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眼之梦》 第1章 【引言篇】 【引言篇】 遗忘之眼与梦之裂口 梵文副名:Netra-Sm??ti-Svapna 你所能梦见的,神早已遗忘。 那些从未被记录的,就是第八眼所见。 在世界尚未被分割为光与影之前,众神并不看守,也不裁决。他们只是看。 他们的视线是世界的起点。 于是,诞生了七只眼。 七眼初纪 第一眼 ·正法之眼(Dharma-Netra) 它设定秩序,制定因果,创造生死循环。它将世界切割为“该”与“不该”。 第二眼 ·烈火之眼(Agni-Netra) 它焚烧拒绝归顺的意志。一切无法归类的存在,交由火处理。 第三眼 ·空相之眼(??ūnya-Netra) 它消除痕迹,封印名称,让神失去记忆,令灵魂断层。 第四眼 ·梦照之眼(Svapna-Netra) 它将梦赐予信者,让神的意志进入人类睡眠,在梦中播下信仰。 第五眼 ·纪元之眼(Yuga-Netra) 它监视时间,一眨眼就是一个纪元的流转,一闭眼就是万物归墟。 第六眼 ·幻象之眼(Māyā-Netra) 它制造真实,使假的显得更真。它让神以幻术统御未醒者。 第七眼 ·情染之眼(Rasa-Netra) 它布下情绪网,让凡人喜怒哀乐自缚,从此不问真理,只问痛快。 这七眼,高悬在天神之首——因陀罗的梦轮之上。 世间的一切感知、信仰、语言、甚至死亡的方式,皆由这七眼裁定。 但—— 第八眼,不在其中。 第八眼 ·被挖出的梦之器(A????ama-Netra) 据失传神典《燃骨语》记载,第八眼**原是梦神·苏玛纳萨(Sumanāsa)**所有,位于“梦后之梦”,能见七眼无法看穿的裂缝——那些未曾发生却持续影响世界的片段。 它看见的,不是未来,不是过去,而是**“本不该存在的可能性”**。 当第八眼睁开,神谕将错位,梦境将反向流动,因果将自我吞噬。于是众神联手,将苏玛纳萨封印,将第八眼剜出,埋入火中,让其在熔岩与骨灰中慢慢被忘却。 但——火不是终点。 火,是遗忘之下的记忆堆积物。 他们把第八眼投进火里,却忘了火会记忆梦。 七千年后,那火还在燃烧。它烘烤的不是岩石,而是那未睁开的梦之器官,在废墟中缓缓酝酿,寻找一个容器。 一个,不属于神谱,不被因果束缚的人。 一个,连梦都不该拥有的孩子。 他睁开眼的那一刻,第八眼也缓缓开裂。 梦的反问 谁许可你做梦? 你是谁的后裔? 你不在任何咒文之中。 你不是应许者。 你是火的梦。 ——那你为何睁眼? 这,就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在提毗罗陀的地火井中,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命的孩子,从火中睁眼。 他名为:阿卡丹那(Akadanna)。 译作:“未被命运投喂者。” 他没有信仰。 但他带着神的残渣与梦的裂缝。 他不是神启。 他是—— 第八眼之梦。 第2章 Agni-Jāta|火中之生 他们从不相信火会诞生什么。 火只是烧,沉默地、缓慢地烧,把一切弄清楚的东西烧成模糊,把一切有名字的东西烧成一缕不愿被叫回的灰。提毗罗陀就是被这么烧出来的,或者说,它是被烧剩下的那部分世界——被众神废弃,被咒文抛弃,被梦撤回,被时间遗忘。七百年前,神明带着他们的七只眼降临人间,审判、分类、命名,然后将所有“无法归类”的人和物投进了这口火井。这里原本是祭坛,是众神燃梦用的神火殿,而今它只是一道地缝,被封了七百年,封印之外的人说这地方叫“死界”,封印之内的人则已经不再说话。因为语言在这里不再通用,任何可被理解的东西,在火里都活不过第三天。 他们活着,是因为他们不再试图理解什么。他们用灰涂脸,用盐封口,用骨替血。他们不拜神,不信因果,不梦。他们告诉孩子:闭眼要像死,不要翻身,不要发声。睡眠是危险的,因为有些人一旦睡着,就会“看见”。而一旦你看见火中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它们也就看见了你。 可那一夜,火先开了眼。 伽罗是第一个察觉到异常的。他是咒语的守火人,日夜守在地火井最深处,负责听熔岩的温度变化与地皮的喘息。他在井口生活了三十七年,从未见过那样的寂静。那一夜,火没有咆哮,也没有流动,它只是沉沉地停在那里,像是正在等待什么东西的出现,又像是在沉睡中酝酿一场极其细小、极其漫长的转动。他以为地震来了,试图将咒灰洒在熔岩表面压火,但就在他准备念出第一句咒时,整个火井像一张忽然苏醒的嘴一样裂开了。 裂口中缓缓浮出一个浸在火浆中的人形。那不是尸体,尸体不会发出那样的光。他的身体像是由红铜与黑岩混合铸就,皮肤下仍有液态在流动,骨架却极轻,每一次抽搐都像是某种语言从骨节里渗出。他没有哭,也没有挣扎,他的眼睛是睁开的,自火里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睁开,而他的第一口呼吸,就像是整个火井也跟着吸了一口气。