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清西陵》 第151章 受杖 此话一出,众人霎时一凛,竟如何也想不到,珍妃竟然说出了这么一句“忤逆犯上”的话来。 殿上坐的那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几十年来执掌着大清朝的命脉,她的权威怎能容一个小小的妃嫔挑战质疑? 褚湉震惊之余,心里已是方寸大乱…… 这死一般的沉寂之下,太后阴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殿上一干人等惊得任谁也不敢作声。 片刻,她牵动唇角,发出阵阵冷笑,那声音狠狠慑住了所有人,一下一下击在心上。 “枉费我活了这些年,竟挑进了你这白眼狼来,好啊,饶是今儿我被气死,也断不能容你!” 瑾妃吓得花容失色,哭求不住:“老祖宗饶命啊……老祖宗……” 太后充耳不闻般,怒瞪着拒不求饶的珍妃,冷不防厉声喝道: “皇后,过去!替你姑爸爸赏这个贱人几个嘴巴子!” 这一举是在为皇后立威解恨,可皇后一时踌躇不前,一面是太后极其愤怒的旨意,一面是一脸傲气的珍妃。 这当口,褚湉上前两步跪在瑾妃一旁,求道: “老祖宗息怒,珍妃年幼不知轻重,您大人大量,不必与她见识,况且宫规素来也是打罚不打脸,珍妃身为宫嫔,望老祖宗开恩,就当是看在皇上的面儿,她一时口快,想必早已知错了,您饶过她这一遭吧!” 瑾妃暗自拽了拽珍妃衣袖,示意她示弱求饶,珍妃深知自己此次本就无路可退,说便说了,求饶也是无济于事,只认命般一动不动。 太后见此气到极点,对于求情已置若罔闻,转头瞪着惊慌失措的皇后大声道: “皇后,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去!” 皇后无奈,只得来到珍妃跟前,朝她那盈盈如月的脸上重重甩过去两巴掌,霎时珍妃脸颊红肿开来,钗环叮当散落在大殿的金砖地上。 “来人!” 太后稍平了平火气,端起那粉彩万寿无疆花蝶盖碗,掀起盖子,边品茶边平静地吩咐起来: “传杖,珍妃干预国政,以下犯上,赐四十棍。” 此言一出,惊慌哭求一片,瑾妃连连磕头:“老祖宗饶命啊,给珍妃留点脸面吧,求您网开一面……” 大公主、四格格也跟着跪求道:“珍主子千金之躯怕是受不过这四十杖啊,祖上历来没有挨打的妃嫔,您老从轻发落她这回吧。” “这四十棍下去,怕是要了命,求您从轻发落,想珍主子也早已知错了。” 褚湉向前膝行两步恳求道: “奴才恳请老祖宗高抬贵手,珍妃固然有错,先暂不说眼前战事堪忧,奴才蠢笨一朝承蒙老佛爷、万岁爷恩泽,静心安胎,再见不得这血光之事,您一向敬奉神佛,奴才求您赐福,就当是为国和未出世的皇嗣积福积德。” 珍妃两行清泪淌在红肿的脸颊上,她不发一言,褚湉不由得想,她心中或是不屑或是绝望,也或者她深知事情已经再无转圜。 太后气极之下早已听得不耐心,阴冷的道: “琋嫔,你不要仗着怀有皇嗣便不知起轻重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者便是珍妃这样下场,你们都自己掂量。” 她阴鸷凛冽的眼眸环顾殿中众人又道: “今日之事,你们也都看见了,珍妃卖官鬻爵,实属干政,她的话你们也听见了,是她自个儿不要颜面,我活了这把岁数如今任由她折辱践踏,若不是还要辅佐皇帝,替他收拾这烂摊子,但凡有些脾性的,我早一头碰死在这殿上!” “今日,不论是谁都不许再替珍妃请命求饶,任谁不准离开半步,现下都看着坏了祖宗规矩,忤逆犯上的下场!” 太后冷笑一声,望着发髻散乱一言不发的珍妃道:“我朝开国以来你是头一个被褫衣廷杖的皇妃,我也是帮你扬名立万了。” 话至此,太监已把春凳抬在抱厦下,两名太监把珍妃制上前,按于春凳之上,后两名行刑太监不得含糊,掀起珍妃裙袍,退去小衣…… 珍妃咬着下唇,闭着眼睛小声抽泣,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渐渐阴成一片。 就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行刑太监便一左一右持着漆成朱红色的毛竹杖狠狠打在这娇躯之上。 受这等羞辱刑罚该是何等痛苦,别说是这等皇妃身份,就是普通宫女也经受不起这样屈辱。 那边杖打之声,声声入耳,她始终咬着嘴唇不肯哼出声,豆大的汗珠和泪水融为一体,齐刷刷一起落下。 一棍子下去便疼的浑身抽搐一番,十棍子下去,她已是受不住,痛苦出声。 瑾妃瘫软在地上哭泣,可就连哭都再不敢大声,任何人都不得不屈服在太后的淫威之下。 这便是冒犯她的下场,珍妃反唇相讥直戳了她的肺管子,以她的个性她怎能轻饶,想必,又要掀起一片血雨腥风。 二十棍下去,血肉模糊、皮开肉绽,鲜血直顺着春凳滴在地上,珍妃痛苦的哭喊出了声,在场的主位任谁见过这等阵仗,都吓得瑟瑟发抖。 皇后最为惊惧,整个人如暴风骤雨中的一支幽兰,抖成筛糠般,猛然晕瘫在地,慌乱中太后一头骂着皇后无用,一头命人将她抬进暖阁。 还没有行刑完,珍妃想是痛的咬破嘴唇,满口的鲜血往下淌,褚湉实在看不下去,忙跪去太后身下,大胆痛求道: “老祖宗,奴才斗胆求您,万不能再打了,珍妃已受过知错了,再打下去她会没命的,求您看在万岁爷的份上饶她这回。” “老祖宗,珍妃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流传出去,有损您的圣明,奴才实在不忍啊!” 太后阴着一张脸俯视着她,突然伸手用那金累丝嵌宝石护甲抚着她的脸颊。 褚湉心里一颤,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听她道: “不说你们,就是皇帝亲自求我那也是不能够,不过你说的倒是有一分的道理,看在你肚子里那位的份上,我暂且留得她这回。” 一声令下,珍妃被从春凳上拖下来,这当口已是结结实实受了二十五杖。 整理好衣袍,她被两名宫女搀进殿,行处拖着一路血痕,惨不忍睹。 珍妃被打的魂飞魄散般,头发散乱,嘴上还淌着血,身后的衣袍早已被鲜血浸透,她伤的动弹不得,由宫女架着跪伏在地上。 太后坐在宝座上,居高临下的藐视着只剩下半条命的珍妃,在她心里,一个当众忤逆她的人,就算是千刀万剐都理所应当,今日只是传廷杖,这显是法外开恩了,这一口怨气且是出不干净。 “今儿只打了二十五棍,往后你若再犯,宫规祖制你也见识了,该是什么下场不用我再口舌,一概打死不论!” 珍妃势将昏死,却不得不按规矩磕头谢恩,她声音极微弱,听不出情绪的道:“奴才,谢老祖宗…恩典……” 第152章 连坐 太后一番恶气尚未出净,即刻颁布懿旨,由李连英当庭宣读: “本朝家法严明。凡在宫闱,从不准干预朝政。瑾妃、珍妃承侍掖庭,向称淑慎,是以优加恩眷,洊陟崇封。乃近来习尚浮华,屡有乞请之事,皇帝深虑渐不可长,据实面陈。若不予以儆戒,恐左右近待,借为夤缚蒙蔽之阶,患有不可胜防者。瑾妃、珍妃均着降为贵人,以示薄惩而肃内政。” 太后鄙夷的看了看底下匍匐在地的珍贵人和瑾贵人,当即道: “往后妃嫔等如有不遵家法,在皇帝前干预国政,颠倒是非,着皇后严加访查,据实陈奏,从重惩办,决不宽贷。” 她言语冷冽不加思索: “着人将这话缮写装裱,挂在景仁宫、永和宫,就这么天天让她们瞧着,我看谁还敢不长记性。” 瑾贵人、珍贵人边啜泣边磕头谢恩,太后见珍贵人这般狼狈,血染当场,冷汗眼泪齐下,脸色已经苍白骇人,冷哼一声: “你如今的地位荣耀皆是我赐,处置你就如踩死一只蚂蚁。” “俗话说狗肚子里盛不了半两油,趁早死了你的狼子野心,皇后无用,就是她今个儿被吓死了,有我这把老骨头在,也断不会应允皇帝再立中宫。” 珍贵人伏在地上,已再经不住任何折磨,只虚弱的颤颤开口:“奴才……不敢……” 太后懒再看她,喝道:“下去!” 眼见着珍、瑾二人由宫人或扶或抬的退出仪鸾殿,李连英望了底下之人,不敢擅自做主,只得躬身道: “请老祖宗示下……” 他一双眼灵活的瞟了瞟殿下跪着的景仁宫的一众宫人,太后由容儿伺候着起身,甩手而去,只撂下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全数杖杀。” 一时间殿内哭求一片,惨烈异常,李连英领了旨意,挥手间便是数十人蜂拥而至,当即拿下在场的景仁宫一众涕泪横流的宫人。 雨蘅再顾不得,一下扑倒在钳制着长泰的太监跟前,死命抓住长泰的手,哭道: “我求求你们了,我给你们磕头,放过他吧……我给你们磕头……” 雨蘅说着一边拉着长泰的手,一边就要跪下磕头。 这场景如何了得,执行太监才欲拉扯开两人,可李连英却叹了口气,睇了个眼色过去,太监们这才住了手。 褚湉撑着不适,上前含泪道:“李谙达……” 李连英只做摇头,并不言语。 褚湉拼命忍住一腔沉痛和愤恨,急道:“我要去见老祖宗!” 说罢,就直冲向西暖阁,她顾不了那么多,什么后果不及细想,事连雨蘅长泰,她本没打算置身事外。 这当口,李连英身形一闪,结结实实挡住了褚湉的去路,脸上径自挂着谦卑: “奴才失礼了,琋主子您不能进去。” 褚湉用哀求的目光瞅着他,话中隐着哽咽: “……李谙达!” 李连英无可奈何,却只得道:“奴才该死,奴才也是奉旨行事。” “还望李谙达念在往日的份上,帮我回一回。” 李连英叹了口气,身子却一动不动道:“您别为难老奴了,更别为难自个儿。” 褚湉置若罔闻,自深深吸纳了一口气,稳住声音道:“劳烦李谙达高抬贵手。” 李连英见她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只好一摆手,连连长叹: “我说主子,您还不明白吗?”他眼神示意了一下西暖阁,轻声道:“没用。” “没的把自个儿捎带进去。” 褚湉早知他有这话,心里也清楚此番求情自身难保,极可能救不下人还祸及当下。 但想起与雨蘅的昔日情分,想起长泰的那声姐姐,再如何自己该多护着点雨蘅的。 她不顾李莲英的阻挡,绕过他径直往西暖阁去,他紧跟着再次挡住她,垂首道:“奴才多有得罪,琋主子您止步吧。” 雨蘅不知什么时候扑跪在褚湉跟前,早已哭成泪人,使劲抱着她的腿道: “主子救命,主子救救长泰吧……看在咱们多年陪伴的份上,救救他吧……” 她哭的凄惨,整张脸如同风雨中摧残而落的花,褚湉的眼泪悉数而落,俯下身搀住雨蘅,咬咬牙,尽力用最温和的语调道: “我去求老佛爷……无论如何,求她老人家网开一面。” 雨蘅似是抓到救命稻草般,瞪大眼睛看着她,哭道:“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了……” 褚湉拼命点头,心里却在暗忖如何求这个情。 私闯西暖阁势必视为闯宫,闯宫的罪过她晓得,那是应死的罪。 