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香稳》 第1章 黄泉客大难不死,入异世地狱开局 肉市街,教坊崔家。 庭中梧桐浓荫重重,枝叶扶疏,将六月毒辣的阳光切成满地碎金。 一个婆子站在月亮门下,上有一秋叶匾,题着“东菊院”三字。 那婆子对着门内的小丫鬟问道:“你们姑娘可好些了么?” 那小丫鬟正打扫着满地的梧桐子,闻言放下扫帚,蹬蹬蹬跑到正屋门口。 刚要叫喊,又有一个面庞清丽的丫鬟打帘出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对那婆子福了一福,轻声道:“回太太,姑娘刚吃了药,现还昏睡着。” 婆子皱了皱眉,“怎的突然害起病来?” 那丫鬟答道:“姑娘昨儿去伺候江大人设的宴,同席的钱老爷要与姑娘吃皮杯,吓得姑娘哭个不住,还是崔小爷听见动静,与江大人告了罪,才将姑娘拉走。姑娘回来以后就悲悲切切的不痛快,到半夜就说起胡话来了。” 那婆子哂了一声,“那样好的面皮,倒配一副狗脾气。你也是,以后遇上这样的事就推说她酒量不好,拉出去避一避就是了。怎的由她闹成这样?” 丫鬟抿了抿唇,低头唱诺。 “照顾好姑娘,她醒了便来知会我一声。”婆子又转头对那阔脸丫鬟道,“那梧桐子扫了也要落,干甚做那无用功,去给我打角酒来。” 东边卧室内,药炉半烬,斗柏楠木架子床上躺着一位丽人儿,杏脸桃腮,眉弯双月。虽粉黛不施,鸦鬓未梳,却别有一种清艳的韵致。 这丽人紧闭双目,莹洁的眼皮隐隐颤动着。 林净和的意识渐渐回归,耳畔仍旧回荡着玻璃碎裂的声音和出租车司机绝望的惊叫。 她本来是个历史博主工作室的文案编辑,在上班的途中,所乘坐的出租车在经过十字路口时,被一辆失控的货车从侧面撞上,林净和在那个世界的人生便就此结束了。 再醒来时,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转动眼珠打量着眼前的异世风光,自正惊疑,脑中突然一阵轰鸣,似有什么东西蜂拥而来,涌进她的意识中。 无数的图像与声音,像过电影一样在她脑中飞速闪过,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的记忆。一个叫做谢秋华的姑娘十六年的人生岁月,一点一滴流淌进她的脑海。 林净和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是穿越了。而她占用的身体,便是这个谢秋华。 愧疚之余,自也免不得劫后余生的庆幸。直到她整理了原主的记忆,刚翘起的唇角定格在一个诡异的弧度。 这些记忆非常连贯,细究起来却是模糊而琐碎的,甚至看不清记忆中人的脸,也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朝代。 只知原主唤作谢秋华,小字菊痕,人称菊花仙子,是这私窠子里的一名女校书,平日靠在官人老爷的宴席上递酒卖唱过活。 “靠!”林净和心底爆了句粗口,刚庆幸自己没死透,被这地狱开局砸的眼前发黑。 如丧考妣时,一个带着欣喜的娇音响起。 “姑娘醒了?”那清丽丫鬟唤作红藜,笑着走了进来,搀扶她坐起来,“可还有哪里不爽利?” 林净和压下翻腾的心绪,因睡前喝了汤药,此刻只觉口中苦涩难当,“有水么?” “姑娘等着,婢子就来。”说着便倒了杯凉茶递过来。 “谢谢。”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怔。林净和心中暗骂,又模仿记忆中原主的神态动作,拿眼睇着她,秀眉一蹙,“怎的?” 