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家族的女士们(西方)》 第1章 第 1 章 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一位太太,这是举世公认的真理。 在穿入《镀金牢笼》这本小说之前,许莉莎读过这句话——出自简·奥斯汀笔下。 此时此刻,作为伊莎贝尔·诺曼的她,正亲眼见证它的应验。 “亲爱的诺曼爵士、诺曼夫人、以及可爱的奥黛丽·诺曼小姐,还请贵府在下个月的第二周做好迎接斯宾塞公爵的准备。秉承教皇的美意与女王陛下的关怀,我敢断定这将是一桩美满的婚姻,更会为贵府增添荣光。” 庄园外,女王的使者——一位鹰钩鼻银发绅士高抬着下巴,以高贵的首都腔调一口气交代完事项,并穿插华丽的词藻歌功颂德,才终于向诺曼家的众人躬身行礼。 “诸位,期待下一次的相见。” 在他身后,身穿皇家制服的礼仪兵整齐划一摘帽敬礼。 “再见,贾维斯爵士,向女王问好。”诺曼家族众人回以标准的礼节。恭送鹰钩鼻坐上马车,绝尘而去。 马车溅起的尘土尚未消散,父亲爱德华·诺曼白眼一翻,“嗷”的一嗓子昏过去,诺曼夫人和管家仆人手忙脚乱搀扶。 “欧,爱德华,振作点!”诺曼夫人轻拍爱德华的脸。 “亲爱的,我无法振作。”爱德华泪水涟涟,向站在一旁的奥黛丽·诺曼招手,“奥蒂,我的甜心,我敢打赌整个锡兰公国不会有比你更单纯善良的孩子,女王怎么就选中你嫁给斯宾塞公爵!” 听到这句话,众人悲上心头,奥黛丽也跟着哭了起来,“爸爸……” 诺曼夫人鼻子一酸:“别这么残忍,爱德华,别再提醒我要失去一个宝贝女儿。” 奥黛丽扑进母亲怀里:“妈妈……” 管家与仆人也纷纷落泪,众人哭成一团,除了……伊莎贝尔·诺曼。 揉了揉被哭声震痛的耳朵,伊莎贝尔轻摇羽毛扇,冰蓝色的眼眸里划过笑意。 唉,真是水做的一家子。 穿越前,许莉莎是个世俗意义上的天才,博学多识,年少成名,致力于在各个领域闯出一番事业。在她的处事逻辑里,只要有智慧,就没有什么难关是闯不过去的。 自从穿入书中,成为诺曼家族的大女儿伊莎贝尔。从小到大的二十几年里,她见证了另一种处世哲学:小事小哭,大事大哭,天大的难事哭完洗洗睡。 正如现在,女王赐婚,要将奥黛丽嫁进斯宾塞公爵府,就属于天大的难事。 诺曼家族是锡兰公国的落魄贵族。爱德华·诺曼继承了先辈的男爵头衔,却凭着出色的能力将财产挥霍一空,现在只剩破落架子,勉强能蹭一张上流舞会的入场券。 然而斯宾塞家族却是名副其实的大贵族,其祖上的荣耀与财产不仅延续至今,现任家主海因里希·冯·斯宾塞还牢牢掌握着实权,是锡兰公国七大选帝侯之一。 按常理来讲,能嫁入斯宾塞公爵府,对于普通家族来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可坏就坏在,海因里希本人有一个极其恶劣的传闻——克妻。 到目前为止,年轻英俊且实权在握的公爵,已经有四位未婚妻暴毙而亡,且都是出身高贵的年轻女士。 能攀附权贵当然好,但如果要夺走女儿性命,大部分体面的绅士还是不愿意这么做。当然,有个别境况堪忧的家族,想要剑走偏锋,却也没这个机会。 女王操心年轻公爵的婚事,在公国内部遴选合适的贵族小姐。这份殊荣降临诺曼家族,有人欢喜有人愁。对于爱女儿如命的诺曼夫妇来说,自然是后者。 “欧!可怜的奥蒂,听着,你绝不能嫁给斯宾塞公爵,否则会被厄运牵连!” 不远处,突然有马车飞驰而来,一位穿着宝蓝色克里诺林裙、头戴蕾丝宽边帽子、身形丰满的女士还没下车,就边哭边嚷嚷起来。 这是诺曼夫人最小的妹妹,安娜·卡文迪许。 “安娜姨妈。”奥黛丽擦了擦眼泪,向安娜行淑女礼。 安娜亲吻奥黛丽的脸颊:“可怜的孩子。” 诺曼夫人搀扶着爱德华进屋休息,一面叹气:“安娜,亲爱的妹妹,原谅我不能妥善接待你。实际上,厄运已经降临在我们头顶,女王和教皇的共同赐婚,我们无法抵抗。” “不不不,简妮,好姐姐,如果你知道斯宾塞家族多么恐怖,你绝不忍心把奥蒂推进火坑!