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无春》 第1章 初至汉口 1946年的冬天，是一个严冬。 张秋婉永远也忘不了，那是她第一次来到汉口。 她以前从未想过，作为一个山沟里出来的粗陋不堪的女子，也有一天可以穿着气派地来到这样繁华的大城市。 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可以通过那些为难人的考验，有幸被选来这个好看的城市，却是作为卧底。 她不太懂卧底的意思，不过那些人告诉她，是偷偷完成上面交给她办的事，那些是光荣的事，是让他们以后过的好的事。照那些文化人说，就是为了帮助国家恢复光明的任务。 这样想着她挺了挺胸脯，自豪的神色在她脸上不经意间地流出。 虽然她穿着光鲜亮丽，可未施粉黛，有些蜡黄的脸色，干枯毛燥的头发，还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几个路过的身着洋装的女子，鄙夷地瞥了她一眼，离她远了点。 张秋婉看不出来，她只冲她们友好的笑笑。杨文曾说过，她笑起来很好看，像星星一样。 她好奇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路人，想在人群中找到那个与她接头的线人。 送她来的那个男人名叫陈亮，是杨文的战友。陈亮告诉她，接头的那个人是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见过她的照片，会主动来找她，但让她不要忘了，见到人切记要对暗号，不能随便跟人走。 秋婉笔直的站着，像个受过训练的士兵。她觉得很多人都像，她也不理解为什么一个个都匆忙得很，像是有洪水猛兽在后面追赶他们一样。 “你是在找什么吗？”一声浑厚的声音从她的身后响起。 秋婉转头，发现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瘦高年轻人直直地地盯着她。 秋婉愣了愣，被他直白的目光看的害羞了起来，转身就想走，可他突然上前挡住秋婉的去路，秋婉皱了皱眉，陈亮说过，接头的是个矮个子，定不会是他，谁知道他拦住自己想干什么。 秋婉不想理，可不知分寸的男人竟然上手抓住她瘦弱的手腕。 秋婉睁大眼睛，不明白城里的人怎么这样粗鲁，她挣扎着小声喊，“你…你给我放手！”这边的动静引来了一些人的注目。 秋婉越来越慌，上面说过，她的任务是偷偷的，不能被发现。 “你这个人干什么动我侄女！”一个矮胖的穿着深色大褂的头戴宽边帽子的中年男子冲到秋婉面前，用劲推了男人一把。 男人被推的有些趔趄，他掩下不悦，抬头笑着说:“我看这位小姐好像在找什么的样子，想问问她用不用帮忙。” “不用你操好心！”他凶巴巴地对着男人说，转过头，看向张秋婉时，目光一下子柔和起来，“婉婉啊，累不累？本来早该到的，结果那个拉车的真是挨千刀的，走一半车坏了，还非得要钱！真是钻钱眼里了！”他骂了两句，从秋婉手中接过她的箱子。 秋婉摇了摇头，垂下眼眸，一言不发的跟着这个男人身后走，她还记得她得对暗号，可她也看出来现在的情况不合适。她得先离开那个地方，那个瘦高男人不像是好人。 从车站出去后男人带她到了条极其热闹的街市，周围卖什么的都有，秋婉有些兴奋地看着摊子上的东西，这些东西，杨文都给她画过，杨文还说以后带她来看，谁知道却是她一人先来了。 “馄饨，香香软软的馄饨！” 男人停住脚步，“婉婉还没吃饭吧，吃馄饨吗？” 秋婉有些犹豫，她不知道男人是不是她接头的线人，她对面前的男人还包有着一丝警惕。 男人没等到她的回答，自顾自的走进小摊，“来两碗馄饨！” “好嘞客官，您这边请。” 秋婉跟着男人坐下，她还在踌躇着是否要开口，就听见男人说，“家里还好吗？” 秋婉眸光微闪，笑着说:“还好，太婆时常念叨叔父，前日想着，能吃两碗饭呢。” “是我不孝啊！”他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平日也只能寄些钱回去，你们可收到？够用吗？” “够的，2000大洋够用好久。”