱笔悬停,程慎之不动声色,目光瞟过后,眼皮微跳。章师傅正批阅的这篇,虽未看清署名,但中间几句对《资治通鉴》的批注极偏,甚至堪称邪理。 程慎之胸中腾起一股郁气,几度压制,还是不觉叹道: “虽有周世宗毁佛铸钱在先,可若仅凭这就断言,世宗之治“暴虐无道”,使“民生凋敝”,岂非因噎废食?世宗虽不德,却减免赋税,整顿官吏,救民于水火。为君心怀百姓,苟志于善,岂该以一事掩尽大德!” 章师傅闻言,手中朱笔一顿,一滴朱砂落在课业上,正好污红一个“暴”字。 章师傅章承景身为两朝帝师,曾任礼部尚书。现年近古稀,推去官职,只掌皇子皇孙启蒙教育。他授课常以“严师”闻名,连当今皇帝都多加尊崇,先帝更是以御笔亲题“经师人师”,显其身份贵重。 而章承景最喜“为政以德”,课上讲评也多从品性德行入手。 程慎之这话如拨云见日,话音未落就让章承景眼中精光乍现。这位沉默寡言的世子,在课堂上平淡如水——既不像太子一行人高谈阔论,也不似四皇子之流插科打诨,平日几乎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章承景尽力回忆,程慎之总在清晨磬响前悄无声息入座,在课业结束后默然离开。 一次课后,章承景听收拾笔墨的小厮们闲聊,说程世子像尚书房窗外青葱的竹林,吹进微风才有细微的沙沙声,扔块石头进去,才听得到个响儿。 章承景现在想起,第一次觉得那些聒噪的小厮们讲得对极了。 若不是课上讲到一时兴起,临时布置策论课后完成,倒真让这腔不开气不出的小子明珠蒙尘了。 心情复杂的章承景抚顺了胡子,放下朱笔道: “你是安南王世子程慎之?” “是。”程慎之双手递上策论。“学生才疏学浅,请师傅批阅。” 章承景拿过策论,垂眸一看,只见通篇字迹亭然若松,墨迹浑浊但酣畅淋漓。他指尖轻抚页角,沉下心来逐列细读。 这篇策论引经据典,通篇无一句空谈,言及民生艰苦,字里行间竟心怀悲悯。层层剖析之下言之有物,章承景激动拍案。 “好一个''仁政非止减税,更在问疾苦''!” 章承景抬头看向程慎之,严肃道:“这篇策论当真出自你手?” “学生……不敢欺瞒。”程慎之俯身作揖。 窗外正是残阳天,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缕阳光,沿着窗缝直直照射进来,给章承景的侧脸打出一道锋利的轮廓。 他平缓下来,静静打量了程慎之一圈,手上的策论被阳光映成金色,透出几分不真实来。 程慎之站在光影交界处,低垂的睫毛被光打出深邃的影。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章承景见此叹了口气,这世子小小年纪,在宫中孤身一人,能独立生存下来已是不易。然程慎之未出宫墙,身处困顿,仍能放眼于民,用情于百姓,实属难得。 可惜,好苗子有了,却是轻易培养不得。 章承景抚了抚小胡子,准备说点什么,打破这片静默时,他听到程慎之道: “章师傅,这篇策论可以是尚书房弟子写的,但不能是安南王世子程慎之写的,您说,是吗?” 他的神情低沉而坚定,不过几瞬间,早已理清这利害关系。与现在御花园之中,在太子和众皇子面前的心思转变,如出一辙。 太子策论虽偏,但今日也有自己的盘算。本是趁着宫中大摆宴席,来往人多事杂,顾不上别的,可以抓着机会,好好教训一下这位南部来的落魄世子。 程慎之幼时进宫,明面上他是被太后亲自教养的小辈,实际上是皇帝扣留在京州城的棋子。 一旦安南王有什么异动,第一个被送去以血祭旗振奋士气的,就是宫中所谓养尊处优的世子殿下。 虽身份尴尬,但程慎之日常的吃穿住学,还是由专人安排,明面上让外人挑不出错处来。 平日里,程慎之卯时三刻起身,同众皇子皇孙去尚书房进学。待到午时初刻,或前往武斗场由禁军教习指点骑射剑法,或按照规矩前往太后宫中行礼问安。 他孤身一人在宫闱之中,配来的嬷嬷丫鬟们贪玩躲懒,早早知道了主子没有捞头,供不了好前程,便也对诸事更加懒散,面上糊弄也便罢了。 