即便是上帝赐婚!” 安娜姨妈热得气喘吁吁,跟在诺曼夫人身后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其中的弹簧不堪重负,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女仆上前帮她解开帽子,又送上红茶和点心:“安娜夫人,请慢用。” “唔,好姑娘,还是我最爱的味道。”安娜迫不及待给司康饼抹上果酱,大快朵颐,吃得噎住了,赶紧喝上一口红茶,等到终于填饱肚子,才继续高谈阔论,“我在汉克郡认识一个吉普赛女人,她有极其厉害的占卜术,还曾拜访过斯宾塞公爵的瑟灵顿庄园。她说公爵的未婚妻接连病死,都是因为诅咒!” 诺曼夫人,也就是简妮·卡文迪许,一脸不可置信,“诅咒?” “是的,就是诅咒!这一代的斯宾塞公爵曾在海洋军队服役,听说他当年和赫斯兰公国作战时,手段非常残忍,是个人尽皆知的暴脾气!”安娜在胸前画十字,神秘兮兮说,“吉普赛女人告诉我,公爵因为杀孽太多,曾被魔鬼附体,退役后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当地的主教过去探望,竟然被发病的公爵掐死!” “什么?!上帝啊!”简妮和爱德华对视一脸,难掩脸上的震惊。 奥黛丽害怕得缩了缩身子,握住伊莎贝尔的手。后者的脸上却十分平静。 “所以,姨妈是想说,他未婚妻的死亡,就是因为魔鬼的诅咒!奥黛丽嫁过去也一定会步那些可怜女孩的后尘?”伊莎贝尔摇着扇子,笑容淡淡。 “正是这样,聪明女孩!”安娜点头,看着伊莎贝尔,脸上浮现不悦,“但是你的表情……这不该是一个同情妹妹命运的姐姐应该有的表现,亲爱的贝拉。” “谢谢姨妈的提醒,但是……”伊莎贝尔耸耸肩,“与其相信吉普赛女人的谬论,不如相信爸爸眼光独到,投资的铁路一夜翻红,赚够两万英镑。你说呢姨妈?” 安娜老脸一红,赶忙借着喝茶掩饰。 爱德华听了,再次掩面嘤嘤哭泣:“呜呜呜……” 母亲简妮不赞同女儿的辛辣的幽默,嗔了一眼,“贝拉,你爸爸已经够伤心了。” 唯独奥黛丽噗嗤笑出声,悄悄捏了捏姐姐的手,伊莎贝尔回以微笑,替妹妹擦干眼泪。 不过,玩笑归玩笑,大家却知道伊莎贝尔说的话一向没有大错。 诺曼家族现在一贫如洗,就是因为爱德华禁不起安娜的劝说,投资了埃尔美联邦的铁路贸易。 当时安娜声称自己的丈夫——一位靠着嘴皮子娶到乡绅幺女的商人有可靠的投资路径,于是撺掇着姐姐姐夫一家共同发财。彼时,诺曼家只剩最后那点留给女儿的嫁妆。向来懦弱的男爵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搏一搏,赚回以往经营不善亏空的钱,结果赔得精光不说,还欠下巨款。安娜那个不靠谱的丈夫,在得知血本无归后卷了家产逃跑,至今没有踪迹。 安娜作为始作俑者,听到旧事重提,当然惭愧。然而一家子糯米团里,没人愿意责怪她,除了狠心的伊莎贝尔。 其实伊莎贝尔很少插手诺曼家族的一切事务,大多任由其发展。其一是因为,对她而言,这只是一本书。其二是因为,她穿越之前没仔细看,连主角是谁都不知道,只记得小说梗概。 过腻了上辈子的精英人生,躺平感受十九世纪西方日常挺好的。 不过,伊莎贝尔也不确定究竟是不是十九世纪。 小说是架空背景,锡兰公国在现实世界并不存在。这里的风土人情类似英国,但历史背景又类似德法。譬如帝国上层还存在选帝侯制度,国与国之间时常有战争。身为破落贵族的女儿,伊莎贝尔能接触的场合有限,只能凭借社会风貌判断,现在相当于十九世纪。 如果可以不参与剧情,伊莎贝尔愿意这么悠闲一辈子。诺曼家虽然不富裕,家人却不错,爸爸妈妈妹妹,三个傻白甜,加起来凑不出一个心眼。偶尔有安娜这样的愚蠢姨妈给生活添点乱子。 然而,公爵府婚讯的到来,正式提醒了伊莎贝尔,剧情开始了。 她记得,原书梗概是:两个姐妹因为婚姻天各一方,各自陷入悲惨命运。