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折春衫》
1. 楔子
鄀侯白承玉一共有九个孩子,人们之所以这么觉得,是因为最小的那个被唤作“小九”,但小九真实的身份,大家心里都清楚,谁也不挑明。至于白家其余几个孩子,身世都很引人猜疑,甚至说不清到底是不是九个。
据称,白承玉最后一次在鄀县百姓前露面,是在长子的婚礼上。那时候他刚杀完人,酒席上醉了,说出好多胡话,弄得一对新人难以下台。来围观的一众百姓也都引颈相叹。
原来他们心中敬仰的这位君侯,几年来守护鄀县百姓免于战乱的恩人,私底下竟是这幅落败模样。
没有君子的忠厚,也没有名士的洒脱。
就是落败。
人潮散去,彻夜的笙箫逐渐稀落,天上的银河斗转,万象移动。
这位君侯中途离场也无人在意,好像是去醒酒,到现在还没回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人见过他了。
鄀侯夫人薛信竹最后一次露面亦是在那场婚礼上,婚礼后没几个月就离世了,白家人甚至说不清具体日期。早在几年前,她与妹妹一同搬到靠近永州的灞县居住,偶尔把小九接过去。毫无疑问,薛氏与白氏并不相爱。
白家长女名为白观书,是薛信竹唯一亲生的孩子。那年腊月,小九在洛京上了一年学后放假回来,听得许多传闻,跑来问姐姐:“你不应该姓白吧?”
白观书瞥了一眼这个最小的妹妹:“那你不也该姓薛?”
小九一愣。自从她的姨妈薛信竹和鄀侯爷分居,已经很多没有人带她回过洛京了。这一年来,白承玉闭关在雪楼不出。儿时有些纷乱的、温暖的、错杂交织的回忆,好像都已经很远很远了。
白观书一边擦拭着手里的书卷,一边闷闷地道:“我随你一起去洛京行吗?”
她又说了一次:“我不想再回来了。”
那年冬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白承玉竟然把自己从雪楼里拔了出来,赶上目送白观书和小九的车马向西远行。他竟重新开始理事了。
扫清门庭积雪,天光一线铺开,道路一下子变得宽敞明亮。白承玉却犯了愁,想起很多年前,亦是这样一个寒冷的腊月,临行出发回洛京前的某个晚上,年幼的白观书抱着旧日画册闯进他的书房,问起画中模糊的人影,问这些都是谁?
——故人。
后来去了洛京,白观书才明白,此次她们能回洛京,算是受了太后萧盈的恩惠。萧盈与薛信竹曾经是无话不谈、日同食夜用寝的密友。白观书小的时候,萧盈还真抱过她。
顺兴年间,薛家为了避难,和鄀侯白承玉结缔了亲事,白观书因此改姓白。连同她在内,这个庞大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段不可言说的秘密。鄀侯作为这些人的庇护者,他的秘密最多。
传言说,太后萧盈是在自己的寝殿中被刺杀的。刺客据说已伏法。但是何人将刺客引进伏冥殿,又是另一番事。
萧盈的殡期未定,史官笔下的功过已然盖棺。鄀侯白承玉仓皇落魄地逃回鄀县,在儿子的婚礼上耍起酒疯。那不久后,薛信竹也死了。
*
阿涓是白观书的小名,她名观书,字思危,看上去都没有关联。她有一次问母亲,为什么叫这个?薛信竹答,因为流水不争先,要滔滔不绝。
某一日,白承玉醉眼迷蒙地又絮叨起旧事:不是的,给你取这名字,是“居安”之意。再说流水的快慢和走向,岂是人能决定的。
居安思危。
白观书有些绝望:到底还有多少个版本的假话?
但白承玉已醉得不省人事,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浩浩荡荡路滚尘。
当白观书坐在摇晃的马车中,眺望着天尽头,似不经意而意味深长。
“小九……”
“嗯?”
“你最好也别再回去了。”
归德年间,鄀县孤冷的老宅中,白承玉孤身坐在书房的窗前。屋里很冷,他一抬头,窗外扫净的大道能望见很远的地方,但道上总是空无一人。
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心中想,被误解也无妨,不知道也挺好。
*
一年前。也就是太后萧盈刚死后不久。
洛京最繁华的铜驼街上,有一座听雨楼,闭业已久,一时冷寂,不知今为何用。坊间还有传闻,说此楼阴气重,闹过鬼。
自有了闹鬼之遥传,闲人散士便都不敢靠近了。
“这世上哪有鬼呢?”昔日的洛京少年曾有此言。或者不虚。信誓旦旦,哪怕鬼神。
白承玉再登临此楼,登上最高层,有杂役给他泡了一杯茶,也喝不下两口,就倚在雕花窗边朝外看。天光太刺眼,街景也陌生。
他撂下茶杯。“走吧。”
上一次离开洛京、以为是永诀的那次,是前年仲春,靖州边关大捷,捷报一张接一张地传来,举国欢呼。
白承玉一家站在城头苦等。
四万大军衣锦还乡,凯旋而来的士兵们还抬着一口棺,里面躺着靖州都尉薛韫知。
薛韫知,字乐文。那是小九的义母,亦是薛信竹最小的堂妹。
当时薛韫知是出征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顶了个谋反的罪名客死他乡,功劳自有旁人领。她的棺材是纯黑色的楠木,没有雕花,太朴实了,想来她本人不会喜欢。
白承玉便做主为她定制了一口新棺材,但开馆是一件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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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于是把旧棺材装进新棺材里,虽然他知道这样改变不了什么。
然后便是收养小九,离开洛京,回到鄀县隐居,可惜隐不彻底,洛京的书信一封接一封的来,有的邀请他去做官,有的问他近况,有的迷迷糊糊像猜谜语一般。他慢慢地学会了不看信,那些人和那些消息已葬在很久以前。
洛京人说的不错。白承玉一踏进听雨楼就信了。
这里确实闹鬼。
*
某日。
洛京城里有个不起眼的乞丐,因烈日炎炎躲在屋檐下避暑,偶然间抬头发现这处破败门庭便是昔年风光无限的,鄀侯白承玉名下的听雨楼,竟然已经如此凋敝了。
“他是几时被封为鄀侯的?”
“先帝封的吧。”
“他们不是交恶了吗?”
“元帝念旧。他们早年曾是朋友。”
老翁不禁多看了几眼旁边一起遮阳的陌生人,听声音最多三十岁,却知那么多陈年旧事,声音也沙哑,裹着一身不起眼的灰绿长衫,像一捆冰冷的草垛。
“您是?”
“…路过的。”
“不是洛京人?我看您对这里很熟。”
“不是。”
“好吧。”老翁舒展了一下筋骨,“我要继续赶路了,多保重,年轻人。”
他用手在灰绿长衫人的肩上轻轻一拍,拄杖走远了。老翁走后,她终于在诧异中抬了头,似是反应慢了片刻,望着门外一片明亮的日光。
“……年轻人?”她低头打量着自己的一双手,“多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她又沉默。
听雨楼内部的木质结构发出轻微的、不易被察觉的细小声响,在日光照不到的地方,它一直在默默地变旧,慢慢地腐朽,直到坍塌的那一天。
——*——
夕阳渐垂。
她仰头看向凭栏逆光处的白承玉:“子衡,天都黑了。”
窗边的少年白承玉白眼瞥了天色,忽然跳到窗外的护栏上,一条腿搭落在外,乘着风,一身金色的锦袍展翼。
“还没黑,再等一等。”
“切……你自己搁这儿等着吧。我要回去吃饭了!”
“诶——薛韫知,你回来!”
耳畔吹过的过堂风忽然变冷了。像是夕垂的太阳终于落下去。
她屏住气息,颤巍巍地回头。
没有了昔日的洛京少年,没有霞光铺满街,没有枝头花似玉。只见掉漆的窗子半敞,似一个大黑洞。整个房子都是冰冷的。
太阳又一次落了。
少时在听雨楼等过的,也许一辈子都没来。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2. 云游其一
顺兴四年,惊蛰后的第三日。
听雨楼外,一墙杏花吹雪。暮日垂辉,花灯初上,行人匆匆地赶夜禁。窗前方前对桌,两道少年身形。
这边等得饭菜都已凉了,苏润莲才终于从金灯映照的杏花树下一闪现身。
苏润莲一个翻身跳进二层阁楼里,捡起桌上凉透的冷茶猛灌。白承玉顿时大惊小怪道:“——你这人说好了酉时到,死哪里去了啊?我们楼都打烊了!”
“……宫里面的事,你那表哥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
“切。”白承玉撇嘴,“我看他神经病。”
“不可胡言。”
苏润莲放下杯盏,转向薛韫知行礼道:“乐文也在。”
薛韫知回以一笑,尽管他们不熟。同为鹤峰书院的学生,那座山对少年而言太大了,他们竟没碰上过。但照水青莲的美名谁不知?
听雨楼中,簌簌的烛火挑起渐垂的夜色,照得人的轮廓柔和。
苏润莲从怀里掏出来一卷蜡印封住的书信,正要拔剑来启封。白承玉打断他,伸手向薛韫知:“来把刀借用一下。”
“没有。”
“这也没带?”
“算了。”他没再与两人废话,抽出背后长剑,十分潇洒地切开蜡印,利落地收回长鞘之内。
那是她第一次见苏润莲,薛韫知就莫名觉得会与他投缘。二人都出身景朝世家名门,且在大家族内又是小家庭寄予厚望的独子。二人都喜读书,对经史有自己的见解,都比寻常文人更重武功,尽管当今朝廷并不崇武。
苏润莲的家世极好,父亲苏群玉是当朝的丞相,母亲蓟侯白吟山,是鹤峰书院的创办人,亦是景玄帝总角之交的密友。
苏、白二人是表兄弟。白承玉的父亲白仞月是蓟侯白吟山的弟弟,母亲便是景宁公主,是当朝皇帝的小姑。
他忽地顿了动作,多看白承玉几眼。“确定要看吗?”
白承玉指了指身后的薛韫知。“你给她看。”
苏润莲从容将信递了过来。“这是七年前景宁殿下从边关给先帝寄来家书后,先帝没来得及寄出去的回信。”
薛韫知读了几行:“这信里怎么说,要与泊沙人修和议亲,将景宁公主召回来?”
“但殿下不肯议和,这仗还是打了好多年。”
二人读信时,白承玉始终一言不发,脸色神情淡漠甚至无聊的。可战死的景宁公主可就是白承玉的母亲呀。
白承玉终于从懒散倒伏在椅子上站起来:“陛下本不欲征战,但是世家将领不愿放权,先帝便是因此而低头了,这封家信也最终没发出去。自从陛下加冠礼毕掌权以来,边关守将出事,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薛韫知震惊:“你图什么呢?”
“就希望有人能在深渊前拉我一把。”白承玉回答得无比天真。苏润莲在一旁叹气,收回卷起的信笺。
窗外天光一暗,就都归沉寂,余烬尘埃般散去。
铜驼街上分别时,薛韫知得知苏润莲家在不远处,而白承玉自从成了孤儿便长住在表哥家,现在也一道回去。
苏润莲本已道了别,又折回来喊:“乐文妹妹,你没人来接吗?”
薛韫知负手回头,她正打算一个人走回鹤峰书院呢。
“没有啊!”
“天色太暗,你一个人还走一段山路,不太安全。我派护卫送你。”
“没事,我经常这样一个人走——”
“天黑后不行,今日怪我耽误了时辰。”苏润莲坚持给她派个护卫,一边还教训白承玉,“你就完全没考虑过?”
白承玉小小声:“没有啊。”
苏润莲果然靠谱,派来的是一个女护卫。后来那个护卫成了薛韫知的朋友,再后来,薛韫知还收养了她的稚子。许多年后,她赴任靖州时,又一同抛置身后。
那年她与苏润莲和白承玉分别后,与护卫崔林一起回鹤峰上。城外的山径绵邈,微星初耀,晚霞尚未完全褪色,还在天际线上流连。
*
顺兴四年,十四岁的薛韫知赴禹州去见萧泽。
首次出远门,父亲薛旭派了许多护卫送她,大多都眼熟,只有一人面生。仔细一看,不就是昨天苏润莲派来的那个。
薛韫知惊讶:“你怎么还不回去?”
崔林:“你没让。”
“……那倒也是。”
一路上,薛韫知每天晚上都唤崔林进来陪她同屋睡觉。谁让当时她不知道崔林的真实底细。随行的护卫中,只有这一位是同龄女子。
无知者无畏啊。
景朝第一刺客与人贴身共眠,恐怕也是同一遭。崔林只会像一根竹子直愣愣地插在床边。薛韫知闭了三次眼,终于忍不了。“要不你也躺下歇会儿?”
崔林嘴角一抽。“不累。”
薛韫知:“不累你也得睡觉啊。我们薛家可没有虐待人的习惯。”
崔林道:“我有。”
薛韫知:?
次日,薛韫知决定换个方法。她钻进被褥后,拍了拍旁边的空位置,直接吩咐道:“上来。”
崔林的眼神来回瞟了两下。“不妥。”
“你能不能不说两个字?跟上了弦似的,听着真累。”
“能。”
“……”
薛韫知大力拍床,“快上来,明天我帮你要个萧若水的题字什么的——”
话音未落,眼前闪过一团黑影,是崔林在一瞬间扑上床,跨坐在她身上。崔林目光炯炯,眸子漆黑得吓人。“谁告诉你的?”
薛韫知眨眼:“我猜的。之前我给萧若水抄书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的很认真。我猜你识字,而且能看懂他写的,对不对?”
她还在心底感慨,不愧是苏府教养出的护卫,如此好学。
——好学个鬼。
当时薛韫知对崔林的误会并非空穴来风,后来她们这群人青史留名纯靠意外和运气。但是,萧泽十四岁时,已经是一位远近闻名的诗人了。
船行顺流而下,至笼山前,改乘车马,绕过那些巍峨耸立的群峰。听闻玄帝封禅曾经天降异象、巨雷譬裂参天木,群臣皆视作不祥。当时她才几岁,并不记得洛京城内是如何的人心惶惶,也不能理解一道雷电何以动摇社稷。没过多少年,正值壮年的玄帝宋照轰然驾崩,人们就对当年的笼山雷火劈木更缄口不语。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也可能是好几年,薛韫知在那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随意许诺的年纪,曾经跟不知多少人相约日后一起爬笼山。但她只记得一个人的答复,也只在那一次后悔自己说错了话。
“……只可惜,我生来体弱,久病不愈、气结在心。随乐文登笼山一事,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萧泽抬起袖口掩着嘴咳了几下,轻薄的躯体簌簌地颤动。她马上就于心不忍,萧泽这样的身子别说爬笼山了,根本出不了远门,来一趟洛京,都能要了他的命。
薛韫知此去禹州,正是为了萧泽。萧泽字若水。
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算青梅竹马,同在鄀县外的青鸾寺念书。这寺庙是景朝最新、最气派的一座,可是里面不供神,供的是十年前中原战乱时景国立功的将士,自从先帝故去,香火淡了,成为老一辈儒生讲经治学的场所,靠着白吟山的捐赠支持到了今天。
萧泽身体弱,听说寺中能量旺,才好养活他。后来香火不行,他亦已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萧泽从小跟随一众隐退在青鸾寺的前朝大儒修学治经,自此展现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可怕天赋。
但仅凭些词章天赋,并不足以让一个十四岁少年名扬天下。故事还与另一个人有关。
这人还是苏润莲。
萧泽的那几篇文章,是换一个角度续写丞相苏群玉年轻时所著的《义说》。起初自是无人在意。直到这位丞相大人的亲儿子冒出来道:写得特别好!
——比丞相大人如何?
——家父自言,少时不能相及。
一夜间,《情说》在洛京卖空了。薛韫知把这消息告诉萧泽时,他一开始还不信;后来收到朝中的文人写给他的信了,才不得不信。
到后来,景朝皇族也听过他如雷贯耳的名字,甚至当他的亲族出事时,有人在朝中说一句“这是神童萧泽的哥哥”,气氛就在诡异的沉默中变得稍温和些。
至于苏群玉从头到尾有没有看过萧泽的书、甚至知不知道世上存在萧泽这个人,就没人知道了。
萧泽平日读那些书,还一边读一边作详注,薛韫知看不太懂,但萧泽乐于讲给她,还说给她讲过一遍,他自己也就懂了。
薛韫知常说:“你快把病治好,我带你去洛京,一鸣震动天下。”
萧泽总是垂眼,眼下是熬夜看书留下的淤青。“虚名有何用,不过聊以慰藉残生罢了。”
少年书生长了一双细长的眼睛,眸子清透,不亮,一望见底。
薛韫知:“我不喜欢你说那些丧气话。说多了容易成谶。像你这样的聪明人,应该爱惜自己的才华。”
萧泽欣然一笑,手握的笔松开。“那我以后不说了。等我病好了,去洛京见你。”
*
禹州临海是一片巨大的湿地滩涂,野鸟从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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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的土地飞来,在这里度夏或者过冬。翩翩而来,都是过客。
这里长驻的地方大族有两家,一个是江州萧氏当年北进时落的分支,另一个是禹州土族陈氏。萧泽的家族属于前者,传到他这一代已不显赫,只有一个在洛京当官的伯父,因笼山雷火事件受牵连,被先帝罢黜回乡,至今不仕。
萧泽因体弱年少,同女眷住在一起,在一处偏僻但精致的庄子,出门几里就是海边。那里细密的河网日复一夜编织出新的陆地,喜好狩猎的女孩们有时候跑错了路,追逐着猎鹰陷进沼泽地里。
这样的场景在洛京长大的薛韫知眼里,太过于新奇了。她不禁看得出神。
萧泽裹着厚厚的棉衣,周身黑色,只露出半颗脑袋。
“你想去一起玩吗?想去就去吧。”
薛韫知回过神。“不了。海边风太大,你不能吹风,我们去屋里聊天吧。”
薛韫知字写得漂亮,在青鸾寺的时候经常帮着抄书。萧泽读书量太大,写书也写得着急,好像拼命赶着什么似的,字迹龙飞凤舞谁来了都看不清。
抄一半累了,站起来走走,看萧泽在旁边捣鼓什么。
“你干什么呢?”
薛韫知在满地的木屑和铁钳之间跳脚走路。萧泽回过头,脸颊蓦地一烫,眼神飘忽道:“给你做个射鸟的木弓,准头很好的,就是要多试试手。”
“给我的?”
“给你的。”
萧泽总是能看出来她想要的,哪怕她不说。当真是好聪明。被这样聪明的一个人视为知己,这辈子从此也就定型了。
“乐文,你难得来禹州一次,别陪我整日闷在屋里。”
“那你呢?”
“我继续写我的书。”
“好……那我晚上来检查进度!”
少年的白日总是无比漫长又无比灿烂,雾蒙蒙的海滨上,夕阳盛满了整片天空,稀疏的树林在咸水里挣扎生长,茂盛的野草一次次加固出零落的海岛,披蓑笠的渔人泛舟流波,随手一打捞便是佳肴一顿。
她在沼泽间毫无形象地乱爬了一阵,拽着不知名的鸟羽爬回小舟上,路过的汀州上马蹄溅起水花,一阵阴影罩下来。边上红衣女子居高临下而望,半是奚落半是无奈地看着她手里的木弓:“真是小孩子过家家。”
薛韫知翻了个大白眼。这儿没人认识她,她可不嫌丢脸。定睛一看,这不是昨天晚上问路茅厕的那位吗!
后来晚上王府设宴招待她,有一道黄酒烧鹅,看起来就像她下午手提的那只。
萧泽给那红衣女子敬酒:“阿姐,上次伯父借走那半册书至今未还,能帮我催催吗?”
红衣女子看都没看萧泽一眼,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径自走了。
薛韫知心中一股气马上窜了上来。
萧泽却按住她:“没事儿,那是我姐姐萧盈,她不太喜欢我。”
薛韫知抱不平道:“她凭什么针对你?”
“……没有针对我,她谁都不太喜欢。”
“……啊?”
前有茅厕之谊,薛韫知多留了会儿神。那个名叫萧盈的人比她大不了几岁,举手投足却好像是这萧氏偏宅的一家之主,平日穿男子打猎的衣裳,不饰红妆,意气自若,站在禹州海边那片阔远的天地之下,竟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和谐。这是风雅之都洛京养不出的气质,令人说不上来,但觉神往着迷。
见萧泽被家人无视固然令她不爽,但薛韫知心底有个细小的声音。
她与萧盈是一类人。
年少时的光阴总是耗不尽,恨不得长大的快一些、再快一些。
然后光阴一去不复返,恍然来不及叹息。
后来薛韫知难得闲时也曾想过,不该许那么轻易、那么专断的年少誓言。有些人不该来洛京。但她只能一遍遍地拿起又轻轻放下,这时光的洪流容不得倒退的挽留。有些人注定要死在洛京,总好过一辈子流离失意,不声不响。那么轮到她的时候,洛京城里春光好,她曾答应过的——
何处安置百年身。
一念神州千里坟。
定西大军前,兵阵浩浩荡荡一望无边,她身穿着金盔甲,红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举首一盏壮行酒。
两盏。
三盏酒。
“停。”
太后萧盈停在马前,手里握着镶金的缰绳,郑重其事地交予薛韫知手上。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她脸上的表情坚决如同过去萧泽写在书上的批注,这一页是苦,那一页还是苦,流光一刹那定格飞逝,此笔一落再不改换。
任此后千秋万世,猜遍吾心。
3. 云游其二
薛韫知从禹州回来后,与父亲薛旭吵了一架,当晚收拾铺盖回鹤峰了。她的堂姐薛信竹刚好那年升任书院管事,没多问什么,给她安排好了住所。
那时正值炎夏,书院放假,只余零星几个不愿回家的学生。过几天,苏润莲竟然也搬了上来。
面对同窗的盘问,苏润莲面露难色:“……又同我爹吵架了。”
什么叫又。
围观众人眼里写满了:想不到照水青莲还有这一面。
丞相大人治家颇严,白承玉那个性子绝对受不了,也三天两头跑到山上来烦人。
某日薛韫知与几名同窗在园林摆阵对诗,碰上苏润莲和几个人在附近耍剑。有人叫嚷着请客喝茶,顷刻间熙攘围着水渠坐了一大片。
白承玉一袭白衣凑过去洗手,顺便问:“薛公最近在朝中颇多激进之言,你可知道?”
薛韫知沉默片刻:“知道。”
家书中说,薛旭在朝堂上公然反对皇帝对江州驻镇的压制,指出现在景国与瑶国的对峙才是首要之事,北方泊沙人的侵扰不足为虑,至少不是当务之急。中书监谢庭渊等保守派驳斥说,泊沙人杀害景国公主才过去一年,大仇未报、国耻未雪。薛旭当场口不择言,说南边瑶国若不防,天下之中早就该换主了!
就算薛韫知这般不通朝中弯绕,也知晓父亲说错话了。
今天下二分,北景南瑶,本是同一家,天子都姓宋。二十年前,北方游牧的泊沙人突然动迁,自永州南下破了景朝边境。满潮文武舍家弃国,携着幼主难逃。唯有镇北都尉白隽与燕王宋照联手,保住了冀北大片人口稠密的土地,景国王脉这才得以延续。
白隽以丞相位行天子权,所有人都以为他将登临大统。当年功臣都进了青鸾寺,当年壮志都换了田间犁。白隽临终前,还政于宋照,病榻前拉着天子的手喊着:“南征!南征!”
七年前,景玄帝宋照过世,其独子宋明年十三,生母亡,有大将军陆安之妹太后陆欣执掌中宫,外联丞相苏群玉主政。苏群玉之妻白吟山即白隽之长女。可以说过去的二十年来,景国皇族的生死存亡,皆掌握在陆、白等大族的手中。
宋明加冠亲政以来,性情不定,难以捉摸,景国上下压力很大。苏群玉便说:“内忧外患之际,何必自己人先打死自己人。凡事皆有大小,愿各退一步。”
可若虎狼环伺,刀剑在侧,又能退到哪里去呢?
这几日薛旭告病不出,把自己关在家中。薛韫知也有点担忧。
白承玉道:“你该回家去看看。”
薛韫知:“可我一回那屋子里,到处都是我娘的影子。”
白承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逝者已逝。何不珍视眼前人。”
那个夏天过得很快,日子却好像还不错。景国没有发生大变。天下事最远也不过洛水尽头的一叶孤舟。
相州右护军,就是那位“神通萧泽的哥哥”萧离,奉旨入洛京面圣。
梧桐叶倏忽已经落了。晚秋的一场场雨,把整个世界浇灌彻底,洗刷了个干净。
薛韫知在山上过了一季,树叶转金时,才恍觉年华飞逝。
霜降一过,薛韫知十五岁了。
那段日子白承玉很久没来找过她了,说明朝局一切安稳。薛韫知听闻他常和温家的小公子到处闯祸。好像景宁公主死后,景国上下怀着对先帝或是对白隽将军的追思,对白承玉的出格之举愈发纵容,倒让他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但白承玉长不大,最辛苦的人就是他的表哥。
“——白!子!衡!”
“给我从房梁上下来!!!”
鹤峰上的美好清晨,又以温润君子苏润莲在山门前的一句咆哮开始了。
那天白千雪刚起床晨读,往窗外看了一眼,感慨道:“苏空山平日何其谦逊有礼,也算一物降一物。”
薛韫知还埋在被子,快入冬了,天气寒凉,窗外的飞鸟也都落在枯枝头不肯动。她闷闷地道:“谁家好人大冬天大早上的上房梁……”
苏寻雁过来敲她的床榻。“快起来,不然赶不上早课了。”
薛韫知心想,赶不上那就不去了呗。
白千雪对着苏寻雁担忧道:“完了,她要被白子衡同化了。”
薛韫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谁要被他同化!!
三个人一起裹上绵衣,翻山越岭顶着寒风去上课。鹤峰书院依山而建,原址本是隐士山居之园,集中在鹤峰西麓,但那边除了上课用的几间冰窖似的大屋子,就是白吟山用来藏书顺便借给旁人观阅的书阁。学子们的寝舍建在避风临溪的山凹,好处是风景绝佳山清水秀,坏处是每天上课翻山越岭,边背书边锻炼体格。
每日一翻鹤峰,体验一遍“一览众山小”的风景,薛韫知都快麻了。
赖床三人抵达课室的时候,陈思已经在读书了。暖炉上温着给她们的早饭。
“呜!陈墨言万岁!”白千雪高呼一声就奔向了饭。
薛韫知边嚼包子边往朋友身上凑:“在看什么呢,诶,有点眼熟。”
陈思把书翻回封页给她看。“先生把苏丞相的《义说》《理说》和那位禹州萧公子的《情说》编了一本合订本,刚发下来,你们仔细收着,以后都要考。”
薛韫知:“……我现在就让他别写了。”
“我原本以为他们争相夸赞萧若水不过是人云亦云,这才读了两篇,确有些妙趣。谢元芝都夸是天纵之才、妙思绝想。”
薛韫知点头:“我看过这本。”
陈思眼光一亮:“你也读过了?”
薛韫知:“我抄过。”
苏寻雁道:“说起来,你们有谁见过那个神童萧泽的哥哥吗?”
白千雪道:“等到陆姐姐生日宴,大概能见到真人。我听说他现在是御前红人,年龄又正合适,好几家等着选婿呢。”
苏寻雁:“听说他长得花容月貌,比照水青莲苏空山还好看。乐文,你不是才去过禹州,有没有见过?”
“没见过。”薛韫知客观地讲,“但是萧家人都挺好看的。”
陈思已屏蔽了她们这边的闲言碎语,专注着看书。另两人倒是越说越起劲。
白千雪:“花容月貌是用来形容女子的。”
苏寻雁:“谁管呢。我天生爱看花容月貌的男人。”
“可惜咱们年纪还小,应该轮不上了。”
“你脑袋里能不能想点别的?”
“碰上谢兰玉那样的,你不喜欢?”
“……那我也喜欢。”
“看吧。你就喜欢那般文弱书生,我喜欢勇武的。”白千雪突然转头,“乐文你喜欢什么样的?”
薛韫知咽下一口肉包:“我没想过,最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能文能武善良贤惠有勇有谋吧。估计没有这样的人。”
陈思似是听不下去,转身打断道:“你们再不快吃,先生马上就来了。”
苏寻雁:“已经来了。”
几人抬头,见一袭素色衣衫的教书先生温华走进门,站在讲桌前整理大小物品。薛韫知和白千雪动作熟练,立刻拉着椅子撤到了后排。
据说温华本是燕王幕僚,资历与苏群玉齐名,无奈少了白吟山那样的家势助力,受到陛下冷眼,含恨辞官。白吟山闻讯后,三顾茅庐才请到这位有志于天下的大才子,屈尊来书院教书。
温华之妻夏文君是荷州梁郡一代有名的侠女,亦曾在景宁公主帐下出谋效力。但请得来却留不住,夏文君久厌官场,心寄山水,已是出世之人。
夏文君育有二子一女,幼子温若兰继承母亲心性,天生不受拘束,自从被父亲带到书院,俨然成了鹤峰一霸,又跟洛京本土产的小霸王白承玉沆瀣一气,共同组成了“把照水青莲气得跳脚”二人组。
温华长子温雪筠自来到京畿后,与洛京才子苏润莲、谢兰玉素有佳盟,三人情同手足,相惜相知,有“洛京三君子”的美称。
朝中每年举办文会,摇旗呐喊天下文人。鹤峰上亦像模像样地办了少年场,实则每年来参加的就那几位。主办人常是谢兰玉,他喜欢这样的大场面。苏润莲亦是主场之一,哄着所有宾客尽兴。温雪筠最沉默寡言,只在台下默评。
薛韫知素来不爱凑热闹,但是那一年,因父亲薛旭被贬官出京,她只能常住书院,躲不过去。
那年文会主题恰巧是萧泽的近作,陈思颇有兴趣,正巧苏寻雁想找人作伴附庸风雅,白千雪又想蹭口好吃的。
她们三人合力,不由分说地把薛韫知拖了过去。
这场围绕着萧泽之作展开的大讨论上不见萧泽本人相关事迹。薛韫知也不敢确定人们是否误读了。被误解,大概也是人生常态。
——更何况萧泽曾与她说,人与人之间,哪里需要那么多的理解呢?
但有爱就足够了。
爱。薛韫知说,我不确定那是什么。
萧泽说,他总是幻想爱,爹娘兄长阿姐和他同座一桌,当他写书写魔怔了,有人来敲他的房门看一眼。
薛韫知说,她平时最烦父亲过来敲门。
萧泽望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道:“你再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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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讲你和书院的朋友们的事吧,就是白无霜、陈墨言她们。”
薛韫知起了兴致,讲起最近半年的趣事,没头没尾。突然间,她意识到萧泽很安静,自己的声音却不小,于是闭了嘴。
萧泽问:“怎么不说了?”
薛韫知道:“我讲了太久,怕你听烦。”
萧泽笑道:“我才不会嫌烦。原来苏逸思亦仰慕谢公子,这我倒是头次听说,上个月谢公子写了一封信给我,念叨文士间的一些小龃龉。改日若我能去洛京,也多给她讲一讲。”
薛韫知笑道:“背后嚼人舌根,萧若水,你学坏了。”
“近朱者赤。你自己反省一下吧。”
“喂!”
禹州的海边天高阔远,红霞紫云,澄碧无际。飞鸟结群翱翔,忽落于水,起复振翅,难觅踪迹。萧泽站在大地上遥望,心知自己是飞不走的,这满地的枯枝,临海的盐碱地,那么新,那么充满生机,却独独撇下一只离群鸟。岸边风拂动淡绿苇草,一千年后会成桑田。但他们都赶不上了。
萧泽终于道:洛京太远,我时常想你。薛韫知也不记得当时是如何回答。那时候不分轻重,许多事都给忘了。
好比那么盛大的文会,萧泽的名字被反复提及,他却永远都不在场。她恨天才不用世、等闲不识君,桑田沧海奈人何,寂寥莫过身后事。她想萧泽一定看得比她透彻,想忆起他的反应,却又想不起来了。
她又忘了。
“……我总是会幻想爱,幻想有挚交成群,知己知心。”昔日萧泽笑着,笑意几分苍凉几分释然,已不可辨,“但是我没有那样的福分。乐文,我的朋友就只你一个,但觉足矣。”
薛韫知心怀愧疚,她知道自己愧为称萧泽之友。其实她和文会上那群人一样,草草看了半页书,张口闭口都在借人言说自我。其实她也没有看见过萧泽。
*
文会中途,白千雪伸手过来推她:“乐文,我有点渴了。”
薛韫知瞅了一眼前排陈思挎包里的水壶,白千雪突然道:“不想喝水。”
薛韫知:“你想出去溜达就直说。”
附近的林子稀疏,阡陌纵横,人群攒动。有摆摊卖水果的小铺,西域来的葡萄瓜果,平日里难得一见,今日竟全亮了出来。这些无关紧要的口腹之欲、片刻快活,她反倒记得清楚。
白千雪忽然指着前面:“看看看,是陆颙陆少轩!”
薛韫知冷漠地:“看见了。那咋了?”
白千雪瞄了她一眼。“哎呀……算了。”
薛韫知又一琢磨:“你是不是有病。”
白千雪眯眼笑道:“……墨言和逸思肯定不会管我的,乐文,你就帮我一回嘛。”
“……”薛韫知无语,“我跟他也不认识!你们陆白两家不是世交吗?”
“我家那都是偏到八百里之外的旁枝了,哪能认识陆大将军的儿子啊。”
“行了行了!我就为你两肋插刀这一次。”
其实多年之后,薛韫知也羡慕过白千雪,早遇良人、一生热诚,不像自己终其一生,也不过一缕缀满紫烟的孤魂。
白千雪却道,那我还羡慕你事业有成、青史留名呢。薛韫知心中没有一丝波澜,点头道宫里有诏,自己不能久留。
她一面把白千雪拽在身后,一面直奔着陆颙跑去。路旁长草满过山坡,野花成丛,泉水泠泠如歌,鸟鸣于绿深涧。她们一路跑到近前,才注意到陆颙几人正围了一条长桌,观摩一位画师在作画。
两人探头去瞧那画中之人,见碧衫明丽,如仲春枝头着艳阳的最亮那一抹,笑容惊艳。
温润如玉,翠满松枝。
“……嗯咳。”长须粉面的老画师对着薛韫知挥手,“小姑娘,你挡着我看人了啊。”
薛韫知转身,看见这画中人是现场临摹的——诶,这不是苏润莲吗?
苏润莲露齿一笑,眉眼生动,只尽量维持着坐势不动,而显得几分僵硬。
画师循循道:“请苏公子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好了。”
薛韫知凑近细看画,再回头瞧了瞧人:“您这画得挺好,比真人顺眼多了。”
围观众人都噗嗤笑出声。
苏润莲依旧不动,仿佛长进了背景里,唯有耳根不动声色地变红。薛韫知注意到了,更觉十分好笑,想特意指给白千雪看,但一回头发现她已和陆颙几人堆到旁边的冷杉树下去了。苏润莲一动不动,眼睛却跟着她走,目光幽怨地追着她。画师提醒道:“苏公子,翻白眼了。”
薛韫知当场得意大笑,边笑边走了。
4. 云游其三
那天晚上,她们都吃得太饱了,走十几里回书院,一边走一边数着天上的繁星,大声哼着当时流行的调子。
薛韫知莫名记住了那一天。山林葱郁,清光明媚,从此都色彩如新、惟妙惟肖地镌刻在她记忆里。她还想着,下次见了萧泽,又有好多趣事可讲。
*
逢年串亲戚时,薛韫知在堂姐家又看见了那幅画,竟是给苏润莲说亲用的。
自薛旭归乡半年,断了许多人际往来,惟有同胞兄弟薛永,走得愈发近了。薛韫知有两个堂姐,薛信竹和薛行月。
“乐文年纪尚小,去凑什么热闹?”
“不过是让一群孩子聚个会,有何不能去的?倒不如问问她自己愿不愿去。”
洛京元宵灯会,也是大将军陆安之女陆合的生日宴。陆合生于乾启元年正月十五,被认为是景国的大吉之兆。每年例行把她的生日和元宵节一起庆祝。
那是一年一度的盛大庆典,全洛京乃至天下的人齐向北望,城墙上遥遥站着一位素衫留头的女子,只吹一吹风就走了。
上次讲到这里时,萧泽蹙眉道:“什么人这么大排场?”
“我上回就想跟你讲了。陆合身患重疾,太医都说命不久矣。但她跟你不一样,她这病不是天生的,是幼时为救跌入冷泉的陛下而落的病根。”
“这么说她是陛下的救命恩人?”
“算是吧。”
每年元宵,北望向城楼上那个单薄的影子,她忍不住想象当皇帝的救命恩人是种什么感受。岂不享尽荣华富贵、一世无忧?只可惜陆合因此而落下了病,还是亏大了,有再多荣华也没福去享受。看来这皇帝的恩人,不做也罢。
灯火阑珊处,陆合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满城烟火里,洛京的百姓游园赏灯,谁还能记得她今日生辰。谁还贺这病中人,今又胜天一岁。
“你们说,陆姐姐今年也不小了,该有二十五了吧?”白千雪望着城楼那方向,“好多人借着她生日宴的由头,把自家儿女带出来见面说亲,也不知陆姐姐何时成亲。”
“她这肺病治不好,能活到二十五已是向天祈来的,谈什么成亲呢。”
“好可惜啊。”
“无霜你看那边!好大的一只鱼灯——”
佳节灯火曈曈,人潮攒动,行人衣衫相勾,摩肩接踵。薛韫知费了好些力气才跟上朋友们,可逛街让她觉得没意思,没多久便脚酸腿疼,还没地方歇,越走越慢了。
她缓慢地跟在后,人潮一涌便散开了。
陈思回头:“你累了?要不咱们找家店铺坐下来歇脚。”
“所有店都满了,你看哪儿还有座?”
苏寻雁叹气:“往北走走,可能人一会儿就少了。”
洛京城北多是高门大户的居所,商市逐渐稀疏,行人也渐渐少了。
薛韫知道:“不如咱们去大将军府吧,那肯定能坐着。”
“可是……”
陈思道:“你俩去逛,我陪乐文去大将军府?”
“也行。”
二人并肩沿着大道往城北走,喧嚣声逐渐远去了。两侧的高墙罩下一片昏影,月色暗淡,鼎沸渐远。
忽然,陈思悄悄地拽了下薛韫知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你瞧后面是不是有人?”
薛韫知用余光向后瞥,确实有一道黑影。那人的身形修长,腰佩长剑,步履从容,以黑纱巾遮面,看着就很神秘,在步步尾随她们。
可当她再定睛一看,黑影就不见了。
陈思不安道:“还是快些走吧。”
她们加快了脚步,一转角,迎面撞上两名提着陆府灯笼巡逻的护卫,如蒙大赦地讲完方才的惊险,一前一后被引着进了灯火通明的大将军府。
待二人在府上安顿下来,喝着梨汤吃着酥糖,突然有个半生不熟的面孔探出来,和薛韫知打招呼。
薛韫知险些下巴惊掉。“崔林?”
崔林今日不知何故,扮作仕女模样混在人堆里,怎么看着都别扭。薛韫知问:“你干什么来了?”
崔林道:“抓着一个尾巴放后园了。你看着办。”
陈思在一旁莫名其妙地瞪着崔林。薛韫知安抚她道:“我去看一眼就回来。”
后园是大将军府隔壁的一处冷僻偏院,有道小门连着。园中荆棘遍生,荒秽久疏,干涸的池塘底堆满枯叶,另有一人伏卧在角亭中,趴在冰冷的书桌上半死不活,正是方才那个黑衣人。
薛韫知将那人的面纱掀了,不由得一愣。崔林也跟着愣住。这人竟是苏润莲。
薛韫知:“……你这是一不留神打了主子?”
崔林依旧淡定:“打得不重,一会就醒。”
亭外月色如水,竹影明灭。微风拂动,一身凉气暗暗浸透。苏润莲仅着一身玄色单衣,衣襟微敞,面上还泛淡红,微微抬起头来,看了看庭外的竹影与月色,目光慢慢地落到薛韫知二人身上。
薛韫知没见过这场面,下意识退了一步,转头看崔林:“他喝酒了?”
崔林道:“宴上人多,我也没注意。今日来大将军府的都是勋贵,苏公子必然斡旋周转,许是一时不慎。”
薛韫知正纳闷人喝醉了何必要翻墙头跟踪别人,突然亭里倒伏之人嗫嚅几声。她凑上前细听。
“你说什么?”
苏润莲持续嗫嚅:“……乐文妹妹……?想来鹤峰……先贤,隐归山林乐土……”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冒出来,薛韫知正想着要不要喊人过来把他抬进屋里睡去。突然一阵凉风穿过亭中,襟衫乍冷,激得苏润莲一颤,酒意散了七分,他抬眸看向薛韫知,与平日的从容之态多有不同。
“……欲乘其位……那我自幼读书学艺,身在此中……又如何,就……是我矫情呻吟了罢……”
这段话说得破碎,薛韫知仅听清了几个词。
苏润莲双肩微颤着,面上忽地苍白如纸,抬眼直勾勾盯着她,又猛地把头埋起来,哀然一叹。
她判断这人不能在亭子里吹风了,正要喊崔林,谁知苏润莲突然一个挺身站起来。
“……我无事!是陆将军自家酿的烈,没估量好,多饮了两杯,这才出来醒酒透风。待我醒了,自会回去…莫要…声张。”
薛韫知:“你,坐下。”
苏润莲缓慢地跌回桌上趴着了。
夜风袭来,掀开竹林,带起阵阵凉意。其实薛韫知想问他是不是刚才外面跟着她们的那个人,但看着苏润莲这副罕见的醉态,把话咽回去,直接吩咐崔林把人扛走。
许久后,薛韫知踱步绕回席间,见到陈思,没把苏润莲的事说出去。但陈思瞧出她模样有异,连番追问她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时她也忍不住了,正要解释时,忽听不远处回廊下传来一阵朗朗笑声。
紧接着,一群公子热络地欢呼。其间簇立着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年。
他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披着洁白似月的裘衣,眉目俊朗,眼神雪亮,举觞交筹间,正朝这边大步而来。
“墨言妹妹,来,我敬你一杯。”
陈思赶忙起身:“苏公子,夜深以水代酒,还望公子见谅。”
“岂敢,实不相瞒,我这会儿喝的也是茶!”
两人相顾皆笑,气氛明快起来,围着的人有不少贪杯的,跟了苏润莲一路借机喝酒,苏润莲也热情地招呼着他们。他好像能认全所有宾客,仿佛他才是这大将军府里的少主。再定睛一看,陆颙也正跟在他身后,眸中亮晶晶的,一路连声喊“苏兄”。
寒风当面一吹,薛韫知忽然觉得从胸口到腹间的位置很不痛快,好似吃坏了什么。尽管她刚才回来就一直心神不宁,几乎滴水未进。
她自进入禁卫森严的大将军府以来,一直感觉有种锋芒在背的不适。这种感觉在见到苏润莲敬酒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薛韫知抬眼四顾,看见明月下的红灯笼高悬在两侧,铁衣与绸缎两相交错。府上珍馐佳肴美酒良宵样样齐全,宾客们打扮富丽堂皇,乌泱泱一片压过来时,却觉得死气沉沉,好像所有人都长得一样。
她拽着陈思道:“咱们走吧。”
“乐文。”
背后有声,是苏润莲唤她。
“我请你喝一碗,是砂糖梨汤,我特意吩咐人熬的,跟在书院的一个口味。你尝尝吗?”
薛韫知转头。一盏玉杯递到她眼前,一双白玉似的修长的手稳稳端着,衣襟规规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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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抬眼,见苏润莲面色温润,似吹透了风,也似酒意没散尽。二人目光相接的时候,他陡然看向了别处。
砂糖梨汤是去年夏天他们在鹤峰上消暑常备的,那时候她几乎天天喝。苏润莲和另外几位年纪稍长的同窗负责熬汤,每天挑着一大锅来到藏书阁前的临水亭边,用土窑里新烧的磕碰碎边的碗分盛。苏润莲十分照顾像薛韫知这般年岁小的学生,不给他们用可能划伤嘴的破碗。有一次,她远远看见白承玉的嘴边破了皮,得意地笑了半天。白千雪还曾感慨苏空山待她们这般好,而苏寻雁解释道,苏润莲就是这般待谁都好,因为他是君子啊。
“我不喝了。”薛韫知的目光垂落在杯盏上,轻松地推开。
苏润莲只是愣了一瞬,马上便转开,又迎向别人。
“夜深了。”他拱手向众人辞别,唯独淡淡地看了薛韫知一眼,二人又目光交错,刹那间缜密不破的眼神裂开一道缝,他又很快错开了视线。“诸位慢走,改日再来一叙。”
语气温和从容,使人听来如沐春风。她反复盯着这个人看了一会儿,但是苏润莲再也没有看过来。
他似乎不打算解释今夜不同寻常的行为,甚至面对薛韫知的目光,显得有些怯懦,故意避开不应。
从前薛韫知也敬重苏润莲几分,视他为兄长一般。如今看来,她愈发猜不透那副和煦自若的表象之下,究竟还隐藏了什么。
多年后,薛韫知出巡靖州,有人问起她和苏润莲交恶的始末,薛韫知犹犹豫豫,便从这一晚开始细数。
姓安的友人听完一愣:“太幼稚了。”
薛韫知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旋即一笑,想世人眼里的苏润莲和她眼中的,也未必是同一人。世人对苏润莲的印象总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照水青莲芬芳自蕴。但薛韫知深知,苏润莲并非浅淡温和之人。
在万事懵懂的少年时代,他醉后之言已是热忱。何况日后,令行天下,刨尽肝胆。
反而薛韫知,交恶之人数不胜数。唯独那株明艳的照水青莲,与她积重难返。
照水青莲,芬芳自蕴。这是逼她做反派恶人呐?
那位友人追着问:那后来呢。
薛韫知喃喃:后来……
遥追少年时,理想尚在远方,恩怨尚未开局,白纸一般的人提笔就画,四处找人临摹学义。可是世事纷纷,哪有定好的范本?从先贤书里誊来几笔,父辈亲长代添几笔,颠倒交错不成形。于是拼命想挣脱,一抬眼看见有个人,手里貌似拿着同款笔,落笔时眼瞧着要画出自己所想的那一横,可转念再一瞧,竟全不是了。
吾辈皆有难言之隐,有不愿示人的那一面。苏润莲的温润在表,其下暗涌着波澜。就好比薛韫知看起来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性子,实则始终压着一团心绪,她不敢拆开看,不敢面对,也不敢平息。这封印其实从小就有,母亲去世后封得更深,直到萧泽离世的打击后,她就把它深深埋起来再也不愿看一眼了。日复一日,年少的情感终于变得模糊,压抑成某种愤怒或积怨,侵蚀着她的理智,滋养着她的野心,直至刀尖马背,一崭锋芒。
后来再想,她与苏润莲一世相交、针锋不让,大抵便是因为这样的开局,以相似的方式走完全相悖的人生。
苏润莲在落霞关出事前不久,正值薛韫知的仕途蒸蒸日上。她那时候得意洋洋,曾不屑道:“我这辈子树敌无数,就凭你那些手段软弱,如何能敌我。”
苏润莲一笑。“你说的对。我这一生待人以宽,论手段与谋略,自是不及你万一。”
“但你太轻敌了。薛乐文,你是我唯一的敌人,我怎么敢让你赢。”
之后她被下狱关了一个多月,若无萧盈搭救,恐怕还要关更久。她刚从狱里出来,再气势汹汹地想找苏润莲发威时,却得知,他死了。
她自认没输给苏润莲,但的确也没赢。
后来又听人说,苏润莲不是被逼死,乃是自尽而亡。她忽的想起鹤峰上,苍云如盖,松柏滴翠,山门前的石阶上,一闪而过的白衣少年。
鹤峰上四季流转,百雏争鸣,天壑劈溪,青云展翼,层林醉染。红花开遍少年鬓,也学碧松不知老。
这故事刚开始时,似乎也曾美满过。
5. 云游其四
亥时刚过,薛韫知和陈思正待离席,忽闻府中传来甲兵之声。重甲士兵手持利刃,把整个府邸团团包围。慌乱的宾客四散逃窜,又在苏润莲和陆颙的疏导下集至思贤堂檐下。
月色皎洁,庭院光影零落。衣衫散乱的仓皇宾客们与整齐庄肃的甲兵对峙,也似两军对垒。
大将军陆安不慌不忙地走来。“今夜元宵佳宴,又逢小女生辰,是因何事,到我府上抓人?”
为首的年轻将领站出来。月色一照,好一位冷冽俊朗的少年,身形十分高大,眉似霜刀,面白似玉。
“叨扰大将军盛宴,实为陛下圣谕,捉拿江州贪利卖国之奸人,即刻拿下审问。”
少年言罢,厉声吩咐身边几人:“带走!”
有四五个薛韫知不认识的人被塞住嘴、套上镣铐压走了。
不明所以的宾客们鹌鹑般的躲在思贤堂下,阴冷的北风将刀锋似的月色刮进来,锋利又明亮,人们阵阵往阴影里藏。待魂魄初定,周围人们一合计,被带走的那几位竟和谁家都不熟,是几个月前刚被尚书台调令调上来的新人,也不知是得罪了谁。
少年正摆手让士兵撤离。陆安上前一步道:“请萧领军留步。”
萧离稽首一礼:“陆大将军。”
陆安伸手揽过少年寒暄,萧离也逐渐放松下来,这一老一少两代将星,相谈甚欢。
萧离眼神松懈下来,望向大将军府幽深的围墙,讪讪一笑道:“今日满城皆为小姐贺生,我临时获命上门,初与将军会面,已是荣幸,却没带着贺物。”
陆安拂须一叹。“罢了,小女体弱,不见前院见宾客。你就留下来陪我喝两碗酒,不必拘束!”
那时候天色已晚,酒过三十巡,该醉的醉了,该睡的睡了。宾客散去,余下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宴后乐事。刚定情的男女避开众人,到某棵未发芽的桃花树下细说生平。貌合神离的中年夫妻各寻乐子,把少时旧事夸大其词地吹了一遍又一遍。人倦了,宴也快散了。萧离小心翼翼跟着陆安,不敢犯一点错,更别说出风头了。很快人们忘了他,他亦消失在院深处。
那时她早该明白,景朝的运作离不开又容不下那些威震一方的大将。景宁公主的遭际不会是最后一个,张远也不是,萧离也不是,她自己亦然。
*
长乐宫原址名为太明殿,坐落于洛京城东南门。先景惠帝为太子时,常与众在殿中游乐来往。顺兴二年,眼看旧殿在案牍劳形之际荒废,宋明下旨将太明殿赠与义姐陆合。
是了,一座大宫殿,可以直接送人的。
说来也怪,陆合一向不喜宴会,不喜聚众游乐,但自从得了太明殿,忽如转性一般,每月必邀亲友,或三五人小聚,或百十人大宴。陆合亲笔题书“长乐”二字,立于门前。
至第三月,中护军萧离亲自执梯爬墙,把“太明”的门匾换做了“长乐”。
那玉阶上曾铺满金黄,纷纷乱飞,不计其数。何必扫的一尘不染,有心的客人送来一盆金菊,就摆在路中央正挡道的位置。水缸里养金鱼,肥得不该再喂。
但薛韫知还是趁人不备,把吃剩的甜腻点心扔进水缸里。
旁边传来“丁零零”清脆的几声,一转头,是白承玉在往水缸里撒钱。
薛韫知:……这是养鱼的,不是许愿的。
白承玉嘻嘻笑:“都差不多嘛。”
“白子衡。”
阶上的女声不咸不淡,只平静地唤了他一声。白承玉忽然打了一个寒颤,想缩到薛韫知身后。薛韫知冷漠地后撤一步。
二人仰头,看见陆合站在台阶上,一袭碧色衣衫,怀抱书卷,纤尘不染。
白承玉见了她却仿佛见鬼,四处躲避。陆合追着问:“方才空山问你‘峨峨高山首’之下句,你可想起来了?”
白承玉沉默缩头,双目垂地。
陆合斥道:“五岁小童都能记住,就你对不出。子衡,你已年及十八,长此以往该如何?”
“——下句应是‘悠悠万里道’。白公子答不上来能怎样,你也不能替他学。”
前来解白承玉之窘迫的是萧离。他转头看见了薛韫知。“这位想必是薛公之女薛乐文,我常听泽弟提起你。”
薛韫知低头闷声应下。旁边,陆合一手扯住不老实的白承玉,另一手拄楠木杖登长阶,有种诡异的矫健。
白承玉还在挣扎:“……那个,陆姐姐,我忽然想起来姑姑有事找我……”
陆合道:“陛下要见你,别的事可以等一等。”
白承玉更剧烈地挣扎。
萧离朝着薛韫知这边一颔首,也追着长阶上的二人而去,几乎用一只手就将白承玉乖乖拎起来。
薛韫知的视线随之往上移,跟着望去。
长阶尽头,与青天交界之处,迎面走面一位紫衣少年,身负长剑,腰间玉佩声脆。
苏润莲降于阶前,看着这令人忍俊不禁的一幕,幸灾乐祸道:“陆姐姐、王将军!我正愁找不着他人呢,多谢了!”
陆合轻叹一声:“待会儿陛下考他对奏,只怕还是一问三不知,不务正事。都这么大的人,总是没长进。”
苏润莲略尴尬地笑。“胸无心计,也未尝不是好事。”
陆合轻轻摇头,没再说什么。
被揪着后领子的白承玉大声反驳:“我哪里不务正事了?我与修远一起钻研连弓,怎就不算正事?”
陆合反手弹了一下他脑门,又朝四周望去,确认没有外人才放心下来。
“小孩子过家家罢了。你这性子,以后谁家敢把女儿许你?”
“那我不成亲了。”白承玉小声嘀咕,忽然灵机一动拍掌叫道,“让我哥先娶,他娶完了我才能娶!”
“……苏公子是你表哥,没有这次第之说。”
“不管,那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就是我亲哥!”