如今情形她应不会轻易治自己死罪,思及此,雨蘅的哭诉央求还在耳畔,褚湉暗自下了决心,正欲起身之时,垣大奶奶信步过来,啧啧有声: “好惨啊,真真儿一场主仆情深。” 褚湉没空理会她,谁知她手下宫人一把扯开雨蘅,只听她喝道: “宫女太监私下对食,这个又怎么算呢?岂非是琋主儿管教不力?后宫中竟然出了这等龌龊之事,想是自身都难保,还想着去求情?好心劝你省了这份心。” 雨蘅听了这话,回头怒视她,大声道:“大奶奶莫要冤枉了我家主子,琋主子压根儿不知这种事,是我,我违背了宫规,不关琋主子的事。” “行了!”垣大奶奶冷冷的瞥了一眼雨蘅。随即朗声道: “你们对食情深义重,一个死了,另一个大可随着去,烦扰到了老佛爷你吃罪不起,你主子也得跟着吃瓜捞儿!” 褚湉起身,挂上一丝冷笑道: “人常说垣大奶奶快人快语,在此多谢提点,说起来主子赐手下得力的宫人对食,那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你该不会还念着我在养心殿当使女吧?” 垣大奶奶一时哑口无言,只得看着李莲英道:“李谙达,老佛爷有旨,您可得遵旨办事。” 这话却是正经,李连英也只点头称是,才要吩咐,忽闻西暖阁帘子一掀,容儿径自出来,看了看这等情形,清了清嗓,郑重其事道: “太后老佛爷正在礼佛,命奴才过来说一声,凡叨扰她老人家静修的,一律打死不论!” “特命即刻杖杀景仁宫一干涉事人等,绝无姑息!” “各宫主子速速回宫,不得干涉,如犯者视为抗旨,死生勿论!” 她说完,突然深意的转向褚湉,郑重道: “老佛爷心意已决,特意让奴才嘱咐琋主子,好生将养身子,一并管好手底下的奴才,珍贵人受的罪过您也看见了,左不过是这些人横竖撺掇,现如今切莫凭借皇嗣之由生出僭越之举。” 她吩咐完口谕,给李连英一记眼色,李连英手上一挥,殿上众人皆被拉出殿外,一时间哭声震天。 容儿正色道:“各位主子,都请回吧!” 雨蘅疯了一般追出殿外,狠命拉住长泰,抬眸间长泰已泪痕满面,却似早已绝望,反而意外的向着她露出微笑来: “回去吧,好好的……快回去。” “我不!” 雨蘅摇头哭喊,她再也顾不得许多:“要死大家一处死,我不走!” “雨蘅!”说话时长泰已被人牢牢按在了长凳上,朝着她大叫。 “听话,回去……”长泰闭上眼睛不去看她,用极尽平常的语气对她说话。 “我不要,你说过不会不管我的,就让我跟你一起死吧,你带上我,别丢下我……” 雨蘅再要上前,却已被行刑的太监一脚踹开,痛苦地跌在地上起不来身。 褚湉冲出门外时,正见此场面,情急之下欲甩开花苓搀扶的手,可此时下腹猛地一阵钝疼,险些站不住脚。 花苓奋力扶住她,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头晕目眩,耳边花苓的声音再听不真切,脚步却本能向着雨蘅而去。 哭喊惨叫声不绝于耳,但她依旧可以分辨出长泰的话: ……雨蘅…… 好好活着, 往后,出去这里…… 就忘了我这个人吧! 第153章 死别 雨蘅虽为旗籍,但是自幼家境贫寒,娘早亡爹不疼,更是有个不大成器的兄长。 她十二岁便小选进了宫,那一拨里,要好的姐妹唯有宋倾澜。 小小年纪,本家无钱无势,在这宫里头的日子可想而知,那是随人差遣,任人指使的,起初她自己虽有幸去养心殿当下等宫女,却干的都是粗鄙的活计。 说是在养心殿当差,可那几年里连皇帝一面都不曾见到过,只是口耳相传寝宫里的万岁爷也才十三岁而已,生的眉目俊朗,天资聪颖,不曾想相差无几的年纪命运却差如云泥。 教规矩的姑姑很是严苛,动辄挨打受罚,她不敢有一丁点抱怨,她是包衣之后,是大清子民,生来就是报效皇族的,这种思想她自小便懂,乃至根深蒂固。 冬日里,她每每需去替管事姑姑领炭火,小小身影总是提着一箩炭走一步挪一步地行在宫墙边,很是辛苦。 直到有一天,手上那箩炭被人伸手接了过去,她抬眼一瞧,却是一张清明端正的面孔…… 她记得他,她每次去薪炭处都能见着他随在周姓太监身边,想必是他小徒弟。 就这样,他不言不语,每次都帮她把炭提到如意门前的过道,相处的岁月里,两人方才得知竟然是同乡。 问及为何帮她送炭,他也只是哼笑着道,怕她一个拎不住将炭打翻,弄脏了宫道。 好一个揶揄人的理由。 雨蘅却不以为意,深知他本心良善。 后来,她才得知,他帮她,更是像在帮助曾经初入宫时同样遭遇的自己。 宫禁中的岁月漫长苦闷,偏偏这个小太监的出现,给了雨蘅极大的温暖及安慰。 只要师傅赏了什么新奇玩意或是好吃的糕点,他都找机会一并塞进雨蘅手里,自己便一溜烟跑的没了影儿。 定是怕她推三堵四,她知道…… 本家第一次来人去神武门探望,并不见家中父亲,却是那个不成器的哥哥。 兄长成亲,家中萧条,只得想起她这个宫里当差的妹子,见面便是银子长银子短。 去年家信中她便已参透,早知有这一出,奈何她只是个低等宫女,往日里攒下的月钱悉数寄回了家,实在没什么富余,只得暗戳戳的将首饰给了他,不想守卫检查包袱时硬说她私藏夹带,非叫来管事姑姑将她拉去慎刑司不可。 小太监一路送她过来,见这情景,硬把事情揽了过去,说是本想用首饰换些钱偷偷放进她包袱里的。 就这样小太监在慎刑司挨了一顿刑,打的皮开肉绽,最后还是他师傅打点上下,出面保了他…… 往后点滴,喜怒哀乐都有他陪伴左右,虽不能明说,不能相依,只宫墙边碰见,一个眼神,一抹微笑,便足以疗慰深宫冷冽。 长泰的一片真情实实在在打动了雨蘅,自此,她下定了决心要随他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是否完整,铁了心,一条胡同走到黑。 没有了长泰,这宫里,她该如何自处…… 明明说好的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往后那些有所期盼的日子,竟如一场梦,醒了突然就抓不住了,还不如是梦,醒了合该忘了。 这一切都是梦该多好…… …… 惨叫,呼救,还有,那满眼的血红…… 这里是否就是地狱?这一切让人毛骨悚然,惊恐万分。褚湉拼命躲,可却躲不掉那飞溅在身上的血。 她想捂住耳朵,可那惨叫如同鬼哭一般在脑中来回作响。 太可怕了…… 她浑身抖如筛糠,死命堵着耳朵,也不敢睁开眼…… “主子,醒醒……” 花苓的声音忽从耳畔响起,褚湉猛地睁开眼,只看到她焦急的守在床榻旁。 她惊恐的四下张望,冷汗滴滴下落,眼前是承乾宫,终于长舒了口气,不由分说: “我又做噩梦了?” 花苓拭了拭眼角的残泪道: “您可吓死奴才了,您昏沉沉了一天,刚太医瞧过了,说是惊了胎气,那前儿还落了红……” “幸好没有大碍,养段时日就可大好,适才又见您睡梦中发抖抽泣,奴才只好叫醒主子……” 不是梦…… 这竟然不是梦! 褚湉心里霎时冰凉一片,已顾不上身上不适,奋力支起身子看着花苓道:“雨蘅在哪儿?” 坚持之下,花苓搀扶着她来到雨蘅的屋子,抬眼但见她一抹瘦弱身影正坐在桌前,对着那菱花镜,拿着竹篦子沾着刨花水一点一点的篦着头发,对于两人进来她竟全然不知般。 待她挽好了发髻,又仔细编好辫子,顿了一顿,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支白玉嵌翠碧玺花簪,默默的将它插在发髻一边。 褚湉知道这簪子的来历,一时之间往事在目,想起四执库的岁月,眼泪就浸满了眼眶,雨蘅恍如回过神一般,呆呆望着她,转而一笑: “好看吗?” 褚湉点头,心中抑着难过,不忍心看她此时的模样。 “这簪子多名贵呀,你说,他得攒多久的银子才够买?”雨蘅径自说着: “细细算来,差不多要一年的月钱吧?不对,大概要一年半,你瞧,我一直都舍不得戴呢。” 雨蘅笑着说完,转过眼望着镜中的自己,望着望着,突然笑容抹去转瞬泪如泉涌,一头伏在桌上哭的浑身颤抖。 褚湉忙不迭上去拥着她,就这么两人哭了好一会儿,雨蘅泣声中掺杂着含糊不清的话语,直教人不忍细闻: “他还没见我戴过呢,怎么可以抛下我就走呢……” “他这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 临了还要赶我走……要我忘了,他怎么可以如此残忍,怎么可以?” 花苓站在一旁默默垂泪,褚湉心痛难当,哭着道: “对不起,雨蘅,对不起,我没能阻止这一切,说什么也该去见太后,就算是闯宫,我也该去试一试,都是我无用,我护不了长泰,也对不住你……” 雨蘅哭的说不出一句话,任由她抱着,再多的话语,再多的安慰,都已换不回她的心上人,如今种种竟这般无力。 第154章 惨案 是夜,褚湉倚在迎枕上,身上再无一丝力气,外头花苓打帘子进来,手上端着刚煎好的药。 皇帝见状吩咐她放下药退下,这屋里就只剩下他两人…… 他将褚湉的手握在掌中,自责道:“我来迟了。” 褚湉摇摇头:“这事无关皇上,眼下你是分身乏术。” 他叹了口气,顿了下方道:“珍贵人的事,我也有错在里面,以至于太后大开杀戒,害你至此,又险些小产,这让我如何不痛心?” 褚湉抬头望着他的脸,他本俊朗的眉梢眼角尽是疲倦,神色则是愧疚心痛,见他如此,她强撑着笑了笑: “原是我自己不小心,现下也不必担心我,往后我会好好将养,什么都不去管,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 皇帝抬手帮她把腮边垂落的发丝别去耳后,温声道: “你若这样想最好不过……”他说着端来几上的药碗;“你顾着我,顾着大局,顾着旁人,也该顾顾你自己了。” 褚湉心中想起珍贵人,想起雨蘅长泰,想起那些人被活活打死的场景,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望着捧着药碗的皇帝,半晌才开口: “皇上,我很怕。” “她的心怎会如此狠,如此杀伐决断,毫无恻隐,我怕这个宫禁,它会吃人,我也怕这场战争,我还担心你……” 他闻言放下碗,上前紧紧揽住她,柔声道:“快结束了,放心,一切都快结束了……” 片刻,他轻扶起她来,一手端来药,道:“听话倾澜,先把药吃了。” 用过药,又漱了口,褚湉自觉身子实在乏,又瞧了眼条案上的西洋座钟,适才道: “皇上国事本就繁忙,过来后宫都是挤出来的功夫,我既没事,你快去景仁宫一趟吧,珍贵人可是伤的不轻。”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想了想道:“太后这是做给我瞧的……” 褚湉当即心下明了,前不久皇帝处置了李鸿章,作为太后最为倚重的大臣之一,李鸿章被革职,无疑是动了“她的人”,在她看来这分明是挑战她的权威。 皇帝大了,翅膀硬了,手里有些权利便翻脸不认人,这想来是她万不能容忍的,偏偏战争初期皇帝亲自请停万寿庆典,也让她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珍贵人说的没错,卖官这件事,现下盛行,实在算不得多大的罪过,想必太后此次是借题发挥,故意为之,以此来打压报复皇帝。 