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判官》 第1章 身碎魂存 第一章身碎魂存 腊月,沉星崖的罡风卷着碎雪粒子抽在脸上,利得硬生生能刮掉人一层皮。 阴沉、晦暗、丧气冲天。 多好的时候啊!适合杀人夺宝给人送终,很衬谢微尘此刻的心情。 几月前,他还顶着“九霄仙尊”的名头,衣袂飘飘地参加着各路仙帝妖尊齐聚的琼华宴呢…… 这才多久,就变得连肉身都没了。 意识沉浮,脑中残留的是禁地深处那毁天灭地的能量爆开刹那的刺目白光,混杂着几道阴冷力量,击碎了他的护身仙罡,毁了他淬炼万载的道体仙骨。 操! 谢微尘冷笑一声,爆了句粗。 真他娘的刺激。 他不过是在琼华宴上喝了半盏碧凝露,提前离席去沉星崖散了个步,顺便打算查探一下最近搅得三界不安生的“诛仙阵”残迹……谁知这一“查”,就查得连渣都不剩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猛地被拽离。 “咳咳——!” 喉咙里泛起一股铁锈味和劣质丹药的酸腐气。 谢微尘猛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 入眼是低矮破败的茅草屋顶,糊着泥巴的土墙裂了好几道缝,冷风飕飕地往里灌。身下是硬得硌人的土炕,铺着一张破草席。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的霉味,混杂着几分药渣的苦味,还有一种……明目张胆的穷困潦倒、命不久矣的气息。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骨头缝里都在叫嚣着酸软无力。低头一看,身上套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粗布短打,露出的手腕瘦得像麻杆,皮肤透着一种久不见天光的苍白。 这不是他的身体。 这时,一股记忆猛地涌入脑海,属于另一个灵魂——一个叫“苏砚”的年轻修士。 他是个资质不行的四灵根,在一个小门派“青岚宗”当了十年外门弟子,连引气入体都磕磕绊绊。前几日因“冲撞内门师兄”,被打伤灵根,逐出宗门。拖着伤体回到这破落户在凡人城镇边缘的祖屋,又遭了风寒,高烧不退,一命呜呼。 然后,便宜了他这个“九霄仙尊”的残魂。 谢微尘捏了捏眉心,只觉得脑仁突突地疼,比被“诛仙阵”炸了还难受。 很好,肉身崩毁,修为尽丧,附身在一个饭都快吃不起、灵根还废了的倒霉蛋身上。 这天道针对他,实锤了。 他忍着浑身不适,掀开破棉被下炕。脚刚沾地就是一个趔趄,这具身体虚得厉害。环顾四周,家徒四壁,唯一值钱的大概就是炕头小桌上放着的半块硬邦邦的杂粮饼,还有压在饼下的一张薄纸——一张盖着“利通钱庄”红戳的欠条。 借款五十下品灵石,月息五分,利滚利。落款:苏砚。日期就在三天前。 谢微尘:“……” 很好,还负债累累。 他苏仙尊(暂时)活了几万年,头一回尝到穷得叮当响还欠一屁股债的滋味。他走到角落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盆前,借着盆底一点浑浊的积水,勉强看清了如今这张脸。 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眉眼清秀,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伤病,脸色蜡黄,眼下青黑,嘴唇干裂。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原本该是清澈懵懂的少年眼神,此刻却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一丝审视与……极其不爽的嫌弃。 啧,像个痨病鬼。 谢微尘嫌弃地撇开视线。 他试着调动魂力,探查这具身体。 灵根果然废了大半,像被乱刀砍过的枯藤,经脉也淤塞滞涩。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强大的神魂本源虽受重创,但核心未灭,只是被这孱弱的肉身死死禁锢着,十成力发挥不出一成。 想要恢复?难如登天! 首先,得有钱,很多钱,买灵药,买天材地宝重塑根基。其次,得找到安全的地方,避开那帮暗算他的王八蛋。 现在?他连这破屋子都走不出去。 谢微尘捏着那张欠条,发出一声冷笑:“苏砚啊苏砚,你可真会挑时候死。” 他正琢磨着是先去把那放高利贷的“利通钱庄”端了(虽然以他现在的状态,大概率是被人家端),还是去附近山林碰碰运气挖点不值钱的草药换俩铜板…… “砰!砰!砰!” 破旧的木门被拍得山响,灰尘簌簌落下。一个粗嘎的嗓音在外面吼:“苏砚!苏砚!死没死?没死吱一声!天刑司征调令到了!麻溜滚出来接令!” 天刑司? 谢微尘眉心一跳。 这地方他熟啊,熟得不能再熟。当年就是他牵头,联合几个老家伙捣鼓出来的,号称“代天行刑,维系三界法度”。说白了就是个管天管地管空气、专治各种不服的修真界超级衙门。 想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他“陨落”前,裴寂那小子好像刚混上个首席判官?啧,孽徒。 门还在被疯狂拍打,大有不开门就拆了的架势。 谢微尘略一沉吟。天刑司…虽然里面规矩多如牛毛,还有裴寂那个冷面神杵着,但好处显而易见:安全(理论上),管饭(大概率),有资源(看职位),还能…接触到一些寻常人接触不到的信息。 比如,关于“诛仙阵”,关于他的“意外陨落”。 风险和机遇并存。关键是,他现在没得选。 他慢吞吞地挪过去,拉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站着个穿着灰色制式短袍的汉子,一脸不耐,手里捏着一枚巴掌大小、泛着金属冷光的黑色令牌,令牌上刻着交叉的锁链与利剑图案——正是天刑司最低阶“执役”的身份令牌。 “磨蹭什么!” 汉子上下打量他一眼,眼神里满是嫌弃,“苏砚是吧?算你小子走了狗屎运!我们寂渊真君座下缺个打杂跑腿的仙侍,征调令点到了你头上!赶紧收拾收拾,跟我走!” 说完,不由分说地把那枚冰冷的“执役令”拍进谢微尘手里。 谢微尘(苏砚)捏着令牌,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他抬了抬眼,语气平淡无波,带着点刚“病愈”的虚弱:“寂渊真君?裴寂?” 汉子眼睛一瞪:“放肆!真君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叫裴判官!或者尊称寂渊真君!” 他嫌弃地挥挥手,“少废话!利索点!真君最讨厌等人!” 谢微尘心里嗤笑一声:裴寂?讨厌等人?这小子当年在他座下听道,哪次不是提前半个时辰就规规矩矩坐好?现在当上判官,谱倒是摆得挺大。 不过这活儿为什么落到他头上,他倒是立马明白了,八成是那个冷面煞神平日里太严苛,加上只是个杂役,于修行没什么便利,所以即使有张天赋异禀的脸,也没人愿意凑上去,这才落到了他这个倒霉蛋身上。 面上却半分不显,只顺从地点点头,随手把那半块硬饼揣进怀里,又把那张欠条仔细折好塞进袖袋——这是他目前唯一的“资产”和“负债”证明了。 然后,他就这么两手空空,穿着一身破旧单衣,跟着那执役汉子,踏出了这间四处漏风的破屋子。 汉子召出一艘制式的、毫无美感可言(谢微尘个人想法)的青灰色小飞舟。谢微尘看着这寒酸玩意儿,内心怅惘,有点怀念自己那艘能躺着横跨星海的“九霄云舫”。 飞舟破开云层,朝着天刑司总部所在的“悬天境”飞去。 越靠近,灵气越是浓郁精纯,与苏砚那破屋所在简直是云泥之别。 巍峨的悬空仙山连绵不绝,巨大的浮空岛屿星罗棋布,其上殿宇楼阁鳞次栉比,闪烁着各色禁制灵光,一派庄严肃穆、法度森严的景象。正中央一座最为宏伟的黑色巨殿,形似一柄倒悬的巨剑,直插云霄,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压——那便是天刑司的核心,“断狱殿”。 飞舟在靠近断狱殿的一处偏殿平台降落。执役汉子领着谢微尘穿过长长的的回廊。廊壁上刻满了繁复的戒律条文和狰狞的刑罚图影,看得人头皮发麻。来往的低阶仙官步履匆匆,神情麻木或紧绷,没人多看这个新来的“仙侍”一眼。 最终,他们在一扇厚重的、刻着符文的黑檀木门前停下。门楣上挂着一块同样材质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刑律堂。 汉子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恭敬,小心翼翼地叩了叩门,声音都放轻了八度:“禀真君,新征调的仙侍苏砚带到。” 里面传来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进来。” 汉子如蒙大赦,连忙推开门,示意谢微尘进去,自己则缩着脖子退到一边,连门槛都不敢跨。 谢微尘抬脚迈过门槛。 室内宽敞明亮,陈设却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冷硬。巨大的玄铁书案后,一人端坐。 那人穿着一身墨黑的判官服制,肩线挺括,腰封紧束,衬得身形颀长而充满力量感。