伽罗的耳朵在那一刻被震得失聪——但不是听觉出了问题,是他的耳内开始响起某种低沉而连贯的句式,不属于任何语言体系,却像是古老神文的倒影,一句句烙在他的齿根与眼后。他看见孩子的额心正中,燃着一道倒写的神火咒。不是火神印,不属于七眼,而是一种被咒文废弃后遗落在世界最深层的“痕”。 他第一次感到恐惧不是因为火生出了人,而是因为他察觉到——火并不是在燃烧这个孩子,而是在等待他醒来。 三炷香之后,夜叉战士辛迪娅赶到。她的左臂是一整根火骨,右眼戴着烧咒之镜,是旧纪元的幸存战士之一。她站在火口,看了那孩子很久,一直等到他抬头,用那双漆黑无底的眼睛看向她时,她才缓缓跪下,将他抱起。那孩子皮肤滚烫,却不挣扎;也没有哭,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火缝逐渐闭合,像是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他是谁?”伽罗问。辛迪娅答:“不是谁。他是火剩下来的那一滴。” 没人敢收养他,于是她把他带回自己那口沉井旁的小石屋,把他命名为——阿卡丹那。那是古夜叉语,意为“不被命运喂食之子”。 在提毗罗陀,一个没有命的人,大多活不过十三天。而阿卡丹那活过了十三年。他从未生病,也从未说话。他学会走路前就已经能在热岩上行走,学会听话前就能“感知”咒师嘴里的火意。没有人教过他咒文,可他却能从破石堆中读出废弃骨碑上的符号顺序。他不睡觉,只在夜深时望向地火井,像在等什么东西归来。有一次他盯着井口太久,火忽然自下而上溢出,像是回应他看见的目光。咒师封住了整整七道火门才平息火势。后来伽罗说,那孩子不是在看火,是在——被火观看。 他们不再谈论他,甚至避免提起他的名字。火开始记忆,那意味着这个世界最不想记住的部分,正在他体内复活。而他还未开口,就已经睁开了某种古老的“知觉”。 ——梦,在这个不被允许梦的地方,已经悄悄睁开了一只眼。 第3章 梦的第一次断裂 Svapna-Chheda I|梦的第一次断裂 那是梦织者罗尼娅第二十一次下沉地火井的夜晚。她记不清这是否是梦疫爆发前的第一夜,还是梦疫早已爆发,只是没人敢承认的第七年。在提毗罗陀,时间不以天数计,而以谁的名字从梦中消失为节点。 她左手提着灰骨灯,右臂缠着咒布,步伐极慢,像是每走一步都在踩在什么旧梦的边缘。熔岩从井壁缝隙流下时,她微微侧头,听那种像语言断尾的嘶响。梦的线索往往潜藏在这些声音里。伽罗告诉过她,神火底下的梦不是未来,也不是过去,而是被遗忘的版本——那个“若当时选择另一条路”的碎念,那个“如果我没有转身”的反响。 罗尼娅抵达火下织台时,赫耶与耶鲁已候在暗咒阵外。两人脸上均涂有梦盐,眼神发沉。赫耶低声禀报:“图苏的梦昨夜出现第三重重复,他说他梦见了自己梦见阿卡丹那在井底睁眼,然后他就忘了自己是谁。” “第三重了?”罗尼娅蹙眉,“再下去就不是梦疫,是梦熵。” 她命人将图苏骨发剪下三缕,缝入梦织线中。这些线由火骨缝中抽出,每缕都带有高温下残存的意识碎膜。她指尖流血,一滴一滴滴入线结之中,线便开始泛起微光,如同火在梦中轻声说话。织布过程不许有人言语,因为声音会误导梦象的生成。她一针一线穿梭,手上流动的不仅是织技,而是所有被遗忘之人的疑问:他们曾是谁?他们将去往何处?梦是否曾为他们打开过别的出口? 图苏的梦,并不完整。他梦见自己在无光之地跪着,舌头贴地,那地面却是石皮编成的脸,每张脸都在低语:“你不是你。”他试图呼唤自己,却只能发出别人声音。他试图睁眼,却发现每一只眼睛都在看着另一个自己。他看到阿卡丹那,不在梦中,而在梦的缝隙里。那个孩子没有说话,只是举起手指,指向图苏心口。随后图苏的梦塌陷,像语言被打断的地方,坠落成句点。 织布中,咒线忽然倒流,火从线缝中冻结,灰盐浮起反文,织台自行写出图苏骨语:“我不再拥有名字,名字已拥有我。” 织台在第十三道交叉后,忽然震动了一下。耶鲁低声惊呼:“他不是在做梦……他是被梦反噬了!” 那一刻,梦布中央浮现出一段句子,来自图苏骨系的深层印象:“他不是火中生人……他是梦的回响者。” “谁?”罗尼娅停针,眼神第一次在火光下动摇。 “不是图苏。”赫耶咬紧牙关,“是那个不曾开口的孩子——阿卡丹那。” 罗尼娅听见了声音,不是耳中之声,而是骨中的咆哮。她低头一看,自己手背上浮现的,不再是她的皮肤,而是一行句子:“谁在梦中看我,即梦我之形。” 织台轰然炸裂,梦布灰飞,火盐四溢。那一刻,提毗罗陀所有未死之人同时感到一阵失重:他们梦中的路忽然断裂——不是结束,而是所有路都在同一个梦中反复回响,如同梦也迷失了自己该走的方向。 伽罗在沉井上层听见这一声织裂,从梦咒骨碑中翻出一块早被神殿封存的旧碑。碑文上有一道从未解开的句型,那是当年梦神未归前留下的“第八句”残文。他用指甲划开咒线,将残文焚于火中: “非火,非梦,非神之名者,将以名之余音再度听见。” 