在她眼中,景仁宫与她都是皇帝宠信之人,只不过她怀有皇嗣,不久前才册封,后宫朝野皆知,而在她身上太后不容易寻到错处,此时不好把矛头对准自己。 那么就只有珍贵人了…… 想到这,褚湉一阵后怕惊惧,又不禁想,即便如此,她依旧阴错阳差的“惩治”了她,自己确实也因这件事伤心惧怕,险些小产。 仿如一脚踏进冰水深潭,周身只余冰冷。 …… 皇帝才向侍疾的太医问询了珍贵人的伤情,却闻室内微有呻吟声,想是昏迷已久的珍贵人已转醒。 他顾不得,连忙进得室内,珍贵人在周身疼痛,高烧混沌之下,一眼便见到皇帝那焦急的眼神。 她忍着痛苦勉强露出一笑,虚弱道:“皇上……” 贴身侍女随即退下,皇帝忙来到她的床榻旁,见她一动不敢动地趴在那里,浑身疼的微微颤动,可惨白的脸颊上却是显出一抹笑,这一下,他的心猛然沉痛,愧疚难当。 “你受苦了。” 他不知说些什么才可以减轻她的疼痛,只说了这一句,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珍贵人咬了咬牙,摇头道:“皇上无需如此,只恨我自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留了把柄给人家。” 皇帝见她将错一并揽下,忙道:“你不知,她这是冲朕来的,看似打的是你,实则打的是朕。” “太后此时怒火中烧,先是惩治了景仁宫上下,奏事处一干人等,下一步,怕就是志锐等人。” 此话一出,珍贵人大骇,心仿佛被尖刀猛然刺中,喉头一紧,再顾不得自己,从床榻上直接翻倒去地上。 皇帝一惊,连忙俯下身想要将她扶起,可不料她一把扯住他的衣袍,任凭痛的自己浑身战栗,也要这般。 “皇上……” 她脸色煞白,眼中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而下,样子十分凄苦,一开口,便是哀求: “奴才求皇上,救救哥哥,救救文师父,他们都是被我拖累,老佛爷如今杀红了眼,势必不放过他们,奴才不贪求别的,哪怕被贬被罢黜,好歹留一条命在,那奴才今日即便是死,也可安生了……” 珍贵人不顾一切,病榻下也要为二人请命,着实令人动容,皇帝深知太后雷厉风行,睚眦必报,如今更是借着由头惩治帝党,如此不肖珍贵人之请,他也要保住二人。 皇帝扶起她来,语气掺杂着怜悯和决绝:“你放心,说什么朕都要保住他二人。” 这段日子以来,皇帝每次去仪鸾殿请安,不是闭门不见就是在院中跪上几个时辰,其间不见通传。 太后盛怒之下,即刻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下旨以“交通宫闱,扰乱朝纲”的罪名,将文廷式革职,赶出毓庆宫,永不录用。 此人是珍贵人的堂兄志锐大力举荐的,而志锐则从礼部侍郎被贬职,随去出任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调离的远远的,不管如何,是保住了项上人头。 与此同时着内务府彻查涉事人等,前前后后杖杀六十余人,事已至此,才稍解她心头之恨。 雨蘅自那以后,便一直郁郁不开,抱恙在身,褚湉身子好些便每日花去大多时间陪着她。 她话很少,也再没见过她笑,褚湉又心疼她,每每宣御医来承乾宫为她诊病,用的药也都是最好的。 当初自己病重之时,都是雨蘅忙前忙后,无微不至的照料,这回换成她,可即便如此,她这一倒下再不见好。 褚湉深知这是心病,然心病难医。 日复一日,身子恢复的差不多,又难得这日有些精神,褚湉便着花苓去库房里取来一些上好补品。 两个小宫女服侍着她梳洗完毕,因着天寒,又为她系上莲清羽纱面白狐皮里子的斗蓬才出了宫门。 天色阴沉,步在去往景仁宫的甬路上,目之所及的虽是朱墙金瓦,殿宇绵延,可在褚湉看来竟然一片阴鸷肃杀…… 她听闻,那些天处死一并好几十人的场景,宫人们私下描绘的绘声绘色,说是那场面极其吓人,惨不忍睹,惨叫声五里开外都听得真真儿的,整一片血肉横飞。 冷冽的风从面前刮过,不知为何,她似是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胃中猛的一阵翻涌,忍不住俯下身干呕了起来。 我这一举动,即刻招致随着的花苓与谢安惊慌不已,一个为她顺着背,一个急急道: “主子身子不适,就着奴才的手回吧。” 谢安实在不想倾澜在这风口浪尖上出入,唯恐牵扯一点,可又明白她性子,便不好多劝,只得见缝插针。 褚湉奋力克制住恶心反胃,长长舒了口气才摇头道:“不妨事,走吧。” 谢安无奈,替过花苓,小心搀扶着褚湉继续往前走。 第155章 探病 才跨进景仁宫,褚湉便没来由的一阵凉意,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更用力的握着那铜鎏金缠枝牡丹手炉…… 绕过石影壁,但见这院子中已不复往日热闹景象,却是门可罗雀,只剩一片萧索,月台及左右配殿前皆是残雪片片。 她不禁叹了一声,这时,一名宫女忙跑了过来,慌忙请了安,说珍贵人正在寝宫,适才服了药,褚湉点点头,便要她领路前行。 打棉帘子进了来,正见珍贵人披散着头发卧在床榻上,周身裹紧了棉被,她见来人是褚湉,神色恍惚了一瞬,只淡淡道: “怎么是你?” 她脸上惨白,唇无血色,再不见往日圆润,更加显得一双眸子黑如点漆,褚湉顿了顿道:“我来看看你。” 说着,让服侍她的宫女收下补品,又摒退了众人,珍贵人苦笑: “何苦来的,现下这景仁宫是众矢之的,躲还躲不及呢,琋嫔姐姐巴巴过来,不怕引火烧身么?” 褚湉自然而然一般,自寻了椅子坐定,道:“你啊,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过刚烈。” 珍贵人探究似的盯了她片刻,才道:“这宫中之人,只你叫我看不透,不知是敌是友。” 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褚湉摇摇头:“不是友就一定是敌吗?” 珍贵人蹙眉,显得有些有气无力,想是伤势疼痛难忍却不得不忍,强撑着不在她面前失态。 她忽然笑了起来,这种痛的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却不得不笑的模样,叫褚湉心底一颤…… 她一边强笑一边急促的喘着气,道: “我说过我相信你,那是因着皇上,这阖宫上下,只有皇上是我最信任的人,他信任的人,我断不会敌对,但是……” 她说着,两行清泪顷刻落了下来,语中有着怨怼也有悲戚,还有一丝不甘: “我虽为女子,却也懂得家国大义,并不是一味享乐,我想成为对他,乃至对大清的有用之人,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即便我被打死,只要是稍微能解他之忧,那么我也认为值得。” 褚湉心内震撼,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你这样死生不悔,他知道吗?” “他?”珍贵人怔忡当下,忽而正色道:“这是我的私事。” “可你的私事会害死你。” 听到褚湉脱口而出的警告,珍贵人哼笑出声:“如今,能用这件事害死我的,只有你一人。” 褚湉面色清冷,顿了顿,伸手替她掖了被子,语气从容:“你还是猜忌我,只因我是那边而来的人。” “假如我真是你猜忌的那般,那日在西苑你早已魂飞魄散了,还容你今日处处针对?” 珍贵人沉默良久,忆起经年种种,心中稍安,可想起皇帝的艰难,别人两情相悦,缠绵悱恻,到底心中刺痛几分,即便她心有所属,但是从小众星捧月的她从不甘败于他人,这让她觉得脸面尽失。 “我不明白,我哪里不如你,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一滴泪划过脸颊,面对她的质问,褚湉说不出一句话来,珍贵人挣扎着扬起脸,紧紧看着她,问: “宋倾澜,你为他做过什么吗?” 是啊,我为他做过什么吗? 她慌乱的在脑中来回思索,却想不出一丁点,珍贵人的话直叫她怔忡当下。 自打来的他身边,这么些年,知晓历史的自己竟然只能看着悲剧一幕幕发生,一点阻止它的办法也无。 朝堂上,寝殿里,每每亲眼见他苦恼难为,她却没有办法为他分担,那么,她来到他的身边,来到百年前的今天,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她怀疑自己,怀疑一切…… 褚湉看着她的视线几度模糊,终于忍不住,恍惚道: “不要叫我宋倾澜,我不是宋倾澜……” 珍贵人也流下泪来,这些日子里的不甘,屈辱,都沁在了话里: “说到底,即使你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儿,他的心也是向着你的,我想不通,我到底哪点不如你?” “皇上爱重你,连太后都听了你的话,现在,又有了孩子,我呢……”她抽泣着,肩头微微颤抖: “我没有自由,没有他,也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了!” 褚湉忍不住上前用力握住了她的手,流着泪道:“只要你愿意,我来做你的同伙。” 珍贵人片刻叹了口气,忙抽回手:“你不必可怜我,没有了谁我都能过活,在家时,额涅对我们说,宫里没有真情,不要妄想着那些有的没的,如此看来,真是至理名言,如今连姐姐都避之不及,我还期盼什么呢?” 她说到最后一个劲地笑,笑到人心里发酸。 她没在睁开眼睛,只道:“琋嫔姐姐回吧,我想安安静静的养病。” 出了景仁宫,铅云低垂,天色阴沉了起来,星星点点下起了雪霰子,花苓扶着她手臂,谢安在后为她撑着伞,想是见她双眼微红,两人都不敢多言,一路护随着她回去。 刚进了寝宫只觉得头晕目眩,身上绵软无力,歪在临窗的暖炕上半分也不想动。 外头的雪大了些,落在顶上的琉璃瓦上沙沙有声,褚湉再懒得去看桌上的膳食,没有胃口,只觉得胸闷难过,怔怔望着窗屉上糊着的金银丝秋香色纱罗…… 她细细想着珍贵人的话,却是应了早些时候在御花园她和瑾贵人那次无意间的谈话。 她口口声声要做“他”的有用之人,并以她的方式去助力,又回想起皇帝曾说过北洋水师军费难以支撑开支,发愁筹集军饷,提及过一句“珍妃也曾搭过一把手”,上次又说珍贵人鬻爵之事他也有错在里面,霎时明白过来。 皇帝自然信任珍贵人,而朝中身为帝党,珍贵人的堂兄志锐,大力举荐新人。 眼观朝野,太后党羽无不位高权重,一来皇帝此番或是想借机培植亲信,但他并无任命二品以上官员的权利,只得暗箱操作,遍布撒网,等到一定时机做大,也便有一定实力与太后抗衡。 二来珍贵人所获的钱财几乎全部充入军费,一箭双雕的事他大可睁只眼闭只眼。 