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仇夫养出心机后与他厮杀》
1. 第 1 章(已修)
宰相府里今日又迎来一位娘子。
她的与众不同极为惹眼。不仅用了正妻的红绸,还赏了最为体面的倚棠苑居住。
可这么一位高调入府的娘子,却好似一来就在虎口里拔了颗牙。
刚分派到倚棠苑的幽桐与莲香正捧着合卺酒在屋外满身局促的打着转。
“这还用进吗?”
“你问我?”
二人本一脸喜悦地站在门口等叫,哪知突地传来碎裂之声,不待人反应过来,又是一响,随后便是接二连三,许久才停。
停后便是出奇的阒寂。
一阵秋风扫过,屋内传来沉稳苍劲得声音,“端酒进来”。
二人低着头推门而进,目光所及是一地茶盏碎片并桂圆莲子。
她们小心翼翼地将酒与杯盏放至黑漆螺钿桌上时,那把明晃晃的弯刀锻打匕首正躺在桌子正中央,阴森的透着寒光。
二人直愣愣定在原地,不知所措。
“放酒退下。”
殷赋不含温度的四个字灌进丫鬟耳中,二人忙不迭领命搁酒退出。
随着关门声响起,端坐在拔步床上的许清岚这才抬起眼帘望向负着手立于自己身前的夫君,当朝宰相殷赋。
他的身躯高大,肩宽体阔,暗红的直坠婚袍挡不住他的阴厉之气,反而衬得他越发煞气慎人,渊渟岳峙。
分明的五官因唇角的浅弧而带了一丝痞气,可眉眼间的不温不火又体现了他此时的冷静沉着。
许清岚自嘲般地勾唇一笑:“呵,宰相肚里当真能撑船,刀都在这儿了,还对我不责不怪。”
这清泉般的嗓音倒是动听得很,殷赋微一挑眉带着逗弄心思,上前一步俯身凑到她耳边,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使她额间描的金花都皱出了细褶。
剪水般的双瞳里丝丝往外冒着拒意,樱唇微抿,偏头躲开了他。
这般明显的抗意让他唇角一勾,对她有了几分打算,他平静沉稳道——
“我救你一命,是还她恩情。你亮刀于自己,无非为了明确你的决心与态度。你可以做个贞洁烈女,但別挑战我,否则……”
殷赋一顿,直起身,一双眼里的凉薄直坠人心,他不紧不慢开口道——
“许府怕是连你也不剩了。”
说完从容不迫地行至紫檀圆凳处,撩袍一坐,坦坦然倒上酒,不以为意丢出一句:“别忘了,这也是你自己选的。”
许清岚冷然垂目,面上平静,可藏在袖中的双手是狠狠掐着。
她强逼自己不断重复着嫁来之前对自己说过无数次的话。
沉着应对,万不可因小失大。
深吸平复后,她勾起唇,强装出一抹颇有诚意的微笑,提裙向殷赋款款而去。
那如柳般轻柔纤纤的身姿,配上这一身红艳艳云锦描金的嫁衣,尽显娇艳玲珑。
是个美人,不得不说许太傅这姑娘养得娇嫩。
可惜了,殷赋对她没兴趣。
“往后我该改口唤夫君了?”
清岚端起酒盏,恭顺地坐在殷赋身边的圆凳上,双眸里尽是温婉清雅。
可这温婉不经细看,细看之下,全是强装镇定,一戳就破。
殷赋看得面上一乐,心道有趣,这人脸转的倒是快,可经事太少,到底藏的不够好。
他黑眸轻弯略一颔首道:“随府内人唤‘爷’即可。”
这一夜,殷赋并未像往常纳妾一般给个一夜的面子,而是饮下酒后便推门离去了。
清岚维持着握杯的姿势,面色平静地看他推门而出,转眼消失。
几乎一瞬间,她卸了劲儿,深深呼出一口气。
殷赋的离开,可以让她静下心来思考往后如何铺开这个局面。
她行至铜镜处坐下,静静看着梳着婚装的自己,长久之来的准备在真的身入其中时,仍会紧张,仍会难捱。
可已然入局,交锋便是。
好在,这开局,算是如愿。
晚秋的风天然带着一股愁绪,顺着下支的窗棂无声无息地潜进屋里,透过轻薄的床帐吹到清岚身上。
帐内的人半梦半醒间隐约感到自己被一阵风吹离了地面,轻飘飘荡在空中。
一片无声的黑暗里渐渐响起呼救的声音,随即猛然窜起了冲天的火光。
尖细地笑声不断回荡在耳边,那带着威逼利诱的“咱家”极其强势。
她被盖上盖头,一把推进了深渊里。
猛然睁眼,清岚深深喘息着。
偏头去看窗,见天边微亮的光已经晃进了屋内,她吐出一口气撑起身子,下床行于窗边,去看苑中那颗八棱海棠。
烦躁似带了倒刺的钩子,钩着她来回拉扯。
一道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清岚蹙着眉去看经她同意进来的两个人。
是昨日端酒的丫鬟。
她一扫二人脸上若隐若现的惧意,心下一番权衡,招手唤了她们过来。
先是对二人温和一笑问了名字,随后与之聊了些父母姐妹的家常。
再接着问了些府内其余娘子的情况,最后才故作关心地问起近日都在休沐期的殷赋会在何方。
只要休沐,他定在书房。
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内容,清岚洗漱好,命二人退下后,又去到窗边。