那丫鬟并未多想,而是立在床头面有难色,像个欲言又止的模样。 “妈妈说等您醒了知会她一声,”红藜吞吐道,“宋老爷中午的席,还等着您去伺候……” “伺候?!”二字如针,直扎向林净和心窝,昨夜那腌臢景象浮现在眼前,一个肥腻老叟,将她扯进怀里,硬要逼着她吃甚么皮杯,那涎脸凑上来的嘴脸,思之犹令人作呕。 “不去!”她胃里一阵翻腾,不禁脱口而出。 红藜叫她这不知打哪儿来的硬气唬了一跳,急的跺脚,“姑娘,真真儿使不得,那宋老爷是何许人也?一句话就给您翻做了花考魁首,多少人眼红着呢!开罪了他,太太怕是要……” 话音未落,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个婆子风风火火的闯将进来,两只眼珠子骨碌碌的在她脸上一转,见她虽略带病容,却不减美貌,反添娇柔之姿。 当下松了口气,就上来扯她的胳膊,一面往妆台处推搡,一面说道:“我的小祖宗!醒了就赶紧拾掇去罢!还装什么蛇瘟?以宋老爷如今的行情,多少人想巴结都找不着庙门,席面请你那是抬举,你推三阻四的张致个甚么?再推脱,老娘我立时给你挂牌子接客!” 这婆子尤氏本是京城一富户家的洒扫婆子,因失手打碎了家主极爱惜的一盆兰花,怕主人怪罪,便做了逃奴。 那时谢秋华因家中双亲俱亡,被母舅卖于那富户家做奴婢。因年龄与那家小姐相仿,又生的粉人儿一般玉雪可爱,便给小姐做了贴身婢女。 尤氏见她是个美人胚子,想着以后保不齐有甚大造化,再不济路上卖了也还换得几两银子。便哄她说能给她脱了奴籍,将秋华拐走了。 一路逃到晋中地界,两人在城中落了脚,这婆子与肉市街的鳏夫崔裁缝看对了眼,嫁与他做续弦。 崔裁缝还有一子,四口人过的颇艰难。尤氏便想把秋华卖了以续柴米资,却被崔裁缝拦下。 这崔裁缝原是娼家的掌班,有些门路,便把秋华送去学了些才艺笔墨功夫,从此入了教坊行当。待学成要她接客,她只哭着不肯,说若是逼她便一头撞死,让他二人心血白费。 崔裁缝没办法,只得叫她去那些读书人的宴席上伺候,晚上便接回来,不与人过夜。 因着佳人端妙绝世,胸中又有些笔墨,性子纵冷淡些也只说她不需卖弄聘婷,即是妙丽天然,有璞玉之资,从此渐渐有了些名气。 加之她又有一手绝活,便是插花,尤善菊花,随手一插便有说不出的雅致可爱。且无论再枯败的菊,一经她的手,不肖半刻便似活过来一般。从此便有了个雅号,叫做菊花仙子。 每逢中秋,菊花仙子插的花,一瓶要卖到五两银子。不是菊仙,竟是个摇钱树了。 尤氏一家子靠着她买房置产,生计渐渐从容起来,倒还不满足,动辄用那点子清白底线拿捏原主。 林净和一股寒气混着怒气直冲天灵盖,恨不得撕了这老虔婆的嘴。只是低头看看自己这风吹即倒的身子骨,又瞧瞧尤氏那粗壮臂膀…… 唉……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暗自咬牙,面儿上换了原主惯有的哀怨凄楚,螓首一低,细声道:“知道了。” 尤氏这才满意,在她肩上摸挲两下,“这才是我的乖孩儿,抓紧着吧,可别晚了让人觉着你拿乔儿。”说着就大步出去了。 林净和坐在妆台前,瞧着陈列其上的胭脂香粉,钗镮钿朵儿,一时有些傻眼。 梳妆打扮这些事向来是谢秋华亲自动手,可作为一个半手残的穿越人士,林净和哪里会梳古代那些繁复的发型。 想了一回,便把腰肢一拧,向红藜招手,“我今日惫懒,你帮我罢。” 好在红藜平日在谢秋华的熏陶下,也有几分雅意,心思又细巧,很快便给她装扮妥当。 揽镜自照,林净和不禁呼吸一滞。镜中少女梳着堕马髻,发上只簪一朵吴门象生花,戴一对银丁香耳铛。身着淡青罗衫,系着一条月白色百褶裙。玉骨珊珊,如月下梨花一般清雅动人。 