单纯的妹妹接到女王赐婚,嫁入斯宾塞公爵府。她在外被各种反派刁难,在内被公爵厌弃,最终成为公爵府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冻死在某个雪夜。 聪慧的姐姐会因为债务嫁给暴发户,成为装点门面的花瓶。野心勃勃的资本家厌恶她的高傲,等榨干她的利用价值,弃之如敝履。清高的姐姐郁郁寡欢,抵挡不住病魔的侵袭,也于同一个夜晚病逝。 临死前,两姐妹不约而同唱起故事开头的摇篮曲,那是母亲从小在她们耳边唱的歌。远在家乡的父母并没有沾到女婿们的荣光,甚至因为反派们的针对,生活得越发窘迫。收到两个女儿的死讯,爱女如命的夫妻俩彻底绝望,自尽于家中。 结尾就是例行升华,说这本书反映了落后的婚姻制度对女性的压迫,造就时代悲剧等等。 当时她没认真看,穿来以后,身边因为婚姻造就悲剧的姐妹俩多不胜数,伊莎贝尔以为自己只是平平无奇的路人甲。 现在回想,原来她穿越成主角之一,的确快要直面悲剧了。 斯宾塞公爵的婚讯已经到来,暴发户还会远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愁云笼罩着诺曼庄园,无论多么烦恼,饭还是要吃,觉还是要睡的。正如当下的贵族们,不管内里隐藏多少惊涛骇浪,从外表看,依然要维持风光和体面。餐桌上的红酒牛肉一样都不能少。 吃过晚饭,奥黛丽邀请姐姐在房间里散步。 偌大的城堡依旧如上世纪那般华美,只是旋转楼梯和房梁上的斑驳增添了岁月的痕迹。这座饱受美誉的庄园,曾经是许多游客的向往之地,也时常令诺曼家族感到无上光荣。 此刻的奥黛丽却没有欣赏的心情,她挽着姐姐的手臂,心不在焉,水蓝色的眼睛黯淡无光,连金色的卷毛都耷拉着。 “亲爱的奥蒂,如果你是因为今天的噩耗感到沮丧,那我劝你不必如此。”伊莎贝尔拨了拨妹妹的小卷毛,触感柔软,像她前世养的金渐层小胖咪。 奥黛丽强行挤出一抹笑,“抱歉,贝拉,我的不开心也感染到了你。希望你不要费心想好听的话来安慰我,我们都明白,谁也不能违抗女王的赐婚。” 伊莎贝尔挑眉,盯着她的大眼睛看了一会儿,“不,我没想安慰你。” 奥黛丽眼里闪烁着疑惑:“?” “我只是想说,一个噩耗后面必然还有另一个噩耗,别急着发愁。”伊莎贝尔平静说道。 奥黛丽扯开嘴角:“……真棒的安慰。” “不客气。”伊莎贝尔依然端方地踱步。 沉默片刻,两姐妹一齐笑出声。 奥黛丽擦了擦笑出的眼泪,“亲爱的贝拉,你总是知道怎么逗我开心。” 客厅点燃着烛火,奥黛丽看向伊莎贝尔,蓝眼睛望着蓝眼睛。 不同的是,姐姐的眼睛像海洋般深邃,而妹妹总是笑着,似阳光下璀璨的蓝宝石。 从小到大,姐妹俩就像硬币的正反面,性格迥异,却又相辅相成。 奥黛丽时常觉得,伊莎贝尔是游离于众人之外的,她聪慧博学,敏锐智慧,却从不向外人炫耀。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奥黛丽,能窥探出深海的一角——当然,也不是什么好情形。 小时候,伊莎贝尔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女孩,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在庭院里晒太阳看书。奥黛丽则相反,是个彻头彻尾的小笨蛋,怎么也学不会家庭教师留下的手工作业。连一向温柔的母亲在辅导完后都开始头痛。无奈之下,只能把这个重担抛给伊莎贝尔。 如果以为伊莎贝尔是什么温柔靠谱的大姐姐,那可就大错特错。时年十岁的贝拉姐姐自此有了“专属小家仆”——五岁的小奥蒂。 小跟屁虫的日常是:每天六点醒来,跑到姐姐房间等她睡上三小时懒觉,再送上有点晚的早安吻;帮姐姐端早餐,时常碰倒牛奶但依然坚持不懈;姐姐晒太阳看书的时候,她就乖巧地在一旁拼积木,用泥巴盖房子,并随时等候召唤,帮姐姐端茶倒水。有时候不小心玩累了,睡倒在草坪上,醒来时发现躺在姐姐身边。