秋婉低顺眉眼，认真的回道。 “家里雇人帮忙了吗？” “雇了三个男工，两个女工，男工是种地干些杂活用的，女工是照顾太婆，做饭用的。” 男人点点头，不再问话。秋婉则是松了口气，看来这就是那个线人了，可算是说出来了。少了一件心事，可现在还有一件事。 她自从坐这开始，就感觉好多个目光落自己身上，让她浑身难受的很，她有些坐立不安，刚想扭头，就听到男人压低声音说:“别看。” 秋婉不知所措的轻声“嗯”了声，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可握紧的拳头，额角渗出的汗水，还是透露了她的害怕。 吃过饭后，男人带她东拐西转，到了一个漂亮的宅子面前，“以后这就是你家了。” 秋婉跟着他走进去，小院不大，对称分布。 灰青色的石砖让房子显得有些冰冷，院中种着几棵不知名的树和几坛争奇斗艳的花草，秋婉不认识，她只认得麦子野草。 院子中间还有一大块土地，上面种着许多草一样的植物。秋婉好奇，城里人也会种地吗？再往前，是一个连接着左右房间的廊亭，里面摆着石凳石桌。 秋婉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房子，一想到接下来她会在这边住，她就觉得惊喜极了。 “这是后院，前面是个茶馆，你来这间住，这是昨天刚收拾好的，里面的东西也都买齐了，你看还缺什么吗？”说完，他朝着前面喊了句，“顺子！” 一个瘦小的男孩像个猴子一般地飞快窜出来，“掌柜的，您叫我？” “这是秋婉小姐，我侄女，你在这边守着，看有什么缺的就去买。”他对着顺子说罢后，又看向秋婉，“婉婉，你需要什么只管使唤顺子，你先慢慢收拾，我去茶馆看看。” 秋婉微笑地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后，她转身进了房间。 第2章 跟人结婚 秋婉没什么特别需要的，她觉得给她准备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她从出生到现在都还没见过这么多的东西。 她箱子里的东西更是少的可怜，两件粗衣是仅有的衣服，剩下的大多都是一些书籍，最重的应当就是她的一本大词典了。 这是杨文送的，杨文说过，她有什么不懂的字都可以在上面查到，杨文还说，他会给她写信，他也希望有一天能得到她的回信。 秋婉舟车劳顿，沐浴后一着床便沉沉睡去，等她醒来，周围一阵漆黑，她眨眨眼睛，呆愣地坐在床上，直到感受到脸上的冰凉，她才摸索着下床。 秋婉简单收拾了下，就出门了。她刚走出去，就被蹲在她门口玩石头的顺子吓了一跳。见她出来，顺子踢了踢脚下的石头，将手背在身后跳着站起来，告诉她掌柜的在等她吃饭。 秋婉觉得惭愧，便让顺子赶紧带她去，怪她没想到自己会睡这么久。等把人带到，顺子又像个猴子似的窜走了。 秋婉深呼吸了口气推门而入，只有掌柜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等她。见她进来，笑着朝她招招手。 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坐下，这板凳看着很好的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呢。 男人率先开口，“归舟同志你好，我是张少岳，代号是盲山，这次你任务的上级，以后组织上有什么事，都有我代为转告。”说罢，他向秋婉伸出右手。 秋婉听见“归舟”一词，平静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情绪，她目光移到张少岳的手上，伸手握住，“你好，盲山同志。” “还习惯吗？床舒服吗？饿坏了吧，多吃点。”他笑起来，脸上的肉挤成一团，像极了报纸上的邪恶资本家。 “很舒服，谢谢。”秋婉安静地吃饭，桌上的菜很丰盛，可秋婉竟然不敢吃。 说实在的，在此之前秋婉吃过最好的饭，也就是白面馒头，那是用新磨的麦子做的，香极了，那也是杨文他们部队来到后，跟她们农民一起种的。 