林净和此刻也不知该喜该忧,这样的相貌,做这样的行当,明珠蒙尘,花落泥间,是福是祸呢? 正出神,那阔脸丫头唤作祥儿的进来禀报,“姑娘,车已在门口等着了。” 既来之,则安之。林净和吁了口气,擎着红藜的手款步出门。 红藜见驾车的是老苍头李忠,便问道“怎么不是小爷来送?” “小爷被大营一位徐胥吏叫去吃酒了,叫我先送姑娘,待晚间席散他自来接。”李忠答道。 登车坐定,掀帘朝外看去,只见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行人如织,车马骈阗。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虽不如现代都市高楼大厦的豪华壮观,却自有一番繁盛的烟火气。 只是她此刻心乱如麻,也无心赏景。放下车帘,林净和向红藜问道:“一会儿去的是个什么席,都有谁在?” 红藜答,“只听说是宋老爷做东,宴请两位至交,其他的婢子也不知了。”说着看了眼林净和的反应,又笑着安抚道:“姑娘别担心,宋师爷是个斯文人,他的好友该也都是正经的。” 正说话间,忽听街上有一苍老的声音在念诵甚么,隐隐听得里头有律法等字眼。林净和便又掀起车帘,寻那声音的所在。 只见街角有一四脚亭,上有一匾曰“申明亭”。亭下有一白须老者手持一卷书,口中念念有词,四周围了一圈人,皆神色认真,竖耳倾听。 林净和奇道:“这是在做什么?” 红藜探身瞧了一回道:“今儿是十五,是里老在申明亭分发宣读《大诰》和《大燕律》的日子。” 大燕,想来这便是此朝的国号了。 林净和想了一回,吩咐赶车的老苍头李忠去各领了一本,翻看起来。 不一时,车已驶出城外,行至芷兰洲畔。一座精巧楼阁临江而筑,匾额上三个泥金大字:“晴云阁。” 主仆二人下了车,自有青衣小仆引入阁中。 甫一入阁,便见两个年轻女子凭栏而立,正与一个青年男子说笑。 其中一个丽人着水红箭袖短衫配月白八幅百褶裙,身姿挺拔,清逸飞扬,眉宇间有几分英气,见林净和进来,展颜笑道:“怎的才来?叫人好等。” 林净和强打精神,“昨儿个晚上发起热来,挣扎到这会儿才起。” 另一个丽人梳着单螺髻,钗镮叮当,一身红罗裙,生的艳若桃李。拿眼溜了她一下,从鼻中哼出一声。 那青年男子见状打趣道:“绮云这是还在恼你夺了她群花考案的魁首呐!” 由于原主的记忆中记不清人脸,林净和只得迅速的从记忆中搜寻绮云这个名字。 原来是群花考案之前的魁首。后来当地缙绅设宴款待宋介先,特传了花考上的十妓来伺候。原主素来淡泊洒落,席上也并不殷勤,却因此得了宋介先的青眼。当下将花考重翻一过,取原主做了魁首,余下名次也各有变动。 像这绮云,从魁首落到第四,心中自是不快。 作为一个一年就从实习生做到编辑的职场小油条,林净和学到的第一点就是,不要得罪老员工。 原主虽然灵秀,却颇有些恃才傲物的耿直,性子又软绵消极。常常得罪了人,人家说她两句,自己又顾影自怜,哀哀切切的哭个没完。她既没有原主的才艺,若一味模仿原主的做派,也是在给自己树敌。 当下,她款步上前,挽起着绮云的玉臂,一双妙目水汪汪的望向她,“我们都是沦落风尘的可怜人,嫌苦楚不够多怎的,还要自己找气生?各花入各眼,我不过是侥幸得了宋老爷青眼,可难道我得了魁首,姐姐的美貌才情就被埋没了不成?莫不知有多少公子也为姐姐叫屈呢!” 绮云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热和奉承弄得一愣,满腹酸气登时烟消云散。 脸儿虽还绷着,唇角却早压抑不住的上翘起来,转头对那英气丽人儿道,“桐仙,瞧瞧今儿太阳打哪边出来的?菊痕妹妹竟也世故起来了。” 那被她唤做桐仙的女子亦是花考上人物,排名第六,因耍得一手好剑,人称女剑仙。