苏润莲那一瞬间的表情好像恨不得挖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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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缝遁走。
陆合带着白承玉离开,苏润莲和萧离也将跟上去。阶下,薛韫知忽然朝鱼缸里扔了一颗石子。
扑通一声,水波四溅。她扬声喊:“苏空山!”
苏润莲略带迟疑地顿步,回首望向阶下的薛韫知。
“你叫我?”
薛韫知:“我有话要问你。”
苏润莲一步步走下长阶,站到薛韫知身前,面色带着一丝不情愿。
“请讲吧。”
“大将军府元宵夜宴,你为何尾随我与陈墨言?”
苏润莲眼底先是猛的一惊,旋即垂眸道:“何来尾随之说?我那日不知陆大将军所藏酒烈,不胜而醉,本想四处走走醒酒,遇见二位妹妹夜中独行,便想护送你们到府上。可我当时不甚清醒,吓着你们了。我原以为凭我们的交情,有误会也可当时说清。如今已过数月,你忽然再提是何意。何况数日之前,鹤峰上陡然传出我醉酒扑人的流言,又是何意?”
苏润莲一口气说了一大段,似憋了许久未发,说到最后抬眼,眼眶竟有些泛红,但即使如此也只瞪了一下,马上垂了目光。
这下轮到薛韫知诧异,怎么反倒让他兴师问罪来了?那日她一时闷结,便把事情原委告诉了几位朋友。至于后来书院里有关苏润莲醉酒扑人的谣传,委实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去的。
薛韫知反问:“当时你怎么不解释,留到现在才说?”
苏润莲愤愤然抬眼:“当日那么多人在场,你又转身就走,你让我怎么说?”
薛韫知不满:“我看你忙着应酬聊得火热,哪有要说的意思?”
苏润莲:“你为何不喝我给的梨汤?”
薛韫知:“什么梨汤?”
四目相对,眼底各有不平。二人竟像这样僵持住了,无人肯相让。
苏润莲别过头去:“看来我的一片好心,你也并不需要。”
薛韫知冷哼。“照水青莲,原也不过如此。”
听了这句话的苏润莲猛地回头,眸中难以置信,刹那又遮盖住了。他深深地打量着薛韫知,原本通红的眼眶消退,竟回以浅浅一笑。
薛韫知本以为这句话能刺激到他,才故意这样说。却不想,他竟变得宁静了。
苏润莲道:“此前多有得罪,实非苏某本意。改日回山上,我登门亲自向你与陈墨言道歉。”
薛韫知注意到,他改了称呼,不再以兄长自称,不再亲切地唤她和陈思为妹妹了。
他已作揖相辞,转身离去。
薛韫知这才意识到,无论她还是陈思都不需要他来登门道歉。她的一番追问好像没有要到预期的答案,反而加深了什么误会。她越想越感到头疼,似乎二人本来就不够熟。
算了吧。
只是回想起在听雨楼初见,苏润莲还曾请崔林护送她回山……当时她就觉得,此人最是善良稳重、菩萨心肠。
以后是不是,难再有那一幕了?
6. 云游其五
顺兴六年暮春,萧泽在一封来信中讲他如何在青莲寺中的白隽将军像前为北征战士祈福。但路上车马延迟,等薛韫知收到信时,信中善语已成稚气妄念。
春耕时节,泊沙南下袭掠边境诸郡,消息传至洛京,皇帝大怒,命大将军陆安率领三万人马相拒。
亿万万条穿河汇入洛水,自此东去,把那些无名的河带进大海。亿万万年来,无不是如此。溯河而上,凭意违天。古来壮士十丧九。
边关急令传回来,一路丹书开路,直劈成门,跑死黄马,骇动百官。
陆大将军遭泊沙人突袭,溃师弃营,反击未成,倒往回退了五百多里!
听闻这消息的时候,薛韫知正和白千雪相对而坐,两个脑袋四个大的互相检查背诵经文,下一秒就差背过气去了。听到了前线骇人的战报,她们反倒清醒了;也不是忧国忧民,纯粹是看好戏不怕添乱的心态。
当日晚上,谢兰玉、苏润莲和温雪筠三人挨门挨户地告问,她们隔壁就有一屋,薛韫知等人这才知晓,陛下此次出征欲绝北患,因此大动干戈,洛京不少的人家都有亲众赴了战场。如此一败,便要有人为此家中缟素。
逢此等事,少年最易激愤。就连前来安抚众人的苏润莲,也忍不住激动起来。
“陆大将军帐下兵马多在江州一代加强守卫,本不熟悉陇上地形。先景宁殿下的旧部,陛下又不肯出,且好多将士已经放还归乡,叫也叫不回来——诶勿要激动,勿要激动,乱者先败,无事、无事了……”
“我已经给父亲修书,欲亲往相州调兵调粮支援大将军。”
谢兰玉噗嗤一声。“你还说别激动——”
温雪筠神色沉重。“晚膳后父亲与我私下谈起,这次陆大将军并未轻敌,是泊沙新王,阴险狡诈,雄心勃勃,两年前景宁殿下客死北境,至今连尸骨都找不到一具,就是拜此人所赐。”
“如此说来,陛下此次反击,实有冲动。”
“若不正面相击,如何能把对面打退?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此一战,未必不是坏事。”温雪筠道。
挤在窗户边偷听的几人叠着脑袋,唏嘘连连,露出迟来的惊异之色。白千雪踩着凳子,俯下身跳回地面上,脸色苍白如纸:“竟然有这么恐怖……诶,乐文你去哪?”
薛韫知自听见景宁公主名号,提鞋正欲出门去。
当年白承玉闻讯相州张氏备受江王宋瑜与皇帝间嫌隙的牵连,虽然非亲非故、非为所报,特意前来提醒了她。至于后来薛旭还是一意孤行与陛下唱反调、以至免官,却是薛旭自己选的。
这个人情,她想帮回去。但其中牵涉的朝事,薛韫知一概不清楚,大约还是有些冒险。比如她父亲曾私下江王宋瑜交好,犯了朝廷忌讳。
但等薛韫知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已经出了门,往隔壁正促膝交谈的义愤少年堆里走去,绝没有收回的余地。
谢兰玉最先注意她,愣了一下,招呼道:“薛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那三人同时抬头,谢兰玉最先迎过来。温雪筠也看到了她,起身一揖。唯独苏润莲眉头紧锁,端坐在火边,看也不看这边一眼,似在出神。
薛韫知打量了一番情势,觉得当众人面说,确实不妥。她本来想告诉苏润莲的,一来他是白承玉的表哥,二来其他几人她也不认识。
但现在苏润莲这态度……薛韫知一口气提起来就没咽下去,憋在心里。
想到这几人中,谢家官职最高,与先帝有姻亲之好,谢兰玉素有清节君子的雅名,刚才也是最先招呼她的。
就他了。
薛韫知往前迈了半步:“谢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阴冷的山风刮进来,呼啸过崖壁,万木哀嚎,悲声震天。夜晚的山林如有巨大影魅,笼罩在周围,冷气一下钻进袖子,寒意透彻骨髓。
疏星微亮,冰芒透白,远得几乎看不清。
待近旁无人了,谢兰玉停步问:“什么事?”
他身后是一片的漆黑,看不清有什么。也许是断崖,也许是林海,也许是白日游戏经过的屋舍。至夜幕低垂,光阴暂减,万代同一。
她后悔过吗?年少无知,妄成祸报。到杀谢兰玉的时候,她亦不悔。直到旧怨两消,才开始后悔。
田陌萧条,地狱满座。
她想对着后辈们大声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人间太苦,就待在你那鹤峰上。
可是并非如此。人间向来是苦,她从前只是被麻痹了,她看不见,听不懂,辨不清。害死人的不是清白,是清白的愚昧。
墓蔽山冈,天凉秋好,如此尔尔。
彼时薛韫知煞有介事地抬头。“景宁公主昔时驻军相州,昔年部下,除去陛下放归的那些军士,还有一些恐怕仍驻相州。”
谢兰玉懂了,但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会告知丞相大人,询问曾在相州任职过的官员。”
*
薛韫知下山回家,发现父亲悄无声息地搬回了洛京。二人相顾,打了个招呼,各回各屋去了。偶尔两人在饭桌上相遇,薛旭负责没话找话,反复念叨着院子里的牡丹开了,过两天芍药也开了。薛韫知说,她要跟朋友出去练射箭了,以后都在外面吃。薛旭说好那去吧,没关系。
其实从小到大都是这个画风。
薛韫知说要骑马然后把腿摔断。薛旭说没关系。
薛韫知爬墙掉进井里了半天才被捞上来。薛旭说没关系。
薛韫知胡说八道讲笼山的天降雷火是她放火烧的。薛旭说没关系。
……
就这样吧,各过各的。
反而是她的伯父薛永,最近经常莫名其妙地提起她父亲,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薛旭正当壮年、整日赋闲在家怎么好呢?虽然之前出言不逊,得罪了苏群玉,但毕竟两家先前婚约在;丞相大人也不是那种巡私枉公之人……唉,要是有人愿意为薛旭举荐一官半职就好了!
薛韫知无视了耳畔的嗡嗡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恰逢那几个月白承玉又不肯来书院上课,直到月末下山时,薛韫知才去听雨楼见了白承玉,想说起那事。
听雨楼上,金砖铺地,管弦声繁。窗前一隅霞光熠熠,流金生辉。
那时候,前任相州护军萧离已经奉旨离京,带着三千人北上,支援大将军陆安去了。薛韫知也不知道是否自己的谏言起了效果,还是皇帝本就有意如此安排。
白承玉告诉她,萧离临行前竟敢和皇帝大吵,朝得整个长乐宫震天动地,内官伏地不敢出,白鸟飞窜。
薛韫知道:“如能一举战胜泊沙,也算为你母亲报仇了。”
白承玉一愣,原本无聊敲桌子的手指停止,忽然回头大声呼唤店家上菜。
薛韫知也不再提,默默等着菜上齐了,边吃边聊。
薛韫知忽的问:“你在丞相府过的如何?”
“就那样吧。姑姑不怎么管我。倒是苏空山,有时比温华还像个老先生!”白承玉那样比划着,“反正小时候我也经常在姑姑家住,我娘总要巡边打仗,父亲每次都要跟着,就把我扔给姑姑了。”
“你跟苏润莲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对啊!”白承玉撂下筷子,把手放到快贴地的高度示意,“从那么小就一起长大的。”
薛韫知发笑。“你俩这性格可真是……”天壤之别。
白承玉摆摆手。“其实苏润莲小时候还挺有趣的,带我翻墙上树捞泥鳅,这些都是跟他学的!有一天他突然就长大沉稳了,我都不适应。”
“也可能他一直没变。”薛韫知自作深沉地猜道,“也许苏丞相的独子没有那般放肆的自由。”
白承玉连连摆手加摇头,同时夹起一筷子菜。“不是那么回事儿!他现在变得……唉,算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他现在还在家里耍枪呢,说什么要去征战沙场为国效劳,苏丞相都快气死了!”
薛韫知抬手一摸下巴,忍耐道:“……你喷我脸上了。”
白承玉:“…………对不起。”
他斟了一杯酒给自己,另外一杯只铺碗底,递给薛韫知,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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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忌她的年龄。
“敬景国。敬天下。”
一饮而尽。
薛韫知被辣得舌头发麻,眉眼乱跑,当时她还没发现自己不能饮酒这回事。白承玉哈哈大笑:“洛京最贵最难求的陈年佳酿,品来如何?”
“……你哪来的钱。”薛韫知真诚发问。
“我有俸禄啊。”白承玉也一脸真诚,“来,你不爱喝那就全归我了。”
哦对,白隽长孙,世袭侯爵。
薛韫知感叹:“你真是个怪人。”
白承玉双颊泛红,瞥了她一眼。“你也是。怪人才配做我的朋友。谢元芝那样太正经的,我就聊不来。你,还有苏空山,温修远,都是我的好朋友……”
他半伏在桌上,用手背擦了擦眼。
“薛乐文,你能不能别长大啊?你们都别长大好不好……”
薛韫知颇为冷漠道:“不太可能,除非你咒我早死。但我比你小两岁,对你而言,也算是一种长不大。”
白承玉似懂非懂地乱点着头。
“行……嗝。那你死了我负责埋,我给你安排一年三大祭,像皇帝一样尊贵。要是我先死,你也得埋我……”
薛韫知猛然惊觉:“等会,白子衡你少喝点,不然我怎么把你弄回去?”
“没事儿……有人带我回。”
薛韫知抬头环顾,突然察觉到整个听雨楼的店家与跑店的,都不时侧目注意着这边。她脑中腾起一个很离谱但在白承玉身上又很合理的猜测,这整座楼该不会都是他的私产吧……
薛韫知抬手比数。“你得给我一年九大祭。”
白承玉小鸡啄米。
“那就当你答应了。”
薛韫知起身,正欲离席。马上有人把快要昏睡的白承玉捞起来,另有一人将她引下楼,送至马车旁。
薛韫知纳闷:她不是走路来的吗?谁的马车?
马车上帘子掀开,从中走出一个清润如玉的少年,身段修长,带着幽香。可是看清了面貌,薛韫知心一沉,是苏润莲。
最近几次打照面,苏润莲总怪怪的。她都有点想躲着他走了。
苏润莲抬眼,先是腼腆一笑,随后抬手掀起车帘,待护卫们将白承玉架进去,方才放下。
夜间微寒,他穿的单薄,月光一亮,满身绸布泛着淡蓝色的月华,冷白的指节在袖口处蜷了又蜷。
他怎么还不走?薛韫知在一旁有点尴尬地心想。
“子衡最近二年格外消沉。”苏润莲望着马车周围的石板路,“温修远又回了荷州,他就连书院的门都不肯进了。今日若非你约他出来,他已经躺在屋子里快半个月没出门了。”
薛韫知哑然。
“我代子衡谢你。”
苏润莲举手躬身,深作一礼,甚为虔敬。
“……不必谢我。”薛韫知十分不自然道,“跟他出来吃饭我不花钱。”
苏润莲忽的扑哧一笑,但笑得很小声,很短促就忍住了。他悄悄抬眸瞥了一眼。
“薛姑娘应是没有记恨苏某吧?”
“啊?”
薛韫知心里冒出一串巨大问号。
苏润莲看上去松了一口气,微微站直了些。“你总避着我,见面也不说话,我这几个月总是在想,究竟哪里做的不对了,可一思来想去,又觉得很难堪。妹妹应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还望你不要笑话我,心头杂念这般多。”
薛韫知更加困惑了。分明是你苏润莲每次碰见我就一脸幽怨地走开啊?还有我们很熟吗?差四岁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吧?
“我没有避着你,也没有讨厌你。”薛韫知皱眉,顿了一顿,又道,“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要喜欢你。以后别再这样了。”
苏润莲快速眨了两下眼,略微颔首,很轻声道:“好。”
薛韫知转身要走。这次苏润莲没有叫住她,而是目送着她一路行远,直到薛韫知拐弯到另一条巷子,身后才传起另一阵车轮碾动声。
她边走边想,白承玉说的不错,他这表哥的确也是一个怪人。
7. 云游其六
那一年萧离奇袭得胜,不但从险局中营救了陆安,更乘胜追击泊沙王九百里,全军士气大涨。经此一战,景国与泊沙均有损失,宋明也怕南边瑶国趁机突袭,乃欲止戈议和。
大将军一行人回到洛京,人疲马倦满面尘灰的老将中间簇拥着一位新起之秀,少将萧离,玉面红缨,令万般春桃失色。
他可算脱掉了“神童萧泽的哥哥”这一好长的名号,成了洛京百年来独一无二的玉面少将,洛京名士倾往相交。听闻苏润莲与他结拜为义兄弟,结生死之交,萧离授其以刀。
与民间浩大声势形成对比的,是官场上的静默。萧离归朝以来,未得赏赐,未进官爵,甚至没有收到过宫中或者尚书台的哪怕一声慰问。
他也没有回到中军复职,皇帝不降旨,他便一直跟随在大将军陆安的身边,出入无不相随。
这样安分没多久,某日,萧离竟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提出,希望与大将军之女陆合结亲,请陛下赐婚。
百官当场炸了。
自从亲政以来兢兢业业、对群臣十分客气的宋明更是一气之下,甩袖子当众离开。剩下萧离一脸无错地跪在大殿中。
后来......后来的事情薛韫知就不知道了。当时她又不在场!只是鹤峰上到处都传这个故事,传的版本繁多,各人听得津津有味。按理说,萧离的门第出身不合适,但那可是萧离啊!陆合虽然贵为大将军之女,然而御医们早有言,她已命不久矣......
可能是萧离请娶这一事件太有戏剧性,在接下来的那个夏季,洛京酝酿出了无数个故事的版本,飘在夏末的暖风之中。
一阵秋风扫过洛川畔的丘原。
朝廷派出与泊沙王议和的使臣传讯回来,得知那泊沙王竟敢提出无理要求,请景国皇帝把自己的义姐送去和亲,以结盟姻之好。
信方念完,满朝静肃。
......这,摆明了是要羞辱景国,还有......羞辱萧离!泊沙王是如此记仇!
满朝文武无论各怀什么心思立场,此时纷纷暗了脸色。早朝一直延到正午,终于商讨出一个权宜之计。
和亲,不成,谁去都不行。继续打,也不成,至少现在打不动了。
宋明降旨直接封萧离为镇北都尉,摆明了朝廷态度,另需遣一使节北上,传达新旨,再定盟约。
那么新的问题,谁堪此重任?
苏群玉建议复用温华。早年间,他们曾是同是燕王幕府下的谋士,温华虽已致仕多年,但苏群玉此言一出,仍搏得殿上不少老大人频频点头。
当日鹤峰上,温华正在考校学子书法课业。薛韫知自幼习书早有所成,温华颇为赏识,分派她去校正藏书阁典籍抄本。
都是些古板的前朝经文,有时候她走神、打瞌睡,可能还会抄漏几个字。
坐在旁边被温华指派来监督她的是鹤峰书院大名鼎鼎的才女杨文矜,不仅家学渊博,本人更是才气凛然,正直严苛。她比薛韫知年长四岁,故而每次薛韫知看见她都跟看老师差不多。
后世薛韫知有一个她自己不太爱用的绰号——松山尘石,就是杨文矜给她取的,形容她生性沉默不爱动,而坚韧慎思、内韫不凡。温华听后亦觉得好,于是便传开了。
她不喜欢这个绰号的主要原因就是——和苏润莲的太像了!
“薛乐文。”杨文矜抬首一看,冷静地道,“你抄串行了。”复又埋下头去校书。
薛韫知长舒一口气,气恼地把那半页撕掉,团成一个球扔出去。
咚。
“嗷——!”
纸球砸到了人,这一嗓子把正忙于校书的两个人吓了一跳,纷纷抬头。
薛韫知平日宅居山上,所识同龄人特别是男性不多,听那中气十足的嚎声,还以为是白承玉。但是白承玉最近不上学。她一抬头,才发现是......
谢兰玉。
?谢兰玉?
大红色披袄衬得少年英俊眉宇绝艳,几步灵巧地翻上山岩,脚步轻点台石,落在石亭里的方桌旁边。
“你小心点。”杨文矜紧声道,“昨夜下过雨,路上湿滑还有青苔,别摔着。”
“我摔不着。”谢兰玉俯身去看案头,“先生又让你替他校书?”
“我替元清改两首诗,乐文在校书。”
谢兰玉从袖子里掉出一小块油纸包的酥糖,杨文矜从容地捡起来,也不闲碎渣弄脏了眼前书卷。
“我得走了。”谢兰玉指着山石后面碧树掩映着的屋舍,“先生在不?”
“应是在的。”
“我也去。”薛韫知仓促收拢手里的书卷。太阳渐西,虽是夏末秋初,山风吹久了也觉寒冷,她连午饭都没吃,再坐下去,非要头晕眼花地栽倒不可。
温华查看了薛韫知的校书,问了些不痛不痒的书院琐事,薛韫知一一回答,同时觉得头愈来愈昏沉。
待这边师生叙话停了,谢兰玉方上前一步:“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温华刚要回应,只听身旁“咣”的一声,薛韫知一步没站稳,撞在了旁边的大书架上。幸亏书架的上层没装什么书,没有砸到人。
“没伤着吧?”温华急忙喊了两个学生扶她到偏舍坐稳,又翻箱倒柜一番,不知从哪找出块陈年的干烧饼递给她。“老夫这儿没别的吃食,你先好歹缓一缓。”
薛韫知有气无力地答应,垂头坐在那儿,动也不动。
谢兰玉见此情状,犹豫道:“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温华:“就在这儿吧。”
“......”谢兰玉为难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一道明晃晃的圣旨,端在掌中。
“请先生接旨。”
温华一愣。
薛韫知迷迷糊糊的脑袋猛地一抬,什么情况?
温华涩然一笑:“贤侄恐怕弄错了,老夫久不闻世事,恐负圣人所托。”
谢兰玉亦为难道:“先生,我也是奉旨办事,您就接了这道旨吧。”
温华断然辞拜:“老夫万不敢当。”
“先生......”
温华转身看了一眼角落里扶着头歪坐的薛韫知,道:“薛乐文身体不适,此处山高风急,离鹤峰诸舍还远,老夫不放心,要亲自送她去就医,最为要紧。”
薛韫知素来喜欢这位偏爱自己的老师,马上配合着入戏道:“哎呦,我头好疼,嗓子好疼,我好像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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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谢兰玉:“........”
薛韫知被送去医馆时,已无大碍,除了被再三告诫要按时吃饭,到底是全须全尾,前脚辞了温华,后脚便同白千雪玩闹去了。
温华惜才,故而待她不薄,是一位公正的严师,薛韫知与他的交集至此而止。只是不知若干年后温华可曾想到,当年寄予厚望的学生,不但没有成栋梁之才,反而成了叛国当诛的罪臣。他又可知晓,日后薛韫知会助他溺爱的幼子篡位,再与他当年一样鸟尽弓藏。
那一年世事尚未发生,她又抄了一页带错字的书,留给百年之后下一位校书之人。那一年温若兰还是个轻狂少年,和白承玉一起翻窗逃课不交作业,从敞开的窗框飞下去,拥抱夏日山间的风。无论怎样犯错,总还有机会善终。
*
自那以后,鹤峰上也不安生。洛京隔三差五派人送圣旨上来,温华使劲办法躲藏,躲进茅房,躲进异性同僚的寝舍,躲进野山洞......甚至发现了白承玉那一伙人逃课去后山烤野鸽子的窝点。
半月之后,闹剧终于歇了。宋明不再执意请温华出山,转而另觅人选。温华立刻带人封了通往后山的几条野路。
朝廷派出北上的使节,原来是温华之长子温雪筠,代领父职,以弱冠之龄,负举国重望。
冬至大祭将至,薛韫知也在迫近她的十七岁。陈思、白千雪生日均在她之前,十七之龄,倒也不觉得那么遥远了。偶尔温华忙碌时,还会将几个年幼的学子交给她代管。叔父忙着操持堂姐的婚事,但自从去年辞掉与苏家的亲事,一直没找好下一家。除夕前夕,陛下起复薛旭,一家人到洛京过了团圆年,虽有诸般琐事,到底是个好年。
细说那年的好消息。首先是北境的情形又出人意料。温雪筠出使期间,看出泊沙王诸子之间互有仇怨,设离间之计,至其内讧大乱,竟然在一片混乱之间单枪匹马闯入中军,取了泊沙王的首级。
何其快哉!
北边的忧患绝了,一年之内有两胜,亦足以震慑瑶国,不敢轻举妄动。
自北方消息传来,宋明起复薛旭等一众朝廷中的主战派旧臣,又以萧离督中原六郡。传闻萧离曾经拒绝调任、求归田野,皇帝数次亲请,方肯受命。
温雪筠班师还朝那天,恰是正月初一,皇帝降阶相迎。
大喜之中,萧离和陆合的婚事也不知怎么定了下来,那时候诸喜齐至,薛韫知也记不清这其中微末。
陆合婚宴,她没有去,但是两个堂姐去了,还捎回家许多喜糖逼着她吃,说吃喜糖能沾喜气。
薛韫知蓦地想起,洛京氏族多是陆合的亲故,萧离孤身一人宦游在外,也未曾听闻他的父母入京。这所谓大喜的日子,漂泊游子仍是独木罢了。她想起来许多年前,曾和萧泽相约在洛京见面,这几年许是因为长大,二人间的通信也少了。而且近几年萧泽未有新作,洛京中谈论他的人也渐少了,只有陈思还会在课业里引他的句子。正月十五的花灯下,游人们谈论萧离,接着是温雪筠,然后又是谁呢?
雪飞灯下,亮了一瞬,落入永寂的长夜。待逢天明,天气回暖,那雪早化的干干净净了。
8. 云游其七
转年春,薛旭初得授官,却连日请假不上朝,任其兄薛永如何劝说都不去。
“可是朝中出了什么岔子,或是苏丞相那边说了什么……”薛永几次探问。
但薛旭只是摆手。“都不是。我自己的心态变了。”
自从上次罢职回乡两年来,薛旭脾气变得平稳了许多,加上妻子离世,整个人愈显苍老。薛韫知与他也变得日益生疏了。
薛永还想追问,但薛旭也不会由着他继续,反倒关心起哥哥家里的事。“你们家雅君的婚事……”
薛永一听这个就哑了,揉着眉心发愁。
那年冬天薛家最大的事就是薛信竹的婚事。在这件事上,薛家姐妹早有统一战线,一起瞒着两位老大爷,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
正月休沐期间,每隔两三日,姐妹二人常去铜驼街上新设的救济坊帮忙。温雪筠和谢兰玉负责那块区域,平日去找他们的人也不少。薛韫知仅有一次,因为在家闲得无聊才陪两位表姐一起去的。
温雪筠有一位从军中带回来的属下,姓方,字文梅。薛信竹与此人相熟。
那日,薛韫知点着粮米,听到薛行月无意问起:“怎么一直不见苏公子呢?”
薛韫知的动作一顿,竖着耳朵细听。是啊,苏润莲和谢兰玉向来是形影不离的。而且这救济坊听着就像他的风格。
谢兰玉笑道:“空山与他的义兄去长乐宫练武了。”
“…义兄?”
“就是萧元仲将军啊。”
之后几天,薛韫知喊上苏寻雁陪她一起去长乐宫。但苏寻雁去过一次后就说什么也不去了。“我只喜欢射箭,不喜欢械斗!”苏寻雁如是道。
薛韫知又拽上了白承玉,以替他写三篇书院作业为筹。
长乐宫既被一群闲不住的青年拿来练兵,难免有些刀枪剑戟的磕碰,叮铃咣铛的乱响。此时她们听见响声回头,见是萧离在教苏润莲使枪。是战场上骑马搏杀的那种长枪,不是洛京士族公子从小学的剑艺。
过了一冬天,薛韫知心里也装了心事,或者说是闲出来的困惑。
待正月过去,众人回到鹤峰。
白承玉终于回来上学了,如期向温华交上了薛韫知代写的三篇课业。她还听闻,温若兰回洛京时特意绕道去丞相府叫上自己的好兄弟。传言苏群玉当时激动得差点给温小公子跪下——可算把家里这尊大佛请走了!
不就是去拆书院吗,让他们拆吧!
新的一年又在各种鸡飞狗跳中开始,和往年仿佛没不同。
若说略有不同,就是赫赫有名的洛京三大君子,这一年都要下山去了。温雪筠已有官职脱不开身,今年就没出现在鹤峰上。谢兰玉和苏润莲开春回来,也帮着温华分担一部分教学事务,看好新来的孩子们别学白承玉和温若兰爬墙上树翻假山……
白千雪临开课前一晚才姗姗来迟,小跑着来迎陈思为她留的门。后面有个人替她挑着半学期的课本和衣裳。薛韫知起初以为是个仆从。
夜色太昏,走近了才看清,这不是陆颙吗!
白千雪还没来得及换鞋,就众人逼迫下,把自己过年期间拜访大将军府而后与陆大将军幼子通信往来、日渐亲厚之事一一坦白。
薛韫知惊讶得讲不出话来。要不没在长乐宫见过陆颙呢,原来是这样!
白千雪调侃道:“乐文你顶着一副好皮囊,不爱收拾自己就算了,平日里看都不看那些公子一眼,你怎知他们中没人倾慕你?”
薛韫知皱起眉:“谁这么有病?”
白千雪笑问:“乐文心里就没有倾慕之人吗?”
薛韫知心里只有山里咆哮的风。
白千雪开始掰着手指挨个数人。“你平时跟白子衡走得近……”
薛韫知立刻一个大白眼翻上天。白千雪也自觉改口:“——我也觉得你不致于。”
“那谢家芝兰,谢元芝如何?”
“…………”
“这也不行?那你也不认识谁了……要不苏空山?”
薛韫知瞪大眼睛:“万万不可能!”
虽然她并未倾慕任何人,但谁有可能倾慕于她,她倒是暗自猜过。首先排除苏润莲,他们但凡见面,三句话离不开白承玉,否则要么吵架要么冷场。
“……诶?”白千雪看她的反应一怔,“我印象里苏空山对你挺好的,去年他筛的腊梅茶还特意给你送来一袋。你这么讨厌他啊?”
薛韫知反问:“那他没给你吗?”
“给了。”
“那就对了。”薛韫知忽然没好气道,“他这个人就是对所有人都一样好,要说真心偏爱谁,可能只有整日混在一起的谢兰玉、温雪筠,还有那位刚拜的义兄萧离。”
白千雪被说服了:“也是。”
大雪填满了山谷,在这样的天气出门无异于折磨。薛韫知她们这一级,却还要被拎出来扫天梯。
午后的太阳一照,雪化了又冻成冰,要用铁锹狠狠地挖下去、扬起来,汗浸湿了衣衫,手脚还冻得发木。
高大的杉树下坐了一排偷懒的学生。薛韫知当然也在其中。旭阳温和,山风柔缓。恍惚间到了晚膳时分,薛韫知久等白千雪不见人,直到太阳下山,谷里已经暗得不见五指了。她心里有些害怕,就自己往回走。
从温泉归来的陈思二人告诉她,白千雪和陆颙一起吃饭去了。还有人说,听闻那天下午他们在东门铲雪铲得特别快,当真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薛韫知顿时无语。她饿着肚子、摸着黑爬上山阶。
月照积雪,澄莹明洁。
早知道白千雪会抛下她,便不祝福她和陆颙了!
幸好,饭堂里还有些人,让她不至于太过突兀。遥遥一瞥发现了白承玉,她端着碗走过去,对白千雪重色轻友的行径一翻慷慨痛斥。白承玉惯是会捧场,两人一唱一和,嗓门愈来愈大。正巡视的谢兰玉遥斥一声,也被二人无视。
讲痛快了,薛韫知低头看白承玉餐盘里剩的两个大馒头。“你不吃了?”
“哦。”白承玉一看,像是刚想起来,“这是给我哥留的。他去西南门巡视,过会儿还回来的。”
“……”
偷懒一下午的薛韫知突然心虚了。
没一会儿,苏润莲果然来了,好似饿极,就着水吃下那两个大馒头。薛韫知没敢问,他到底有没有帮她扫完西南门那些剩下的雪。当天下午杉树下偷懒的不止她一个,他是不是也全包揽了那些无人愿做的活?她什么都没问。苏润莲也不提,只一味抱怨着白承玉怎么不留咸菜给他。
听着他们一人一句互怼,薛韫知才知道,苏润莲自拜萧离为义兄后,整日一起练武、同进同出,惹怒了苏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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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他才躲到山上。用那副练武的强健身子扫净山门雪。
白承玉又开始犯浑,装作委屈道:“你整日跟那个新结拜的义兄混在一起,让陆姐姐新婚守空房吗?再说你有我这个兄弟难道不够?你还跟别人结拜什么。”
苏润莲无奈:“可你连咸菜都不给我留。”
白承玉:“我就是闲鱼,你把我嚼了吧。”
苏润莲脸色不好地没说话,可能是被噎着了,也可能是因为白承玉太欠打。半晌,他还是补了一句。
“陆靖方最近在帮二殿下修国史,比我们都忙多了,你莫瞎操心。他们二人新婚后如胶似漆,若不是靖方经常住在宫里为二殿下讲学,元仲兄哪肯允我上门。”
白承玉鸟语似的小声念叨:“什么一口一个元仲兄……”
薛韫知突然觉得,方才白承玉陪她一起吐槽白千雪重色轻友时,也不全是附会。
苏润莲吃完手里的馒头,十分自然地端过白承玉的餐盘准备收拾,突然动作一顿,眼神瞟过薛韫知面前的餐盘,要伸手接。
薛韫知眼疾手快地端起。
好你个苏润莲真拿自己当驴使了!
夜里,三人一同归山。薛韫知低声问白承玉:“你还记不记得,那日你在听雨楼许的愿,希望我们永远不长大?”
白承玉:“嗯。”
薛韫知感慨:“不长大,也挺好。”
不长大的话,儿时的朋友会永远亲昵,倦鸟不必离群,不赴羁旅,良人永久相聚,生生世世不离。
可那算什么人间。
白承玉先拐入回寝舍的岔路,苏润莲跟在后面,跟着薛韫知无言地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脚步。
薛韫知不知他要做什么,正一转头,对上苏润莲手心朝上捧起一只灰扑扑的香囊。薛韫知差点没认出来,这是她常挂在身上、连睡觉都不摘的那只。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一把夺回。
“怎么脏成这样了?”
“我在山阶上见到的,听元仲兄说应该是你的。”
“......多谢。”
薛韫知不由得对他态度好了些,听出他还有未尽的言外之意。“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苏润莲难得眼神一转,带着几分犹豫与艰涩。
“近日山间雪后清旷,立于峭壁,遥望群山,自青天之下绵延。想对着空谷喊点什么,总归不雅,很想写一首诗。”
薛韫知诧异:“你还写诗?”
苏润莲眼角微微一跳:“偶尔习做。怎么,只允许谢元芝写诗,不许我写?”
薛韫知:“我不知道谢兰玉也写诗。”
苏润莲:“我念给你听。”
他不顾薛韫知的愕然,原地正身,深吸一气,便用轻缓的低音开始吟唱。后来她听人说,这首诗的题目叫做《山知鹤》,直到被谢兰玉收入文集时,还是只有年少时他读给她听的那一段开头。苏润莲说等以后有了灵感,再把这首诗写下去。可惜后来的日子大多没了诗材,他们终究也不是诗人。
山知鹤兮海知龙,肃肃生风兮御长空。
风兮风兮何不转,胡为送君上歧路!
路兮路兮阻且长,耸耸轩宇吾将赴!
......
后来,薛韫知从陆合那里听说,当年萧离和她还没有互通心意时,便是经常给她写诗的。
9. 云游其八
薛韫知不是闷声受气的性格,当晚回到寝舍便拉着白千雪对峙。
白千雪连连道歉,解释说薛韫知和陆颙一样,都是她十分看重的人。“下次我们一起去呢?我是以为你不愿意跟陌生人吃饭,这才没叫你的,我没想到......”
“我当然不想跟陌生人一起吃饭。”薛韫知没好气道,“你就非要跟他一起吃吗?”
白千雪张了张嘴,显得有些怕她。“......我也不是每次都陪他。可总要陪一两次吧?”
薛韫知在床上翻了个身对着墙。天色已深,另外两人早已歇下,白千雪又安慰她两句,便睡去了。她心里久久不能平,恨不得把墙凿出个窟窿抒解心底的怨气才好。
为什么周围的每个人都说,陆颙和白千雪是很好的一对,两家本就是世交,才子配佳人,谁看了不喜欢?
她从怀里取出方才苏润莲捡回来的香囊。这是她母亲留下的,里面装着连翘冒充的腊梅。
小时候某年春天,路边开了成丛的连翘,张靖带着她赏花,她却挑剔说这花真丑。张靖说,把花瓣才下来也可充作腊梅而已。于是她开心地捧着香囊回家给父亲看,薛旭当然是不能理解的。
连翘就是连翘。是药材却不是君子冷香。可她小时候就觉得,这对连翘太不公平。
如今,人已故,香已消。这人世间,只留下一点徒把连翘做梅香的执念妄想而已。
薛韫知闭上眼,决意不再想这些了。
可是......她忍不住担忧未来,假如以后大家各有归宿,只剩她一个孤魂野鬼、在洛京的街巷上游荡该怎么办呢?
她完全不敢想。
薛韫知清楚自己的惰性和傲慢,不肯吃苦的同时还不肯服输,再加上寡言的性格,真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人,能真心接纳并善待她。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一个人。一个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日常思绪里的人——萧泽。
物伤其类,自古而然。萧泽经常说自己是个孤魂野鬼,她当初还劝他不要妄自菲薄,如今才忽然明白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并非自苦,仅是自知。
只是她这份迟来的理解,不知那位早熟的童年玩伴,还愿不愿意收下呢?
于是她再提笔,给萧泽写了一封长信,次日一早寄了出去,往后的日子里,日日盼信。
半月后,她收到了回信,跟她寄去的那封一样长。
萧泽的信中讲了许多身边例子,耐心地开解她,赤诚坦荡如小时候一样。信末尾还提了一句,谢兰玉邀请他去洛京,兴许不久后就能见上一面?
薛韫知在回信中遗憾道,她不久就要回永州了......不过她去的时间短、很快就回来,兴许还能碰上一面!
*
那年春夏,景国与瑶国数次开战,萧离率兵突袭敌营,直插敌境内百余里,洛京就此断了他的音信。又过去月余,洛京中竟传出来萧离已经叛变、投靠了瑶国的消息。薛旭带头在朝堂上弹劾萧离,与陆大将军吵得不可开交,皇帝看似劝架,实则分明偏帮薛旭。
明眼人此时都看出来,为什么皇帝要悄悄起复薛旭,原来是为了留到此时!
只是可惜了萧离,昔日也是陛下信重的人,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要不然,他怎会成了世家手中一枚棋子,反过来对抗陛下呢?
纷纷如此。声泯于众。
朝会过后,皇帝与陆安近乎不体面的对峙已经摆到明面上。苏群玉要进殿劝谏,看见陆合正站在紧闭的门外,也只能叹息。
那能怎么办呢?有很多人会问。瑶国前线已成犬牙,却值老将残年、少年孤涉,正逢人才凋零之时;纵有张远、温雪筠这般人才,可是拨不出的粮草、调不足的兵将,能怎么办呢?
一日薛旭被召进宫,回家后忽将薛韫知喊到书房,说他托朋友帮薛韫知在永州找了一位高人,请她过去住连个月学艺。薛韫知想着永州的夏季比洛京的凉爽许多,便一口答应了。
薛韫知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皇帝是舍不得杀萧离的,宋明相信这位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少将。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宁愿用一个无辜少年的死,去换自己手中的权力。
当时千里之外孤身涉险的萧离会明白吗?他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人拼命吗?
洛京世族自然没有坐以待毙,萧离是生是死,于他们而言无差。当年他与陆合结亲,便择了阵营。但是一枚棋子而已,死去不足惜,只要不是帮着宋明就可以了。几乎是瑶国前线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萧离便成了世家的弃子,奈何他那位本就孱弱的新婚妻子长跪于庭前,也没换来半点怜悯。
便是在这般剑拔弩张的气氛里,萧泽受邀来了洛京。
他当然要为自己的兄长求情。
于是神童终于来了洛京却不能做座上宾,反而成了阶下囚。
*
顺兴八年永州的夏季是连绵不断的晴日和山间昼夜的凉风,清澈的溪水流淌在山间,羊群自在行走,碧色草甸绵延至天端。
本应是画一般的风景,在十七岁的夏天,亦只是淡淡的背景。
薛韫知跟着一位隐居高人,自称“董老师傅”的怪老头,先后试了诗、书、礼、乐、兵……还没试到农,她就受不了了,吵着要赶紧回家。董老头一脸笑地看着她,似乎是看热闹的意思,令薛韫知很不痛快。
期间的转折,是苏润莲从洛京给她寄来了一封信。
薛韫知收到信时很惊讶,她猜不到苏润莲写了什么,拆开一读,竟然是向她推荐这位董老头的好处……
信中说,薛韫知可能不习惯永州的生活,先生亦要考验她,不会轻易授业。万不可半途而废弃——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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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被他猜中了。
若是这时候回洛京,岂不是丢了打脸?
信里还说,这个董老头年轻时是左丞相苏群玉的伯乐、传奇将军白隽的生死之交,本可坐守荣华富贵安享一生,但因生性奇僻,一人隐居到这山间,听溪放羊不问世事。
苏润莲暗示可从之学“万人敌、治天下、安社稷”的本领,并表达了对薛韫知的信任。
万人敌?
听起来挺累的,倒有些意思……
薛韫知再起拜会,董老头却笑而不语,只一味扔给她一张琴谱。
薛韫知幼时学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早已忘了干净。但山涧白云碧草,陶冶心性,使人醉心流连。
董贽说:洛京里不缺人教你读书……
薛韫知着急问:那什么时候教我万人敌?
董老头扶着胡须道:以前讲的过了时,这是我最近悟出来的……
谢谢你,谜语人。
如果只是枯燥背书,薛韫知定坚持不了太久,但如此一番有来有回,倒也算有趣。南北的书信往来慢,待到薛韫知听闻萧泽入京的消息,已是夏末。
先生问她要不要回去。薛韫知反问,我现在学的,苏润莲有没有学过?
董贽抚须仰面大笑。
回洛京时,正逢褐叶凌空,秋风肃厉,万里河川枯竭。
她对堂姐说,放下行李就去看萧泽,他现在住在哪个驿馆?还是住在谁家?
薛行月的脸色忽然变了。恰好薛韫知背过身,没有看见。
过了片刻,薛行月道:“先把粥喝了吧。”
“萧泽人呢?”
“……他病了,这几日不见人。”
“病了?病得重吗?我想去看看他……”
“不许去探望的。”
“那好吧……有谁去他府上照看他吗?我托人去稍句话行不行?”
薛行月眼神飘忽。“……等过些时日吧。”
薛韫知接过粥碗,粥早已凉了,也不疑有它。
那天夜里,薛韫知久违地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醒后犹然记得清楚。那是儿时的某一天下午,母亲张靖穿着一身新衣裳,一左一右牵着她和萧泽,在青峦寺附近的村头逛集市。母亲怕她刚离开家会不适应,买了糖人哄她,顺便也给萧泽买了一个,盼着薛韫知能交上一个同龄的朋友。
她一不留神,糖人尚未入嘴就啪地掉落在地,摔成一滩。她愣住了,刚要开始哭。萧泽忽然把自己的糖人让出来,说:“你吃我的吧!”
后来张靖又给她买了一个糖人,突如其来的悲伤戛然而止,她也收获了一个朋友。
薛韫知从这个久远到不知自己还记得的梦境里醒了过来,恍惚着在床上坐了一会儿。
窗外,天光刚蒙蒙亮,万物尚在沉睡,没有半点声音,仿佛世界就能这样永远静止。
10. 听雨其一
洛京大狱,是一处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薛韫知对这里的印象,也停留在生锈的铁链、空气里的臭味、昏暗不见天日的度日如年……
她第一次踏足此地,却发现不是如此。监狱里所有的牢门大敞,各处角落打扫的干干净净,甚至燃着熏香。陆合领着她一路畅通无阻,到关押过萧泽的囚室前。
方井般狭小漆黑的囚室,安安静静的,没有风,也没有人言语。陆合道:“他在墙上刻了一行字。”并指给薛韫知看。薛韫知擎着蜡烛,潮湿墙壁上漫布着苔痕与岁月的龟裂,其间依稀可见一道道崭新、尚未被风化腐朽的伤疤:
生死幻灭诛心罪我
掌中烛火噼啪一声裂响,瞬间灭了。
薛韫知抬手,摸着墙壁上的刻痕。笔迹那样重,用指腹摸的时候清晰得字字可辨。依稀记得年少时,老师曾夸萧泽写字有力透纸背的劲度。可惜天才少年写得太急,字迹一年甚一年潦草,生怕别人看懂似的……
这里笔迹清楚,像回到开蒙之初,一笔、一划、一遍又一遍,生怕人看不懂的:生死幻灭诛心醉我。
“为他说情的人多么?”
陆合道:“这狱中最多时关了百二十人,多是元仲昔日旧部……”
“不,我问的不是萧离,是萧泽,为他求情的人多么?”
“他……”
陆合欲言又止。
薛韫知点头,便懂了。
今日在洛京大狱里死去的,不过是又一个无名书生罢了。
那之后的半年里,洛京风雨连绵,满城的血腥都为了平凡萧离的冤案。在那一场万人空巷的送行后,人们终于长久地沉寂。雨幕中见人影憧憧,是谁眼中模糊。
薛韫知却始终念着,她那本该一鸣惊人、无声无息早逝了的故友。
若非她写了一封信,萧泽会不会不来洛京。若非她去了永州,又怎会对友人的处境一概不知……
如果她没有写信,没有去永州,没有不合时宜地邀请萧泽来洛京……
阴雨连绵的雨季,连续半月未见太阳,墙角生了霉,开窗也透不进风,只有闷热得令人窒息的潮气。薛韫知把自己关在屋里,拒绝见任何人,上门探望的人也都被赶走了。直至某日,堂姐薛行月进来给她送粥饭,引导着聊了几句。
“这不是你的错。”薛行月劝道,但这样的话薛韫知听了无数次,“哪怕你没写信,萧公子仍会来洛京、仍就为他的兄长求情……人各有命数,心中再郁郁不平,又有何用呢。”
薛韫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生命,便可以这般轻易地去死么?”
她想起来十岁的冬天,院子里的树都冻裂了,那是她儿时常爬的一棵,长大了变高了却再也爬不上去了。以前站在树梢能越过院墙看见更遥远的天际,后来也再看不到了。
谁站在树上兴奋地喊:“娘!我看到远处的山了!”
张靖兴奋地仰面:“是吗!太好了!”
“娘,我要跳下来了,你接着我。”
“这么快就要下来吗?”张靖张开双手接她,柔声问,“树上好玩儿吗?”
“好玩儿呀。娘也来试试吧?”
“哈哈,娘爬不动了呀……”
薛韫知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活着的人,突然间就离开了。难道她真的是什么克星,自私自利,活该做个孤魂野鬼……
但她的骄傲不允许她把心事讲出来,只能日复一日赌气,装作为友人的愿望打抱不平,仿佛全世界都欠她一个解释。
于是那段日子全家都避着她,不敢大声对她说话,见她阴沉着脸便自觉地绕路走开。
薛行月叹了一声。“乐文,你为萧若水之死终日消沉,难道他会希望看到你这样吗?”
薛韫知低头不言。
薛行月又道:“萧公子入洛京后,一切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都由谢元芝负责,也是以他的名义受邀入京的。你虽然也写信邀请他,但那只是朋友间的约定,且不说你当时虽不在洛京,他还是来了,此事无论你写不写信,都不会改变什么……”
薛行月逐渐小声,像是怕惹得薛韫知再度爆发。但薛韫知早没了那份力气了,只是一直沉默。薛行月见状,更拼全力想劝好她……
“是谢元芝写信邀请萧泽来洛京的,他不是也在信里告诉你了吗?谁也想不到萧将军竟然遭人构陷、失信于陛下,他们二人是骨肉兄弟,如何能坐视不管?当时朝野上下已是剑拔弩张,洛京整个乱作一团,就连苏空山都被苏丞相关了禁闭、生怕他要为萧离说情,你就算在洛京,也改变不了什么。”
薛韫知听了进去,大抵她也太需要一个出口、一个可以马上重新爬起来去追的事情。“谢兰玉既然邀请他来、赏识他的才华,为何不能保他?”
薛行月叹气:“陛下盛怒,谁又能做什么呢。当时情况危急,也怨不得……”她连忙住口,生怕薛韫知脑袋一热,连皇帝也敢记恨上了。
薛韫知忽然想起,她曾经和谢兰玉有一面之缘,还把萧离在相州任职的往事和盘托出,再加上薛祁正在相州、不时与家中通信,故薛韫知当时所言句句属实。洛京与相州隔了千里,哪怕是皇宫内的骁骑,消息也未必如此灵通。当时萧离带着旧部北上,力战蛮族、一雪前耻,亦为昔日旧主景宁公主报了仇。
那时候洛京上下多么的开心啊。城里百姓听说打了胜仗、日后不必再担负北征的徭役了,纷纷雀跃欢歌。庆贺的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颂德的歌谣也在未经世事的少年间传唱。
之后薛旭很快回京赴任,又在萧泽入京前脚安排了她去永州。在诬告萧离谋反的这场大案中,陆家、谢家作为景朝外戚,彻底分裂成了两派,大将军陆安与左丞相苏群玉一起把持朝政十余年,谢家于是紧紧依附着壮年亲政后的少主,作为宋明亲生母亲的娘家,也有了与洛京大族相抗的机会。薛旭回京的诏命,没有经由尚书台之手,人们还以为苏群玉真的乖乖还政于宋明、自此撒手不管了。原来,这场博弈从那么早就开始了。
她寄出的那封信根本不算什么,随意透露给谢兰玉的消息,才是真正递出去的一把刀。这把刀握在皇帝与谢家手里,换得她父亲重返朝堂。皇帝用这把刀刺向了以苏群玉为首的世家群臣,奈何宋明直至身死都没有斗倒那些人。这一局较量中输掉的只有棋子,只有那位年仅二十二岁的玉面少将济世报国的热情,只有为国为君抛头颅、洒热血的年华。
薛韫知顿觉五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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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顶,这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一场交易!怎么没人提醒她!还是父亲虽看出了,但坐享其成不愿插手呢……
这样一来,萧泽的确是因她而死的。死于她的轻率与无知。
薛韫知的眼神一点点冷却了下去。
从那之后,她束起头发,换上了士人常服,眼神里多了几分沉静与冷血。再与书院的同伴相聚时,并不觉得欢乐,只感到疲劳,那些昔日有趣的话题都再也提不起兴致了。
仿佛在无形之间,她已经跨过了一条名为时间的河,这一渡,再也回不去了。
听雨楼外,风急天高。
白承玉急匆匆地赶来,白色长袍上挂着组玉佩,一阵叮铛的脆响。
“我最近发生了好些事。”
薛韫知道:“不急着说。以后我常住在听雨楼对面的铺子里替人抄书,你有话要传,便派人在楼中留个信息,不要去我家中找。”
白承玉道:“好。”
且说自陆合与皇帝决裂,她因身体缘故去了梁郡休养,当初在洛京大狱外与宋明叫板的阵仗,看似不了了之。
董贽听闻洛京中的变故,亦悄悄南下,暗中找到了白承玉。
薛韫知惊讶:“他去找你干什么?”
白承玉嘴角貌似抽一一下。
“你爹让你去跟他求学的时候怎么说的?”
“就说……那是他以前的同僚,是先帝手下最聪明的幕僚。”
青鸾寺的洞窟中,董贽年轻时的塑像站在白隽将军身后,另一边是年轻的燕王宋照。塑像中人永远停留在那个年纪,唯有董贽一人又活过了几十年春秋,和塑雕已经判若两人,亦绝口不提入世的那段往昔。
白承玉道:“其实是因为你总在他面前讲我现在混的有多惨,他才决定过来捞一下我的……”
薛韫知:“额……”好吧,她确实这么说过。
“董先生不只是燕王的幕僚。”白承玉继续道,“先帝即位后,他负责洛京的警卫暗杀与情报搜集。他负责管理的骁骑影卫,大多是宫中内官及从小豢养的侍仆。”
“董先生说,他是为报答白隽将军与先帝的知遇之恩,不图功名富贵,待谋成之后便归隐山林。现在他又出山,是为了把最后的一点恩情还净。”
薛韫知了然:“就找上了你。”
景朝故旧最重家族血脉传承。董贽自云恩人是先帝和白隽,白承玉是景宁公主和白隽长子的独生子,岂不是报恩的绝佳人选?薛韫知自是不看重什么血脉传承,而且认识白承玉的人都明白,说句实在话……这人性子懒散又天真,温华以前常骂他是扶不上墙的泥巴,他也就耸耸肩,不甚在乎。
“董先生离开前将手下影卫都交给了我娘。自从先帝病故,陛下登基以来,对我娘很是不满,我娘便自请外放、驻军相州,洛京影卫被传给了二殿下。但彼时二殿下尚年轻,对影卫疏于管理。而我爹娘走后,我手里也有一些过去他们留给我的人。”白承玉用手比划了一下整个听雨楼,“只是……”
“你也疏于管理。”
“…对。”
“听说你现在搬出苏府了。”
“嗯,董先生也正住在我家,你若想见,一起去拜访如何?”
11. 听雨其二
白承玉的所谓新府邸,取名为怜梦堂,坐落于洛京城西南一处僻静街坊中,一进门满地狼藉。
白承玉解释道,这处宅子是他父母成亲之际受赏所得,从未住过就转赐给了族弟,奈何五年前那位族弟的妻子离世、本人也搬离了洛京,膝下又无子息,这座好大的宅院就白白空了几年。白承玉竟也忘了。董贽来洛京后的第二天,就拎着写好的地契拍在了他的脑门上。
这几日府上正在修缮,故而到处都是尘土砖瓦,白承玉直接带着薛韫知去了董贽暂居的偏院。
刚进屋,一阵凉意扑来,室内门窗紧闭、帘席挂满,里面一片黑黢黢,冷飕飕的,虽是初春却已摆了一桶冰,好似个凄神寒骨的冰窖。
董贽正懒洋洋地斜卧在榻上,仅穿一层单衣,披发赤足,见有人进来打搅也只扫了一眼,并不起身。白承玉唤人送茶,董贽放起身来饮。
他举起茶杯,啜饮了一小口后,与薛韫知面前的茶盏碰了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春光正媚,尔等壮年之人,何须愁眉苦脸的?别后不过一月有半,你面色苍灰精神不济,学个骷髅鬼脸像什么样子。”
薛韫知诧然,有必要见面就骂吗?