正因知道程慎之不起眼,当日太子听着小厮回禀说,章承景大赞程慎之,对自己的策论反倒多加斥责,心中又怒又恨。为防引火烧身,只得暂时按下不提,沉下气静待端午宫宴。 若是平日里程慎之身上有了伤,或感觉不适,被太后或是随侍的宫人发觉,都不好应付。 但端午来临前,各宫上下琐事忙碌。布置殿宇,配领各类熏香祭祀器物,皆需各宫清点过问。太后不理宫中事务,早早便称身体不适,不仅不参加端午宴席,连宫嫔们的行礼问安都一并免了。 宴后连着三日休沐,前朝不设早朝,宫内侍奉的宫人们也轮班休息。 太子早看中这个机会,宫人忙碌在前,松散休假在后,正好惩治程慎之,一报当日之仇。 而见当下,被逼到御花园角落的程慎之没有回应,太子更存了接着教训的心思,顺手一抬,便推得刚探起身的程慎之脚步踉跄,失了平衡跌倒在地。 “二哥,这小子是个硬骨头,别脏了二哥的手,我来教训他!” 旁边穿天青锦袍的男子表情戏谑,是往日里和太子最要好的四皇子。他一手拉过程慎之,一手高高扬起,眼见着就要用力打下去。程慎之闭上了双眼,知道今天是没法善了了,他听见破空声从耳旁掠过,皱着眉等待着疼痛来临。 可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程慎之睁眼,仰头望去,前面是穿着精致宫装的低矮背影,伸出两手抬住了四皇子的袖管。 这是哪位公主?还是谁家的小姐? 没等细思量,他听到眼前的女子扬声道: “四皇子哥哥!上次明明说好了,等我下次进宫,你要在御花园里陪我躲猫猫,我这会儿真进宫了,你倒躲在这跟其他人玩闹。” 逆光下,程慎之看到那女子并未盘髻,一头青丝用绣着彩蝶的发带精巧地编成长辫,服顺垂在脑后。发辫中点缀着几颗银丝攒成的小花,花瓣经过工匠的巧思,自然盘出细腻的纹路,花心中坠着颗滚圆的珍珠,令人望之清凉。 那女子隔着衣袖,抓着四皇子的手臂左右摇摆,幅度随着娇俏话语上下起伏着,四皇子本想好好教训程慎之,被女子这样一搅合,一时间倒进退两难。 御花园角落原本焦灼的气氛,也因女子的到来缓和起来。 “宁鸾妹妹……” 第3章 开端03 “太子哥哥!”宁鸾眨巴着眼睛,没等四皇子说完,她又蹦蹦跳跳到太子跟前,嬉笑着看向太子。 “明明之前说好的,太子哥哥要打金蜻蜓送我做头饰,我在府里日思夜想着,盼了好久也没盼来,是不是太子哥哥天天太辛苦,早把妹妹给忘了?” 宁丞相颇得皇上重用,作为皇上心腹,宁丞相权至巅峰时,可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皇上日理万机,又认定了宁丞相辅助处理政务。有时三言两语间,宁丞相甚至能改变皇上的决策。 是以皇子们都多与宁鸾格外交好,生怕惹她不快,回家找宁丞相告状,背上一个不善待臣子的恶名。 谁人不知,皇上驾崩不过百年,谁若是得了宁丞相青眼,便是多了支持助益,多几分坐上龙椅的胜算。 太子看着宁鸾,脸上挂起和善的笑容,“宁妹妹这话便是岔了,孤早命人备下了,就等妹妹哪日得空,进宫来与孤一同赏玩。” 说罢便转头,吩咐宫人去房里取来。 他面上温和,心里早已是百转千回。 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宁鸾可能年幼,分辨不出什么。但若传开闹到明面上,圣上心里怎么判别就说不清了。一个处置不当,便白白落了个欺凌他人的名声。 不如趁着当下事态还未严重,就此罢手,后面有的是机会收拾这位世子殿下。 思索至此,太子当即装作才发现程慎之的狼狈,一边亲自走向前,将程慎之扶起来,一边放声道: “今日宫宴,大家与程世子一同玩闹,不小心有磕碰也属常事。出来有一会儿了,各自都回席上吧。” 他一发话,众人也不敢再看热闹。默默散开来,等待太子动身。 