虽然姐姐脸上充满对脏孩子的嫌弃,却会用手中的书帮她遮阳。每当这个时候,小奥蒂就会忘记所有不开心,第二天依旧待命。 至于家庭作业,奥黛丽完全忘记这回事,反正老师检查的时候,姐姐都会帮她糊弄过去。母亲问起,伊莎贝尔则漫不经心回答:“小奥黛丽女士显然不是学习音乐和烹饪的专家,我看她在泥巴盖房子方面倒有天分。” 母亲简妮忧心忡忡:“如果贵族女孩不掌握几门才艺,将来会被指责没有教养。” “那好极了,你已经有一个注定没教养的女儿,应该不介意多一个。”十岁的伊莎贝尔眼也不眨地调侃妈妈,“至少我会竭尽全力培养奥黛丽女士玩泥巴的才能,让她拥有快乐的童年。” 简妮:“……” 伊莎贝尔没说假话,后来几年里,她教奥黛丽学会很多数算知识,从盖房子到组装机械,一步步发掘自己的兴趣。时下,很少有女性从事这项领域,更遑论是出身贵族的女孩。如果你不精通弹琴或者绘画等才艺,那么即便成为数学天才,也不能在社交舞会上令人高看一眼。 曾经,奥黛丽也为此苦恼,那时伊莎贝尔只是捏着妹妹的小脸,平淡道:“如果钢琴和绘画能让你感到快乐,那么现在学到一点足以应付社交的技艺还不晚。如果只是将它当作标榜身份的工具,博得绅士的喜爱,那我想你大概没有精力再钻研你热爱的领域。” 那天晚上,奥黛丽思考许久。 半夜三更,她抱着枕头钻进姐姐房间,轻声说:“我明白了,亲爱的贝拉。我明白什么才能使我快乐。” ——是坚持自己的热爱,那将会让一生都充盈而富足。 黑暗里,伊莎贝尔只是揉了揉她的小卷毛,似乎并不意外,“恭喜你,小奥蒂。” 奥黛丽抱住伊莎贝尔,依恋地蹭了蹭,“谢谢你,姐姐。” 如果没有那双深邃的蓝眼睛,发现小奥蒂的天分,引领她走上一条特别的路,也许此刻的奥黛丽永远不能体会到真正的热爱。 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奥黛丽其实意识到了姐姐的与众不同。 姐姐嘴上将自己归为“没教养”的一类人,可奥黛丽亲眼见过她弹琴的技艺多么娴熟,画功多么精湛。 还有姐姐所传授的知识,许多已经超越这个时代,绝不可能出自家庭教师。 在奥黛丽眼里,姐姐才是真正的天才,而这个天才只会在妹妹面前露出一点儿痕迹,连父母都知之甚少。 每当想到这里,奥黛丽就会有种隐秘的快乐——只有她知道姐姐的秘密,而她也会默契地将这个秘密保守到底。 窗外圆月高悬,照亮奥黛丽漂亮的蓝眼睛,一如此刻。 “如果你再发呆下去,我会拜托安娜姨妈找那位吉普赛女人帮你看看,是不是斯宾塞的诅咒提前生效了。”伊莎贝尔用扇子在奥黛丽眼前晃了晃。 从回忆中抽离,奥黛丽羞赧挠头,想起什么,又垂头丧气:“假如诅咒迟早要降临,请拜托让我在下个月的第二周前就死在家里吧,我不想离开庄园,不想离开爸爸妈妈和你。” 伊莎贝尔眸光划过笑意,“好主意,要是也有厄运选中我,我就能借鉴你的办法了。” “不!贝拉,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奥黛丽愿意自嘲,却不想听见姐姐也这么说。 伊莎贝尔伸出臂弯,“不必害怕,奥蒂,该来的总会来,也许……”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犹如石子掉入平静湖面,整夜的安宁就此告破。 冰蓝色的眼睛划过微光,伊莎贝尔目送着男仆前去开门,轻笑:“也许……就在此刻。” 奥黛丽不安抬眸,“你是说……厄运吗?” 伊莎贝尔没说话,姐妹俩站在二楼俯视着乱成一锅粥的楼下。 被坏消息搅扰得神经敏感的诺曼夫妇,在听到敲门声的下一刻就冲出了卧室。 爱德华头上还戴着滑稽的睡帽,冲男仆喊道:“是谁来了?上帝啊,看在我可怜的神经上,别再让我听见坏消息了!” 男仆维持着开门的姿势,腿肚子哆嗦。直到爱德华连声问了好几句才转身,缓缓举起手。在他身后,一柄短管火枪指着男仆的后脑,十数个穿着鹿皮衣、腰上别着左轮的壮汉缓缓走入。 