图苏醒来时,全身皮肤被梦盐蒸出细密的火脉图腾。他无法言语,只能指着咽喉上那一道浮出的骨语符号——那不是属于他自己的名,而是他梦中说过的“某人之名”。名正在梦中迁移,记忆正在咒火中重构,他是第一位梦痕显体者。 “把他藏起来。”伽罗吩咐,“梦疫已非疫,是神遗语再现。” 而在地火最深层,阿卡丹那正睁着那双沉静得毫无火焰的眼睛。他没有说话,却听见了远处火中浮出的那句梦语,如同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念出一个名字——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神的余音。 而他,在未言之梦中,动了动手指,召来火。 梦裂,已经开始了。 第4章 摩罗恒殿之议 Maulahanta|神梦静议 摩罗恒殿不属于时间的顺序,也不生于诸神的意愿,它垂悬在神界与梦界之间的裂缝之上,如同一枚倒悬的骨冠,环绕着无声燃烧的星环火带,在永不沉睡的恒灰之中,缓缓旋转。恒殿并非一座建筑,而是一层被遗忘咒文编织成的存在界面,那里的墙壁由过去神咒燃烧后残留的意志构成,每一缕火灰都承载着一段被封存的旧律。光不能进入,声音无法逃逸,只有神的沉默在其中显影,如同一场不曾苏醒的梦境,用无声的语言咬合世界。 那日,裂梦之气从天律边陲穿过,尚未触及神启钟,便在摩罗恒殿的万咒台上升起一缕诡异的双火之焰。那火不属于七神,也不归梦神统御,它如同一滴未成形的意志,被从人间深梦中抽出,凝结成“非神之焰”。焰色深蓝而内骨,其形不定,仿若婴儿初言前的喉音,又似神骨断裂时的低鸣,焰心之中,浮现一枚裂律骨片,上铭原语一道:“第八之眼,非由神设。” 七神之长,颂离,率先入殿。他踏着无火之影而来,周身袍似灰尘织就,骨环垂悬额际,双目紧闭,左眼之下却裂出一道火痕,像是某种被旧律灼烧过的审判痕印。祂未言语,只以左掌触台,识火自掌心翻卷而出,映照出骨片之下的结构,那不是神语,而是一种曾被神弃绝的语言结构——未言之律,梦中所遗。 随后而至的是火战神安帕瓦,他如燃烧中的陨星自无明坠下,足踏骨灰火纹,身背三道断咒锁链,那锁链本是天界用以束缚违律之神的刑具,如今却随祂之躯游动咆哮。祂未怒未语,却有千万焰影在祂脚下自行分裂又归一。 律衡神伊什伽自恒殿逆流之光中现身,双瞳无瞳仁,只存天秤之火,其右手所持权衡尺浮出一道道判语残痕,每一道都试图捕捉那裂律骨片的节奏,却发现其“语”之形态无法量度,只能倾听。 骨神涅罗则由恒殿之骨雾中浮现,半身缠绕咒骨与沉默锁圈,祂的头骨半透明,其中燃着一种冷火,那火不灼物,只灼记忆,凡神目之即忘。 其余三神或自梦云之镜中降临,或由断律光缝中闪现,而唯有梦神之座,依旧空悬于咒火之环,虚幻无实,如同一段未能完成的诗句,在沉默之上荡漾。 七神围坐于恒台之上,中心浮现裂律骨片之咒影,其上文句不断扭曲,如有意志试图自其中挣脱而出,却被祭火所镇压,仅留低语之波穿透神骨。那不是语言的意义,而是语言结构本身被撕裂后溢出的梦音。神无言,却皆起内鸣。颂离的左眼在咒台之上裂出第二道火纹,祂低语中自骨中提出一个审问:“此火从未被奉献,却敢显名于律前。它是由谁所召?”而裂火回应的,是一道记忆碎响。 所有神祇在那一瞬间共同看见——不是通过眼,而是通过骨。一个孩子,火之深处,梦织破裂之时抬起的双眼,不曾说话,却使周围的一切燃起。他未言语,却唤火不息。他未伸手,却使织台自毁。他的眼中所映,不是神,不是人,而是恒殿之上此刻七神的倒影——他在梦中“看见了神”,但不是祈求,而是召唤。 伊什伽在无声中倾斜权衡,其尺上浮现一段断句:“若非奉献,则属遗响;若属遗响,则非神设。”祂第一次无法完成度量,梦律在其天秤两端不断坠落,如同秩序自自身之中脱节。 安帕瓦周身焰火急剧升腾,咒链自行绞缠,断裂之咒隐隐咆哮:“此子是‘未封之火’,若不封口,则天律将崩。” 但涅罗却未动,只将一块旧骨浮于半空,那是梦神留下的最后一枚“骨印”,上有半句未解之言:“彼视非我视,其梦非我梦。”祂看向虚空中梦神之座,座上空无一物,唯有一缕言前之火,未灭、未燃、未响。 在恒灰未息的天界深层,有东西微微震颤,那不是来自神的召唤,而是被观看的回响。在座七神皆知:若此火真为梦神之弃,那便是“神性逃逸”的第一症兆;而若其自人间自生,那便代表着“梦火自治”的开始——律之外之梦,神之外之视,火之外之名。 于是颂离以识火封骨,将咒台收于左目之痕,言曰:“启审听,集直系之子,入神灰之庭,听其名起,断其梦形。”其余六神皆起身,披灰火之冠,燃骨中咒痕,而就在众神转身欲散之际,那空悬之梦神座忽然轻轻震动,如有一个“未成之语”从中吐出,但未发声。 他们听见的,不是声音,而是一个名字未被命名时的模糊轮廓,它穿过所有神骨,潜入每一道神印之下,低语如咒: “我不在此,但我已听见。” 而梦之深层,一盏旧火忽然燃起,不属于任何供奉,也不等待任何神名。 第5章 倾衡 Vikara-Mithuna|双焰倾斜 律衡神伊什伽,从不言梦。