墨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玉冠里,露出饱满的额头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正垂眸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玉简卷宗,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紫玉狼毫笔,在摊开的卷宗上飞快地批注着。侧面看过去,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仿佛他本身就是这天刑司的一部分,严苛、精准、不容置疑。 正是他曾经的弟子,如今的寂渊真君,首席判官——裴寂。 谢微尘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几年不见,这小子身上的锋芒更盛,也更冷了。当年在他座下时,虽然也是个闷葫芦,但眼神里多少还有些少年人的锐气和…嗯,偶尔被他气得跳脚又强忍着的憋屈。现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片冻死人的寒潭,古井无波。 裴寂头也没抬,笔尖未停,吐出两个字:“名字。” 谢微尘(苏砚)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用属于“苏砚”那种怯懦又带点虚弱的语气回道:“回真君,小的苏砚。” “玉牒。”裴寂依旧没抬头,言简意赅。 谢微尘摸出那枚执役令,双手奉上。执役令就是最低阶的身份玉牒。 一只手伸出,隔空取走了玉牌。 谢微尘注意到他右手小指上戴着一枚样式古朴的玄铁指环,那是天刑司高阶判官的身份信物和传讯法器。 裴寂将执役令往书案一角一个凹槽里一按。凹槽亮起微光,片刻后,旁边一块光滑的水镜壁上浮现出几行简短的文字: 姓名:苏砚 隶属:青岚宗(已除名) 资质:四灵根(驳杂,灵根损毁度:七成) 修为:无(引气入体未成) 特长:无 过往记录:无 干净得就像是刚出厂的空白玉简。 谢微尘在心里啧了一声:真是一穷二白,连个“擅长挑水劈柴”都懒得编。 裴寂终于抬起了眼。扫过水镜上的信息,又落到谢微尘身上,停留了半秒,随即移开。 “芸瑶。”裴寂对着空气叫了一声。 一个穿着墨绿裙袍、挽着高髻的圆脸女修应声从侧门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真君,您吩咐。” 这便是裴寂座下的执事仙官,芸瑶。 “带他去测灵台。”裴寂的声音毫无波澜,“天刑司条例,新入执役需核验资质修为,登记在册。” 芸瑶笑容不变:“是,真君。” 她转向谢微尘,做了个“请”的手势:“苏砚小友,跟我来吧。” 谢微尘跟着芸瑶离开刑律堂,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座白石砌成的圆形高台前。 高台中央矗立着一根三人合抱的墨玉柱,柱身刻满了繁复的符文。 这便是“测灵台”。 “把手按在玉柱基座的感应阵上,注入一丝…呃,尽力引动你体内的气就行。”芸瑶解释道,语气还算温和。 谢微尘依言照做。冰凉的石面触感传来。他调动这具身体里微乎其微、几乎感应不到的气,尝试着注入阵中。 嗡—— 墨玉柱底端亮起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四色混杂光芒(代表四灵根),颤颤巍巍地向上爬升。光芒极其黯淡,像是随时会熄灭的残烛。爬升的速度更是慢如龟爬,挣扎着向上挪动了不到一寸的高度,然后……彻底熄灭了。 测灵柱恢复一片死寂的墨黑。 芸瑶看着那惨淡的结果,脸上的笑容也有点僵:“呃…灵根损毁确实严重。不过没关系,仙侍的职责主要是文书整理、跑腿传讯,对修为要求不高。真君那里规矩严些,但只要你勤快细心……”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这就是你筛出来的人?” 裴寂不知何时也过来了,就站在测灵台边,负手而立。 他扫了一眼死寂的墨玉柱,语气凉得能冻死人:“天刑司刑律堂不是善堂。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你是打算让他用凡人的脚力,跑遍悬天境去送卷宗?还是打算让他用凡人的目力,去校对那些微刻了上万律文的玉简?” 芸瑶的笑容挂不住了,额角渗出细汗:“真君息怒,是属下失察。只是…只是此次征调名录上符合条件又愿意来的散修实在不多,苏砚他…他好歹识得几个字……” “识得几个字?”裴寂扯了扯嘴角,目光重新落在谢微尘身上,“灵根废了七成,气息虚浮。芸瑶,你是觉得我刑律堂太清闲,特意给我找个病秧子回来供着?” 谢微尘垂着眼,心里把“孽徒”两个字翻来覆去烙了七八遍。面上却还得维持着“苏砚”应有的惶恐和卑微,手指在袖中蜷了蜷。 芸瑶冷汗都快下来了:“真君,属下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名录上实在……” “名录上没有,就空着。”裴寂打断她,“刑律堂不是善堂,什么人都往里收。” 他最后瞥了一眼谢微尘,然后对芸瑶丢下一句:“给他结几块下品灵石的遣散费,让他从哪来回哪去。” 说完,他转身就走。 芸瑶一脸同情又尴尬地看着谢微尘,小声道:“苏砚小友,你看这…真君他脾气是冷了点,但规矩就是规矩。你也别太难过,灵石省着点用,也能撑些时日……” 谢微尘看着裴寂即将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属于“苏砚”的苍白无力的手。一股憋屈混杂着“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邪火猛地窜了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 不行,天刑司是他目前最好的落脚点和信息源,不能被这孽徒一句话就轰出去。他得留下,至少得接触到卷宗! 电光火石间,谢微尘抬起头,对着裴寂的背影,用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强行伪装)的声音开口,语气里是恰到好处的“懵懂”和“疑惑”: “真君,天刑司条例第七卷第三百二十一条补充款:凡司属征调人员,无论资质修为,需经‘案牍初核’、‘执事复验’、‘主官终审’三关,方可定其去留。如今我已过前两关,如今真君仅以资质为由,未经理事堂复核,便直接驳回征调,似乎…有违程序?” 他顿了顿,在裴寂转身投来的目光中,微微歪了下头,露出一个属于“苏砚”的、带着点怯生生的“求知”表情: “还是说…真君您这里的规矩,比天刑司总则还大?” 闻言,芸瑶倒抽一口冷气,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谢微尘,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回廊里落针可闻。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仙鹤清唳,更衬得此间死寂。 裴寂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廊柱下,周身低气压几乎凝成了实质,目光沉沉地落在谢微尘身上,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人。 他一步一步走回来,靴底敲击在光洁的黑玉石地面上,发出一阵“嗒、嗒”声。 最终,他停在了谢微尘面前,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瘦弱的少年完全笼罩。 裴寂微微倾身,薄唇开合: “条例背得挺熟?” 他直起身。 “很好。” “既然你这么想留下…” 裴寂抬手,随意地朝刑律堂内那张堆满了卷宗的巨大玄铁书案一指,“把那堆卷宗,分门别类,按《天刑总纲》的罪责条目,整理归档。” “整理不完…” 他的目光在谢微尘身上扫了一遍,吐出三个字: “就别走了。” 第2章 孽徒 第二章孽徒 芸瑶见状立马溜了,留下谢微尘(苏砚)一个人杵在刑律堂空旷的殿堂里,对着裴寂那张能冻死人的脸和那堆积如山的玉简。 丢下那句“整理不完就别走了”之后,裴寂便径直回到书案后,专注得处理卷宗,像是殿内根本没谢微尘这个人。 谢微尘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那堆卷宗上。 玉简颜色各异,大小不一。有的温润如脂,显然是记录重要案情的;有的粗糙灰暗,大概是些陈年旧档或繁琐杂务;更多的则是制式的青灰色玉简,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它们毫无章法地堆叠在一起,高的地方摇摇欲坠,低的也足以将“苏砚”这瘦小身板整个埋进去。 谢微尘嘴角抽搐了一下。 好,很好。 几百年不见,这小子公报私仇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了。 想当年他罚裴寂抄《清心咒》,好歹还给个明确罪因。这孽徒倒好,直接甩过来一座山,还美其名曰“整理”。 