不过她现在知道了董贽隐藏的身份和本领,倒不敢像之前那样肆意怼回去了……
董贽继续语气冷硬道:“你们两个都是如此。打起精神来。看茶。”
白承玉机械地举盏饮茶,也不做声。
气氛一度古怪。
董贽看着面前垂头丧气的两个小孩,半嗔半笑地哼了一声,抬指沾了些茶水,在案上画道:
“陛下继位之初,手中并无实权,政令大小皆出自苏群玉之手。至于官员任命、府库用度,宫中皆不能知。唯有兵戈用事,危急大局之时,苏群玉才会进宫请示、一同商讨。”
“随着皇帝日渐年长,他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何况当今天子的性子并非仁主,乃白将军昔日夸耀过的平天下之英君,自有雄心远志,政令不出于手,他又岂会甘休。”
“景国自立国以来,南北忧患不绝,兵戈一日未歇。陛下要逼苏群玉还政,便须从这谁也拦不出的军情入手。即位之初,朝中掌握兵权的有三方势力,驻中军统领精锐部队的大将军陆安、统管北防骑兵的景宁公主宋霁、和驻南部边境的宋瑜及其副将张远。昔日先帝在时,大家都很团结。先帝病逝后,陆安与苏群玉结盟,宋瑜就藩江州,宋霁亦自请驻军相州、将手下除三千亲兵都交给陆安统辖。可是宋霁与苏群玉本是连襟,故这三股势力看似各自中立,实则有两股实归苏群玉调遣。江王自弃兵权之后,镇南将军张远孤身在外,为求自保、也为前线争一分口粮,他也不得不依附于洛京的氏族。早在乾启元年,张远就把女儿嫁给了洛京中大龄未娶的薛家长子。”
他的目光落在薛韫知身上,停顿半晌,又继续说道,“我听闻宋霁身死大漠之中,已然觉得蹊跷,殿下独断专行,却并非鲁莽之人。这其中的蹊跷,倒成了迷。”
他对于景国皇室宗亲的称呼毫不避讳,直接喊人家的大名,听得薛韫知云里雾里。大意是说小皇帝想揽权、故而把掌握兵权的宗亲都得罪了,虽然皇帝已经不小了,这其中还夹着许多洛京世族的利益。
董贽转着手中的杯盖,看向了白承玉。
“你住在丞相府这些年,当真没有什么意外?”
白承玉连连摇头:“姑姑姑父对我挺好的......”
董贽抚须道:“如今时局,我竟也看不透了。”
“至于此次禹州萧公子之事,倒不难解释。宋霁当年的旧部有一半跟随萧离奉召入京,有另一半留于相州。苏群玉任命了薛旭早年的私生子到相州上任,一方面可以扶持他,另一方面又微妙地牵扯上素与江州驻军亲厚的永州薛氏,以待更长远计。萧离年少而孤身入虎穴,想来被那一腔的少年意气冲昏了头脑,竟然要违背陛下的意愿,与陆安的那个病秧子女儿成亲......偏偏那陆合又有恩于陛下,最终竟真结成了这门亲事。要我说啊,害死这位少将萧离的,正是他的妻。”
薛韫知问:“你...您刚才说看不透的,又是何意?”
白承玉先在旁边叹气。薛韫知转头看。
白承玉道:“他阴谋论,觉得是我姑姑姑父害死的我娘......但我说了不是!”
“白子衡,我不是与你论这家长里短!”董贽厉声道,“我刚来你府上的时候,明明是你父母留给你的人,却时刻向宫中报信。那些人伏在你身边,恐怕早把丞相府的底都摸透了!你还蒙在鼓里呢!”
白承玉瞬间蔫下去,一句话也不敢再说。董贽喝了一口烫茶,才平静下来。
“白子衡,我且问你,人活一世,你可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白承玉颤巍巍道,“我想要所有我爱之人和爱我之人都活得幸福坦荡、衣食无忧。”
听着这般稚语,董贽冷哼一声。“还有别的吗?你这愿望太异想天开了,我可帮不了你。”
白承玉忽然红了脸,支吾一阵后小声说:“没别的了。”
“即使你说的这些人可能彼此憎恶,互相残害,甚至丝毫不顾你的死活?”
“那我也情愿。”
董贽绷着脸。“你这孩子,该放弃的时候倒不放弃了!倘若执意如此,你唯有变强,变得比那群自相残杀的庸人更强大,你还要懂得藏拙,以免那群庸人联合起来对付你。那些受你保护的人可能并不领情,甚至怨你、赠你、咒你快些早死。在几百年后的史书里,后人可能说你倒行逆施、黑白颠倒、朋比为奸!你又待如何?”
白承玉道:“那都是以后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董贽转向一直在旁边听着的薛韫知:“且问你,心能安否?”
薛韫知一抬眸,猛地对上了一道锋利目光,似乎能把她看穿,几乎是不自觉回答:“难安。”
“你欲何为?”
薛韫知犹豫一下,说了一句漂亮的场面话:“至天下公。”
这固然不是谎话,但她可不是什么圣人,这么说有时只是为掩饰自己的羞愧与无能。
以她对董贽的了解,这人最爱打哑谜,今日一番话虽是对白承玉说的明明白白,实在处处影射着她。方才他质问白承玉“身在局中”、“仍一无所知”时,她的后颈上直冒冷汗。
董贽不置可否,忽将茶盏轻掷案上。
“茶冷了,给我换一杯。”
薛韫知意识到这是对她的逐客令。她上前端走茶具。用手背一碰,分明还是温的。
白承玉还在屋内没出来,薛韫知不能不告而别,便在院里等。奈何各处都忙着铲土砌墙、植树栽花,她一会儿挡了推土车的路一会儿又被扬尘扑了满身,辗转避了几次,不知怎的走到了一处内院。院子里种了一颗新栽的桃树,开着两三朵零星的花。
这里应该就是白承玉的寝居之处了。薛韫知这样想着,推开了正堂的门。只见四只矮墩围着一张圆桌,桌上留着一局残棋没收拾。
她想坐下来休息片刻,等白承玉和董贽聊完了来找。但刚一坐定,身后就传来一阵极轻的、仿佛垫脚的步声,她瞬间汗毛竖了起来,转头望着花鸟屏风之后,隐约映出个人影。
若是府中侍从,何不直接走出来呢?她也没听说白承玉有收什么内眷……
薛韫知起身大叫一声:“谁啊?”
毕竟是她擅自闯进来的,还以为屋里没人。
屏风后传出一声长长的吐息,脚步突然加重,朝这边走来。
“乐文妹妹怎么不声不响地进别人家里?我还以为是进了贼。”
只见苏润莲穿着居家中衣,随意披了一件外裳,挽起的发髻松散绑着,没有戴冠,亦没有佩玉,一手捏着本翻了半卷的书,另一手握着他的配剑“益清”,随手把剑放在桌上,揽起袍袖,坐上了薛韫知旁边的矮石墩。
薛韫知一时失了声音。她注视着苏润莲手上动作,看他把页签夹进书卷里,猛然回神来。
“你的禁闭解了?”
苏润莲短暂一默:“没有。”
“……那你现在住这儿了?”薛韫知猜道。
“嗯。多亏有子衡,我住进来有几日了。等过了这阵,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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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给父亲赔罪便是了。”
薛韫知的目光落在那卷书上,惊讶中发现那是萧泽生前最后所写《命说》。
苏润莲注意到她的视线,亦垂目道:“萧若水在狱中所书,可惜未能写完。我遭禁闭以来,对此书不能释卷,可惜被陛下禁发,这是我从元芝处讨来唯一的抄本。我知你与萧若水素有交情,你若想看,我就送与你了。”
薛韫知却仿佛被刺了一下,移开了视线。
这是萧泽临终所作。他应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赴死?他知道自己的身陨之期吗?又如何安排这份死的意义?萧泽总是理智的,总是能预料先机,可若全然无怨,又何以在墙壁上刻上深入砖瓦的“死生幻灭诛心罪我”……
薛韫知更怕的是,她打开这卷书之后,却发现看不懂。
尽管如此,她还在是犹疑中接过了赠书。苏润莲笑了一笑。
薛韫知问:“倘若谢兰玉找你寻回此书当如何?”
苏润莲笑道:“我只言搬家中弄丢了罢,想来元芝也不会怪我。况且我已经能倒背如流,再抄一份还他便是。”
薛韫知心有触动:“你我交情不深,我却屡次承蒙……”
“乐文不必如此客气。”苏润莲笑着打断了她,“苏某有这好管闲事的性子,也是改不掉的,此书在你手中意义更甚,我不过举手之劳。”
薛韫知不禁想,既然苏润莲住在这里,肯定知晓董贽的存在、亦知晓白承玉和他搜集情报的听雨楼。他毕竟是苏丞相的独子,见了白承玉和董贽一番谋划,又该作何想?
于是模糊不清地问:“接下来你怎么办呢?”
苏润莲沉默片刻,方谨慎道:“我欲上书陛下,自请出京参军。士节正在江州统兵,我欲前去与他汇合,镇守一方百姓。只是……董先生知我有此意,却不赞同。”
果然。薛韫知问:“董贽到底是什么来头?”
“子衡应与你说过,他既然愿意带你回府,你也做过董先生的学生,我自没什么好隐瞒的。董先生是位隐士高人,但依我看,他自有一番抱负,只是如今的朝廷,让他不肯出仕……”
“虽是如此,每逢我生隐退之意,先生却极力反对。可当我希望他为我指明一条路,他又说这世上本无路可走。”
苏润莲思及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父亲位居高位,母亲亦常参议朝政,我生在此富贵之家,奈何朝局朝夕可变,家族势运与个人命途同气连枝。若能做个山野闲人,避祸一方也好,但……现如今,乱世未定,天下不宁,我等有何脸面辞归山林?”
薛韫知边听边点头。“我虽不懂董先生如何想,但我也认为你不该归隐,也不该自请离开洛京。”
苏润莲抬眼:“愿闻其详。”
“你身为苏丞相之子,无论到哪里,都带着这一层身份。你去到江州,不但不能安心造福一方百姓,反而可能引起更多祸患。陛下也未必愿意放你走。”
苏润莲静听着,叹道:“元芝也是如此说的。”
薛韫知转念一想,忍不住提醒道:“听说谢兰玉做了陛下身前侍中,算是乘家族之势,顺时局而动。”
苏润莲一笑:“乐文此意与董先生之言不谋而合。想来经了此番动荡,你也有所思量。”
这话莫名让薛韫知不爱听,也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薛韫知待心绪稍微沉定:“你就算逃去江州也改变不了身份,不如留在洛京,乘势而谋。”
苏润莲听了久久未动,指尖在掌心打着转。
“乘势?我之所欲往,志在谋先,谋在势先。我不欲顺势,为此自苦,我亦自知。”
“那就不要在这里纠结了。”薛韫知不耐烦道,“直接上书给陛下,是什么就说什么,哪怕强争一番。若陛下不肯用,也省得你再耗周折!”
苏润莲被她突然变凶的语气一震,愣了几秒,豁然笑道:“多谢乐文开解,我会再想想的。”
但薛韫知听出了他的敷衍,在心里烦躁摇头。
外面一阵急匆匆的脚步,白承玉在阳光里跑过来:“我找你俩好久了——诶,你们怎么先唠上了?饭做好了,赶紧来吧!”
12. 听雨其三
用晚膳时,四人围坐一桌,气氛突然尴尬起来。
董贽坐于主位,对满桌的精致菜肴挑挑拣拣、一番嫌弃。平日里闹腾的白子衡此刻一言不发。苏润莲和薛韫知两位客人坐在边上,沉默着各怀心事。
薛韫知今日寻见白承玉,本欲和他打听谢家在朝中近情,并商量下一步如何走。突然冒出一个董贽,打乱了她原本的安排。如今又莫名多了一个苏润莲,他跟谢兰玉可是私交够穿一条裤子的好友,她是想寻谢兰玉的短处,必不能当着苏润莲的面说。
只好等晚上临走前,再找机会和白承玉说此事了。
这顿食不知味的晚膳用了一半,唯一胃口在场的董贽终于撂下筷子,问道:“空山,近日可还有见到眼熟的侍卫?”
苏润莲答:“不曾见了。”
薛韫知竖起耳朵,这什么意思?
见董贽没有解释,她小声问了白承玉。白承玉道:“我府上的侍卫有一部分是在苏丞相府时就跟着我的,他们见苏空山在这儿,不得回去通风报信?”
原来如此。那些侍卫虽然是景宁公主留给儿子的家仆,可是白承玉一个无权无势、整日好吃懒做的孩子,如何能得人心?
既无得利,何来永世的忠仆。
董贽见机又开始训白承玉:“似你这般不知好歹、驭下无方、轻信小人,再大的家业都不及你败的。殿下在天之灵见此情景,恨不如当初将所有影卫旧部全都给了二公主罢!”
薛韫知装作低头干饭,一边感叹这个董贽,不仅对朝中各派势力了解甚深,而且是真心想帮扶一个啥也不懂的白承玉。
她用余光看去,见苏润莲亦是一副埋头干饭的模样。
以董贽之阅历城府,岂会看不出来桌上的三个青年,在如今分裂的朝局上,各自分属不同的家族势力么?他根本不在乎谁属于哪方,也不在乎朝政得失、谁输谁赢,只在乎白承玉几时才能泥巴上墙......
所以他教不了苏润莲这样的负气君子,教白承玉是正合适。
董贽口中的二公主,是当今皇帝的胞妹宋熙,字彦宁,宫中人称其为“二殿下”,传闻她性淡泊、知书达理,聪慧内秀。景宁公主宋霁离京之时,将手底下的影卫都交给了二殿下,实际是变相交给了皇帝。只留下少量的亲卫在身边,照顾尚未成年的白承玉。
至于白承玉本性疏懒、全忘了祖上家业,那又是后话了。
当时交予宫中的影卫,如今成了皇帝的心腹爪牙,白承玉彼时尚幼,根本不知其中细节。直到董贽住他府上,便一眼认出,许多人是影卫旧部,却不为白承玉所识,那便只能是皇帝派来,暗中监视苏家的。
可莫忘了,董贽才是最初组建影卫的人。景宁公主最初只是他的一个副手。
在董贽授意之下,白承玉搬进怜梦堂,借机对身边的护卫进行一波筛选,凡可疑之人都被筛出,先不着急下手,以免打草惊蛇。
但薛韫知怀疑,如此动作哪怕慎之又慎,岂能不被察觉?
夜间,董贽早早地闭户歇将。白承玉面露倦色,苏群玉便提议大家都早些休息。薛韫知起身,又扯着白承玉一路走出府门,直到周围没有人了才停住。
月光清冷地洒下,铺满了青石板。
薛韫知终于道破今日所来目的,请他彻查谢兰玉与宫里如何暗通消息。白承玉道:“这倒不难,但谢兰玉是陛下心腹,不是已经很明显了?”
“谢兰玉为陛下心腹,只是结果而已。”薛韫知道,“须知其中过程,方能日后握其先机。”
白承玉点头。“你要查这个干什么?”
“谢兰玉密谋陷害同朝大臣,蒙蔽圣听以取己利。”
白承玉犹豫道:“但......我知道你为萧若水之事难过,但薛家也在此事后得利,如今木已成舟,战事戒备尚未解除,你何以还......”
“薛家得利又如何,与我又有何干。”薛韫知眼色中闪过一抹凌厉,“战事戒备又如何,尚不至有亡国之危!反倒是洛京世家顽固自陷于内斗,只怕未等外敌打来,景朝要先因此亡了!”
白承玉被她吓得往后缩。“......你别这么说。”
薛韫知冷冷道:“白子衡,你醒醒吧!别再睡下去了!”
白承玉面色惨白,嘴唇颤了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几乎快要落泪了。薛韫知又是一阵无语,这人分明比她还大两岁,怎会如此。
正气急之时,忽然有人将白承玉向后一揽,护在了身后。
她回头看去,是苏润莲。
想来是听见了二人争吵的动静,才追出了查看。
苏润莲面朝着薛韫知一揖。“乐文妹妹莫要动怒,子衡并非软弱之人,只是天性纯善,不忍见朝局纷争......”
“不忍见,那就别见了。”薛韫知道,“把世袭的爵位让出来,金银财宝都充国库去,听雨楼里那些人也一并交给你好了,这样你就有本事去争去斗了,他也能如愿做个市井小民,这不好吗!”
“你......”苏润莲眉头一皱,“这是哪里话了。我虽不才,愿尽绵薄之力以固社稷,纵世事艰辛,绝不会弃征途而行诡道......”
白承玉泪痕未干,听了这话忽然委屈:“哥!我怎么就是诡道了?!”
苏润莲连忙转头:“我并非这个意思。结暗网于洛京、布刺客于法外,董先生如今教你所行之事,如何不算诡道!他是因为不信任朝廷和陛下,才教你这些自保,我虽然不能苟同,但也愿意你学这些,因为我相信你绝对不会借听雨楼行乱政专横之事!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薛韫知冷眼看着这对手忙脚乱的表兄弟。
“苏空山,你自许国士,不肯走歪道旁枝,又不肯同污合流,所以想破了脑袋也只能想到一个自请去京!殊不知这世道安能得两全法,你便为了自己的一世清名,一辈子龟缩下去吧。”
“薛乐文!”
苏润莲本谦谦君子,这是他第一次寒了脸色,眼中迸出凌厉的光。
“你岂敢信口胡言,污蔑朝廷。景国如今虽不太平,可远未到你口中覆巢危卵、堕落无救的地步!若非你是布衣之身,凭今日之言,我定会向御史台参你!”
薛韫知冷笑道:“敢问苏公子如今被禁闭在家,想以什么官职参我呢?你分明也是白身,却早已预想了今后的仕途,还在这里装什么圣人!”
苏润莲的脸色一阵发青,面颊抽动。
“看来我今日所言,你是半句都没听懂。”
“话不投机半句多。”薛韫知反唇相讥,“苏公子难道不觉得自己话太多吗?”
两人目光交错,刹那间电光火石,紧绷之弦断裂。
“别吵了......你们别吵了!”
白承玉用嘶哑的嗓子大吼,挤到中间将二人强行分开,且倔强地一手拉一个。
薛韫知这才意识到,方才她和苏润莲两人对峙,竟然不知不觉间只剩下一拳的距离。
而现在白承玉更是夹在中间,牢牢把持着两人,生怕他们打起来似的。
薛韫知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苏润莲惹不起,更没必要惹。她转头对白承玉道:“你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吧。”
她转身走了。
“乐文……!”白承玉想追上去,被苏润莲拉住了。
这对表兄弟想的太简单,今日薛韫知已经不能共情。恰如董贽所言,身在局中,如何能无辜懵懂无措?
后来白承玉笑着说起,他就是从那时下决心操持听雨楼,为了能在他们下次打起来时及时劝架,随后他干笑一声:“可谁能想……”
他的眼神暗了,淌出滚烫的泪,染湿绣金针的白衣。薛韫知已不再嘲讽他,反而为自己感到羞愧。她这一生从未为任何人流过泪,只有在午夜梦回时,一遍遍地重逢故人。
窗外鸡鸣声起,惊醒了过气的好梦。北风呼啸着吹透窗子,一睁眼又是惨淡的人间。
怜梦堂。君梦堪怜无人解,只道窗外雪满山。
*
薛韫知离开怜梦堂,径自往城北走。天色暗淡,夜空中几颗疏星,渐隐在树梢头。这城睡着,没有一个行人。
记得初次认识苏润莲的那天,是在某个薄暮,树上挂着金光,繁星冉冉升起。分明才只过了三四年,却已遥远得仿佛上辈子一样。她已决心再也不回鹤峰上,昔日同窗聊的话题,突然就插不进去了......光阴推人往前,本不容喘息,她还要争气,争跑在无情光阴的前头。
这一夜,薛韫知算是体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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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当年苏润莲说的,洛京夜间的治安,的确没那么好......
薛韫知正兀自走着,心里还在刚才的想事,根本没注意到身侧屋檐上潜伏的飞影。
刹那间,一人从背后窜出,捂了她的口鼻,拖进了附近的窄巷里。她奋力踢打,也无济于事。
挟持者一放开她,薛韫知以狗爬的姿势扑摔在地,也顾不得疼,爬起来就跑。那人一闪挡在她前方。薛韫知又转身想往后跑,听那人道:“是我。”
薛韫知瞥了那匪徒一眼,是有些眼熟,但没认出来。
这个匪徒长得清秀,是位年轻姑娘,她一下就没那么害怕了,仍未放松,颤声问:“......你要干什么?”
匪徒深深看着她。双眼清明而缜密,不像恶人,也不像读书之人,清透刻薄中还带点年轻人的倔强。
此人缓慢地俯身,单膝触地对薛韫知行礼,并自报家门。
“乐昌宫影卫崔林,叩请薛娘子留步。”
薛韫知终于想起来了。这是苏丞相府的侍卫,在她小时候还陪她去过一次禹州。
听她自报是宫里的人,再联系起怜梦堂,薛韫知很快拼凑起来。
“你是来监视我的?”……不对,当初薛韫知还小,没有监视的价值。那么会是监视苏群玉?安排她在苏府,倒也说得通。那又为何同她跑去禹州,禹州萧氏那时候还没出名堂,就连萧离都还没入洛京。
崔林依旧跪着,也不回答,森严道:“我不听令于任何人。”
“你想要什么?”
“闻娘子志向,我可相助。”
薛韫知只感到莫名其妙。“我凭什么信你?”
崔林也不多解释,从袖中掏出一管报信烟花递给薛韫知。薛韫知当然不敢接。
僵持了一阵,崔林终于道:“我自幼跟随景宁公主,不识文不知事。幸遇陆靖方姑娘不顾门第身份之别授我诗书,于我有再造之恩。而今她已远离洛京......”
薛韫知看她神色不像撒谎,接过了信物,开始忽悠道:“看来你我也算同道中人。不过我是一界白身,自己的出路尚没头绪,也帮不了你。”
崔林淡定道:“娘子出身永州薛氏,家父正得帝心,为何不肯出仕?”
薛韫知第一反应觉得自己听错了。
崔林所言之事,她从未想过。景朝从未有女子入仕的先例,就连十几岁最异想天开时,都没人敢这样想。她瞪着崔林,脑海里却已经控制不住地转了起来。
.......如果她是男子,怎会有到了年纪的联姻之苦,怎用忍受又臭又长的女德课。假如她也能入仕做官,薛家这一代的三个女儿都做官,哪里还要靠姻缘攀附。假如她自己就可入朝行事,何以还需借助白承玉之辈探听。
但是,这不可能的。
不可能吗?
崔林抬眼平静地望着她。“你若考虑好了,便来找我。”
她转身就要走。薛韫知却急道:“等一下!”
崔林回头。薛韫知为难道:“景朝从无女子入仕先例,你莫要异想天开。”
崔林淡然道:“我出身贫贱、杀人如麻,亦是女子。你是薛大人独女,有些事我尚且能为,你为何不可?”
“你是宫中暗探,自有便宜权力。”
崔林只道:“陛下,未必不肯。”
许多年后,白承玉曾在送走谢冰流难逃回来后,坐于游乐舫船头一脸意兴阑珊地感慨:“太像了,你不觉得么。”
薛韫知:“像什么?”
白承玉:“像我母亲当年。”
薛韫知心一凉。
“当年我娘被泊沙兵马围困,生死未卜之时,陛下不肯调兵支援,父亲亲自带了一队去寻,却也葬身沙海。”白承玉道,“设下陷阱,请君入瓮。偏偏入瓮者凭还以为自己是被眷顾的。”
他顿首。“我终于看清了,当今陛下、我的表哥,当真是一位无心之人。”
景朝凡是有能定国安邦本事的武将,没有一人善终。公主宋霁如此,萧离如此,后来的温雪筠亦如此。
——没有例外么?
十五年后,一个衣衫褴褛的灰衣乞丐游荡在洛京的街头,像个孤魂野鬼般飘荡着。
她,薛韫知,成了唯一的例外。
13. 再现其一
归德四年末。
薛韫知从寄宿的佛堂后面走出来,捡起一张破烂麻披风裹在身上御寒,看着大街上的贴满装饰,才意识到已经快过除夕了。
难怪最近庙里给她送斋饭吃,也不往外轰人了。
薛韫知是没领那份情,一边接过斋饭一边说:“今年洛京年前救济坊不开吗?你们这里人真抠。这么薄寡的粥,大过年的就给人吃这个?”
“你!”僧人没见过这般不敬之人,忍了半天才道,“好吃懒做,游手好闲!”
她又被轰了出来。
顺兴年间景惠帝修了许多救济坊赈济灾年。不同于顺兴年间许多沦为临时笑话的政策,洛京的几所救济坊在景惠帝驾崩后依然存在,只是逐渐变了性质。到如今,救济坊去的穷人是为朝廷修宫观换取衣食住所。
由原来的长乐宫扩建而成的供灯大殿,近日刚刚落成。近几年的洛京元宵,过得是一年比一年奢华了。
薛韫知还“在世”时,便看不爽萧盈这波铺张浪费的绮靡之风。如今“死”了还要备受其苦。大年三十,饿着肚子吹北风。
她平时搭地铺的破庙突然被官府征用了,经常与她扯皮的僧人也在一夜间失去踪影。取而代之是摆了一堆长案和“破烂儿”,不知干什么用。
除夕白日,街坊间少行人,薛韫知想混一口饭都成了难事。她又路过平日借宿的破庙,门口竟然有侍卫看着,看来是有大人物。
——有大人物,总有口好吃的吧。
她从前在白承玉府上住过一段,跟白承玉学过一些“偷鸡摸狗”的小本事,虽然不登大雅,但胜在好用,比如在这样的时刻,管饱又解气。
薛韫知翻进破庙,先偷拿了几个包子揣上,咬来一尝,好呀,三鲜馅儿的!
她留意着庙里的人,竟然有十几众之多,再仔细一看,仿佛都是鹤峰书院的学生,每人身边跟着一两个家仆,倒腾着桌上的那堆“破烂儿”。
诶不是,大过年的。
让孩子们好好过年不行吗?
薛韫知心头火气猛涨,她认出来这是什么了。
自从景惠帝宋明驾崩以后,接连陆安失势、苏群玉病重、谢庭渊归隐,朝堂愈发混乱昏聩。自梁国建立以后,新起的相州魏氏一族投机谄媚,竟学楚臣细腰之事,半点风骨全无,因听闻先太后萧盈喜欢看灯,朝中便风靡起一股献灯的风气。若是在以前,薛韫知就要冲进宫里骂人了。
但现在她没处骂人。
一来她已“死”了,被萧盈背刺弄死了,想必萧盈也不会再听她谏言。
二来萧盈也死了,被白承玉和崔林合伙杀了,想骂人只能等下地府。
呵呵。
既然萧盈已死,这灯又是献给谁看的?
几日后,薛韫知从坊间得知了更气人的事。今年朝廷不但不开救济坊、不理会天下二十一郡战乱疾苦,竟然还要从本就岌岌可危的国库去办灯会。让百官轮流献灯、评选最佳,把这等奢靡无用之事明目张胆地宣扬。
薛韫知只想冷笑,梁朝的实况她最清楚,一年前供她出征时,基本的粮饷都供应不出,还要怪罪到她头上。
天下笑柄!
南边瑶国还看着呢!
世人都说萧盈是位祸国妖后,贪权重利,私欲过重。薛韫知也认同萧盈的确是目中无人唯我独尊,绝非好君主,亦不算好人。但要祸乱天下,哪里只靠某一人?她死后的梁朝,不是更烂了吗?
元宵日暮。
百官宴长乐宫,洛京百姓咸来围观。
薛韫知混在那人群中,徐徐往着高台挪步。过去半个时辰,仍挤在外围。
遥远处,玄衣带玉的朝臣们鱼龙一列,向深殿中的王进献贺礼。白日垂西,满天溢彩流霞,耀目凌空。江山异代,风景如烟。
薛韫知还记得长乐宫里有十二根石柱,上面雕着四时十二月花,每逢花开一季,遍折枝扎进仙瓶供在案前,短暂地开那么几日。案上陈列着美酒牛羊,或者玉壶金鼓。于是友朋满筵,乐不思归。
而今这座新修成的宫殿深得看不穿、望不透。她远远地瞧着,汗湿了手心。
梁国如今的当朝宰相仍是陆家人,列坐的新少年亦不乏旧时面相。昔者老去皆尘土,有苟延残喘的,或登高阁,或宿野溪,亦不相通息。
各家都已献过礼,入筵畅快相叙,仅剩下一些个门庭掉落的旧户,却还因为一些礼节不能彻底排除去。
站队尾的姑娘,素面高额,眉清骨秀,提一盏微亮的灯,缓缓而上。
礼官见她生面,进前查探。稚子布衣,何独而往?
询问之间,那姑娘心急一动,高台上风急又冷,一不留神,竟撞翻了供台上刚点燃的宫灯。周围的人全变脸色,或愣住或厉声而斥,也有人说那灯早晚要让风吹了,不怪她碰着。
内官徐步绕过白玉阶,至高台另一侧,朝城郭外的辽阔疆界。此处风更冷,祭台的火烧得更浓。长烟直攀青天,谎通神灵消息。
“打翻宫灯之人叫什么?”
“白观书。”
“姓白。”那人仔细想了一样,诧异道,“可是鄀侯之女?”
他们不约而同地闭嘴,望向高台上的主祭人白吟山。那位六旬老人如今痩得仿佛一根干柴,形销骨立,依旧挺拔,白衣似鹤羽,若插翅即飞。
而不发一语。
白吟山的沉默被当做了通缉令。他们即刻将白观书轰下台,当着众宾和百姓的面给她难堪。
薛韫知眼里看见了,但围观群众太多,她还没挤到最前面。
挤啊!就不信了——
她插了个空,振臂抖开袖子,指间捏出一枚三角银标,来不及瞄得太准便掷了出去。
打歪了。一个士兵帽上的红缨被击飞出去,帽檐滑下去落到眼上。
……还行吧,八分!
薛韫知正要再扔一个。突然一个身披金披风、头带白玉冠的少年闯进了射程。
周围的卫兵也都停下来,向那少年垂首。“萧公子。”
薛韫知愣住了,看着那少年的背影。
是萧临?
只见那少年转过身来,将白观书护在身后,对其余人凶狠地喊:“她的亲长不在,你们就会欺负老实人!好好的节日便来扫兴!”
萧临的目光横扫一圈,注意到士兵被打歪的帽子,眼神落向他脚边,俯身捡起了薛韫知扔出的那一枚银镖。
突然,他似感到一股视线,目光如鹰地射向人群。但薛韫知已经不见了。
*
薛韫知从人堆里逆向挤出,走在街上。
梁元帝温若兰与萧盈无子,温若兰死后,萧盈直接以太后的身份掌政,为此不立嗣君,在群臣重压之下接来了温家一个不起眼旁支的两岁幼童为储。她死后洛京世族为了把持朝政,也延续了这一布置。
可是温若兰虽无子,他的兄长温雪筠却有一女。古时女子不能继皇位,但自从惠帝一朝以来,女子不入仕的禁忌早已打破,几乎每家都有在朝做官的女子。温若兰也一度想把温雪筠的女儿过继来,封为皇太女,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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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继承人。
萧盈不同意,转身就把她兄长萧离的儿子接回了洛京。
看懂她意图的人都明白,若是她继续活下去,这天下真的要翻了。
*
薛韫知便如此一路寻到了怜梦堂的旧址,见屋内有人掌灯,趴在墙根看着。
那位神态酷似萧离的少年的背影一凛,警觉望向窗外:“谁在那儿?”
薛韫知瞬间绷紧了神,刚要躲藏,耳畔忽然腾起一丝异样的动静,像踮脚落在杂草丛上的窸窣。
几乎就是在同时,她抱膝往墙根一滚,躲过了擦身而过的一只箭矢。
箭矢穿透窗纸,扎中屋内某个硬物,引起一声惊呼。
薛韫知一瞬间睁开眼,见墨蓝色的夜空映着树梢,一道黑影从檐下飞过。
她利落地爬起来,用肩膀撞开了木门,朝着里面的人大喊一嗓:“快躲开!”
几乎同时,屋顶的烟道冒出了火光,一团冒着烟的草球落下来。黑色的、细窄的飞刃在一片朦雾中乱舞,屋内的三人瞬间被乱象包围。
萧临右手持剑,左手拿着莫明出现的锅盖掩护,带着白观书及她的婢女往屋外挪动。
薛韫知则趁乱爬上了树。
此刻看清了屋顶上的黑衣人,共有四人。她紧贴着树干趴下,尽量放低身形,从袖中放出几枚飞刃朝那几人射去,还想到身上还带着一枚烟花信,一咬牙也放上了天。
巨大的红色焰火在空中炸开,照亮了半边天。
那群黑衣人不知是畏惧她,还是见到她放的烟花信,转眼都消失了。她本有意捉一个,奈何眼下人手不足,只好作罢。
薛韫知扶着树干跳落到地上。一道明晃晃的白刃瞬间抵住了她的脖子。
“不许动!”
萧临正用剑指她,眼眸黑的骇人。薛韫知心中崩溃:“这位萧公子,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萧临的剑锋未动。白观书走上前,犹豫道:“等一下。”
薛韫知心里一阵期待。能不能认出来?你小时候我还偶尔抱你呢……
白观书道:“我好像在考试院外见过这个人。”
萧临恍然,剑锋更逼近她喉咙一寸:“原来从这么早就盯上了!”
薛韫知两眼一黑。
这时白观书忽而俯身,捡起落在薛韫知角脚边的一枚银针,拿给萧临看:“我认得这做工,这是禹州天工府造的。”
萧临明显愣住了。禹州萧氏是他本家,他当然最熟悉,却没有什么流落在外的人。
薛韫知的瞳孔也缩了一瞬。她本想证明自己只是白承玉派来的暗探,如此方可不暴露身份而脱身。但是方才落的银针……那是崔林的旧物,送给她防身用的。
薛韫知本意喊他们去验方才赶走刺客时放的暗器,看是否出自白承玉之手,白观书自会认得。
不料萧临刚验过暗器,又一挥剑横在她身前,呵斥道:“鄀侯与禹州萧氏素来不和,这事没人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吗?这么快又不和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萧临蹙紧眉。“自前靖州都尉薛丛霜亡故,两家已再无来往。你大可不必骗我。”
丛霜是她的佩剑名,偶有人以此为号代称她。闻此旧称,薛韫知叹息一声,抬手用两指拨开剑锋。出人意料的,萧临马上撤去力道,似乎不想伤了她。
薛韫知问:“你难道不担心,我刚才发出的信号,会引来禁军侍卫吗?”
少年信誓旦旦道:“来此杀我的,正是朝廷中人。”
14. 再现其二
白观书先是看向薛韫知,再看向萧临。“朝廷之人为何要杀你?你原来不是靖王伴读……”
她话说到一半,也明白过来。靖王温洵是温若兰的长侄,本来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三年前病夭,而萧盈主政期间未立太子。现在皇宫里的那位,是梁郡温氏一族推举上来的新主。
现下萧临的身份,实在太过尴尬了些。但薛韫知也没想到,那些人要对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痛下狠手。
想当年,陆合在灵台上一个一个的哀求,能求来几人同情?还不都是一样的。
昔日杀父。今日杀子。
薛韫知忽的耳后刮来一阵风,面前的少年拔剑出鞘,直指薛韫知身后。
她刚要回头,还什么都没看清,忽然腹间受了一击重击,头晕眼花之际,整个人被拦腰拎了起来,双脚离地在空中翻了个,摔在屋顶的瓦砾上。
眼前一阵风,伴随一道黑色的残影。
那残影在屋脊上落定,聚焦成一条人形。通身黑色,双眸明亮似电,灼灼地望着她。
“薛,乐,文。”
那人说话直硬,一字一字往外蹦。格外咬牙切齿。她俯身蹲下来,在屋脊上望着薛韫知,一览无余她乞丐样的狼藉,还有眼里的仓皇。
“你回来了。”
薛韫知这口气刚喘匀。那人影忽又似残影般闪现到眼前,把她整个人拎起来,拎到半空再松手,任她四仰八叉地摔下去。她被摔得眼冒金星。
只听那人呢喃:“有影子。是活的。”
薛韫知往外淬了一口血沫子。
“你再折腾,我就真要去见阎王了!”
那人停住,欲言又止的话锋间,似乎藏了一份哽咽,突然往前跨一大步,紧紧地拥住了她。
薛韫知亦怔了怔,手轻轻地在影子的背上拍了拍随后,她意识到地上的两个小孩还仰着脖子、呆呆望着房顶上从互殴发展到相拥未泣的二人。
“崔林,你快起来。”
崔林直起身,习惯性站在薛韫知身侧。“此处有人放烟花信。可有歹人作祟?”
薛韫知拍去了衣上尘土,这一会儿又悠然起来。“听说现在禁军都不管烟花信了,是怎么回事?”
崔林:“我管。”
薛韫知点头。“你怎么还在洛京,不怕被抓起来吗?”
“试试。”
“……也对。”
薛韫知抬眼,见萧临一脸紧张地握着剑站在檐下,叹气道:“你要不先走吧,这边我来处理。方才只是为了赶人,已经没事了。”
崔林抬手一把抓住了薛韫知的袖子,死不松手。
薛韫知:“……行吧。”
白观书上前按下萧临的手腕,对他摇了摇头,转而仰面朝前一鞠躬。“敢问可是徐螳螂前辈?”
崔林定定看着她,不置可否。那双眼睛太灼亮,盯得人坐立难安。
薛韫知看不下去,替崔林回答:“是。”
白观书转向薛韫知:“那您……?”
薛韫知:“我是前靖州都尉薛韫知的侍从。”
见白观书将信将疑。她为了增加可信度继续编道:“徐螳螂以前也是薛韫知的护卫,我俩以前是同事。”
崔林在旁边抖一下。
笑什么!
刚冷静下来的萧临忽拔剑而起,大喊:“你就是那传闻中的徐螳螂?我还以为没有这个人,是温氏宗族为栽赃我姑姑编出来的。徐螳螂,你还我姑姑命来!”
萧临纵身一跃,跳上屋檐,崔林亦在那一秒闪身躲开。
事发突然,薛韫知连忙插进去道:“诶等一下——”
以崔林的身法自然是伤不到她一根毫毛,令人担心的是萧临啊!
可当薛韫知撞在树上的时候,她才发现担心错人了。
她看着被扔崔林抓在手里不放的手腕:“你们两个想打架能不能先把我松开?”
崔林淡淡:“不能。”
萧临从屋檐跳下,一路追过来。崔林这次没有再躲,而是淡定地站在原地,俯身横扫一腿,将萧临撂倒后以肘触地,锁住他的咽喉。
崔林竟捡起萧临那把脱手飞出的剑,递了过去。
“我还有未竟的事。”崔林道,“等我办成了,你可以亲自取我的性命。今日在此,削发为誓。”
话音落,她松开萧临的钳制,同时抬手握住自己的发箍,腕间短刀一旋。发箍应声落地,在地上滚了两圈,原本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被拦腰一斩,散落了满地。所剩的碎发参差不齐地垂在耳边。
萧临眼里发直,似乎受了极大震撼。白观书着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您怎么……”
崔林面无表情地转过去,缓缓开口:“我无父无君。”
萧临终于一个跟头爬起来,躲开崔林几丈远,扭头质问白观书道:“此人是杀人如麻的刺客,你为何对她如此尊敬!”
白观书道:“我母亲曾说,徐螳螂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是位行侠仗义的义士。”
崔林:“过奖。”
萧临不服:“此人刺杀萧太后,致朝堂大乱,分明就是国之奸佞!”
崔林看着他。
此时,五人身后的树丛里又传来阵阵窸窣声,一瞬间几十个蒙面刺客飞涌而出,从四面八方奔向了萧临。萧临第一时间把剑冲去护着白观书和婢女,崔林淡定上前,薛韫知则淡定地看她表演。
须臾,薛韫知道:“对面人多势众,即使现在打退也会再重来,这附近都是民宅,不要闹得太大。”
崔林点头:“你管那个姓萧的。”说罢,她一手一个拎着白观书和婢女往城外逃去了。
薛韫知靠近奋战中的萧临,隔着兵戈大喊:“快出城!你寡不敌众,会被赶尽杀绝的!”
萧临:“……我不明白。”
“先逃出去!跟我走!”
至城外一片白杨林间,崔林带着四人安顿在河畔的野山洞中。藤蔓封住了洞口,潮冷寂静。
“待风波过去,我送阿涓回城。”薛韫知道,“至于你……”
萧临梗着脖子道:“我绝对不会跟她为伍!”
他指的崔林。
崔林一言不发,仿佛没有听见,一手劈材烧火,另一手仍揪着薛韫知的袖子。
薛韫知叹气:“可是你如果回洛京,必定还会被追杀。”
萧临一昂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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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去别处。”
“你一个人?”
“一个人怎么了?我不拖累别人。我也有未竟的事。”
萧临拍拍膝上泥土,站起身来对着除崔林外的人一一作揖。“今日多谢诸位。有缘再会。”
薛韫知想送送他,可是刚一起身,腕上的钳制陡然加重,瞬间跌坐回原地。她一回头。
崔林一双锐目,正炯炯有神地凝望着她。
“你躲了,好久。”
*
笼山脚下。洞外墨云翻滚,大雨倾盆,夜幕伸手不见五指。
薛韫知蜷成一团在篝火前,旧衣在打斗中开裂,火光映出阴晴不定的脸色。
洞口处一阵沙沙作响,是崔林头戴蓑笠,抱着几捆茅草走进来,一把扔进火堆里。
火苗腾起来,热得灼人。崔林将背上的野兔架在火旁。薛韫知嫌弃似的往边上挪了挪。
崔林:“饿不饿。”
薛韫知:“还行。”
崔林:“雨停回城。”
薛韫知指了指躺在角落中、披着崔林外套睡熟的白观书。“给孩子好歹整口水吧。”
崔林想了想,拿起仍在地上的酒壶,起身就要出去。薛韫知一把拉住她:“没让你现在去,还下着雨呢!”
崔林望着洞外的雨帘,默默坐了回去。她的衣袖湿着,薛韫知手一拧都能出水。薛韫知道:“你别穿着湿衣裳,当心着凉。”
一滴水顺着崔林的鼻锋滑下来,落在她自己的唇间。崔林无意识地抿嘴,答道:“无妨。”
薛韫知也懒得跟她理论,上手就要脱她的衣裳。崔林左右两下挣开。
薛韫知不依不饶道:“给你穿我的。”
崔林干脆站起来:“不要!”
俩人争扭了一会儿,谁也没服谁。白观书听见动静醒了。
“这位前辈,你其实不是前靖州都尉的侍从,而是她本人吧。”白观书盯着薛韫知。
薛韫知顿时没了气焰,狡辩道:“不是......”
“我一直觉得你很眼熟,现在想起来了,小时候我见过你。”
白观书小时候住在怜梦堂,薛韫知每次拜访,薛信竹指着那个身穿官袍、不苟言笑的女子,让她唤小姨。白承玉说那是天底下的第一位女官,十分的了不起,让白观书以后拿她做榜样。
薛韫知只得叹气认下:“是我。”
白观书的眼神忽地一亮,让薛韫知更无地自容。
可是她后来的所有想法都没能实现。所有的承诺都付之东流。以头抢地又如何,身堕悬崖又如何。薛家仍不免没落,甚至因她之罪连坐。她扑腾得太高,跌得也太狠,护不住任何人。在这一处白承玉比她强数倍,可她还是怨他,怨堂姐的那场联姻,怨洛京大乱时他的两次逃离。可她有什么资格去怨?她甚至没有闯进乐昌宫与旧人翻脸的胆子。
她看着眼前的白观书,想起堂姐在世之时,想起薛家旧宅院里接雨水的缸。想起靖州的生死之交,想起诀别处长满翠竹的山坡。
白观书兴奋地问道:“您能否讲一讲,当初您是如何当上景朝第一位女官的?”
……那些陈年旧事吗。
15. 听雨其四
顺兴九年春。自薛韫知在崔林引荐下赴荷州拜会陆合,一转眼历遍春秋。九年寒食,陆合为萧氏两兄弟祭祀,薛韫知同去,在那时重见了洛京来的白承玉。从去年在怜梦堂的不快后,白承玉数次来信卖惨,意图修好,时日久了,薛韫知也借坡下驴。此次重逢,二人并肩叙话。
盘山路绕了一圈又一圈。莺飞草长,万物萌发。
薛韫知道:“听闻舒君突然订了亲,可有这回事?”
白承玉点头:“我还收到请帖了呢,不过没打算去。总觉得我们还小,一转眼大家都到成家的年纪了。”
“去年还没听说舒君的婚事,如今这般仓促定了契,我得回去看看。”
“谁说不是,本想薛雅君和苏空山那门亲事还没成,这下妹妹倒在姐姐前面成亲了。”
薛韫知哑然失笑。“……这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
“是吧?我也觉得很离谱,不知因何拖着了。”白承玉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你过来点。再过来点。是……苏空山其实根本不打算跟任何人成亲!不是你堂姐的事。是任何人!”
不知为何,薛韫知心里松了一口气,也并不感到惊讶。
薛信竹另有心上人的事,薛韫知自是清楚的,但没必要告诉白承玉。至于苏润莲那边......她完全可以想象到苏润莲听闻薛信竹已有心上人后,二人合伙演戏,既不成亲也不退,谁知耗到哪辈子。
她又询问了一些洛京近况。“不日我将回去,你府上有没有空着的地方供我歇脚?怕我家里一时不欢迎。”
白承玉满脸震惊,一副你要干什么的表情看着她。
“不过假如苏润莲在,我就不去了。”薛韫知补充道。
“......这,苏空山现任中领军都尉,常与部下们住在值房,偶尔才回来。”
“那算了。”薛韫知干脆道,“我再问别人。”
白承玉痛苦地挠头:“你跟他有什么过节?他这次来,还特意问起你了......”
薛韫知惊讶。“苏润莲也来了?”
“对啊。来祭拜王元仲。”
这倒是在情理之中。薛韫知也说不清自己为何突然有了抵触情绪,对白承玉道:“就跟他说我不在。”
“已经晚了......”
“就说我死了。”
“.......”
薛韫知去祭拜了萧泽。他这边安静,没什么人,不像他哥哥萧离那里人满为患。薛韫知坐在坟前和他说了几句话,独自闷了一壶酒。
回程的时候,她也习惯避开人流,日薄西山,空谷绝响,才独自往山下走。
在半山的岔路前,她莫名被一股力量吸引,回头见蜿蜒盘山的尽头,荒弃的长草堆里躺着的石马石羊,丛间独跪一人。她认出那是苏润莲,没有上前打搅,看他对着萧离墓碑,再拜再起。
夕阳下,群壑倏溟,令人念起昔日洛京,自山前振臂高呼一声,投身飞下峭壁的鹤影。
应无悔否。应无惧否。
薛韫知想起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一阵不合时宜的同病相怜。
回洛京后,暂居苏寻雁家。她本想投奔白千雪,无奈白千雪正在筹备和陆颙的婚事,去拜访时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期间,薛韫知走白吟山的门路谋得一个永州督粮道的职位,自此成了景朝的第一位女官。
此事并非从一开始就闹得腥风血雨。最初甚至,无人在意。
自丞相府的偏居而出,薛韫知前往衙门领取自己的腰牌和文契。那坐帐房里点帐的小吏也敢瞄她一眼,似是看她疯了。
管事差役来了。他是知道永州薛氏可不能得罪,按白吟山的吩咐办了事。
至木已成舟,她才向父亲坦白,然后径自回了卧房。这屋里很久没住过人了,床角都生了蛛网。薛韫知正打扫时,薛行月悄悄在门口候着,许久才敲响门。
“直接进来就行。有事吗?”薛韫知直起腰。
薛行月坐在长凳上,和她闲扯几句家常话。薛韫知的这两个堂姐,薛信竹作为家中长姐,聪慧善言,薛行月却更沉默,仿佛没什么存在感,薛韫知也不敢说多了解她。
“永州督粮道可不是小官,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但不便告诉她。薛韫知有些不耐烦,还以为薛行月是长辈派来问询她的,正要打发走,只听薛行月道:
“乐文,我真佩服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了,还总能办成。”
不是这样的。薛韫知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但能听人夸奖自己,总归很是受用,便也笑着应了。
薛行月道:“我方才和母亲商量,阿姐还没成亲,我也不急,可以先把这门亲事退了。”
薛韫知吃惊:“怎么反悔了?”她听人说,连请帖都送出了一堆,苏寻雁都收着了。
薛行月垂目,低声道:“母亲从前和我讲的道理,是薛家这一代无子、只好靠女儿亲事传承,以助长家业。我听着也有些道理。阿姐已有了心上人,我没有,自不愿她受委屈......”
“但你好像让我看到了另一条路。”
薛韫知道:“你不用解释了,退亲又什么大不了的,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以后少替别人着想。叔父那里不同意,我去替你说。”
薛行月半是感激半是诧异地看着她。“乐文,你长大了,也变了好多。”
薛韫知一愣。前几日,苏寻雁也是这样说的。
她陪着堂姐去见父母,最后一路闹到薛家祠堂。其实薛行月的父母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本无意逼婚女儿,只是薛行月一直推到最后才变卦,谁都不好收场。他们怪着姐妹俩的任性。
“任性?我讨厌这个词,以后不许在家里说。”薛韫知冷笑着反驳,“那是你们给意图逃脱掌控之人强加的说辞。舒君为什么不敢提?还不是你们从小就这样教她,让她以为自己没有路可走,然后你们再利用她的善良和无知,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薛旭道:“乐文,怎么跟长辈说话么!”
薛永口不择言地说了重话,大抵是薛韫知如此离经叛道,到底是从小没娘养。瞬间在场所有人都噤了声,气氛跌入冰里。薛韫知却不怒反笑。
“洛京世族常年盘踞京师,彼此连根错节、趋炎附势,还真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景朝立国以来,削苛税以安黎民,兴学馆而整教化。自蓟侯创办了鹤峰书院招收女弟子,天下士人的女儿自开蒙起便与男儿一视同仁。舒君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绝胜,便是入朝做个宰相的副手,我觉得她也能胜任。是你们一直固步自封地认为家中无子,便只能依靠联姻、依靠未来的女婿。”
“可景朝从无女子为官的先例......”
“在你们那个年代,女子不还是不许上学的?”
说服自家人,虽费一番口舌,终归是摆平了。夜里薛旭命人给她送了加餐。薛韫知一惊,她还以为会与家里彻底闹翻,准备去苏寻雁家躲一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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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旭道:“我跟你娘这辈子衣食无忧,也没有多大的本事......怎么能生出了你呢?”
薛韫知没听明白,反问是何意。
“你想改天换地,是也不是?”
“我只是想做自己。”
薛旭长叹一息:“那就去吧!”
那短暂的胜利和亲人的支持几乎冲昏了她的头脑。这大抵也是年轻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哪怕最谨慎的年轻人,在朝堂上一群百岁狐狸眼中依然破绽百出。
薛韫知遇到的第一重阻碍便是在她自己的任上,来自她自己的属下。
督粮官尽管已看过她的腰牌,验了她的身份,仍是不信她。在知晓了她出身永州薛氏后,勉强多了几分礼遇,领她到公堂,细讲着些日常进出的琐碎。薛韫知本着初次上任的谦虚听了一阵,发觉实在不靠谱。
“这些我早知道了。把今年的账目取来我看。另外,春耕尚需各户出力,我来时见到城外在挖运河的沟渠,倒也不急这一时,先让他们回家去吧。”
那小官依言取来了账目,可在修渠一事上犹豫了。
“……娘子,此事我等做不了主,是上一人督粮道奏请陛下后,才令我等开始做的。”
薛韫知听了冷笑。“怎么,我这个新官说的话,还不管用?”
“不敢不敢,运河挖渠关系重大......”
“春耕在即,你们便不懂变通么?前任督粮道已经罢免,如今是我说了算。若我现在请奏陛下,上书这一来一回,春耕的时日早过了。你们只管去干,文书上的事我来处理。”
见她的态度强硬,那小吏终于领了命,擦着额上的汗退出去。于是这边春耕刚过,薛韫知的奏疏递了上去。但没收到皇帝的批复,反被御史台的弹劾淹没了。
朝中御史们声称,薛韫知身为女眷,不应出任朝廷正职,这样有违祖制和礼法。哪怕是景国的二殿下宋熙或者蓟侯白吟山,虽能掌握实权左右朝政,也都是在暗中操作,无实际的官位名份。
甚至白吟山也被她牵连,因推荐了薛韫知被御史攻击“枉法取私”、“蒙蔽圣听”,弄得丞相苏群玉也下不来台。
薛韫知本人不在洛京,挨骂的是她父亲薛旭。只是朝堂不消停,永州又哪肯安宁,她手下一部分人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这样僵持了一个多月,薛旭再也顶不住,称病不去上朝。苏群玉也上书请求自贬,被宋明驳回了。至此御史们不敢再难为苏群玉,转而把炮火全丢向薛旭。
她决定回洛京。
*
每月初一例行大朝。百官长立门外静候。薛韫知新换一身官服,站在队末侯着。
随着时间推移,逐次到场的官员们无不注意到了她。议论声纷纷而起,如蝇虫在耳边聒噪,她正襟视前方。
一声鼓响,宫门缓缓打开,百官鱼龙而入。
薛韫知刚迈开步子,身前几位比她高的白发老大人自动围成一堵人墙,挡住了去路。
其中一位白须老者严厉说教道:“薛家小娘子,你爹都被你气得不来上朝了。这闹事还要几时收场,莫叫满朝文武看个笑话!”