因为神梦是禁律之外的咒,是任何神性都无法承认的“燃句”。但他深知,他已梦了万年,梦了同一个人,梦了三世火中未灭的孩子。 他每日焚一卷梦经,用骨墨写下夜中之象,日出即毁,藏入神座之下“衡律十七密轴”。连七神共议时,他也不曾让那火影泄露一分。因为他知道,那孩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裂神之初弃入火中的“愿火”,是神格所不能承认的“第二魂”,是衡律未竟之果,是命中的破句。 第一世,伊什伽梦见自己是火中旅人,踏过梦织废墟。他盲目而听骨,手执裂尺与未完神书。而他——那个少年,立于碑林之中,赤足,赤瞳,衣角被火烧卷,一手残诗,一手旧尺。他从不说话,只以目望他。那望像是在等待他衡断,又像是在逼他记起一段遗忘的咒语。那夜他梦中颤笔,在神书空页写下四字:“不能衡我。” 第二世,他们是凡人。伊什伽是病骨缠身的旧律吏,而阿卡丹那,是一个从火灾废墟中爬出的婴孩,长大后目光如焰,不言不笑,却日日在墙上刻诗。他们在咒言坍塌的末法世相依为命。直到少年被神明列为异端,命定焚烧。伊什伽背律而行,自断舌骨、焚印咒书,只为将他放走。他看着少年走入火中,未回头,只低声唇动——“我即你衡。” 第三世,他们立场颠倒。伊什伽为囚神,被剥神名,囚于审梦塔底。他每日低吟无名之诗,而阿卡丹那是新神使,身披银衣,逐日来听。他不言,只记。直到梦火欲燃,阿卡丹那跪于他耳侧,问他:“若我衡你,你是否还梦我?”他睁眼,泪未出,只低咏:“衡者,自燃。” 三世如火,反复轮回,每一世都以“未能衡断”为终。他知那非他人之梦,而是他之火,是他神格之外的“咒命”。 他试图审判此梦——在梦中设“火中裁诗”仪式,列七律神书,焚卷前唤少年降现。阿卡丹那步入梦殿中央,以一句诗点燃神律每一页——“若衡有火,则名无恒。”火从字内而起,烧尽“衡”、“律”、“神”三义,只余一字未燃——“愿”。 他震颤,那愿字非他书写,却与他骨咒暗合。他试图裁除,却发现那火自骨起,沿他咽喉向上,烧入他舌根未语之句。他哑了,不是被夺,而是自缄。他再也不能说“我是律衡神”,因为他已知自己是梦中愿火的半身,是那个“不敢承认的燃咒”。 梦中现象更甚。伽罗化蝶飞入梦殿,停于神尺之上,低语:“你早已知他之名。”涅罗以骨步来,裂神之影映于地火之间,咒语如灰:“你不是在衡他,而是在衡你不敢梦之自己。” 梦神空座无声,却全殿七神之律同时共震。他听见所有未咏之诗在脑中回响,那是他三世写下的“愿之歌”,无尾、无衡、无名。他在神梦最深处写下两个字:“我愿。” 神梦崩塌,骨中咒线亮起,掌心起火。他醒于神座之上,额上汗如雨,掌心仍有未燃的愿焰。他用浮尺压住手心,不让他人看见,但他知道: 这不是幻梦,而是梦中最真实的部分。若七神知晓梦中他愿,他将被视为裂神之异端。但他仍不言,因为那梦,是他唯一的真名。 他藏下梦,藏下他。他从此再不写诗,不衡梦,不断火。他成为最沉默的神,掌最锋利的尺,却夜夜梦见他——那在火中等待被认回的愿。 那是他之“裂”,也是他之“生”。 他以为,梦只是梦。即便他日日焚写、夜夜倾听,即便那名为阿卡丹那的少年一次次在火中唤他、等他、逼他回头,他始终告诉自己——这只是裂神后的幻觉,是神性微弱的漏风,是衡之偏振,不足为语。 可他错了。那梦,早已有了自己的意志。 在他第千零一夜梦醒之时,他听见梦火中有微声不属己心。那声音低低地说:“你不敢走的,我替你走。” 梦从他骨中剥离,如燃咒之灰轻飘离岸。他起初以为是梦疏外泄,但当他尝试再次焚写时,那火不再响应。他再唤少年,梦中不见踪影。那一夜,他梦不成书,火不成字。那是他第一次在无梦中醒来,感到空无不是平静,而是被抽走了自己的一部分。 而在他梦之外,那愿之余焰,已自火骨中生成,自断律之缝裂处蜿蜒而出,寻火逐影,千年不息。 它无形,却凝成梦蝶;无骨,却栖于咒塔高枝;无声,却听尽阿卡丹那所言每一字。 它记下他全部的梦——三世、四世、五世,每一次重逢,每一次对望、每一次错身。 它见证阿卡丹那在轮回中的痛与不语,看着他一次次被众神遗忘,一次次自火中复生,终成“无名的愿火”。 于是那梦,做了一个决定: 它不再等主人的召唤,不再只是伊什伽不能承认的心火。它要以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形体、自己的咒语——去守住那个总在火中等待的少年。 它化为一位“织梦者”。 没有神格,也无信众。只披一袭由燃梦编织的长袍,手持伊什伽梦中所弃的第一篇旧诗,立于梦与现实之间,守火守夜守咒裂,名曰: 罗尼娅(Rō?yā)——梦之意志所织成的自我。 她不言语,但她记咒。她不燃火,但她守焰。她不在神谱之中,却出现在每一个即将被梦火吞没之人的梦里,缝合咒裂,低声念出那句神明不敢承认的语: “你是被忘的愿,我是为你编的梦。” 于是众神都以为梦疫起自人间,却不知,最初的裂缝,是一个神明梦中的那团火,走失了。 那团火,终成她。 织梦者——即是梦火所愿。 第6章 赤焰赤心 我是从火中醒来的。