他捏了捏袖子里那张欠条,五十下品灵石,月息五分,利滚利…这破地方好歹管饭,也安全。 被轰出去?那才真是死路一条。 忍了。 谢微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清理门户”的冲动,慢吞吞地挪到那张巨大的玄铁书案前。 案面光滑,反射着殿顶的光。 他站定,目光再次扫过那堆卷宗山,心里迅速盘算着《天刑总纲》的罪责条目划分。 《天刑总纲》是他当年参与编撰的玩意儿,分“天、地、人、魔、妖、鬼、杂”七卷,每卷下又细分“杀、伤、盗、掠、淫、逆、乱、叛、渎、惑”等十项基础罪责,再往下还有更繁琐的细则。要把眼前这堆毫无头绪的玉简按这个体系分门别类归档,工作量简直令人发指。 他伸出手,指尖落向离他最近的一枚青灰色玉简。 那玉简入手冰凉粗糙,是最低阶的制式记录玉简,记录的通常是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或者低阶修士的小打小闹。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玉简表面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的震颤感,顺着他指尖,猛地窜入! 这感觉并非来自玉简本身,而是源自他体内! 那沉寂的残魂本源,在他指尖接触到玉简时,骤然跳动了一下! 一股微弱却精纯无比的魂力,顺着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涌入那枚毫不起眼的青灰色玉简之中! “嗯?” 书案后,那极有规律的书写声骤然停止。 裴寂抬起头,目光落在谢微尘那只捏着玉简的手上。 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几乎是同时! 谢微尘指尖的那枚青灰色玉简,猛地爆发出刺目的金光! 光芒之中,玉简表面那些模糊刻印的符文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显露出截然不同的纹路! 庞大的信息直接通过这诡异的魂力链接,蛮横地冲进谢微尘的识海! 画面闪现: ——巨大阵图一角,透着一股不祥气息,阵纹由暗红的物质勾勒,疯狂摄取着地脉深处的灵力!中心处,一个模糊的符文一闪而逝,与沉星崖深处那毁灭了他肉身的气息同源! ——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眼神浑浊却透着一股贪婪,正小心翼翼地将几滴散发着污浊黑气的粘稠液体,滴入一口枯井! 那黑气…谢微尘再熟悉不过,正是“瘟骨林”疫乱案中炼制“怨毒”的材料! ——一只戴着玄铁扳指的手,在一份天刑司内部关于“幽冥渡魂飞案”的初步勘查卷宗上,轻轻划过“锁魂钉残留”几个字,然后,那卷宗的一角,被无声无息地撕下、焚毁! “诛仙阵”的线索!被秘法封存在这最不起眼的低级玉简里! 谢微尘的心跳在这一瞬间几乎停滞!狂喜与惊骇交织!是谁?谁能如此手眼通天?又是谁,竟能触动他的残魂本源? “怎么回事?” 声音响起,玉简瞬间恢复了那副毫不起眼的模样。 涌入识海的信息也戛然而止,只留下几个关键画面烙印在脑海深处。 指尖残留着被金光灼烧的刺痛感,体内那股不受控制的魂力也缩回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谢微尘知道,不是幻觉! 他猛地收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再抬眼时,脸上只剩下“苏砚”该有的茫然、惊慌。 他看向几步之外看着自己的裴寂,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点受惊后的微颤和不解: “真…真君…这玉简…它…它…有点烫手?” 烫手? 裴寂的目光从那枚青灰色玉简,缓缓移到谢微尘那张写满“无辜”的脸上。少年脸色确实比刚才更白了点,眼神里带着一丝后怕,看起来像是被玉简突然的异常吓得不轻。 但裴寂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烫手? 天刑司的制式玉简,材质恒定,除了特殊封存的案卷会设下禁制,寻常记录玉简根本不可能有灵力波动,更遑论“烫手”。刚才那瞬间爆发的金光,虽然一闪即逝,但绝不是普通禁制能发出的。 他的目光扫过谢微尘的手。那只手瘦削苍白,此刻微微蜷缩着,指尖似乎有点发红?是错觉,还是真被“烫”到了? 一个灵根废了七成、引气入体都做不到的凡人少年,怎么可能引动玉简里的禁制?或者说,那玉简里,藏着什么他都没能察觉的东西? “芸瑶给你的玉简?”裴寂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谢微尘连忙点头,语气带着点余悸:“是…是的,真君。就…就这一堆里面的,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摸到它,它就…就突然发光了,还烫得吓人…” 他指了指面前那堆卷宗山,一副不敢再碰的样子。 裴寂没说话,片刻后,他朝谢微尘伸出手。 “拿来。” 谢微尘如蒙大赦,赶紧将那枚“烫手”的青灰色玉简奉上。 裴寂接过玉简。入手冰凉粗糙,与寻常玉简毫无二致。他指尖聚起一丝灵力,缓缓注入玉简内部。 灵力在玉简内部畅通无阻地游走了一圈,没有触发任何禁制,也没有探查到异常的能量残留,更没有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金光。 玉简里记录的内容也平淡无奇,是半年前某个凡人城镇两户人家因宅基地纠纷大打出手的记录,最后由当地衙门调解了事。 一切正常。 正常得过分。 裴寂的指尖在玉简表面摩挲了一下,眉头蹙得更深。 难道真是错觉? 还是这少年体质特殊? 少年此刻低垂着头,肩膀微微缩着,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怎么看,都只是一个走了背运、被硬塞进来的废柴。 裴寂收回目光,随手将那玉简丢回那卷宗山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天刑司的玉简,蕴藏一丝微末浩然气,专克邪祟阴魂。”裴寂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解释还是警告,“你体虚气弱,阳气不足,觉得不适也属正常。习惯了就好。” 他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自己案头的卷宗上。 “还愣着做什么?” 谢微尘心里大大松了口气,面上却连连应声:“是…是,真君!” 不过,这一次,他学乖了。 不再随意触碰玉简本体,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枚枚拨开,观察外观,试图从颜色、磨损程度、残留的灵力印记上做初步判断,再极其谨慎地用指尖最末梢,轻轻捏着玉简的边缘,将它们按照心中《天刑总纲》的框架,在书案空余的地方分堆摆放。 动作笨拙,效率奇低,活像一只在滚烫烙铁上试探的蜗牛。 裴寂批阅卷宗的间隙,偶尔抬眸扫一眼。看到的便是那瘦弱少年笨手笨脚、战战兢兢地拨弄玉简的模样,眉头微锁,带着点嫌弃,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时间无声流淌。 谢微尘看似全神贯注地分拣着玉简,实则心神早已分成了两半。 一半在机械地执行着“苏砚”的分类动作,动作慢得令人发指,时不时还会因为“手滑”或“没拿稳”让玉简掉落在地上。 另一半心神,却反复回想着刚才涌入识海的那几个画面。 “诛仙阵”的阵图一角!暗红的阵纹,吞噬灵机的核心符文……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其中所蕴含的凶险气息,与他在沉星崖深处感受到的毁灭之力同出一源! 这绝非偶然!这枚玉简是谁放的?目的何在?为什么偏偏是他,或者说,是“苏砚”这个身份能引动它? 还有那张用“怨毒”的老脸……“瘟骨林”的疫毒果然与“诛仙阵”有关! 最让他心头寒意弥漫的,是那只戴着玄铁扳指的手! 天刑司内部有问题!而且地位不低!那只手的主人,在刻意抹去“幽冥渡魂飞案”中关于凶器“锁魂钉”的记录! 锁魂钉…暗算他的法器… 线索在识海中拼凑出一角真相轮廓。 谢微尘指尖微微发颤。 他必须留下来! 找出那个将线索藏在玉简里的人! 找出玄铁扳指的主人! “啪嗒。” 又是一枚玉简从指尖滑落,掉在案上。这次的位置,离裴寂近了些。 谢微尘像是被吓到,慌忙伸手去捡,动作幅度大了点,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旁边已经初步分好的一小堆“人卷·伤”类玉简。 哗啦—— 十几枚玉简滚落下来,有几枚甚至骨碌碌地滚到了裴寂的脚边。 书案后的裴寂笔尖一顿,终于彻底抬起了头。他看着案前一片狼藉,额角的青筋跳动了一下。 “我让你整理卷宗,”裴寂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头疼,“不是让你拆房子。” 谢微尘(苏砚)捡玉简的动作一僵。 