此话一出,薛韫知明显感到周围的人流走得慢了,似乎都在注意着这边。
她身后,一道清润平缓的嗓音响起:“诸位大人,今日是朝廷大朝,七品以上在京官员和回京复职者均应参与。时辰已到,快请入殿吧。”
薛韫知回头,见苏润莲俯身长揖,眉目恭顺,作滋滋恳切状。
16. 听雨其五
几位老大人见状,应了丞相独子一个人情,转身进殿去了。
苏润莲继续躬身相送,侧眼朝着薛韫知一笑。
二人并肩,一起踏入宫门。
这是薛韫知第一次上朝,看着巍峨庄严的大殿,莫名生出肃穆之情。幸亏一个熟人陪在身侧,稍有安心。
苏润莲现任领中军校尉,品级在她之上,但他没有站到前面去,而是低声示意薛韫知去站右前方的空位:“你去那边。”
他又转身跟一个他认识的同僚细声交谈,那人把位置让出,苏润莲就站在了她旁边。
薛韫知正疑惑。苏润莲目视着前方,压低声音:“父亲觉得你今天不会来。但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
薛韫知心头一喜,但很快把这阵喜悦压下去,暗想道:依白承玉所言,白吟山目前依旧支持她,皇帝的迟不表态,其实也是赞成的意思。至于御史们就此发难,大抵是薛韫知给了一个能让他们义正严辞地骂苏群玉的机会——而这终机会实在太少了。
丞相苏群玉经此风波,不太可能在朝堂上明着护她。她本来已经做好准备,到皇帝面前慷慨沉思一番,但求能得陛下知遇。现在看这架势,怕是不用了。
苏润莲站在旁边,薛韫知有些不自然,小声问道:“是苏丞相让你来的?”
苏群玉摇头,忽然一脸如临大敌般地望着上首。皇帝宋明走了出来。百官齐跪,高呼万岁。
薛韫知站位较远,好奇地抬头,还什么都没看清。一道锋利视线投来,她连忙垂下眼去。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薛韫知隐在群臣中,听着礼官宣布一项项繁琐的礼节。初一大朝一般不言国事,就这样安稳过去了。
朝会之后,汹涌的弹劾书从御史台流了出去,直指薛韫知本人。而皇帝宋明依旧没有表态。
御史们愈加放肆,这一次,甚至连白吟山都没有放过,口口声声说着二人如何私下勾连,危害朝局。这两人都是苏党!是她们蒙蔽了丞相,又要蒙蔽陛下!苏群玉也被逼得没辙,一再撇不清,只得上书辞官,宋明再次次驳回。于是苏群玉也称病了。
薛韫知看着朝局逐渐失控,而宋明态度不明,逐渐寝食难安。
她私下又见了一次白吟山。白吟山面容沉静,劝她不必理会那群御史。
“他们称我们是苏党,可咱们呢,没有一个人姓苏。”
白吟山一面倒茶,一面淡定道。她语调没有波澜,细看眼底尽是讽刺。
那日,薛韫知刚从白吟山书房退出来,天色黯然,下着蒙蒙细雨。
侍从引着她穿过小园,从偏门出去。
此时正值春深,万木涨绿,落花铺了满地,唯碧桃在枝头。潺潺流水从竹林后钻出来,在小桥下流过。
苏润莲撑着伞,站在小桥上。
他穿一袭淡青色衣衫,一根玉簪挽发,身姿挺立,神态轻松。薛韫知一晃神,还以为她看见了许多年前鹤峰上的少年。走近了细看,这人已比她高出一头,眉眼比以前锋利,笑容也没那么多。
薛韫知:“今天不当值?”
苏润莲:“今日休沐。”
薛韫知:“好巧。“
苏润莲:“子衡说你在这儿。”
薛韫知点点头。
苏润莲道:“这雨下了许久,该晴了。”
薛韫知自有心事。“未必。”
“一个时辰内雨必停。赌不赌?”
薛韫知笑道:“这有什么好赌的。”
苏润莲道:“下雨街上行人少,我正要出去走走。”
他没问薛韫知要不要同行,薛韫知回府正顺路,两人默契地一道出门。街上烟雨朦胧,空气湿润,青砖泛着水光,踩起来滑滑的。行人寥寥,披蓑带笠各奔家。
未久,天边的云裂开一道口,淡金的光射出,一束束地落在路上。
苏润莲道:“我前几日和元芝分析过,陛下虽有顾虑却不曾把你革职,也未曾降罪于任何人。父亲说御史们弹劾的劲头愈足,恐怕另有所图,陛下也在等着后面的事,应是与你无关。待你回永州上任,这风波总会过去。现在朝堂上支持你的人也有不少,这是大势所致、众望所归。”
薛韫知点头,侧目去打量他。
这些她自己能想到,但从另一个人嘴里听到,总是更令人心安。
看着苏润莲这般,薛韫知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她很感谢他的并肩;可另一方面,她实在想不出苏润莲为何帮她。人人都说她是苏党,可她明知自己不是。甚至最近几日,薛旭为此案牵连上苏群玉而不安,正商议着彻底斩断薛信竹和苏润莲幼时议的亲事。这事不知后续如何。薛韫知想了想,还是没问出来。
二人并肩而行,聊的多是朝事,苏润莲话比较多,薛韫知只是听着,不时发表意见。实在没话讲了,就瞎吐槽白承玉的功课。
苏润莲站在一家书铺前。此时雨差不多停了,他收了伞,一束光正打在肩上。
“很久没来了,我想进去选几本。乐文若不介意,请稍等片刻。”
薛韫知想着可以在回永州前带几本书解闷,道:“我跟你一起去。”
走进吉祥书铺,她先给自己选了一本书,又给崔林选了一本,绕过书柜寻苏润莲,见他斜倚窗前,背墙而立,一双俊目凝神在怀中书卷上,光照亮了周身一片。
他读得太认真,薛韫知不敢打搅,怕显得自己多不爱看书似的。于是她退回书柜另一侧,抱膝而坐,就着手里的书开始看。
这一看进去,就忘了时间。
书铺打烊时,苏润莲才忙手忙脚地收起书卷。
天已大晴。
薛韫知很久没有这么沉浸地读书了,一时也觉得神清气爽,仰望着夕阳,长长一呼气。
自回洛京,她许久不得休息。眼前的青石路悠悠长,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抱着书坐一下午。
薛韫知忍不住感叹:“还是这样好啊!比上次白子衡带我去什么画舫好多了......”
这一叹,引得身旁苏润莲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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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怒道:“他带你去那种地方做甚!”
薛韫知闭了嘴。
前几日,白承玉见她这阵子心情不济,带她去了他在郊外洛川上的一艘画舫寻乐。只不过白承玉这般风流性情的娱乐方式,薛韫知可实在消受不来。而苏润莲素来正直克己,必不会赞成白承玉的那些荒唐事。薛韫知在心底默念:对不起啊白子衡,又把你卖了。
苏润莲正气凛然,难得动了肝火。“待我会去教训他,不知廉耻是非......以后他再这样,你可切莫惯着。”
薛韫知敷衍着点头。她才不管白承玉私下里作风如何呢,待她离开洛京,白承玉这边给她送丞相府消息,崔林给她送宫里消息,两不相误就够了。
二人在长街一别,各自辞去,背道而行。
*
是夜,薛韫知落入一梦。
一条长河如银带蜿蜒,尽头的落日闪耀眼,河湾里淌着潺潺的清辉。
她沿着岸行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落在白沙头,远树如荠。
家乡没有大河,只在旅途中见过洛川,这条河水的流淌似乎也牵动着她人生中每一次重大变故。
不知何处冒出来一个人,笑得仿佛和她十分相熟,走在她身边亲昵地说话。二人手臂贴着手臂,薛韫知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再偏一点,她都要把人家挤到河里去了。
她马上意识到这是梦,却还觉得一切都十分合理,仿佛他们回到了十几岁,仿佛那些争吵、分歧、漫长的沉默从来没有出现过。
薛韫知醒后睁眼的一秒,心神狠狠一颤。
是梦啊。
那么真,仿佛在某个地方发生过。
薛韫知回想起梦里的苏润莲亲昵又自然地拉着她的手臂,神情忽然狰狞起来。
她昨天晚上是不是喝了假酒,否则怎么梦见这么诡异的、古怪的、令人发指的——
又令人伤感的,醒后好像心头空了一块。
*
数夜后,某个清风朗月夜。
梦中又逢青衫故人。
这次薛韫知意识到是梦了,就愣在那里,没敢上前。
苏润莲穿的是书院校服,却是今岁面容,端着一盏淡黄色的温汤,朝她走过来。
“炎暑酷热,乐文妹妹,来一碗梨汤解解暑吧。”
薛韫知直愣愣地瞪着他。苏润莲依旧温润地笑,眼神和煦,但不聚焦,仿佛看着遥远的某处,没看向她。
薛韫知低头看看碗,再抬头看看他。
……一定是最近入睡的方式不对。
她接过碗,看准苏润莲的神色,当他正笑意盈盈地点头时,猛然扬起手往地上一摔。
瓦碎汤溅,声响刺耳。
苏润莲受惊变了脸色,只一瞬即去,须臾,他又笑着道:“没关系。我再给你盛一碗!”
他转身去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梨汤送过来,不忘叮嘱:“端稳了。”
薛韫知双手端起青玉盏,一低头,水影里映出她自己一双红彤彤的眼。
17. 听雨其六
因有薛韫知的骂声在前,宋明接下来颁布给天下人的求贤令,倒显得格外温和。顺兴九年,宋明昭告天下,不论出身,不问品第,各路才能义士皆可前来投效。虽有萧离的先例在前,但有功名利禄为饵,天下尚有不少人响应。
顺兴十年,首开天下榜选士。
在白千雪的婚宴上,书院故友短暂重聚。陈思也愿投身入仕,薛韫知乐得帮她引荐。
几人正闲聊着,不知哪个讨厌鬼把话题拐向了生儿育女。刚成亲的白千雪立刻言之凿凿:“若只是为了血脉传承,收养个孩子不也一样?”
“那陆大将军的独子总不能绝后……”
“收养怎么算绝后?还能挑选能力强、品行好的。再说陆靖方已经有了孩子,这不就是他们陆家的后吗?”
“陆靖方的儿子不是姓萧吗?”
薛韫知不理会这些争论,但是听崔林说,皇帝有意削去大将军陆安的统兵之权。宴席之后,她把这些消息全都告诉了白千雪,不知她能听进去多少。
薛信竹听了苏润莲建议,往温雪筠手下谋职,不日就可以去江州和她的心上人团聚了。近来她身边多了一个密友,名叫萧盈,去年受陆合邀请入京来收兄弟的遗物,之后就莫名留下了,偶尔还可入宫听二殿下的讲学。
这喜宴上自少不了苏润莲的身影,在人群中,举杯高呼对新人的祝词。陈思念叨道:“他对陛下所出政令一应支持。今日其乐融融,不知能复几时。”
薛韫知听出是暗示苏润莲和陆安的政见不同。但薛韫知自有消息,据白承玉吐槽,苏润莲已经为求贤令之事和丞相几度大吵。往后之事,谁也不敢赌。
自那次二人在吉祥书铺过了一个下午,苏润莲经常跑来找她闲谈。薛韫知回去赴任的批复迟迟没有递发,苏润莲次次都说帮她催着,但下次见面又愧疚地赔笑。薛韫知见此,心知他使不上力,并未恼火,但见了苏润莲难得心虚讨好的模样,忽然起了邪心。
“苏公子言而无信行无无果,岂不成了那些巧言令色之人?”
薛韫知用调笑的语气说着。苏润莲腾的一下红了脸。
“……滞留洛京,你肯定心中难平,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讲。我虽才浅言微……”
“好了好了。”薛韫知挥挥手,“不提这些丧气的。”
薛韫知偶尔陪苏群莲去那些聚会,方便结识一些朝堂的新起之秀。丞相府的公子素来门庭若市,有时她不过和身边人聊了两句,再一回身,苏润莲早就没影了。那时候站在诺大的人群中,她心里总会升起一丝惶恐。就像是她小时候每次逃避的家族聚会,又像那次大朝会上苏润莲并肩走在旁边。
可是苏润莲带到府中相聚的,向来不只她一人。无论前辈还是后生、寒门还是孤士,但凡有一丝才华操守,都做得他府中的座上宾。
薛韫知那日身心俱疲,便想先溜了。可是偏偏有个永州的属官,论辈分是在她之前,又是日后的上司,先是拉着她拷问了许多问题,引来一群观众,弄得薛韫知下不来台后,又要让她来敬酒。
薛韫知严肃道:“我饮酒后喉咙肿胀,故不能饮。”
那些人像没听见一样。“薛主事,何以如此不懂规矩……”
这人莫名训了她半天,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薛韫知猛地火了,正要骂出什么,只见苏润莲拨开人群。
“乐文不能饮酒,大人何必强逼。我替她饮了便是。”
“苏公子您就不必喝了。我们可听闻您酒品欠佳,喝醉了爱扑人!哈哈哈哈哈哈。”
“苏公子可不许这样。往后没有你护着的时候,也让她一直钻这样的空子吗?”
人群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这些人大多数喝了酒,本性毕露,说的话根本不讲理。和这些人置气就是自讨苦吃,但是当日骑虎难下时,薛韫知竟然就真接过了酒杯,仰头一饮。
之后她和朋友讲起,萧盈犀利道:“那些人自己不守规矩,倒逼你遵他们的规则,否则就说你钻什么空子,真是狂妄愚蠢至极。照水青莲竟连这样的人都肯结交?”
当时薛韫知只想着证明,她不比人差,她不愿为特殊之人,凡是那些男子能做的,她也能……
是夜,繁星丽天。
薛韫知摇摇晃晃地走在空荡荡的长街上,步子愈来愈小,半倚半立地吹着风。
一辆马车从她身后的府门驶了出来。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抬进车内。
苏润莲唤人端来刚煎好的汤药,解释道:“我问子衡要的方子。”
薛韫知听见了,但实在没力气回应,张嘴抿下。
“苦吗?”苏润莲问。
薛韫知朦胧摇头。
苏润莲浅浅一笑,低声道:“暗夜行舟,逆水溯游,哪有不辛苦的。当年你劝我不要归隐,如今轮到我劝你。”
“薛乐文,不要低头。”
他声音低沉平缓,能抚慰人心,直抵薛韫知的心头。她竟不知哪来的力气,抬手攥住苏润莲端着碗的手腕,猛地朝这边一扯。
汤药洒了一半,溅到马车内的线毯上。
空气凝结的那几秒,苏润莲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
他敲车身示意:“去怜梦堂。”
抵达怜梦堂时,几名侍女带着神志模糊的薛韫知回屋休息。
苏润莲在马车前站了一会儿。待周围无人时,他才露出苦恼的神情。
他将车内的线毯撤下去,拎去了居住的偏院。厢房内不开窗的暗室里堆满了陈年杂物,其中有个颜色斑驳落了灰的画轴。他视线停留在画轴上,眼底闪过一丝坚信,将线毯扔过去,锁上门离去了。
*
求贤令颁布后三月,薛韫知的调令传来。她被留任洛京,做一个闲杂小官。
依陆合先前之言,求贤令一旦颁布,天下人就会忘记薛韫知作为女官掀起的波折。
至少她出身永州薛氏、又是蓟侯白吟山举荐的,按理还算是自己人,只不过比之前的前辈们多要一个名分罢了。
听闻此言,萧盈极轻蔑地哼笑一声。
彼时她穿一身正红的骑装,仰靠着坐在薛府的软榻上,单腿弓着,正符合所谓的“坐没坐相”。薛信竹坐在另一侧,端端正正的,二人中间是摆着两碗茶,因榻上无桌,是搬了一个板凳上去。
薛韫知走进去,左顾右盼没见一把椅子,那两人只顾聊天也不理她,于是自行把板凳抽出来,坐下。
对面二人都捧起茶,各坐直了些。
薛信竹问:“元魁,你是不认同陆靖方之言?”
萧盈沉声:“没有不认同。是你堂妹所行之事,不过一场豪赌,我不看好,不为任何人所言。”
她向前倾身,盯着薛韫知看了一会儿。
“留在洛京,做个京官,不是也挺好?”
这语气怪怪的,几分阴阳怪气,又像在故意试她。
薛韫知扯出一个嘲讽的表情:“你不远万里来到洛京,必是如此想。”
萧盈皮笑肉不笑着道:“我跟你不一样。”
薛信竹问薛韫知:“你接下来如何?”
薛韫知想起崔林答应帮她问二殿下,道:“在等宫里消息。”
萧盈又是一哼。
“等,你且等着吧。”
又是这语气,肯定是故意挑衅的,薛韫知瞪回去,起身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薛信竹出声道:“元魁。”
萧盈不耐地敲着碗盖。“人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又何必拦着。”
之后不久,薛韫知没等来崔林消息,径自去丞相府上拜会白吟山,想要问个清楚。
可惜连去了两次,都被各种理由推辞了。
第三次她和白承玉一同前往,堵着白吟山归府的马车,终是如愿见到了人。
白吟山裹着雪白色的狐裘,盘坐温书,无论薛韫知如何责难,都平静地不置一词,垂下的眼帘掩盖着眸中的静如止水。
“陛下不能冒险听任朝堂不稳,此事无需再劝。”
“可——”
“天下大势,非你我一二人可以扭转。历此一劫,亦算是对你的教训。”
她淡泊的语气重重落下,薛韫知顿时失声。
原来从一开始,白吟山没答应过帮她。只是顺水推舟,卖她一个人情,助陛下推行政令罢了。所以其实没人在乎她的志向,没人在意她走上这条路的困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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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会说这是你自己选的,吃苦也要认,殊不知她走上这条路比别人难上千万倍。但他们看不见,他们不在乎。他们不说是谁的游戏,谁的规则。
他们只说兔死狗烹,卸磨杀驴,都是人之常情。
萧盈道:“你的路太顺,办法都太想当然,撞一次南墙,不是坏事。”
“那怎么办?”
萧盈幽幽然:“拆掉那座高墙。”
月末,陆合遣人从梁郡送来了消息,随行谢冰流诸人俱至。与此同时,苏群玉举荐出来的第一批新士也走进不少人的视野。
某日薛信竹把姑娘们聚在一处探讨。今朝堂上多了几股势力,大将军陆安已被降职,而旧时洛京氏族大多如何?多是追随苏群玉的。
彼时她们这些人二十岁出头,还没有长大到顶替上一辈的年纪,自然没多少话语权。眼瞧着仕途刚开了一条路,就被堵死,也没处伸冤去,只好凑在一处聊相慰藉。
“出了这件事,才知道自家兄弟们原来也不与我齐心。”谢冰流道。
“他们那些个世家公子哥儿,养尊处优的,随处被人供奉着,哪里会懂我们?”
“昨日少轩才说如今家道中落,需要他这个长子出面顶着,奈何他是天生的软性子,是怕撑不起来……”
“少轩倒还好,他自小仰慕照水青莲苏空山,德操高洁,清正自重。就怕那些个没有富贵命、还生富贵病的……”
“苏空山此人从前与我交好,现在也摸不清。”
薛韫知听着她们一群人挨个议论苏润莲时,竟没插进一句话。
这些人几乎各个都比她更了解苏润莲,有过惺惺相惜的少年时光,甚至知道孩提时代的囧事。但也正因为这些琐碎,薛韫知才觉得刺耳。也许在另一个维度上,她比所有人都更了解苏润莲。
那日,她心灰意冷辞别白吟山,走出丞相府。洛京已至雨季,连绵几日阴沉,忽然电闪雷鸣,宛如黑夜。
路上积水成川,绝无人迹。
高墙下,苏润莲擎伞立在雨中,雨水肆意地在他周围浇落,溅起满地水花。
他目光关切:“你脸色很差。”
薛韫知抿着唇,不想被看出心事。她才被白吟山的薄冷刺得心口发凉,见到苏润莲后,方寸更乱,种种理不清的意绪堵在胸中。
她想起从前,朋友们评价她薛乐文是人淡如菊而怡然自乐。自几时起,成了这番模样?她有多少日子没睡过一夜整觉了?
她说不出任何话,沉默着绕开。
二人的伞缘轻碰。
薛韫知手持伞柄往后一歪,雨迎面砸下来,模糊了视线,唇间莫名尝出一阵涩苦。
“对不起!”苏润莲连忙抽开伞柄,转身问,“你没事吧?”
雨声掩盖了半句回音。薛韫知强装镇定。“顺兴五年陆大将军府设元宵宴,你独自一人躲在后园饮酒吹风,说的那些疯言疯语,我现在算是懂了。”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乐文。”
“你醉后扑人的传闻真不是我说的。”
“……我知道。”
薛韫知回眸,见苏润莲的面容也在雨幕中浑然不清,她放心了,任自己轻笑出声。
长长的高墙绵延至长街尽头,在铺天盖地的雨幕下呈一张巨型之网,拢住墙下两条人的影子。
苏润莲望向她时,是相顾无言、还是雨太大她没听见,都已经不重要了。
*
午夜梦中,她又到鹤峰,站在寒风凛冽的西南门台阶上。
薛韫知对着故地旧景愣了愣,猛然想起苏润莲是不是还在一个人扫雪。
于是她急匆匆地跑下长阶,掠过熙攘的三五嬉笑的人群,途径苏寻雁和陈思挽着手走过,听她们调笑着讲什么“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鬼话。
当她沿着西南门跑下山,山前却突然没了积雪。松树苍翠,看不出季节。阳光明媚,万壑盛辉。
哪里有雪?哪里又有人?
可她还固执地坐在山门前,等啊等啊。终于在鸡鸣前,焦灼而醒。
她睁开眼,瞪着空荡荡的屋梁,想起御史台成堆的弹劾书,想到今日还是不能复任原职,就彻底笑不出来。
18. 再现其三
白观书听完了薛韫知的故事赞叹道:“前辈,您实在是太勇敢了。”
薛韫知尴尬地不敢出声。崔林则在旁边笑着问:“你觉得她勇敢在哪?”
“旧朝第一位名正言顺的女官,为天下人榜样,敢叫板到天子眼前。”
崔林不语,但薛韫知瞥见她嘴角压不住的嘲笑。
果然,崔林马上血淋淋地讥讽道:“活在世上却不敢认,也配称勇敢?”
白观书转念一想:“前辈,您自从靖州凯旋后已经消失了一年,是不是遇到了难言之隐?”
薛韫知尴尬地笑:“……难言之隐啊。”
破脑子赶紧想啊。
崔林淡定道:“那之后的事,你怎么不说了?”
薛韫知低声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
崔林停下手中烤肉的动作,一双鹰目定定看着她。
薛韫知不明觉厉,乱扯道:“我脸上有东西?”
崔林被气笑了。“你一点没变。”
“废话。谁变了?”
薛韫知话不过脑子,随口一问。崔林目光里却添了几分看好戏的意味。薛韫知马上警觉道,不妙。最直来直去的人突然话里有话,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过崔林立刻恢复严肃:“最近洛京不太平,我想了想,还是送阿涓回白子衡那里。”
白观书突然喊:“我不去!”
“为何?”
她眼神躲闪,沉默了片刻道:“朝廷借清扫萧元魁旧部之故,对士族官员大开杀戒,现在牢里关着百十号人。”
“什么?”
薛韫知大为震惊。现在的梁朝新帝,不就是洛京士族们一起推举上去的傀儡,为何会如此悖逆行事?何况小皇帝年龄不过十岁,哪里懂得朝局纷争,恐怕……
薛韫知眼前蓦地闪过一幕,长空下的主祭台,怡然端坐在百官上首的蓟侯白吟山。
但是白吟山已登高位,何不坐享其成?纵容洛京士族内斗成患,到时候谁都不得高枕无忧。
若不是白吟山,洛京城中又有哪个人物,既敢与世家大族叫板,又能左右得了简居深宫的小皇帝呢?
薛韫知将求证的眼神投向崔林,得到崔林一点头。
崔林顿了顿:“还有一事。”
“讲。”
“杀元魁的人不是我。”
薛韫知一顿。
崔林垂目:“捅了一刀,但不致命。我心软了。三日后,宫里传出元魁驾崩的消息。据白子衡言,陪侍者唯有杨文矜。”
薛韫知眼底闪过一丝冷光。“文官新贵。”
昔时景惠帝宋明颁布求贤令,广纳天下贤士而得一批文人。虽然宋明死后不久,求贤令就被废除了,但有不少人借靠温雪筠和谢兰玉的照拂,得以在朝堂谋得一官半职。日积月累下来,很多人已有不可替代处。
杨文矜作为天下第一才女,是不少寒门公认的老师。
寒门文士根基不深,本是可以扶持的对象,然而景国朝局一向动荡,宋明死后,以苏群玉为首的世族旧臣,专权擅政,又逢天灾频发,最终逼反梁郡温氏,推翻了景朝,建立梁朝。
名义上是“推翻”,上层官僚还是同一群人,所谓的新朝,也不过新瓶装旧酒。就连丞相苏群玉都不是被杀,而是在家病逝的。他死后白吟山出面维持,她认为新朝目前的局势,撑不过一场大的内乱。
这一团翻滚了数十年的败絮,便继续顽强地朝前滚着,只不过所及之处,尽是顽污,令一批的贤者能士,或命丧黄泉,或心灰意冷。
薛韫知想到这里,心不禁又往下沉。她对崔林道:“洛京那么凶险,你我找一片青秀山水、归隐做山间闲人如何?”
崔林神色一凛,默然咬紧了牙关。
下一秒她突然暴起,揪着薛韫知的衣襟,将她摔进冰冷的崖壁。旁边白观书手忙脚乱地试图劝架,但没有用。
“你已经是生死场上走过一遍的人。”崔林称得上咬牙切齿,薛韫知看得见她眼里崩裂地血丝,“还有什么看不清明?”
“生死场上走过一遍的人。”薛韫知平静道,“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崔林手上的力道松了一息。薛韫知猛吸一口气:“我见过太多、太遥远的惊变,已经无能为力了,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可能改变了。比我们厉害那么多的人都没做到,萧元魁、温修远都没有做到,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徐螳螂,你告诉我,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这番话里没有太多的质问和不甘,更像是在劝解,假如崔林也跟着认了,那她就好放过自己了。
崔林的反应不出所料,那张冰冷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火光映出几道狰狞的波纹,像一头坚定的猛兽。云影山光倒映在她黑色的眸中。
外面天已经亮了,雨稍渐小,乌云还盘布在山峦间。崔林提议趁此抓紧送白观书回去。薛韫知沉默地收整好自己,有些无奈地披着浑身挂彩的旧衣,跟着往外走去。
忽然,薛韫知脑中闪过一丝疑惑:白观书是不是有个随从来着?怎么不见了?但她本也没注意那个随从,只是脑海中一想,也便过去了。
附近山路崎岖,天色阴沉,薛韫知辨不得方位,任崔林带路,深一脚浅一脚地穿梭在林间。走了半刻,竟觉树林愈来愈密。远山连着远山,再远处雾气昭昭,一望不见尽头。
“......你这走的方向对吗?”
崔林道:“再往前走十里,到一村寨,转行舟船,再抵鄀县。”
“......好。”
薛韫知艰难地喘着气。
过去一年窝在洛京,体力变差了许多,就刚走了几里山路,已经觉得有些虚脱了。一年前她率军南征时,逢连月瘴雨,条件艰苦,都没有动摇过。
薛韫知想到这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昔时随她出征靖州的战友,凯旋之后大多荣归田里。这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薛韫知的亲兵部队被打散分放至各地屯田,不但没了人身自由,也没了再上沙场建功立业的机会。
当时薛韫知面临生死之危,萧盈欲以谋反之罪除去后患,她干脆将计就计,自己表演一出失足跌死。后来大军没有主帅,萧盈竟还要给她定罪,令她担上判国罪名,死后也不得翻身。
崔林脚步停下。“到了。”
前方是一片斜山坡,长满了毛竹,披蓑衣的农夫正在挖笋。山坡尽头有一条蜿蜒小路,依稀通往山下炊烟升起的田家。
白观书小跑几步,欲上前问路。
但她刚近身到挖笋农夫旁边,突然有一人出现在她背后,用弯镰刀横架住她的脖子。白观书惊得大叫一声。农夫见状也吓得扔了筐,连滚带爬地跑下山。
薛韫知大惊:“住手!放开她!”
她摸了摸袖口,今日出门随身带的暗器不多,只剩下几枚银针,但因为还下着雨,恐会影响准头。
幸好崔林在。她刚要转头去看喊,那人已经像一道影子般消失在浓密的竹林间,崔林立刻追上去,只剩两道残影。
薛韫知暗骂着跟上,啐出一口带着泥腥的雨水。
她们沿着白观书被掠走的方向一路追去,竟然逐渐看清了远处的村寨,听得见隔溪浣纱妇人的笑声。尽管崔林身法了得,却始终没有追上,总隔着几米距离。
来到一处独木桥前,巨树砍断后被劈成两截,横贯两岸,溪水滔滔地流经。
对岸的村落路口,此时跑出几个壮汉,还有方才山上挖笋的农夫,指着扛起白观书正在过桥的贼人:“就是他!”
横木桥上的刺客一听人喊,竟将白观书丢尽水中,纵深一跃攀上藤蔓,荡到附近的高树上。有人喊着“哪里跑!”薛韫知顾不上那些,趴在溪边,发现溪水不深,白观书正牢牢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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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岸边柳藤对她笑,才长舒了一口气。
薛韫知趴着,伸出一只手道:“我拉你上来。”
白观书奋力往前探了一次。“我够不着。”
薛韫知暗骂自己手短,又往前伸了伸,用脚勾住岸边的岩石,但太滑了,很难借到力。
扑通一声,有人从对岸跳进了溪水中,三两下游过来,托起白观书的腰背,薛韫知一下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往上拉。崔林站在旁边。一把拎过白观书两只胳膊,将她扶上岸边。
薛韫知松了口气,还维持着狗爬般倒挂在岸边的姿势,此时忽然一抬眼,对上了溪水中的另一双眼睛。
她脚尖一松,唰地掉进了水里,溅起好大的水花。
“咳、咳咳咳!”
薛韫知在浅水扑腾里半天,才把自己头朝上浮出来,双手都被水底锋利的岩石划伤。漂在她身旁是一位满脸惊愕的红衣女子,一双含水的杏眸此刻仿佛见了鬼一样,又惊又恨,连吸了几口气都没说出一句话。
“——你!你!”
薛韫知崩溃地抹了一把脸,在冰冷刺骨的水里冻得发抖。
真冷啊。回家不好吗?早知道她昨天晚上就不该出门......
想到此处,薛韫知手脚卸力,刚浮上来的头又沉入水里,想这么逃避似的漂一会儿。
红衣女子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大惊失色,往水里一捞。
“将军!切莫轻生!有什么难处,属下与你一同担着!”
薛韫知被迫浮起来,扯出一个尴尬的笑,看着自己曾经的心腹副将。“放心,还没死透,如山,别来无恙啊......”
*
此地名潜杏村,是距洛京不过三十里的山中村寨,虽然地处中心,但因交通不便,少有人至。安流交待她和几个弟兄被分派到附近的兵营屯田耕作,但趁机逃了出来,隐居在潜杏村,帮这里的村民们打虎、追贼,能维持生计,但最重要的是比邻洛京,可以随时响应薛韫知的号令。
几人换了干净衣裳,围坐烤火。
安流道:“将军过去一年不曾联络过我们,我们听闻萧太后遇刺,洛京中必戒备森严,也不敢贸然去找,但我们从不敢忘记当日之誓!”
薛韫知沉默地垂头,一阵巨大的羞愧令她几乎不能言语。假如在崔林面前她尚且能演得对一切不在乎,可是当着昔日副将之面,她几乎下意识地挺胸、板起面孔。
她看着自己掌心,满是狰狞的血痕,新伤覆旧疤。昔日执笔,而后握刀,今来空把泪谈。
“安如山。”
安流道:“末将在。”
“神机部旧众,如今何在?”
安流如实道来,薛韫知在心中略一算,竟还能凑齐约五千人。一年前,他们深入瑶国敌境,正得战机,洛京忽然派来使者,白承玉的信后脚就到,说是萧盈不满她不停号令擅自行军,要以污名罪她。
彼时薛韫知正是野心膨胀,军士气焰高涨,她同左右一合计,干脆揭竿而起,反了她萧盈!
归根结底,能有如此众数将士愿意响应薛韫知,还是因为梁朝推翻景朝后,政绩不佳,未得人心。
萧盈遇刺死时,薛韫知刚回洛京不久,尚在潜伏。可是白吟山循序把持朝局,扶持勋贵,控制幼主。天下乱了十几年,恍然间又和最初没有差别。
薛韫知眼睁睁地看着洛京重归歌舞升平的假象。
倘若她当初真地豁出性命、揭竿而起,又能获得什么呢?她不过是一个拿到兵权、尝到一点胜利的滋味就忘乎所以的庸人。庸人自扰,何必久沉吟?
安流还在恭敬地等着她的下一步指示。薛韫知却忽然想起,不对啊,她们不是要送白观书回家吗,怎么被带到这里来了?
薛韫知抬头寻找崔林,望见她站在窗外,看着一派祥和的潜杏村,脸上神情若有所思。恍然大悟。
19. 再现其四
薛韫知明白,是崔林故意带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她能遇见安流!
昔日,崔林说动白承玉联盟、与其刺杀萧盈,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当年乐昌宫影卫弃主自立,辗转十余年来,她才是梁朝造反第一人。
但崔林出身微贱,不似薛韫知,出身名门,最重要的是,手里有兵。
薛韫知明白自己被人算计,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她转向白观书:“你身边那个随从呢?”
白观书正小口饮着安流为她煮的生姜水,仿佛刚才被人劫持的不是她。
“青鸾往雪楼通告父亲去了。”
薛韫知不禁苦笑,果然,同她所想差不多。
放下杯子,她对神色警惕的安流投以抚慰之意:“稍等,我去找个人。”
安流道:“大人去吧,我会留意这边。”她用眼神示意站在窗外思考的崔林。
薛韫知从小路绕出去,在村落中转了一圈,大致摸清了几处关键岔路和出口,亦见了数名曾经的部下。勘查后,她回到方才落水的青溪,在岸边涣衣的妇人已全不见了。
薛韫知了然地冷笑。
安流告知她因为经年战乱,潜杏村人口凋敝,附近山中有虎狼猛兽,前一个月他们刚挖通了井渠,但凡生活用水都在村内,根本不会到山里去。
“白子衡。”薛韫知轻唤。雨后山林清新幽静,木叶随风作响,空无一人。“躲在哪不出来呢。”
身后,有人匆匆跑来,是白观书。方才还淡定稳重的人此刻完全慌了神,指着村头,还没喘匀气息:“是青鸾......那边出事了!”
薛韫知用所剩无几的耐心道:“慢点说。”
“青鸾带着附近的人手赶去了这个地方。”白观书稍稍喘匀半息,“徐螳螂前辈也去了。”
紧随其后,安流神色肃穆,带了数名部将走来。
安流道:“是那位崔娘子留下的字条。”
薛韫知接过一看,上面画着一条蜿蜒的山路,标出一个井号,薛韫知能辨认出来那是在作夜休憩山洞的北面。
她想到,倘若只是白承玉的影卫闹出事,不会惊动崔林。
她也了解白承玉,他如今拖着一大家子,是个惜命之人。如今的世上还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发过毒誓永世不回洛京的白承玉屡次大动干戈、乃至以身犯险?
而且崔林费尽心思把她引诱至此,无非是想借她的旧部,可现在还没行动,就匆忙赶去。
多么要紧的事,能同时惊动这二位?薛韫知难以想象。
安流道:“将军?”
薛韫知利落道:“你带上五十人,随我去图中标示之地。其余人留下,不得妄动。”
洛京以东群峰,南临洛川,北至永州,是交通要道。群山以东平原即是相州,故相州是沟通全境的中心。
相州与永州之间,以一条昂川相隔。
安流熟悉此间地形,指出崔林途中所示山崖,正是昂川源头的一处湖泊,当地人称其为盈湖,后为避萧盈讳,更名为益湖。
薛韫知从未去过这个地方,于是由安流带路,分两队而发。
路上安流问是否要与徐螳螂合作,薛韫知含糊其词过去。安流道:“徐螳螂刺杀太后,应是我们的盟友,更是功臣。如果她愿意加入,我愿把副将让出来。”
薛韫知深吸气:“.....她不会在乎这些的。”
我甚至愿意把主帅让出来给她做,薛韫知暗想,可怕的是崔林要的不止于此。
安流继续感慨道:“皇宫戒备森严、守卫精锐,她能行刺成功后全然而退,末将十分佩服。”
薛韫知下意识觉得有白承玉相助,潜入宫不算难事。但转念一想,崔林似乎暗示过,她并没有对萧盈下死手。
无论如何,薛韫知沉声道:“萧盈遇刺后三日才死,杨文矜趁机发下遗诏请蓟侯入宫主政,这一行刺,根本就没起作用。”
安流静下来,思考片刻道:“因为洛京之中并无反对新朝者。”
薛韫知笑道:“对啊。像我们这样的,不都被‘逼死’了。”
安流沉默。
“……朝堂诡谲,流不敢妄言。将军出身豪门,历经身败名裂之事,心中犹豫,也是人之常情。但我们都看得见,眼前已经没有第二条生路了。您是如此,我亦如此。”
薛韫知脚步一滞,缓缓闭眼。
原来她都看出来了。
“如山,过去的我狂妄自大、居功自傲,根本没有考虑过长远之计。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没什么舍不下。但在你我之前,已经有过无数人,舍生取义,他们换来了什么?我们凭什么与他们不同?”
安流道:“将军所言可是指景朝的洛京三君子?”
“……算是吧。”
昔日朗朗少年,温雪筠、苏润莲、谢兰玉,今已无一尚存。他们在时,薛韫知站在背面,也曾惹得万人唾骂。
而今世道不古,人心思旧。连她这样半路出家的野心狂徒,赴一念之危、逞一时之勇,竟也有人追思。
谁又能永远得人心?
安流道:“徐螳螂方才说,您只管负责征兵买马、昭告天下,笼络人心的另有人在。”
薛韫知侧目:“你们聊得不错啊。”
安流低头。
薛韫知暗想,眼前的各位同是天涯沦落客,生死簿上都挑了半勾,谁去笼络天下士人,难道崔林自己上,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
真活见鬼。
薛韫知道:“不提这个了。”
一队人加紧赶路。天光层层从密林上筛落,洒下满地碎金,昨夜的大雨充盈了山谷间的溪水,咆哮着向北流。
白观书指着溪水中的一个亮斑:“好像有什么东西!”
薛韫知闻声望去,见是一道锋利的白光在水中忽上忽下。起初以为只是水波反光,可是溪流湍涌,那道光的位置一动不动。
安流眼神好,站在岸边定睛一看:“那好像是…一把剑,卡在石缝里了。”
薛韫知诧异道:“剑?”在这荒山野地?
此时,山谷上游的水波里,突然窜出一道飞似的白影。此人踏水而来,一跃灵空,身轻如燕地窜到水中央的乱石滩是,单足而立,俯身去拔那剑,可是还没得手,几道箭矢擦着他的身子射进水里。身形站定时,方见脸上覆着一张半黑半白的鬼面。
鬼脸人松开剑柄跌回石滩上,将将躲过擦着头皮的一剑,忽的翻身跃起,自腰间抽出一把银蛇似的软剑,在空中刷刷挥着,看似毫无章法,实则一人可挡箭雨,风中芬芳的白袖如一朵绽开的花。
安流谨慎地缩回树丛间,回头示意众人警觉。
薛韫知忽然喊:“慢着!”
是白承玉。
他腰带中藏了一把软剑,那是景宁公主留给他的宝器,名曰“问心”,从不轻易示人。多年以来藏锋,世人多以为白承玉一点武功也不会,就连薛韫知,也没见过他全力以赴的模样。
此刻白承玉双腿开立站在水流中央的乱石滩上,脚下步伐轻盈利落,剑动若流星,将劈头打下来的箭矢拍向四面八方。但毕竟一人难得箭雨,他竟退至长剑旁边,放缓身形想再去拔剑。
嗖!
一把剑直朝着他脑后射去,而白承玉竟然低着头,没有看见。等他意识到时为时已晚,虽能避开要害,箭矢仍然奔向了他的左臂。
——铛!!
白承玉眼前疾风迷眼,定睛一看,大声鬼叫一嗓。
薛韫知淡定拨开断掉一节的箭尾,与戴鬼面鬼的白承玉并肩而立,一手握着安流给她的佩剑——丛霜。
白承玉覆鬼面,是为了在人前掩盖身份,以维持他那个纨绔公子哥儿的形象,正说明对手是朝廷的人。
白承玉看见丛霜剑,一下子呆愣住了,看了看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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韫知,难以置信地眨眼。
薛韫知大吼:“你倒是拔剑啊!”
白承玉方如梦初醒,拔剑而出。
二人在安流等掩护中撤回岸。对岸的箭雨步步紧逼。薛韫知冲白承玉喊:“你怎么在这儿?”
眼前白刃相接,白承玉却还似见鬼般看着她,身手都比平时慢半拍:“你…你谁?”
安流怪道:“将军,你不认识他吗?”
薛韫知忍住没翻白眼,把崔林留下的纸条砸向他怀里。“崔林呢?这图上标的是不是盈湖?”
白承玉看了崔林的字迹,缓过神来:“就在这座山的背面。不过他们已经劫走萧临、往西山撤去了,崔林正在追。我先来追这把剑。”
薛韫知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落在白承玉左手上。那把剑很长且宽,平直而冒着寒光,只是边缘并不锋利,整体也很笨重,不像作战所用,倒像是……
礼器。
白承玉道:“这是寻王剑。”
是景朝皇帝的佩剑!当年景国一分为二时,这把剑流落瑶国,白隽没能把它追回来,这是景国最大的遗憾。
顺兴七年,萧离南征曾经见过这把剑,还给宋明报喜,但随着他在归程途中被部下乱杀而死,寻王剑也跟着不知所踪。
薛韫知很快把诸事件串起来:“他们是为这把剑追杀萧临?这把剑之前是不是在萧元魁手上?”
白承玉脸色惨白地点头。
这时崔林带着薛韫知派出的另一队人赶来汇合。薛韫知见崔林脸色阴沉,忙问:“萧临呢?”
崔林道:“跟他师傅在一块儿。”
他师傅是谁?薛韫知脑中短暂地想过这一问题,很快抛之脑后,先急着问:“敌军退了吗?”
“没。他们早有准备,已经包围了山谷。我们出不去了。”
薛韫知眼看着崔林摘下护甲,往里面夹了巨量的暗器,陡然升起一阵不详预感,按住她的手道,“你要干什么?”
崔林道:“出山往西北去就是永州,那里是你家,也是梁郡上游。事已至此,你应该知道要做什么。”
薛韫知一把扣住她:“我让你做我的副将。”
崔林道:“不了。”
“你拿到寻王剑了,你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刻吗!”
“你们今天必须走。你一会儿就会明白。”崔林冷冷笑着道,“幸好我在洛京抓到了你。薛乐文,你也躲不了一辈子。”
薛韫知气急:“你若是走,我也不干了。今夜我就挂印逃跑,回洛京当乞丐去。”
崔林笑笑。“你走不了。”
薛韫知来不及细问,追兵的喊杀声已至,崔林一闪身,护在薛韫知身前。白承玉则将白观书护在身后,不断地往后退,利声大喝:“都出来!”
隐藏在山林间的无数人影冲下来。那些人带着面具,有些是黑脸,有些是白脸。黑脸专门负责杀戮,白脸则是兼具信使和警告之用。
一名白脸影卫停在了薛韫知面前。
薛韫知仰起脸,看着那张空洞的、没有表情的面具,忽地透见一双清澈的眼睛,陡然一凛。
那双眼睛与她对视上,竟如寒霜般剜在薛韫知心上。
她觉得那眸子的轮廓很熟悉,可短暂的熟悉感又因那个眼神的冷酷空洞而碎裂了。她近乎本能地对面具后面的人感到害怕,往后退了一步。
那白面影卫往前一跨,擒住薛韫知手腕一拽。
眼前闪过的白色剑影,被他抬肘硬生生打那人手臂顶了回去。动作间,挂在耳上的线绳崩落。
面具落下。
薛韫知抬眼,正撞上一对黑漆漆的、泛着冷光的眸子。她瞬间像被定在了原地,几乎难以呼吸。
一道视线自上而下的掠过,似铁一般坚硬、刀一样无情,将她从中间劈裂开。
苏润莲冷面似寒玉,眼底阴沉不定,淡然道:“回来了。”
20. 寻王其一
薛韫知还没有从大变活人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她垂目看向地上的面具,再抬眼看人。
这面具下的怎么也不该是苏润莲啊?
苏润莲死在了落霞关。听闻整个哨岗都被烧了,尸骨无存。
但薛韫知转念一想,她不也被判了死罪,不也还没死么?
苏润莲双目炯炯盯着她一会儿,眸中的阴郁像山间的积雨,愈演愈烈了。浓雾笼罩着正片山谷,四下漆黑都看不起,仿佛稍退一步就是峭壁。
薛韫知忽然扯开手,往后几步高喊:“撤退!”
以薛韫知旧部为主,加上百十个白承玉的影卫,薛韫知不得不出面整兵、安顿旧部,在山阴驻下。白承玉自从刚才见了薛韫知便是一副傻愣愣的模样。
她转而问萧临:“你借宫中举办元宵宴偷出寻王剑,这事还有谁知道?”
萧临此刻变得分外老实,乖乖道:“听我师傅的。”
“你师傅谁啊?”
“照水青莲苏空山。”
薛韫知将愕然的目光投向苏润莲,见他正在远处安抚捧着一杯温酒歇息的白观书,弯腰细语着说些什么。还是一派温润妥帖,待人亲和,顾及到在场的每个人。
当然,除了薛韫知。
这一点她早就接受了。她还是没准备好如何面对这位……故人,姑且算是。
她觉得苏润莲的感受也一样。他在察觉到薛韫知的目光后,背影里动作微僵。
薛韫知问萧临:“……你跟苏空山怎么认识?”
萧临十分古怪地看着她:“我师傅,我自然认得。”
……合着只有她不知道苏润莲没死啊。
愣神许久的白承玉忽然回神,跳半空中大呼一声:“——啊!!”
萧临和边上捧着寻王剑的安流纷纷一愣。
白承玉大喊:“薛乐文!!”
薛韫知不禁一抖。
“薛乐文你过来!你知不知道给你买那口棺材花了多少钱!”
白承玉一边大喊着,一边冲上来和薛韫知扭打在一起。薛韫知踉跄着往后退,周围的人纷纷让开一条路。远处的白观书也站起来,朝这边窥探。苏润莲抬眼望过来,目光微寒,深邃莫测。
薛韫知边走边喊:“那棺材挖出来了还能再用!我送给你了,等你死了我葬你!”
白承玉边骂边追:“不行!我是特意选的菊花山石图案,就是要埋你的!”
“要不谁先死了就埋谁!”
苏润莲额角绷出青筋,被他们离谱的对话激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够了。”
薛韫知和白承玉同时看过去。
苏润莲:“…都别死。”
白承玉:“这又不是我说了算的。”
薛韫知:“人都会死。”
苏润莲抿唇不语,周身的凛冽肃杀之气往外溢着。
薛韫知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苏润莲了。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近四年,她原本以为就是生死相隔了。可现在他站在那里,倒真像是一个鬼魂般令人陌生。
这人有熟悉的肢体动作,持剑时习惯将右手背在身后,负手持剑。一双星眸波光流转,坚毅得如刀刃划过,像是一枚经过雕琢的玉石,不锋利而有硬度。
但他面上透出久难安眠的倦色,修长而结实的身躯更消瘦了些,显得挺拔峻峭。他的表情总是沉静的,似压抑着什么,紧皱的眉头昭示着他在用力思考,耳听八方,闻风动身,像是一根搭在绷紧的弦上随时要射出的箭。
从见面起,就没有见他笑过。
此时,安流凑道薛韫知身边:“鄀侯手下并不好惹,他又是个来干什么的?”
薛韫知转移话题:“先画行军图,此地不宜久留,需商讨下一步怎么办。”
“还有你。”
她抬眸看向苏润莲,“也跟我来。”
*
至军帐内,苏润莲将过于三个月崔林与他在笼山的行踪报上。安流在旁边大笔挥就,绘出一幅行军图。
薛韫知想,原先崔林暗示行刺萧盈的另有其人,从见到苏润莲的那一刻起,就觉得应该是他。
但从萧临的反应来看,却又不是。
在洛京以外行事,白承玉插不上什么话。这时候安流退出帐外,再无旁人,他终于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清俊面容。
“我应该回去。”白承玉坚定地说,“崔林以身饲敌,我应派人在洛京内接应。”
薛韫知不客气道:“你过去这一年都没发现我在洛京,你还能靠谱吗?”
“……我以为你死了。又不会刻意去找。”
薛韫知暂时解释不了自己为何活着回到洛京却没有联系任何人。她瞥向苏润莲,见他始终凝神望着舆图,应是也不愿提。两个死了又活了的人默契地谁都不问。
帐外人影闪过。安流进帐,拜道:“将军今喜得寻王剑,承先王之功业,合该骑兵讨伐新朝,锄奸伐凶,还海内太平!”
她双手捧着寻王剑奉上:“请将军受剑!”
安流身后十数名部从亦跟着拜地:“我等跪请将军受剑,讨伐逆贼!”
干什么啊!
薛韫知内心跑过无数惊马,面上仍淡定道:“先起来。”
“请将军接寻王剑!如将军不肯,我等不敢起身。”
薛韫知瞪着安流颅顶。还来劲了?
她心中泛起阵阵细微的涟漪,逐渐越漾越大。在她消失的这一年里,这些人还在等她,没有忘记她当年意气风发时信口而出的狂言。
她一向是个禁不起煽动的人。哪怕此刻理智劝她停手,她的目光还是落在了闪闪发亮的寻王剑上,微眯起眼。
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是白承玉。他这会儿又带起了面具,整个人缩在墙根。只见苏润莲从他面前大步经过,径自走到薛韫知身前,手持寻王,在离她半步远处,掀袍一跪。
粗厚的剑身镀了一层铁,在帐中熠熠生辉。他高举寻王剑,横放在薛韫知手边。
薛韫知脑中嗡的一声。
见她还没动作,苏润莲抬眼,无声地催促着。薛韫知更诧异了。安流逼谏她尚能理解,可苏润莲是正派人士,怎么也逼着她造反。好像反过来了?
苏润莲压低嗓音,以仅二人能听到的音量道:“你一直是对的。我知道的太晚了。”
薛韫知:“……不是的。”
苏润莲垂首维持住跪姿,铿锵喊道:“请将军受剑!”
她已然心神大震,微颤抬手,正要接剑。萧临突然掀帐闯入,大吼一嗓:“我不同意!”
那少年站在帐帘外,挡住了一道光,紧绷的面孔满目坚毅地望着帐内一众,气势汹汹地大喝道:“寻王剑不能给她!”
“闭嘴!”苏润莲厉声呵斥道,“这把剑与其烂在梁朝的宫室里,不如重回这世上,唤醒一些有良知之人。听为师的话,随我一起拜见薛将军,快点!”
萧临不情不愿地跪到了苏润莲旁边。
薛韫知从他们言语中听出,竟然是苏润莲指使萧临把寻王剑偷出来的。苏润莲这些年去了哪里,经历过什么事?
她瞪着苏润莲,一时难以接受——这人究竟受了什么刺激?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苏润莲吗?
这把剑的来历,薛韫知曾听萧盈说过一个大概。当年,萧盈死后,是洛京的一位神秘女子将伪造成萧离佩剑“震山”的寻王剑交给了陆合。
寻王剑作为礼器,是一把玉器,质地太脆,落在陆合手中的时候,外面已经被人镀了一层壳来防护,伪装成了“震山”,后来萧盈又请温若兰修补剑身上的裂痕。现在她手中握着的这把剑铜衣玉骨,号称火海不化、金山难摧。
白观书刚与父亲争论胜出,白承玉气鼓鼓地独自回了洛京,她如愿留下来,此时竟天真地问:“寻王剑现世多年,为何天下不知?又为什么没有交给当时的皇帝呢?”
在场众人、包括萧临都无语地看着她。
唯薛韫知端详着剑身,正色道:“此事我也想了许久,当初那位送剑来的神秘女子,知不知道这把剑是寻王剑?还是她也为其外表所惑,误认成了震山,才物归原主?寻王剑外的铜衣如何会被人伪装成震山的模样,是何人所为,又是何用意?”
在场众人沉默。
这一连串问题,似乎已经随着萧离的死而无从对证了。
白观书又道:“前辈,我有一事不解。梁国如今太平盛世,你们为何要暗中结兵、意图造反?”她把视线转向萧临:“陛下待你恩遇有加,安心读心治学、修身齐家,长大后再思治国平天下,有什么不好?”
“什么盛世。”苏润莲忽然出声,语气近乎刻薄,“道旁累骨、岁晏无余,也配称作盛世?”
白观书被他的阵势喝住,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薛韫知心里也猛地一跳。这是怎么了,苏润莲向来待人宽和、对晚辈更是疼爱有加,这是触了他哪根逆鳞,突然呛这么大声?
她看一眼白观书的神色,厉声斥道:“苏空山,你哪一根筋搭错了,如此不讲道理!”
她坐到白观书旁边。苏润莲被吼一句后,垂眼跪在原地,似在沉思。萧临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似要离她更远一些。
“你还记得长乐宫宫灯大宴吗?”