不成想,珍贵人与志锐一干人等过于心急,年轻阅历少,似是不曾参透皇帝培植亲信官员的意欲,只当国家有难,发愁军费之事,所以情急之下拉来一些肯出钱又不入流的人委以重任,果然新官陛见时当场被革职。 之后种种,太后的报复加之珍贵人的顶撞,事情就已闹到今日的地步。 想到此,褚湉按了按发痛的太阳穴,这些事情,他都不曾向自己提及过,是出于保护还是不够信任? 转念一想,这些年,她与他之间还用质疑吗? 那么,珍贵人呢,她的话还在耳畔,犹如一把极锋利的刀,一下一下刺着褚湉的心房,她如此不顾一切,奋不顾身,她的感情来的如此热烈,她在梦中幻想回报,却又不在乎回报,这是怎样一种情感,值得让她牺牲奉献,毫无保留,相形之下,她只越发自惭形秽。 这日,褚湉正坐在暖炕上顺着窗子看院中太监们打扫残雪,雪芜见我精神好些,说好些日子不曾用心装扮,今日天气大好,难得我有些精神,特特为她梳上大拉翅,换了一身新装。 第一百五十六章 噬人 褚湉起身去养心殿见驾前特去瞧了眼雨蘅。进屋时她已是倚着枕头斜坐起身。 褚湉见她双眼无神,病容憔悴,整个人似是脱了像,眼下乌青,双颊深陷,不禁握了握她瘦的如一把干柴的手。 “你是打心里不愿意好起来。” 她担忧的望着她,不禁想假如一个病人绝了求生的意志,那么就是神佛也不得救。 褚湉从心底里害怕,怕她离开她。 雨蘅不看她也不说话,只是一滴接着一滴的流眼泪。 褚湉心里一紧,忙为她拭了:“斯人已去,但求你想开些,哪怕是为着我,相信长泰也不忍见你如此,你难道忘了他的嘱咐吗?” 雨蘅半晌住了眼泪,呆呆的望着褚湉,有气无力的道: “我梦见她了……我梦见了额涅……” 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口,只听雨蘅轻声道: “可是,我压根儿没梦见过长泰,他这是在怨我呢,怨我不陪着他。” “别瞎说。”褚湉忍不住打断他:“他要你好好地,你难道都忘了?” 许是见她急了,雨蘅喘着气,强打起一抹笑,道: “我没忘,我好好的,不然这宫里……剩下你自己可怎么办?” 她说着哽咽了起来,褚湉强打着笑道:“你还要看着我的孩子长大呢,你给他做得百家衣还没做完,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做……” “你能不能答应我?” 雨蘅轻点了头,她这一答应,让褚湉心里踏实了一分,又亲手喂她服了药,扶她躺下,想着她也倦了,刚要起身,突地被她拉住了手。 褚湉不解得看向她,但见她眼眸闪烁,再不似来前的了无生气。 她紧了紧拉住褚湉手的力气,急切的道:“拜托你件事……” “好。” 她遂咳了几声方道: “能不能,帮我找到他,埋在哪儿都行……我不想他死后扔在乱坟岗上……被野狗野猫吃。” 听得这话,褚湉眼泪霎时决堤,稳住声音道:“你放心,我都料理好了。” 雨蘅如释重负般,长长舒了口气,笑容逐渐爬上枯瘦的脸颊,拉着她的手不放: “谢谢你,倾澜……我还是习惯这样喊你,没得规矩了。” 褚湉极尽温和道:“什么规矩不规矩,宫里这些年,同进同退,荣辱与共,我早把你当做嫡亲的姐妹。” 雨蘅眼神慢慢飘远,似是回想着什么,悠悠道: “咱们这一路走来,悲欢离合的,好像是把后半辈子的事情都提前过了一般,什么时候……能远离这些,宫里太凶险了,先头是长泰,我再经受不起你出什么事,一定……就当是为了我,保全自己。” 褚湉拼命点头,她用了全身力气说完这番话早已倦乏不堪,说是要歇息,再三催促着褚湉往养心殿去。 看她样子比之前气色稍好些,也想她多多休息,她便答应着出了承乾宫。 褚湉本着孕中不能一味不动弹的原则,便没有传轿辇,而是步行去养心殿。 花苓、谢安侍奉在侧,刚刚进了如意门,便由谢安去请管事太监层层通传上去。 不会儿功夫,却见齐顺过了来,他是皇帝贴身太监,这等传唤的差使向来不由他办,再怎么也是由张德福这掌案的派下之人担任。 褚湉心下不免有些诧异,但还是面上一笑。 齐顺恭恭敬敬请了安,褚湉和颜道:“自打离了养心殿,咱们是不常见了。” 齐顺微微惶恐,称道:“琋主子这是折煞奴才了,可不敢称咱们,规矩在呢。” 褚湉无奈笑笑,心里感慨万千,是啊,再不似当初了…… 齐顺见她微忡,犹自道:“这会子万岁爷去西海子了,主子您先移步偏殿等等。” 她听罢,边随他走边疑惑道:“你如何没伴驾?” “想是有政事,不便奴才过去也是有的。”齐顺说着引她进了偏殿…… 褚湉坐在暖炕上,望着窗户外的院子出神,齐顺特意为她上了茶,要知道他是御前伺候之人,除了皇帝,他是从不用伺候别人的。 褚湉倒不觉奇怪,想来自己与他早年相识,又共事已久,不用太多计较罢了,倒是不由得想起刚进门时的疑惑,隧问道: “今儿是怎么了,还劳烦你亲自通传。” 齐顺听完愣了一下才回道: “这不临时抓了差事嘛,左右万岁爷不在宫里,其余的都上李总管那儿听训去了,主子也知道,最近是多事之秋,规矩大。” 褚湉点点头,端起那粉彩紫藤花鸟纹蓝地盖碗,轻吹了吹茶,随便拣了句话道:“很久没见张谙达了,他也去听训了?” 等了会儿功夫,不见祁顺回话,本能的褚湉抬头看他,却见他脸色不好,怪道: “怎么了?” 齐顺眼眸闪动,随即牵出一抹笑:“是,谙达也去了,想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 她瞧他神色不对,笑意勉强,料得到不会是这么简单,便定定的看着他: “宫里头这么多年,咱们也是老相识了,当初一起在御前当差彼此互相照应的时候,我都忘不了,也从没把你当外人,如今,你有事却瞒着我。” 齐顺叹了叹,褚湉知道他非扭捏之人,想来是为难至极,便叫花苓和谢安去门外候着,齐顺见他们去了才道: “我也是为着主子好,您现下金贵,不得有闪失,听不得那些骇人之事。” 褚湉心想,这骇人之事她知道的还少吗?于是笃定的道: “说吧,我早晚知道。” 齐顺握了握拳,低头道:“张谙达,连着奏事处总管等人,因着牵扯进交通宫闱一事,全领了太后恩典……” “给赐死了!” 褚湉听到这话,手上一颤,盖碗猛地打翻在地,那碎裂的声响惊出她一身冷汗。 她该想到的,买官一事的渠道牵连甚广,必有奏事处和御前的人遭殃,她该想到的…… 她哆哆嗦嗦的站起身,心里一阵钝痛,张谙达是她回到百年后头一个见到的人,他虽有些势利贪财,但人不算坏,对她曾多加照拂,时时提点,为此自己心里常常感念,不想…… 齐顺忙搀住发抖的我,抑着哭道: “我就知道这事怎么也瞒不住的,宫规祖制,就是皇上都不能违背啊……根本是没得救!” 褚湉回忆起曾经种种,抑制不住的泪流满面,齐顺抽噎道: “主子,您别哭了,伤身子啊……谙达知道您这份心,也能含笑九泉了。” 褚湉伤心之余猛然想到什么,惊惧的看着他道:“你呢……你没有牵扯进去是不是?” 她是真的怕了,虽称不得知己,但是在养心殿的岁月里我已把他们都视作朋友,她再经不起变故了。 齐顺听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有主子这份心,奴才不敢有事!” 褚湉忙拉他起来:“别说什么主子奴才的,见你没事就好了。” 过了半晌,稍稍稳定了心神,齐顺收拾好碎了一地的盖碗,才道: “近来战事不利,日本人扬言要直捣北京,我大清危在旦夕,万岁爷的苦我看在眼里,俗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是世人都没法偿得的罪,我们奴才不过烂命一条,怎好再去给万岁爷平添愁闷,所以主子,待会万岁爷回来,您可千万别掉眼泪,算奴才求您了!” 说完,他又是一跪,褚湉还来不及扶他起来,他便重重的磕下头,她扶起他,擦干眼泪道: “你放心,我顾念着皇上。” 第一百五十七章 感时 挨到晚膳时分,皇帝才乘歩辇匆匆自西海子回来,褚湉早已率众人在院中跪迎。 东风凛冽里,他穿着缂金彩云蓝龙青白狐皮便袍,滚边青白狐皮出锋,领间系着石青色羽缎海龙皮里子的斗篷,戴着坠流苏的暖帽,但见褚湉跪在那里,一个跨步过来,伸手扶她起来,边吩咐众人免礼边嗔怪的道: “天这么冷,你还出来等,这地上也凉,怎的都这么不知事!” 说罢眼中含着怒意扫了齐顺一眼,齐顺唬地赶紧跪下,褚湉任由他拉着,柔声道: “不怪他,他拗不过我。” 皇帝摇摇头,看一眼齐顺道:“你起来吧。” 一手拉着褚湉,遂朝寝殿步去,齐顺谢了恩,急三火四的去吩咐传膳。 皇帝一回来,霎时间大家伙儿都忙碌了起来;用过膳,褚湉挨着他坐在暖炕上,这寝殿之中布置最多的不是如意,却是钟表。 皇帝酷爱钟表,这些不只是造办处制的,大多数都是海外各国进献,彩漆嵌铜活鼓字盘钟、铜镀金转柱太平有象钟、铜镀金写字人钟、铜镀金山羊驮塔式转花嵌表…… 各式各样,琳琅满目,一时间滴滴答答的声音响彻在整个殿中。 听了半晌,褚湉笑说:“皇上安寝却也不觉得吵?” 皇帝边为她捂暖手边扬了扬唇角:“你是有多少日子没住在这儿了,竟也不习惯了?” 褚湉略想想,只觉得好笑,曾住在养心殿却不曾在这些物件上多留意,如今静下来,反倒不适应。 皇帝深深看她:“你身子见显了,就在承乾宫踏踏实实的养着,外面那些纷纷扰扰的事,你不用多过问。” 褚湉深知他不愿她忧心劳神,纵有千万苦闷万般难为,都是不愿意告诉自己,但是她又怎能不闻不问? 她实在担心,近来且不说战事,宫里这诸多变故已是让她担惊受怕,如今她是是非圈内的人,又怎么躲的开。 想到此,她情不自禁的揽住皇帝的手臂,低声道:“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写字弹琴了,倾澜很想回到过去。” 皇帝听她说完,半晌没有作声,待褚湉疑惑着抬头,却只见他满脸愧疚疼惜之色,伸手将她紧揽过来: “我答应你,往后一得了空子,都陪你写字、弹琴。” “你不喜欢紫禁城,我们就去西苑,去热河,我还要亲自教咱们的孩子骑射,我只愿让他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长大……” 褚湉忍不住笑道:“这样惯着,岂不小小年纪都惯坏了,本朝历来最重皇子的教导,哪怕是公主也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你这样做阿玛的真是非比寻常。” 皇帝若有所思的道:“我只是不愿他再经受一遍我所经受的……” 褚湉心头一疼,赶忙用双手使劲环着他精瘦的腰,喃喃道:“皇上受苦了……” 皇帝一笑,用手轻拍了拍她,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自从你来,我只觉得不管多难为,你在就都算不得什么,眼下要紧的是你自己身子,我听御医回过了,你体质孱弱,又不懂将养,忧思惊惧,以至于胎动不安。” 他略略沉吟,语气中带着怜惜:“有时我在想,宫里看似锦衣玉食,却不比民间人家过得舒心,倾澜,是我对不住你,害你担忧。” “何出此言呢……”她依偎着他,柔声道:“如今我胆子大了,这些我都不会怕了。” 