少顷,他慢慢直起身,手里捏着两枚刚捡起来的玉简,“真…真君恕罪!小的…小的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这玉简…太多了…” 他微微垂下头,露出一段苍白脆弱的脖颈,肩膀也垮了下来,整个人透着一股“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气息。 裴寂的目光在他低垂的发顶停留了两秒,又扫过他发白的指节。少年身形单薄,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站在这宏伟森严的刑律堂里,显得格格不入。 那股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再次浮上裴寂心头。一个如此懦弱笨拙的少年,怎么会记得天刑总纲的补充条款?又怎么会引得一枚普通玉简产生那般异象? “真君…要不…要不小的还是…” 谢微尘小声嗫嚅着。 “闭嘴。”裴寂打断他。 谢微尘立刻噤声,头垂得更低。 裴寂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殿外。片刻,他沉声唤道:“芸瑶。” 一直守在殿外、竖着耳朵听里面动静的芸瑶几乎是瞬间就闪了进来:“真君。” “去库房领一套‘静心玉简’的刻录工具给他。”裴寂的视线落回案头,语气平淡,“卷宗不用他分了。” 谢微尘心里咯噔一下。 刻录工具?这是打发他去当抄书匠?那还怎么接触其他可能藏着线索的玉简? 芸瑶也是一愣:“刻录工具?真君,您的意思是…” “既然玉简太多,怕弄乱,”裴寂的指尖点了点案头堆得最高的一摞,“就把这些,按总纲条目,重新刻录一份新的归档。用静心玉简。” 静心玉简! 谢微尘差点没维持住脸上的表情。 那玩意儿是天刑司专门用来惩罚那些心浮气躁、犯错的低阶仙官用的!材质特殊,刻录时需要用自身神识之力引导灵力,极其耗费心神和灵力。而且刻录过程枯燥无比,对神识还有轻微的压制效果,刻久了能把人逼疯!用它来整理归档?这孽徒是变着法子想把他耗死在这里吧? 芸瑶显然也明白静心玉简意味着什么,同情地看了一眼脸色瞬间煞白(这次是真的有点被气到)的谢微尘,不敢多言,应了声“是”,赶紧退下去领东西。 很快,一套刻录工具就被送了过来:几枚质地温润但明显透着沉重感的淡青色玉简(静心玉简),一支特制的、笔尖带着细微倒刺的灵玉刻刀,还有一小盒散发着清冽气息的凝神墨。 芸瑶低声对谢微尘交代了几句刻录的要领和注意事项,留下了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后,就光速离开。 谢微尘看着案头那堆需要刻录的卷宗,又看了看手边这套“刑具”,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 刻刀入手沉重,笔尖的细微倒刺摩擦着指腹,他学着芸瑶交代的样子,将神识沉入刻刀,蘸取凝神墨,然后落向淡青色的玉简表面。 嗤—— 一种凝滞的感觉瞬间传来!刻刀缓慢拖动!每一笔都异常艰难。更要命的是,刻刀笔尖的倒刺似乎能放大这种滞涩感,每一次拖动都像是在用钝刀子割肉,对手指和心神都是双重折磨。 仅仅刻下“天卷·杀”三个字,谢微尘就感觉指尖被磨得生疼,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这次倒不全是装的)。这破玩意儿,对现在这具身体来说,简直是酷刑! 裴寂不知何时放下了笔,正静静地看着他。 谢微尘(苏砚)咬着下唇,努力控制着微微发颤的手腕,额头的汗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砸在案面上。 弱小,可怜,无助,还特别能忍。 裴寂在心里评估着这个人。看着他颤抖的指尖,和玉简上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声音少了几分淡漠: “去那边。”他指了指角落的一个位置,“搬张矮几,坐那刻。别挡着光。” 谢微尘如蒙大赦,心里暗骂一声“算你还有点人性”,面上却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忙不迭地应道:“是!谢真君!” 他抱着那堆“刑具”和一枚待刻录的卷宗玉简,踉跄着(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被静心玉简折磨的)挪到角落,搬了张矮几,缩在那里,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抄书”生涯。 刻刀在静心玉简上艰难地拖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裴寂看着自己案头一份关于“幽冥渡魂飞案”后续追查的卷宗。上面清晰地记录着:现场残留凶器碎片已送至鉴灵阁,初步判定为“陨星铁”混合“噬魂砂”炼制,与百年前黑市流出的一批禁器材质吻合… 他的指尖在“陨星铁”和“噬魂砂”几个字上轻轻划过,眼神幽深。 时间一点点流逝。 谢微尘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套上石磨的老驴,此刻,他手腕酸麻,指尖被磨得通红,残魂更是传来阵阵被压制后的虚弱感。这破玉简,简直就是针对神魂的酷刑! 他一边在心里把裴寂翻来覆去烙了十几遍,一边还得维持着“苏砚”的形象。 眼角余光却时刻留意着书案后的动静。 裴寂处理卷宗的速度很快,批阅、用印、分派,动作行云流水,不一会儿,他案头的玉简小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矮了下去。 终于,在谢微尘感觉自己的手腕快要断掉时,裴寂案头最后一枚需要他亲自批阅的玉简也被处理完毕。 裴寂放下紫玉笔,揉了揉眉心,似乎也感到了些许疲惫。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殿内的光线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没有再看角落里的谢微尘一眼,径直朝着殿后连接着静室的门走去。 就在他即将推门而入的瞬间,脚步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但谢微尘感知何其敏锐! 他“专心”刻录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捏着刻刀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半分。 裴寂的视线,似乎在他刚刚刻录的那枚玉简上停留了一瞬。 那枚玉简上,记录的是一份关于某个凡人国度“育婴堂”的记录。记录本身平平无奇,无非是某地官员克扣了婴孩口粮,导致几个体弱婴孩夭折,被天刑司驻地的低阶执事记录在案。 然而,在描述那些夭折婴孩症状时,卷宗原文是“面呈青紫,气息断绝,周身无外伤”。谢微尘刻录时,“不小心”手抖了一下,刻刀在“气息断绝”后面,拖出了一道几不可察的灵力刻痕,形状…像是一个残缺的符文一角。 那符文,正是之前闪现的“诛仙阵”核心符文的一笔。 裴寂的脚步只顿了一刹,便恢复了正常,推门而入,厚重的门扉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内外。 殿内只剩下谢微尘一个人。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松开了紧握刻刀的手指,指尖被磨破的地方渗着血丝,在凝神墨的浸染下,晕开一小片暗红。 低头,目光落在静心玉简上那道“无意”留下的残缺符文刻痕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鱼饵,撒出去了。 接下来,就看这位“铁面无私”的裴判官,对这“育婴堂”里夭折婴孩的“异常”,有没有兴趣了。 第3章 上钩 第三章上钩 门在裴寂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声响。 刑律堂大殿内,只剩下刻刀摩擦玉简的“沙…沙…”声。 谢微尘(苏砚)维持着握刻刀姿势,额前几缕碎发遮住了眉眼,只露出毫无血色的唇,还有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 一副被这“静心玉简”折磨得快要油尽灯枯的模样。 这破玩意儿,简直就是专门用来折磨神魂的刑具!裴寂这孽徒,真是会折腾人! 谢微尘在心里把裴寂诅咒了八百遍,面上却纹丝不动,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手腕,将“苏砚”的痛苦演绎得淋漓尽致。 时间在“沙沙”声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育婴堂”婴孩夭折的卷宗总算是刻录完了,谢微尘握着刻刀的手猛地一松。 “当啷!” 沉重的灵玉刻刀掉在矮几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谢微尘(苏砚)整个人也随之晃了晃,身体向旁边歪倒,额头“咚”一声,磕在矮几边缘。 