众人瞳孔剧缩,仆人们惊叫逃跑,诺曼夫妇勉强扶持着对方,战战兢兢问:“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这里是诺曼庄园,受锡兰公国律法保护!” 躲在二楼角落里的安娜姨妈吓得脸色煞白,连声画十字:“是强盗吗?这真是太糟了!求上帝保佑!贝拉,奥蒂,快躲回屋子里!” 伊莎贝尔脸上不见害怕,只是拉着奥黛丽退进二楼的画室,透过缝隙观察一楼的情景。 楼下,宽敞的客厅因为壮汉们的涌入变得拥挤,突然,他们如摩西分海般让开一条路,一位年轻的男子缓缓走来。 奥黛丽躲在姐姐身后,水蓝色的眼睛倒映出那张陌生的面孔。 ——这个男人无疑是奥黛丽短短十八年里见过的……最俊美的异性。他五官深邃,皮肤苍白,有着一头银灰色长发,柔亮的发质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无比耀眼。往下看,他穿着雪白高领亚麻衬衫,袖口带有法式铜色扣,外穿双排黑色礼服外套,俨然中产阶级时兴的装扮。只是这份得体与从容,在如此肃穆的气氛里,更显出几分可怖。 “诺曼爵士,好久不见。”他开口。 爱德华的表情彻底凝固,如果不是夫人的支撑,他恐怕会立刻昏倒。 “怀……怀特先生?” 二楼,安娜姨妈差点惊叫出声:“赫尔曼·怀特!那个害我们破产的奸商!怎么是他?!”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 赫尔曼·怀特? 奥黛丽目光闪烁——原来他叫赫尔曼。 伊莎贝尔眸光微动——果然,另一桩厄运如约而至。 第3章 第 3 章 “爵士,请原谅我的贸然到访。”赫尔曼·怀特嗓音冰冷,神情坦然,丝毫没有请求原谅的意思,“你的债务已经到期了,按照合同规定,这座庄园现在归我了。” 眼看壮汉们开始行动,爱德华张开手臂大喊:“不!怀特先生!离还款日还有两个月!你是不是弄错了?” 赫尔曼似乎不想多费口舌,往后招了招手。 一个戴着假发套的绅士立刻上前,从怀里掏出两张纸,“诺曼爵士,我是怀特先生的代理律师,可以叫我查尔斯。这是您于一年前签订的抵押借款合同,欠款两万英镑,限六月二十六日连本带利还清。” “两万英镑?这不可能!我明明只借了一万!而且还款日期怎么提前了!”爱德华惊呼。 查尔斯律师不紧不慢,递上合同:“上面有您的签字与印章,还有您担保人,威克曼·史蒂芬先生的手印。” 爱德华和二楼的安娜同时怔住。 威克曼·史蒂芬正是安娜那位携款潜逃的丈夫! “是他……难道是他骗了我!”爱德华难以置信,捏着纸张的手隐隐颤抖。 二楼,安娜姨妈豁然起身,激动地嚷嚷:“姐姐,姐夫!威克曼只是做投资失败,没脸回来,他绝不会坑骗你们!一定是这个无良商人撒谎!” 听见谩骂,壮汉们脸色愠怒,赫尔曼却气定神闲,连眼皮也没抬。 查尔斯律师哂笑,先于诺曼夫妇开口:“是吗夫人?出于律师的良知,我必须告诉你们真相。我的雇主,赫尔曼先生是个出色的商人,早在铁路贸易崩盘前就及时撤资,并对各位合资人尽到提示义务。威克曼先生隐瞒了这个消息,还说服你们抵押借贷,再次加注资金。实际上,他带走了所有的钱,而并不是你们相信的……投资亏空。” 安娜脸色煞白,崩溃大哭,口中喃喃:“不可能……” 爱德华浑身颤抖,一切都明白了。 他盯着借款合同上面通红的印章,神情恍惚。 现在,他不仅是个欠下巨债的穷光蛋,连祖上传下来的庄园也要没了。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即将落下的时候,一只手接过合同,声音轻柔:“爱德华,还没到绝路呢,打起精神来。” 简妮替他擦干眼泪,看向赫尔曼,温和道:“怀特先生,如果你的目的是催债,那么你应该清楚,不久之后,我的女儿将会嫁给斯宾塞公爵。公爵府的结婚聘礼,足够偿还债务。我希望你能宽限一段时间。” 二楼画室内,伊莎贝尔看着母亲,眼带赞赏。一家子糯米团里,总要有人站出来,哪怕是强撑的。 查尔斯看了眼赫尔曼,似乎在斟酌该不该由自己开口。 