桐仙笑着将绮云虚虚一点,“你呀!什么都要掐个尖儿的,菊痕妹妹大病初愈,莫要再怄她了。” 正说笑间,只见一个仆从打扮的骑着一匹桃花马开道,后面是一顶两人抬的肩舆。上坐着一个凤眉鸾目的美少年,束玉冠,着锦袍,资貌冶丽,丰神超迈。正与身侧一个骑马的中年男人相谈款洽。 那中年男人身着镶皂边的白布长袍,头戴偃月冠,瘦骨松矍,却也是气宇娴雅,一派名士风度。 随着这二人出现,林净和突然觉得有些异样,脑中似有什么东西喷薄而出。 第2章 折才子傲语藏锋,玉面郎私谈梳弄 二人行至大门处,廊下的教坊乐工丝竹齐鸣,桐仙和绮云立于廊下,林净和强按心神,随众止步。 绮云瞧着那美少年,啧啧道,“这宋老爷真是好个仪表相貌,又有才干,也不知什么样的闺秀能配的上。” 桐仙将手中折扇扇的呼呼作响,“想恁多,反正轮不着你就是了。” 绮云翻个白眼,“随口说说罢了,我哪敢生那个心呢!” 林净和抬眼看向那美少年,这便是他们口中的宋介先宋老爷了。 说起这个名字,近日在晋阳城中可谓是如雷贯耳。 近年来,西北回部屡屡与卫军交战,挑衅天威。朝廷派杨国公杨皓为总督,经略西北边防。刚到晋地,口外回部已聚众十万,歃血祀天,破了潼关,欲待北渡。一时之间晋地谣言四起,人人自危。杨总督匆匆整合两万大军,与回部隔江对峙。只因兵力悬殊,迟迟不敢交战。 后宋介先献策,使两路人马日夜星驰抄小路绕至关后,再于夜晚佯装渡河破城,回部仓猝应战,被抄至后头的伏兵打个措手不及,大军此时趁乱渡河,合兵一处,剿灭了回部十万大军,生擒贼首。捷报传至晋阳府,万姓欢虞。 又闻得宋介先于营中亦是诗酒不断,时有佳作传出。晋地官民,无不仰慕这位少年官人的风采,班师凯旋之时,父老扶杖,妇孺联裙,夹道之人骈肩累迹,争相瞻望,风光无极。 “倒是菊痕妹妹,努把劲儿,叫宋老爷赎回去做个妾室也是造化了。” 绮云的声音将林净和的思绪扯回。她扯扯嘴角,这样爱狎妓的男人,再出众又如何,白给她也嫌脏的。 说话间,那青年早已迎上前去,与二人互相见礼。 那美少年笑道:“你倒来的早。” 又转头向中年男子引荐道:“这位是蒋懿参将,日前大破回部多亏他悍勇过人,虽是武将,文采风流亦是不俗。” “久仰将军威名。”中年男子拱手道,青年亦还礼。 三人登堂落座,那美少年对中年男人笑道,“上次官场贺宴,只得寒暄数语,不能与先生详谈,实在遗憾。然神交已久,今日场合都是挚友,便不客套了罢!” 中年男人笑着颔首,“宋兄宏达,正合我意。我们以后都通称字罢!你字鼎元,我便如此唤你,二位也唤我希真即可。”又向蒋懿道:“只不知将军表字?” 蒋懿笑道,“唤我彝生便可。儿时拜读过先生的江南赋与定狄论,深为敬佩。” 宋鼎元也笑,“学生昔日蒙师亦极推崇先生,每有新作,必令我等苦背。只是先生才藻卓绝,又兼有经世之才,何以屈居于此做个文书呢?” 梁希真喟然一叹,“少年时也有补民济世之想,只是性子耿介,于官场上动辄得咎。报国无门,只得做陶公北窗一卧了。” “这也是世人无福了。”宋鼎元面露惋惜。 梁希真自矜一笑,“你们纵封侯拜相也不过是红尘里经济,哪里比得我这羲皇上人。” 廊下三姝站的腿脚酸麻,只是那三人自顾谈笑,视她们与那雕花栏杆或廊下鸟雀无甚两样。 直到宋鼎元眼神扫过廊下,朗声道:“几位娇人儿站了好一会儿,快上来罢!” 三人这才款款的上了台阶,敛衽行礼。 宋鼎元忙忙起身,“今日是私宴,大家不必拘礼,随意坐罢!”言罢,又携起林净和的手,笑意盈盈,“几日不见,你可好么?” 饶是现代女性,林净和也不大习惯这种陌生异性突然的触碰,况且自己如今又是这样的身份。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林净和飞快的将手抽了出来。 