他伏在那里,肩膀微微耸动,似乎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殿内只有他压抑的喘息声。 静室的门无声地露出了一道缝隙。 裴寂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换了一身常服,发梢还带着一丝水汽,显然是刚刚结束调息。 矮几前,少年蜷缩着,瘦弱的身躯伏在案上,那支特制的刻刀掉落在地上,旁边是刚刚刻完的玉简。 裴寂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缓步走到矮几旁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伏案的身影。 少年侧脸压在手臂上,露出的半张脸毫无血色,额角被磕到的地方泛起一小块红痕,细密的汗珠浸湿了鬓角的碎发,黏在皮肤上。他的呼吸很轻,眉头即使在昏迷(或者说累晕)中,也紧锁着。 视线下移,落在谢微尘垂落在身侧的手上。 手掌摊开着,指尖被磨得通红,好几处破了皮,皮肉翻卷,混合着暗红色的凝神墨汁,看着有些触目惊心。尤其是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伤口更深,渗出的血珠已经凝固,结成暗红的痂。 裴寂的目光在指尖停留了片刻,又移到刻录好的玉简上。 裴寂的目光扫过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最终停留在“气息断绝”几个字后面。 那里,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刻痕。 像是不小心手抖留下的划痕,又像是一个……残缺的符文起笔? 非常隐晦,若非裴寂本身对阵纹符文极其敏感,且对“诛仙阵”残留的气息刻骨铭心,几乎会忽略过去。 裴寂的眼神锐利了几分,看向伏在案上无知无觉的少年。 是巧合? 还是这少年体质特殊? 又或是……刻意为之? 裴寂眼神微动,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搭在了谢微尘的腕脉上。 灵力探入少年体内。 经脉滞涩,灵气稀薄,丹田也是空空荡荡,只有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气旋在缓缓转动——确实是废灵根。 灵力收回。 裴寂直起身,看着昏迷不醒的少年,眼神复杂难辨。 那符文刻痕,让他心生疑虑,但这具身体的状况,却又实实在在得容不得半点作假。 静心玉简对神魂的压制是实打实的。这少年刻录了大半日,以他那点微末的神识之力,被折磨成这副模样,倒也……情理之中? 裴寂沉默地站了片刻。 最终,他弯下腰,动作算不上温柔,一把将伏在案上的谢微尘捞了起来。 入手的分量很轻,隔着粗布衣料,能清晰地感觉到骨头。少年软软地靠在他臂弯里,头无力地垂着,温热的呼吸拂过裴寂颈侧的皮肤,带着丝热气。 裴寂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活了这些年,除了幼时被师尊拎着后领丢进寒潭淬体,还从未与人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尤其对方还是个半死不活、身份可疑的小鬼。 他眉头拧成了结,几乎是立刻就想把这烫手山芋扔回矮几上。但目光扫过对方额角的红痕和指尖的伤口,动作又顿住了。 麻烦。 裴寂在心里低咒一声,认命般地绷着脸,手臂用力,将这个麻烦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向殿后。 里面是一间布置极其简洁的休息室,只有一张窄榻,一张小几。 裴寂毫不怜惜地将人丢在榻上。昏迷中的少年被摔得闷哼一声,眉头蹙得更紧,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 裴寂站在榻边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青玉小瓶,拔开塞子,一股药香弥漫开来。 他倒出一颗龙眼大小、碧莹莹的丹药——上好的“回春丹”,对内伤外伤乃至神魂耗损都有奇效,价值不菲。 裴寂捏开谢微尘的下颌,将丹药塞了进去。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的暖流滑入喉中。 做完这一切,裴寂转身就走,厚重的石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将这方小小的空间彻底隔绝。 确认裴寂的气息远离,窄榻上“昏迷不醒”的谢微尘,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睁开眼,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被摔得有些发麻的胳膊,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包扎好的手指。只是那手法……委实算不上好,勒得有点紧。 谢微尘嗤笑一声,三两下拆开,露出下面已经止血、在药力下开始愈合的伤口。 “回春丹……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他低声自语,语气听不出是嘲是讽。 他盘膝坐好,心神沉入识海。 残魂本源依旧黯淡,但被静心玉简压制带来的损伤,正在迅速恢复。 谢微尘神识铺开,极其小心地避开裴寂可能留下的禁制,谨慎地向门口延伸。 安全。 神识收拢,谢微尘打量起了这间屋子,陈设简单,除了身下的窄榻和小几,几乎别无他物。墙壁、地面都刻有隔绝气息和声音的基础法阵,但对谢微尘来说,形同虚设。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矮柜上。 柜门紧闭,上面落着一个简单的灵力锁。 谢微尘的嘴角微勾。指尖在虚空中勾勒了几下,一个符文悄然成型,无声无息地飘向灵力锁。 “咔哒。” 矮柜的柜门,弹开了一道缝隙。 谢微尘的神识探入其中。 柜子不大,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套低阶仙侍服饰、一些普通的空白玉简、笔墨纸砚等杂物。 角落处,一个巴掌大的的灰布小袋子静静地躺着。 谢微尘好奇地看过去。 袋子本身没有任何灵力波动,粗糙得像是凡间货郎所用。但谢微尘的残魂本源却在这时,感受一股熟悉的波动。 这波动,与他白日触碰那枚青灰色玉简时的感觉如出一辙!只是微弱了无数倍。 有东西! 谢微尘的心跳微微加速。 神识小心探向袋口的系绳。 系绳是普通的麻绳,但打结的方式却透着一种古老的、非此界的韵味。神识触碰到绳结的瞬间,一股微弱但精纯的空间波动荡漾开来! 这竟是一个极其高明的微型储物袋! 谢微尘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绳结,循着轨迹,解开了绳结。 袋内空间不大,只有一尺见方。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枚玉简。 这枚玉简通体漆黑,材质非金非玉,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纹路,但谢微尘的残魂在“看”到它的瞬间,猛地一震!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牵引感汹涌而来! 白日里那枚玉简中封存的线索画面,恐怕只是引子,真正重要的东西,被藏在了这里! 是谁?既能瞒过裴寂的耳目,又能触动他谢微尘的残魂! 谢微尘强行压下翻腾的识海,神识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枚黑色玉简,试图探查。 然而,神识一触碰到玉简就如同泥牛入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吞噬! 谢微尘闷哼一声,如遭重击!刚刚被回春丹滋养恢复的那点元气瞬间消失! 他猛地收回神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气血。 好霸道的禁制! 以他此刻状态根本无法打开! 谢微尘看着那静静躺在灰布袋里的黑色玉简,眼神变幻不定。 线索就在眼前,却隔着一道天堑。 他盯着那玉简,目光幽深,半晌,嘴角突然勾了起来。 不急。 反正……鱼已咬钩。 之后,谢微尘模拟着之前解开绳结时感知到的波动,在玉简表面,留下了一道印记。 做完这一切,谢微尘身体放松下来,吁出一口气,重新躺回窄榻上。 休息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静室厚重的石门再次打开。 裴寂走了进来。 榻上的少年蜷缩在锦褥里,似乎睡得很沉,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包扎好的双手规矩地放在身侧,呼吸均匀绵长。 