“记得。”
“那不是什么普通庆典,而是朝臣公然对上行贿的日子,由此洛京中铺张侈靡之风盛行,普通百姓受尽盘剥,寒门学子也愈发难有出路。”薛韫知想举一些例子,却发现自己的语言如此贫乏,很多事她自己也是刚刚看见,怎能强求一个才十二岁的人听懂。千言万语,最终都化成了一句,“有些事,因为你生长在怜梦堂,所以你看不到。”
白观书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沉默半晌,犹豫道:“外面的人都传,我父亲是乱臣贼子,母亲不贞不义。前辈您口中那些世族仗势欺人的行径,我历来最看不惯、也绝不想做那样的人,但像您说的,我的出身本就如此。”
薛韫知道:“你想和他划清界限,但白子衡费了很大心力保你在洛京的安危,你这样要让他伤心了。”
白观书呢喃道:“......划不清的。”
薛韫知心中一叹,这孩子还算清醒。
“是啊,划不清的。所以与其想着如何在旁人眼里界定自己,不如趁早想清楚自己到底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苏润莲突然应和:“嗯。”
薛韫知忍不住侧目,尽量不太明目张胆地偷瞄了几眼。他的眉眼依旧柔和,如往昔一般温润,唯独眉宇间藏着一抹不散的阴郁之气。总之,这人浑身瞧着都不对劲。
白观书点了点头,道:“既然我已经留下来了,请让我帮忙做一些事吧。”
“外面正在熬粥,你去看看吧,有什么不知道就问安如山。”
白观书小跑着出去了。
一旁,萧临眼睛还盯着寻王剑。薛韫知笑道:“我嫌重,你先拿着吧。”
薛韫知一身潇洒地出了帐篷,入眼是碧绿的山峦,雾气昭昭,暖风习习。山谷间是一片草地,士兵们安营扎寨,见她出来纷纷降了谈话的音量。薛韫知颔首而笑,负手前行。
远离了帐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她不禁长舒一口气。
苏润莲是怎么变成这样?一会儿苦大仇深、阴郁易怒,一会儿又故作深沉、安静温顺,仿佛整个世界欠了他,他也反过来欠了世界。
薛韫知找到安流,与她商议这两日进军的路线,此地屯聚兵马的消息已经暴露,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出笼山、北上永州占据要地,否则等来梁朝的大军围剿,那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二人定好战术,默契地相视一笑。
安流道:“将军,别怪我多嘴,那个苏润莲和他身边的小公子可信吗?该不会是梁朝放进来的间隙,骗取您的信任吧......”
薛韫知微愣,下意识道:“可信。”
“恕属下直言,先太后萧氏对您有知遇之恩,却又害您于死地。那位小公子是她一手养大的外甥,与您非亲非故,岂可轻信?还有那位苏公子,您从前跟我讲过的,此人本该在落霞关殉国,如何又到了这里,做了萧公子的师傅!万万不可念及旧情而掉以轻心。”
薛韫知点头道:“你放心,我与他之间,实在没有什么旧情可言。”
安流道:“这我也听说了。”
“......”薛韫知无奈,“我不也是假死脱身,兴许他也差不多。”
“不会啊,将军试想,落霞关乃扼守荷州北境的重要关隘,一旦失手中原必危,当年苏润莲在此死守四十日,天下多少称赞之声!他生前官途一路顺遂,出身高门,少遇明主,为国殉死符合他的作风,与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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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被逼到绝路不得不反的情况不一样啊。”
薛韫知无言以对。安流说的没错,以苏润莲的性格,他能在弹尽粮绝之际死守落霞关四十天,但凡尚未气绝,必会力战至死,只要他还活着,就不放一兵一卒过关,根本不会像薛韫知一样假死脱身。
但薛韫知听到的消息有所不同。
她压低声音道:“我听闻,苏润莲并非战死,而是......”她对着安流一阵耳语。
安流惊诧道:“当真?”
薛韫知道:“当真。”
“这您都知道,当真没有什么旧情可言?”
薛韫知语塞:“别再提了。”
用过膳后,稍事休整,薛韫知带着人马再度启程,她和安流走在前,苏润莲垫后,山路狭窄,一路上浩浩汤汤绵延数里,见首不见尾。至黄昏时,山雨渐密,天色朦胧,两侧的山脊都被云盖住,四面天昏地暗,脚下泥泞不堪。
安流提议休整,薛韫知却认为不可停留,只是雨天路滑,又有滑坡风险,她们原本打算走白沙江顺流而下,不用翻山越岭,但眼下这样的天气,江水很有可能泛滥决口。
“还有一条路,绕开白沙江,走长云道。”
薛韫知道:“这条路,近十年来,没有人走过。”
安流道:“长云道的出口就是永州平原,此路艰险难行,更宜出奇制胜。”
薛韫知道:“太险了。”
安流道:“怎样走都不会比我们现在的处境更险了。将军,我们都是从靖州跟着您一路走上来的,时乱世危,惟有在峭壁上行走,才有一线生机。哪里管什么登天之难,这就是唯一的路了!”
薛韫知在心里一叹。是啊,没有别的路了。眼下情势危如累卵,她这个主将,竟然还要副将来鼓起振作。
薛韫知下令道:“走长云道。”
她向蔓延不尽的行军尽头望去。自踏上这条路以来,她是被推着一步、一步往前走的,能走到这里,少不了时机和运气,还有一点少年时残存的高傲志气。至今那点年少汹涌早已被磨平,但这一次,她需要走得更远,需要自己往前而不是被命运推着,个中艰难险阻,甚至死无葬身之地、死后遗臭万年,她都能接受。
但她不能停下来,因为这已不是她一个人的命运。
如果她走得够远,兴许,还有世上千千万万人。
薛韫知想及此处,内心甚是平静,没有热血沸腾也没有彷徨犹豫。犹记十八岁时第一次公堂对峙、手抖嘴瓢,盼着长大能独当一面,可当那一刻真到来时,也不过是人生中普普通通的一天。
唯一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身后的那对师徒。
记得她刚刚入仕、还没与苏润莲分道扬镳的时候,有一次应酬醉酒,苏润莲驱车载她回怜梦堂。其实她还远没有醉到不省人事,苏润莲对她说过的一番话,她一直记在心里。
但苏润莲与她是截然相反的心性,往后的岁月里,唯有渐行渐远、恨相识。
她曾以为,萧盈是她的伯乐,而苏润莲是她的对手。不过短短几年内,物是人非,天地倒转。
短暂的年少相遇,苏润莲分明没有在乎过,那她还在乎什么。
忘了吧。
她从来不敢想,有一天苏润莲会主动投身麾下,负手持益清剑,站在叛军队伍中间。
*
长云道险峻陡峭,但比走白沙江谷道更近,薛韫知率兵星夜兼程,次日凌晨,已经望得见永州平原上星罗棋布的城池。
山外谷中、城外田野,均未见守兵。薛韫知、安流、苏润莲各率一队。
三日之内,连破三城。
薛韫知出身永州薛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他的父亲薛旭尚在人世,年迈久病,但威望尚存。薛韫知占领永州一役,未见太大的困难。
王师必须师出有名,哪怕是现编,也要编的得体,激起天下人的认同。
安流只念过两年书,薛韫知不喜打官腔讲空话,这项任务自然落到了一个人手上。
当日傍晚,苏润莲叩门,送来一封洋洋洒洒千字檄文。薛韫知读来异常痛快,依稀像是在鹤峰上读温华贴出来的范文,大赞一声:“好!”
她夸完这一句,猛然收回声势。苏润莲站在对面,隔着一张书案,低垂眉眼。他眼下是一团浓重的乌青,显得憔悴,但目光犀利,似有锋芒。薛韫知一看见就莫名不敢对视太久。
这是重逢以来他们第三次相对,亦是第三次相顾无言。
薛韫知只好以公事口吻道:“写的不错。我明天就发出去,散遍永州。白子衡在洛京应该也快有消息了,再等几日。”
苏润莲道:“你打算署谁的名?”
“还没想好。”薛韫知思考着,是署她自己的名字,还是署永州当地一位有威望的文人名字,效果更佳呢?她占永州一地,发檄文讨伐梁朝昏主,自是声势愈远愈好,还要考虑到洛京中那些言路闭塞的朝臣,会如何看待她起兵之举。
苏润莲道:“是我写的,就属我本人姓名。”
薛韫知惊讶了一瞬,抬起头又掩饰目光。
苏润莲无论生前还是死后的名声,都是景朝独一档的名士,哪怕生前最后几年有些非议,死后也都化为了高风亮节的证据。若有他的公开支持,对薛韫知而言再好不过了。只是薛韫知没想道,苏润莲竟然愿意把自己的名声毁了,曾经的天之骄子公然做了反贼,脸上居然是一片坦然无畏。
很好!她很欣赏!
就这么办了!
*
三日后。
洛京满城流言飞舞。
永州有人起兵叛乱,已据三城!为首的是前年被太后萧盈陷害而死的前靖州都尉薛韫知!
还有,你们听说了吗,照水青莲苏空山根本没死,他又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还能干什么!他可是忠诚的景朝旧臣,自然是要讨伐新朝!不过说来很怪,他跟萧盈水火不容,又怎么会跟薛韫知走到一路去?
谁知道啊?
朝野现在人心惶惶。
亏心事做多了,如何不慌!且等着看吧,照水青莲死了那么多年,居然一直在外谋划造反!
他当年竟然在落霞关没死,这些年到底去了哪?
而且他有事为什么不直接回来呢?现在宫里掌事的那位甄侯——不就是他的亲娘吗!
21. 寻王其二
永州作为薛韫知的老家,天然占尽地利,一气占三城,父老县爷出城相迎。几位族兄弟叔侄很快遍布义军各处。
并非薛韫知信任族人,而是在梁朝血缘是重要的纽带,一旦薛韫知这头起兵出了事、她又曾经占领过永州,这些薛氏族人无论如何难脱开干系。因此,非是他们心甘情愿,而是不得不挤这一条船。
永州薛氏现任族长仍是她的伯父,薛永。当年他是十余岁就跟着白隽一起扶持燕王,因燕王封地就在永州,永州薛氏自此而旺。薛永刚进燕王幕府时,和苏群玉担任的是同一职位,但后来二人的发展天差地别,一个位极人臣,一个半生归来还是小官。
于她而言,壮大声势并无坏处。只要精锐兵马握在自己手中,其余的人手各有用处,比如募兵、训练,自然是让这些世代住在永州的族人代劳了。
自从苏润莲写的檄文发出去,把梁朝新贵骂的一无是处,薛韫知的这支反叛队伍被永州百姓亲切地称作“义军”。“义”是别人给封的,薛韫知自己深感汗颜,毕竟想到她在靖州的作战风格,未必有义。安流倒是勉强可以称得上。
但对付敌国和对付自己人,毕竟还是有所不同。
永州地处丘陵间,境内没有大江大河,更无商队通行,百姓多以务农为生,看天吃饭,饥饱不定,自从梁朝频繁地对瑶国用兵以自证实力,永州百姓身上负担更重,不但要行徭役,更要缴纳粮草军备,每户出适龄男子充军。薛韫知刚一入驻永州,亦心痛于家乡的衰败。
没过几日,安流汇报说附近山上有多队起义兵前来投奔,薛韫知忙去迎见,一问才知,是家在附近的青壮年为了逃避军役、到山间游猎为生,听闻薛韫知在永州起事,故来投奔。
老天送来的好事,哪有不接之理!薛韫知将他们编入义军,再先休假三日、回乡拜父母,赢得一片泣涕。
薛韫知还发现,梁朝在洛京以外的各地方管理十分惨淡,有些官位上并无朝廷指派官员,上一任已死,便只有父死子继、师生相传,或者干脆空着,哪怕位子上有人也未必能行事,总之一派乱象,沦落到乡里自治,还要依托于地方大族。一旦逢灾年,常常整家整户的破产,到当地大族的田里做工,这些大小家族最终又一定靠在永州薛氏门下。
永州薛氏以诗书传家,但近三十年罕有惊世之才,家族子弟资历平庸,矜娇自满,不知世务。若真要论起来,这个家族彻底失去朝野影响、沦为平庸的一方豪强,似乎还要从......薛韫知身上论起。
自从景惠帝宋明价崩后,薛家失势乃始,盖因薛永、薛旭与尚书台失和,君臣离心之故。薛家后辈中稍有天资的,唯薛信竹与薛韫知。奈何此二人皆走了一条“歧路”,即追随了推翻景朝的梁郡温氏。
其中最大的打击,便是薛韫知出任靖州都尉,拥兵自重被判谋反。虽人已死,但萧盈仍将昔日友人的亲族一并连坐,至此整个梁朝再不见一位薛氏大臣。
应是在那不久后,薛信竹重病长辞。很难想象她是在怎样的心情中离开人世的。
薛韫知倒是无所谓。她这个人,良心本不多,死过一次后,更所剩无几了。也就是再见薛家的长辈时,略略有些尴尬。
有一个人,最让薛韫知倒胃口,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薛祁。
那日她正在府上与诸将议事,薛祁突然求见,薛韫知猛地感觉周围人的呼吸一停,好奇的目光绕着她打量,心情大减。
“何事。”
薛祁假笑着,先讲起了父亲薛旭的病情,渲染一番他自己是如何在床前尽孝的。薛韫知听得皱眉。薛祁还在不停说着。
其实她是有一点失望的。惨死边境、为人陷害、身败名裂,所有人都已经她已经死了。而今死而复生、回到家乡,所有族人关心的只有她为永州带来什么利益。甚至连她的父亲都不曾问起过。
薛祁此次目的和上次一样,又是来求官的。非她不给,而是他自己不满意职位高低,要求恢复到自己因受牵连被朝廷革职之前的品级。
薛韫知几欲大吼,她只是刚起了个兵又不是坐拥天下开始分封了!
因连日绷紧心弦、夜不能寐,她已经疲惫至极,觉得冷笑都多余,更不愿费口舌,命人把薛祁打发走了,再回去议事。
当日傍晚,安流看不下去,强行把薛韫知拖进卧房休息。
薛韫知手扶门框:“等一下,我忽然想起来——”
安流压着嗓子:“您别想了,我求求您别想了!肉体凡胎不吃不睡,您到底是要起义还是修仙辟谷啊?!”
薛韫知:“我睡不着。”
安流:“那就闭目休息!”
薛韫知:“闭眼也不行,一闭眼都是官司。”
“您哪来的那么多官司?”安流贯是直性子,觉得所言不妥又找补道,“不如与我讲讲,说不定就解了。”
守卫来报,说苏润莲求见。薛韫知稍霁的面色瞬间冰冷如霜。安流读她神情,做主道:“不见!”
那守卫正要走。薛韫知却道:“慢着,让他进来吧。”
安流道:“您若不喜苏润莲,让他有什么事递一道文书即可,何必频繁召见。”
薛韫知心想她并未不喜,疑道:“很频繁吗?”
安流点头:“很频繁!他每天都要见您,有时候早上刚见过,下午又求见,每次只为屁大的一点小事!我怕您早厌烦了,又碍于他照水青莲的面子不好驳回,要不我替您去?”
薛韫知仔细回忆一番,发现安流所言竟是真的。苏润莲近来真可谓是日日求见、事事过问,她竟然还没有厌烦。
与薛祁这般的见一面烦半天不同,苏润莲每次求见都是确有要事,而且提的恰到好处。与他见面犹如春风化雨,除了政令推行更顺畅、战略谋划更缜密了,就好像......好像根本没见过他。
薛韫知揉了揉眉心,拍安流的肩道:“你说的对,我是该好好睡一觉,补足精神。”
安流欣慰地连连点头。
二人背后突然炸起一声:“你们在说我什么?”
薛韫知和安流都吓出一个激灵。苏润莲已不知几时,悄无声息地,踱到二人身后。
安流气吼吼道:“要死啊你!莫名其妙地吓唬人干什么?让你进来了吗你就进!没看见将军在吗,你就是这种态度犯上的!”
薛韫知拍了拍她:“行了。”
她瞥了一眼苏润莲,惊讶地见他神色日常,眼中冷静,本想着宽慰几句,出口却成了:“如山,莫要与他计较。”
她本是被安流拽得往寝殿走,此刻忽然改了心意,转而往校场那边去了。路上行人渐多,纷纷向她施礼。
身后有一阵脚步声跟了过来,步幅极大。她一加快脚步,那人也更快地追上。她已然脚下生风,再快就要跑起来了,突然觉得此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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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滑稽,笑一声,停了步伐。
苏润莲站到她身侧,二人并肩,对立无言。
她等着苏润莲发话,却只等来沉默,不由恼了,心头的那根刺又一次生了出来。
“苏指挥使您大人有大量,有何不满明着说出来就是,何苦这般阴侧侧地尾随。”
虽俗话说官大一级能压死人,可薛韫知纵使在其余部将面前有威严风度,此刻却怎么也使不出来。经安流一提醒,她更觉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每说一句话都莫名受束。
偏生苏润莲回来后更难以捉摸,言行举止犹如换了个人,她想发作时,这人完全不接。
苏润莲道:“我们聊一聊吧。”
薛韫知冷冷道:“没空与你叙旧。”
“非为叙旧。”苏润莲泰然道,“若为叙旧,不会找你。”
“……”
苏润莲侧目看她,十分肯定地道:“你对我有怨。”
薛韫知矢口否认:“没有。”
“我该如何补偿?”
“......”薛韫知不知该作何感想,无言别过脸,“你我之间的私怨不会影响我们共事。就如你所说,不为叙旧,前尘往事也不必再提。”
苏润莲静静地望着她一会儿,似在判断所言真假。
“好。”
他往边上了迈一步,提起下摆,面朝薛韫知,猛然掀袍跪拜于地。
二人身处校场外围,里面就是正在训练的新兵,不知多少双眼睛扫过这边。
薛韫知纵然已练就得处变不惊,犹是心头一跳,强忍住把人扶起来的冲动。这一跪怕不是要让她折寿二十年了......
她厉声问:“你干什么?”
苏润莲俯首:“愿为将军鞍前驱策。如遇不从,军法是问。”
薛韫知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无济于事,满脑子都是这个人疯了?他真的疯了吧?
她从不曾想把苏润莲看作任由驱使的下属。莫说对苏润莲这般一生无污点的清节君子,哪怕是对影卫崔林,许多人视其为卑贱,她也一向礼敬有加、平等相视,羡其悲悯仁义,效其坚韧果决。
但是诸如安流等从靖州跟随她的旧部,哪怕私交甚好,也是她的下属。
薛韫知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嘴上说着前尘断尽,实则未断干净。
是她习惯有同伴、有后援,想着出事有旁人挑担。遇旧时权贵便三分敬重,逢异端诡士便三分轻贱,这是她自从出生以来扎根的旧习,非朝夕能洗去。
但若以此心态行事,必难成大器。
薛韫知依旧不敢直视苏润莲,但心里轻松了些,想他的举止虽有变化,但他的底色仍旧如此。
舍己,利人。识大局,顺大势。从前的薛韫知视此为伪善,骂过他妄自尊大、冒充圣人。今日见他身上傲气褪去,独留黯然神伤后的低迷冷静,却唯剩心酸。
她将苏润莲扶起:“眼下崔林不在我身边,若我遇事判断有误,需你不吝指出。”
苏润莲忙垂首:“是。”
他起身一拜转头而去时,衣摆在风里翻飞。
薛韫知注视那道背影,胸口似堵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
麻木了这些年,她第一次重拾回种种少时才体会过的情绪,顿顿地割在心上,久久也不散去。也许是因为回到了永州,又也许是因为这个人。
22. 寻王其三
翌日,传来白承玉一封信,讲他已经抵达洛京、见到了白吟山。洛京对薛韫知在永州的动静不甚为然,朝中只有少数人提议出兵压制,被白吟山驳回了,其余的讨论也被她尽数压下。
安流道:“那照水青莲作的檄文呢,他们也能置之不理呢?”
“白吟山称是伪造的,作者压根不是苏润莲。毕竟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亲娘都发话了,谁还敢言不是?”
安流:“......”
薛韫知道:“不过白子衡还能寄信出来,可见宫里的人还没彻底怀疑他。”
那日白承玉在夺寻王剑时使用了宝剑“问心”。那是一把可以藏于腰带里的软剑,是先朝景宁公主留给儿子的遗物,白承玉从不轻易亮出。大部分见过他用这把软剑的人,当场就遭到了刺杀。
一般人不识此剑,但白吟山一定见过。因此,薛韫知这几日还担心白承玉万一身份败露,恐被朝廷刁难。
至于崔林,白承玉在信中说,暂时还不知道梁朝小皇帝和白吟山把她关在何处,他还在继续打探。
交代完信中内容。一旁的顾旻道:“那我们还如何攻打梁郡?”
另一边的戴安道:“依照目前形势看,更可能是梁郡出兵来打我们。”
顾旻和戴安是安流的同乡,跟随她一路走来,论亲缘还算远房表兄妹。此二人脾性相反,一动一静、一喜一悲,一言不合就在安流面前争抢,都想证明自己是更厉害的那个。
薛韫知问戴安:“允生,你觉得应该如何。”
戴安道:“梁朝兵力胜于我们,又有元帝天工府铸造兵器,极难对付。以我们目前兵力,根本是以卵击石。原本期望于梁朝皇族昏聩不得人心,我们发一纸檄文就能得到各地相应,这样分散梁朝兵力,尚有可战之机,如今孤军一掷,战则必败。”
薛韫知点头,确是如此。“梁朝军队所用弓箭,未必没有办法对付,此事我已有安排。但如允生所言,梁郡不可强攻,我军亦不能孤陷永州坐以待毙。”
顾旻却道:“他们虽然兵多,但无良将,况且朝廷昏庸,看着我们陷入孤立,必会自傲轻敌。”
安流道:“洛京有白吟山坐阵,此人少时久历沙场,她不会轻敌。此时我们万万不可陷入被动,不能让梁郡兵马先动,一定要设法拖住他们,等到将军造好了兵刃,再主动攻城与之一战。”
苏润莲道:“可派人暗中潜入梁郡,挑起内乱,他们自顾不暇,便不会分兵来犯。”
薛韫知眼皮跳了一下。这办法自然可行,她也想到过,但是从苏润莲嘴里说出来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像是从前他经常骂的“狡猾奸诈”和“非君子之为”,现在像回旋镖一样扎向了自己。
都道君子论迹不论心,但薛韫知一派人向来论心不论迹。如今他也这样,忽然转变了三百六十度,加入了她这一派。
安流等人已然激烈讨论起了派谁去做卧底,只有薛韫知一直注意着角落里的苏润莲。他凝神听着讨论,从不轻易发言,仅在关键处点拨一二。但凡有人下令,他二话不说就去执行。靖州旧部受安流的影响,多少有些不待见他,所以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苏润莲主动请缨道:“我熟悉梁郡,可以派我去。”
安流质疑:“你不是已经写檄文昭告天下了,哪里还能骗过去?”
苏润莲拿起腰间的白色假面,覆在脸上。“我是已死之人,传言真真假假,世人未必分清。”
薛韫知的目光落在那张白面上。白承玉手下数以百计骁骑影卫,戴上面具后通通是一个模样,没有私心,也没有情感,只听指令,行杀人放火等见不得光的恶事。
从前的苏润莲经常以兄长自居,训斥白承玉行事不检。他又是在怎样的境地里,主动带上了这张假面,遮掩住自己的真身?
蓟侯白吟山看见檄文后将其缴毁掉、称为伪作,到底真的相信苏润莲已死,还是明知实情的隐瞒?以前的苏润莲一向孝顺家人,又如何走到这一步?
潜入梁郡行离间计,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在没弄清楚这些隐情之前,她还不敢完全信任。
过后,屋内只剩了薛韫知和安流二人,薛韫知道:“你似乎对蓟侯格外仇恨,是为何?”
安流沉默片刻,小声道:“我十五岁时曾到洛京求学两个月,这您知道的。”
薛韫知道:“我知道。顺兴十年的天下榜,不过那里面的黑幕可多,惠帝转年就病入膏肓,中榜的学子后来大多没好下场。你没留在洛京是好事。”
安流垂眸道:“当年认识一个朋友,路上盘缠丢了,我分了一半我的给她。她是个板正的读书人,把全部希望寄托于那年的天下榜,可是得罪了白吟山,她最终......”
安流没说下去,薛韫知了然道:“对白吟山而言,天下有才学之人多如过江之鲤,她只会挑选对自己有用的人。凡人志向,不过如草芥。”
她不禁叹气:“你的这位朋友,后来如何了?”
安流淡淡道:“不晓得。我后来再也没见过她。”
“可惜。若是惠帝没有早死,说不定尚可回旋。”
安流马上反驳:“我不这么认为。景惠帝还是梁安帝,都是一样的罢了,斗不过洛京世族,终归就沦为傀儡,朝令夕改,国无法度,民不聊生。”
薛韫知正色:“你说的对。若不刨根挫骨,所有的挣扎都是白费。”
她眼前一闪而过温若兰初登皇位时,萧盈也曾向她许诺广纳天下贤士、重整山河故土,意气风发,飞扬神采,她也跟着信了。
到头来大梦一场。
安流等人之所以愿意追随她,正是因为她与宋明、温若兰、还有萧盈都不同。当时她与萧盈反目,选择揭竿而起,这并不新鲜。但是薛韫知靖州一行、与安流等草根边将同生共死,这让她彻底看清了许多洛京世族一辈子视而不见的疮痍。
她从那堆金砌玉的高阁广厦里走来,向山林野草间去。她知晓梁朝的全部弱点,愿开辟一番天地,也许也只能是她。
顾旻忽从殿外折回,喊道:“报!将军,城外有一名女子要见您,说是十分重要的事情,让您亲自去接。”
城楼外,一位身着素衣的蒙面女子站在树荫下,神色紧张四处望着。薛韫知骑马而至。
“带来了?”
蒙面女子点头。薛韫知召来马车,将人送进城内。
马车内,女子取下面纱,正是薛韫知的二堂姐薛行月。
她身穿素衣,不必询问,薛韫知也知道是在为薛信竹守孝之故。
马车驶过繁华闹市,薛行月问:“这是往何处去?”
马车猝然停下,街市喧嚣声在不远处,薛行月面露犹疑,还是先下车去,见二人身处一见道观内,所有道士靠墙而立,面容坚俊,不像道士而更像士兵。推开门,一座尚未完工的神像立在殿中央。
薛韫知带领她绕过神像,走出后门,在一间类似柴房的门外停下。
正当薛信竹以为,这间状似柴房的茅屋有些名堂时,薛韫知突然蹲下,对着一口废弃的水井,井上盖了一块大石板,充作爬上茅屋的一块垫脚石。
“来帮我推一把。”
二人合力将井盖挪开,才看出这口井没有废弃,而是通向道观地下密室的楼梯。
薛韫知吹亮火折:“来,我扶你。”
二人边走,她边解释道:“这个楼梯以后要拆掉的,密室入口在神像下面,只是还没建好。”
薛行月环顾道:“这密室布局如此森严,我见所未见......是何方高人为你造的?”
薛韫知道:“苏润莲。”
薛行月竖起耳朵:“谁?”
薛韫知重复一遍:“苏润莲。”
“......谁?”
薛韫知笑道:“我就猜你不会信的。”
薛行月顿道:“可他已经死了。蓟侯大人亲自为他收的尸,这能有假?”
薛韫知:“我不也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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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行月:"那倒也是。"
“乐文,你快跟我说说,靖州到底发生什么了?过去这一年你去哪了?”
薛韫知淡淡笑道:“长话短说,萧元魁要我死。那我只好先死给她看一下了。”
薛行月神情凝重:“说实话,我毫不意外,萧元魁最是狠毒心肠......”
她慢慢地不再说了,风吹动她身上的白衣,像在无声控诉。
薛韫知在密室里站定,点燃四壁上的灯。
“此处已无旁人,拿来吧。”
薛行月点头,将背囊放在地上,重重的一声脆响。解开袋子,里面全都是一卷卷的竹简。
“我按照你说的,在青峦寺挖了三座神像,就挖到了这些。”
薛韫知道:“足够了。”
这些是温若兰生前留下的设计图纸,他一生致于兵械发明,提升梁朝军队的战力。但是温若兰死前已经与萧盈离心,他把毕生心血托付给了好兄弟白承玉,让他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藏着。分别前,白承玉把藏匿地点告诉了薛韫知。
她想起薛行月住在青峦寺附近,于是修书一封,拜托薛行月设法穿过重兵把守的边境相州,把这些图纸送到永州来。一路上必经艰险,她由衷道:“辛苦你了。”
次日一早,薛韫知带薛行月前往永州府学一观。
府学清晨,朗朗书声悦耳,春光祥和。
自大军入驻永州,白观书和萧临便被丢进了学堂,读书念学,莫再轻论天下事,收一收心。
淡金的暖阳铺满屋檐,檐下翠竹成荫。
薛行月听着学堂里传来的读书声,怪道:“他们念的是《理说》。”
薛韫知:“是啊。”
薛行月:“我本以为,你厌恶义、理之学,在自己的地盘上定会推行《情说》《命说》。”
薛韫知:“我是受萧泽二说影响颇深,那也仅是个人之见,甚是狭隘。而且近年来,我觉得义理亦颇有可取之处。”
“四说并举,在这一处理,你竟然与杨静之的教方不谋而合了。”
“她只会玩弄章句,四说之理,未必懂得。”
薛行月笑道:“杨文矜是天下第一才女,饱读诗书,谁能怀疑?你的四说当真读完过吗?”
那当然是没有了。就连萧泽写的两本,她都没彻底读完过。
薛韫知笑道:“非我强言自己懂四说,舒君但凡去永州的书铺看看销路,便知天下人心已移,旧时风月早已经不中用了。”
永州百姓最喜读《情》《理》二册,其中的《情说》是梁朝朝廷禁书,《理说》则是人人鄙薄的教化辞令、代表着先朝丞相苏群玉的一言堂。在薛韫知读书的年代,洛京人人喜读的是《义说》和《命说》,年年文会上也是这两种辩论最为热闹。如今区区十几年间,一切全变了。
她能如此轻易拿下永州,除了家族影响,何尝不是民心所向呢?也许家族与民情互为因果,她不必在意孰先孰后,只需结果有利即可。
除永州一地,其他州郡情况又是何如?
当日正午,薛韫知召见永州府学祭酒,梅盈。
梅盈字延柔,是永州薛氏的一位门客,通晓四说六艺,曾经是闻名百里的神童。薛韫知只比她大五六岁,小时候也听过她的传闻。
梅盈成名后,志于帮扶和她一样出身贫寒的学子,对人倾囊相授,学生数不胜数。因此她在读书人中名望甚高,不仅在永州人为人尊崇,在相州和荷州亦然。
三日之后。
永州议事的厅堂内,默不作声地少了一个侯在角落里的苏润莲。
道观神像背后一条神秘甬道连通地底,入夜传来铿锵之声。不久,道观中的道士养起了一大群鸡鸭鹅。
永州府学受人尊敬的祭酒梅盈告假还乡,学生们这时才知,她的老家是在梁郡巍山。
夕阳坠落在永州大地的尽头,暗夜中无数星芒飞落,微微盈烁在天底。
23. 寻王其四
窗外梧桐树长出新绿,树影摇曳落在课桌上,风声呼啸。今日的城内似乎分外静谧。许多人都待在家没来上学。白观书下了早课,也收拾书本回去了。
她推开院门,见到桌上有张萧临留的字条,一看差点吐血。萧临居然抛下她,偷偷跟着大军一起跑了!
与此同时,城郊外,浩浩荡荡的大军队伍中,顾旻正在不遗余力地把萧临从车上扔下去。
萧临又摔了个狗啃泥,马上利索地爬起来,在列队而行的步兵里硬挤出一条路,往前去追顾旻的那辆战车。
“等等我——”
啪。
萧临脸上挨了一记,虽然是个纸团,可打在脸上也疼,他不由得大呼一声:“谁啊!!”
薛韫知冷漠道:“把他拖回去,不许再跟着。”
几个士兵出列,把萧临驾起来,朝反方向越拖越远,没一会儿萧临的喊声就听不见了。
顾旻道:“大人,咱们下午就能到浮梁了。只是不知道,真真假假难分辨,迷惑了敌人,王小公子会不会信。”
薛韫知:“不必管他。各行己职,计划未变。”
荷州是七大州里面积最大的一个,而且地形复杂,背面的落霞关外就是泊沙人的地盘了,朝廷能实际控制的只有南边的梁郡和莫郡。
永州与荷州梁郡隔一条河接壤,又因为梁郡是梁朝皇族根基所在,且为富庶之地,薛韫知此番出兵的目的太明显,瞎子都能猜出来。
要是硬碰硬,她不可能有胜算。
朝廷虽然压下了薛韫知在永州起事的消息且弱化了实力,但不可能不在梁郡设防。至于今日,恐怕白璧城外早已经坚壁清野、严防死守以待了。
薛韫知等了将近一个月才用兵,当然不是给足时间让对手严阵以待。
她等的是梁郡的内乱。
梁郡境内的山贼匪患愈发猖獗,就在三日前,几个山寨同时造反,梁郡不得不分兵镇压。其中一位表现出色的洛京影卫不但平定了匪患,还招安了其中一支山贼,为官府效力。虽然其余大大小小的匪患乃至起义依旧猖獗,这一次的小胜利还是被拿来狠狠宣传,以振军威。
薛韫知完全没被震慑到。
她等的就是这个。
次日,薛韫知即下令进攻梁郡东南的浮梁县,浮梁是南下洛京的必经之地,虽然位置关键,但远没有上游的那些人口众多的城池重要。
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薛韫知和顾旻带了三万人浩浩荡荡向浮梁。
另一半兵力在安流率领下,静静地埋伏在白沙江的对岸。
待浮梁危急,梁郡守将必分兵驰援。届时安流可率军攻城。顾旻留守原地,薛韫知则率两万援军前去与安流会和,直逼梁郡首府——白璧。
*
白璧城内,满城皆备,街市不开,衙门里驻满了各级官员,大小街道上奔走着整装待发的士兵,百姓们被下令守在家中尽量不出。太守与右都尉守东门,左都尉与典军校尉守南门,各率两万余人,亲自镇守于城楼之上。
原本左右都尉都建议把守军开出城外,在野地上与安流对战。
一来,白璧守军众多、将士骁勇,对面那个安流是谁?所有人都摇头表示:没听过。
二来出城迎战,化守为攻,一举擒贼,大功一件!
但是这个方案最终没被采纳,因为有一人提出反对,而且讲的有理有据。这个人,便是三日前平定了山贼叛乱的洛京影卫,化名姓吴。
此人神秘异常,带着一张白面具,终日不摘下来,连睡觉也戴着,没人见过他的脸。此人谈吐不凡,才智高绝,必是出身良好、经过训练之人。起初,太守等人因未见洛京发来诏书,怀疑过此人是永州派来的间谍,但几天观察下来,这个影卫不但对梁朝朝廷的很多密秘事非常熟悉,对梁郡的往事也都谙熟于心,时不时地发一句惊天之语。
很快就没人敢砸怀疑他了。没有诏书就没有吧,毕竟影卫嘛,来无影去无踪才是正常的。至于那张面具,就更不能摘了啊,影卫的身份想来是要保密的。就连影卫头子的面具后面到底是什么人,举国上下都没几个人知道。听说看到的人,都被灭了口!
“吴大人,您说觉得该如何?”
太守将影卫尊为座上宾,丝毫不敢怠慢,重要议事都待着他。那可是洛京派来的人,谁不想回去后被美言几句?
白面影卫道:“我建议,不要出城。”
“一来白璧城坚固,若弃其城,短兵相接于野,胜则无妨,一旦有败象,则防线顷刻溃乱,重整极难,反助长敌人士气。”
“二来敌人远道而来,只需坚守不出,时日耗久,便要不攻自破了。”
“好!”太守身边有人带头道。
白面影卫微微颔首,推到后方,低声唤旁边一个半大少年:“过来,在我旁边好好看着。”
少年乖巧点头:“知道了师傅。”
白璧太守与诸位都尉交换了眼神。他们私下里查过这个少年的来历,正是不久前在洛京失踪了的太后萧盈的侄子。白面影卫的身份,至此再也无人敢怀疑。
次日清晨,白璧城外出现了一片乌黑的方阵,停在田野远端。
待敌人射程,东门城楼上的守将发号施令。“放归墟箭!”
细密的箭雨从城楼上倾盖而下。
前锋戴安在马上不惊不慌,勒令全军将士:“列阵!”
一排士兵举起高盾拦截箭雨,后面的士兵也纷纷用手臂的铠甲片遮住脸和脖子。大军队列不散,毅然向前走着。到距离城门不远处时。
戴安挥舞长槊高喊一嗓:“——冲啊!!”
城楼上众人为之一惊。原本以为归墟箭雨可以抵挡住片刻,杀杀敌军威风,怎么一眨眼就冲到了城门下呢?
有人发现:“他们为何有定军铠!”
定军铠与归墟箭都是梁元帝在天工府修造的,归墟箭可以穿破普通的铁甲,定军铠则可防御归墟箭。因为耗材太多,整个梁朝的大军都没能全军配置,只有极少的精锐部队才有。这些叛军如何能有!
右都尉往城下一瞧,又大惊失色:“他们怎么会有霹雳车!”
话音未落,众人脚下坚固无比的砖楼突然距离地一颤,倚在墙边的旗杆甲械瞬间倒地。是戴安驾着一辆霹雳车撞向城门。虽然暂时没撞开,但躲在城门后的翁城里持戟防卫的战士们有些悄悄往后退了两部,像是难以凡躯抵抗战车。
不远处的天际上,一片比刚才更壮大的方阵练成一条黑线,正是安流率领的两万大军。
戴安心里却很清楚,她们现在只是声势大了,短时间还能把白璧城这些没打过打仗的人镇住,时间一久,还是不能敌。她们有的这些天工府装备,守军必然也有,而且储备更多做工精良。由于时间和材料限制,她们的霹雳车才只有一辆,最大的作用就是唬人!
一名小将火速奔上城楼,跑至太守面前汇报翁城内的情况。
白璧太守哪里见过此等阵仗,脸色苍白地问道:“吴大人,我等小人不知兵,眼下情形,您看......”
白面影卫张口要答,忽然顿住了。没人看得见他的眼睛,但他的视线好似是落在了那个报信的小将身上,短暂地失神一瞬。小将也诧异地回望过去。
“......我的建议是,打开翁城。”白面影卫转向太守道,“敌军的数量有限,只有一小股,远处的安流大军并未有动作。放敌人入翁城,可用视线准备好的埋伏对付他们。”
“不行!”那个小将着急地叫道,“太守,这太冒——”
“我可以与你一同前去。”白面影卫却道,“共同迎敌,至死方休。”
他与身边的少年一起站了起来。太守忙道:“大人......”
白面人抬手,一顿。“开翁城。”
*
此时此刻,白璧城的另一边。
梅盈听着城外隐隐的攻城号角,后颈出了一层薄汗,看向眼前棋局,落子有声。
“请诸位看此处......”
周围零散坐着几个布衣短褐,样貌历经风霜的中年男子,外面还围着一圈稍微年轻的。这些人交谈时,说的是口音浓重的巍山土话。
梅盈手持折扇,头戴方巾,一身干净的书生打扮,坐在这群人中间略显突兀,但她一开口,竟没有昔日为一州祭酒的风流姿采,口中吐出来的词句,也是巍山话的腔调。
难怪啊,是老乡。
棋盘上的棋子走势,乍一看杂乱无章,但仔细一看,会发现这根本不是在下棋啊。
是梁国的地图。
棋盘上黑子的数量众多,包围着白子,可以拿几枚零星的白子似利箭穿心一般,刺入了黑棋之中。
梅盈拿起一枚白子落在那支箭的末端,状若尖锋。“此处可比白璧。”
周围的一圈山贼匪首嗡嗡地低声谈了起来。
梅盈云淡风轻地一笑,扇动折扇的手却是越摇越快。不远处的城墙下传来一阵士兵跑动声,这群被扣在营房内充作“防御”、“巷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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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的新降山贼,也都听在耳中。
“那是什么动静?”
梅盈轻摇折扇道:“自是安大人攻破了翁城。”
她捏着扇柄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连翁城都开了,都到了这一步,她的进度太慢。这群山贼大爷和她嬉笑聊天,好像白费口舌,根本没人有要听的意思。原本她与苏润莲分头入城的时候商定,此策不成,便行下策,可......
梅盈根本不愿行那下策,欲再争论,可苏润莲态度十分强硬,说什么都不肯退让。
正当她愈发烦躁地扇着扇子,背后的一位灰衫人俯身来,轻轻耳语道:“梅祭酒,你的时间不多了。”
这一声,梅盈瞬间汗毛耸立,回头一看,只见一位眯眼笑着、长相有些清瘦单薄的青年,正笑盈盈地望着她,眼神中带着戏谑。
他虽然衣裳破破烂烂的,却有一股书生气。梅盈暗惊:这人是怎么认出来的?
青年乐道:“我与梅祭酒是老乡中的老乡啊,但当年我年纪尚小,祭酒大人不认识我,也是应当的。在下沈时,家在巍山脚下槐花村。”
沈时转身,与旁边一脸道疤的山贼头目讲了几句,两人叽里呱啦说得极快,梅盈也听不懂。只见沈时胜券在握地于空中一握拳,嘴角扯出一道笑,周围的山匪们纷纷振臂,随着他的号召往城楼奔去了。
梅盈目瞪口呆地跟上。她隐约记起,家乡确实有姓沈的人家。
梅盈与苏润莲原本的计划,是二人各行各路,只要有一个人能从内部扰乱白璧城的防守,便给了城外的大军破敌之机会。但是梅盈和苏润莲相识不久,二人的配合程度可以用稀烂来形容,谁也摸不清对方的动向。
她追上去,用官话问沈时:“你是如何说动他们的?”
要知道,她刚才已经换着法子说了几个时辰,都在劝那些刚归降梁郡就被关在兵营里、一连关了三天的山贼,反了吧,再反一次。可无论她如何论说天下形势,那些贼人只是笑笑,随口附和几句,好像在听说书人讲故事。
沈时乐道:“我不过是告诉了他们,那位将他们招安而来的吴大人其实并非朝廷派来,而是薛韫知安插在白璧的哨子,我说的没错吧?”
他怎么知道?
“自从我见到吴大人的那一刻就认出来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劝首领同意招安,带着弟兄们跑到这白璧城里来。这白璧城之于我们,不就是一座巨大的翁城。”
城门忽地打开,喊杀声冲天,刺痛而莫。沈时淡定地推着梅盈往路边避闪。
*
白璧守将们瓮中捉鳖地计谋败落,原本志在必得的守成之役,瞬间变成了背水一战的生死局。
眼前两军混战在一处,不妨在其他城门的援军敢来没多久,也没敌军用列队分割开来,不成互相支援。正在僵局之际,白沙江南边涌起一条乌泱泱的线。
领阵之人一身赤衣如焰,策马冲锋在前,身后旗帜飞扬。
正是薛韫知。
刚刚赶来支援又被潮水般的敌军困住的白璧守军瞬间溃散,乱作一团,一半朝城内退缩,另一半丢兵弃甲散入野地。这下城内也乱了。
薛韫知赶来后,先与安流合军擒了白璧太守,再率兵入城时,梅盈已经坐镇郡府,带着当地三老和各功曹官吏相迎。见梅盈的脸色不好,薛韫知也只当她是这几日没有休息。
攻占一城,绝不是占了地盘就够了,还要保证此地官僚系统的日常运作、百姓生活如常运转。幸而梅盈在荷州亦颇有威望,这几日煽动得不少人愿意相投。薛韫知在众人前宣告胜利,也少不了一一论功行赏。
薛韫知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在场的似乎少了谁。
戴安就在这时候冒出来告状:“大人,刚才苏润莲在翁城里和那些士兵一起攻击我!是真的攻击,不是做做样子,您看我这袍子被刺的!”
薛韫知瞥了一眼,不信道:“苏润莲即便不忠,但不会使阴险下作手段,献计后再反水,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梅盈却幽幽道:“他能把太守等人骗得团团转,我看他未必就做不出来。”
戴安连连应和:“就是!”
薛韫知抬手制止二人:“此事稍后再议。萧临人呢,把他看紧了别跑丢了,再问他他师傅去哪了?”
戴安正要去找,还没走出屋子,突然一个传令官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喊:“顾将军在浮梁遭人偷袭,已经败走了。”
薛韫知瞬间气势一凛,稳住众人,问道:“偷袭者为何人?”
“一艘船。”
24. 寻王其五
薛韫知淡定道:“是白子衡的游乐舫吧。”
那名传令兵不知她在说什么,只低着头不语。其余人望着薛韫知,面露谨慎与怀疑。
薛韫知道:“定是朝廷发现了我们的动向,派人去浮梁截杀顾凌霜。无妨,我这去会一会他们。”
戴安道:“派我去吧!”
“游乐舫不比百万大军,你去了也无用。”她又转身对安流道,“你守城,我去去就回。”
*
薛韫知率领一千骑,直奔白沙江口。
天幕上积了一层薄云,映得江水一片乌色,像不透明的水锻。
周围的草地上还遍布着血迹和尸体,不少是薛韫知自己手下的将士,可见不久之前,这里有过十分惨烈的一仗。
薛韫知走到一具士兵的身体旁蹲下,拔出了刺入他胸膛的归墟箭,叹了一声,为士兵合上双眼。
她起身四顾,周围的树木稀疏,没什么遮挡,江边涨水漫进野地,水色也惨淡,荒无人迹,翔鸟盘旋头顶,啼破一声长鸣。
有人问:“大人,敌军都多到哪里去了?”
唯一突兀见于这片惨淡天地间的,唯有江心静静的一艘画舫。若不仔细去看,隔着水面,还意外那是湖心的一座小岛,或者偶然停留在水中央的动物。
薛韫知十分清楚那是游乐舫。
游乐舫是一艘金碧辉煌的画舫,三层船舱外一共铺了九十九块琉璃瓦,当空一照,如镜如霞。船尾栏杆挂着玉铃铛,风一吹就发玲珑声,随水波一起,荡漾得很远。昔日洛京郊外,游人如织,聚会争艳,白承玉一人乘船翩然而至,朝着岸上吆喝,长袖挥舞立于船头,抛起桃花瓣散入潺潺流水去,岸边姑娘们笑着捡花瓣,一船风光竟胜过的天街百里。
昔日耳畔的喧嚣声忽然安静,薛韫知遥望着江心那一点金光熠熠的轮廓,看得不甚清。天水之间,光景模糊。
游乐舫恰如其名,用途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游乐,它之所以与兵家扯上关系,并不少因为什么阴谋,而是始于一桩在民间广为流传的美谈,名为“白承玉千里送红颜”。
是了,这又是一桩白承玉和女人的故事。讲的是白承玉为了救一位家族不行、命途多舛的女子,一路暗护她回乡,斩妖除魔损兵折将,最终顺利抱得美人归的俗套故事。
当然,这故事是假的。
但白承玉曾用游乐舫送人逃出生天的事迹是真的,为此他请时任天工府司械少府的好友温若兰把游乐舫改装成了一艘名副其实的机关船。
知晓白承玉那桩美谈的人并不少,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没人再提。现在人们耳中更熟悉它的另一个称谓——“鬼船”。
薛韫知曾上过几次游乐舫,无一例外,都是前去见朋友、一起寻欢作乐。至于游乐舫失去原本面目,变成被朝廷征用的一艘兵船,则要等到白承玉第一次离开洛京之后。萧盈特意邀请薛韫知登船,一一解开船上禁制,还原其凶杀之貌。当时薛韫知还觉得,这算是立了大功一件。
“你们几个,去守北边山口。你们,把这一代包围起来,以备不测。你们几个,随我一起伐木造船,登游乐舫。”
“大人是要......”
“劫船。”薛韫知斩钉截铁地道。
如果游乐舫的目的只是袭击顾旻一队人马,已然达到目的后,为何停在原地不走?如果是为了追击薛韫知,但一艘船上能有多少人,要永远在水里不上岸吗?
况且,游乐舫原则上属于天工府管理,此司向来推崇行事隐蔽利落,一旦袭击成功,必会清理战场,连一根骨头都不会给剩下。现在这里的士兵曝尸荒野,游乐舫却停在江心深水处一动不动,显然有鬼。
薛韫知判断,很可能是游乐舫也遭遇了袭击。
顾旻还不见踪影,他胆大不知退,很有可能遭受偷袭后杀性暴起,追到那艘船上去了。
但他不熟悉“鬼船”的厉害,肉体凡胎上去了,就是死路一条。至少,再难逃出生天。
薛韫知下令“劫船”,并非冒险之举,而是因为......白承玉走后,把游乐舫变成了“鬼船”的,正是她自己。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应对游乐舫上机关密布、暗器连篇的破解之法了。
薛韫知带着数个身手不凡的近卫,划木槎靠近游乐舫。
当距离越来越近,游乐舫的真身逐渐显露出来,那是一艘巨大的三层楼阁式画舫,朱漆金纹,挂了一串红灯笼,但因为每扇窗都是封死的,像黑色大理石一般不透光,倒映着无色的江水,昔日金碧辉煌的画舫竟然填了几分鬼气。
有人认出来:“大人,那是...传说中的鬼船!”
薛韫知啧声道:“什么鬼啊鬼的,不许乱叫。只是一艘画舫。”
若是让白承玉看见了,应该很难过吧。
一道浪头突然打来,木槎险些翻了,薛韫知一跃而起,又在浪高时重重落下,勉强稳住了木槎,浑身被冷水浇透。
有人叫道:“又来了,又来了,是鬼船那边来的!”
“这水里是什么东西!”
薛韫知道:“莫慌,真的不是鬼。一二三准备跳!”
游乐舫的船底装有可以改变水流走向的龙骨,需在舱底由四人同时推动,薛韫知由此估计这艘船上至少有二三十人,是她人手的两倍不止。
士兵们纷纷跳上船尾,在他们的手碰到船身的一瞬间,无数道飞箭从第三层道瞭望台上射了出来。薛韫知拔出丛霜剑,边跑边道:“跟上!”
她一闪身形,撞进一道暗门。里面漆黑一片,薛韫知在墙壁上按了几下,灯火“噗嗤”一声在四壁上燃起。
这里是游乐坊一楼的胡旋舞场,可以容乃百十人,两侧的桌席还堆在原地,只是凌乱不堪。几张桌子仰倒在地,桌腿被粗暴扯下,散落在各处,上面还覆有干涸的血迹,像是被用作武器了。薛韫知有些可怜那位拆桌子的勇士,毕竟都是徒劳的。
薛韫知道:“大家小心,不要到中间的舞场上去,那下面是悬空的陷阱,里面都是尖刀,掉下去就成肉串了。”
众人小心翼翼地靠边前行,突然,头顶传来一阵锁链摩擦声,随后又安静下来。
“那是什么动静?”
薛韫知道:“被发现了而已。没事。”
她走到一扇门前,转动把手,果然纹丝不动。
见她神色如常,有人满怀希冀道:“这个您会解开吗?”
“不会。不过也该想到,劫船没有那么简单。”
薛韫知环顾四周明亮的火把,吩咐道:“把火灭掉,剩两盏足矣。”她的目光落在天花板上,一朵褪色的莲花正绽放着。
“那是什么?”
薛韫知目光凝聚,望着那朵灿烂的莲花。“照水青莲。”
“有机关埋伏吗?”
“不知。”
有人不解,拾起一块断桌腿朝那多莲花图案扔去,啪一声砸中了,没有暗器飞来,也没有陷阱开启,只是激起了一阵悠长的回音。
薛韫知道:“这层的暗道楼梯都被封住了,我们原路出去。”
“原路也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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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门锁了!”
薛韫知挑眉,看来游乐舫又被改造过了,难怪变得鬼里鬼气的。
“大人,咱们怎么办?”
薛韫知道:“不急。这一层的机关并非一出,要全部封锁住,除非把整艘船的机关都锁了。方才登船时遇到的暗箭只是预设机关,其后并无追兵,我推测,船上的人其实不知道我们来了,这些锁也并非为了困住我们。”
“所以,现在只要耐心等一等。”
她的话音刚落,整座船突然剧烈摇晃,伴随着一声震耳的巨响,眼前的世界突然一黑,漫天的沙尘扑面而来。
尘雾散尽,只见天花板被炸开了一个窟窿,一人站在废墟上,脚下踩着的正是那块印着“照水青莲”的墙面。此人正是顾旻。
顾旻朝着薛韫知本来,大喊道:“大人快走,我们都被苏润莲给骗了!”
顾旻身形一动,薛韫知才看见旁边还站着一个蒙面黑衣人,正与顾旻颤抖。
黑衣人一看见薛韫知,眼中竟冒出狠光:“薛乐文,你果然回来了!”
他把面罩一把扯掉,露出一张惨白的面。薛韫知定睛一看,却纳闷道:“这位兄台,我认识你吗?”
顾旻喊道:“不要理他,他与苏润莲是一伙儿的!”
薛韫知却道:“无妨无妨,这位兄台你把白侯爷的船砸成这样,可有考虑过如何赔偿?”
那人提剑朝着薛韫知刺来,顾旻在半路拦住。一排冒着寒光的箭头对准了他们的去路,薛韫知脚底一顿,拔剑未出,那排箭头突然又缩了回去。
薛韫知顿时心头大喜,禁止接触了,机关又能控制了。她立刻跑向下一道暗门,将闸往下一拉。
“顾凌霜,快走这边!”
顾旻仍然与那个人颤抖在一出,他右臂带了伤,只能左手用剑,此时更有源源不断的蒙面人从二层炸开的大洞里跳下来,齐刷刷地扑向顾旻。他抬头大喊道:“大人先走,不必管我!”
这一喊可不了得,那些秘密麻麻的蒙面人看见了薛韫知,都朝她扑了过来。顾旻大喊:“糟了。”
薛韫知的手已经落在机关上,只要一按,舞场便会裂开,所有人都会掉入深井,被插成一堆肉串。
“顾凌霜快离开那儿!”
但是方才她没有机会跟顾旻解释大厅里的机关在何处,所以顾旻并未领会,仍在忙着杀敌。
薛韫知迟迟不能按下去。一旦按了,顾旻也会死。
那人伸手矫健地捅了顾旻腹部一刀,顾旻顿时惨叫一声,扭着脖子大吼道:“好你个苏润莲夸我还相信过你!!你到底是哪边的?”
背对着薛韫知的一人,面上罩着白色鬼面,颀长身形孤立在乱局之中,手握一柄长剑染着血,正从容走向那个刺伤顾旻的黑衣人身后。蒙面人得意笑起来:“你别妄想了,照水青莲一世清正,怎会与尔等叛军为伍。”
薛韫知却分明看见,苏润莲手里的益清剑调转方向,是对准了那个黑衣青年的背。
剑锋亮起,苏润莲却陡然顿住,将剑收势背在身后,转而朝薛韫知这边跑过来,身影一闪,抢先按下了薛韫知手边的机关。她霎时抬头,那一张白色面具上,似无喜无悲。
地面张开血盆大口,人哀嚎着,刀锋刺破皮肉的声音划过耳畔。薛韫知窜出去和另一人齐力把顾旻拉了上来。回看一眼,狼地狼藉的旧舞场中,那些断腿桌子和掉落的石砖纷纷坠下,落进那大窟窿里,都被吞噬了。
苏润莲还孤立在那片堆金弃玉的废墟中,颤抖的手摘下面具,对着地上漆黑的窟影。
25. 寻王其六
薛韫知一行人顺江而返,至白璧城。
游乐舫静静地浮在水面上。梅盈惊讶道:“你们把船劫来了?”