绮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秋华妹妹现下有神交之友,怕是不愿承宋老爷的情呢!” 宋鼎元挑眉,“这是怎说的?” “那日李员外在芷兰洲旁设宴,点我们去伺候,后来席上许秀才说要外出散酒,邀我们同去。逛到静安寺后边的荒院儿,看门儿半开着,便进去看看。谁知那院子似是有人住的,刚想出去,便听秋华妹妹哭了起来。急急赶过去看,只见她在书房捧着桌上的诗文墨宝一边看一边坠泪,直说是找到了知己呢!我还记得那题字写的是北卧居士。” “静安寺后的小院儿,那不是希真的居所么?”宋鼎元看向梁希真,“北卧居士,可是你的别号?” “正是在下。”梁希真含笑点头,细细打量着林净和。 林净和从刚刚见到梁宋二人就觉心神不宁,头脑昏胀。随着梁希真越走越近,林净和只觉目眩神摇,无数的文字灌入脑海,也掀开了罩在那些古怪记忆之上的薄纱。 那些模糊的细节,无数看不真切的脸,都在一瞬间变得合理。 哪里是穿越,分明是穿进了一本名为《水云楼》的古代话本子里! 话本所讲正是风尘佳人谢秋华与落魄才子梁希真的一段孽缘。 谢秋华偶然看到梁希真的诗文,对他心生仰慕,引为知音。后两人于一次筵席上相遇,更是两心相照,一见钟情,颇是过了段诗酒笙竹,郎情妾意的神仙日子。 后谢秋华暗中接济梁希真被尤氏得知,棒打鸳鸯。二人无法再续幽情,梁希真心中郁郁,身体每况愈下。又因两广有叛军起义,战火蔓延至梁希真祖籍建宁府,梁的爱妾死于战乱中,梁希真病情更笃,最终忧愤而亡。 谢秋华闻讯,也随之殉情,自缢于院中的梧桐树下。后梁希真的儿子敬佩秋华之高节,扶柩回乡时将谢秋华的灵柩一并带回,附葬于梁侧。 不过是一个穷酸书生幻想独占花魁的故事,晦气又老套。 而自己竟然穿到那工具人花魁身上去了,林净和想撞墙的心都有了。 她搭伏在桌上,正理着脑中纷乱思绪,忽然觉得有一道目光灼灼的落在她身上。一抬眼,那晦气的男主角正满眼脉脉情意的望着她。 林净和意识到原主与梁希真一见如故的筵席正是此处。 原文这里讲的是,谢秋华知那北卧居士便是眼前的梁希真,只管将眼波偷偷溜在他身上,那一种柔情不自觉的荡了出来。梁希真细细打量她,见她秋波流慧,霞蒸两靥,觉得比起扬州自己那云娘的风采也不差什么。 在这时梁希真还在拿她与别处妓馆的相好比较,林净和真想锤爆这个渣男。 原主那样一个灵秀怯弱的女孩,洒出一腔孤勇,落得个玉殒香消,竟是为了这样一个人。 林净和攥紧掌心,眼见着面前是一扇死门,想要踏出一条生路,便绝不能再按这剧情走下去了。 正想着,只听梁希真向宋鼎元说道,“这便是群花考案的魁首么?倒是个好角色。” 蒋彝生打趣,“鼎元的眼光自不消说的,只是佳人心有所属,你这殷勤倒是用错地方了。” “情字哪有定数呢,秋华向来难与人合,希真也是个不随俗流的,若是能成,倒也是佳偶。”宋鼎元道,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林净和压下心中烦躁,抬眼睨着他们,淡淡道:“我敬仰先生大才,你们倒扯上这许多情啊爱的。照此论,你们这般推崇先生,也是对先生有情了?” 宋鼎元一愣,旋即抚掌大笑,眼中兴味更浓。 此时,蒋彝生命仆从摆上酒馔,一时乱哄哄的,众人便四下散开。 桐仙正与蒋彝生谈笑甚欢,绮云帮宋鼎元调度酒席,林净和无事可做,便踱到窗前,凝神远眺。 晴云阁上下三层,雕梁画栋,位于城北河堤最高处。向下俯瞰,只见云淡波平,河岸边绿柳成行,花草缤纷,或有茶寮酒肆点缀其间,芷兰洲上荷花争妍,真如古画一般。 “姑娘可有小字?”清朗的声音从身侧响起,林净和循声看去,对上梁希真莹润的眼。 “小字菊痕。”林净和淡淡道。 梁希真点点头,又问道,“姑娘看了在下的诗词,可有入得眼的?” “先生文采超群,妾于诗词并无多少造诣,不敢妄加评判。” 梁希真笑的自得,“几句牢骚语,引得佳人落泪,倒是我的罪过了。” 林净和听出他这是假自谦,真**,便说道,“先生无需自责,我那日心绪不佳,看先生的词写的哀艳,才一时伤怀,现在想来,也不过是些闺中闲愁,小儿女心事罢了。” 她抬眼,目光清泠,唇角勾出一抹讽笑,“先生若肯去写话本子,定能赚得天下女儿泪,名声更燥。亦可赡养家小,何必像如今这般四处颠沛,为区区银米所驱驰。” 那梁希真脸色倏得一沉,他自负才干,诗文更是其立身之本,如今却被玩意儿一样的风尘女子如此轻贱。 然未及发作,酒馔已准备妥当,宋鼎元招呼着大家入席。梁希真冷冷的扫了她一眼,一甩袍摆转身而去。 林净和唇角一勾,也款步入席。 席间,三人谈诗品词,裁量时政,又飞觞行令,时有桐仙绮云在一旁巧笑凑趣。笙歌袅袅,芳樽款洽。 因原主的记忆在细节处多是模糊的,林净和不大懂这些酒席规矩,恐露破绽,只默默携壶斟酒。 酒至数巡,众人均有些醉意。宋鼎元忽向林净和道,“听说你谈的一手好琵琶,愿请一奏,我以洞萧和你,何如?” 林净和心中咯噔一下,她哪里会弹琵琶,可若说不会,又无法解释其中缘故。 心思一转,展颜笑道:“我虽喜琵琶,奈何学艺不精,且愚如胶柱,恐污君耳,倒愿献丑给各位唱个小调助助兴。” 言罢,慢启朱唇,清唱了一首后世王菲的水调歌头。娇喉婉转,一曲下来,众人俱拍案称好。 桐仙奇道:“这是甚么小曲儿,怎么以前从未听过?” 林净和信口胡诌,“从前听一位教坊的老乐工随口哼唱的,那位乐工如今已作古了。” 众人唏嘘,后听绮云唱了一回昆曲,三人又做了联句,集成诗,以纪雅集。 不觉日已西斜,蒋彝生兴致高昂,“美人美景,美食美酒,又有莫逆金兰,真个是王勃笔下的四美具,二难并。后日我邀诸君同往桐仙的爽心院可好?”众人应和。 宋鼎元起身,“酒已尽欢,玉兔东上,我们散去罢!”遂打赏缠头,绮云桐仙各二十两,独予林净和三十两。 行至门口,各家的车均已候着了。 蒋彝生拉着桐仙的手道,“今晚我去你那可好?”桐仙俏眼一眨,“你便是不说,我也要留你的。”绮云晚上另有应酬,也上车走了。 转瞬间,门口只剩林净和宋鼎元二人。晚风微凉,吹散些许酒意。他喝的有些酩酊,冠玉一般的脸上泛着酡红,一双星目含着水雾,波光潋滟,此刻正毫不避讳的锁着她。 “菊痕妹妹,我能这样唤你么?”声音低沉,带着酒后的黏腻沙哑。 林净和被他看的汗毛倒竖,却只得僵硬的点头。 宋鼎元向前逼近一步,附身低语,嘴唇几近贴在她莹透的耳廓,“今儿晚上,让你家妈妈……点上大蜡可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折才子傲语藏锋,玉面郎私谈梳弄 第3章 崔护佛经解危局,引律法震慑尤氏 这是要梳笼她的意思。 林净和知道自己早晚要面对这一天。 尤氏与崔裁缝现在之所以由着她,一是她平日伺候筵席的歌采缠头颇是不少,又有打茶围和插花的进项。二是自从得了花考的魁首,身价倍增,他们也是存了韫椟待沽,价高者得的意思。 可原主的才艺她一个也不会,花考一年一届,如今她得人抬举,车马盈门,可过了这阵子热闹,她又当如何呢? 况且宋鼎元如今是成国公、现驻边大都督杨皓最器重的人,他开口想要的人,哪个敢拦? 只怕尤氏巴不得将她打包送过去铺她的通天路呢。 心思百转千回,却想不出破局之法,对着宋鼎元灼灼的眼,林净和不由得将帕子绞成一团。 “这怕是不便,”只见一个少年跳下车来,朝着宋鼎元深深一揖,“姑娘前儿去观音庵请了卷《白衣观音经》,这几日要斋戒,虽没那许多禁忌,也需茹半素,禁行房。” 