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裴寂移开视线,转身走向那张矮几。 矮几上,刻刀和凝神墨的盒子还散乱地放着。旁边,整齐地码放着几枚刻录好的静心玉简。最上面一枚,正是那份关于“育婴堂”婴孩夭折的卷宗。 裴寂指尖悬停在玉简上方,精纯的灵力自他指尖流淌而出,缓缓注入那枚淡青色的静心玉简之中。 刻痕深浅不一,灵力注入时滞涩感明显,明显是刻录者神识微弱且控制不稳。 一切正常。 这时,就在灵力扫过“气息断绝”后面那道刻痕时,裴寂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来了! 那股气息!虽然微弱,但裴寂还是捕捉到了! 凶戾!与沉星崖深处残留的气息同源! 这绝非巧合! 更不可能是这个废柴少年能凭空臆想或伪造出来的东西! 灵力在那道刻痕上反复探查、确认。气息虽然微弱且正在飞速消散(被静心玉简的力量不断净化),但其本源特质,裴寂绝不会认错! 裴寂缓缓收回手指,他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窄榻上的少年。 那道刻痕,是这少年无意识留下的?还是……故意留下的线索? 若是故意……他又有什么目的? 无数的疑问瞬间窜上裴寂心头,他看着谢微尘的目光,也带上了探究。 谢微尘(苏砚)似乎被这目光惊扰,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蹙了蹙眉,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身体往锦褥深处缩了缩,将自己蜷得更紧,只留下一个单薄脆弱的背影。 裴寂盯着那个背影,眼神晦暗不明。 良久,裴寂终于有了动作。 他走到休息室的门口,背对着窄榻,淡淡宣布:“明日辰时,去‘万卷楼’,找芸瑶领新的案卷。” “再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就滚去‘思过崖’。”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门关上的瞬间。 窄榻上,背对着门口的谢微尘,缓缓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得逞的微光。 第一本书,我有认真的写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上钩 第4章 冷箭 第四章冷箭 翌日,辰时。 天刑司笼罩在一片晨雾中,肃穆的殿宇楼阁在雾气里若隐若现,显得格外威严与神秘。 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草木气息,夹杂着远处校场传来的、低沉的演武呼喝声。 谢微尘(苏砚)踏着晨露,准时出现在“万卷楼”前。 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一道女声便从侧面传来: “喂!新来的!这边!” 谢微尘循声望去。 只见万卷楼巨大的朱漆大门旁,一个穿着青灰色劲装、梳着高马尾的女修正双臂环胸,斜倚着门框皱着眉,上下打量着谢微尘。 “芸瑶仙侍?”谢微尘停下脚步,微微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 “哼,还算有点眼力劲,没让我等太久。”芸瑶撇了撇嘴,下巴朝旁边一张堆满了玉简和卷宗的长条石案一扬,“喏,你的东西,都在那儿了。裴判交代的,让你今日之内全部刻录完毕归档。” 谢微尘的目光顺着她的动作落在那张石案上。 案上堆放的玉简卷轴,数量比昨日在刑律堂刻录的只多不少!尤其是最上面几卷,材质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散发着灵力波动,卷轴上隐约可见暗红色的封印符文流转——这些,分明是尚未解封、带着原案凶戾气息或特殊禁制的原始卷宗! 刻录这种未经净化的原始卷宗,对神识的侵蚀和伤害,比刻录静心玉简要凶险数倍! 这哪里是派活? 这分明是钝刀子割肉! 谢微尘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微微蜷缩了一下。他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脸上却适时地浮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畏惧。 他迟疑地挪动着脚步靠近石案,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最上面那卷散发着不祥暗红光泽的卷宗,又畏惧地缩了回来。 “芸瑶仙侍……”他声音干涩,带着恳求,“这些…这些卷宗…弟子、弟子修为低微,恐、恐难以……” “难以什么?”芸瑶打断他,柳眉倒竖,“裴判交代下来的事,有你说‘难’的份儿?让你刻就刻!哪来那么多废话!” 她冷哼一声,语气缓和了几分,但明显没什么耐心,“能进天刑司做事,哪怕是刻玉简,也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来!裴判看你可怜,给你个差事糊口,你还敢挑三拣四?干不了趁早滚蛋!思过崖正缺个扫地的!” 连珠炮般的话劈头盖脸砸下来,让谢微尘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整个人仿佛被这疾言厉色压得矮了一截,透着一股子逆来顺受的卑微劲。 “是…是…弟子知错…”他声音低若蚊呐,“弟子这就…这就刻录……” 他认命般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几卷看上去最凶戾的原始卷宗,摸向石案边缘一摞相对“温和”的空白玉简。 芸瑶抱着手臂,冷眼看着他这副鹌鹑样,鼻子里又哼出一声,显然懒得再跟他废话,转身就朝万卷楼内走去,高马尾在脑后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就在她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内阴影中的刹那—— “唰!” 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万卷楼侧面高耸的檐角之上激射而来! 快!狠!毒! 目标并非芸瑶,也非谢微尘,而是直指石案上那几卷被暗红色封印符文包裹的原始卷宗! 箭簇之上,幽绿的光芒一闪而逝,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气息! 芸瑶脸色骤变!她反应不可谓不快,厉叱一声“放肆!”,腰间佩剑瞬间弹出半截,一道凌厉的青色剑气便已离鞘斩出,直劈那支毒箭! 然而,那毒箭速度太快,角度又极其刁钻,几乎是贴着石案表面射来!芸瑶仓促出手的剑气,虽迅疾如电,却终究慢了半拍! 眼看那淬着幽绿毒芒的箭簇,就要狠狠钉入最上面那卷暗红卷宗! 千钧一发! 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石案旁! 是裴寂! 他不知如何出现。深青色的袍袖在晨风中纹丝不动,他甚至没有拔剑。 只是伸出了两根手指。 如同拈花,又似拂尘。 动作看起来甚至颇为随意。 “叮!” 一声清晰的脆响传来,那支黑色短箭,竟被裴寂用两根手指,稳稳地夹在了手中! 箭身兀自在手指间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哀鸣,那点幽绿的毒芒不甘地闪烁着,却无法再前进分毫! 芸瑶斩出的青色剑气这才呼啸而至,擦着被夹住的箭尾掠过,“嗤”地一声,将后方一块坚硬的青石板斩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万卷楼前,一片死寂。 晨风拂过,隐隐传来远处校场上模糊的呼喝,更衬得此地的寂静。 裴寂面无表情,两根手指微微用力。 “咔嚓。” 一声轻响。 那支坚韧无比的黑色毒箭,竟被他生生从中夹断! 箭矢掉落在地,毒液瞬间将地面腐蚀出两个滋滋作响的小坑,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裴寂看也没看地上的毒箭残骸,目光落在一旁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的少年身上。 谢微尘(苏砚)还维持着伸手去拿空白玉简的姿势,身体僵硬,瞳孔放大,脸上是货真价实的惊魂未定,嘴唇微微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裴寂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转向刚刚冲过来的芸瑶,声音冷冽,听不出情绪: “看好他。” 说罢,他身形未动,目光看向毒箭射来的方向——万卷楼檐角! 那里,一道模糊身影,在裴寂目光锁定的瞬间,猛地一缩! 下一瞬,那身影骤然爆退!速度之快,只在原地留下一个淡淡的残影! “想走?” 裴寂唇边逸出一声嗤笑。 他甚至没有去追。 