戴安冷冷道:“好丑的画舫。”
薛韫知回答:“修好了能用。”
安流道:“您平安归来就好,我这就带将士们去兵营修养。梅大人刚才有事要找您商量。”
原来梅盈所议之事,是白璧城内的百姓安置问题。一座好端端的城池易了主,必然需要一段说辞。薛韫知不在的短短几个时辰,竟然有人替她想好了。
梅盈道:“山贼进山放火烧了温家祖坟,他们想反梁复景。”
薛韫知顺着她的手势望去,白璧城外的山间,果然烧得一片通红。可惜了,那些木材本可以拿来造城修渠的。
薛韫知在永州时曾与梅盈达成协议,以梅盈的四说新意为纲,说动荷州的读书人,以薛韫知的这支义军为旗,便道:“你放手去吧,郡府的事务先不用你操心。”
梅盈点头道:“大人,还有一个人,我必须提醒您,要小心提防。”
“谁?”
“沈时。”
薛韫知道:“闻所未闻此人。”
梅盈道:“这是山上那窝毛贼里的一个念过书的同伙,专门给那群贼人出谋划策,竟是些歪主意。此人似乎还与苏润莲有过故交。我摸不透他的动意,这才告知您。”
薛韫知心里纳闷,既然是个毛贼,又怎么会认识苏润莲呢?不过,她方才听戴安讲了攻城时的经过,再听梅盈谈起山贼时的语气,道:“祭酒大人,您以后还是少接触那些贼人,多与荷州的读书人来往。”
梅盈深以为然:“是该如此。”
那日夜里薛韫知一直忙到深夜,把安流拖进房里睡觉后,她又悄悄溜出来。
月色入户,竹影婆娑。天边的火光尚未熄灭,熊熊燃烧着,照亮了半边天。这注定不会是一个宁夜。明早五更,大军将分三路挺进荷州其余的几座城池,薛韫知驻守白璧。方才议事时,她将各路人马分配完,才想起忘了一个人。
薛韫知顶着诸将的目光道:“他留下来与我一同守白璧即可。”
几人纷纷露出不忍的神情,你一言我一语,像什么:“大人,千万当心啊!”、“误被贼人所惑啊。”
薛韫知心里无奈,摆手令众人散会。
不知从谁哪里先起了头,她手下这些人似乎都对苏润莲抱有偏见,平时聚在一起聊天,哪怕带着萧临,都不见苏润莲的影子。
某天,薛韫知绕着军营巡走,忽见苏润莲一袭素衣蹲在梁郡守兵的营中,安抚着那些受伤的将士。但这些士兵也拿他当外人,分大锅饭的时候从想不到给他递上一碗。
薛韫知叹息一声,披衣出户,走向隔壁的宅院。
这是她特意吩咐安排给萧临住的,位置好,离官府近,时刻有人把守着,免得这孩子又到处跑丢了。她并未另外安排苏润莲的住所,只是猜测这对师徒大概会住在一起。
院门没锁,薛韫知推门而入。一片凄冷的月光落满身。夜风微凉,明月孤冷,清影摇碧。
苏润莲一袭白色中衣,外面披着紫色的氅衣,目光正盯着大门。看清来客,眼神似有微微一缩,把衣裳穿好,起身哑着嗓子施礼道:“乐文。”
薛韫知负手几步走上来,坐在亭中,四面透风的冷意吹得她一阵头皮发紧。
“萧临呢?”
“跟他过了几十招,累趴下就睡了。他这个年纪还在长身体,不能熬夜。”
“是啊。”薛韫知笑着道,“你今天在游乐舫上舍不得杀的那个是什么人?”
苏润莲似乎早已猜到她会有此问。“你真的不记得了?”
薛韫知皱眉摇头。
苏润莲一叹:“忘了也好。忘了也好。”
“他叫陈鸣,字子和,是我们在书院的同窗,与我同届,你大概不认识他。顺兴六年的公车行,士节被推举为公车长却没能参加,他便替了上去。他从小时候就仰慕士节,甚至在士节本人尚未崭露头角的时候,他也总是跟在旁边。当年,温长荣自荷州谋反时,有一批人在洛京为她的兵马作内应,其中便有子和。”
薛韫知听罢,犹豫许久,静静地道:“你不要难过。”
苏润莲眸中露出惊异,他盯着薛韫知,眼底似是思量着她的意图。然后他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和他同窗十几年,又住过同一间寝室,即使当时戴了面具,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在白璧的翁城里,他问我有没有见过鹤峰静川池上的莲花,好像很想与我相认,又害怕真的是我。我假装不知所云,想骗过他。”
“乐文放心,我没有难过,只是有些伤感罢了。让你见笑了。”
他分明话说了一半,却不打算再说了。薛韫知继续道:“可是在游乐舫上,他最后叫了你的名字。”
就是在苏润莲按下机关的那一刹那,薛韫知往前一扑去抓顾旻,恰好听到那个追下去的蒙面黑衣人喊了一声:“苏空山!”
他知道那是你,你并没有骗过他。
苏润莲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薛韫知暗道不好,苏润莲在船上并没有听见那句,反而是她又揭了这道伤疤。
她轻咳一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苏润莲偏过头,似是不想看见她,眼垂下去,仿佛极力隐忍着。薛韫知急于换个话题,随意问道:“晚间议事你又不在,去哪儿了?”
她本意是想把话题转到公务上。苏润莲却答:“去山上救火。”
这下薛韫知又噎住了。
“整座山都烧成了火海,我一人救不得,只好在山下对着温先生的墓碑叩了几拜。士节的墓在半山腰上,火势太大,我上不去。”
一滴豆大的泪珠重重地砸在苏润莲的手腕上,薛韫知这才注意到,他手背上有一团烧伤的疤痕,呈乌暗的一片。薛韫知心头大惊,立刻抓过苏润莲的手来看。
苏润莲手臂缩了一下,但没拗过她。
他从手腕背面开始,往上一直延伸到小臂,满是深色的灼伤痕迹,像是烧掉了一层,露出褶皱的皮肤。
“无妨。”苏润莲抖动袖口将疤痕遮住,“见笑了。”
薛韫知起先以为那是他上山祭拜温华时所伤,但方才一摸,那些疤痕是旧伤,纹理早已愈合,生长出新的皮肉。她猛地想起,关于苏润莲在落霞关的死法众说纷纭,其中有一个就是放火自焚之说。
薛韫知抬首道:“明日我就安排人,去把山火灭了。”
苏润莲合上眼,一道反光在眼角隐隐闪烁着,一直垂目不看薛韫知。
她也无计可施,此刻只想叹息一声,但眼下情景,她叹气更会把忧虑传给眼前这人。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又想不出来。
苏润莲宁肯杀死昔日同窗也要站在她这边,她是高兴的,只是不能言。
曾几何时苏润莲最痛恨她的一点,便是她出卖朋友、致昔日同窗好友陈思下场凄凉,他为此而放了多少狠话,什么“我当初可算是看错你了”、“你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没有人比你更可恨”之类的,诛般恶语相向,言犹在耳。她知道照水青莲气急了也会骂人的。
许多人不相信温良谦逊如苏润莲会如此,纷纷指责薛韫知污蔑喷人。薛韫知也只有笑一笑,从不辩解,一般人确实没有这份殊荣。
今日风水轮转,杀死同窗的成了苏润莲。受人排挤、遭受无端指责而无处诉说的亦成了他。
薛韫知起身:“春日乍暖还寒,莫要贪凉,你要是生病了,萧临还得照顾你。”
苏润莲勉强一笑,把衣襟拉得更紧了些。
次日,三路大军分别攻向荷州三郡,数日之间,已成燎原之势。
白璧城内,薛韫知带来的永州军队都已出动,余下大量的梁郡守军,薛韫知给他们换了一批新的将领,其中一半归梅盈举荐上来的人,但那些人多是书生不知兵,另一半则交给苏润莲统管。
某日,薛韫知途径兵营视察时,正巧遇见那位梅盈提醒他留意过的沈时,与几个高壮的山贼头领一起在苏润莲的军帐外徘徊。
不久,苏润莲亲自将他们接进了帐中。
薛韫知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人出来,便先行离去。
如果说梅盈和这群山贼完全不对付,苏润莲倒是能与他们交谈甚欢。虽然梅盈出身在荷州的贫苦农家,而苏润莲本是相府公子。三年来风尘,能改变许多事。
薛韫知实在是很好奇,苏润莲在落霞关消失以后,到底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事。只是苏润莲不愿提起,她也没找到问的理由。
在苏润莲主张把几支山贼编入步兵队时,梅盈跑来官府告状激烈反对,沈时也冒出来自鸣不平,薛韫知中间两头安抚,头疼了一整天。
又过几日,安流等人凯旋归来。
薛韫知不许大张旗鼓庆功,只在郡守小院里摆了一桌酒,供他们自娱自乐。她就在隔壁处理公务,听见墙那边好像有人喝高了,声音越来越大。
“祭酒大人也给我们讲讲吧,不然以后荷州的兵都不服我们,被那些贼人抢了风头,可就完了!”
“是啊,祭酒大人,我们都没读过书,就连安将军也只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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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两年......哎你不要打我头。那个沈时嘴上抹毒了一样,嘲讽我是愣头青!”
梅盈听起来还算清醒,沉甸甸地道:“我亦不通军旅之事,有时候我倒觉得,那个沈时好像比我更有本事,我就算费尽口舌,也比不了他一句话千呼百应。”
“祭酒大人,您别喝了,那个小毛贼的话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安流道:“荷州新征兵上来的大多是些粗人,有些人认主子,不认理;还有些人只讲利,不讲情。我们这些人中,既没有荷州旧主,也没有利益可分与乡人,仅靠区区书中道理,又如何能服天下人?”
安流深深分析了一顿,忽然仰天长叹:“长此以往下去,薛大人必遭危难,不如就明日,咱们南下吞了洛京,用刀枪说话!”
“......”
在隔壁偷听的薛韫知此刻确信,那桌人已经没有一个清醒的人。为了防止这些疯言疯语被隔墙有耳的人听去,她决定赶紧去让他们收场。
灯晕下的酒桌刚出现在视野里,眼前突然爬过来一个人,壮烈地扯住她的衣襟。薛韫知垂首,见安流面颊发红着笑盈盈地来邀功:“大人,我只用三天就拿下了巍山南麓三百里,我厉不厉害!”
薛韫知哭笑不得:“行,你最厉害了。马上起来,你是条蛇刚化形成人吗?”
梅盈还端坐着分析:“方才安将军所言甚是,亦是我心中所忧......农业水利作坊贸易,皆非你我所长,确实民生之本。荷州又不比永州那般靠薛氏一家大族撑着,只怕......”
她正说的头头是道,突然毫无征道地倒在桌上,顾旻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毫无反应。戴安道:“睡了。”
薛韫知正回绝来给她敬酒的属下。安流呵斥那人:“大人不饮酒!”
薛韫知无语道:“一两口倒也无妨。但现在你们都喝成这样,我就真不敢喝了。下不为例。”
薛韫知心想,眼前的这一幕莫名有些像两年前她刚到靖州上任时,与安流等人初相识,彼此身上都没有担子的时候。那时候她就像是现在的梅盈,从小念书,在洛京生活了大半辈子,突然被抛到一处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许多事都要学着重来。
但她是很幸运的,遇到了安流,逐渐发现她原来喜欢这种活法。从前的脾气被磨平了,郁结多年的怨气一笑而散,原来世界如此广阔。作茧自缚尚可忍受,可忍不了坐井观天。
这里的人没见过她自负狭隘的少年时代。除了在面对苏润莲时,会有一瞬间被拉回从前。不知是否与她若有似无的疏离态度相关,安流对苏润莲评价一直是“翻白眼”、“叹气”、“歪嘴一撇”、“切”。
她见苏润莲是性情大变,苏润莲看她何尝不是?
薛韫知看着未干的盏底,突然问道:“你们谁知道苏空山在哪?”
在场众人无一应答。
薛韫知叹气,自从认识苏润莲以来,还从没见他的人缘这么差过。
她把安流放下,转身离开。今夜无月,一离开灯火通明的小院,走廊上便是漆黑的。
之前在清理游乐舫时,薛韫知意外翻出了苏润莲十几年前的一份诗稿,题为“山知鹤”,应是白承玉随手塞的。那首诗没写完,还只是草稿,也算是私人物品,薛韫知把它捡走了,想着日后找机会还给苏润莲。
只可惜,合适的时机在他们二人身上很稀缺,她与苏润莲相处,气氛总是古怪的。
薛韫知决定不如以此诗为由,去拜访苏润莲一次。
她把诗稿残片攥在手里,毫不犹豫地出了门,一路上脚步轻急。夜色凄清,石板冷硬,泛着丝丝银光。
到门口喊了几声,没人应答,也不敢再大声地吵醒萧临,于是推门而入。院子里轻悄悄的,她叫苏润莲的名字,无人回应。
薛韫知的目光转向,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丛明亮的火光,火焰之前一个跪坐的轮廓。苏润莲手里拿着一叠纸,正慢慢地丢入火堆中。薛韫知猛然意识到自己撞见了什么,一瞬间屏住呼吸。但苏润莲就像没有察觉到她一样。
他在祭奠故人。山上被烧成灰的温家祖坟,抑或那个被他送进深渊的故友。
隔壁的宴席还未散,他的这份哀悼,注定无人理解。只有这暗夜里的一小团火,只有一个孤单的守灵人。
薛韫知默默离开,心道苏润莲这段日子经历了太多,正好安流一行人回来了,她手下人手足够,给苏润莲一段时间修养吧。
次日,薛韫知下发一道指令,命苏润莲在家中休养三日,不准出门。
前两日内,一切风平浪静。
26. 寻王其七
转眼,到了第三日的黄昏。薛韫知处理完公务回到住处,莫名想起明日苏润莲该回来了。这几天没在校场看见他,居然有些不习惯。
她刚把晚膳端上桌,听见一阵叩门声,以为郡府有事,立刻差人应门。
门丁麻溜地跑过去,却半天没回来。薛韫知疑惑:“是怎么回事?”
她一抬头,是苏润莲穿着一身便衣,未戴官帽,面容清俊,一脸严肃正色地走到她的面前。薛韫知心中一喜,问他:“休息得如何了?”
苏润莲定定地望着她。四目相对,他一双眼睛里渗透出坚定之意,看得薛韫知一阵莫名其妙、毛骨悚然。她刚移开视线,余光就见苏润莲突然一跪,举手及眉而拜:“属下有罪。”
薛韫知脚底一软,差点在这儿跟他对拜上了。
性情大变已经解释不了。这人绝对有问题!
薛韫知上前俯身,用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两侧,能感受到苏润莲在她的掌下绷紧了身体,肌肉变得紧张坚硬,但她仍不松手,用定会把人掐疼的力道把苏润莲提了起来。苏润莲站直了后,比她略高一些,便那般泪眼盈盈地垂眼望过来。
薛韫知无视此人眼神,将他拖到屋内暖阁,按下去,端来两碗文火加热的汤,一碗给他,一碗给自己。
“你来的正巧,我正愁没人陪我吃饭无聊。”
薛韫知话一出口就悔了。这语气像是她五年前会说的,算不上友好。如果真是五年前的苏润莲,估计要拿银针试一下她有没有往汤里下毒。
苏润莲投以困惑目光。
薛韫知道:“怎么?还想让我喂你吗?”
苏润莲嘴角快速抽搐一下,捧起碗极小口地啜饮。薛韫知见状,动作跟着斯文了两分。
苏润莲埋头喝着热汤,仿佛完成任务一般,气都没喘,端着碗的手臂还有些微微颤抖。
薛韫知道:“不急,这还点着火呢,喝不完就放下,不会凉。”
苏润莲将碗放下了。薛韫知盯着他披散的头发,越看越觉得怪异,骇然道:“你发冠呢?”
苏润莲不说话。
薛韫知忍不住继续打量他。暖阁里本来没有两个人的位置,硬生生挤了两个人,中间还摆一张小圆案,就显得很是拥挤了。按照常理是断断不该如此招待客人的。她盯着苏润莲看了许久,毫不避讳眼前有点尴尬的场面,直至盯得苏润莲面颊微红,她轻轻笑出了声。
苏润莲一听见她笑,红晕瞬间从双颊漫到了耳根,一路延伸至衣襟遮挡处。
薛韫知心想,既然你一进门就莫名来跪,我只有想个差不多缺德的办法,打得你措手不及、乖乖地听我说话才好,不是么?
抱着这种心态,她毫无心理负担地近距离欣赏起了苏润莲的美貌。
苏润莲欲言又止,坐如针毡:“你看够了没?”
这句语气变冲了,有几分从前熟悉的味道,薛韫知笑得更灿烂:“这就对了。你不是请罪么,过来,让我看看错哪了。”
苏润莲反而往远处挪了一寸,半惶恐半警惕,想坐得端正,但他披散着发,又挤在狭小的暖塌上,模样实在难以斯文。他的脸色变得更一言难尽了。
薛韫知方正色道:“我是让你在家中休养三日,并非禁足,更非惩处。你这是理解错了?”
苏润莲刚有好转的面色又烧起来,垂下眼去。“安流将军疑我有二心,梅大人亦看我不爽,白璧郡府旧人皆以我为两面三刀之人,我在此地,度日如年。”
薛韫知的笑意瞬间退去了,心头一凉。
先前苏润莲假扮为洛京派来的影卫,骗取白璧太守信任,为破城立下汗马功劳,却还是这般不受待见。若换成一般人,早就委屈地判主报仇了。
但苏润莲不是那样的人。
薛韫知问:“其实我心中也一直有疑惑,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苏润莲默然:“一言难尽。”
“......”
“并非是你。是我这些年的经历,实在是一言难尽。不提也罢。”
“你在落霞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死?”
苏润莲沉默了一阵。“那你,又是为什么在靖州装死。”
“因为萧元魁想害我啊。”
苏润莲微一点头。薛韫知恍然大悟:“洛京里也有人要害你?不对啊......”
苏润莲当年可算是洛京最受人欢迎的人物,最恨他的人都没舍得动手。更何况,蓟侯白吟山还在梁朝掌权,元帝温若兰是他的好友,梁郡温氏的许多人都与他颇有渊源,清算谁也轮不到他头上。
薛韫知问:“为何?”
苏润莲道:“不知。”
“不知?”
苏润莲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软了些,似乎也在自我怀疑。“......不知。”
薛韫知又道:“那我再问你,如何脱身?”
苏润莲的眼神垂下,落在右手背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疤,在宽袖掩盖之下,那里是一片从手腕蔓延至小臂的狰狞疤痕。
苏润莲道:“火烧。”
“落霞关的哨岗被烧,是与你有关?”
“我当时就在哨岗内。”
“是你自己烧的吗?”
“不是。”
薛韫知又想起了关于苏润莲死法的另一个传闻。“那你引颈自刎过吗?”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苏润莲的脖颈处。
苏润莲道:“没有。”
薛韫知松了一口气,同时看着苏润莲把衣领拉高了些。“......”
“你放心,我这些年心性变得平和许多了。就算你脖子上真的被人砍过,我也不会上去补刀的。”
苏润莲用见鬼一般的眼神瞪着她,不过坐姿安定了,可见他的心神比刚才稳定许多。
薛韫知又问:“你离开落霞关后,去往何处?”
苏润莲道:“那时我不想回洛京,沿着山路走了许久。巍山腹地崇山峻岭,荒无人烟,直到我遇见一个小村寨,与当地人交谈,发现他们这里的人经常翻山到关外去,和住在北麓的泊沙人交换货物。我跟随其中一个年轻的向导,也踏上了这条山野荒境。”
这个答案远远超出薛韫知的预料。“你到泊沙国去了?”
“只是在边地,遇到了几个泊沙的牧人。亲眼所见之景,和书中描述很不相同。怪不得士节当年北上周旋,能与泊沙王达成协议。其实两国之间本是唇齿相依,昔日景国强大,却不同关外进行商贸来往,在边境上的人们为了求生存,只能翻山越岭、九死一生。”
“那时,我身上带了几个子衡送我防身用的天工府制造兵械,小向导十分聪明,认得什么是宝,就像我讨要。我对他讲了许多外面的事,最后我离开时,他带着我赠的天工府制物,也决定离开了商队,去别的地方闯一闯。”
薛韫知若有所感道:“这个人就是沈时吧?”
“正是。”
薛韫知笑道:“怪不得那时你对劝降山贼一事胸有成竹。这么一算,你还是这伙贼人的祖宗呢。”
苏润莲笑而摇首。“莫开玩笑。我与沈鸣微不过相逢数月,各自分道扬镳,又能续今日薄缘,还是仰赖于你。”
薛韫知算了算时间。“那三年前的事了。之后你去哪了?”
“我想联系洛京的朋友,于是上了游乐舫。”
薛韫知回想起,归德二年正是白承玉第一次逃离洛京滚回鄀县的时候。
“那你在船上碰到了谁?”
苏润莲道:“修远。”
薛韫知再一次惊讶:“温若兰?”
那时白承玉与温若兰争吵后愤而离京。在游乐舫上没寻到白承玉而见到这个人,也是意料之中。只因温若兰和白承玉少时臭味相投,素有“形影不离”之称,白承玉有一把不常用的花架子佩剑就叫“形影”,就是为了纪念这个朋友。温若兰擅长械器,游乐舫上的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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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机关都是由他所布。有一次景惠帝宋明到游乐舫上见表弟白承玉,一不留神差点被暗箭射穿,温若兰吓得当场请罪,宋明却笑称无事,还把温若兰命名为特使,允其出入内廷、晓机密事。后来温若兰主持设计了能在战场上以一敌十的兵械,这便是梁朝天工府的雏形。
苏润莲于归德元年被外放落霞关,所以不知道当时的白承玉和温若兰已经反目,而且温若兰在萧盈扶持下坐稳皇位,开始清算旧朝遗老。他既见了苏润莲,恐怕也不会轻松地放他走。
薛韫知问:“他让你干什么了?”
苏润莲道:“帮他对付萧元魁。”
薛韫知又是暗中一惊。从那么早就开始了?
萧盈与温若兰这对夫妻素有间隙,薛韫知自然知晓,她还知道是萧盈在一场家宴上设计毒死了温若兰,之后以太后的身份执掌朝政。薛韫知还曾怜悯过温若兰这个可怜鬼,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萧盈的心思,早有防备了。
“那你如何回应?”
苏润莲道:“我答应他,条件是请他帮我做几样东西。可惜修远终不敌萧元魁城府深沉。”
薛韫知点头。归德二年,梁元帝死,东宫空位,萧盈秉政。她就是自那一年青云直上,成了萧盈的心腹之臣,直至归德三年出任靖州都尉。温若兰死后,白承玉又哭着滚回了洛京,抱着形影剑给昔日好友哭灵。四年腊月,白承玉引贼人进宫刺杀萧盈,之后第二次哭着逃出了洛京。
高楼起了又塌了,好不热闹。可她从未听闻过半句有关苏润莲的消息。
苏润莲略一停顿道:“我去了很多地方。除了洛京附近,天下七州二十一郡,哪里有灾情、哪里有民变,我就到哪里去。不过我能靠一双腿去的地方,终归还是太少了。我没想清楚自己到底该做什么。”
“后来,我在潭县遇到了崔林。”
“那萧临是什么时侯的事?”
“是修远托付给我的。受人之托、尽人之事,临儿跟着我奔走各州,颇有长进。他想拜我为师,我也同意了。”苏润莲笑了一笑,“如今想来,萧元魁大概率也知晓我的存在,不然她不会放萧临出来。”
薛韫知心道,那还真是所有人都知道苏润莲还活着,唯独她不知道了。殊荣啊。
苏润莲继续道:“我不愿回洛京,可我所做之事是在为朝廷分忧,两不相欠,自然无人置喙。一开始修远还想说服我回去,在他帮我造了十多种农械耕具,彻底相信我没有回去的心思,也便放弃了。”
他唇边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像是想起了从前趣事,不过转瞬便消失了。
她不禁感慨,从前苏润莲的朋友那么多,可惜大家死的死惨的惨,居然没剩下几个,苏润莲都只能来找她叙旧了。
苏润莲看着她,神情竟是十分复杂。薛韫知追问,他似是犹豫了一下,推说无事。
可薛韫知心想,难得今日能让苏润莲敞开心扉,下一次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就今天晚上,必须全部说完!
苏润莲忽而感慨:“你真的变了许多。”
薛韫知道:“你也是啊。”
苏润莲道:“我只再问你一件事,你怨恨我吗?”
薛韫知疑惑着抬头。既然苏润莲都能不计前嫌,她捡了便宜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怨恨你。”
“真的?”
“真的。”
苏润莲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心底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既如此,我愿与你同苦乐、共命运。”
“君心知我。”
薛韫知将两盏已经熄火、还温热着的汤碗一碰,脆响声中道:“贺冰释前嫌。”
暖阁里无风无雪,苏润莲散发模样亦还是令人心惊,但那一阵自在的沉默间,薛韫知有某一瞬间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像是在梦里曾经见过,至于梦中所见到底是什么,已然不重要了。苏润莲就坐在她对面,眉眼弯弯笑着。
27. 寻王其八
翌日,薛韫知饱睡起身,窗外一片天光泛黄,阴云遮天。
官兵来报信道:永州有人叛变了。
带头叛乱的不是别人,正是薛韫知的那个哥哥,薛祁。
薛韫知听闻此消息,却很淡定。“这不是眼下最要紧的。”
她转向梅盈,交代了几句嘱托,后单独召见了随传信观一起赶来的几位薛家族人,摸清情况后,将她们安顿好。
她对安流道:“你去郡府外,贴一张纳谏的告示,将隔壁的那个黄铜钟搬出去,告诉百姓们,谁有事要举荐给我,就去敲那口钟。”
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半日后无人响应,就去梅大人那里拖几个人来,有人身先士卒,后面才会响应。”
薛韫知端坐于堂上,静候八方来访。第一天上午只来了两人,正午过后,人逐渐多了起来。有些是白璧城里的生意人,有的人逃难而来的流民,有人寒窗苦读十余年,有人饿得没有饭吃。薛韫知来者不拒,扮的是一副勤政爱民的形象,但交谈过几句话,九成的人都被要么送钱、要么送粮食的打发走了。
她只留三类人,一是农户,二是民兵,三是边地土匪。
她发现荷州不比永州,永州有许多佣农,依附在世家大族的田地上耕作,但荷州因为临近边境且地形多山,不易大面积耕作,农民大多是散户,自给自足,不足就占山成贼。这里的村寨经常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所谓的荷州三郡只有梁郡真正可用,确实不假,但这说的是农业。
荷州向来以民风强悍著称,除了近些年的匪患成灾,还与这里一直是抗击泊沙人的前线有关。泊沙人擅骑射,长驱而来、策马而去,边地居民苦之甚久,早在朝廷的兵派不过来的时候,人们已经开始反击了。
泊沙人养马,我们也养。他们会射箭,我们也练起来。马上作战,短刀短炮不好使,要又轻又长的剑戟。杀到一半头盔掉了怎么办,就地见一个敌方装备——这还挺好用的!
荷州边民确实担得起“勤劳勇敢”的赞叹,几百年来,他们就地取材,本着三人行必有我师的原则,在兵械制造这一方面卷起来了。
尽管早有耳闻,当薛韫知看着一个农户当场把一个耙子的头竖起来变成一杆长枪的时候,还是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巍山有许多矿山,薛韫知这里正缺材料。那些吃不饱饭的也别进山当贼了,都去挖矿吧。
于是该耕田的耕田,该收编入军的收编,该挖矿的整队编起来。
至于匪患,她眼下没有多余的兵力去压制,只能寄期望于风调雨顺、民各有所安,匪患兴许会跟着减少。对于那些势力庞大的贼伙,就故技重施,派人劝说招安。
安流问道:“这些事仅靠文书,一下子就能办妥了,大人何必亲费心力,浪费这么多时间,永州那边怎么办?”
薛韫知道:“若急着赶回永州,定是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你难道没有发觉,进入荷州以来,行事不像在永州时一样顺利了?若是现在不把这硬骨头啃下来,来日必然成患。”
安流道:“......的确如此。我听梅大人私下抱怨了好几次,说荷州人粗俗,不堪教化。”
薛韫知道:“你看,这就是她说的不对了。”
安流道:“哪里不对?”
“本末倒置,就是不对。”薛韫知肃然道,“梅慎之出身荷州,在永州教书多年、威望颇高,如今回乡后深感挫败,以为是荷州百姓庸俗不堪教化之故,如此以一身为纲常,以一敌众,不知变化。”
安流道:“我出身不比梅大人强多少,其实我很敬佩她,一路走到现在,都是靠自己。我若是没有遇见您,未必能有她的魄力,当年天下榜将我除了名,我可能就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薛韫知:“一定要‘走出来’吗?”
安流张了张嘴,停顿片刻,仍道:“一定要。”
薛韫知点头:“那是我的狭隘了。”
“不是的,大人,你已经很为大家考虑了。”
“不然。我只是现在坐在这位子上,不得不这样做。”薛韫知揉了揉眉心道,“苏润莲一到荷州,很快就取得了那些匪民的信任,这倒是我学不来的。”
“......”安流表情愈发挂不住,“这有什么好学的。”
薛韫知摆了摆手,示意揭过此篇。
“永州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安流道:“顾凌霜占了上风,但毕竟是自家地盘,不能毫无顾忌,城中长老邀请他进城谈判,凌霜怕有埋伏,就还僵持着。”
“薛祁呢?”
“众说纷纭。但城内的消息说,他已经带着一队亲信悄悄逃出去了,怕是那些长老为谈判留的后手。”
薛韫知:“顾凌霜不通谈判之事,让他去追薛祁,其余的不必理会。谈判的事,让苏润莲去。”
安流眼神一转。“是。”
三日后,永州叛乱平定。顾旻在聊城截断了薛祁的去路,将他的手下围困起来,将薛祁本人五花大绑地悬在城楼上。
次日,薛韫知从白璧动身,赶回了永州。
永州郡府内,苏润莲一身紫衣,率领着众官吏列于堂前迎候,薛韫知走上前,薛行月便从后面扑上来。
“妹妹,你可算回来了!”
薛韫知握住堂姐的手,用眼神安抚道:道观中的天工府可还安好?
薛行月一边抽噎着,一边连连点头。
薛韫知这才放下心来,听着众官例行报上近况,再呈上此次叛逃的名单。薛家族众庞大,薛韫知一眼望过去就看见二十几个亲戚,其中的某一行里,挤着她父亲薛旭的大名。
薛韫知不动声色,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名单上的所有人,除了跟随薛祁一起叛逃出城的、现在扣在顾旻手中,其余人都被定罪斩首。
事后,薛韫知陪同薛行月去看藏于道观地底下的天工院。
路上,薛行月几度欲言又止。“......乐文。”
“不必再劝。我没打算杀了他。”薛韫知打断道。其实薛旭会参与薛祁的谋反之事,她心里一点也不惊讶,过几日就当众洒几滴泪,佯装念及亲情,改判为囚禁,以儆效尤。
薛行月却道:“不是这个。苏空山在后面跟着我们呢。”
薛韫知淡然道:“哦,正常的。不必理会。”
“......”
薛行月似是忍不住了,“他到底怎么回事?他不是死了吗?你从前不是恨不得杀了他吗?”
薛韫知原本沉稳的脸色更加凝重,她长叹一息。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楚的。在白璧时,没有人认识那个昔日的照水青莲苏润莲,看着满身疮痍的游乐舫也是不为所动,那份淡漠反而给了薛韫知一段缓冲的时间。可到了堂姐面前,她又藏不住了。
薛行月道:“苏空山此人深谋远虑、重义轻亲,在没有探清他的底细之前,你不可太轻信他。”
薛韫知不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警告了。但不同于安流和梅盈带有敌意的怀疑,薛行月认识苏润莲三十年了,她向来是一个客观的人,亦向来欣赏苏润莲的为人。
薛韫知故意放慢了脚步:“怎么说?”
薛行月道:“我从相州来时,听到上游传来了一些很可疑的谣言。”
相州的上游,便是洛京。
“谣言说了什么?”
“阎王殿里脱身,生死簿上赊名,三花聚顶幻成真,重入人间戏红尘。”薛行月道,“这首民歌在洛川两岸广为流传,洛京中有人将它解释为,这是三个假死脱身、图谋不轨的人,要祸乱天下。”
薛韫知笑道:“直接报我名字算了。”
“但为什么是三个人。”
“三花聚顶。三只是个虚数罢了。”
“未必。既然苏润莲是真的,那就可能还存在另外一个人。这个民谣就是故意误导人们,认为那个乱世之人是你。”
“一首民谣罢了,何必如此在意。”
薛行月喃喃道:“可民心难测。若背后有人推波助澜,我怕你会顶不住。”
薛韫知了然:“洛京有人编排我?活了二十几年,难得在他们那里如此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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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蓟侯呢。”
薛韫知停下脚步,看着薛行月。
薛行月猛地反应过来:“你故意走得这么慢——”
她说不下去了。苏润莲就站在不远处的转角处,一路听着薛行月怀疑他的母亲。此时,他竟然一脸温和的笑意,直接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
“舒君,多年未见了,别来无恙否。”
苏润莲满怀善意地打了招呼,又对薛韫知行礼道:“乐文可以要去看天工院。”
薛韫知:“正是。”
“不知我能否同去?对于机械甲兵,我也略懂一些。”
薛韫知见过他在游乐舫上的表现,又知他曾经与温若兰交好,心道他恐怕不止“略懂”而已,至少比薛行月这个外行懂多了。她对薛行月道:“把钥匙给我,你回去休息吧。”
薛行月不敢置信,瞥了一眼苏润莲。“乐文,你——”
她似有所顾忌,于是压低了声音,凑到薛韫知耳边:“妹妹,你不要被他蛊惑了!”
薛韫知笑着道,眼底却无笑意。“你这是说什么话。”
“小心他利用你。之前多少年来,他对你爱搭不理冷嘲热讽鄙视至极——”
薛韫知语气骤冷。“别再说了。”
“——怎么他失踪多年后一回来,突然对你转了性?”
“他与往日性情不同,我不愿逼问他,等他愿意说了,自然会说,若他一直不愿说,那也无妨。”
“怕是他要骗你。”
“他不会骗我。”
薛韫知冷然地一笑,“你以为你们很了解苏润莲吗?我跟他以前是不对付。你被他指着鼻子痛骂过吗?你被益清剑刺破衣衫血流如注过吗?人前君子,谁没见过?你难道比我更了解他吗?”
薛行月有些惊诧地哑住了。
薛韫知夺过钥匙。“苏空山,跟我走吧。”
苏润莲在身后小跑着追上来,与她一先一后。薛韫知又故意放慢脚步,待他走上前来与她并排。
薛韫知顿了片刻道:“我方才言多失态。你忘了吧。”
“无妨。我失态之处更多,乐文莫见怪。”苏润莲浅浅一笑,恍惚间垂眸,“而且我们以前的关系也没有很差吧?让舒君这么一说,我倒有点过意不去。”
薛韫知此时心情正差,语气里带着嘲讽反问:“是吗。那你待我好在哪儿?”
他闭眼数着:“在鹤峰上避暑消夏,游山玩水……我刚入仕的时候,你鼓励我‘莫放弃’、‘莫回头’……还有一次,我约你去了吉祥书铺......”
“有这回事吗。”薛韫知假装漠然,“上辈子的事,我早都忘了。”
苏润莲的身形微微一僵。“你该不会只记得我们吵架的事吧?”
“对啊。”薛韫知狠狠地道,“还有,那叫吵架吗?这样描述是不是有点避重就轻?”
苏润莲声音微哑:“对不起。”
“不必。你当时在太医那里躺了三天,你可比我惨多了。”
“你完全没有手下留情是吗?”
“对啊。”
苏润莲走在旁边,动作越来越不自然。
“虽然这些话大概迟了......其实,我一直很怀念过去。在落霞关之后的这些年,无数个日夜里,我都是靠着那些回忆撑过来的。有些回忆和你有关,也曾支撑过我,所以,谢谢你。”
他忽然这样真诚,薛韫知措不及防,过了半晌,她才找回声音。
“我堂姐只是担心我而已,她说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苏润莲温和一笑。“好。”
他往前走着,大步流星,洋溢着欢喜。薛韫知投去疑惑目光。苏润莲道:“我只是在想,要是我能早日学会你这样的心态,日子可能会好过很多。”
薛韫知蹙眉:“你这是好话吗?”
“当然是了。”苏润莲一顿,尾音上挑,故作欢欣道,“而且乐文不是不爱听我的好话吗?”
“滚。”
苏润莲笑起来,日光落在二人身上添暖,一如少时骄阳。
28. 寻王其九
回永州后,苏润莲不再练兵,转而接手了天工府。这份工作需要保密,所以除了薛韫知和萧临之外,他整日几乎接触不到任何人。
但薛韫知很快发现,苏润莲哪怕性情大变了,还是一个喜欢热闹、喜欢与人结伴的人。如果让他一个人成天闷在地下室里,他恐怕会疯。
因此每天晚上,薛韫知会邀请苏润莲同进晚膳。若两人各自有忙不完的公务恰好错过了,那便各吃各的。有一次薛韫知晚归,发现桌上的饭菜还剩一半,其中一碟干豆角几乎还满着。
她一边吃一边怀疑,苏润莲是怎么知道她爱吃这个的?
次日,她便吩咐厨子加了一道芹菜。她从不吃芹菜,但是苏润莲喜欢。
府里的厨子立刻明白道:“这是给苏公子准备的吧?他最爱吃这个了,大人真是有心了!”
薛韫知眼皮一跳。“你怎知道他爱吃?”
“他自己告诉我的啊!”
......她果然不该低估苏润莲的交际范围。
也是难为他,最近都闷得只能跟厨子攀谈。
又过十数日的某一晚,二人恰好同时回府。乍然四目相对,不知谁先错开视线。
苏润莲道:“听闻顾将军带着薛祁叛军归来,大人可去见过?”
薛韫知道:“嗯。”
“如何?”
她竟不知从何说起。“薛祁出城后,有人立刻写信透露了他的行踪,顾凌霜这才能追上他。今日我审薛祁才得知,写那封密信的人,正是我的父亲。”
苏润莲神色凝重:“你与薛公见面了?”
“还没有。”薛韫知停顿道,“日后再说吧。”
苏润莲面露动容之色,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理解。
薛韫知改换话题,故作轻松道:“今日安如山在营里设了小宴,为顾凌霜接风洗尘,邀我一同前往,你去不去?”
苏润莲道:“我就别去了,未必有人欢迎。”
薛韫知道:“有我在,谁敢不欢迎你?”
这只是戏言,苏润莲不愿去,薛韫知亦非诚意邀请。她去换了一身常服,赶往营中赴宴了。苏润莲在月下独酌,看着那一盘豆角犹豫许久,最终还是一下都没动。
薛韫知赶去赴宴时,天已半昏,白观书和萧临一左一右背对着彼此,似是正在吵架。梅盈在一旁苦口婆心念叨着什么“君子贵和”、“小不忍则乱大谋”......
薛韫知挥手招呼道:“这是怎么了?都过来,跟我说说。”
白观书慢悠悠地晃了过去。原来是他们在学堂里的事,萧临从荷州回来,同窗们争抢着让他讲述战场上的见闻,白观书的同桌是班里念书最刻苦的姑娘,白观书提醒萧临他们小点些,不要影响旁人背书。萧临随口就道:“果然是小女子不知兵。”
白观书当场就差点跟萧临打起来。
两人冷战了一整天,晚上看在顾旻的面子上答应来吃饭,但都冷着脸,谁也不肯说话。
薛韫知道:“萧临,你过来站这儿。要是你姑姑听见了那句话,她早就把你吊起来打。”
萧临低头道:“我错了。”
薛韫知道:“对着我说干什么。跟白观书说啊。”
萧临转过身去嗫嚅了好半天,白观书抱臂就是不看他,梅盈仍在旁边劝解。薛韫知松了一口气,将视线投向另一边,今天的主角顾旻,正与人聊得火热。
“大人!”安流见她走过来,立刻站起来,似乎想把身后喝酒的人挡住。但这么大一桌子人,她哪里挡得过来。“这酒度数很低!我看着他们呢,不会像上次一样乱喝的。”
薛韫知微微点头。“嗯。”
沈时竟然也在。估计是顾旻邀请来的。那边,白观书和萧临终于和好,梅盈一手牵着一个,来加入大桌。白观书想尝尝那酒罐里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好,顾旻道:“只能给你倒一杯底啊。多了我怕你小姨骂我。”
薛韫知辩解:“我不会。”
薛行月道:“我会。”
梅盈亦是好酒之人。安流起初只管得了这群武将,哪敢管祭酒大人。可是梅盈喝得半醉后,竟然还在念叨着讲课,令众人大跌眼界。
一桌武将们开始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听不见。
唯有沈时好辩,与梅盈一唱一和。许是酒后思路稍有混乱,她竟被压了一头。
梅盈道:“我就是从山里走出来的人,我如何不知全貌?有些人就是自甘堕落,朽木不可雕。”
沈时道:“人与人是不同的。昼寝者非奸非道,何必患之?”
梅盈道:“一派胡言。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这人只会诡辩,我不想与你争执。”
沈时连连笑道:“祭酒大人莫生气呀,我只是开玩笑而已,哈哈哈!”
梅盈呼哧扇着折扇瞪过去:“君子无戏言!”
薛韫知觉得这是个颇为典型的例子,抓住边上两个闷头吃饭的小孩,道:“你们看见了吗,这二人的争吵,就是很经典的‘偏倚’之例。”
萧临:“偏以是什么?”
白观书:“让你不看书!让你不学习!你连这都不知道,大文盲!”
萧临:“......”
薛韫知:“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你们有没有听过前朝乾启年间,有一道天雷劈下笼山?肯定听过吧。你们课本上是怎么介绍这一段的?”
“......”两个孩子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半晌,白观书很给面子的道:“《理说》中评价此事乃天道预警,是对人间帝王不能体恤百姓的惩罚。”
薛韫知问:“萧泽在《命说》中记载了一则故事,讲的是住在笼山脚下的一个村寨,村民种田为生,那年相州百里大旱,周围的村寨受灾严重,只有那一地的居民不但没饿肚子,还靠天雷发了财。因为他们把雷水劈过的木材搬运下山,制成乐器和礼器,卖给相州和永州的世家大族。路过的人称他们‘音律杂乱’,可愿听的人觉得这是天降启示、与神沟通。”
后来的温氏起兵时,曾经大肆宣扬这段寓言,为他们的谋反行径造势。可一旦登上帝位,为了巩固统治,便又把苏群玉《理说》中的那一段经典释义抬了出来。
当然他们对这则寓言的解读也是断章取义,《命说》是萧泽临死前在狱中所作,每讲完一个故事,大段辩论正反相驳,把寓言中的暗语一一解释再一一推翻。雷霆焚木,众生闻道。道生千面,无非各则所需。天地广阔,人却一念为囚。
这是萧泽的所有寓言中,薛韫知最深有体悟的一个。道生千万,凡人至多见十、见百。便是那些人真的“顺应天道”又如何,天道也不过是道之万分之一,何况许多人根本不曾齐天,仅是为权欲势力所诱惑。仗势比天,碾压百草。不闻朽木尚可为用。不见为用者转眼亦可生患成灾。
谁见乾坤。谁又怜草木。
这种众里见一的傲慢,便是“偏倚”。偏偏这世上多少人靠此生存,靠此升官发财,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薛韫知沉默着想,至少最表面的道理还可以告诉他们。
她严肃地看向了萧临:“你今日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萧临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不是!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当时只想着回一句话堵住她的嘴,莫名其妙就说成了那一句。”
“是因为你听很多人那般讲过,是不是?”
“…嗯。”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爱读书。但你要知道读书的目的,非是让你长大以后像梅祭酒那般以学过的知识为业,而是为了教育你成为一个知世明理、洞察是非,不必人芸亦芸的人。”
萧临和白观书齐刷刷地点头。
薛韫知深深吐出一口气。不错,当年她还逃过学,现在都能教育小孩了!
这时候有人来报:“大人,苏公子到了。”
府门洞开,檐下一人长身玉立,手擎一盏金灯照夜。
苏润莲走进来唤道:“萧临,这都什么时辰了。我不来喊你,你就不知道回去?”
萧临已被轮番教训了一晚上,下意识地拎起外衫就要跑。安流不悦道:“好大的排场啊,擎玉在我们这儿怎么不成?”
苏润莲温和道:“我们家的规矩,亥时就寝。”
戴安呛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们家似的?”
薛韫知自然知晓苏家的规矩多,当年的白承玉可是整天哭丧此事。但她观察萧临神色,确实瞧着不太情愿,便发话道:“苏公子何必急于这一时,既然来了,稍坐片刻无妨。”
安流立刻抗议:“大人,您怎么......”
她犹豫着,试图找个理由:“我们没有多余的座位了......”但她余光一闪,就看见了刚才梅盈给两个小孩上课时简陋的石桌,旁边还有三个小石墩,虽说简陋了点,但坐个人绝没有问题。
薛韫知用眼神示意萧临和白观书,这两个孩子倒是很会看人眼色,一个把杯盘狼藉的餐桌收拾出一个干净的角落,另一个去搬石墩。
苏润莲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温暖的光晕笼罩着圆桌周围,众人三言两语着交谈,无人在意他这边。他缓缓走上前,裹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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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软裘,半个身子浸泡在浓重的夜色里。
薛韫知道:“坐。”
苏润莲道:“我吃过了。”
薛韫知道:“我当然知道,今天炒的芹菜好吃吗?来,今日不禁酒,你喝。”
苏润莲看上去本想拒绝,但薛韫知随手把酒盏放在他面前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喉间颤动一下,仰头把那盏酒饮尽了。
顾旻突然拍手叫:“好!”
苏润莲单手撑额,在小石墩上端坐着,略显得局促。
梅盈和沈时在那边又起了新的争执。原来是梅盈劝告沈时不要与山贼为伍,做小人行径,既然是个读书人,便该有读书人的样子。沈时则漫不经心地笑着,厚着脸皮说:“要是现在就让薛大人在官府里给我安排个位置,干得比梅祭酒好多了,你们猜我愿不愿意去?”
“你……”
“你的那些学生有多少都把书读到狗肚子去了,你自己清楚。梅大人,乱世出的是枭雄,而非君子。”
苏润莲微微偏首,朝那边投去一瞥目光。
两人继续争吵,你来我往的举证间竟把永州和荷州的半数书生都骂了一顿。薛韫知在旁边听见她们嘲讽起薛永,也在心底冷笑。
戴安听后发出感慨:“我还以为你们这些读书人,比的都是真才实学呢。”
梅盈道:“呵。大部分人都没那份真知灼见,分辨不了什么是才、什么是学。”
沈时难得附和她:“是啊。顺兴十年的天下榜为天下士人开了一扇窗,然后很快便合上了,之后朝廷大乱、温氏推翻景朝,建立了梁朝,天下多少士人为了这一线渺茫的希望挤破了头,以为过去景朝的世家大族掌权之日到了尽头,他们终于可以一展风采、不必再依附于人。可实际上呢?新瓶装旧酒,自欺欺人罢了。”
梅盈:“够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还在薛大人面前如此抱怨。”
沈时:“我偏要说。梁朝君臣至今昏庸无度举世皆憎,你们只道反梁复景不可取,那你们走的这条路有何不同?要我们追随,凭什么?”
梅盈一时哑住,颜色冲上脸。
薛韫知适时道:“沈大人所言正和我心,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今日我占据天下七州之二,空有方圆而无民力。可是沈大人言语中彷徨失措、愚民可期、逐利而安,我却不敢苟同。”
沈时乐道:“愚民不可欺,但可以利诱。”
“无甚不同。何况我私以为,天下并无愚民。何者为愚?在山知花落,在地识五谷,此为知之有崖,并非为愚。你常指责梅大人清高,那你自己又何尝不是?”
沈时闷哼一笑,不再与她争白。
苏润莲在旁边轻声重复:“在山知花落,在地识五谷。”薛韫知一回头。他就坐在她身边,说话声音极轻,故而除了二人之外,无人能听见。
“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薛韫知默默移开目光,想来苏润莲口中称为“往事”的,不可能是太美好的记忆。而她这一天已经太漫长了。
她起身对安流等人告辞,准备回去继续看公文。身后的苏润莲也连忙站了起来,喊着远处正和白观书一起玩的萧临。这时候,沈时却道:“苏公子,且留一步。”
苏润莲无奈叹了一声,随沈时一起走到墙根下面对面交谈着。待萧临主动走过去,苏润莲便带他离开了。
二人提着他来时的一盏金灯,长街上,灯火寥落。
薛韫知目视着远去的背影,直至夜色吞没,突然有些难过。她想起沈时曾经见过刚逃离出落霞关的苏润莲,问道:“他这几年一直是一个人吗?”
沈时看了一眼灯笼照亮的红门。“怎么会?他这个人,帮人去牧羊都被小羊羔缠着,哪会不受欢迎?不过后来,我听闻他在相州山间多处碰壁,被当地人当作不详驱赶了出来,大抵他的性情就是在那时变的。”
“你如何知道这些?”
“他亲口告诉我的。”
“那为何,他从来不曾与我讲过?”
“可能是他比较怕你吧,薛大人。”
薛韫知笑了:“怕我?怎么可能。沈公子,你今夜讲的最好笑的就是这一句!”
沈时认真道:“他为何不能怕你?永州遍布你的手下,他的小命可谓捏在你手里头。你们以前不就是死敌吗?”
薛韫知心头一凝,慎重地澄清道:“其实,我们小时候关系挺还不错的。”
“小时候的事,长大了还如何能作数?”
薛韫知沉默片刻。“是啊。”
29. 黄鸟其一
虽然苏润莲搬到了她隔壁,但两人每天一个地上、一个在地下,忙得团团转,经常三五天见不上一面。今日相州边境上又有异动,薛韫知经常要与苏润莲商议梁朝可能安排那些将领带兵,二人之间的沟通,全靠萧临在中间跑腿传话。
一月下来,萧临都晒黑了一个度。
朝廷没给她太多喘息时机,尽管兵械制造、农田生产都已如期展开,梁朝的军队也在悄悄集结。
薛韫知占领的是两国北部的两个州,稍不留神就会腹背受敌。哪怕泊沙人不出击,也会面临朝廷军队的夹攻。一边是从京畿,另一边是从相州。
京畿与相州之间隔着绵延的笼山山脉,她当时就是从这里北上进入永州的。出于地形原因,笼山几步不可能大范围行军和吞并,故而她只要守好要塞,永州便是安全的。但荷州却不然,南边比邻京畿,北面当着泊沙,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现在,永州和相州的边境传来一动,似乎在朝廷在那里囤了兵,要来攻打永州了。
对此薛韫知发出了诚恳的疑问:“朝廷真有那么多兵吗?”
除了京畿必须护卫之外,朝廷只在荷州、江州有驻军,现在荷州归了薛韫知,江州太远。而且相州与洛京隔着笼山,自古就是与江州划为同一军区,而江州的兵力本已大量不足,不太可能再有余力分援相州。因此,薛韫知和安流一致推断,假若朝廷对她们用兵,大概率会从荷州的方向而来,沿着白沙江北上。
但是相州的情况也很可疑。
相州本应是白承玉的大本营,可是,白承玉这个人的消息已经断了快两个月了。之前在笼山一别,他孤身前往洛京营救崔林,现在应该还在那里如今梁朝诸多异动,他也没有预警。
薛韫知问:你最近有收到子衡的来信吗?”
苏润莲道:“未曾。”
“荷州连日大捷、游乐舫被劫走,他居然还一声不吭。”
“算起来,似乎有些太久了。”
两人相顾,面色俱是凝重,极大可能是白承玉在洛京出事了。
苏润莲道:“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我们有子衡在洛京,难道洛京不会安插人手在我们中间吗?”
薛韫知皱眉:“这是何意。”
苏润莲不会说无凭无据的话。他一定是注意到了什么。
他凝眸深思道:“只是觉得有些蹊跷罢了。薛祁叛乱时,永州薛氏那么多族人,竟然无人阻拦,他投降时,那些纵容他谋反的族人也无一人出来说清,就好像他做的事,与他们完全不相干一样。眼下朝廷造势要讨伐我们,他们又突然变积极,帮着招兵买马借粮造船。你毕竟不是在永州长大,虽是一族血亲,也要多加留意。”
薛韫知点头:“放心,我不会轻易将后背露出去。”
表面上,永州薛氏一族都与她绑上了一条船。可一旦她败了,谁不想要为自己留下一条生路。
薛韫知能理解,不挑明就是了。只要她能赢,这些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我已经与手下商量过了,如果此时攻打京畿,有望连通荷州和靖州。至于相州,本是四战之地,一旦江州失守便要门户大开。”
苏润莲也点头道:“我也觉得相州的兵马是在虚张声势。只不过这手段,倒有几分熟悉。”
薛韫知问:“你猜到领兵的人是谁?”
他摇头。
薛韫知笑道:“你娘这会儿估计还在洛京朝堂上替你开脱,说你死在了落霞关,而不是苟活下来投靠了我这里的叛军。”
以白吟山的性子,怕是宁愿相信儿子也死,也不愿意接受他叛变了。她疑心苏润莲不知如何面对白吟山,还有更多居住在洛京的故人。薛韫知要夺下京畿,就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要不我安排你留守永州、提防着相州吧?”