听着自鸣钟传来的报时之声,褚湉不禁想起雨蘅和长泰这一对天人永隔的苦命恋人,再联想到自己,脱口而出道: “我只怕,有一天我会身不由己的离开这里,皇上会忘了我。” 她曾想过,会不会有一天,就像凭空来到这里一样,又莫名回到未来,那么他会如何?此去经年,会不会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皇帝扶正她,眸如深水,正严肃又有些哀伤的望着她道: “不会有那一日。” “你别再想着出宫离开我,你想去什么地方,往后我都可以微服出巡陪你去,只你不许离开我身边……答应我。” 他的脸近在咫尺,褚湉只是看着,却越看越心痛,忍不住凑上前轻吻了他的唇角。 “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忘了我。” 褚湉不知为何如此,谈及这些就像是诀别的话语,想是雨蘅的事、珍贵人的事,战争,带给她如此大的冲击,情不自禁的多愁善感起来。 她听人说,怀孕的人最容易哭,只一想到,身体里正孕育着的小生命正是和他的延续,又无比幸福、欣慰…… …… 这天褚湉去仪鸾殿请安出来,正遇上瑾贵人,她经上次的事情受到了牵连,闭门思过了一段时日,这才解了禁。 她素日里本也不打眼,如今穿戴更是不敢有一点出挑,生怕别人再将她做筏子,就连那护甲都只带两支素银嵌碎玉质地的,如此不点眼,万分小心低调。 瑾贵人朝她肃了肃,褚湉瞧她脸庞清瘦些许,不免有些心酸,于是便邀她同行。 瑾贵人一路上安静不语,褚湉知她素来的性子,现下又是刚刚解禁,不难想象她此时何等谨小慎微,于是,挂上一笑道: “去瞧过珍妹妹了吗?” 她许是没料到褚湉会突如其来这一问,顿了顿才道:“多谢琋姐姐关怀,去瞧了,她好些了。” 褚湉点点头,舒了口气道: “那就好,再养些日子应该能下地了,你也想开些吧,事情都过去了,老佛爷想是也撂开了这档子事,不用太过担忧。” 瑾贵人小声应着,褚湉想了想,便笑笑道: “贵人妹妹是宫里出了名的敦厚纯良之人,论起稳重咱们谁都不及你,珍妹妹到底年轻,人又直爽,往后还要你多多提点她,也算是回护着她了。” 她点点头,想到什么似的,忙道:“姐姐入宫禁多年,最是心明眼亮,我们姊妹俩到底不知事,往后……” “那是自然。” 褚湉已知她话中意思,便也不妨抢在前头回了她,可心里不禁想,如今连自己都是因着这个孩子才免遭打压,她又能回护着谁呢? 在后宫,主事的是太后、皇后,很多事皇上是不便插手的,然即便是皇上有心保自己,也不得不顾念着宫规祖制。 相信太后要找自己麻烦的话,必是有足够的理由,有理有据的惩治,就如同责罚珍贵人一般,谁都说不出什么。 这么想着,褚湉暗暗决心,今后的日子要倍加谨慎防范,不能有一丁点的行差踏错。 行在着红墙连绵之中,褚湉放眼望了望神武门之外,却也一片灰茫茫,寒鸦掠过无不戚戚,远远的,驻守神武门的侍卫亲军正在换班,这当口,瑾贵人与她随着一众侍从转进东筒子夹道,一阵过道风直扑而来。 褚湉紧了紧身上的竹青缂丝灰鼠大氅,浑身泛起一阵寒战…… “想来,今儿竟是大寒了。” 她飘远的思绪被瑾贵人的话拉了回来,淡淡道:“是啊,要过年了。” 可新的一年战火却并未停息,此时此刻,威海卫、鸭绿江防线,大清将士正在与日本殊死交战,转眼看这远在八百公里以外的紫禁城,虽披红着锦,却是了无生气。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请命 旅顺失守与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入宫禁时,皇帝已是三日不曾合眼。 这一强烈打击险些叫他精神彻底崩溃,可即便如此,朝堂之上,他依旧不曾有过一丝乞降之意。 在野帝党势不纳降,与谈和派只差没当堂大打出手的地步。 皇帝虽心痛,却也清醒理智,如今,只能与日本一直打下去,时间越久,尚且有胜算在。 可他不知道的是,此时太后已秘密指使恭亲王着人与日本疏通,企图求和。 太后自有她的道理在,只怕有人趁乱揭竿而起,丢了江山与求和赔款相比,她心一横,甘愿选择后者。 皇帝得知消息之时,李鸿章却已被派去往日本议和。 他跪在仪鸾殿前的石阶之下,整整一天了,他的喉咙因陈情呼告已然干哑,然太后却不曾露面,任由他跪在冷风中。 良久良久,眼前的殿门忽的打开,有宫人无声无息地挑起那锦绣帘,太后扶着李连英面色疏冷的望着倔强不愿起身的皇帝。 “你胡闹够了没有!” 皇帝抬起眼帘,正色道:“还请皇爸爸收回成命,召回李鸿章。” 太后咽下一口气,看戏般的冷笑道:“怎么,如今他不听皇帝的话?” “您用不着明知故问。” “放肆!”太后恨声斥道:“皇帝,你太不孝了些,竟也这般对抚养你长大成人的皇额涅无礼。” 皇帝听后并无太多波澜,只淡淡回:“子臣不敢,子臣只是不愿乞和。” “倘若打下去,日本未必就胜,我大清尽可拖垮它,子臣誓死不愿国威受辱,百姓可欺!” 太后对于他的一腔热血置若罔闻,甚至于打心眼里觉得可笑,于是带着嘲讽似的口气道: “你不愿,难道我就愿吗?讲大话谁不会,不谈和就打,可连北洋水师都成了破铜烂铁,你还拿什么打?!” “到时候,你也要去寻棵歪脖树吊了脖子不成?” 皇帝心底发狠,倘若谈和,那必是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奇耻大辱,他自己也要被钉在耻辱架上供后世唾骂,这还不算,那些虎视眈眈的列强们更要一拥而上,到时国将不国。 “子臣死不足惜,宁愿受死也不受辱,皇爸爸,求您了,此例万不可开。” 太后长叹,下来石阶,走近他几步,意味深长的道:“皇帝,我知道你的难处,可我也有我的难处。” “如今已有趁乱造反的苗头,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倘若你一意孤行不管不顾,只怕这爱新觉罗的江山,都要从咱们孤儿寡母手中断送了。” “我绝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所以我不得不出手。” “皇帝,你别怪皇爸爸。” 太后的心里只有政权,他的心里只有国家,如此,他依旧不愿放弃,他宁可赌一赌。 “皇爸爸,从小您就教导我要勤政爱民,重振国威,子臣十五岁时作的那篇策论您还记得吗?” 太后不耐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皇帝回:“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子臣不愿见将士们的血白流,不愿违背誓死捍卫者的意愿,何等后果,子臣愿一并担下。” 太后实在没有耐心再说服他,他的陈词叫她心虚,又从心里看不起,她在乎的从来只有谁来做主江山,皇帝疯狂的想法与言论,她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这后果,你担不起!” “皇帝,我看你是疯魔了,事已至此,大局已定,你无需多言,回养心殿去吧。” 皇帝望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他知道此时此刻,太后已将此事拍下板,自己虽为皇帝,可战时指挥权已形同虚设。 哪怕归政,太后也从来没有将军权旁落,关键时刻,皇帝依旧不如太后的话好使唤。 “子臣还是那句,哪怕是一死也不负国,不议和,请您收回成命。” 太后对于他的话不为所动,边走去殿里边嗤笑道:“你用不着拿命来威胁皇爸爸,我意已决,你愿跪便跪。” 皇帝望着紧闭的殿门,悲愤难耐之下露出丝丝苦笑。 她从来不让他如意,从来不听他。 某一刻,他想过舍弃这皇帝之位,可这在太后眼里根本构不成丝毫威胁,他今天退位,明天她就可另立新君。 国家有难之时,他亦不能在这种时刻选择逃避,所以下一刻,他便清醒的过滤了这个虚无念头。 风刀雪剑又如何?他跪的时间太久,早已麻木不仁,脑子里无端端忆起许多年前,在长街尽头,他坐在奢华的龙辇之上,看到倾澜跪在雪地里浑浑噩噩的场景。 她那时的痛苦和现在的自己,是旗鼓相当的吧。 如此想着,他竟也不痛了。 皇帝高烧卧床的五天里,褚湉来过不止一次,只因遇喜,她被拒之门外,太后明令她禁止踏入,怕过了病,伤及龙胎,而侍疾的事则由皇后操持着。 这头皇帝一朝病倒,那边雨蘅缠绵病榻难再起,褚湉心急如焚,两头着急,如此一来,她怎能好? 谢安小心扶着褚湉向前走,她脚下无力,紧裹着斗篷,才跨出遵义门,却险些与来人撞上。 还不等她反应,身边的谢安也未来得及开口,来人已行屈一膝礼,口中道: “奴才莽撞,请琋嫔娘娘恕罪。” 这声音登时响起,让褚湉心中异样非常,顿了顿才道:“无事,起来吧。” 那麟查站直身,退至一侧,十分规矩地垂首而立。 褚湉知道如今身份有了更多计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起他曾请命往前线之事,只满腹悲壮感慨,更多则是心酸,遂只说: “大人保重。” 那麟查颓废了一些时候,尤其是阿玛与大哥殉国以后,他有心却无力,彼时又传来那人遇喜封嫔…… 他的世界塌无可塌,将就过。 唯一的指望,便是皇帝。 如今许久未见,他却只能守着规矩,不能抬头看她哪怕一眼,不能再与从前一般与她说话。 这一秒他心如针刺,难以忍受。 可就算她与他相隔天地,远如前世,他还是无法忽略心底对她的悸动。 他想开口恭喜她一句,却不知如何开口,以何等身份开口,况且眼下时局太难,他说不出口。 “多谢。”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多谢,从前都是她多次感谢自己。话到此,他才察觉不妥,连忙补上一句: “奴才恭送娘娘。” 这句话让褚湉如鲠在喉,她说不上为何如此惆怅。 都回不去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威逼 皇帝抑着病痛,脚步僵持,他不禁抬头望向养心殿外的天。 怎个风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李鸿章赴日谈判挨了一枪子儿,到底还是无法拒绝割地赔款的苛刻条件,终是带回来一纸屈辱条约。 太后以凤体违和之由闭门不理世事,更是不见任何人,皇帝早已对此寒了心,也再不指望一二。 他正坐在龙椅上,手中紧握着那份《马关条约》,那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着白。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的一众大臣,眸中尽是愤然。 “皇上,此事万万不可啊!” 兵部尚书李鸿藻跪倒在地,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日本狼子野心,若此次妥协,日后必得寸进尺!我大清虽一时受挫,但只要整顿军备,未必就没有反击之力,请皇上三思!” 皇帝的心砰砰乱跳,面色登时闪过一丝动容,他打从心里是宁殉不签此条约,如今朝堂上有兵部尚书这一番话,心内稍安了几分。 “皇上,李大人此言差矣!” 礼部尚书孙毓汶上前一步,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 “如今连北洋水师都已全军覆没,辽东半岛亦岌岌可危,若不签署此约,战火将再次燃起,百姓更将再遭涂炭,请皇上以天下苍生为重,暂且忍耐,以图后计!” “割台湾、赔两亿两,还要开埠通商!这哪里是和约,分明是亡国之约!”年轻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他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愤慨与自责,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殿内的大臣们全都哑了火,只垂首不语。 “皇上!”李鸿藻再次叩首,声音中带着几分悲壮,“臣愿率军死战,绝不让我大清蒙受如此屈辱!请皇上允准!” 那麟查听得此言,即刻跪下,正色道:“奴才愿随李大人一同赴战,死生不足惜,恳请圣上成全。” “皇上!”孙毓汶也跪倒在地,声音中带着几分恳切:“如今国库空虚,军备废弛,若再战……请皇上三思啊!” 皇帝的眼中悲愤,猛地站起身,龙袍下摆拂过冰冷的金砖,眼中似有火焰燃烧: “割我土地,吸我膏血,朕若签此约,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我列祖列宗?”他手指紧握,几乎要掐进掌心肉里…… “台湾割则天下人心尽去,朕何以为天下主?” 殿内文武诸臣皆俯首无言,个个面色灰败如深秋枯叶,有人肩头微颤,有人以袖掩面,还有人眼中湿润却强自忍耐。 “皇上!”孙毓汶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如今之计,唯有暂且忍耐,以图后计,请皇上以大局为重!” 皇帝用力闭上眼睛,心中更是坚定了一分,他不愿再去看那丧权辱国的条约,不愿接受这样的结果,于是一开口语气便是不可忤逆般的决绝: “朕绝不签此辱国之约!日本虽胜,但国力有限,若我大清迁都西安,重整军备,未必不能一战!” 他的心中充满了矛盾与挣扎。他知道,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将背负千古骂名,可他更知道,他必须做出选择。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主和派大臣李鸿章面色一变,上前劝道:“皇上,若再战,恐京师难保,社稷危矣……” “住口!”皇帝怒斥,“尔等畏敌如虎,只知割地赔款,可曾想过天下百姓?可曾想过国威国体,朕意已决,即日下诏,迁都西安,整兵再战,就算是拖也要拖败日本!” 就在殿前群臣震惊与争执不下之际,殿门轰然而开,太后在太监李莲英的搀扶下缓步而入,凤眸含威,冷冷凝着上位的皇帝…… 皇帝已知有这一回,便不作他想,挺直脊背,起身行礼:“子臣请皇爸爸安。” 太后冷笑之声不绝于耳,她径直走向御座,步步来到皇帝跟前,居高临下道: “皇帝,听闻你要拒签条约,还要迁都再战,你可知道,这是在拿大清的江山社稷当儿戏当赌注,我也与你说的很明白不过,我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皇帝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皇爸爸,日本狼子野心,若一味退让,国将不国,条约苛刻,怨声载道,试问子臣如何允准,为今之计只有迁都再战,以保祖宗基业!” 太后眼中寒光一闪,猛地一拍大案,厉声道: “你糊涂!若京师陷落,你担得起吗?” 殿内气氛骤然紧张,群臣噤若寒蝉,太后冷冷挥手: “来人,取玉玺来,皇帝今日必须用印!” “皇爸爸,不可!” 皇帝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可还未等慈禧反应,殿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透过雕花窗棂,隐约可见一队队荷枪实弹的武卫军正在宫墙边布防,此时荣禄便进得殿来。 他神情自若,跪地俯首道:“奴才荣禄奉皇太后懿旨,战时为保两宫安危无虞,为防倭谍作乱,已调令武卫军镇守宫禁内外,奴才与众将士万死不辞。”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鸦雀,各自惴惴,太后满意的看着这一切,点点头免了荣禄的跪。 皇帝心头发寒,明白知道太后这是威胁他,必要时便是逼宫,他抬眼间正对上殿下帝师翁同龢的目光。 他从老师眼中看出了哀伤和忍耐,殿外暮鼓沉沉,养心殿檐角的铜铃无风自响,似一声悠长的叹息。 褚湉乏累的支起身,头痛恶心齐齐袭来,才太医开的药闻都不得闻,才让花苓端下去,却见谢安打帘子进来。 她忍着不适,轻声道:“左右难捱了一天,这会子稍好些,你快扶我起来,我去瞧瞧雨蘅。” 谢安垂首而立,却没听命上前,嘴上笑说:“雨蘅姐姐睡下了,主子晚些再去吧。” 褚湉望了望窗外,只见日头晴朗,便道:“她躺了许多日子,今儿这样好的天气,我同她透透气。” “你快去命人抬那躺椅出去,铺上鹅羽软垫,这样她倚着舒坦些。” 谢安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却实实在在的被褚湉所察觉,她从未见过谢安如此搪塞自己,心里只觉不对,面上却故意笑笑道: “怎么,你还不去,我都指使不动你了?” 谢安抿了抿嘴唇,一派轻松答:“谢安不敢,只是雨蘅姐姐正歇息的好,不好再打搅了去,反而对病情无益。” 褚湉点点头,存心打量了他一番,却叫他心头发虚。 见谢安一再拒绝,她心中更是升起层层叠叠的不安来,便不等他反应,自己起身就向殿外而去。 谢安唬了一跳,连忙追至跟前,声音中含着几分急切和慌乱: “主子别过去了,雨蘅姐姐确实睡着,她身子虚透,咱们叫她多睡会儿的好……” 褚湉方止住脚步,侧头看着他:“谢安,你从不对我说假话,你骗不了我。” 话音还未落,脚步却又踏了出去,谢安叹了一口气,一直随在侧跟随,苦道: “就听奴才一句吧!” 褚湉不理,照直往雨蘅住的偏殿去,谢安脱口哀道:“姑姑!” 褚湉被他这声姑姑喊的顿了顿,苦笑着一张脸:“你和雨蘅都是我身边最好的朋友,我得去瞧瞧她。” 谢安一颗泪滚了下来,仿佛煎熬了许久般,他伸手拉住褚湉的衣摆,哀求般的道:“谢安抗旨,不让姑姑去,姑姑罚我吧?” 褚湉摇摇头,甩开了谢安的手,她一步步往偏殿而去,每一步心中便是一抖,她手指发颤,向那殿门而去。 刹那间,谢安挡在了她的手与门之间,他石青色的袍子本来是收敛的颜色,此刻却刺眼的紧。 褚湉不敢也不愿猜测,她只觉得害怕,身体微微发抖…… “你让开。” 谢安一刻不再犹豫,扣住那不住颤抖的腕子,痛声道:“雨蘅姐姐已经不在这里了!” 第一百六十章 蘅枯 褚湉不可置信的瞅着欲言又止的谢安,颤颤道:“什么叫不在这里?” “雨蘅去哪了,她去哪了?” 谢安看她如此模样,心里疼痛难忍,事到如今,叫他如何瞒得下去? “雨蘅姐姐她……” 谢安手上更紧些抓着她的手腕,生怕一个差池她便支持不住似的,随后便痛定思痛的开口: “雨蘅姐姐……昨日夜里撒手去了。” 褚湉一阵头晕目眩,这句话如同霹雳般在她耳边炸开,恍惚过来,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推开了站在面前的谢安,嘶声道: “为什么?为什么瞒我至此!” 她泪水如决堤,汹涌而出,眼前谢安的面貌早已模糊,她一瞬间失去了理智,只哭喊着: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不告诉我?谢安,我恨你!我恨你!” 谢安尚且冷静,便不顾她的推搡,抓着她的手臂不放,含泪道:“昨日里你越发难捱,你自己的身子你自己比谁都清楚,试问我如何明白告知?” “你恨我便恨吧,你怪我我也认,哪怕你从此撵我走,我也不在乎!” 褚湉一阵心绞,听不进任何话,悲痛如狂风暴雨过境,洗刷着她的全部心神。 她呼吸困难,仿若肝胆俱裂,用力挣脱开谢安的手,跌跌撞撞地朝着雨蘅的房间而去,还未碰到那门扉,人便如落叶般瘫倒下去。 承乾宫里乱成了一片,夙夜里灯火通明,太医们各个面色难为的出了宫门。 花苓在寝宫里伺候,雪芜则用呈盘端着刚熬好的药进去,宫女们跑前跑后,小厨房也正忙着以备不时之需。 夜色里,谢安倚靠在殿前窗下的长阶上,脑中不停回响着那句“我恨你”! 他不在乎,便是真的不在乎,他只在乎让他如此做的原因。 他明知不该拘泥于此,照直向着目的而去,却偏偏将自己规划好的路子走歪。 他苦笑,人果真不能太认真,可那又怎样,他背负了太多,犹如血海坟山般,有一瞬间真的想卸下。 他也尝试卸了下来,自来到承乾宫,他便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守着姑姑和这一亩三分地,不作妖,不惹事。 可每每她受害一次,他便不自觉地想拾起那份沉重的枷锁,新仇旧恨一并算。 他被矛盾撕裂,冷静下方回到眼前,还是希望姑姑一切安好,旁的,就再说吧。 待褚湉转醒之时,灼目的日头已然高悬中天,那光亮刺穿了窗棂上蒙着的霞影纱,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刺眼的光斑。 竟是第二日的正午了。 她眼睫微颤,双眸空洞得骇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琉璃珠子,映着窗外的天光,却一丝神采也无。 她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呆呆倚在床榻上,徒留侍女们干着急。 谢安小心翼翼地进来寝宫,只如此,褚湉都似毫无察觉般。 他来到跟前,花苓朝他咬咬唇,眼圈瞬间泛红开来,回首端着已然冷掉的膳食退了出去。 谢安年轻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对等的沉郁,他望着颓然的褚湉一股苦涩涌了上来,便轻手轻脚的坐在了床边的脚榻上。 