只是并指如剑,朝着那身影爆退的方向,凌空一点! “嗤——!” 一道蕴含着极寒之意的无形剑气,瞬间撕裂空气! 剑气过处,连弥漫的晨雾都被切开一道笔直的真空通道! 远处,那道急速遁逃的模糊身影猛地一僵! “呃啊——!” 一声痛苦的短促闷哼,隐约传来。 紧接着,几点深色的液体,从檐角阴影处滴落。 那道模糊的身影踉跄了一下,但遁逃的速度竟丝毫不减,反而借着那股冲击力,更快地消失在重重楼阁飞檐的阴影深处,只留下几滴迅速被晨风吹散的暗色血点。 裴寂收回手指,负手而立。 深青色的衣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周身那股凌厉的剑气缓缓收敛,重新归于沉寂。 芸瑶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脸上带着后怕和愤怒:“裴判!那贼子……” “跑不远。”裴寂打断了芸瑶的话。目光,重新落回到石案旁正扶着石案边缘、微微喘息的少年身上。 谢微尘(苏砚)脸色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身体还有些抑制不住的轻颤。他抬起眼,正对上裴寂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 最终,移开了目光,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淡: “卷宗不用刻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石案上那几卷散发着暗红光泽的原始卷宗,尤其是最上方那卷关于“育婴堂”惨案的卷轴,语气不容置疑: “带上它。” “跟我走一趟‘慈幼庄’。” 随着他的话落。 谢微尘藏在阴影下的嘴角,无声地勾了起来。 芸瑶显然也吃了一惊,脱口道:“裴判?慈幼庄那边刚出了大乱子,戾气冲天,凶险未明,带他一个……”她目光扫过谢微尘苍白脆弱的脸,意思不言而喻——带这么个废物点心去,是嫌不够乱,还是想让他直接死在那儿? 裴寂没看芸瑶,听到芸瑶的话眼神也没什么波澜,“带上卷宗。”他又重复了一遍,“现在出发。” 芸瑶噎住,带着十二分的不情愿,快步上前,用一方特制的隔绝灵气的青布,将石案上那卷散发着暗红光泽的“育婴堂惨案”原始卷轴仔细包裹好,又拿起旁边几卷相关的勘验记录和地形图。 “拿着!”她没好气地将那沉重的包裹塞进谢微尘怀里。 包裹入手,一股阴冷、绝望、混杂着细微怨毒的气息,即使隔着青布,也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试图缠绕上谢微尘的指尖。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磨蹭什么!跟上!”芸瑶看着他这副窝囊样就来气。 裴寂已然转身,径直朝着传送阵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每一步都踩在空间的节点上,身形在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始终没让身后的人落下太远。 谢微尘抱着包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传送阵由整块莹白的“界空石”雕琢而成,其上繁复的银色符文如同活物般缓缓流淌。几名值守的阵法师见裴寂到来,立刻躬身行礼。 “裴判,传送方位?”为首的老阵法师恭声问道。 “云州府,慈幼庄外三里,松风坡。”裴寂报出地名。 阵法师立刻掐诀,指尖灵光闪烁,飞快地调整着阵台上几处关键节点的符文方位。 银色的光芒大盛,空间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 裴寂一步踏入阵台中央。 芸瑶紧随其后,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还在阵台边缘磨蹭的谢微尘:“还不快进来!等着被空间乱流撕碎吗?!” 谢微尘像是被吓了一大跳,抱着卷宗,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阵台边缘,他小心翼翼地挪到芸瑶身后,离裴寂远远的,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阵法师最后确认了方位坐标,双手猛地向下一按! “嗡——!” 刺目的银光瞬间吞没了整个阵台!剧烈的空间撕扯感传来!谢微尘死死抱住怀里的卷宗,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似乎下一秒就要被甩飞出去。芸瑶皱眉,下意识想伸手拽他一把,但手伸到一半又嫌恶地缩了回来。 就在谢微尘身形踉跄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了他,稳稳地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隔绝了大部分空间传送带来的颠簸感。 谢微尘低垂的眼睫颤了颤,指尖在包裹上蜷缩了一下。他维持着惊魂未定的表情,没敢抬头看前面的身影。 银光散去,脚踏实地的感觉传来。 第5章 慈幼庄 第五章 慈幼庄 刚一落地,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一处小山坡坡顶,坡上长满了低矮的松树(松风坡)。而坡下,便是慈幼庄。 那里,此刻被一片死灰和血红覆盖。 屋舍坍塌了大半,断壁残垣上布满了焦黑的痕迹和干涸发黑的血迹。 庄内空地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许多小小的、用粗糙白布覆盖着的“包裹”。 太多了。 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空气中,除了刺鼻的恶臭,还有一种足以侵蚀心智的声音,是由浓郁的死气和怨念凝结成。 庄外被一层散发着微弱金光的半透明结界笼罩着,显然是天刑司或当地府衙布下的,用以隔绝内外,防止邪气外泄,造成恐慌。 结界边缘,影影绰绰能看到不少披甲执锐的府兵,个个面色凝重。 “呕……”芸瑶显然也被这景象冲击到了,脸色的干呕了起来。 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从袖中摸出一颗清心丹服下,勉强压下翻腾的胃液。 谢微尘抱着卷宗,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脸色比刚才传送时还要难看,嘴唇哆嗦着,几乎站立不稳,全靠那股无形力量的支撑才没瘫软下去。 他死死盯着坡下那一片惨白,眼神空洞,仿佛被吓傻了。 裴寂站在坡顶,目光沉静地扫过整个慈幼庄,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寒的冰层在无声凝结。 “裴判!”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 只见结界边缘的金光一阵波动,一个穿着云州府衙捕头服饰、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穿过结界急匆匆跑了上来。他脸上满是疲惫,在看到裴寂的眼神瞬间亮了一下,如同看到了主心骨。 “裴判!您可算来了!”捕头声音嘶哑,“卑职云州府总捕头,赵猛!” “情况。”裴寂言简意赅。 赵猛站起身,指着坡下的惨状,虎目含泪,声音都在发颤:“惨…太惨了!三天前夜里出的事!庄里一百零三个孩子,连带着当值的两名稳婆、一个管事、三名杂役,一共一百零九口人,一夜之间,全没了!孩子们…孩子们…都是刚出生不满百日的灵婴啊!小的们赶到时…那场面…那场面简直……”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狠狠抹了一把脸。 “怎么死的?”裴寂看着下面的场景,眼神冷了冷。 “邪…邪法!”赵猛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不是刀兵!也不是寻常毒物!那些孩子…一个个都像是…像是被活活抽干了!皱巴巴的…像…像风干的果子!皮包着骨头…眼窝深陷…身上也找不到伤口,但那股生气…全没了!还有那些大人,死状更惨,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撕了!” 他喘了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卑职带人查了三天,现场除了残留的邪气,还有…还有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符纸包裹着的东西,颤抖着双手递到裴寂面前。 符纸打开,里面赫然是半截黑色的箭簇!箭簇上幽绿的光芒早已黯淡,但那股阴冷歹毒的气息,与清晨在万卷楼前袭击卷宗的那支毒箭,如出一辙! 谢微尘抱着卷宗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轻微地捻动了一下。 芸瑶倒吸一口凉气:“是它!