赫尔曼却突然抬眸,深灰色瞳孔盯着简妮:“贵府卖女儿的价格这么高昂……” 简妮脸色一变,冷声道:“阁下,请你说话放尊重些!” “不,夫人请别误会。”赫尔曼似笑非笑,“我的意思是,既然卖了一个女儿,不妨再卖一个。我所付的价钱,定会让贵府满意。” 话音落地,所有人脸色都变了,除了伊莎贝尔。 二楼,奥黛丽皱眉,轻声问:“他想娶你?贝拉。” 伊莎贝尔摇头,嗓音冷淡:“不,确切的说,他只是想娶一个冠姓诺曼的贵族小姐,无论哪一个。” 奥黛丽疑惑:“有区别吗?” 伊莎贝尔盯着赫尔曼的脸,缓缓笑道:“当然有。” 与此同时,简妮也明白了赫尔曼的真正来意。 他压根不在乎那两万英镑,只想借债务逼迫诺曼夫妇把女儿嫁给他,以此跻身上流阶层,成为斯宾塞公爵府的连襟。 “这绝不可能。”简妮勉强克制着怒意,声音柔和坚定,“来自女王的赐婚我们兴许毫无办法,赫尔曼先生如此卑劣的手段却是有目共睹。我们会将债务还清,请你打消娶我女儿的念头!” 爱德华强撑着站起身:“是的!绝无可能!” 闻言,赫尔曼拎出一条丝巾,仔细擦拭手杖,语气不疾不徐,“诺曼先生,诺曼夫人,我想你们误会了什么。” “我来,不是打商量的。”他淡淡道,“而是……通知。” “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告辞。” 说完,毫不客气地扔掉丝巾,转身离去。 训练有素的壮汉们紧跟其后,鱼贯而出。 查尔斯缀在最后,彬彬有礼摘帽鞠躬,说出的话却叫人愤怒。 “先生、太太。三天后,如果你们的答案令人满意,不仅债务会一笔勾销,还另有丰厚的聘礼送上。如果答案是否定,那么……请做好交接庄园的准备。”说着,查尔斯从口袋里拿出名片,“哦对了,要想打官司的话,可以找鄙人的事务所。” 爱德华接过名片:“能帮我打赢?” 查尔斯走到门口,潇洒回头,露出八颗牙齿:“必输无疑。但阁下非要浪费钱的话,不如给我赚!再会各位!” 爱德华:“……” 大门再次关闭,这一次,诺曼庄园无法回归平静。 爱德华无助地瘫坐在沙发上,此刻的简妮没空管他,急匆匆去了书房。中途路过二楼,见到安娜,她也罕见地失去笑脸。 奥黛丽跟了上去:“妈妈,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没有,好孩子,和你姐姐一起去休息。”简妮拎着裙子登楼梯,“我要给你玛丽姨妈写封信。” 奥黛丽和姐姐对视一眼,疑惑:“玛丽姨妈?” 安娜惊讶:“玛丽?!” 简妮瞥了安娜一眼,无奈道:“事到如今,我必须找玛丽帮忙了。谁让我们卡文迪许家只出了这么一个伯爵夫人呢?” 乡绅卡文迪许家的三姐妹:简妮、玛丽和安娜。大姐简妮性情温和,嫁给了当时年轻阳光的爱德华;二姐玛丽聪明锋利,是姐妹中最有智慧的一个,嫁给了很有名望的克劳伦伯爵;小妹安娜热情憨直,被威克曼蒙骗,如今最为潦倒,靠着姐姐们的接济度日。 安娜自小与二姐玛丽不和,长大后因为种种矛盾闹掰了。其中之一是玛丽曾经告诫过她,不要轻信威克曼,安娜不听,还大吵一架。姐妹俩就此断联。 现在事态紧急,简妮顾不上安娜的情绪,连夜派人去送信。 诺曼庄园离克劳伦伯爵的领地很远,一来一回,起码要两日。 诺曼家众人一连两天,食不知味,爱德华更是一病不起。 就在简妮坐立不安时,门外响起马车声。 很快,一位身穿深紫色克里诺林裙、头戴蕾丝宽檐羽饰礼帽、神态端庄的妇人走了进来,她的五官与母亲简妮有六分相似,但气质更加凌厉。 “玛丽!亲爱的!你不知道我多想见到你!”简妮与玛丽行贴面礼,紧紧攥着她的手,热泪盈眶。 “亲爱的简妮,收到你的信,我一刻也不敢耽搁。”玛丽也流露出几分动容,视线在接触到瑟缩的安娜时,她突然冷笑,“好久不见,安娜。我时常好奇蠢人会做出怎样令人惊叹的蠢事,而你实属其中的佼佼者!让那个油嘴滑舌的男人骗光自己的嫁妆不说,还将这等福分带给简妮,害得她连女儿都要赔出去!” 安娜被一连串的话语抨击得抬不起头。 简妮拍拍玛丽的手:“好了,别再说她了。这件事,爱德华和我都有错。我们早该听你的话,对一切恶意有所防备。” 