太子被众人簇拥着走了两步,想了想又驻足,偏头对宁鸾说:“宁妹妹,这段时日实在是事务颇多,钗子孤派人待会儿送来,你拿着赏玩,空闲了可要在宁丞相面前,多为孤美言几句。” “太子哥哥放心,那是自然。”宁鸾嫣然一笑。 得了肯定的答复,太子觉得自己已将事情处置妥当,带着四皇子和几位亲信大步离开。 宁鸾见太子一行人走了,当即也不装了,收了笑意,扑上前来,准备细细查看程慎之的情况。 刚才远远趴在墙沿上,宁鸾就看到程慎之被一路推搡到墙角,又让四皇子踢到了腰背,那力道下去,定是伤到内里了。 程慎之也自觉背上闷闷地发痛,看见宁鸾伸手过来把脉,更是一愣神,一时不察又跌坐下去,便暂且靠墙角半跪坐着,缓上一缓。 “你得抹点药膏,还得喝几天苦药。以四皇子哥哥那力度,里面肯定都乌青一片了。” “我……” 还没等程慎之想出点话,拒绝她的好意,宁鸾已经毫不避讳地上手,扒拉开了程慎之衣领,看起了他身上的伤势。 “你?!”这下程慎之又惊又惧,也顾不上什么腰痛腿痛,直接从墙角弹跳起来。 宁鸾撅嘴,站起身来拍拍手,“你什么你,本小姐好心帮你看伤势,我娘可是医术的一把好手,平日里总教着我的,别人想让我看都没门儿呢。” 无视程慎之打翻了染缸般的表情,宁鸾已经确定好了伤势,稍加思索之后扭头就跑。 “太医院就在不远处,我去给你搞点白玉凝脂膏来,等我!” 本就寡言少语的程慎之想叫住她,抬起的指尖都悬在了半空。可话还没说出口,抬眼望去,宁鸾已经飞奔出去很远,发带上灵巧精致的彩蝶,随着她的跑动上下翻飞。 “宁妹妹……宁鸾。” 程慎之的低语消散在御花园中,声音里是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温柔和动容。 进宫五年,程慎之以为,自己早习惯了这宫里的拜高踩低。 初来几个月,皇子宫人们观望着,事事谨慎,句句小心,并不敢在他面前太过造次。 可眼见着,太后虽是教养世子,实际上对其并不上心,遇事皆不过问,只一味念佛清修。 世子的住所,也直接安排在了宫里最荒僻的偏殿,夏日闷热难耐,冬日寒冷透风。 久而久之,大家回过味儿来,这位世子殿下原来并无倚仗。 宫人们逐渐放肆,皇子们也作践起人来。 安南王远在南部,非圣上召唤和年节大庆,不得进京,安南王一脉中有交情的朝中重臣,也都看皇上脸色行事。皇上忌惮安南王,臣子们更是早早撇清关系,生怕惹来祸端。 春去秋来,程慎之几乎要放弃挣扎,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宫里磋磨下去。 而今日御花园的闹剧,程慎之早就预料。 太子一党最近看他格外不顺眼,在尚书房课堂上都明里暗里使过绊子。 这次借着宫宴,太子敢如此明目张胆,失了往日沉稳,倒在程慎之意料之外。 更在程慎之意料之外的,是宁鸾的出手相助。 她像一只翩翩飞舞的金色蝴蝶,猝不及防落进了蜘蛛陈旧破烂的网里。蜘蛛居于洞穴,见惯了阴暗,习惯了饥饿,面对突如其来的猎物,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他想牢牢抓住这只跌跌撞撞闯进来的金蝶,却又怕惊扰了她,惊醒了自己,黄粱一梦。 看着远处捧着首饰盒子寻找宁鸾的小厮,他从未如此下定决心,要紧紧抓住这束光,然后——逃离这黑暗。 —— 御花园闹剧之后,宁鸾与程慎之相熟起来。 尚书房今日下学早,太子抱手站在庭院槐树下,瞥见宁鸾像小鸟穿过游廊,一路小跑飞进散学了的尚书房中。 透过尚书房的酸枝梨木蝠纹窗棂,太子看到宁鸾踮着脚,扒住程慎之的案几,使出蛮力抢夺他手中的墨笔。 发髻中新换的银铃,随着动作剧烈摇晃,滚圆的银球在盘花缠枝铃身中,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程慎之不敢真的使力,勉强用袖口捂住写到一半的典籍批注,挥舞的墨笔洒下两个深邃的墨点。 “哎——我的书。” 程慎之拿起一看,遭殃的正是惹祸的那本《资治通鉴》。 