和袭击万卷楼的箭一样!” 裴寂的目光在那半截箭簇上停留了一瞬,眸底寒光掠过。“现场保护如何?” “按天刑司之前传来的急令,发现这箭后,卑职立刻命人封锁了庄内现场,任何人不得靠近!只等您来!”赵猛连忙道。 “带路。”裴寂抬步便往坡下走去,那层笼罩慈幼庄的结界金光,在他靠近时如同水波般自动分开一道口子。 赵猛赶紧跟上引路。 芸瑶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不适,紧随其后。 走了两步,发现谢微尘还抱着卷宗,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地望着坡下那片地狱景象,眼神发直。 “喂!发什么呆!跟上!”芸瑶没好气地回头呵斥,“抱着卷宗!那是证物!丢了把你脑袋拧下来!” 谢微尘像是被她的厉喝惊回了魂,身体猛地一颤,抱着沉重的包裹,踉踉跄跄地小跑着跟了上去。 穿过结界,那股混合了血腥、腐臭和绝望的气息更是浓烈得化不开,如同粘稠的液体糊在口鼻之间。 庄内一片死寂,连鸟雀虫鸣都绝迹了,只有风穿过断壁残垣时发出的呜咽,像是无数亡魂在哭泣。 屋舍旁,窗棂上,随处可见早已干涸发黑的粘稠血迹。偶尔能看到一些散落的、小小的拨浪鼓,或是半只撕破的虎头鞋,浸泡在泥泞的血污里。 谢微尘的目光扫过那些小小的物件,指关节绷得发白。他低着头,脚步虚浮,脚踝处的旧伤在这浓烈的怨气刺激下,针扎似的痛。 他极力控制着呼吸,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去,努力扮演着一个随时可能晕厥的弱小修士。 赵猛带着他们径直走向庄内唯一还相对完好的建筑——一座由青石砌成的、带着些防御性质的厚重院落,门口悬挂着一块早已褪色模糊的匾额,依稀可见“育婴堂”三个字。 育婴堂大门紧闭,上面交叉贴着两张闪烁着微弱灵光的封禁符箓。 门口守着四名云州府衙的精锐捕快,个个神色紧张,手按刀柄,如临大敌。空气中弥漫的邪气,在这里尤为浓烈,连光线都显得昏暗压抑。 “裴判,就是这里!”赵猛指着大门,声音带着后怕,“里面…里面就是最先发现出事的地方,也是邪气最重的地方!兄弟们没人敢进去细查,只在外围做了记录。” 裴寂目光扫过那两张封禁符箓,指尖微动,一道极细微的剑气射出。 “嗤啦”一声轻响,两张符箓瞬间化为飞灰。 沉重的大门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向内打开。 一股更加阴冷、粘稠、带着浓郁血腥和某种奇异甜腥味的空气,猛地从门内涌出! “唔!”芸瑶猝不及防,被这气息一冲,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中佩剑“呛啷”出鞘半寸,青芒闪烁护住自身。 赵猛和几名捕快更是脸色发青,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谢微尘只觉得怀里的卷宗包裹猛地一沉,那股阴冷绝望的气息仿佛活了过来,疯狂地冲击着包裹的青布。 他本就“虚弱”,此刻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撞得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眼看就要摔倒!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微凉体温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后肘。 是裴寂。 他甚至没有回头,那只手只是极其短暂地在他肘部扶了一下,一股精纯的灵力瞬间透入,驱散了那股冲击他神智的阴寒邪气。随即,那只手飞一般收了回去。 “站不稳就出去等着。”裴寂的声音响起,透着点不近人情的味道。 谢微尘站稳身体,声音细弱蚊蝇:“多…多谢裴判…弟子…弟子撑得住…” 闻言,裴寂不再理会他,当先一步,踏入了育婴堂。 门内,景象比门外更加触目惊心。 这是一间极为宽敞的石厅,本是安置新生灵婴的暖房。然而此刻,温暖舒适的气息荡然无存,只剩下刺骨的阴寒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石厅的地面,被人用粘稠的血液,勾勒出一个巨大而诡异的圆形法阵!法阵的线条扭曲虬结,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亵渎感,核心处描绘着一个仿佛无数扭曲婴儿肢体缠绕而成的邪恶符文。 法阵的周围,呈放射状摆放着一圈小小的摇篮!足足有数十个! 但,摇篮是空的。 却在每一个摇篮原本放置婴儿头部的位置,都立着一支惨白的、婴儿手臂粗细的蜡烛!烛身上沾满了暗红色的污垢。此刻,这些蜡烛全都熄灭了,只留下焦黑的灯芯和凝固的烛泪。 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每一个摇篮的边缘,都散落着一小撮……灰白色的、如同风化了许久的粉末!那粉末散发着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的……生命本源的气息! 谢微尘的目光在那些粉末上停留了一会儿,抱着卷宗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他太清楚那是什么了——被强行抽干所有生机、魂飞魄散后,残留下的最后一点生命本源的残渣! 白烛燃尽,生命成灰! 这个邪阵,竟是以灵婴为灯油,以生命为烛火!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赵猛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饶是他见惯了凶案现场,也被这邪恶诡异的景象骇得心神俱震。 芸瑶脸色煞白,强忍着呕吐的**,握剑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死死盯着地上那巨大的血色法阵,眼神中充满了厌恶和惊惧。 裴寂站在法阵边缘,深青色的衣袍在空气中纹丝不动。他缓缓扫过石厅。 巨大的血色法阵,惨白的蜡烛,摇篮边缘的灰白粉末,以及石壁上、地面上残留的、非人力量造成的巨大爪痕和喷溅状的血肉碎末……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法阵核心那个扭曲的符文上。那符文的线条走势,隐隐透着让他极其不舒服的、源自灵魂的厌恶感。 “卷宗。”裴寂没有回头,声音冷硬地响起。 谢微尘抱着那沉重的包裹,身体还在因为寒冷和恐惧(至少表面如此)而微微发抖,闻言连忙小步上前,双手将包裹递了过去。 动作带着刻意的笨拙和畏惧,仿佛生怕碰到裴寂的衣角。 裴寂接过包裹,看也没看谢微尘,直接解开青布,露出了里面那卷散发着暗红光泽的原始卷轴。 他将其托在掌心,另一只手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点极其精粹的寒芒,轻轻点向卷轴表面流转的封印符文。 “嗡……” 卷轴表面暗红色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凶兽苏醒!一股更为纯粹的凶戾邪气猛地爆发出来,与石厅内弥漫的气息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卷轴微微震颤着,上面的符文仿佛活了过来。 裴寂的目光在卷轴和地面的血阵之间来回扫视,试图找到两者之间的联系。 芸瑶和赵猛等人被这突然爆发的凶戾邪气逼得连连后退,惊骇地看着裴寂手中那如同活物般的卷轴。 谢微尘也“吓得”后退了两步,掩在袖袍下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一缕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神念,悄无声息地扫过石厅角落一根断裂倾倒的巨大石柱底部——那里,在厚厚的灰尘和溅射的血污下,似乎有一点极其细微的、不属于此地的异样反光。 就在这时,裴寂手中的卷轴猛地一滞! 他指尖的寒芒骤然定格在一个点上! 与此同时,他目光,倏地看向法阵中心那个符文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转折处! 那里,在暗红近黑的污血覆盖下,残留着一个指甲盖大小、形状奇特的烙印痕迹!那痕迹的形状,像是一枚扭曲的、生着倒刺的种子! “嗡——!” 裴寂手中的卷轴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猛地震颤起来,暗红色的光芒疯狂闪烁,其核心封印处,一个微缩的、与地面血阵一模一样的符文骤然浮现,而在那符文的边缘,赫然也烙印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扭曲种子印记! 两个印记,跨越空间,通过卷轴与现场残留的邪阵共鸣,清晰地显现出来! “找到了。”裴寂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