玛丽叹息摇头:“是的简妮,你早该醒悟,你们无底线的善良只会助长某些人的坏心。” 老姐妹俩携手坐下,伊莎贝尔与奥黛丽适时下楼打招呼,“玛丽姨妈。” “贝拉,奥蒂。”玛丽分别贴了两个姑娘的脸,又拉着奥黛丽的手,看向简妮,“不过……姐姐,有一件事情,我也有责任。” 简妮:“什么?” 玛丽皱眉道:“去年社交季,奥蒂来我那参加舞会,女王使臣贾维斯爵士也在。他就是那时挑中可怜的奥蒂,怪我不该带她去露脸。” 闻言,众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简妮小心翼翼道:“玛丽,奥蒂的才艺实在算不上出众,应该不会引起贾维斯爵士的注意。” 奥黛丽脸色微红。 “不出众”都算保守了,可以说是力争下游。 伊莎贝尔轻摇羽扇,轻笑出声:“也许,对方要的就是一位‘不出众’的女士呢?” “姐姐,你是说,女王特意为斯宾塞公爵挑选不出众的伴侣?”奥黛丽眼神疑惑。 简妮皱眉,陷入深思。 玛丽向伊莎贝尔投以赞赏的眼神,为奥黛丽答疑解惑:“这不是女王的授意,而是斯宾塞公爵府内部出了问题。据我所知,公爵有个弟弟曾经争夺过继承权,他们的关系并不和谐。由此可知,大约是公爵弟弟买通贾维斯,特意为哥哥挑选一位门户不显,才艺不佳,又生性单纯的贵族小姐。” 说完,玛丽又赶紧道:“当然,我们眼里的奥蒂乖巧可爱,绝不是他们想象得那么不堪!” 奥黛丽温和道:“没关系,姨妈。” “一点儿没错。”她垂着头,金色小卷毛遮住长长的眼睫,笑容有些伤感:“我确实不明白复杂的弯弯绕绕,这就是他们选我的目的。” 闻言,众女士再次陷入安静。 简妮用帕子捂着嘴,憋住哭声:“哦,我可怜的奥蒂。之前那四位枉死的未婚妻,恐怕不是意外,而是……而是他们的诡计!” “天哪!那奥蒂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安娜抱住最疼爱的小外甥女,也哭了起来:“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玛丽偏过头,忍泪:“女王钦点,改变不了。我唯一能做的,是尽快筹钱帮你们偿还债务,至少救下贝拉。” “噢,上帝啊。别说短时间筹集两万英镑多么困难,就算有,那个来自埃尔美联邦的魔鬼也一定不会罢休!他就是想娶贝拉!” 提到另一桩难事,简妮又是一阵心绞痛。她握住伊莎贝尔的手,泪水涟涟。 大女儿自小就独立,和夫妻俩的关系并不像小女儿那般亲昵。可是朝夕相处二十年,简妮深刻地感知到,贝拉心里的坚冰在慢慢融化。她敏锐智慧的大女儿,绝不能掉入那个利欲熏心的商人手里! 几位女士愁云惨淡,伊莎贝尔扶住简妮,喂她喝了点药,忽然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同时解决两个危机。” 此话犹如惊雷,众女齐齐投来目光。 奥黛丽向来知道姐姐的聪明,赶忙问:“是什么?” 伊莎贝尔将女王赐婚的卷轴举起,看向奥黛丽,轻声道:“亲爱的,我们交换吧。” “交换?!”几人异口同声。 “不,这绝不可能!”奥黛丽率先摇头,水蓝色的眼睛起了雾,“斯宾塞公爵府不是什么好去处!你去了,是替我送死!” 伊莎贝尔静静望着奥黛丽。 如果她不插手,原书里可怜的奥黛丽的确会惨死公爵府。 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小生命,会哭会笑爱当跟屁虫的小姑娘,会在某个冬夜走向生命终点,那时,她才二十岁。 伊莎贝尔深吸一口气,再抬眸,眼底笑容清浅。 她拍了拍奥黛丽的脑袋,平静道:“单纯的小羊羔进入龙潭虎穴,没有活路。但……你认为你的姐姐,伊莎贝尔·诺曼,是和你一样的小羊羔吗?” “当然不……”奥黛丽怔住,“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这是唯一的解法。”