宋鼎元眼神黯淡几分,仍是柔声细语的问道,“怎地无故请经念诵起来?” 林净和见他从自家车上下来,估摸就是崔裁缝的儿子了。 打眼一看,那少年身着褐色直裰长袍,生的唇红齿白,颇为韶秀,只是眉心有一条淡红的疤。轩昂挺拔,倒有些武人之风。此刻他亦望着她,目光沉静。 霎时间,林净和福至心灵,粉颈一低,用帕子沾沾眼角,面带凄楚,“我前世不修,今生沦落烟花,却也向往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即便今生无福,时常在菩萨面前念叨念叨,求个来世也好。” 宋鼎元听罢,眸色几番变幻,最终化作一声轻叹。深深看了林净和一眼,未再多言,转身进了轿子。 “宋师爷慢走。”那少年从从容容的行了个礼,又转头饶有兴味的看了林净和一眼,替她打起车帘,“妹妹,请。” 车子渐渐驶动,林净和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崔裁缝的儿子名崔护。 尤氏刚入崔家时,原主谢秋华与他以兄妹相论。因小时常说些将来封侯拜相的大话,且眉心的粉疤又似天眼一般,街坊四邻便都戏称他为三眼猴。 平日没甚正事,整日呼朋引伴,混迹在赌场见,也不下场,只替人分分筹,捞些拈头。待她入了教坊行当,便做了个掌班,负责日常接送揽客。 原主素来看不上他,两人话极少,更谈不上交情。 可林净和却知道这人并不简单,原主殉情以后,崔裁缝夫妇也丧生于一场大火中。 后南夷举兵造反,本来不成气候,却凭空冒出个三眼猴。此逆贼智勇无双,连破五城,叛军一时势大,直奔南直隶而去。 京中大震,派去时为提督的宋鼎元镇压。宋鼎元设计将其围杀于金陵,一役成名,得封镇南侯。 那崔裁缝生得鼠眼鹰鼻,又看那书中笔墨将他写的实在不堪,林净和以为这崔护就算不是獐头鼠目,也是庸劣不堪,却不想生的如此标致。 且方才为她解困,看起来也不似个猖披之徒。 “方才多谢。”林净和轻声说道。 帘外声音响起,“妹妹客气,我也只能替你解得一时之困。”顿了顿,“那宋鼎元年少有为,将来势必虎啸龙骧,大有前途。妹妹如此聪慧,当知为自己筹谋。” 刚还觉得他人不错,转头便算计起她来了。林净和冷哼一声,“想要锦绣前程,劝哥哥还是走正途为好。” 崔护轻笑一声,一路无言,只余马蹄踏踏之声。 月色清华,时有微风掠过,满院梧桐簌簌有声,荡起阵阵蝉鸣。小窗内金釭微明,林净和正支颐呆坐,思量着如今处境。 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见尤氏从月亮门转了进来,蹬蹬蹬上了台阶,三步并作一步的跨进屋来,脸上带着喜色。 “正好你没睡,我有喜事说与你听。”尤氏将她拉到炕上,也在她身侧坐下。 “那李员外家的二郎,在上次酒筵上对你一见倾心,茶饭不思,特特寻到我这,愿出五百金一了夙缘。” 尤氏觑着林净和的神色,添油加醋,“那李二郎我看了,是个标致后生,出手又阔绰,这样的人物,再没有第二个了。你若拢住了他,做个金尊玉贵的娇养小姐岂不是好?何苦为了那几两缠头整日的抛头露面,唱曲卖笑?” 林净和冷哼一声,“我是因着谁才沦落到唱曲卖笑的地步,妈妈不知道么?” 尤氏面色一僵,又笑着道:“我这也是为着你好,你若是良籍,凭咱家的家当,你也不过嫁个货郎匠人之流,日日淘粗作。哪来得如今穿自在衣,吃自在食,呼奴使婢的富贵日子。” 那李二郎话本中也提过两句,只说是个惯在脂粉堆里打滚的,有时觉得没趣了,也往相公堂子走一走,唱个□□花解解闷儿。 “妈妈是京城棋盘街范家的奴婢对吧?我还记得你是二小姐院中的洒扫婆子。”林净和睨着她,淡淡道。