他看看顶着俩黑墨点儿的书,又看看宁鸾眨巴着的亮晶晶的眼,终究是放下笔,温和无奈地哄宁鸾: “这新得的西域银铃精巧圆润,依我看,正衬得宁妹妹俏皮可爱。” 窗外目睹全程的太子咬碎一口银牙,面色不虞地带着小厮离开了。 俏皮可爱……吗? …… 清点府中账目的宁鸾望向妆匣,最上层放着的正是当年那对盘花缠枝银铃,多年过去,早已发旧生灰了。 宁鸾想起,那是娘亲还在时,从西域商贩那买来的。战后归来的慎之,若是看到发上点缀银铃,怕也不会如当年那般,耐心哄人开心了吧。 抛去杂念,宁鸾拿起账本继续盘算。世子归京,府里上下都得安排打点妥当,断不能有失。 若是……若是世子真带了那异族女子回府,还得收拾出一处殿宇供人起居吧。 毕竟就算再心急,也不能回府当晚,就圆了房住在一块。 思虑至此,宁鸾叫来管事,将府内事务一一吩咐下去,再无多话。 —— 三日后。 宁鸾站在高楼凉台上,极目远眺。风吹起衣摆点缀的轻纱,带动腰带上的环佩叮当作响。 脚下是热闹的坊市,一眼望去,排列整齐地向远处延伸,化为模糊的黑点。再远处,京州城墙高高立起,将一切纷扰和战乱都阻隔在墙外。 宁鸾向南面看去,墙外远处隐隐约约,晃动着深红色旗帜的尖儿,在黑压压的将士人群中格外出挑。 那正是世子归来的队伍。 宁鸾紧盯那若隐若现的旗帜,在高楼凉台沉默许久。 “慎之已过京州大关,今日便能回府了吧。” 高楼内,幕帘阴影中的侍女向前一步,面无表情回道: “是,主子,世子大约今日未时抵达京中。按照寻常惯例,归来的将领向皇上述职完毕后,便可回府。” 宁鸾明知将领回京的安排,但还是多问这一句。 苦笑一下,她扭头看向一半身形隐在阴影中的青霜。 若是有世子府中的人在此,定会大吃一惊。 原因无他,青霜的长相身形,竟然与世子府中的青露一般无二。两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有着同样精致的脸庞,和几乎一致的身段。 而在众多相同中,唯一能区分她们的,是她们脸上迥然不同的神态。 世子府的青露,乐观明媚,喜怒哀乐全放在脸上,像是个藏不住事的。下人们有时畏惧宁鸾的威势,便想方设法与青露交好,试图打探世子妃的“情报”。殊不知,这也正是宁鸾的用意。 面前的青霜则与青露完全相反。 人如其名,青霜面带寒霜,喜怒不形于色。单是站在那里,一眼对视,便能让人冻了眉毛,如在酷暑时节遇上凌冽寒风,直叫面对她的人打一个寒颤。 眼下,青霜站在幕帘后,漠然垂首,静静等待主子的调遣。 “随行之人自然也回来了罢?”宁鸾望向楼外,一只朱红的鸟儿从眼前滑翔而去。 “若有将军府的人递帖子来,你便告诉来人,后日辰时,我在望春楼顶楼等将军。把小春台那间屋子收拾出来,就安排在那会面吧。你亲自去办。” 心思百转,宁鸾又道:“望春楼藏珍阁的天字匣,把新入匣的那把赤色宝剑也预备下。” “是。”青霜行礼领命,她从不会多问什么,见宁鸾没了吩咐,便又悄无声息退回到阴影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外面的风吹得更大了些。 宁鸾双手扶住高楼漆红色的护栏,耳边的鬓发抚上脸颊。 她深深望了一眼城外舞动的旗帜,叹出一口气,利落转身离去。 —— 天色渐暗,快到傍晚。 宁鸾打点好府中的一切,静静坐在前厅等待。 她随手拿起案上的诗集小册,纸页发出轻微地哗哗声,可往日里手不释卷,今日竟半句诗词也未能入眼。 盖碗里的茶水凉了又热,也不知道续到第几遍水,听到门房外的小厮终于高声通传: “世子回府!” 宁鸾指尖一顿,扔下册子,起身迎上前去。 程慎之踏着晚霞归来,身上玄铁铠甲未卸,日光在铁甲上反射出冷冽的寒芒。他单手抱着头盔,另一只手已迫不及待将宁鸾揽入怀中。 低头埋入宁鸾颈窝,程慎之嗓音沙哑,带着疲惫,委屈巴巴挤出一句话。 “……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