见到秋婉不怎么吃肉，他笑了笑，用公筷给秋婉夹了很多，“多吃点肉，不然剩下的全都会倒掉。” 闻言秋婉才敞开了吃，她觉得，如果菜要倒掉的话，那不如她多吃点，太浪费了，简直是太浪费了，秋婉心中感慨，这就是大城市吗？ 见秋婉渐渐放松，他斟酌着开口：“归舟同志，你来之前对这次任务有了大概的了解吧？” “知道，跟一个男人结婚，从他那边获取情报。”秋婉直白地说。 张少岳面色一僵，虽然话是没错，可这样说出来还是太粗鲁了，通过今天的接触，他算是发现了，这个女人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傻的多，组织上怎么会派一个这样的人，调教起来不敢想有多费劲。 张少岳:“……呃，算是吧，你这次的任务对象是中统汉口情报站三站的书记，肖谨宏。” 秋婉点点头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这个名字。 张少岳继续说:“肖谨宏这个人不简单，我们调查到，他这个人前些年不过是一个情报员，可他有野心，两年前在跟鬼子打仗时救了一个站长，给他调到书记了，他这个人也有实力，很有可能升成科长。” 秋婉忽然开口:“书记？科长？” 张少岳一听，皱了皱眉，以为她是看不起书记，忍不住开口:“他虽然是书记，可他知道的情报是很多的，那个站长非常抬举他。” 秋婉摇摇头，好奇的问:“书记科长都是啥官啊？厉害吗？” 张少岳沉默了，他开始认真的怀疑组织是不是真的安排错人了，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再去确定一下。 他耐着性子给秋婉大致解释了下，秋婉只知道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懂没有，他也不想管。可能打从心里他就没有看好过秋婉，长的属实一般，知识面匮乏，目前看来毫无半点优点。 他严肃地说:“这个都不重要，现在你最应该知道的是肖谨宏，他狡诈狠辣，疑心病很重，看着你的时候是笑着，可能心里已经在盘算怎么杀了你了，前些年他的原配妻子因病去世了，但他心中一直记挂着早逝的妻子。” 他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我们的计划是，把你塑造成他那个妻子的样子。” “可是我们不像。”秋婉蹙起眉头。 “不用样子像，要你除了长相其他方面都必须一模一样。” 秋婉眸光微微颤动，她也有过这种经历。 还记得杨文他们来了后，秋婉做事利落勇敢，村里让她带着这些红军熟悉村里，她便经常跟他们一起。 尤其是和杨文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她认识的第一个字就是杨文教的，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被杨文潜移默化地改变了相当多的生活方式。 她说话时有杨文的样子，她行事时有杨文的影子，以前那些人会笑她，说她简直是第二个杨文。 杨文呢？他总是会很认真又很温柔地说:“不是的，每个人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自己，我很庆幸自己可以给柳叶同志做榜样。” 他自己不知道，他耳朵这个时候总会红的像是要滴血。而秋婉，会盯着他的耳朵，看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退下去的红晕，如落日般好看。 “那他的妻子是个怎样的人？”秋婉问到了重点。 他起身进了内间，抛下句:“我去拿资料。” 秋婉安静地等他回来，她总是这样温温和和，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别人对她的恶劣态度。 过了几分钟，他拿着几封信走过来，他展开摆到秋婉面前，“识字吗？” “认识一些。”秋婉实话实说，她确实只认识一些。 