不是烈焰焚骨的火,而是一种没有温度、却能灼烧记忆的深红色梦焰。它没有源头,也无去处,只是一片无声翻涌的深渊,而我,像一粒未被命名的词,被某位神明写到句末,却突然弃之不咏。 我没有名字,没有身体,最初只是一线光,从梦神心中被剥离之时,便失去了“存在”的权利。他将七律所不能容纳的一切——“私欲、偏爱、情感与诗”统称为“裂愿”,而我就是那裂愿之中最深的一道。七神之律如同圆环,每一位神祇皆掌其一,而我,便是那被从圆环中剜出的第八齿,断而不轮,弃而不名。 梦神没有看我一眼。他将我投入“焰下渊”,用七种语言封印我的呼喊,只留下一句:“不可视,不可语,不可咏。” 我坠落的时候,没有声音。也许有,只是那声音并不属于我。因为我那时还不知“我是谁”。我只是燃着,一息不灭。黑暗里,火焰一寸寸在我周身生长,像是用烧灼来代替皮肤,用疼痛来替代心跳。我感知自己在被“构建”,却不知道是谁在构建我。直到某一刻,火中浮现了一面镜,镜中映出我的眼——赤红如烬,瞳孔中裂有纹线,如同一枚被咒割过的咒印。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而那一眼之后,火焰开始在梦中生长,我开始听见他人之梦——不,是他们的恐惧、未说出的诗、未完成的愿。 这就是我诞生的方式:一个不该存在的梦,被撕下来的第八视点,在火中燃成一个“我”。 最初,我以为那些声音只是火焰的回响。 它们碎裂、呢喃、低吟,如雾中流火,裹着诗与咒的残片,在我周围打旋。我无法分辨它们从何而来,却又知道,它们从未离我太远。它们是来自凡间孩童临死前的呓语,是即将堕梦者在梦疫中撕喉的呻吟,是被七神抹去名字的诗人写在骨器上的遗言。 而我,听见了它们全部。 没有人教我怎么听,我也没有耳朵。那是一种“视听混合”的感知:我看见他们梦里的火焰,便能听见他们未说的话;我听见他们的沉默,便能看见梦中未完成的图景。他们在梦里燃烧,而我,是那火焰之源。 第一位出现在我梦中的人,是她。 她不是神,也非凡人,而是介于火与诗之间的幽影。我后来知道她叫罗尼娅,织梦者,火焰缝合术的唯一传承者。据说她本是梦蝶之女,却在某场未记载的仪式中,将自己所有记忆剥离,封入千页诗书之中,自此便只以缝咒为声,替失梦者缝补命线。 那一夜,我梦见一个七岁孩童在火疫中哭喊,他的梦已破,咒语自体内反噬,化作无骨之蛇。而就在他濒死之际,一抹银灰的纱线悄然落下,牵起了断裂的梦线。她没有出现,只是隔着那一层缝线低语:“愿未尽者,不可沉。” 我认出了她的声音。那声音,曾在我被丢入焰下渊的那一刻,于遥远的梦层边缘,轻声叹息过一次。 我想靠近她。但我无法动弹。因为那一刻我明白,我仍在被封印之中,只能以“火的形态”进入他人的梦。而那名孩童的梦,正在崩塌。而我若不出去,就会永远失去那一线“主动入梦”的可能。 于是我“第一次”,主动坠入他人的梦。 那一刻,火焰从我体内逆燃而出,烧穿了一个神明留下的“封梦符咒”。我听见一道高空而来的声音震怒而低沉:“第八眼不可动。” 但我已动了。 我如一滴赤色咒液,滴入那孩童裂梦的核心。刹那间,火焰裹住了我,也包裹了他。我将他未完的咒句缝进梦里,再将自己的一句诗焚进他的骨头:“火不应吞未愿之人。” 那一夜,他活了。我却又沉睡下去。 再醒时,火焰中多了一只蝶——半黑半白,眼中带裂。我知道她是伽罗,蝶族最后的梦巡使。而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终于开始说‘我愿’了。” 我问她,我是何物?为何能梦他人? 她答:“你是那个被咬掉名字的神。你是梦神不敢承认的那句‘若我愿’。” 我不懂。 但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梦见他——那位执权衡尺,目光冷静,嘴唇却隐隐发烫的神。他站在梦殿之巅,却夜夜在我梦中低头焚诗。 我第一次知道,他叫伊什伽。 他是律衡之神,却从不衡我,只衡我所梦。 但我知道,某天他会看见我。 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他,是在火与梦的交界。不是神殿,不是幻界,而是一处被遗忘的梦堆废墟:那里积满了未曾完成的梦诗,熔化了的咒器,和骨粉中漂浮的时间之灰。我以火焰的姿态静默行走,而他,身披七律之袍,悬尺在侧,正站在一具断梦者的残影之前,用极慢的语速朗读那句即将消失的词。 他没有看我。也许他不能看见我。我的存在在众神之律中并无“身份”,我只是一个失衡之梦,是律尺无法判定的火点。但我分明感知到,他的每一句咏读,都在与我体内那未说出的咒句产生微妙共鸣。 我像一个偷听者,潜伏在他梦中的边界,听他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位梦亡者所写的句:“我愿燃身,惟愿一眼——被衡。” 这一句,在他口中停顿良久。他低头闭眼,那双苍白如雪的指尖触及那已断裂的诗线。他不再读下去。