“怎的到这里以流民身份落了户的?” 尤氏一怔,继而怒道,“死丫头,你莫给脸不要。” “我朝律法规定,凡奴婢私逃者,杖一百,并押回原主。”林净和勾了勾唇角,一字一句道:“妈妈近年吃香喝辣,养的愈发富态,怕也撑不到八十下吧?” 尤氏登时气的三尸神暴跳,上来便要拧她。却被林净和侧身一把抓住手腕,狠狠一推,打了个踉跄。 林净和面色如霜,冷冷的看着她,“我今天把话放在这,我是绝不接客的。你们若肯安生的过,养着你们也无妨。若非要逼我,便是拼了这条命来也要告你个擅逃之罪。” 尤氏气咻咻的回屋,心道这妮子经了场病,怎的似生了癔症一般疯魔起来。 往常谢秋华虽说有些倔强脾性,却是个绵软性子,便是打骂也只是哀哀哭着承受。且平日吟风弄月,颇有些酸儒的单纯傻气,所以尤氏惯会拿捏她。 谁想如今转了性,竟成个又臭又硬的石头,软硬不吃了。 崔裁缝刚从麝月坊回来,一步三摇的荡进来,见尤氏一脸怒气,闷闷坐着,问道:“这是怎的了?” 尤氏将方才情势说了,见崔裁缝一派从容,愈加摩胸拍桌,气个不住。 崔裁缝笑着拍拍她,“你糊涂了不成,她是个贱籍,没得主家出面状子都递不上去,拿甚去告你?就算真上了公堂,你便咬死了是她不愿接客,反过来诬告主家,难道官府还能真派人去京城核对不成?多半是一顿板子,发回了事。” 尤氏这才恍然,又恼恨谢秋华乖戾,想要回去教训一顿。 崔裁缝劝道:“她如今行情正好,不是李二郎那等浮浪庸才能受用的,你也把眼光放长远些,待她软和些,以后若是有了大造化,你我难道不沾光?” 尤氏忙问道:“这是怎说的?” 崔裁缝捻了捻那几径鼠须,老神在在,“宋师爷最近这般抬举她,难道不是存了梳拢的意思?他前阵子平定回部立了大功,又是杨总督面前的红人,日后定是要授官的,岂是李二郎能比的?” 一番话说的尤氏转怒为喜,眼冒金光,巴不得明儿就将谢秋华送到宋鼎元的枕席上。 博山炉中烟气袅袅,佳人秉笔挥毫,细看那纸上之字却是如树上挂蛇,奇丑无比。 原主的书法虽不十分出色,那一笔蝇头小楷也称得上端正秀丽。往常侍候文人雅集,联句时也能做个书手。红袖添香,最为士人所钟爱,因此缠头给的也多。 林净和叹了口气,懊丧的放下笔。思量着今后的出路,梁希真那里是条死路,可尤氏夫妇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她并不打算真的去官府告尤氏,当下将百姓分为三六九等,阶层之间壁垒分明。贱籍女子欲告主家,上了堂不论曲直,先是三十板杀威棒。 且若是遇个负责的好官,她犹没有胜诉的把握,若是遇到个敷衍的糊涂官,她的下场只会更惨。 她方才只是一时唬住了尤氏,却不是长久之计。待她想通关节,势必反扑更甚。 如今之计唯有想法脱籍,可是贱籍转良需要主家许可。尤氏如今将她视作下金蛋的鸡,如何能放她自赎? 要摆脱如今局面,少不得要借他人之力。 思量间,她突然想起崔护回程时说的话。 宋鼎元少年得志,日后更是封侯拜相,贵不可言,对她也有意,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他秉性风流,平日素□□饮冶游,凡宴饮必要美人为伴,如今又官场得意,更不乏佳人解佩,实非良配。 看来只得借他做个跳板,出了火坑再做打算。 林净和持着紫铜香箸,烦躁的拨弄着炉内香灰。别人一穿越动辄是首辅千金、尚书嫡女,来了就大杀四方,搅动风云,嫁得如意郎子,一生显赫,最后做个老封君。怎么她就这么倒霉,一穿掉进了虎狼窝,落得个进退维谷的局面。 就着红藜端来的瓷盆净了手,林净和道,“让哥哥明儿备车,去静心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