当初，她说自己想认字，杨文便会抽空在自己一天的事情忙完后，去教她一些字，只不过没进行多久，杨文就去执行任务了，识字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他紧接着开口，“能看懂多少？” 秋婉捏紧衣角，全神贯注地看着第一张纸，“认识个七七八八，第一封信，意思是不是说，肖谨宏小时候父母都不在了，他在他妻子家当学童，因为本事强，所以娶到了他妻子，哦，他妻子是一个书店老板的女儿。” 第3章 改变形象 认识些字，总算是有了些优点，有了这个认知，张少岳竟松了口气。 “没错，第一封信，是交代他们的身世背景，第二封信，是说他的妻子。” “第二张，看不懂。”秋婉苦恼的很，明明字也简单，就是不懂。 “胡幼宁，南环书馆馆主之女，性情恬静温婉……” 张少岳拿起来对着光读到，他对于秋婉识一些字已经满足了，也不求她能看懂这文章。 “意思是，他的妻子是个大家闺秀，文静秀丽的女子，话少心细，待人温和有礼，心地善良，时常会帮助无家可归的人。”他又解释道，“等会儿你拿回去，仔细读读，学学她的性格！” “学？” “对，你以后就不是你自己了，要跟她性格一样，处事一样。” 秋婉睁大双眼，猛地抬头看他，“要我去学她！这不可能的，我做不到。” 她不住地摇头，她只是个种地的女子，怎么能学成大家闺秀？简直不可思议。 本就对她颇有微言，此时一听，张少岳即刻就怒了，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语气严厉: “秋婉同志！你来到这里的时候你就要做到克服一切困难的准备！你现在不是为了你自己！你是为了我们这个国家！还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张秋婉浑身一颤，她垂着头，像是受惊的兔子，嗫嚅着开口:“我……” “你是通过考验来到这里，你对得起那些对你抱有希望的人吗？你对得起那些牺牲的同志吗？在我们之前，谁知道这条路能不能走得通？” “打鬼子那么难！要是所有人都轻言放弃，怎么可能打得赢鬼子？怎么会有咱们现在的生活！” “咱们的同志为了国家豁出了命，我们怎么退缩？” “我们是**！是国家的希望！是百姓的希望，我们不只是我们！我们更是他们的靠山！要是我们都退缩，谁来保护他们，谁来保护我们的人民？谁来保护我们的家啊！” “秋婉同志！国家需要我们啊！不能轻言放弃啊！”张少岳越说越激动，他悲痛地看着秋婉，右手不断地捶着自己的大腿。 不知那句话刺痛了秋婉，她双眸瞬间变得通红，紧握的双手似乎要掐出血，身体止不住发抖，颤着声音道:“我知道了……我可以。”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张少岳不住地点头，他看着秋婉，眼神中迸发出明亮的光，坚定地说:“没错！就得有信心！！觉得自己可以！觉得我们**可以！我们一定不会辜负那些牺牲的战士们！” 秋婉正襟危坐，认真地听着他说话。 许是见到秋婉如此拘谨，他察觉到了自己语气的严厉，他声音有些僵硬地转移话题: “还有一件事，今天你有些暴露了，中统那些人跟到咱们家，不出意外还会跟一段时间，这些日子。绝对不可以露出破绽。”他皱眉说。 秋婉:“今天那是中统的人？” 他点点头，“他们一直在人多的地点埋伏有嫌疑的人！说的好听，怕是鬼子的残留，实际上就是为了抓我们**！我呸！”说罢，他捏紧拳头，狠狠地锤了下桌子。 秋婉抿紧双唇，同样愤恨。 良久，不知是喝醉了情绪上来还是想到什么，张少岳蓦地开口，语气中透露中浓浓的悲愤: “秋婉，你知道吗？前两个月，中统那些人，埋伏在码头，交通要道，抓捕我们的新四军，短短几个月，失踪的干部战士多达几十人！那都是一步一步战斗过来地英雄啊！” 张少岳抽了抽鼻子，快速擦了擦眼睛。 “我知道的。”秋婉咬着牙轻声回应道，没人知道她平淡的外表下掩藏着多少波涛汹涌，她多想她不知道，可她偏偏最了解这件事。 “那我应该怎么做，您告诉我，我努力去干！”秋婉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她湿润的眼睛明亮而有神，即使很多年后，张少岳还是记起她的眼神，他在里面读到了一名**人所具有的充满坚定不移，充满不屈不挠的眼神！ “从明天起，会有人专门来教你礼仪，教你如何改变自己的形象，你要认真学！” 之后两人又说了一些话，张少岳就让她早点回去休息了。 等她走了一会儿，他倒了杯茶，朝着空气说:“人都走了，还不出来？” “哈哈，你还是这么凶啊！”一个中等身材带着副圆眼镜的中年男人笑着从内间出来，直接坐在他旁边。 “上面怎么想的？怎么不派一个知书达礼的，倒是派了个毫无城府的人来？你跟上面反应反应啊！这任务怎么实施？”他看着桌子直叹气。 “少岳，你先冷静冷静，你想啊，我们本就是穷苦出身的农民，支持我们**的也是农民，跟那国民党本就不同，我们的同志大多也都是农民工人，又去哪里找那么多衷心的先进分子呢？是不是？” 张少岳捏着杯子默不作声。 “更何况……”男人垂下眼睛，缓声开口:“秋婉同志，我们可以确定，她绝不会叛变组织！” …… 第二天。 两人吃过早餐，张少岳让她等下，一会儿会有个人过来。 没过多长时间，一个穿着深红旗袍地丰腴女子袅袅娉婷地过来，她烫着当下时兴的卷发，脸上涂着些粉，白里透红，细长的丹凤眼为她平添了份韵味。 秋婉一直觉得应该是组织上的派来的普通人，不曾想，来者竟是一位如此美丽的女子，她一时呆愣住，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女人看见她的反应，掩唇一笑，声音带着独特的口音，娇嗔地开口，“诶呦，这是你侄女莫？标志嘞！” 张少岳连忙站起来迎上去，“哈哈哈，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乡下的侄女，秋婉，婉婉过来，这是咱们附近成满饭店的老板娘，徐夫人。” 秋婉回过神，腼腆地笑笑，伸出右手，“徐夫人您好。” 还握手？徐佩玉轻挑细眉，这女孩…比她想象的还要要胆大些。 她指尖回握住，柔声笑道:“不要叫夫人喽，我也还年轻的嘞，叫我佩玉姐，或者玉姐都可以嘛！是不，张掌柜？” 张少岳挠了挠他的额头，“嘿嘿”一笑，“是是，秋婉啊，你就跟着徐夫人好好学学，徐夫人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你学好了我也好给你找个好人家。” 秋婉的脸越听越红，细声细语地回了句:“好。” “什么大户人家！都是过去啦！新时代，要向前看哇！秋婉长的这样标志，哪能缺人家诶！不过这个皮肤嘛，是得好好养养呦，养好了那就得美的不得了哦！” 徐佩玉拉着秋婉的胳膊，眼睛盯着她越看越满意。 秋婉眸光微微颤动，可是哪怕是面黄肌瘦，杨文还是不假思索地夸她，说她看着就让人欢喜，没有人会讨厌她，说她不笑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她觉得这话很假，可就是他真诚地夸赞，让那个时候自卑敏感的她也有了好些自信，让她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不堪。 “还得麻烦你了。”张少岳双手插在袖子里，脸上一直带着客套的笑。 徐佩玉瞟了他一眼，开玩笑道:“得免费请吃茶噢！” 张少岳点点头，“这是少不了的，管够！” 第4章 被人跟踪 秋婉从没想到学习这些会这么困难，她觉得自己像是那蠢笨的驴子又像是那初生的婴儿，做起事来如此费劲。 徐夫人说，她可不能像以前那样板着脸，她需要时常保持微笑，对待任何人都要笑着。于是秋婉每天都会对着那镜子苦苦练习，只是为了笑起来不那么僵硬。 徐夫人还说，她说话方式可不能像之前那样，要轻声细语，也不要说那些听了惹人发笑的方言。 于是她跟着徐夫人学习如何说话，如何将话说的好听，如何将声音发的动听。因为徐夫人的高要求，她一句话甚至能练几十遍。 徐夫人又说，她走路过于粗犷，背影看起来像是个常年做农事的女人，一点也不雅观，属实难看。 秋婉垂下眼眸，她确实是个常年做农活的人。她是家中最大的，自然也是家中最应该干活的。 她便努力改变自己的体态，走路时也提醒自己要小步走，不能太快，轻轻扭胯，小幅度摆臂，要学着那些夫人小姐一般轻轻柔柔地走。 