苏润莲兀自望了她一眼,眼底深意骤隐,转身背过手道:“你手下可以独立带兵冲阵的大将本就不多,我虽无用,但带兵经验可不少。再另找一位忠诚小将留守永州就够了。我要随你去洛京。”
薛韫知道:“也好。安流她们不熟悉由北入京畿的地形路线,你择日画一张地图给她们。”
“好。”
出兵之日,薛韫知和苏润莲挂帅两路。戴安按照惯例自荐前锋,薛韫知却道:“还是派苏润莲去。炼山这一代地界,他最为熟悉。”
所有的人目光一时间汇集到苏润莲身上。
苏润莲披甲执戈,明目英立,驭着一匹白马,鲜红的披风在身后飞扬,正从山路上疾驰而回。
“报!将军,前方道路完好,并无雨雪侵噬。盲山道在东、荡山道在西。”
薛韫知道:“走哪条路?”
“从前荷州驻军行径炼山,都是从盲山道穿出,因为距离更短。荡山道险峻难行,耗时耗力,但相对而言更少可能遇上埋伏和追兵。加入是我防守,定会分兵在荡山道防守以查不测。”
薛韫知决断道:“好。你带一队前锋走荡山道,我与安将军走荡山道。荡山道险峻,你先行三日,大抵能同时抵达。倘若中途遇到敌军、或被其他情形拖延,先到者攻城,在估县大堤汇合。”
“是!”
苏润莲带着前锋队伍西区荡山道,薛韫知和安流带着大军,沿着山脊走走停停,掩人耳目,至盲山道口,蜿蜒巍峨的大山横亘眼前。
炼山不是什么大山,放在天下七州二十一郡是那么不起眼。因在洛川北岸,守护着洛京城,方得此名。
住在洛京时,炼山就是登楼望见的天际上与乌云连成一体的一道黑线,是草书的“一”。
她们沿着山谷走了几里,都是宽阔平坦的路。两岸的山脊看着不远,实则还有不少距离,与其说是山谷,不如说是两道山脊间的一小片平原。
愈往里走,草丛里荆棘遍生,荒藉无路。行军越来越缓。
薛韫知不禁怀疑,这条道路究竟有多少年没走过人了,可苏润莲说他之前北上荷州,都是走的这条路。看来自从他走后,这条道也就荒废了。连同一起荒废的当然还有荷州以及北境的边防。
戴安行进在前,突然勒马,警觉地盯着周围。
“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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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前方好像有兵马靠近!”
果然,薛韫知听见了隐隐约约的马蹄声与人的喊杀声,从尽头的山谷里传来。紧接着,脚下的地面似乎微微颤动起来。她下令全军戒备,继续向前。
愈往前走,宽阔的山谷突然变得狭窄了,两边的山崖几乎合拢。在回音中,那阵喊杀声似乎愈来愈近了。
谷底疯长的蔓草里突然跌出来一人,浑身带伤,没走两步就倒在地上。
薛韫知看见此人染血的战甲,竟是我军士兵!
“如山,你在此处留守,莫带大军闯入山谷。允生,随我入谷!”
戴安策马而出,率着精锐的前锋骑兵队,为薛韫知开路在前。与此同时,愈来愈多的己方士兵从山谷里涌出来,看见援军都兴奋地大喊,虽然早了乱了阵行,不少未受伤的将士们立刻转过身去,与追上来的敌军交战于一处。
混乱之间,薛韫知瞥见了一抹明艳的鲜红。
远处,苏润莲正半腾跃而起,将长戟刺入敌人的腹甲,红披风扬起,上面多了几块暗色的斑驳。由于他那一身装束太过醒目,周围绕了密密麻麻的一圈敌军,都想捉住这个主将,回去论功行赏。
薛韫知抽出佩剑,勉强抵挡着周遭攻势。她本不善近战,此刻也是分身乏术。苏润莲朝向这边,大喊:“快撤!”
薛韫知听他的,立刻带着戴安撤出山谷。众人出谷时,安流已在两侧的山脊上埋伏了弓箭手,将追兵堵在路上。所幸,他们没有穷追不舍。
苏润莲带着他们往宽阔处撤去,临溪扎营,收整残军。安流将一幅行军路线图摊开。
众人围坐,都面露凝重之色。
苏润莲指着地图道:“乐文,刚才发生的事实在古怪,此战要千万小心。”
“到底怎么了?”
“我们明明是从荡山道进去的,将敌营围住,僵持了三日,断其水源,本来已经可以一举攻破营寨。此时,突然来了一支骑兵奇袭......”
“我们被冲乱阵脚,往外撤退时,正遇上了你们。可你们是从盲山道进来的,也就说,我们自以为这三在营地周围与敌人周旋,实则不知不觉地从荡山道走到了盲山道。”
绕了一圈,最后又被绕出来了。
薛韫知立刻正色,她知道苏润莲统兵多年,这一代山林是他曾经行军的必经之路,对此地了如指掌的程度,整个梁朝找不到第二人与他相争。不可能是因为一时疏忽而造成的错误。
薛韫知下令道:“如山,你扮成我,与苏公子同行。”
苏润莲:“啊?”
薛韫知道:“今日稍作休整,轻点一下伤亡,明日一早,再另做打算。”
“是。”
众人各自散去,营中弥漫着一股紧张之气。
苏润莲亦走入营地里去安抚属下。他肩头的红披风垂在地上,风吹过时,不似昨日那样飘逸了。
薛韫知正要张口叫人,想起随行医官本就有限,此刻都在救治伤员。而苏润莲既然还能行走且神色如常,肯定不愿先治自己。
她走上前,拉住了苏润莲的右臂。
30. 黄鸟其二
她的手很冷,苏润莲身上的铠甲却更冰凉,反复在冬夜雪地里触摸一块冰疙瘩,连带着她的心头猛烈一颤。
手触之余,不但冰凉,更有些湿意。
她把手拿开一看是血。
苏润莲一回首,那双秀目中柔和而认真,恭敬地道:“将军,您有何事?”
薛韫知道:“你跟我来。”
苏润莲乖乖跟着她,回到了中间的大帐中。此刻大家各自去处理事务,帐中无人,只有一簇小花苗噼里啪啦地燃着。薛韫知卸下外层的重甲,动作有些急躁,转身就去解苏润莲道铠甲。
苏润莲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乐文?”
薛韫知冷峻一抬眼:“有伤不治,你想死吗?”
红披风落地,沉闷一声砸在土里。
苏润莲不自然地往后一缩,挣动了一下,眼睛瞪大。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堂姐养过一只没能活过冬天的小猫,就是因为不喜近人、整天冒着风雪往外跑,一旦被人按住就要拼死挣脱,可惜在雪夜里冻死了。
她不知苏润莲身上何处有伤,也不能对着一个大活人像猫一样上手,只得无奈而平缓地道:“伤药给你,你自己涂,需要帮忙就跟我说。外头暂不缺人手,你在这歇一会儿。”
她都已经松了手,苏润莲却还维持着挣扎之姿,听见她的话,竟刚才更震撼地瞳孔放大,不敢直视她的眼。“......好。”
薛韫知全当他是难为情,背过身去,盯着桌上的地形图。平日里她一旦开始专注投入一件事,根本察觉不到周围的风吹草动,可是此刻帐中仅有二人,身后传来衣料窸窣和人的喘息,她几乎能看到苏润莲解衣的动作,猜得到他的手臂抬到了多高,几根手指掐出怎样的惯用姿势。
她还能感觉到,苏润莲的动作变得极其缓慢,呼吸声亦变得粗重。一丝血腥气散了出来,但她谨遵诺言,没有回头看。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苏润莲低声压抑着道:“......乐文?”
薛韫知马上回头:“怎么了?”
“你过来......帮我拿着。”
苏润莲的衣衫解开,缠在了腰际,中衣半敞露出一片雪白,上面血迹蜿蜒如溪,流至腰侧晕开在一团洁白的布料里。他用已经染血的袖子一擦,变成了模糊的淡粉一片,乍一看去十分骇人。但薛韫知看出他最长的一道伤着手臂上,从肘部蜿蜒至肩背,看着骇人,但需休养尚可痊愈,不是大毛病。
薛韫知坦然地走过去,十分熟练地将绷带缠绕在他的颈后扎好。苏润莲为配合她的动作,将半散的乌发拢到身前,这一拨拢,背脊上又露出一片交叠的新旧伤痕。他从军旅多年,这些伤痕的强度亦并非薛韫知所见过的最触目惊心的,却在她心底扎了一下。他的许多过往,并不为她所知。
不过除了一闪而过的淡淡惆怅,薛韫知并未过多留意苏润莲身上的伤,只是为他并无大碍松了一口气。
苏润莲回头望过来,犹疑道:“薛乐文,你......”
薛韫知还想着盲山道中所见,心不在焉道:“怎么?”
苏润莲:“......无事。”
他的两字说得极沉重,薛韫知这才分心片刻,看了看面前这个人的模样,除了眼底密布着红色血丝,瞧着脆弱积分,脸色到还算红润。她伸手摸了一把苏润莲的额头,苏润莲措不及防地又缩了一下。薛韫知松口气道:“没发烧,那就还好。把你跟顾凌霜走荡山道以来所见,再复述一遍,一定要详细。”
苏润莲轻触一下额头,即恢复正常道:“三日前,我与顾将军离开大军后,只跟盲道山口,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只要这几日不下雨,山路还勉强通畅,只需要三日就可以抵达一处旧时景朝在炼山南麓建的补给站,我们称其为巷口关。我不知现在那处关口是否还有梁朝军队驻扎,只好走过去了在看。三日后,我们果然看到了一处梁朝军队的营寨。那附近的山峦草木,虽然与我记忆里的模样有所不同,但位置大致一样,也有可能是被梁朝重修过,我们便没有怀疑。”
“敌军在山上,我们在谷中,故而不敢贸然靠近。我和顾旻分别带着小股骑兵冲过去劫营,想要引出对方的主帅,看看守在那里的究竟是什么人。但是一天过去了,也没看到主帅,只有小股不兵队伍从营寨里冒出来,我与顾将军合谋,绕着一座山头与地方周旋,本来可以把那支敌军围住。”
“但是顾将军与我绕山而行,本该合军一处,我却不见他,只好原路返回去找,路上突然杀出来一路敌军,对我们围追堵截。我方溃逃之际,我又见了顾将军,他大喊着说没等到我,才一路找回来,又引来了追兵。我当时就察觉了异样,明明我们是往不同的方向走的,又都以为是对方没有如此抵达汇合点,各地返城后,又遇上了同样一波追兵,这根本就说不通。而且我发现脚下的路似乎不是以前走过的,而是一条陌生的山路,不知从哪一步开始,我们就进了敌军的圈套,那根本不是巷口关,我们走的很可能也不是盲山道。”
薛韫知蹙眉:“虽然道路有变,你与顾凌霜均未曾察觉吗?”
“磁针的方向是对的,但那几日一直是阴天,不能依照星辰辨认方位......”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用未伤的右手掏出怀中的磁针,站起身在原地绕了两圈,“这磁针的方向不灵。”
薛韫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使磁针暂时改变指向吗?”
苏润莲眸中露出惊奇,思忖后缓缓摇头。
薛韫知召来众将议事,不过片刻的功夫,苏润莲再向众人演示磁针的位置时,指针却又已然恢复了正常。
安流却道:“我听说有一种东西,可以使磁针暂时失灵。在我的家乡,因为这事还传出过闹鬼的传言。”
顾旻道:“可那不是假的吗?后来都有道士过来清理过了。”
薛韫知道:“世人不知天雷引火,以鬼神而敬之。”
戴安道:“我想起来,靖州确实有这种东西。归德元年的时候,他们来岘县挖空了半座山,要找什么宝物进献给朝廷。我那时正任岘县督邮,疑是有歹人以权谋利,挖山要找的是煤铜金银,可是我过去一看,那真就是一座不起眼的土山。他们自称给朝廷进贤的宝贝是给相王世子的生辰贺礼,说是请神仙来算过,世子命中缺一五行,需要佩戴此宝玉方可长命。”
薛韫知的眼角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
她看见顾旻还是不死心地研究手里的那块磁针,想找出它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凌霜,你过来。”
顾旻走过来,手里继续摇晃着磁针。就在此时,指针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颤抖着偏离了正南方。
薛韫知道:“果然如此。”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贴身玄玉挂坠,放在磁针旁边,指针剧烈摇摆着,几乎是四面乱转。顾旻惊地大叫:“这是什么东西?”安流认出道:“是大人随身带的玄玉啊。”
薛韫知却一笑,道:“哪里来的什么玄玉,不过是名字好听而已。”她说着把玄玉靠近佩剑,啪地一声,玄玉和剑鞘紧紧粘在一处。
是块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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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
“允生所言的是岘县的天然磁山,温若兰本意借此研究新的兵械,但是此事太耗费人力物力,当时朝中一团乱,便一直耽搁着,无人问津了。我方才听闻磁针时常,便怀疑是受了磁体干扰的缘故。只是这才过了几年,温若兰又已死,梁朝不应该有那样的人力财力,把当年温若兰都没有付诸实践的想法用在战场上。”
苏润莲忽然道:“我听闻,修远当年收了一个弟子。”
薛韫知:“我怎么不知?”
苏润莲:“修远当时已经开始防着萧盈,自然不会让你知道。靖州矿山一事,朝中闻所未闻,应该也是萧盈告诉你的?我亦不曾知道。”
薛韫知:“那倒也是。温若兰这个弟子又是何方人物?”
“我亦没见过,只听说是一个传奇般的人物。”
薛韫知对众人道:“既然已经见识过对手的厉害,不可掉以轻心,亦不必气馁。盲山道上虽然一定设有埋伏,但直下巷口关,一路畅通无碍。我们今夜修整,明日再进。”
“是!”
她将苏润莲留下,向他询问一事。那时候苏润莲道兴致不高,眼皮也有些打架,还强撑起精神应答。薛韫知于心不忍,道:“你累了就去休息吧,我改日再问。”
“问吧。”
“改日吧。”
苏润莲抬眼:“你也有如此墨迹的时候。”
“......”
沉默了一阵后,苏润莲自责地道:“此次兵败,过失在我。”
“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如此。”
“若我能及时察觉到不对,没有把士兵们带进敌人布下的陷阱,那些人变不会为我而死。”
薛韫知道:“既充行伍,血肉之躯本以许国。你怎也有如此顾影自怜的时候?”
她本意是玩笑话,却让苏润莲惭愧地低了头。她叹气道:“你有几年不带兵,长期流浪、离群索居,现在又与安如山她们相处不睦,长此以往,我怕你忍受不住。”
苏润莲抬头:“谁说我长期离群索居?”
“......沈时?”
苏润莲叹气:“......算了。他说的倒也不错。此番连累顾将军败仗,只怕安将军更会看我不爽。”
“如山哪里会是如此势利之人,她对你颇有微词,主要还是性情不合罢了。你不必往心里去。她们与你性情不合,这不是还有我吗?”
苏润莲没有马上回应,脸色平淡凝重的神色,看不穿心中所思。
薛韫知忽而道:“苏空山,你和我,算是什么关系,朋友么?”
苏润莲一顿,立即答:“那不然呢。”
虽然是陈述句,但他的语气却仿佛自己都很惊讶。薛韫知笑了笑。苏润莲反问:“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就是旁人问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苏润莲道:“那你刚才是想问我什么来着?”
薛韫知把那枚玄玉挂坠放在苏润莲的掌心里,问道:“你仔细想一想,千万想好了再回答我。温雪筠的女儿是哪一年出生的?”
苏润莲确凿道:“顺兴十三年。”
“你确定?”
“十分确定。”
薛韫知若有所思地抽回了手。“知道了。”
苏润莲有些急道:“你为何有此问?”
“这枚玄玉不是我的。”薛韫知索然道,“这是崔林把小九抱到我家时,送给小九的生辰礼。这几年我一直没问过她,小九究竟是从何处抱来的。”
31. 黄鸟其三
苏润莲的脸色在那一瞬间闪过茫然纠结遗憾等种种表情,最终他沉声道:“不论你想到什么,千万别再往下想了。”
薛韫知极少见他这般失态,更心生疑:“我并未说什么。”
苏润莲突然一转:“我忽想起,萧若水和温修远,颇有很多相似之处。就连家中兄弟姐妹的个数都一般像,真是奇缘。”
薛韫知习惯于问话时,盯着对方的眼睛。可是苏润莲在与她目光相接的一刹那,如电驰般的移开眼。她自觉无趣,便道:“你身上还有伤,早些休息吧。”
*
次日,大军抵达盲山道谷前。
顾旻回忆道,昨日交手的那位敌军主将,身手不凡,勇猛善战异乎常人,连苏润莲都不慎受伤、差点被一枪挑下马。
薛韫知仔细回忆了一番她离开朝廷之前,可曾听说过一号这般骁勇的人物。
结论是,不曾。
来历不明。一概不知。
安流扮作了薛韫知,头盔上顶一根硕大的红缨,黑披风在背后翻滚。她与苏润莲带队走在最前方,二人所骑的两匹马也像互相掰着一股劲儿,马头朝两个方向歪着,就不愿意并在一起。
进入山谷后,两侧的天瞬间暗了下来。敌军果然有埋伏,戴安率领的先锋队几乎一瞬间就在谷中深雾里被淹没了。混战之间,顾旻大喝一声:“我看见敌方主帅了!”
薛韫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匹玄色的汗血马如飞鸟般出入于军阵中。那骑马的主将身形高大,身段却很是灵活,此刻正匍匐于马背上,忽然一挺朝苏润莲刺去,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薛韫知不禁在心里赞叹一声,能让苏润莲近战输掉的人不多,眼前这个人若放在顺兴年间,也该是能与温雪筠、萧离相媲美的人物了。
她转身问顾旻道:“昨日你曾与此人交战?”
顾旻道:“未曾。她一直与苏公子纠缠着。”
薛韫知道:“我也正奇怪这一点。莫非苏空山跟这个人有仇吗?”
只见那人多次对苏润莲穷追不舍、图穷匕见。诺大的两军阵前,二人仿佛旁若无人地在比武。额......如果不是苏润莲一直被人追着打的话。
安流怎么也不过去帮一把!
这时苏润莲策马窜到了安流身后,那位气势汹汹的将军提着大刀追过来时,他猛地调转马身,安流莫名被二人夹在中间,横刀替苏润莲挡下了一击,脸色紧绷地怒吼了一声。
薛韫知悄悄地擦了一把汗。
“不知允生能否突围,但若我们再不动作,被敌军夹在这里,困于谷中,与前后都断了支援便麻烦了。”
顾旻附和:“我随将军冲阵!”
此时,一直随军参谋却不说话的沈时忽然道:“所有人一起上,薛将军,你怕不是疯了?”
“那沈公子有什么更美妙绝伦的法子吗?”
“......”沈时默然,“这是送死。”
薛韫知伸手一把牵住他的马拽过来。“跟紧我吧。”
顾旻有昨日教训,此刻咬紧牙关,再引兵冲上去。
其实论军队的人数及质量,薛韫知要更胜一筹,只是攻受之势难逆,须堤防被敌人带入圈套、骗进埋伏。敌军人手不多且纪律零散,为首战将虽然自身骁勇,但一路上只顾绕着苏润莲和安流围追堵截。反而军队列得毫无章法,似与前日布下埋伏的判若两人。
方才那人惹怒了安流,却不恋战,继续追着苏润莲杀过去。
这下安流也察觉到了异样。若是为了围堵主将,勉强还可以算作擒贼先擒王的战机,这人分明是向着苏润莲去的!
薛韫知隔空与安流对视了一眼,举起了腰间的令旗。安流和苏润莲立刻会意,在前方山口的岔路分开两道。苏润莲则往昨日那条从荡山道而来、明知是陷阱的路上跑了过去,安流则沿着戴安开出的路线反追敌军。
那人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依旧追着苏润莲不舍,察觉到自己的兵被分成了两路,怒吼一嗓,转头回来追安流的大军。
见她调头回来,薛韫知已经恭候多时了。
“放。”
两侧山崖上的士兵闻声放箭,箭雨混着巨石块像谷底滚去。那人紧急勒马,一抬头,正与薛韫知四目相对。
薛韫知突然感到头皮一麻。
这个人,她认识的!
她一把夺过身后的沈时抓在手里用来防身的归墟箭,毫不犹豫地拉满了弓,瞄准了山下那人。
沈时为薛韫知眸中的滔天恨意一震。“将军?”
薛韫知手上青筋暴起,眼底灼灼,松手放出一箭。那人用箭弹开了。薛韫知发出一声狂躁的嘶吼,又伸手去拿箭。
沈时大叫:“小心!”
他扑上来把薛韫知往后一扯,几条箭矢擦着二人的头顶射向身后的树林。沈时吼道:“大人不管你与此人有何渊源,切不可置己身安危于不顾!”
薛韫知双目猩红:“今日便是我葬身于此,也要除掉此人!”
“大人切莫这样说!更不可被安将军她们听去,伤了三军将士的心!”
薛韫知倏地冷静下来。
的确,她不能在这里与言和一命换一命,她肩上挑着的已经不只有己身得失。
“沈大人有所不知,此人是朝廷的蛀虫,若放此人归山,可谓伤天害民。”
沈时疑道:“何方人物,姓甚名谁?”
薛韫知愤恨地道:“言和,言时明,故御史大夫言钦盛之女。”
一阵沉默。
沈时道:“闻所未闻。我还当是何方神圣。”
薛韫知冷冷道:“你当然不知,若非亲眼所见,我亦不信世上有此般无耻之人。”
沈时道:“此人究竟做了何事,能让大人您恨到这个份儿上?”
“你可知她是如何坐上这位置的?顺兴十六年,就在我们脚下的这条路上,她先是背叛先朝苏丞相的信任,将洛京以北万里大关门户洞开,迎□□大军入城。苏群玉久病不起,听闻城坡消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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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吐血死了在病榻上。时人谓之,乱天下之始,在言时明。”
若仅是如此,还不算什么大事。薛韫知并非景朝的忠臣,亦还在温若兰手下做过不小的官。
言和引□□大军入城时,遭京畿百姓反抗,她竟然下令纵马踏人,滥用私刑、为非作歹、残杀良民,一时间恶贯满盈。
自然,这些劣迹都被抹去了,当时言家支持梁朝入京,正是风光日上,无人敢招惹言御史的独女,何况她本来就是一个如此令人生畏的角色。
但满朝文武之中,有没有人见过她的恶性、仍然直言不讳的?自然是有的。
就是苏润莲。
人们都说当时苏群玉是被言和给气死的,这二人之仇可以说是不共戴天。但苏润莲现在没有认出言和,是因为他确实不认识她。
当年言和大概也知道自己在洛京得罪了太多人,一直留任边境守军备战。朝廷美其名曰军务繁多而人手匮乏,不肯治她的罪。
长久以往,苏润莲屡次进言无果,只得作罢。也许是从此时起,他与朝庭渐渐离心。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苏润莲应该过得很苦,失去了父亲,挚友温雪筠已死,昔日的君主陨落,一度蒸蒸日上的朝堂又堕入黑暗之中。
可对于薛韫知来说,那是她蛰伏了近十年才终于等来的好机会。
□□自己就是女子,她后来任用的许多人——贤不贤能另说,至少从来没人因是女子之身被拒之门外过。就连言和那样的人渣,都能得到重用,条件只有一个——忠诚。
对梁朝、对温家的绝对忠诚。
对于很多趋炎附势的人而言,这已经是足够诱人的条件了,比修身齐家治国齐天下的远古理想简单多了。
可有些人就是做不到,就是宁肯死,也不愿意和光同尘。
比如苏润莲。比如萧盈,再如薛韫知她自己。
苏润莲在新朝廷得不到往日的重用,屡次谏言都被驳回,乃至遭受冷嘲热讽。许多人以为他对梁朝的不满,是出于他与新贵一党结了私人恩怨,抑或是因为昔日门庭光辉不复,一时难受。这些固然卒成遗恨,但若他在洛京待不下去,退隐山林不好吗?闲云野鹤不好吗?
薛韫知一早就知道的,他绝对不可能低头的,如此下去,早晚被人弄死。
落霞关哨岗的烈焰焚身,哪怕躲过一时,终究难逃一劫。
薛韫知还一直没有机会问他,落霞关时的生是否比死需要更多勇气?这苍生到底值得吗,值得让那一位光耀璀璨的天之骄子,入世尝遍天下苦草,从见乾坤,到怜草木,再到成为草木中平凡细嫩的一根。
直到天旋地转,直到曾经的相府公子衣衫褴褛地朝她走来。
有谁人还记得,谁还怜惜那位鹤峰上的少年郎。
笑言婉转,解路人难。
薛韫知一早认定这世道都黑白难明、是非不分。她不会抱怨不平。这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只是感到很心疼。这份疼意,却在她的意料之外。
32. 黄鸟其四
山谷中浓烟滚顾,是方才投放的石块与火箭所致。谷地很久没有喊杀声传出来,沈时长舒一口气道:“死了,还是跑了?”
薛韫知派人下谷中查探,回来报道:“谷中只有一些残兵尸首,未见敌方守将。”
言和跑了。
前方的盲山道大路上已经满是薛韫知的兵马,所以言和只有可能是往另一个方向,也就是荡山道跑去了。虽然她很想现在活捉这个人,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出炼山,打通以后的兵马粮道,还有——与戴安和薛行月的前锋队伍会合。
沈时亦道:“算算日子,薛舒君此时应该到了渡口。大人,立刻走吧。”
薛韫知点头:“嗯。”
她朝那片深不可测的谷中要望一眼。苏润莲尚不知去向。这座山谷里应该被布下了一座强大的迷阵,他身上又带着伤,亦不知他对言和的底细知道多少。眼下人手不够,她想分兵给苏润莲,都未必管用。
她一叹道:“也罢,炼山过去是他的练兵场。他应当心里有数。”
二人策马而下,汇入安流大军中。敌军此时不见主将,群龙无首,顷刻溃散。众人乘势将他们逼出山谷,涌向了一片开阔的平原。
那一眼,天地辽阔。
白云浮于晴天,满地衰草连绵,远山可望不可及,触目遍地村烟。小桥流水出村口,绿甸鸡犬凑相闻。南望云霞尽头,青烟缈缈,白日尽处,百丈华城,是吾故乡。
由此南去一片平地,白沙江波涛滚滚地流入一条潺潺清溪,汇成洛川,再南下奔流,涡旋肥壤,河阴之地,便是洛京。
一过炼山,似乎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风吹过树梢,远天好像是透明的,罩了一层波光的琉璃。一切都是浓墨的色彩,水是深渊聚流,木是高树悲风,涓涓簌簌,澄明烟笼。
游遍各地而后知,唯有京畿一带,才有这样澄净且浓重的天空。
众人仿佛对此没有感受,只有薛韫知坐在马上,慢慢、慢慢地轻摇着,等安流唤她时,勒紧缰绳疾驰,目侧光景飞逝。
“前方情况如何?”
“戴将军已经占了渡口,正在被敌军围攻!”
“前去支援。”
“是。”
只见远处一片宽阔的水面,状似大湖,那是梁元帝温若兰为防洪汛在此修筑堤坝后,形成了一处积水,两条大河在此汇聚,南下成为那条洛京人无比熟悉的绕城三尺水——洛川。
水面上,缓缓驶出一座乌黑的庞然大物,从码头小兵的视角看去,宛如一座大山压在眼前。
“鬼、鬼船!”
薛韫知不禁汗颜,她之前安排薛行月修复游乐舫的时候,由于时间紧迫,并未来得及修复画舫表面许多用于观赏的装饰,那些珠宝琉璃金瓦翠玉,现在都四仰八叉地从船体各处剥落。加之整艘画舫都被喷了一层乌黑的漆,彻底改正了白承玉之前的花哨审美,这艘满身碎屑的黑船,乍一看,倒真有几分“鬼船”的意思了。
有了游乐舫加持,那群还想夺回大渡口的梁军顷刻溃散。顾旻象征性地追上去逞了几刻威风,就被安流喊了回来。
薛韫知走上渡口查看情况,心底大松了一口气。
夺下大渡口,此战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她当然不指望靠自己这一点兵马人力,在背后的相州和永州并未安分的前提下,就能一举攻进洛京。她不过是要在全天下人面前力气门面,证明有与梁朝对抗的一战之力。现在她手握大渡口和炼山山道,便是掌握住了由北进入洛京的门面。而且,京畿西北方向的靖州是安流这支军的老家。这一来,整个梁国北方都进入了薛韫知的博弈范围。她以最少的资源划走了所能触及的最大势力。
险吗?自然是险。方才在盲山道遇上言和,一旦出不来,便是前功尽弃了。
薛韫知也是此刻放心下来,才感到一阵心慌,汗湿了衣衫。
但她要处理的事远远没结束,短短几年间,大渡口的水患得到治理,人口暴增,周围的田野间星罗棋布着大小村寨,虽不见重要城池,但她原先的占领平原驻军的设想不复存在了,只好暂且在山脚下扎营。入夜时分,村口的瞭望台上还燃着熊熊火焰,这边军中斥候亦在墩中不敢合眼。
晚间安营扎寨后,薛韫知照例召集众人前来议事。
“眼下我们占了大渡口,走出永州的第一步,算是险中有胜。只有一件事尚未解决,舒君,我们从炼山过来时遇到了埋伏,梁军派去的将领是言和。今日我把她逼进迷阵中,尚不知所踪。苏润兰与她一起大约都进了迷阵,亦不见下落。”
薛行月的脸色一白。“言时雍吗?......朝廷大约确实无人了。”
顾旻急道:“那苏公子怎么办?”
薛韫知抬手:“你急什么?”
顾旻哑住了。安流道:“炼山本就是苏润莲从前的练兵场,他又精通天工密术,我看这迷阵未必能困住他。方才那个言和一直追着他不放,他是看出来了这一点才把她引开的,是在帮我们。”
薛韫知点头。
顾旻道:“原来如此......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薛韫知道:“我们拥兵而至占了渡口,现下百姓惊异之际,不能不给出解释。之前白吟山不是还在洛京造谣我死了吗?”
薛行月幽幽道:“其实先造谣的人是你自己。”
“......那不是一码事。之前苏空山写的那篇檄文被指认为作伪,无人可信。现在梅大人出面作文,天下人总该相信了?”
薛行月点头道:“梅大人托付我带来了。还有一事。”
“何事?”
薛行月和安流悄悄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请您登船。”
暮色之中,薛韫知跟随着薛行月和安流,擎着火把走在岸边。洛川的水黑盈盈的,光滑如绸缎。夜幕里的黑色大船看着比白日更加可怖,薛行月踏上船版,火光照亮一根倾倒的桅杆和洒落满地的串珠链,闪烁的光焰映着她忽明忽暗的脸。
“乐文,请看这图腾。”
她将火把高举,照着舞场天花板上新漆的彩绘。那里原本是一朵硕大的重瓣青莲,之前在荷州战斗中被毁了。现在修补了屋顶,彩绘也重新画成了一丛茂盛的绽开于山石间的金菊。漆中带闪,真可谓金光熠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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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行月道:“这是永州的画师自发为你筹备的。”
安流道:“本来想等明天早晨。但又一想,此事还应该提前知会一声,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薛韫知听见暗示到此,心里隐隐有了预感。她其实也在等这一刻。安流的安排不错,现在的确是个良机。
只是......
“可否再缓两日。”薛韫知听见自己的声音,心中有点惊讶。居然不小心说出来了?
安流疑惑道:“还要等什么?趁着这两日军中士气高涨又能尚且安生,早日做了吧。”
薛行月却了然道:“他那条命硬着呢,应该死不了。他在不在场,并没有区别。”
安流恍然大悟:“是在说照水青莲?”她用余光瞥了一眼天花板上金光熠熠的图画,低声道:“跟他有什么关系。”
她似乎也注意到了,薛韫知看到了她们准备的这份“惊喜”,表现得并不喜悦,甚至过分淡泊,近乎算是惆怅了。
薛行月用眼神示意安流先走。半晌,她指着那幅松山尘石图问薛韫知:“因何不悦?”
薛韫知眸光微一闪。“并非不悦,只是不适应罢了。那个我,也早死了。”
“此事无关乎你怎么看,在天下人如何看你。”薛行月却道,“不论你之前走到今天是靠什么,往后你再想更进一步,就必须要依托你是薛家后人、温华门生的身份,否则你想回到洛京乃至入主那大殿,根本难于登天!”
薛韫知沉默了。这些她心里知道,只是在等一个人来点醒她,才敢真正去直面。
薛韫知沉稳道:“你说的对。多谢了。”
薛行月猛地松了一口气。“你居然听进去了。”
薛韫知淡淡笑道:“那是自然。”
她背过身去,面朝着渡口上的一轮弯月,望着满天的疏星。河畔边柳梢清净,风过树止。她又回首抬眼一望,那幅松山尘石画熠熠生辉,仿佛在废墟里凝视着她。她再不回头地踏出游乐舫朝外走,并在心中默默念道:
鬼船。
*
翌日清晨,薛韫知一早清醒,挽发髻,正梁冠。
听见帐外一阵动静,她平静地坐在太师椅上,面色沉缓,人人见之心安。
她默默把铠甲穿上,从霜剑悬在腰间,手扶剑柄,掸去尘辉。
帐外,安流唤道:“请将军出来,我等将士有言相谏。”
薛韫知掀帘而出。清晨的微光本是柔和,帐外整齐的军甲成列,却是万分扎眼的。
薛行月立刻带头跪下去,手中捧着一件崭新的战袍,两肩绣着日月星辰,上面放着一顶金盔,高高地举起,口中齐声正呼:“请将军继位永王,率军封土,安我万民!”
“率军封土,安我万民!”
“都起来吧。”薛韫知重重地道。
她松开扶着从霜剑的手,双手捧过那件崭新的战袍。安流与薛行月上前,为她戴上了那顶金盔,披上了战袍,宽大的衣摆在风中扬起,露出交替排列的一串日月星辰,随着风的跌宕,交替升落。
三军齐贺,鼓声雷鸣。日出云端,照临王土。
33. 黄鸟其五
第二日正午时分,薛韫知正与安流商讨接下来的对策,忽然顾旻走上前:“将军,外面来了几位老翁,说是附近村子里的长老,想要见您一面。”
薛韫知道:“过去看看。”
安流道:“我与你一同去。”
那几位老翁俱穿着褐衣,拄着拐杖上前。薛韫知一一迎见后,只听一人道:“大人,您可是景朝派来的救兵?”
这是什么意思?薛韫知笑道:“我等是起于永州、荷州的义兵,欲讨不义,无乱于民。请您放心,若有什么需要相助,我等亦尽力而为。”
老翁如同没听懂,继续自说自话道:“梁朝不义,祸乱百姓!小民不知大义,但您既然是景朝的救兵,一定是好人呐......”
薛韫知一边应和一边心中无奈,这都是哪跟哪啊?不过幸好他们并无恶意,甚至表现出欢迎,虽然把她误当作前朝旧臣,那也无所谓......
安流道:“之前在荷州时,就有不少打着景朝旗号造反的义兵。没想到在炼山这一带,景朝如此深入人心。”
薛韫知也感到奇怪,也许是民间的一些传说戏话吧。即便在洛京,景朝都不曾有那么多忠臣。“过去的二十年,景朝无非是宋明一个光杆司令撑着,底下的陆安、苏群玉各怀野心,早在温长荣攻下洛京之前,景朝早已名存实亡。不过宋明尚在时,众人装也要装得像圣贤君子,时局不至大乱。也罢,这些事太复杂,不必与几位长老说。”
她给长老们送了几袋粮食,聊表善意。送走了他们以后,沈时走上来,道:“大人,有个好消息!”
薛韫知:“什么。”
“苏公子回来了。”
薛韫知猛地抬头:“在哪?快带我去!”
穿过军营走到另一端,戴安正带着几人审问言和,她们手握齿鞭,言和被五花大绑起来蜷在地上,嘴角挂着血,却还一脸得意的笑。她望见薛韫知走过来,就故意吹了一声口哨,大喊道:“薛乐文,你的命好硬啊!克死家人,又克死老师,你什么时候——”
啪!戴安用齿鞭抽了她的脸。言和猝然大叫一声,挣扎着一边吼叫一边扑向戴安。薛韫知路过淡淡道:“把她的嘴堵上。”
薛韫知一把掀开帘幕,外面言和的喊叫刚停,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苏润莲独自一人坐在帐内的石墩上,边上放着一盆血水。他已揭开上半身的衣袍,用中衣沾水擦拭着刀伤。
听见动静,他抬头道:“沈......”
像是忽然咬住舌。沈时跟在后面钻了进来。苏润莲无奈道:“不是让你去拿药吗?”
沈时道:“我去戴将军那边凑个热闹。你们先聊。”
他说着又泥鳅般地钻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薛韫知与苏润莲。这场景不是第一回出现了,薛韫知不觉得哪里怪,上前就要帮他包扎,苏润莲却把腰上的外袍往上拽了拽。
四目相对。薛韫知:“......”
“戴允生通些医术,我去喊她来。”
“啊别别别——”苏润莲突然慌乱要去拉她的衣角,不慎扯到伤处低吟出声,“嘶......”
“别动!”薛韫知厉声道,“坐好。”
苏润莲一动不动地僵在哪里,薛韫知手里拿着蘸水的布条,突然觉得碰哪里都不对,深吸了几口气,想着过节包粽子时的气氛三下五除二把苏润莲腹部的刀上包扎好。
“请军医看过了?”
“看过了,无碍。养几日就能好。”苏润莲脸色发白,额头上汗津津的,虚弱地笑了笑道,“言时雍可真是下的死手,幸亏我熟悉地形,提前破了迷阵把她困住。要不然,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薛韫知的动作微微一滞。
可苏润莲仿佛没有察觉地还在说笑:“几年不见,言时雍也憔悴了太多吧,我都没认出来,她头发都快掉没了,头盔一掉,脑顶像颗卤蛋......嘶、你轻点儿啊!”
薛韫知严肃道:“我看她想把你削成一颗卤蛋。你什么时候惹到她了?”
苏润莲茫然道:“没有啊。”
“罢了,我看言时雍神智不太正常,也别计较这个了。你能把她抓回来,我实属意外。”
他略带得意地笑道:“那是,宝刀未老啊。”
薛韫知用布条轻轻甩了他一记。“你才几岁就老?”
“三十多岁了,都说三十而立,我还在山里挖野菜吃呢,如何还不老?”
薛韫知突然注意到他指甲逢里的新鲜泥土。想来“挖野菜”并非是夸张的形容。她微微皱眉,忽然道:“对不起。”
他脸上笑意一僵:“什么?”
“你旧伤未愈,又屡屡涉险。”
苏润莲却不在乎地笑道:“为将者,岂能无伤?”
薛韫知沉声道:“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我们自从离开洛京、离开那种温饱俱足的平凡生活太久,就连人应该怎么活都忘了。刀剑之伤、切肤之痛也觉得司空见惯,似乎没有什么是忍受不了的。”
苏润莲深邃的眸光微闪,随后垂眼道:“既生于家国忧患之际,天下苦命人岂止我们几个。兵戎不辍,战鼓不息,总想做个为国捐躯的英雄,我们这代人不都是如此。”
薛韫知道:“其实只有你是如此。”
苏润莲微怔,一笑道:“我大约是受我母亲的影响太深了。”
薛韫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四海平定,民有所养,再无兵戈征伐、祸起四方。你现在习惯的一些伤痛都不会再出现,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
苏润莲正擦拭着伤口的动作忽然顿住,似难以置信地望着薛韫知,莫名看得她背后一阵发毛。薛韫知忍不住摸了摸脸:“怎么?”
半晌,他才垂下目光,低声讲了一句耳语般的话。薛韫知故意装没听见追问道:“你刚说什么?”
苏润莲不再说了。
其实她刚才听清了。苏润莲说的是:“这梦原也没有那么不好。”
*
翌日,上次收了薛韫知送出去的粮食的一位老翁带着娶子前来拜谢,还出言邀请她们去村中看看。薛韫知心下疑惑,这该不会是什么陷阱?
苏润莲被她勒令养伤,关在中军帐后面的一座小帐篷里。此时他换了常服,极其缓慢地走出来。“他们是来见我的。”
老妪老翁一齐看向苏润莲,喊道:“苏公子,真的是您!洛京说您死了,我们家豫儿伤心难过了好久,说是要替你守好炼山......”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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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莲道:“我没死。郑豫如今可还好吗?”
“......不知。半年前,豫儿被调入中军,去了洛京,再也没出来过了。刚去的几个月还有消息,现在连信都没有了。”
“您别着急。路上耽搁了也是有可能的。”
“苏公子,您不是洛京里的贵人吗,能不能帮我们联系上豫儿啊?”
苏润莲的神色微微寞然。“实不相瞒,我亦很多年没有见过家人了。不过您放心,洛京暂时还很安全,郑豫一定无事的。我以后若有机会进京,必然将二老的话带到。”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原来这二老的小儿子曾经是苏润莲镇守炼山时救过一名的下属。送走他们后,苏润莲怅然道:“也不知洛京到底是什么情况。子衡也已经两个月多没有来信了。”
薛韫知观察她的神色,忽然吩咐顾旻去把那二位老者寻回来。
苏润莲疑道:“这是做什么?”
“去参观村子啊,你不是很想去么。故地重游,看看民间烟火如何。”
“......”苏润莲轻咳一声,“只怕军中多有不便,还是算了。”
薛韫知坦然道:“没有什么不便的,我与你一同去。就当是探访民情了。”
几人留下安流镇守全军,黄昏时分,跟随老妪一起进村观览。
村中屋舍俨然,整洁规矩,看得出来是近年刚建的。苏润莲不禁感慨道:“我刚到炼山练兵时,这附近一带都是荒地,根本没有农田。郑豫是我遇见的一个乞儿,他十三岁拜师学做鞋,但常年被主家殴打、逃了出来。我收留他在军中,他也伶俐刻苦,什么军令阵法一教就会,每日晚上挑灯读书,还教其他战友拾识了一些字。我把他提拔到身边,驻军几年,日子好起来了,他把年迈的父母接了过来。我们在荡山道尽头的山谷里建了一个村寨,收留附近的流民。那里现在已经废弃了,人都迁到这临水的大平原上,也是一件好事。”
“落霞关那日,郑豫亦在我身边,是我心腹之人。我察觉情势不对,派他去喊子衡来救我,但......”
薛韫知从未听过这一段,白承玉只讲过落霞关上漫天的大火,和哨岗从里面紧锁、如何也撞不开的大门。“是他来晚了么?”
苏润莲沉默了。
“不是。”
薛韫知听懂了,是苏润莲派郑豫去喊人的时候,他还未存死志,更没有计划出后面假死脱身、流浪三载不归洛京;哪怕他母亲仍在朝中掌政也不会去;宁肯在山里挖野菜果腹也不回去。
原来他在落霞关之死并非她如在靖州假死一般,是提前安排好的。他是在某一瞬间,突发决定了的。
薛韫知隐隐感觉苏润莲的情绪波动很大。他接下来要袒露的细节,一定至关重要。
“有人比子衡先到驿馆。我心喜终于来了援助,开门去迎。”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在二人旁边,老妪正一边整理儿子寄来的信,按日期整齐地摆好,一边嘴里念叨着:“豫儿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苏润莲脸上的复杂神色化开了,交织着痛苦、迷茫、自责、悔恨,还有一种深深的悲凉。
薛韫知心头一颤,停下来问他:“你怎么了?”
34. 黄鸟其六
薛韫知的目光移向他手背上的灼伤痕迹。苏润莲不动声色地将袖口往下一抖,盖住了那道疤。
如果她没猜错,苏润莲在等援助时,驿馆还没有起火。那个先于白承玉一步赶来的人,根本不是援兵,而是放火烧他之人!而且很可能是他认识的一个人,背叛了他,所以他才会有如此反应。
而白承玉再赶到时,驿馆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白承玉还特被强调过,驿馆的门是从里面锁上的,他怎么撞都撞不开。所以很多人才以为苏润莲之死是个意外,或者是他自焚身亡。
真实的情况显然复杂得多。复杂到苏润莲都难以启齿,哪怕一想起来就心神大乱。
他不肯在说了。薛韫知亦觉现在不是逼问的好时机。
几人跟着老妪穿过小桥,走向村子中心。那里围绕着一棵茂盛的老梧桐树,建有一座新落成的道馆。
薛韫知走入那座观,才发觉里面布置十分简朴,倒像是谁家的祠堂,两侧挂着对联上写:“故镜重磨”、“旧衣新涣”。
沈时道:“我在梁军见过许多此类野观,是村民为祭前朝忠臣而建的。这副对联的道‘故’对‘重’,‘旧’对‘新’,均是表达思旧之意。”
戴安问:“那座铜像是谁的像?”
沈时道:“我也不认得。”
薛韫知动了动嘴唇,忽然想起来苏润莲就在外面,连忙转头道:“等一等,别......”
她本想说的是“别让他进来”,但是晚了一步。苏润莲已经踏入了观内,抬头望向铜像,脸色瞬间僵住了。
那座铜像身着红衣,发束长冠,带兰花玉耳坠,腰悬一圈玉环带,坠一柄金色长剑,双手无名指上各佩一枚兰花扳指,一手执笔,一手握剑。
只需一眼望过去就认得出,这是谢兰玉。但是再仔细打量时,却又哪里都不像。
薛韫知问带路的那位老妪:“这是何意?”
“我们村子都拜谢老爷,祈求风调雨顺,可灵了!”
“......”她不知道谢兰玉几时还涉猎过农桑。但是既然百姓如此祭拜,必有其缘由。再细细问起,才得知此地的居民都是在大渡口的水坝落成后,从京畿的南边迁移过来的。他们似乎都认定了,大渡口风调雨顺全是靠谢兰玉的功劳。
顺兴末年,谢兰玉一度成为朝中领袖,威望极高。想必有些未必是他亲自主持的事,只因主政在他,便被不明所以的百姓一并算在了他的名下。
如果她没记错,大渡口是顺十三年开始动工,到乾启元年竣工,主持者是梁元帝温若兰。
这差的也太远了。
梁朝朝廷为何不趁机宣扬温若兰的功绩,以此招揽民心呢?在距离京畿如此之近的地方,百姓祭拜谢兰玉为神,而把温若兰中这段历史抹除了。这不应该。
戴安道:“或许是萧盈?”
薛韫知断言道:“她不会如此。”
沈时道:“如果是萧太后捣的鬼,那她死之后清算了那么多同党,朝廷为何不管?而且这观很新,估计是最近两年才建,萧盈早都死透了。再者,她为什么要修谢兰玉的像?”
戴安道:“也对。”
薛韫知心中正是如此想,修这些神像、让人把谢兰玉当成神祭拜的,必是与谢兰玉亲厚之人。所以绝不是萧盈。
沉默多时的苏润莲忽然道:“我知道是谁了。”
众人望去:“是谁?”
“静之。”
“杨文矜?”薛韫知惊讶之余,也觉出七分合理,“......那确实能祈风调雨顺。”
自从顺兴十年,天下榜的变故之后,杨文矜接连销声匿迹许多年,有人到她的住所翰云居去寻,发现院落竟然凋敝,像是久无人居。人们都传言她上山做了隐士。顺兴十五年她突然回到了洛京,原来这些年,她没有隐居,而是隐姓埋名地到京畿附近的村镇间云游,考察民情、整顿吏治,作《止至》篇。那时候温华自囚于笼山,鹤峰上正缺人主事,白吟山便邀请杨文矜上山做讲官。
据说杨文矜接到任职,欣然上了山,然而只过半日就下山询问:温华先生何在?小石头妹妹何在?白吟山答,均不在。杨文矜道,如此她亦不愿做讲官。
后来白吟山不知怎么说服了她,杨文矜便是现今的鹤峰主事。薛韫知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几乎快忘了这个人,是在洛京当乞丐的那一年间挺百姓津津乐道着这故事,才心中恍然,原来杨文矜回洛京后竟然念着她。
也许并非杨文矜念她,而是讲故事的说书人在乱世里怀念曾经的中兴罢。恰如大渡口居民祭谢兰玉祈顺,非为怀人。
老妪道:“今日刚好是初一,村头有戏班子场戏,讲到正是谢老爷与苏公子年轻时候的事,您几位若想看一看,我会带路。”
薛韫知强在苏润莲之前道:“如此有劳了。”
几人依次走出,只留下苏润莲一人,慢吞吞地还没走。他往旁边挪了几步,站到铜像的正前方,抬头望着那张不似故人的面容。
村口的戏台已经搭好,男女老幼散坐在草丛间,月光给大地镀了一层银白。
两位披着黑斗篷的小演员上了台,薛韫知才差点惊掉眼睛,这戏哪里是讲的苏润莲和谢兰玉“年轻时”,分明是小时候!
那时候景玄帝健在,他们这群孩子都是个位数的年龄。陆合还能在元宵宴上舞刀耍枪,惹得众人欢欣。宋明还没有跌入冷湖里险些溺死。陆安还是大将军,苏群玉尚为百官之首,余力写着草稿《理说》。谢庭渊领中书监佐丞相事,华发未生,康健如钟,常结伴出入。
一日,因谢庭渊常夜宿尚书台、久不归家,七岁稚子子谢兰玉直接跪到了尚书台的长阶外。路过的官员疑惑,他就大声说:“我来接我爹回家!”
小孩子一句话中气十足,却是伦常颠倒,把常话说反了!围观众人纷纷大笑起来。
恰好苏润莲也途径此地,提醒他尚书台乃是朝廷重地,不可跪在这里。谢兰玉不听,讲明原委后,小小苏润莲竟然当场陪他一起跪了——恳请谢中书早日回家!家有夫人有儿女,必须回家!
谢庭渊丢不起人,终于出来了。
与他一起出来的,还有皇帝宋照。
宋照看着谢兰玉和苏润莲,笑眯眯地问道:“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你们以为这样对吗?”
小小苏润莲答:“不对!上下互相取利,弑夺之祸起,国将危。”
宋照夸赞道:“嗯!答得不错,这是《孟子》中的意思。谢元芝,你认为对么?”
谢兰玉道:“我以为不然。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岂为不义?未闻有下厚其亲者不能上义其君,君子之和,有道而同,岂必不义乎?”
宋照仰面大笑:“好啊,好啊!谢中书有位聪明伶利的儿子。”
这段对话,让少时的谢兰玉自此声名远播,亦奠定了他毕生学说的基调。日后,他成了景朝扶持萧泽的“异端学说”而反对苏群玉之“义”、“理”的第一人。苏润莲与谢兰玉之间的友谊,大抵亦始自那时。
戏唱一半,薛韫知拎着一棕色瓦罐,坐到苏润莲旁边的草地上。
苏润莲看了一眼瓦罐。“是酒吗?”
“是梨汤。”
“哦。”苏润莲看上去略有失望,“今日出了兵营,也不准饮?”
薛韫知想了片刻。“毕竟有数万大军在,身处京畿腹地,须随时待命,万一有个——”
“我只是问问而已。”苏润莲马上示意放弃,掀开盖子嗅了嗅,“好香!”
“香吧。”薛韫知暗喜,仍平静道,“是我自己熬的。”
“这配方很熟悉。”
看来他发现了。薛韫知心中一紧,但转念想,发现了不正好?要对她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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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不尽才好——
苏润莲神情怏怏:“与我娘熬的味道差不多,你该不会是找子衡要的方子吧?”
薛韫知脸色一变。她起身道:“我走了。”
苏润莲愣道:“去哪?”
薛韫知冷然:“你管我去哪。”
苏润莲抱着瓦罐坐在原地,难得露出一阵失落的茫然。台上正巧唱到这一出的尾声,两位白衣少年纵身一跃,轻燕般翻进人群,自此消失了。
村民们忽指着远处奇道:“快看,起雾了!好大的雾!”
远处昭昭的雾气盖住了月光下的小溪,正往岸上蔓延开来。苏润莲不禁想,雾这般大,若遇突发敌情,只怕不好处理。于是他起身想回营里去,但是四周认出他身份的百姓却不会轻易放他走。
“你就是刚才戏里那位‘照水青莲’是不是?”
“我......”苏润莲一身惶然。
营寨中,大雾已经漫了过来,站在地上,甚至看不清瞭望台上的人。薛韫知派戴安率领着前锋队伍绕着营寨巡逻。
沈时从村中归,自迷雾里走来。他边走边感慨道:“这个苏公子的人缘也太好了。”
安流正忙着疏井,雾大看不清,只听见沈时的声音幽幽地飘了过去。“谁啊?”
“苏润莲苏公子,原来他曾经在这一带练兵,深受百姓的爱戴。刚才他被人认出来,这会儿被围住不让走了!”
安流撇嘴道:“还有这种事?”
薛韫知抬头,朝着雾里深邃的幽蓝夜空望去。河对岸的村庄闪烁着点点萤火,很是热闹。
深夜时分,苏润莲终于捧着满怀的瓜果蔬菜回来了,还差点被看守士兵射中一箭。雾实在太大了。
薛韫知闻讯出帐去看,见士兵们正分拿着那些村民送的吃食与衣物,而苏润莲侧身站在那群人中间,垂目做沉思状。他怀中所揽之物,原本看不清楚,可他像是忽然感听到了薛韫知的视线一般,突然回了身,目光与她的相撞。
她这才看清,他怀里抱着的是一只瓦罐。
苏润莲道:“乐文,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薛韫知的胸口一紧,脱口而出道:“就在这儿说吧。”可是拿上就后悔,这里人多,能说出什么好话?
苏润莲道:“当年在鹤峰上我熬制的黎汤,与我母亲在家熬的一般,我本无心之举,却有人记了这许多年。我现在再回想起当年的事,总觉得亏欠良多。有诸多事,我本来可以处理得更好。”
薛韫知道:“当时年少,你已经算不错了。”
苏润莲笑道:“只有你会如此想。”
这时候,远处浓雾中传来一阵继续的奔跑声,二人立刻警觉地望去。只见顾旻一脸仓皇地跑进帐内,大口喘气道:“大人,在河畔的树林里捉到了一个可疑之人。”
紧跟着他身后,戴安手里押着一人,安流神情凝重,请走了帐中闲杂人等,肃然望向了苏润莲的方向。苏润莲严肃道:“出了何事?”