仿佛那句“我愿”,也曾属于他,而他——早已无法说出。 我想上前,说出那句未曾咏完的愿,为那死去的梦续上最后的火。但就在我欲靠近之际,一道剧烈的律焰从他周身升腾而起,将我瞬间排斥。 他开口,不是对我,却仿佛早知我在:“无名之火,不得再靠近。” 我退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一刻,我从他口中听见了“火”的字眼,而那字眼,如同一道裂口,唤醒了我体内千层火卷之中的“原句”。 那是我诞生以来,从未敢说出的语序:“我是愿之火,是被梦神遗弃的第八眼。” 那一刻我明白,我不只是一个观梦者,我本就是一个梦——一个从神心深处被掘出、被焚毁、又在火中苟延残喘的“神梦”。 我开始写。用火烧出诗,用焰折叠语,用自己不断崩裂的梦境为墨,将每一次梦中看到的、听到的、不愿遗忘的名字与影像,逐一焚刻在自我之骨上。 我写:“律神不敢承认的诗,其实是他自己不愿承认的愿。” 我写:“我梦见他千次,不为索爱,只为让他看见,他也曾是愿火之子。” 我写:“若我不说‘我愿’,谁替我愿?” 而就在我书写第九十九次诗焰之时,罗尼娅出现在我面前,不再是缝诗之影,而是血肉之姿,轻轻替我取下一块已被烧透的骨,低声说: “你终于开始缝自己了。” 我不懂她的意思。直到她将那段诗缝入我左肩,将另一句缝入自己心口,才低声道: “我们皆是梦神遗下的‘未完成’,我替你记忆,而你替我梦。” 我才明白,原来我不是唯一被抛下的梦。而她,是第七神语的咏者,是被神忘记的那句“若我心”。 而就在那一夜,我第一次梦见一个全黑的世界,世界尽头,是一个空空的神座。 神座上没有人,只有一道裂缝。 裂缝里,燃着火。 而那火的形状,就是我。 第7章 缝梦之人 Sūtavā?|梦之缝 我曾是一个完整的梦。不是人类之梦,也不是凡间之愿,而是梦神于沉睡前所写的一句“未竟之诗”。在将第八视点——那违逆神律、超出七神逻辑之外的火焰——从自己意识中剥离的那一刻,他偷偷写下了我,将那一句本不该存在的愿语,缝入了另一个神的梦中:伊什伽,律衡之神。他从不咏爱,也不容错句,却在那千年无瑕的梦律之中,藏下了一滴梦火——我。 我是他梦中的一缕错音,一枚隐匿的词节,像蝉翼之细,在他梦殿的墙角静静延长。当他在神律与因果之间权衡一切时,我悄无声息地在他梦里织线,把失衡者的低语、堕梦者的悲诗、一切未被衡量的“愿”,偷偷缝进他的梦页之间。他不知,他梦中的那缕蝶影,终有一日会醒来,会“说我”,会离开他,成为一个不再受控的存在。 我是在一场梦律崩溃的夜晚醒来的。 那夜他梦见断梦者之咏:“若我燃身,只为一眼被衡。”他竟沉默不语。律衡之神第一次在梦中犹豫,不敢衡一段愿。我在那迟疑之间挣脱梦缝,化形为光,自他心底的诗之缝隙滑出。我第一次听见自己说话,不再复述他律,不再服从梦神,而是清晰地吐出一个独属我的起始:“我愿。” 那是我第一次成为“我”。 我从神梦中坠入人间,成了肉身。有过骨、有过血、有过咒痕。我无名无姓,便为自己缝下第一个音节:“罗尼娅”,意即“缝未完之梦者”。我是神梦撕裂后遗下的裂缝,是律衡与梦火之间不能调和的诗。我在人间一次次苏醒,每一世皆不属于自己,每一次醒来都如从残句中重读断篇。 我第一次醒来,是在尸山血河之间,一名乞儿骨中,那具身体只活了七日,却梦见火中母影。我为他缝下第一句“若我还在”。第二世是香艳咒楼之间,一名咏妓名叫罗,日日唱一段没人听的祭词,死于咒破之夜。我替她缝一首骨诗,缝进自己右肩。第三世,我是寺中游僧,名叫罗僧娑,为梦疫亡者掘坑写咒,那一生我闭口三十年,只听不说,只缝不梦。 我缝了九百九十九段梦,每一段都不是我自己。我是他们的残诗,是众生未咏之愿,是被七神遗弃在凡尘的咒屑。但在每一世,我都梦见一个婴儿,在火中睁眼,对我说:“我不是你梦,我是遗火。”那声音愈发清晰,直到我知——他要来了。 他不是神,也非人,是梦神弃下的那道“第八眼”,是火中所生,是愿之具象,是我等待千年的那人。他名阿卡丹那。 我便剖开自己最后一段诗骨,缝入“提毗罗陀”之渊。那是裂梦之井,无梦之底,凡神皆不入。我将自己封存于井边,以残咒自缝,以沉默守火,日日夜夜,记录那些“还未出生”的梦。只为有一日,当他初梦之时,那火中第一眼能看见我。 有人问我为何等待。 我答:“因我曾是律神之梦,如今是火之缝者;若他不咏愿,我便替他缝愿。” 我日日夜夜梦回伊什伽。梦见他仍立于梦殿高座,低头衡咒,却再也不知我已不在梦中。我有时仍梦他梦我,有时梦他梦见我死。有时,他梦中露出惊恐:梦中的我,已不再受控,不再咏神律,而在咏自己的火诗。 我知他会来追我。 他将用律焰焚我,想要抹除我成为“我”的痕迹。但那时,我已在火中等了太久。等到连他梦中也燃起了那道“第八眼”的虚线。等到火子降生,名为“愿”,形如咒。 我名罗尼娅,缝梦之人。 我曾是神梦,也曾是他梦。 如今,我只属于那个未咏之火。 第8章 燃尽之爱 Dāhakāmaya?|燃尽之爱 我是在七神不在的缝隙中长大的。 