徐夫人皱眉，她大致一看，觉得秋婉皮肤还可以，谁知仔细看看却粗糙不已，蜡黄干燥，嘴唇苍白。 还有那双手，哪是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掌心处满是茧子，摸上去像是有一层薄薄的砂纸，刺的她皮肤疼。 徐佩玉暗想，看来还需要专门找人调药膏，先把皮肤护理好才行。 她越看意见越多，仿佛秋婉只要站那里就是错。 徐夫人向张少岳说，改造她可是个大困难，很辛苦的，而且需要一定的时间，一点也急不得。张少岳闻言重重叹口气。 秋婉坐在门边看着院中的梅花，她想，那时杨文教导她时，会不会也觉得她是个大难题？ 应是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她晒着温暖的太阳，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中她好像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他还是穿着那身洗的发白、带着补丁的灰蓝色军装，笑起来露着一口大白牙。 他像是歪着头看着自己，秋婉也偏着头，扬起嘴角看着他。 可他好像又变得很悲伤，秋婉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听见他温柔地说:“小叶子到哪里都会有人喜欢的。” 秋婉心猛地一紧，一种难以言说地酸涩感瞬间胀满整个心脏，随着血液流向全身。 她睁开眼睛，微微张开嘴，手指死死地抓住胸前的衣服，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涌出，一声隐忍的呜咽从她喉咙中溢出。 她眨了眨湿润的双眸，她想，杨文一定不会觉得自己笨。 她记起来了……在自己理解不了的时候，他总会首先反思自己，他觉得是自己没表达对。 他常觉遗憾，因为她没能上过学。 他说小叶子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 秋婉最近常常练习到嗓音发哑，走路走的双脚生疼，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侥幸而来，她也是有优点的。 她不傻，她看的出来，张少岳有些不喜欢她，可她不知道怎么改变，她只能努力让自己练得更快一点，更好一点。 她觉得杨文说的不对，不是所有人都会跟他一样喜欢自己。 秋婉看向镜中的自己，比刚来的强了百倍。头发灰黑顺滑，皮肤透亮白净，唇色红润，目光明亮，眉眼弯弯，精致的五官布满那张小小的鹅蛋脸。 任谁也看不出她两个月前还是个乡下来的土姑娘，徐夫人是厉害的，她确实很擅长这些事情。 秋婉轻抚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心中莫名有些难过。 她捂着胸口，为什么会难过？是杨文的影子越来越少了吗？还是……她再也不是自己了？ 今日徐佩玉有事，打电话告诉秋婉自己来不了，让她好好休息休息自己。 秋婉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于是她去了前面的茶馆。 “婉婉怎么来了？”张少岳有些惊讶。 秋婉垂下眼眸，淡笑道:“闲来无事，想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 “没什么要帮的，你去休息吧。”张少岳是真心的。 秋婉觉得不好意思，她便坐在柜台旁，看谁有没有谁需要帮忙。 张少岳看她似乎不做点什么就不会罢休，轻轻叹口气。 “婉婉，正好你帮我去德庆瓷行走一趟吧，我前几天同他们老板说要一批瓷器，还没来得及给定金，你将这定金先给他们，给了他们才会做。”本打算让店里的伙计跑一趟，正好还能让秋婉出去锻炼一下，张少岳觉得自己安排的特别好，只是…… “好。”秋婉表情舒展起来，她像是很开心。 张少岳却有些担心，“你晓得地方在哪吗？” “嗯，前段时间跟佩玉姐去过附近，有些印象。” “好，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她只会觉得还不够。 