他望着她,嘴唇微张,半晌才缓缓道:“不管你是不是恨透了我,或是再不愿意见我,我都要来告诉你。” “雨蘅姐姐最后是含着笑走的,她叫我今后务必替她陪你左右,护你周全,她自己却再不能与你结伴前行了,她还说如何都是她对不住你……” 谢安顿了顿,仔细揣测着她的情绪,生怕自己哪句话错漏,或是说偏一个字惹她更加伤怀。 “她想找那个人去,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她想到痛不欲生,现如今终于要见面了,她喜不自胜,迫不及待的,但求你原谅她的失约,真正替她开心才是……” 谢安说完才觉察自己已是落下泪来,他小小年纪时便已看多了人间疾苦,爱恨情仇,本不该多泪,可如今涉及褚湉,他就自有说不清的难过。 褚湉边听边暗自垂泪,手里攥着的是雨蘅早年亲手绣的帕子。 仿若还是当年端午,雨蘅手里拿着五彩丝线正在灯下给她编花绦。 她一头乌发梳的纹丝不乱,就连鬓角都是服帖整齐,连一根乱发丝儿都寻不见,哪怕是半夜做活计都不曾懈怠过,每每还不忘嘱咐自己别太懒散,小心上头看见不顺眼,少不得顿簟巴子…… 是了,她就是这样谨守规矩的人,偏还爱唠叨。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唠叨自己了,也再没有人为她哭,为她笑,为照料她而熬青了眼睛…… 那个与她同甘共苦,相知相惜的人真的不在了。 如同是一场噩梦,梦里梦外,都抓不住丝毫,往日里的回忆如同一把钝刀,极其残忍的切割着布满疮痍的自己。 褚湉再也经受不住,将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失声恸哭。 雨蘅的死只在承乾宫中弥漫良久,不肯消散,褚湉也因悲伤过度,胎像十分不妙,整个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早起好歹吃了几口燕窝粥,便再也食不下咽。 几日里不见皇帝,她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只在平时,他即便再忙也会抽空过来看她。 而如今承乾宫出了这样的事,任谁都知道这对琋嫔来说是何等打击,可皇帝却一直未露面。 她靠在大迎枕上,深思飘忽,似是困意袭来,却又睡不实,如此半梦半醒着。 恍惚间,闻得窗外有交谈之声,因着是晌午,宫中尤其静谧,那对话便一两句传到耳里来。 永和宫的宫女灵芝奉瑾主子命来送些安胎的补品,见着花苓在窗外廊子下正为那笼中的雀儿添水,故意上前唬了她一跳。 两人本是一同入宫,见面也便东扯西拉的闲聊了两句。 “我们宫里还有些老山参,很是滋补,瑾主子说改明儿再叫我送来。” “瑾主子人真好,对下也宽仁大度。” “可不是么,可就一点……” 她想说什么花苓心领神会,无非是从不受宠那些,可惜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谨慎人罢了。 “我们那儿自然是不能得见天颜,可想必你们这里应是日日亲临。” “哪里来的这话,这些日子可没有。” “这么说来,那就是真的了……” “什么真的假的?” “这样大的阵仗你还不知道么,如今遵义门连同后头的吉祥如意门,全部都有官兵把守,那可不是大内侍卫,是外头来的。 这回打了败仗,听说养心殿里因着拒签条约的事触怒了西边,懿旨对外称是圣躬违和,实则是形同软禁啊!” 褚湉呼吸一滞,霎时间血气上涌,只觉肚子像是被巨石压住,又坠又疼,胸部剧烈起伏却不得喘息,浑身上下即刻大汗淋漓。 第一百六十一章 嗣殇 只听“哐当”一声,惊得殿外的两人霎时跳开,花苓已觉不对,撂下灵芝,匆忙朝寝宫奔去。 金砖地上,是那柄用来安枕的墨玉嵌石三多如意,而今已摔成了两段。 床榻上,褚湉脸色惨白,嘴唇亦是不见血色,额头上尽是,瞬间浸透了鬓角散乱的发丝。 她只闭着眼睛,模样十分痛苦,似是不得开口说话。 花苓定睛一瞧,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有骇人的红色自那素色的锦褥上快速蔓延开来。 “血!有血!快!快传太医!快啊!” 宫女的呼声凄厉,带着颤抖的哭腔,在死寂的殿内炸开,惊起一片混乱的脚步声和杯盘翻倒的脆响。 仿佛还是那年,褚湉携着雨蘅在养心殿里赏花。 那枝头上的花已过盛时,轻轻一碰,便是落樱缤纷。 她俩往对方的袄领子里塞花瓣,欢声笑语打打闹闹,不多时,就见着张谙达随在皇帝后头从腰子门进了来。 她俩吓得忙住了脚,张谙达一脸严肃呵斥两人越发不懂规矩,却被皇帝打断。 皇帝的脸是十七岁时的模样,一开口就是问她俩在玩儿什么…… 好疼呀! 绵绵不断的疼痛让褚湉的梦境变得模糊不清,终被迫清醒几分,她疼到发冷,想蜷缩起身体,衣裳接触到皮肉时竟与冷汗黏在了一起,汗津津的难受的很。 意识点点恢复,伤痛也随之涌回脑子里。 原来,雨蘅不在了。 就连皇上也处境堪忧。 她裹挟着眼泪睁开眼,莹莹烛火提醒着她,这些都是真的,身上的疼痛也是真的。 她失去了雨蘅,也失去了孩子。 …… 转天一早花苓急匆匆跑进来,彼时褚湉才转醒并生生捱了一夜,靠在那里睁着眼睛只是发呆,花苓凑近些,轻道: “主子,老佛爷来看您了,这会子想是过了景和门,您预备着点。” 褚湉并不回应,眼中噙着一汪泪,整个人呆呆的。花苓有些心疼,本身经历了如此多的打击,人还虚透着,这时候太后过来必还要强打起精神来,真是作孽。 她想想只摇摇头,便忙守去了一旁预备。 太后由李连英服侍着进来寝殿,一眼便瞅见榻上半倚着的人。 见她一脸病容,憔悴不堪的模样到底有几分动容。 褚湉无力地就着花苓的手预备起身行礼,太后只道:“算了,免了你的礼。” 两个小太监将太后的御座搬到近前,太后一手扶着李连英的手臂坐了下来。 太后着一身绛紫色团寿纹常服,发髻上的点翠凤凰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她深看了褚湉一眼,见她面色灰白如纸,嘴唇干裂,眼中布满血丝和泪,竟似那病入膏肓之人。 太后心底升起丝丝可惜,却又很快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那孩子没了说来是可惜了,也是他无福。”太后的声音不紧不慢:“你还年轻,往后日子长着,如今该是打起精神来调养好身子。” 褚湉许久未开口,太后的话她如今听不进,一张口却觉得使不上力,语气虽轻飘飘却也有一份决绝: “老祖宗,倾澜想见见皇上。” 话语一出,四下沉静下去。李莲英的眼皮跳了跳,偷眼去看太后的脸色。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们更是屏息凝神。 褚湉心底里无一丝惧怕,只静等着,然太后忽而付上一笑:“琋嫔,你是打哪儿出去的?” 褚湉早知会如此,恳切道:“奴才从不曾忘,也并没有丝毫背弃,我只是想见一见皇上,孩子没了,他总该知道。” 太后沉默片刻,忽而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褚湉: “我与皇帝已商量好拟了圣旨,借着年下封赏便晋你妃位,这也是对你的褒恤,记着,甭管这天儿怎么变,只要你心里头还记着你是我储秀宫的人,该有的就不会少。” “明日你便去往颐和园修养身体,旁的什么都不用过问!” “皇帝如今圣躬违和,顾不得你,你身为嫔妃,自该体谅皇帝才是。” 妃位?圣躬违和?体谅皇帝?她心中冷笑,当着她还有什么必要说这些违心话?阖宫上下任谁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太后要顾全自己脸面罢了。 眼中那汪泪终于滚落下来,滑过苍白的面颊,褚湉微微仰头,望向太后,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老祖宗……您为倾澜费心安排好一切,倾澜无功不敢领受。” 太后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怎么,你倒是痴心起来了!” 褚湉想反抗,却清楚明白如今的处境,她还不能意气用事,只得压低声音道:“奴才不敢。” 李连英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劝道: “琋主子,您这身子骨儿要紧,还是听老祖宗的安排,好好将养才是,皇上那边儿有太医们照应,您且宽心。” 太后见她就范转身拂袖,边往外走边语气不容置疑道: “李连英,传我的话,明日一早送你们琋主子去颐和园,没有我的旨意,不得回宫!” “嗻。”李莲英低头应声,眼角余光瞥见褚湉颓然靠在大迎枕枕上发出丝丝冷笑,心中暗叹一声。 …… 紫禁城的黄昏格外漫长,接连三日养心殿殿外皆布防着武卫军,连御前侍卫也悉数被调离。 皇帝撑着头独坐在案前,茶饭不思,他脑子里无不是这些天的惊变。 他深知自己此番着实冲动,二十来年的做小伏低,韬光养晦,至此竟是白费了。可为着国家百姓,倘若连拒绝都无法说出,那还谈什么一国之君。 尽管这皇位岌岌可危,但是他竟升不出一丝悔意来。 为今之计,他唯有自救,彻底放下心底的愤恨和尊严,只这些和国家和自己从来的理想比起来又算的什么? 眼下,最痛之事除却割地赔款,便是那一日,太后派李连英传话。 “万岁爷您可保重啊!琋主儿昨日里不慎跌了一跤,皇嗣没保住。” 皇帝自知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褚湉又能好到哪去,可没想到…… 是我,是我害了她! 他痛苦到无以复加,一个人绕殿疾走,整整一宿,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扼住愧疚心痛,眼前,只有自己解了困局才能以图后计,才能陪在她身边,尽全力安慰她,呵护她。 …… 第一百六十二章 责躬 一路上舟车劳顿,对于她一个刚刚小产又备受打击的人来说,实在是火上浇油。 褚湉忍受着失子的锥心之痛与雨蘅之逝的哀恸,斜倚在铺了三层软垫子的马车上,心里忽而冒出些许疑惑。 甲午战败,皇上被软禁,这似乎与历史时间轴不对应,且误差很大。 突然心中又隐隐透出丝丝明朗,如果是一个平行世界,历史则被颠覆,那是不是每个人的结局都会因此改变? 她按了按僵木的太阳穴,事情到底怎样发展还不得思忖,当务之急则是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可眼前两人被生生隔开,她得好好想想才是。 进了颐和园,她被安排在谐趣园中的涵远堂燕居。这里景色秀丽,前出抱厦邻水,后倚山石修竹,又是远离尘嚣最是闹中取静的一处,想来很适合修身养性。 