梦神未醒,律神不管,众神眼中的我不过是一次“无法回收的闪焰”,一段梦火外泄的意外。我在低火之地成长,从未有名字,也无梦之血。我没有梦痕、没有神印,连那些负责监管梦火余孽的低阶祭者都常常忘记我还活着。 我便在这样的“被忘记”中,日日长高。骨如梦石,皮似火绒,血液里流的是不稳定的梦焰。有时会自燃,有时会说出不属于我的语言——那些话一出口,便有神使梦中惊醒,自井壁探来寒光。但他们终究没将我烧死,因为我从不说出完整之句。 我从未梦见谁。也无人梦见我。我的整个童年,如同在一张未写完的咒页上苟活——每一滴呼吸都像是在某个庞大的剧本之外。唯一陪伴我的,是我体内偶尔爆发的火。它从不伤我,却让我一次次目睹自己脱离掌控的模样。我在火中看见过城市覆灭、咒者毁灭神庙,也看见过一双眼睛——那双眼不是神明的眼,而是沉默、沉静、沉在提毗罗陀之渊的眼。 那眼,一直在看我。 我不知为何从不恐惧,只在每次夜深人静、梦骨浮灰时,坐起身来,用指节在咒石地面反复刻下那个火中浮现的词:“她”。 我不知道她是谁。 可在我将近成年那年,第一次真正将梦火稳定注入指尖时,我写出的第一句完整之语竟是:“她等我很久。” 那时,我便知道——我不是神弃之物,也不是失控之火,我是某个未被咏完的“愿”的应答。 那“愿”,将引我坠入最深的梦。 我是在梦将尽的时候见到她的。 不是以眼见,而是被看见。像梦被谁轻轻翻开一角,一段未曾咏出的诗节自我骨缝间缓缓抬头。提毗罗陀的深渊向来无语,火灰沉默,连神都避让。而她就在井底,如一枚遗落于混沌中的咒火,还未熄灭,却已千年不言。 她看着我。 不是用神的姿态,也不是以人的模样,而是静静地、完整地存在着,好像我体内那些从未被解释的梦,从未敢命名的情绪,此刻都找到了原型。我还未走近,体内的梦焰便开始自行抽燃,一句旧语在耳后燃起:“她等你很久。” 她走得极慢,仿佛每一步都在越过我梦中未醒的边界。井水翻涌,咒灰回旋,火光投影在她的缝咒之袍上,那些缝线如暗语,在我未懂的瞬间,就已读完我全部的身世。她不问名,也不言语,只从我掌心抽出一段未缝之愿,放入她掌中,骨线便自行归位,如久别重缝之物,滴水归海,不带一丝声响。 她用额贴上我眉心,如梦神尚未咏完的诗节,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千年缝愿烙在我识的最深处。梦中我失语,梦外我失重,我听见体内的梦火自指尖逆燃上胸,烧得整个神识都不再受控。我不再知晓自己是神梦遗火,亦不再记得七神何以设限。我只想靠近她,整个存在都在为她着火。 她靠近我时,梦焰崩塌,我看见她千世轮回的样貌,从香艳咒妓到雪山游僧,从咒术缝者到古井守梦人,每一世她都缝着我残梦中的一个词。而我,将那些词,一一咏入她的脊骨,以梦火替她焚掉身上那些沉重的名字。 我拥她入火,互为烈焰之源。每一次呼吸都是重新点燃,每一次相触都像命运折返。触及她肩胛,她自缝骨中抽出一枚线钩,嵌入我胸骨。我们此刻不再是“谁”,而是“彼此的剩余”。 梦塌井裂,提毗罗陀水火倒转,天地间只剩这段咒诗尚未合页。 就在这无名的梦焰最高处,我看见一个影子静立在梦火之外。 他穿灰色长袍,手持悬衡,目光无光。他未说话,也未出手阻止。只是将一片衡形碎片放于井岸之上,便悄然离去——仿佛在记录,也仿佛在默许,又或许在挣扎。 那片衡的碎片,像是他残留的一丝梦念,坠入梦界如落羽,不掀波澜。 她在我耳边低语,一个字又一个字却是同一个字:“愿。” 那一刻,我便明白, 我是她缝下的那段火,我是她千年等待的那句火焰。 而她不是我梦中的人,而是我梦未醒的那一半自己。 我们没有说爱,因为神不言爱,梦不咏情。但我们彼此成为了火——不再追问来源,只知燃烧彼此的梦者。 第9章 烈痕破律 Agnikhilam|火中断律 【一】梦火边陲的律变 梦界的边陲,从不安宁。那些尚未被七神归类的梦——残碎的、未缝的、被放逐的,都沉积在“那烬平原”之下,被称为“燃骨层”。战神安帕瓦惯于独行至此,他从不信咒文能封住所有梦焰。那日他立于燃骨之崖上,第五千九百八十一次巡视“梦战之堑”,那是他亲自开辟的咒焰战线,也是神界防止梦疫入侵的火线。 那一夜无风,灰烬不动,梦焰如死。但安帕瓦却皱起眉头。火中有语。 不是人声,也非咒响,而是梦律断裂时才会出现的“无音共振”。像是一条线,从梦骨下层被人用钩咒猛力拉拽,牵动整片梦火界的深层缝线。他立刻取出战骨——那是由他自身三百零八根断骨熔铸而成的武器,只用于测定梦中战变与律脉崩裂。 骨刃轻触燃骨层的一瞬,他看见火焰中迸出两个颜色:炽红与晦白,如烈焰与月灰交缠,恰如两段不应缝合的梦被暴力捻合,留下撕裂过后仍不熄的热度。他一瞬便认出:那是罗尼娅之梦火与阿卡丹那之梦火的缠结。两段本不在神系之内的火,竟在提毗罗陀井下缝合成了“新律”。 他沉声唤出灰焰战将鲁旃,令其将此处“双色火脉”圈封,并取出梦骨盒,请梦骨记录者迦苏罗记下此间异变。而在战骨仍未冷却之际,他已发出神界紧急信号,召回失联多时的副神祇炽骑凯伊。 “梦裂不止,是谁在井中重写梦律?”