秋婉出门了，今天街道上的人不多，许是冬天太冷，大家都不愿出门，最多的便是拉车的车夫。 一见她出来，有个车夫便凑上来，“小姐要去哪？我拉您。” 她犹豫了一瞬，拒绝了。她还是打算走过去，她好像很久都没有散过步了。 她不知道，在她同车夫说话的时刻，肖谨宏正巧从她身后经过，走向茶馆。 他轻瞥了一眼身旁说话的人，没有在意。 见肖谨宏进来，张少岳心突突的跳了两下，怎么就今天来了？他擦了擦头上不存在的汗，笑着迎上去，“肖老板好久没来了哦！” “最近有些忙，近来可好？”他看似笑着，可笑意不达眼底。 “托肖老板的福，好得很。” 他这个茶馆，虽是个小茶馆，茶叶可都是上等。肖谨宏最喜这里，许是没人认识他，又或是茶叶符合他胃口，他来的次数多了起来。 他曾对张少岳说他是做不起眼的小生意的，故而张少岳就叫他“肖老板。” 事实上在他刚来时，张少岳就认出了他。在组织那里见过他的照片，知道他是中统汉口情报站三站的新晋书记。 两人寒暄了几句，张少岳便去忙了。他在心中不住地祈祷，希望秋婉不要回来太早。 秋婉神色慌张，步伐不稳地走在小巷中，心中期盼着赶紧见到些人，不管是谁，是人就好。 她明显感受到身后有人在跟着她，她思绪飞转，会是谁？她只认得徐夫人和茶馆的人了，她真不知道还有谁会跟着她。 她脚步踉跄，额角手心中出的全是汗，明明是冬天，她却感到浑身都因慌张而燥热起来。每次自己走的快了，后面的人会更快。 快点！再快点！她在心中默念，马上就到巷子口了，外面是一条繁华的街道。她就安全了！ 在靠近时，她不顾形象地跑起来，边跑边向后看去，果不其然，见到几个神色异常的人跟在她身后。 “啊！” 第5章 令人作呕 太过注意身后而没看清前面，在转弯时，秋婉同人相撞。 对面人的力气很大，像是也在奔跑。她被撞得身形不稳，险些翻倒，扶住身旁的墙才堪堪稳住。 她抬头看着与她相撞的人，是一个身着单薄的瘦弱男孩，看着年龄应是不到十岁。 他呲牙咧嘴地倒在地上，即使摔倒了还是紧紧地抱住怀中的油纸像是在护着最珍贵的宝物。 秋婉偏头瞥了眼巷子，那些人已经不见了，她松了口气，朝着面前男孩伸出手，柔声问:“你还好吗？”看着那么瘦弱，没成想力气还蛮大的。 男孩眼神惊恐，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他一只手抱住油纸，另一只手撑着地面不断地像后移动。 他的手臂如同竹竿，瘦的让人心惊，皮肉下面仿佛就是骨头，颤抖着撑着他那没几斤的身体。明明是冬天，他却穿着并不合身的宽大轻薄的衣服，寒风可以从四面八方吹进，刮刺着他的身体。衣服上面满是补丁，可洗的很干净。 秋婉一瞬间就想到了弟弟，他同这男孩一般大，可弟弟却有棉衣穿，有面吃，他被养的体格粗壮，大家都羡慕他。 “我自己买的……”男孩带着哭腔，看着秋婉的眼神中写满了祈求，似乎想唤起她的怜悯，让她放过自己。 秋婉不解，她怔了一瞬，几乎是下意识回:“怎么这样说？” 男孩抽了抽鼻子，突然换了姿势，朝着秋婉跪下，不断磕头：“弄脏您的衣服了，都是我的错，求求您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没钱了。” 秋婉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身上有好些人在讲话，她没发现，不知不觉间这里已经聚了一些人。 “小乞丐，你怀里不是还抱着吃的，给人家呗！” “那可脏死了！” “哈哈哈哈……肯定是刚偷的，还热乎着！” “小姐，你快看你的钱还有不？他们这种乞丐惯会偷奸耍滑！” 小男孩豆大的泪珠滴下，“我没有……我自己买的……” 秋婉紧蹙眉头，她连忙扶起男孩，提高音量:“是我撞得他！”随后她又对男孩说:“对不起，撞疼了吗？重不重？” 说着她便要看男孩的手掌，男孩的泪水糊了一脸，他睁着大眼，看着面前的女人，手却紧紧攥着。 “小姐，你被他骗了，这种小乞丐，打一顿就好了！” “我想，这种最基本的判断我还是有的。”