伊莎贝尔看着妹妹,说的话却是给大家听,“赫尔曼要的只是上流社会的门票,只要我们与斯宾塞公爵府的姻亲不断,他对我们就留有余地。关键还是在于斯宾塞家的形势。” “奥蒂,换句话说,我们性命相连。”伊莎贝尔轻笑,“假如你执意要去公爵府,那么你有把握站稳脚跟吗?如果你出现意外,那我在赫尔曼家势必也受影响。你明白了吗?” 奥黛丽沮丧垂头,三位卡文迪许女士也陷入沉思。 良久,玛丽叹道:“没错,我在克劳伦伯爵府待了这么多年,最明白里面的复杂状况。而斯宾塞公爵府只会比我所经历得更加诡谲。如果奥蒂去,恐怕下场不会比前几位未婚妻好多少。但是,贝拉不同……” 玛丽姨妈凝视着伊莎贝尔,如出一辙的蓝眼睛里饱含情意:“亲爱的,你比我亲生的孩子更像我,不仅是外貌,还有性情。我相信你有非凡的头脑,能够应对那些敌人。” “是的,我可以。”伊莎贝尔笑着说。 一个大胆的谋划,就在五位女士的密谈中诞生。 用伊莎贝尔换奥黛丽,对于简妮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样的担忧与痛心。所以关于后续的谋划,基本由玛丽和伊莎贝尔讨论完善。 期间,安娜提出反对,叫嚷道:“我还是觉得这太冒险了!女王的手谕上清楚明白地写着,赐婚奥黛丽·诺曼!如果一旦有人揭发,我们都要被送上绞刑架!” “所以,这件事将是绝密。从今天起,贝拉就是奥黛丽,奥蒂就是伊莎贝尔。”玛丽郑重道,“孩子们,在正式出嫁前,你们绝不能将此事泄露一星半点。出嫁后,千万谨言慎行,不要暴露。特别是……奥蒂。” 奥黛丽握紧双拳,心里不由得紧张。 简妮也思虑起来:“斯宾塞公爵府在汉克郡,赫尔曼家族在肯特郡,都与我们相距甚远。两个孩子长相相似,不是熟悉的人,也很难分辨。” 奥黛丽点点头:“是的,那位与我有一面之缘的贾维斯爵士,上次宣布女王谕旨时,也没认出我。” 姐妹俩有着相似的金发和蓝眼睛,虽然神韵气质不同,但用来应付陌生人足矣。 “但愿一切顺利。”讨论结束,玛丽叹息一声,在胸口画十字。 “上帝保佑,我们经不起波折了。”简妮闭眼祷告。 安娜也跟着祝祷。 三位卡文迪许女士共同许愿,两位诺曼女士也看向彼此。 奥黛丽眨了眨蓝眼睛,忽然说:“姐姐,我明白,你又在骗我。” 伊莎贝尔但笑不语,提着烛台,缓缓走向旋转楼梯。 姐姐走在前,妹妹踩着影子跟在后,还像小时候的跟屁虫。 “你在哪里都能过得好,无论是斯宾塞家,还是赫尔曼家,又或者是任何地方。”奥黛丽神情寂寥,“你提出的种种假设,只是为了我能够坦然跟你交换。你只是……” 她吸了吸鼻子,忍住哭腔:“希望我过得好。” 伊莎贝尔步伐平缓,静静听着身后的抽泣。良久,她停住脚步,站在卧室门边,回头笑道:“到了,奥蒂。” 烛火照亮奥黛丽哭花的脸,她终于忍不住,扑进姐姐的怀里。 “奥蒂,我之所以要跟你交换,不是刻意奉献牺牲,那还谈不上。”伊莎贝尔轻拍她的背,眸光含笑,“你可以当作是姐姐送你的礼物。这和教你学数算没什么不同。只是给了你另一条路。” “至于为什么骗你嘛,很简单。”她耸了耸肩,“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怕黑,不愿意分房睡,我很烦,就哄你说独立睡觉的孩子会收到礼物,从那天起,你勇敢迈出了第一步。” 奥黛丽点点头,发出带有鼻音的闷哼声。 “今天,我只是用善意的谎言诱导你接受第一步,之后的路,还要靠你自己走。”伊莎贝尔帮她拧开卧室门,冰蓝色的眼睛倒映着烛光,她顿了顿,“作为姐姐,我只能送你一程。” “当然,也是我的私心,我想送你到这里。”伊莎贝尔将烛台递给奥黛丽,眸光平静温和,“也只能送你到这里。” 奥黛丽握住烛台,温热的蜡水落在掌心,一股灼烧感自心底升起。她怔然望着姐姐离开,恍惚觉得,内心除了悲伤,还莫名生出了勇气。 她推开卧室门,用姐姐给的烛火照亮漆黑的房间,去寻找那份可能存在的礼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