褚湉对此全无心思,又黑沉沉昏睡了一夜,第二日晌午才悠悠转醒。 整个谐趣园里最忙的不过谢安,似是含着满心愧对,出入办事只轻轻来轻轻去,却安排的十分妥帖。 捱了些时日,褚湉身子方才好了些,偶尔倚着躺椅在抱厦下看满池新荷,宫女们常伴着左右,却也瞧出她面色淡淡,对一切也都是淡淡的,仿佛还未从打击中挣脱出。 谢安脚步轻快,自那青黛墨线般的游廊中而来,手上提着一迦南香点翠祥云笼。 他上去请了安,有些小心翼翼的道:“主子看,咱们宫里的小雀儿,奴才打发人送来了。” 褚湉抬眸看谢安垂着眼,心里说不上何等滋味,又望了望那笼中的绣眼鸟道: “把那笼子打开,放了吧” 谢安一怔,倒也没多嘴,只听命打开鸟笼。 鸟儿嗖的一声飞扑出去,扇着碧绿碧绿的翅膀朝着远处的山峦飞去,不得丝毫留恋一般。 花苓不免可惜道:“这雀儿是万岁爷特特赏的,主子当真舍得?” 褚湉扬了扬嘴角,眼中映着满园苍翠:“为人所困,有什么好,远处有大好天地,有翠树繁花,你看它飞的多好多快。” 她转眸又向谢安道:“看你这些日子里忙的脚不沾地,也该注意保养,近前来又总是无声无息的,我实在不习惯。” 谢安如获大赦,喜出望外般马上答道:“谢主子关心,谢安知错,再不敢了。” 这一句话他便安了心,得知褚湉心里已不再恼他怒他,心里还不曾如此大喜过望,一时间忘了形,只顾扯嘴笑。 近来天气越发的好起来,她的身体也跟着舒展了些,只还是每天补着气血亏空,元气是渐好可心里却抓瞎。 如今,自己困在这园子里,更休提怎样助力于皇帝,寻不到丝毫头绪,于是整日里郁郁寡欢。 花苓、雪芜正扶着她漫步在昆明河畔的长廊中,带走的一段便坐在那亭中歇息。 雪芜最是活泼,采来些绿莹莹的草来编蚱蜢给褚湉瞧。 花苓见她淡淡的,成心想叫她开怀些,故意笑着道:“主子您瞧,雪芜姐姐的蚱蜢编的多么肥,活像个知了似的!” 雪芜朝她撇撇嘴,伸手将那草蚱蜢扔去了她身上:“看你多嘴多舌的,小心它活过来咬你!” 两人闹了会子,见褚湉面色不错,又伺候着她往回走。 谢安打东边迎面而来,先请了安又看着两个姑娘道:“马上午膳时候了,你们前脚回去盯着,我来陪主子慢慢回。” 见褚湉点头,两人方退下快步回去谐趣园,她示意谢安近前,又望了望四周围才道:“如今这地方可以说话吗?” 谢安答:“奴才才支走了那些洒扫太监,另有可靠的盯着呢,断不会出纰漏。” 褚湉放下心来,转身几步重新坐回锦垫上,看着谢安郑重其事道:“我如今尚可,你不必有顾虑,有什么就说。” 谢安微窘,却还是如实回:“主子想的没错,内殿里只有齐谙达一人侍奉,我师傅在遵义门外头一概不得靠近。” “近来宫里风声紧,消息自是不好传递,师傅是身不由己,我以采办为由给小田传信,小田与我视同亲兄弟,眼下虽在二总管底下,可我知道他实实却是李总管的人。” 褚湉疑惑:“我只随口说倘若能探听一二便最好,也想过其中必定坎坷不已,你却办得到,不知又是如何给小田传的信?” 谢安笑了笑,见褚湉探究般凝着自己,没办法只好道:“不过是认得些下人,又有好处可拿,我们这种浮萍野草,抱团取暖罢了。” 褚湉没再追问,她只觉得,像谢安这样她有时候都看不透的人必是有他自己的门路在,既然当初能百般熟识于自己,那么熟识于别人也不在话下。 见她没有继续的意思,谢安喘了口气又道:“如今能传信的表面是小田,可我晓得他还没这个胆子,应是李总管点了头。” 他说着拿出隐在袖中的纸来,恭敬递到她跟前。 褚湉伸手拿开将那纸展开,却是密密麻麻整篇墨迹,一看便知是仓促下抄录而来,而那上头书——罪己诏。 谢安道:“不过几日,皇上便下了罪己诏,如今该是天下皆知,不过这只是暂缓稳住民心之计。” 褚湉心中涌上阵阵苦涩,她含着一汪清泪盯着那字字句句…… 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 嗣后嗣后,朕惟当朝夕乾惕,兢兢业业…… 试问近日之人心,泄沓成风,苟安旦夕,欺饰以谋升擢,钻营以保禄位。推原其故,皆因朕躬不德,不能感召臣工,以致酿成此变。 当此创巨痛深之日,正君臣卧薪尝胆之时! 苟犹讳饰如故,欺罔如故,泄沓如故,则将来大局何堪设想? 用是切责臣工,力除积习: 一、内外臣工当洗心革面,力惩前愆; 二、凡有裨于时局者,均当据实直陈,不得粉饰; 三、各省督抚宜裁汰冗兵,节省饷项,并破除情面,甄别贪吏; 四、破格求人才,凡有奇才异能者,无论官职大小,准其保荐录用。 倘仍蹈旧习,一经发觉,定即从严治罪,决不姑容! 将此通谕知之。 褚湉攥紧那页纸,缓了缓,命谢安取来火镰,将其烧了个干净。纸灰被风卷起,她抬手尽数撒入湖中。 颐和园的长廊蜿蜒如龙,匍匐于万寿山麓。风扑在褚湉脸上,却无一丝凉意。谢安道此举是为安抚人心,她却觉不止于此,更暗含了向太后示弱的意图。 思及此,她心下稍安。皇上既已如此,倘若再添把火,不怕太后不就范。 正走着,谢安忽道:“对了,奴才过来时,在仁寿殿那头碰见一个人。” 褚湉回神,随口问:“又是你的旧识?” “是那麟查,那大人!” 第一百六十三章 玩火 入伏以来,颐和园的夏夜闷热难耐,褚湉倚在抱厦下的藤椅上,手中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一旁奉好的茶点几乎未动,眼前的夜一点点黑透,耳边是乐此不疲的虫鸣声,此时此刻,宫人们正往那铜胎掐丝珐琅熏炉中添百合香,以作防蚊之用。 她该想到,以皇上如今的处境,身为他亲自抬举的御前侍卫,又一再支持主战,如此必是少不了牵扯,想来被谪贬到颐和园已是幸事,至少有命在。 她不懂,那麟查这样的忠烈之家,本该受朝廷厚待,可如今,非但不得加封,还要落井下石。 太后此番也太过凉薄霸道,丝毫不顾朝廷上下是何说辞,就不怕寒了天下将士的心? 将士?哪里还有什么将士。 褚湉在谢安的搀扶下回去殿里,才跨进门,就听她忽然开口: “得找机会见那大人一面。” 谢安不觉意外,却面露难色:“园子里耳目众多,况且一介侍卫私会嫔妃,没得叫别人给咱们栽罪名。” 褚湉讪讪道:“你这话也太难听了些。” 谢安只笑说:“这种事交给奴才就好了,何必劳动姑姑。” “你又趁着这里没人僭越起来,没大没小的。” “因为谢安知道姑姑必不会怪罪。” 褚湉想了下,终是摇了摇头:“不行,这不是一两句就能说清的事,必须面陈。” “可……” 谢安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见褚湉伸手端起桌上放的一杯荷花酿,眨眼间便朝绣绣竹梅纹的 纱幔上洒去,又拿来烛台,只一掷,火苗瞬时蹿上了纱幔,直冲去落地露镂雕罩,刹那间殃及去了窗户。 谢安看傻在当下,见褚湉嘴角隐着丝丝笑意,他即刻回过神,心里泛起极大的快感,上手扶着褚湉朝外冲去,大喊道: “走水了,快来人!涵远堂走水了!” 此时此刻,宫女们发觉也都喊了起来, 众人凄厉的喊声划破颐和园的宁静,远处果然传来杂沓而来的跑步声。 众宫人取水灭火之际,浓烟中,她被谢安护着,正看到那麟查带着侍卫狂奔而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冠帽下的眼睛瞪得老大。 褚湉只向着他微一点头,便由谢安侍奉着往霁清轩而去。 那麟查率两名护军急行至霁清轩前的垂花门,吩咐道:“你们在此布防,我进去同主子禀告火情,仔细盯着,万不能叫火势殃及此地!” 话毕,便转身利落的进了垂花门去。 褚湉在正厅安坐,见那麟查果然赶来不由得起来身。 那麟查心思繁乱,也不敢看她的脸,上去便请了个单腿安道: “护军参领那麟查给琋主子请安。” 谢安须代替褚湉回道:“免礼。” 褚湉被这些规矩束缚的又难受又焦急,当下便道:“时间紧迫,这里没有别人,不讲虚礼,我是有话与大人说。” 谢安见褚湉递给他一个眼神,心里自是明白,可又不放心两人独处,一旦传扬出去那是大家都玩儿完的罪,偏偏又只得领命,便不情不愿的退去了门口以把风。 那麟查许久不见她,又听闻她突遭变故,只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时不知怎样面对才好。 褚湉自是坦荡,开门见山道:“大人如今是受了牵连,可不知还有没有胆量去搏一搏?” 她说罢,换了更温和的口气继续道:“我知道当下情势是强人所难,也知道这件事你本可以避开,完颜家满门忠烈我既心痛又敬佩,很多的则是愧疚,愧疚不该再惹你犯险,但是……” 褚湉话到此处,心不知被什么摄住一般,一瞬间热泪盈眶:“我真的无路可走,没有办法。” 那麟查如枯槁般的心还是被她的话所感染,所悸动,他说过的话她也许忘了,但他自己一直记着。 “说吧,你需要我做什么?” 褚湉一怔,但想到了什么,即刻道:“我一个人势单力薄,想请教大人,该如何解得皇上困境。” 那麟查不觉意外,正色道:“你今日故意纵火引我来,又趁乱会见,想必心里有筹谋了。” 褚湉见他如此说,便更加信任了他一分,信任他对于皇帝的忠心,于是点头道:“是,有一些,但是不知可不可行,能不能行。” 那麟查抬起头微一蹙眉,月色下,琋嫔还是如当初初见一般,眼眸清澈如水,顾盼间犹如闪动着波光…… 他心里一沉,道:“你能到今日捱了多少,你比我清楚,不要剑走偏锋,以身犯险。” “你告诉我,或许我可以,我如今是一事无成的自由身,比你轻巧得多。” 褚湉心有戚戚,忍不住道:“你只要助我出去便好,别的你都不要沾染!” 那麟查知道以她的性格,断不会拉拉扯扯,于是思忖片刻道:“你该不会是想去联络洋人公使?!” 褚湉面色坦然,压低声音道; “是!大人在御前该是比我清楚,还记得当年各国公使觐见时的情形吗?” “他们推崇的是励精图治、锐意图新的皇上,而非……而非深宫妇人!” “皇上待他们以礼,他们亦曾对皇上寄予厚望,如今皇上圣躬违和,太后继续垂帘听政,那些列强早已对太后所为不满。” “倘若我去表明身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用他们出什么力,只需表示想要觐见慰问,并推举名医即可,如今,这是皇上,也是咱们唯一可能借用的外力!” 那麟查还记得在御前时,英国公使窦纳乐对圣上那份超越礼仪的尊重,以及德国公使柯达士献枪时,眼中对年轻皇帝的期许…… 他不得不承认,褚湉说的没错,他们也只有这一步棋可下了。 “你就不怕死?” “自入宫起,生死之事何曾由过自己?今日,为了皇上、为了国家,我愿意以命相搏!” 那麟查用力攥着拳头,这话让他既难受又感叹,看着她眼中那份为皇帝不顾一切的执念,自己多年前那份隐秘的情愫在此刻尽数化作了倾佩与决心。 保护她,成全她,便也是守住他心中那份对皇帝应尽的忠义。 他未再作他想,只道:“好,我明白了,出去这件事我替你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