安流这才转向薛韫知,面色稍缓:“大人,这人是永州方向来的。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封信,请您过目。”
薛韫知展开信一看,入眼的字体十分熟悉,与她自己的笔触有五分相像。她一下明白了安流为何要屏退杂人。
她手心微颤,双手才捧住了那封信,道:“我知道了。允生,你继续加紧巡逻。都退下吧。”
安流不放心地回望了一眼,将五花大绑困着的那人狠狠一捶,才肯离去。苏润莲犹豫了一下,正要跟随大家一起出去,薛韫知忽道:“你留下。”
她把信直接递给了苏润莲。“我想问问,假如是你,会如何处理。”
苏润莲低头一扫,目中惊讶。“这是薛公的字迹。”
“是。”薛韫知阴森森道,低头盯着那个蜷在地上发抖的人,“我的父亲大人竟然早与白吟山有所勾结,想着卖了我们去做忠臣呢。”
35. 黄鸟其七
那人颤声道:“大人饶命,我只是奉命办差啊......”
薛韫知忽地拔出丛霜,砍向那人的发箍,刀锋紧贴着头皮,吓得那人大声嚎叫。“饶命!饶命啊!老爷吩咐我务必把信送到京畿,可是这刚一过河,就遇上了洛京骁骑搜查,我仓皇逃走,才被戴将军撞上了啊!”
薛韫知冷眼瞧着,剑锋逼向那人的脸。“还有什么,说!”
“我不知道了,大人,我真的不知道了!就连那封信里写的什么我都没有拆开看过啊!”
苏润莲在一旁读完了信,垂眸而起,眼底阴翳难辨。“你方才说,在这林中遇到了洛京的骁骑?”
“是,正是!”
苏润莲与薛韫知对视一眼。“会是子衡的人吗?”
薛韫知皱眉道:“没道理他已到此处,却不来与我联络。”
苏润莲担忧道:“只恐子衡遭遇不测。”
“洛京还有白吟山坐镇,他至少死不了。但我担心崔林,如果子衡没能及时救出她,难保梁朝那些人不会对她做什么。”
苏润莲的眼神忽然一晃,神情黯淡道:“乐文,有一件事,我应当提醒你。”
“讲。”
“我母亲不可信。”
薛韫知想到了元宵灯会祝祭台上那道身影。“我知道。”
苏润莲端详了她片刻,移开目光,眺望远处。“在落霞关放火想置我于死地的,正是我母亲。”
他竟然如此平淡地说出了这句话。薛韫知顿时瞪大了眼睛。
苏润莲道:“当时我以为是子衡带着援兵归来,欣喜地开门,却见到茫茫山路上,仅有一人一马。我看见她又惊又喜,然后......”
他不再说下去。
薛韫知忽然道:“我有一个猜想。”
“什么?”
她愈想愈感觉不妙,连忙掀帐而出,查看外面状况。雾气浓得看不到临近的帐篷,远处溪鸣马啸,声声不息。
“快去查看各部,看紧营寨,免得什么人趁机混进来或溜出去。”薛韫知吩咐道,又转身对苏润莲,“这人说看到了骁骑,逃窜之际与遇上了戴允生,我看分明是故意引开我们的注意力。”
安流驰马而至,肃然遥呼:“戒备!那个言和跑了!”
薛韫知指着地上的永州细作对她道:“先把此人看紧。苏空山随我去追言和,趁她还没跑远。”
安流道:“何必去追?现下大雾弥漫,稍有不慎亦中埋伏!”
苏润莲道:“言和负了伤,一个人走不远,多半要靠洛京骁骑的接应。只有找到她,才能摸清洛京的情形以及子衡的下落。”
薛韫知点头:“我与你同去。”
苏润莲试图否认:“你留在营中即可,我去去就——”
“你与言和几次交手,均不占上风。且她似乎对你有怨。”薛韫知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我自认为有可制她之计,尚需一试。”
安流脸色黢黑地为二人备了马。
*
雾林深处,幽暗昏惑。
行军处密且静,唯火光茕茕,照一隅内。
苏润莲在一处停下,举起火把一照地面:“此处有马蹄痕迹,大雾潮湿,地表的土浸了露水,应是二更后留下的。”
薛韫知道:“果然是来换人的。听闻言和落难,洛京有人要救她。”
她已经猜到是谁了。
沿着河岸前行,一开始尚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望得见横波之上月华反射出的亮光。复行十数里,竹林渐密,丘陵起伏。
前路被一根横卧的枯木拦住,薛韫知爬上树身翻阅过去,跳下落地时,忽然疑惑道:“附近都是紫竹林,何处来的这一根天降横木呢。”
四周浓雾凄凄,即使手持着火把,也只能照亮眼前的几寸路。她转身,看着苏润莲翻过枯木跃下,正欲张口,忽然停住,盯着他后方的雾气。
苏润莲回身:“什么都没有啊?”
然后他也顿住了。
薛韫知:“我们与其余人走散了。”
苏润莲:“刚才后面还有人,我一路都看着的。兴许是与之前一样的迷阵。要多加小心。”
薛韫知不言,警惕地盯着四周的浓雾。
“你说,言和屡次把我们两个人单独拎出来,是为了什么?”
苏润莲无力地笑道:“我也不知。我记得以前与她并无多少交集,也没什么过节。”
薛韫知:“的确如此。但我与她,还是有些许前缘的。”
“怎讲?”
“你还记得顺兴十年的湖心岛文会,白子衡‘英雄救美’的那一次吗?”
苏润莲的脸色稍稍扭曲一瞬。“自然记得。”
“白子衡乘游乐舫,救起了落水被困的谢冰流,洛京人一时讼为美谈。”薛韫知哼笑一声,“不知道他们跟你说了没,谢冰流之所以落水,正是因为言和。”
“闻所未闻。”
“当时谢冰流带着几个朋友,在湖心岛上排演一出剧目,演的是‘白吟山葬臂辞乡’。”
苏润莲的眉头一皱。
那段故事在洛京民间还有一个名字:蓟侯夜奔。
据传闻,当年白隽率领大军投奔燕王时,并没有带上家眷。又逢那年京畿失守,白吟山的母亲只带着小儿子逃跑,把她一个人留下。隔壁有一户姓杨的官宦人家,好心收留了她。之后白隽派人来把白吟山接去燕郡。是时朝堂党羽自相残杀,收留过白吟山的那户人家被满门抄斩。
当时白吟山已经沿着洛川北上,一听消息,就不顾一切地要回来,竟设法逃过军中守备,偷了一匹马,连夜赶回洛京。此为夜奔。
可等她回到昔日的杨府,只剩满地的残塬,她还从废墟里挖出一只断了半截的手臂,正是她昔日同伴、年仅十三岁的杨府长女的残骸。此为葬臂。
谢冰流所创剧目的新颖之处,即侧重点在于“葬臂”,而非“夜奔。”
正是这一点惹到了言和。
“当年收留过白吟山的那户官宦人家,便是后来被列为前朝罪臣的洛京杨氏,仅剩一女尚存于世,便是杨文矜。”
苏润莲道:“这我知道,是母亲早年把她接回来,放在谢家抚养。”
“谢冰流的那一幕剧,揭了杨家的短,既是家族丑事,又是前朝逸闻,对当时刚跻身文坛的杨文矜的名声不利。言和从小与杨文矜交好,处处恭维,自然要阻止谢冰流造谣她的好友。”
所以......当年就霸道的言和,直接把谢冰流推到了河里。白承玉路过,就把她捞了起来。
“就这样?”
“嗯。”
苏润莲的表情一言难尽。“我和元芝精心操持了那一年的天下榜文会,哪知道你们就在身后忙着闹这些。”
“我可没闹。”薛韫知故意作无辜状,“我只是站在旁边看热闹罢了。”
苏润莲不禁笑出声。
“话说回来,静之那般温柔敦厚的性子,怎会结交言时雍这般狂傲放肆之人?我熟悉静之的人品,实在难以想象。”
“的确,不过我听闻,言时雍并不在杨文矜惯常的交际圈里,是她一直纠缠着,杨文矜也不好拂了她的面。”
“......所以,她现在针对你,就是因为你惹了静之?”苏润莲难以置信地蹙眉道,“这也太不讲理了。”
薛韫知无奈道:“对付此人,就不能用常人之理揣度。”
她心中怦怦直跳,未敢言及她惹到杨文矜之处究竟是为何事——顺兴十七年,她为夺中书监之位,与萧盈合谋诛杀谢兰玉于狱中,她为此得罪了许多世家大族,以至己身入狱避锋芒,后来又被萧盈捞了出来。那也是她与苏润莲争执最凶的时候,从单纯的意见不合上升到人身攻击的地步。
若说薛韫知此生有什么洗不干净的污点,大抵只有诛杀谢兰玉一事了。虽然主谋是萧盈,她只算个递刀子的共犯。但她在苏润莲面前,一样抬不起头来。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人为一己之私杀了安流,她一定要追到天涯海角报仇雪恨、永生永世都不过绕过那个人。
可是谢兰玉的死,也伴随着景朝的覆灭,以及那之后接踵而至的种种更大危机,而被轻飘飘地放下了。
如今言和过来讨债,算她罪有应得。
幽暗的雾气之中,苏润莲听风辨位,忽闻后方飞来一只长箭,当即向前一扑:“——小心!”
薛韫知被他撞了一下,向后倒去,倒在那棵枯木树干之上,一只白羽箭正插进树中。
苏润莲负手持剑,守在前方。
“你没事吧?”
“无事——”
“方才想什么呢?箭来了也不知躲。这里雾太大,得想个办法辨清敌人方位。”
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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韫知抬手一指:“在那!”
苏润莲转身扬起益清剑,向上一削,正与从天而降的言和短兵相接。冲击力太大,他被压得半跪下去,薛韫知瞅准机会,抽剑而上,偷袭言和的后背。
两人一前一后,正呈夹击之势。言和双手持刀相抵,竟不见弱势。
言和出手就打得很疯,明明可以借着浓雾掩饰偷袭,却非要一边大吼一边自己跳出来。明明是以一敌二,却用招不管不顾,只攻不守,像是要把命拼在这里一般。
薛韫知被她弹开几丈,淬出一口血沫,道:“真是个疯子!”
那边苏润莲与她周旋着,竟然不得上风。周围的林子里,不时还有偷袭的羽箭飞出来,应是接应言和的洛京骁骑,却不会像她一样鲁莽地暴露自身。薛韫知忙于挡箭,一时分身乏术。
苏润莲一边对打一遍吼道:“言时雍,你为何纠缠我不放,我几时开罪于你了?”
言和闻声狠狠地往下劈了一刀,猩红的眼底映出苏润莲的一身黑衣:“你不知道?”
苏润莲淡然:“不知道。”
言和狠狠道:“都是你害的!若你死了,坐尚书台的就是她!”
苏润莲喊:“你在说什么胡话?”
薛韫知道:“她在说,假如你死了,白吟山后继无人,就要把位子传给她的好学生杨文矜了。”
言和忽然暴起怒吼一声,转而抓住薛韫知一顿乱砍。“你还有脸提她!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念着你这个昔日师妹,把你看作自己人!可你呢!多少年你何曾回去看她一眼,你杀谢兰玉的时候,又哪里考虑过她的感受!”
她吼叫时,手里那把刀不偏不倚地刺进了薛韫知的肩膀。
苏润莲的脸色骤变:“乐文!”
薛韫知却平静地抬眼,望进言和墨色的狂狷眼底。“杨静之并不在乎谢兰玉,只是因为从小长在谢家,不得不顺从罢了。而你和他一样,她也没有在乎过你,还不都是你一直上赶着——”
言和忽把刀锋一拧,伤处顿时血流如注般往外冒,薛韫知痛得失声,再说不出话来。
苏润莲一剑挑开言和右手,与她再度缠斗起来。他不再分神躲避箭雨,竟拿出与言和一般不死不休地态势。两人身影一晃而过,那边的飞箭恐误伤言和,反而不再动了。
言和少了一手持剑,威力顿时大减。苏润莲终于占了上风。
薛韫知咬紧牙关,缓缓握住了插在肩头的那把刀,一阵痛意过去,半边身子已经麻木了。她定了定神,一狠心将刀柄往外一拔。
她用尽了仅剩的所有力气,颤巍巍地直起身子,借力灌入右臂,把刀朝着苏润莲掷去:“苏空山接着!”
苏润莲引身一跃,接住了刀,轻盈地落下,双臂夹在言和颈侧施力。言和脚下一软。苏润莲未待她调整重心,横刀向下一砍。
只听言和惨叫一声:“啊!!!”
苏润莲踢掉她手里的刀,踹得远远的,冷然道:“雾太大,你不看也罢。”
薛韫知看得连抽冷气。苏润莲的那一砍,竟是砍瞎了言和的一双眼睛。
她难得有瞠目结舌的时刻。“你这是……你这是……”
苏润莲朝这边走来,低头查看她的伤。
“有点深。这附近一个村子,是我所熟悉的。先带你去包扎,再赶回去。”
“好……诶苏润莲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薛韫知歪倒在枯木旁边,难以维持站立,苏润莲用双手将她抱了起来。
她双脚腾空,又牵扯到伤处,痛得只抽气。苏润莲面色平静,稳稳地抱着她,也不说话地往前走着。
她认命一般地歇了力道,往苏润莲的怀里一歪。
天空中大雾弥漫,竹影在高处朦胧着晕开,一摇一晃。忽然,她嗅到了苏润莲衣衫上的清香,混着她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打了一个激灵。
苏润莲抱得更稳了些,问:“怎么了?”
“……他们说你以前特别注重仪表,常年熏香簪玉,有时候一天内能换几身衣服,是真的吗?”
“……”苏润莲莫测道,“你觉得是真的吗?”
薛韫知诚恳地:“我觉得挺真的。”
苏润莲干笑了两声。
前方的迷雾尽头,又传来潺潺流水声,一座石桥映入眼帘,后面的小路延伸上坡。
苏润莲道:“我们到了。”
36. 黄鸟其八
苏润莲提着水回来时,薛韫知已经换好了伤药,谢过那位医者。雾气此时稍散了些,月光映透了树梢。
她原先还担忧着这个村落里会不会还供着谢兰玉的塑像,可是进来时走了一圈,发现并无痕迹。而且这村落依山而建,已经看不到白沙江,反往山谷里绵延取水。
“从这里一直走下去,就能到靖州了。”薛韫知听着溪声感慨道,“你以前就在这里练兵?”
苏润莲闷声一哼,走近查看她的肩头。薛韫知不动声色地往后一转。
“来都来了,陪我去村里转一圈吧。”
“可你的伤……”
“我伤的是手又不是腿,还是能走的。我以前在靖州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不还是活蹦乱跳的。”
苏润莲抿了抿嘴,不复言他。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上石路,大雾退散后,路上湿滑泥泞,仿佛刚下过一场雨。周围的草木浸润雨露,伸向行人留下道道水渍。
“此村名为张家坪,坐落在靖州、荷州与京畿地区交通要道处,当年温修远主张开采靖州磁矿,便是走的这条路送往洛京。”
“这里的路也因此特意修正过,哪怕是这般的山间小路也很易于行走。只不过近两年,看着倒像是荒废了。”
他指着前面绕山而建的斜顶房屋,“那就是了。”
最后一段路要爬一个陡坡,他回头道:“你没问题吧?”
“......”薛韫知加快了脚步,绕到她的前面去。苏润莲在后边道:“慢点啊!等等我、我走不快!”
他很快追了上来,观察着薛韫知不善的脸色,缓缓道:“其实我偶尔觉得,我和静之有一些相像之处。”
薛韫知放缓脚步:“此话怎讲?”
“其实,她当年和元芝的事,我知道的比外人多些。她并非全是为了报答谢家,才答应了与元芝的亲事。元芝悔婚,亦不算是负她。只不过我看着他们一路过来,时常感慨静之的陪伴忍让,的确助长了元芝的自负与锋芒。”
苏润莲一偏头,又道,“其实我也能理解言时雍,像她那般,自顾自地追寻仰慕一人不求回报,我也有所体会。”
薛韫知本来怏怏地听着,突然警觉了起来。
苏润莲却不回答,继续感慨着:“从前我谁都能理解,最难理解的人一直就是你。我不明白,你如何那么看重自我、如何不为任何人妥协。我不允许世上有这样的人,那意味着我过往遵守的人生信条也许一直是错误的。”
“你没有错。你比那些碌碌之辈芸芸众生强多了。”
苏润莲沉默,又重复那句旧话:“只有你这样以为。”
前面的山坡上是一片绿油油的谷地,晨光熹微,从山侧的云层中钻了出来。迎面走来,是一位挑着担的老翁,光着脚正要下田。
顺着老翁行去的方向,薛韫知忽然看见谷地里放着一台两人多高的机桩,既像是水车又像木槌,问苏润莲道:“那是什么?”
无人回应。
她一回头,看见一张白色假面,覆在苏润莲那张俊美的脸上。
薛韫知诚心发问:“你在这里很见不得人吗?”
苏润莲的动作一僵,竟然微一点头。
薛韫知只好上前询问那个老翁,这一问才知道,张家坪前些年因为运输靖州磁矿显赫一时,可是那些官人来了又走,百姓并没有富起来,直到曾经有一位公子来这里帮他们务农,但因为太傲慢,被村里的年轻小子们抬起来扔了出去。
薛韫知心下了然,望了望田里的那些机桩,再望了望身侧的苏润莲。
原来苏润莲受辱的这个村子,距离她当年在的靖州,仅有一山之隔。
雾遮山,花失色。
那老翁好奇道:“娘子,这位是什么啊?”
薛韫知忽然福至心灵,眯眼一笑:“这位是我内人。”
苏润莲在旁边清了清嗓子,耳根蓦地变成了粉色。薛韫知得意地小声道:“这样他就不会再问你话了,只会同我说话,不是很好?”
忽然,苏润莲的手一动,握紧了薛韫知的手掌,稳稳地攥住。她脸上未散的笑意忽然凝固,为了维持现下身份,她尝试忍了一秒、两秒......忍不了。
她猛地把手抽回,舒了一口气。对面的老翁瞧见二人的小动作,眯眼笑起来,不知想到什么。
观沿途所见闻,这个村子距离采集磁土的黑矿山那么近,却不曾落到半点好处。温长荣自梁郡南下入关,这里又成为了四战之地。倘若来年天下重归安泰,也不应忘了这处雾中的山谷。
太阳升起,雾气逐渐退散。她与苏润莲拜谢磁性,踏上了泛回大渡口的归程。
虽然只离开了一夜,待她回到营中,安流焦头烂额地迎了上来。
“大人,一个白面的洛京骁骑昨晚突然出现在营寨边缘,往营里射了一封信,之后就离开了。”
薛韫知接过信来看,边展开边问:“送信的使者,可看清了是谁?是不是白子衡?”
“雾太大了,看不清,那人也根本没做停留,射完一箭就跑了。”
展开信来,薛韫知的眉头蹙得更深,她把信递给了站在身后的苏润莲。“子衡要我们二人进洛京,有事当面商议。”
苏润莲反复看了几遍,犹豫道:“......的确像子衡的字迹,但为何不按照原本的计划行事,难道是他救援崔林,遇到了些麻烦?”
他转念一想,又怀疑起来:“那也不应该邀请我们二人独去洛京......这真是子衡写的信吗?”
薛韫知道:“若我现在照信上字体仿写一份,你大抵也看不出。”
苏润莲道:“的确。”
“洛京中肯定有人能模仿得来子衡的字迹。这封信的真伪尚不可知。”
他们与白承玉原本的计划,是在洛京城外相见,里应外合地打进洛京内部,封锁城池、掌控朝廷,最好能出去皇宫之外不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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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拿下此城。前有言和为温长荣大开城门的例子,可见并非不可行。
但是具体如何行事,还要等薛韫知一行人占下永州、荷州,再与崔林和白承玉碰头后再相议定。
如今白承玉的音信全无,崔林被捉更是生死未卜。
薛韫知屏退众人,对苏润莲和安流道:“你们二人藏身笼山时,互不知晓彼此的存在,却都与崔林有联络。她是否曾经向你们透露过什么?”
安流道:“关于何事的?”
"洛京中是否有人,在暗中相助她行事。"
薛韫知想,崔林在两朝宫廷有众多人脉,但是从刺杀萧盈,到解救神机营,再到引萧临拜师苏润莲,甚至还在洛京旁边的笼山里藏了有序的五千精兵!环环相扣,如此机谋,难道都是崔林一个人设计的吗?可想而知不是。崔林直爽铁腕,不以善谋著称,她身边的骁骑影卫都是棋子,更不可能著此布局之远、谋算之深。
而且,崔林曾经亲口承认过,对萧盈下死手的并非是她,是另有其人。
苏润莲即答:“不曾。”
安流却道:“或许......有过。”
“讲。”
安流叹息道:“并非徐螳螂透露了什么,仅是我的直觉。我自从军以来,屡次升迁,常遇贵人,大难不死,临危受命。如果不是前世积了大德,很难想象没有人在暗中助我。特别是最近的这一次,靖州旧部系数被拆分遣散到各个屯田去,我们神机部既为精锐,却一反常态的没被拆散,驻地还在相州与江州相界的三不管地带,距离京畿仅有一步之遥。”
薛韫知沉声:“这么说,你知道洛京里有人在暗中布局了。”
安流沉默了,然后小声道:“我不知道。仅是猜想而已。”
薛韫知道:“我还有一种猜想,在环绕着洛京的山川险地里,恐怕不止有我们一支义军。”
一阵沉默。苏润莲道:“自从温长荣夺主成功后,天下道义已破,梁朝君臣不过是暂时维持,终究难以扭转局面。若放任着天下大乱、义兵叠起,从纷纷扰扰里杀出一个重围,必至举国涂炭、社稷动摇。”
薛韫知道:“不若扶持一方威主,各占其利,趁局势尚在可控范围,摇旗投效,重举霸业。”
苏润莲道:“冤有头,债有主。一旦一方得势,自会去找目标。”
二人纷纷沉默。
半晌,薛韫知道:“洛京必须去,去会一会这位债主。”
苏润莲道:“我与你同去。”
安流道:“还有一事。薛二娘子从永州捎了家信过来,正在帐里候着。”
薛韫知心头泛起沉郁。“知道了。”
薛行月是来送信的,原来是薛旭在派出联系白吟山的使者后,马上就后悔了,派薛行月传话,信里坦白了一切,详述悔恨之情。薛韫知看了道:“我现在没空管这个。不过,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去把白观书接来,越快越好。”
37. 黄鸟其九
三日后,白观书抵达。
她从马车上走下来,目光眺望着远处墨绿色的山峦与晴空上的一行飞鸟。
苏润莲问:“在想什么?”
白观书默了片刻。“在想当年蓟侯夜奔,走的是不是这条路。”
苏润莲的眼波一闪,黯了下去。“是这条路。”
白观书见了薛韫知,马上问为什么要接自己过来。薛韫知道:“你不是一直想去洛京吗?送你回鹤峰书院。”
“……”白观书沉默。她虽年幼,也知现下正值战乱,留在永州肯定安全,回洛京却不一定。
三人踏上了南下之路,沿途人迹渐稠,村舍栉比。他们没有预想中的官府盘问,甚至没有看见半个官兵。
一日,苏润莲在客栈外牵马,有个路人看中了他的宝马,问他要个价钱。
苏润莲不肯卖,那人反复追问,报出的价格竟然比他记忆中的市价高了好几倍。
“你愿意为这匹马出这么多钱?”
“您这是什么话!本来就该这些钱!”
他回去把这遭遇转告给薛韫知。当时薛韫知数着盘缠,叹气道:“所剩不多了。京畿物价又涨了许多,你看看这屯子里,书画戏曲,几乎样样销声匿迹了。现在的年轻人都去干什么了?”
“征兵征走了。不愿意去的,就逃走了。”
二人齐齐叹气一声。
薛韫知提议道:“我们再去换点盘缠吧。”
苏润莲面露窘色,开玩笑道:“我们现在也算是梁朝第一大匪头了,居然还会穷困潦倒。”
“我们要低调,混迹于市井间,自然要用盘缠。你看看你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可换的?”
薛韫知一向不喜欢打扮,衣服以舒适干净为好,首饰更是多年不带,唯一一根白玉簪在跟言和打斗中断了。
她上下打量着苏润莲,此人一身黑衣,平整端庄,平日习惯了气宇轩昂,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现在的打扮比庙里的和尚还素净。
苏润莲抓了抓鬓角:“别看我啊……我身上能卖的早卖了。”
薛韫知顿时失笑。
这时候,晨起刚收拾好的白观书背着行囊,叮铃咣铛地进了门。二人同时看向白观书,入眼是她头上金光闪闪的鸾钗。
苏润莲道:“……这不合适。”
薛韫知道:“只是暂时借用而已。以后又不会短了她的。”
二人拿着白观书的首饰去当铺换了钱,再回到驿站时,白观书不见了踪影。苏润莲道:“那孩子向来懂事,应是不太开心,就自己出去散心了。”
薛韫知点头道:“她平日里喜欢看戏,我好像知道要去哪找了。”
二人又动身前往最近的戏楼。
路上,薛韫知看到墙角盛开着一簇孤零零的月季,因生长在阴暗处,花苞开得极淡,近于纯白,淡雅清致。
薛韫知摘下丛中最大的一朵,那花茎十分显软,趴在她手心中。
她把苏润莲拉过来,将那朵粉色的嫩花簪上他的鬓侧。
苏润莲顿时瞪大双眼,想往后撤,薛韫知不悦道:“戴着。”
苏润莲立刻不动了。
薛韫知左右打量了一阵,心满意足道:“不错,这花清润且有淡香,不似寻常花朵那般睁眼,十分趁你。”
苏润莲的眼皮一跳。“就一定要是花吗?不能是竹子?或者松柏?”
薛韫知斜眼看他。“是花非叶怎么了?莲,本是花中君子,你如何不像花?”
苏润莲垂眼往前走,没有在反驳她,但看起来还有心事。薛韫知以为他还在纠结自己是花还是树,正要追上去逗他。
突然,苏润莲停下脚步。
薛韫知也猛然停住,差点撞到他身上,还没问怎么了,苏润莲忽然牵住了她的手。
抬眼看去,他一脸平静。
她瞬间惊慌地把手抽回,深吸一口气,出口却成了:“……呵走那么快干什么,着急去成精吗?”
苏润莲低垂着眼,定然俯视她一眼。
“你还真是捉摸不透。”
薛韫知心头一紧。“什么?”
“没什么?”苏润莲恢复常态,扶稳了鬓角的那朵粉花,确认它不会掉后,迈开步子朝前走了。
他们果然在戏楼外找到了白观书。因为没付钱,她只能远远看着,见二人找来也没说什么,缓缓走上前。
薛韫知本想安慰她就快到洛京了。白观书却抵上来一张字条。
“这是?”
“我听来的一首童谣。”
薛韫知低头展平字条,念了出来。
“阎王殿里脱身,生死簿上赊名,三花聚顶幻成真,重入人间戏红尘。”
这首歌谣,之前薛行月就曾提醒过,竟然还在传唱,而且广为流传。
苏润莲听到第二行便凑了过来,反复端详着这首歌谣,蹙眉问白观书:“你从何处听来的?”
白观书道:“路过的一群小童。他们也是跟同伴学着唱的,不知何地传出。可这意思多明显啊!一个说的是您,一个说的是薛前辈啊!那第三个人在哪呢?”
“左右现在动身,明日傍晚就能到洛京了。”薛韫知安慰道,“趁着天色尚早,快启程吧。”
三人牵马出镇,沿着官道南行,途中,下起了湿淋淋的小雨。路上几乎没什么人。白观书顶着唯一一顶斗笠,却还抱怨着:“每年这个时节,洛京都那么多雨吗?”
苏润莲道:“是吧。”
白观书又问:“您是在洛京城里长大的吧?”
“出生,长大,二十五岁之前,一天都没有离开过。”苏润莲抬眼,迎着雾蒙蒙的细雨望向弯曲的路尽头,“我十几岁的时候,正逢惠帝中兴,父亲与洛京文人斗赋,作《神京赋》两篇,可谓与日中天。当年也觉得洛京就是全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薛韫知回头:“现在呢?”
苏润莲扯动嘴角,微微一笑:“就不过如此吧。你觉得呢?”
薛韫知侧头一想:“在洛京要饭至少饿不死,还是挺好的。”
路旁的农田里种着新麦,远看去一片绿,隔不远处却是斑驳的黄土。薛韫知不通农桑,还以为是故意安排成这样的,不料苏润莲皱起眉道:“这离洛京不过百里的农田,居然荒废了这么大片。”
薛韫知惊讶地一屏息,想起记忆里不甚清晰的洛京远郊图。白承玉以前喜欢快马轻裘、游山玩水,曾作《春山十景》的十幅长挂画,千金难求。还有一次,应是某年公车行途径这一地带,遇上了聚来赶集的乡民,人群熙攘延过山丘,行人络绎吵嚷,商市琳琅炫目。苏润莲那一年做公车长,一边为车队开路,一边避让着行走不便的老年人。
苏润莲听了蹙眉,眨眼道:“有这回事?”
“......”她竟不小心说出来了,尴尬地笑两声,“没这回事。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白观书忽然指向前方大喊:“看!那里好像有个人。”
薛韫知立刻警铃大作,顺势望去,果然见一双穿着布鞋的脚路在长草丛外,脚尖向下趴,似是人失去神智后扑倒状。
苏润莲已经上前去查看了。薛韫知回头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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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观书道:“你别动。我过去看看。”
白观书点头。
薛韫知走到那人旁边。苏润莲已经把那双脚从半淤着水的泥坑里挖出来,将人翻了个面,正脸朝上,然而她刚瞥见一眼那人脏兮兮的脸,忽然眼前闪过一道白刃。
凭借着最近不停被人偷袭的积累,她下意识地一闪,避开了刀刃。苏润莲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全无防备,一心想救助这个落难之人,刀锋看过来时他躲不及,下意识用手去接,才没伤到要害。
再看那个满身泥水、刚从土坑里站起来的人,竟面容干净,是一个长脸中年男子,放在人堆里都认不出。薛韫知想起刚才看到他脸上满是泥污,现在看着竟然是个小白脸。她的视线落向他的右手,立刻了然。
此人右手捏着一张薄薄的黑色面具,刚才她看见的脸,根本就是这张黑色假面。
他们竟然遇到了洛京骁骑。
黑色假面,是来杀人灭口的。
“慢!”薛韫知一边喊,拿起丛霜出窍半寸,亮明了身份。
她觉得,她跟苏润莲应该不是这个影卫的目标,只是运气不好撞上了,苏润莲还主动去扒拉了人家。只要亮明了身份,影卫知道他们是白承玉的朋友,就不会动手了。
不过,有一说一,她在心里吐槽,现在的影卫埋伏暗杀的方式也太淳朴了,就那么倒在田地里,等着目标来扶吗?这世上有那么多像苏润莲一样眼尖又心善的好人吗?
那个黑面影卫看了丛霜,竟然毫无反应,抬手砍了一刀。
丛霜剑鞘上的玉石被刀砍中,无声地碎裂了。薛韫知也要裂开了,这是她身上仅剩不多值钱的东西了,能不能砍点别的。
她往后撤了一步,一是为挡在苏润莲身侧,二是让那个影卫背对着大道,不要看到白观书。
不对劲。
这个影卫,竟然不认识他们。
难道白承玉这两年不回洛京,对手下已经疏于管理到这般地步了吗?
苏润莲望着手心的血红,神色不改,抽出益清剑来,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常。“这不是子衡的人,速战速决,别被路人看到。”
两人协力,很快便制服了影卫。苏润莲在他的后脑上狠狠敲了一计,他便昏了过去。苏润莲把人扛起来,用路边几片巨大的芭蕉叶裹住,扛着继续往前。
薛韫知幽幽然地跟了上去。
苏润莲见她面色庄重,以整肃道:“怎么了?”
薛韫知:“你的手,给我看看。”
苏润莲的脸色微微一怔,手臂颤了一下,似乎想伸手,可是他正扛着那个昏迷的影卫,手腾不出来,只好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薛韫知移开视线。“虽是小伤,也不能置之不理,更不可逞强。咱们还没到洛京呢,今天挨一刀明天中一箭,哪里还有命活?”
苏润莲立刻诚恳地道:“呸呸呸!不说丧气话。”
“......”薛韫知扶额。
此时二人沉默相对,忽然同时意识到了,白观书没有跟上来,而是落在了身后十几步。
白观书正俯身,从地上拾起了那张无人在乎的黑色面具。
薛韫知道:“阿涓,那个很晦气的,快放下。”
白观书却一脸平静地把黑面具覆在了自己脸上,面具大一圈,几乎把她整颗头埋住了。“不啊。我家里有很多。”
“......”
薛韫知暗想,是否有必要审查一番白承玉的育儿方式,还来得及么?
白观书又把面具放下,疑道:“但是这个,跟家里的不一样。”
38. 形影其一
薛韫知道:“你仔细说,哪里不一样。”
白观书即答:“这里,耳朵上面没有挖弧,太硌了!”
薛韫知定睛一看,觉得那就是一张普通的假面,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苏润莲观察一番,却道:“不错。这确实跟子衡做的不同。子衡做的面具,右耳上方都有一个凹槽,是用来簪花的。”
“...簪花?”
可从来没见过刺客簪花的啊!
苏润莲道:“要说起来,这还与这种假面的由来有关。子衡没跟你说过吗?”他看了一眼白观书,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在小辈面前接白承玉的短。
白观书幽幽地上马,走到二人前面去了。
薛韫知:“现在快说吧。”
苏润莲:“这假面最初是给景惠帝陛下准备的,要求足以乱真,仪容要整,端庄雅洁。子衡反复改了一个月多才定稿,终于能让陛下满意。”
“......惠帝要这样的假面有什么用?”
苏润莲的表情扭曲了一瞬,似乎是很费力才讲出了前朝皇帝的轶闻。“嗯,我听人说,是去见他的心上人。”
这句话的冲击力不亚于有人说白承玉要为谁守身如玉从此不再出去沾花惹草。景惠帝宋明,乾纲独断、外宽内深、刚愎自用,在位十余年,无妃无嗣,甚至有传言说他...那方面不行。总之,这是一个没有感情、冷酷到流言蜚语都编排不出的无情之人。
薛韫知震撼了:“这是假的吧。”
苏润莲一顿:“我也希望是。”
“......难道还能是真的?”
苏润莲的目光眺向远处,那是洛京城的方向。
“陛下每次去见这位心上人,必会盛装打扮、推辞当日朝务,微服出宫,据说每次都会换一个不同的身份,有时是云游的客商,有时是逃学的富家子。没有人知道他去见了谁,究竟是心上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薛韫知震惊未缓,“这也太古怪了。宋明那么专横的人,喜欢谁直接接到宫里不就行了,谁还能拦着他?”
苏润莲继续道:“每当陛下回宫时鬓上戴了一朵梅花,宫人们就知道,他又去见那个人了。”
“梅花并非四季常有,难道一年才见一次?”
“听说很少相见的。顺兴十年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薛韫知心道,顺兴十年宋明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再有两年就快死了,确实没机会见了。
她听完这个荒唐传闻,竟然有些伤感。
鬓上簪花,仿佛一个很遥远的旧梦。天佑年间,由名士温雪筠为首带起了一阵士子簪花的风气,洛京满街都是戴花人,铜驼街成了一片花海。当年薛信竹对花有些过敏,出门一趟打了一路喷嚏。
后来,归德元年时,薛韫知刚赴御史台上任,曾与萧盈合作出了一桩“思旧案”。
洛京文人聚首杨文矜的旧宅翰云居,整日饮酒斗诗,不理朝政,温若兰几度派人前来邀请,他们都装疯卖晒、抵死不从。萧盈于是下令,把所有簪花的文人都抓起来,因为簪花是天佑年间的风俗,代表这些人思念旧朝、怀有异心。
薛韫知没有负责审讯,只负责看着入狱者的供述给人论罪。不过,其中一位在供状里的反驳特别有力:士人簪花模仿的是你们梁朝的高/祖皇帝温雪筠,表达了对高/祖的追思爱戴,怎么会是思念旧朝?
再往下一看,供词的署名居然是:罪臣陈墨言谨上。
她的呼吸都停住了。
怎么会是陈思。
她拿着这份供词与萧盈争辩,希望她能网开一面。萧盈却道,这些人不肯出仕效力,便是反抗梁朝,簪不簪花,又有何干!
她最终也没有保下陈思,自此抄家流放、音信全无,她再也没有见过这位昔日的同窗好友。
有一位声名远播于四海的名士,却自始至终没有参加过洛京文人们的簪花会。
正是苏润莲。
薛韫知知道苏润莲不喜欢花,听白承玉说,是因为他的名字太柔、小时候曾被同学当成是女孩嘲笑,所以特别排斥与花相关的。昔日在鹤峰上,他都从来不去莲池。
但是听风作雨的洛京群贤,却不会理会一个人一路走来,行事作为到底为何。归德元年,因苏润莲不簪花,有人排挤,亦有骂声。“思旧案”爆发后,人们不再明着骂他了,私底下斥他为温氏走狗,负名忘义。
可是他从始至终都么有改变过。
归德元年末,苏润莲自请外放,守落霞关。
临行前,他赴怜梦堂,蹲守三天三夜,为见薛韫知一面。
那时薛韫知因处理“思旧案”得萧盈信赖,刚升任御史大夫,正风光无限,哪里有空见一个即将外放的守将。可来报信的人说那棵是照水青莲,薛韫知本作从容之态却忽地一颤,还是同意见了。
崔林问:“你既然明知道他见了你说不出什么好话,为何还答应见?”
薛韫知道:“听他义正严辞的骂声,也好过我府门外那些阿谀奉承之辈的好话,那些更令人恶心。”
崔林忽地一脸悲哀地看着她。
薛韫知问:“怎么了?”
“你啊......还是算了。”
薛韫知不言。
后来,果然如苏润莲警告的那般,爬得越高,跌落得越快,群臣弹劾薛韫知谋私趋利、罔顾礼义,是个奸佞小人,不能让这样的人留在朝里!温若兰只得顺从群臣,将她革职罢免,又过不久,将她下狱等待发落。
她运气不错,恰逢那时候温若兰和萧盈为立太子一事起了争执,狱中某日,萧盈来见了她。
“上次帮你是看在薛雅君的面子上。”萧盈的目光深邃,语气却诚恳道,“这一次,是我有事求你相助。”
“为什么找我?”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是景朝的第一位女官,多少双眼睛曾经看着你,他们盼望你高升,又盼你跌落。我正需这样一面军旗。”萧盈俯视下来,藏于眸中的野心熊熊燃起,“薛乐文,你担得起吗?”
薛韫知看着萧盈那副肃然面孔,忽而大笑起来。
她当然担得起!哪怕世上各种不可一世的王侯将相都倒下了,她也不会倒!
世人争为直木,自濯身于甘泉。譬如照水青莲,虽修身成仁、得一世“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的高洁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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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逢衰世败象,又能如何?
她警告“直木先伐、甘水易竭”,他反驳“朝闻道、夕死可矣”。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玉石俱焚吧!
三个月后,薛韫知出诏狱,补中领军缺职。洛京布防守卫,尽在掌中。
她也浅浅得意了片刻,问部下道:“你们前任的长官苏润莲呢,怎么不闻他来拜贺?”
属将小心翼翼地道:“照水青莲,在落霞关殉国了。”
她得意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向前微微倾身,追着问:“他什么?”
“死了......”
笑意僵在了她的嘴角,便这样一直笑着:“是吗。很好、很好、很好.........”
窗外的天光真亮。
吹进来的秋风为什么是暖的?空中为何晴朗无云?她手边的白玉杯怎么碎了?
洛京城外官道上,薛韫知忽然回过神来,哑着嗓子道:“......苏润莲。”
苏润莲猛一回头:“怎么了?”
他对此颇有经验,一旦薛韫知开始不称呼他的字而直接喊他的名,一般会有三种情况:一,她特别开心;二,她特别生气;三,有非常紧急的事情发生了。
总而言之,每种情况都重要。
薛韫知忽然问:“你是不喜欢簪花吗?”
“是。”
“为什么不喜欢,是因为小时候有人说你像女孩欺负你吗?”
“......是。不过我最近想明白了,像女孩也没有什么不好。”苏润莲笑道,“他们说我善良,有同理心。”
薛韫知却道:“像谁都不好。像你自己才是最好的。”
苏润莲的身形仿佛猛颤了一下。“...嗯。”
“那你怎么允许谢冰流给你簪花?”
苏润莲愣住了,茫然道:“有这回事?什么时候?”
薛韫知笃定道:“有。”
“......我完全不记得。而且元清是元芝的妹妹,我也把她当自己的妹妹看待......”他说到一半微微皱眉,见薛韫知转身避开了,“......乐文?”
薛韫知突然感觉浑身灼烧起来,似乎朦胧的小雨淋在身上,也难以掩盖了。她只能眺望着远处的脸面小山,白瓦村舍点缀丘原,烟雨朦胧里淡淡。
“.........”背后传来苏润莲的长久的沉默,像在忍耐着什么,“别在这时候说吧。”
她的血色褪尽了,道:“我算了算路程,洛京已经不远。不如今晚赶路,等进城再歇息。”
白观书回头,看着苏润莲肩头抗的一具人提议道:““二位前辈,要不先把他放马背上驮着吧。”
薛韫知:“不行。就只有一匹马,还让给这个死家伙骑?”
“我与他一起骑也可以的。”
“马觉得不可以。你看它都瘦成什么样了。”
白观书:“...那怎么办?”
苏润莲清了清嗓子,轻轻拽了一下薛韫知的袖子:“她说的有道理,我们轮流用这匹马,节省体力,能走得更快些。”
薛韫知低声一顿:“也好。”
39. 形影其二
白观书牵马走在中间,薛韫知和苏润莲一左一右,细雨沥沥,气氛又融洽了起来。
迎面的山坡上,出现了几个模糊的小黑点,渐渐的黑点穿过雨幕,放大成人。
是人。
褴褛衣衫,面色土灰的人。
他们是成群结队来的,有老有少,以家庭为单位聚成一簇簇,在昏暗的天地间缓缓地挪着步。
看到前方有行人,首先是畏惧的神色,想躲开官道,绕行到旁边的泥沟里去。一名半大少年手里提着一个小孩,利索地跳下水沟,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大孩子就去捂小孩的嘴。她们抬起眼睛像沟渠上面看,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畏惧。周围的大人们身上也挂着干涸的泥浆,皮肤仿佛成了树皮。
白观书牵的马嘶鸣一声,不肯再往前走了。薛韫知立刻抬手安抚着马儿。苏润莲上前问一名老伯道:“您是从哪里来的?”
“江州。”
“江州什么地方?”
“淮县。”老伯面露难色,摆着手走开,“别再问了。别再问了。”
那一行流民继续往前去了。
苏润莲回首看着那方向,喃喃道:“我们来时的途径的那些村镇,也有些凋敝之状,真的能容纳得下这些流民吗?”
薛韫知道:“至少能有些许空房屋,有个住的地方。不过,那些空着的屋子的主人兴许正是被征发派往江州的士兵,真是可笑呢。”
苏润莲依旧望着那边。“但愿此去能有个好归宿。”
薛韫知道:“如果流民真的太多,流窜的四处都是的话,安流会管的。”
前方不远处,官道分成了两刀叉路,一道路上山扎进密密的树林,另一条路继续往前延伸,在路的尽头,一条湍急的清河流淌而过,此为洛川。站在洛川水岸向西南方眺望,可以看见一座城墙伟岸的城池,即是洛京。
薛韫知勒马。“快到洛京了,过了岔路口,难免遇上从西南边来的人。”
苏润莲闻声点头。二人立刻各自开始动作。薛韫知得了方才那群流民的启发,也从路旁水沟旁扒了些湿土和成泥,薄薄的一层涂在脸上。
“你在干什么?”传来苏润莲愕然的声音。
她一回头,看见苏润莲手里绷着一只图案精致的木盒,手上拿着一杆极细的脸,正对着自己的脸画什么。
她也愕然道:“你在干什么?”
苏润莲坦然道:“在易容啊。说的直白一点,就是在化妆。”他把盒子递过来,“子衡送我的,你要不要用?”
薛韫知:“.........算了下次吧。”
白观书问:“那我用不用准备?”
薛韫知:“你不用。进了城,直接去找你的老师杨文矜,就说你刚从相州探亲回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苏润莲指着仍在马背上昏迷不醒的黑面影卫:“这个呢?”
把他带进城实在太明显了。薛韫知道:“敲醒了问两句话。然后扔了吧。”
*
三人离开官道,在洛川畔分头,白观书策马疾驰而去,奔向了西城门,另外二人则步行往人多的南门。
他们离开之后,一直暗暗跟在身后的人终于显了出来。
一人去草丛里警惕地探了探那个被丢下的黑面影卫,回头道:“大人,已经安全了。”
一位蓝衣如月的瘦长身形从农田中走出,周身的矜贵傲气格格不入。她走向那个昏倒的影卫,轻轻地踢了一脚。
旁边一位青衫文吏道:“幸亏让他们先碰上。否则您遇见昏倒的路人,一定会上去看的。”
蓝衣女子的目光冷冷地向西南望去。
*
二人进城后,在城南门旁的酒铺点了一碗面,填腹中饥辘。
店家反复确认道:“二位瞧着都是习武之人,确定只要一碗?”
薛韫知咬着牙笑:“对。就要一碗。”
他们坐着等了一会儿。黄昏时分,小店不大,客人却很多,店内几乎坐满了,只有靠门的位置还空着,往来行人纷纷。稍微把腿一伸,半只脚就在门外了。
“面来喽!”
“多谢。”薛韫知道,“能给再来一只空碗吗?”
“啊?”那店家十分诧异,“你们不是夫妻吗?怎么还要分开用啊?”
薛韫知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对面的苏润莲轻咳一声:“面太烫了,麻烦您再给一只碗。”
二人吃着面。薛韫知皱眉;“这家怎么不好吃了。老板也换了个人,大不如从前。”
“这边离我家有点远,我从前没来过。”苏润莲忍不住感叹起来道,“突然好想吃听雨楼的蟹黄面啊。”
薛韫知沉默片刻,肃然道:“听雨楼跟以前不一样了,你要做个心理准备。”
苏润莲沉声:“我知道。”
这时候,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将街上尘土扬起来,吹进了敞开的店门。坐在门口的二人立刻遭了殃。
薛韫知咳出一嘴沙子,怒道:“…怎么回事!”
她朝门外一瞧,才发觉扬起沙尘的并非是风,而是几层垂在地上的,绸缎般柔软的锦旗。
锦旗挂在高高的桅杆上,被一行穿低品官袍的人举着过街,前方还有人敲锣打鼓,做足阵仗。垂地的锦缎太长了,像扫把一样激起地面上的灰尘,全部扫向了街两侧。
太铺张了!
虽然她躲藏在洛京的一年来,已经见过不少朝廷弄出的怪事,可是她本以为,各地义兵轮番陷阵,总该给朝廷一些威慑吧?
看来,完全没有。
苏润莲看得瞠目结舌:“这、这是什么东西?”
店内有一桌好事的人吆喝起来:“不知道了吧?一看你们就是外地的,第一次来洛京吧?”
这大概是苏润莲平生第一次被人在洛京当作“外地人”。不过,他竟瞬间切换成了荷州口音:“正是,还请诸位赐教。”
“外面正在游街的,是鄀侯白承玉大人所作《春山十景图》!每日的巳时、未时、酉时游街三次,是为了中元节。”
苏润莲更疑惑道:“十景图跟中元节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祭鬼啊!”
“……如何祭鬼?”
那人说起这个就来劲了。“你可别害怕,这些鬼都是前朝冤魂,不害好人,不伤百姓,像你我这样的,肯定没问题!这些鬼专门挑的是那些达官显贵、欺压百姓的大奸大恶之人!”
“那可曾有什么人,被这些鬼伤过?”
“有啊!”那人忽然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就是那位鄀侯大人啊。他被鬼缠上,失了神志卧床不起,蓟侯大人这才安排了十景图游街,希望能唤起那些鬼魂对鄀侯大人的恻隐之心!”
苏润莲放在桌上的手微微一缩。
“那鬼都活动在什么地方?我平时避着走。”
“好说。您别去那个听雨楼就行了,那个楼很邪门的,谁去了谁倒霉!”
“多谢。”
苏润莲转回来,对薛韫知压低声音道,“一派胡言。”
薛韫知冷笑着:“一派胡言。这世上哪有鬼?肯定是上面有人编造出来的说辞,是用来耸人听闻、蒙蔽视听的伎俩罢了。听雨楼就算有鬼不也得挺白子衡的吗?我看他才是鬼老大。”
苏润莲叹了声气。“先是把游乐舫变作鬼船,再有听雨楼闹鬼的传言......唉。我这个弟弟,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薛韫知沉默着。
有坐在靠里位置的人喊:“有没有谁能看见现在游街的是哪幅图?给我讲讲呗?”
有人把脑袋探出窗外:“是...一棵树,好像是柿子树...等一下旁边还有东西我没看清。”
“还有什么?”
“还有一棵柿子树!”
“两颗柿子树?我想起来了,这幅画是十景中的第一景!”
十景图里摆在首位的一幅,名为《形影无殇图》,不过要是让薛韫知来评,它应是十景中最差劲的一幅,白承玉把它列为第一全是因为私心——这张图画的是他和温若兰在鹤峰上火烧藏书阁的“光辉事迹”。
不过在梁朝,这幅年少戏谑之画更有了另外的含义——悼念梁元帝温若兰。
店里有人熟悉这些传闻轶事的,兀自奇怪道:“......这不对吧。给前朝冤鬼看这幅图,真的能平息他们的怨气吗?难道不会助长怨气吗?”
薛韫知看着那幅高高挂起飘扬着的长卷,想的却是她在洛京如何布局。
白承玉作为元帝“形影不离”的知交,又是忠良之后,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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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白吟山的侄子,地位自然也被抬高了。他从小就是顽劣不堪的公子哥形象,朝局动荡这些年,谁也没把他卷进来。故而,白承玉是她想成事最关键的一步棋。另外一个,是崔林。
这二位现在都下落不明。白承玉虽然不会真是撞了鬼,但肯定是被什么人困住了,没办法脱身,也没办法联系她。鉴于白承玉的地位,能做到这样的人并不多。
另一个疑点,是郊外官道上那个趴在长草堆里的黑面影卫。他在等谁?想要杀谁?又是谁派来的?
二人已经吃完。苏润莲付了账。
“走吧?”
她点了头,二人起身正要离开,忽然一群官兵乌泱泱地围起了小店,将门窗堵得水泄不通。店内众人惊慌失措。薛韫知立刻拉着苏润莲靠墙躲避。
希望别是冲他们来的...
“今日有可疑之人混进城内,我等奉命搜查,在场所有人,立刻原地抱头蹲下!”
薛韫知仔细打量着这些来者,都是禁卫的小兵,没有熟面孔,看上去官阶都不高,应该只是奉命例行搜查。
她知道自己的模样有些可疑,身为女子却穿着男装,还背着一把长剑,一副被人欠了钱的严肃神情,太容易被怀疑上了。
见有人朝这边走过来,薛韫知灵机一动,拽过旁边的苏润莲道:“相公…”
苏润莲好像没站稳,往前摔了半步。薛韫知顺势拿他挡在自己身前,给他顺着背。
一排官兵走来,将二人围了半圈。苏润莲一边咳嗽一边低下去,半天都没直起来。若非眼下情势有些不妙,薛韫知肯定要狠狠嘲笑他一番。
“从哪里来?”
“咳、咳咳、荷州巍山。”
官兵指着他身后的薛韫知。“你呢?”
“跟我一起的,她、咳咳是我的夫人。”
苏润莲继续用荷州口音回答。那些官兵却没有动静,半晌,一道冷冷的声音说:“就是这两个。抓起来!”
苏润莲瞬间不咳了,挺身撞破了身后的窗架,拽上薛韫知:“跑!”
他一边跑一边控诉道:“我一直用的荷州口音讲话,怎么会被怀疑!”
薛韫知猛地想起来了。“是那个碗!!”
“早知道就该吃同一碗!!!”
“这边!”薛韫知拽了一把他的袖子,直冲向不远处的游街华队。身后的追兵紧追不舍,她突然刹住,把苏润莲推进了街边的小巷子。苏润莲靠在墙上,喘着气道:“你对洛京、也太熟了,这都能跑!”
“跑不远的。”薛韫知利落地脱掉了遮雨的外衫,掏出路上那个影卫的黑色鬼面,罩在自己的脸上。她看角落里有个煤堆,就把外衫扔进去踩上几脚,染黑后扯烂几处,像裹被子一样披在身上。
苏润莲道:“你要干什么?”
薛韫知淡定道:“扮鬼。”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前方的游街队伍,顶着那幅长卷画图。苏润莲心下明白了她的用意,急忙问:“那我呢?我扮什么?”
薛韫知本想森然一笑,让他把妆擦了。照水青莲不本就是前朝怨鬼吗?可她转念一想:“我去引开追兵,你不用出去。直接去怜梦堂。”
苏润莲抓住她的手:“不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你暴露,必须我去!”他想了想,似乎觉得哪样都不妥。“不如接着跑吧!”
二人僵持不过一瞬,薛韫知拉起他就往巷子深处跑去。同时,二人身后响起了一个孩童气势汹汹的责骂之声:“你们是哪里的?也敢冲撞蓟侯大人的游神队!”
二人狂奔着转过了几个弯,似是甩掉了追兵,靠着墙喘气时。一道透亮的孩童声音响起:“诶,奇怪了。刚才明明是往这个方向跑的啊?”
薛韫知立刻用手在唇边比划:“嘘!”
苏润莲小声:“那是个孩子!”
二人躲在暗处,看见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孩童走入了视线,只有她一个人,身后既没有官兵也没有随从,看她的衣着,应是大户人家之女。
她忽然转过身,半个正脸对着薛韫知。薛韫知倒抽了半口气,苏润莲立刻问:“怎么了?”
他看向那个孩子的脸,也惊疑道:“长得好像……谁来着?”
薛韫知不说话。那个女孩跟白千雪小时候几乎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