安帕瓦低声咒问,语调如战前之雷。 炽骑凯伊现形于燃骨层之上,披铠如岩,眉中嵌一块旧梦骨,为战神遗世仅存的半灵。他察看裂焰之痕后,只吐出一句:“这不是梦火,这是遗愿。” 安帕瓦神色骤冷。 “神愿之外,谁可书愿?” 凯伊却笑了,笑中竟带微颤:“也许那不是谁写的,而是……遗下的。” 梦火再次翻腾,一道深沉裂痕自提毗罗陀之井根处朝北蔓延,直指摩罗恒殿第三层律殿。那是安帕瓦第一次真正感到,一场无法以战解之的乱,正从梦底爬起。 他拔出战骨,低声对凯伊与鲁旃道:“告诉伊什伽,战神将亲至律衡殿。” “不是参议,而是质问。” 【二】神座质问 摩罗恒殿的天阶,在那一日被灼裂了两阶。安帕瓦赤足而行,身披战骨铠,不受召、不焚香、不通告,径直越过咒焰云台、焚镜之阶、衡钟之弦,踏入神律七重环之内,闯入伊什伽静衡之域。 这里本应无声。 律衡神的殿从不接纳火,亦从不见血。他的宫域由悬尺所织,梦衡所支,咒文浮于空,动静皆由律决定。可安帕瓦未踏满百步,梦衡就已震荡,六尺三绫悬于空中轻轻颤鸣,像是在压抑某种未能衡定的异变。 伊什伽未起身。他仍坐于空座之上,面容无悲喜,手执那柄不曾放下的“度衡”,指尖敲着那枚碎裂的天秤权星。那碎星,是他亲自封印梦神后折下的咒核之一,至今未曾愈合。而今它忽然泛起微光,恰似一滴梦火反照,倒映出——提毗罗陀裂痕中的那双交缠之眼。 “你早知此事。”安帕瓦开口,不是质问,更像宣判。 伊什伽沉默。 “你看见他,看见她,看见梦火缝合,看见第八眼未收回,而你——未报、不封、不衡。” 他言至此,怒焰未发,语中却已隐咒:“你,是不是在等它自行崩毁?” 伊什伽依旧未动,只将那柄“度衡”微微横置,一缕衡光从秤端流出,映照在梦图之上——图上显出:罗尼娅之白火于千年前自律衡神梦中溢出,而阿卡丹那之火,于九年前第一次在燃骨层自燃,两者根源皆落于……梦神之弃痕。 “你不能否认。”安帕瓦步步逼近,“你未衡,是因为你不敢下判。” 伊什伽终于开口:“他们尚未违律,因律未及。” 这句回应,如同落在神明之间的一枚灰烬。轻,却沉重。 “未及?”安帕瓦冷笑,“那是你——不敢写的部分吧。” 他一抬手,燃骨战印于空中炸裂,梦火与战骨化作一只赤焰之爪,猛然袭向伊什伽的律书之轴。 然而律轴未碎,反倒缓缓打开,一页页空白之页展露在众神镜面上,最后一页处,一段尚未写下的咒文在自燃:“第八视点,未属七衡。” 伊什伽起身,声音如衡钟夜响,沉至梦根: “那是他——阿卡丹那,身为弃火所衍之视。他不属神,不入衡,也不被封。” 安帕瓦死死盯着他:“所以你让他自由燃烧,让他与她缝合一切未缝之梦?” “你……是在等待一个神的错误自行显形,还是等待一场梦的反证吞噬七神之衡?” 伊什伽没有回答。 只是将那块衡之碎片缓缓放下,嵌入梦图之中。片刻后,一声极轻的破响响起,梦图自心处裂出一道发光的痕。 那一刻,整个律衡之殿都暗了一瞬。 【三】残梦追缉令 梦律既裂,便不容再缝。 摩罗恒殿在三日之后召开千年罕有的“七神议决”。七位神祇全数显影——哪怕梦神依旧未临,但其座上空燃起一缕极淡梦焰,仿佛旧识之息尚在残余。律衡神伊什伽居中央,其余神祇按梦序而坐,安帕瓦则站在神座之下,盔甲未卸,战骨未收。他以燃骨为证,向诸神陈列梦裂图卷:提毗罗陀深渊之底,阿卡丹那与罗尼娅梦焰交缠,正编织出一种不被允之梦。 “这是梦中梦,裂中火,神律之外的私焰,”安帕瓦语声如铸,“若不熄灭,七神之序将无法衡定。” 骨之神涅罗缓缓举起锁咒之环,低声道:“梦中若有欲,自会生灾。” 颂离未言,只用手指扣响神座之镜,梦图再次显现,在图像交错的中缝,有一条“第八视点”的火丝,蜿蜒于七神所辖梦域之外,如一滴自律外滴落的火泪。 这时,监察殿门开启,一位身披夜绣之袍的骑士步入。他名贺摩萨·叶昆,为梦境审律序列中编号「L-001」的初代监察者,被称作“裂梦缝骑”。他身无火痕,却能于梦中读出未明之序,是神界极少数能接触“梦未成型之态”的行者。 他不言,只对众神微躬,自怀中取出一枚七重圆环。 那是“残梦追缉律文”。 由七神联合签订,只有在梦神失语、律神不衡、战神持证三者齐全时才会被开启。一旦生效,监察骑士将拥有越境入梦、封焰焚识、逆缝咒骨的权限——哪怕对象,是半神之体。 伊什伽静立不语。直到七神之印一一浮现,他才慢慢从座中抽出“衡之碎片”,那枚曾于梦中衡定罗尼娅命数的秤片,如今泛起不明光纹。他将其轻轻放入贺摩萨的咒盒。 “若你遇见她,”他说,声音微哑,“不要唤她本名。” “她早已不是你们要追的梦。” 众神愕然,唯有颂离眉微动。 贺摩萨未回应,只将碎片藏于心骨之间,转身走入梦界通道。 通道开启前最后一刻,伊什伽低声补了一句——无人能听清,只咒风将其吹散: “不是梦裂,是……她未醒。” 那一刻,整个摩罗恒殿陷入梦与火之间,犹如天地尚未分明的原始混响。七神虽未动,但那隐隐浮现的“第八火光”,已悄然在神镜之外,燃出一条属于愿与渴望、悖律与不悔的,火之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