秋婉看着他坚定地回答，“并且，我相信是他自己买的。” “他的指甲中都是些松散的泥土，应该是早起去挖的萝卜，卖萝卜的钱买的吃的。” 男孩抽抽鼻子，呆呆地回:“对，就是萝卜！” 秋婉微微弯了弯唇，揉了揉男孩的头。 众人见秋婉执迷不悟，纷纷散去，心中却暗骂:愚蠢！ “你怎么知道？你是神仙吗？”男孩神情怯弱，眼神却亮亮的，他小声询问。 “我不是神仙，你手还疼吗？”秋婉笑了笑，她怎么可能是神仙，只不过种地种的多罢了。 她拉着他的手，小心地替他擦拭手上的血，看来刚才摔得不轻。 他脸色通红，胳膊暗暗使劲，想把手抽回来。 他的手很丑，上面都是冻疮，他怕女人嫌弃。不对，他怕任何人嫌弃。 秋婉却牢牢的握住，“等等再动。” “脏……会弄脏。”他眼巴巴地看着那块粉色的帕子被自己血染脏，想起刚才给她带来的麻烦，他有些羞愧的无地自容。 “脏了可以洗，你叫什么名字？”秋婉跟他聊着，想让他放松。 他垂下头，紧抿双唇，良久，才从嗓子里发出小小的一声:“小乞丐。” 秋婉动作一顿，她佯装若无其事地说：“怎么会叫小乞丐呢？” “他们都这样叫。”甚至于他的奶奶都叫他乞儿，他都已经习惯了。可他现在竟然有些害怕从她嘴里听到这个称呼，浓烈的羞耻心让他想逃走。 “那他们是一群很坏的人。”秋婉捏捏他的脸。 他头低的更狠了，声音细如蚊呐，“亮子。” 应该是亮子吧……他只有个模糊的记忆，有个男人这样叫过他，他觉得那是他的父亲，即使他连男人的面都看不清。 “好听的名字，亮子你几岁了？” “13了。” 秋婉瞳孔骤缩，她怎么就忘了？营养不良的他定是会长的小，肯定不会是10岁！ 她有心疼，便从荷包中拿出几块银元，伸手递给他，“这里有些银元，你拿去……” 亮子没等她说完就疯狂摇头，他后退几步，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到最后只是深深的注视了她一眼，飞快地从她身侧逃走了。 秋婉紧紧攥着手中的银元，看向他远去的方向。 肖谨宏站在街的对面，目光像是淬了冰的刀，死死地盯着这一幕。 恶心，恶心至极！她那虚伪做作的神情同那个女人一样，简直令人作呕。 在他眼中，她们都一样，装的道貌岸然的样子，只是为了好名声！她以为这样惺惺作态就会有人相信吗？简直是愚蠢和可笑。 他想，她心里一定是无比嫌弃那个男孩，如果没人可能不会看他一眼，甚至可能踹他两脚！他知道，这种人最会伪装自己！一群肮脏的人！ 在寒冷的冬天，他却感觉到异常的燥热，像是自己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滚烫的血液不断刺激着他的心脏和大脑，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杀了她！” 他已经分不清面前的女人是谁了……好像是那个女人……可她不是死了吗？可好像就是她！……怎么办？那就再杀一次！ 他重重地呼气，一层薄汗顺势而出，似乎只有回应他的内心，他才可以平静下来……慢慢的，他的手移到了腰间的枪上。 “小姐！” 秋婉回头，顺子还是与之前一样，像个猴子一般的窜出来。 “你怎么来了？”她问。 “掌柜的让我来接您！” 秋婉这才意识到自己花了多长时间，她有些心虚，可能又得跟张少岳道歉了，她貌似又惹事了，还招上了一群跟踪她的人。 思绪被打断的肖谨宏，握紧自己的手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两个的背影，差点控制不住杀了她，众目睽睽下杀人那就不好解释了。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秋婉抖了抖，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冷血阴暗的大虫给缠上了般。 她向后看去，只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她眉头微皱，拢了拢身上衣服，朝着茶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