捏着帕子的细指不轻不重地敲着窗框,她的视线落在苑中那经夜而落的枯叶之上。
风过几巡,叶飘叶落,窗前不知何时,已无了倩影。
第一步要快,这是她来之前就反复想过的,而这一步她只有十天的时间。
十天,让殷赋信她,从而用她。
清岚提着步子出了苑,行至荷香池边,在心里默念着往殷赋书房去的路。
这府里的地形,她背过不知多少遍,此时身处其中,一一对应自然不是难事。
她停在通往九曲回廊的石阶处,淡淡看了几吸。
却是转了方向,装作赏荷拂柳的顺着荷香池饶了半圈,看似漫步,实则暗暗观察府内人事。
她出来近一个时辰,除了排成一列井然通过几次的丫鬟小厮,这府内其余娘子她是一个没遇上。
清岚蹙着眉看了眼天色,决心换个法子,主动出击。
她加快了步子往九曲回廊走,才刚踏进就见幽桐急促地小跑过来,神色紧张道:“娘子初来府中,极易走丢的,相府很大,前有花池与柳湖,后有两座百人高的小山,往后出门还是着人跟着为好。”
清岚静静看着幽兰那急的有些冒汗的鼻尖,突地一笑,柔声道:“那走罢,你带我去书房一趟。”说完身子一璇就往廊中而去。
一路上紧跟在身边的幽桐殷勤小心的介绍着所经之处,还不时穿插些府内秘事。
穿过回廊后,幽桐慢了步子,带着严肃和恭畏地指着前面的垂门道:“前头便是书房,爷有规矩,府内娘子不可入内的,丫鬟随侍更是不可过这垂门。”
“那你便候于此处。”说完便径直往垂门内走去。
一过垂门,一条蜿蜒百余米的青石板小道被两侧密栽的翠竹夹着。
清岚步履不停,穿过经了雕磨的石桌石椅,行过成片的玉簪,停在了墨漆木门之前。
她冷眼瞧着顶住书房的六根楠木柱子与那紧闭的木门。
门前阶下握刀环臂而站的正是殷赋昨日派去接亲的心腹,侍卫莫及。
清岚缓缓上前站定在莫及面前,抬眸轻笑柔声道:“十日之后醇王设棋宴,爷必会去的,我特来帮爷一个忙。”
说完便定睛看着莫及,见他只微一挑眉并不动作,清岚便知她摸对了路子。
她一笑,直接开口:“府里的娘子,背后各自有人,我的身后是谁,爷不查清楚吗?”
莫及面不改色,淡淡开口:“爷不喜娘子擅来书房,娘子请回。”
清岚一笑:“无妨,我在此等他,劳烦莫侍卫通传一声,就说我有明香棋,看他要是不要。”
说完冲着莫及温婉一笑,款步向着石桌而去,随后自然一坐,垂手于膝,乖巧等着。
不过几吸,莫及敲门进了屋,他进屋的原因很简单,殷赋说过,撤了书房的守卫,等着许清岚来,她来了,先做推诿,勾出她的底牌,放她进屋就是。
可清岚不知这份算计,在她看来,就是自己一番话,勾起了殷赋的心思。
清风拂发随散,垂目望帕的清岚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掀眸看去,瞧见半开的窗里半道人影,屋里的昏暗让处在暖阳下的她看得不真切,只觉得那人的身形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房门开启,莫及抬步而出,对着清岚拱手行礼,随后五指一并向屋内指去。
屋外明媚屋内暗。
清岚扶着门框蹙眉闭目缓了好几吸,再睁眼时才将屋内之景看清楚。
窗框上都拉着厚重的布帘,所有的亮度都靠墙上的壁灯,与那三步一盏的青鸟立灯供着。
几排通顶的书柜上紧密挤着大小不一的各色书籍。
柜前那一张黄花梨云纹鹤影大案长十余尺,案上笔多如林,四方砚台大小不一,还燃着沉水香。
“怕黑吗?”
深沉的嗓音响起,清岚侧身望去,见殷赋负手立于她身侧,如松如竹的身姿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傲气。
她悄悄平复见到他的抗拒之意,捏着嗓子道:“不怕的。”
殷赋一声轻笑,掠过她往书房右侧走去,清岚顺着他的身形看过去,这才看清书房右侧是一大茶海,茶海边儿上是一方正紫檀桌,桌上端正放着一副棋盘。
她缓步随看地走过去,将棋盘上的残局尽收眼底。
“你如何得知醇王设宴一事?”殷赋端着茶盏抵在唇边,双眼探究地紧盯住她。
清岚也不做扭,坦然往他对面一坐,开口直问:“爷,可是昨日生了我的气?”
殷赋略微一愣,放下茶盏不言语,只用他那双漆黑不见底的深眸望着她。
她顶不住这双眼,故作冷静地将视线滑到棋盘上,清然开口:“府里娘子众多,爷这般大张旗鼓纳我入府,是把我往风尖上推,我若不亮刀自逼,那往后该吃多少女人家勾心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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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的苦头?”
殷赋随然一笑,“因此就用刀?”
“用了刀,那些女人,才会信。”
清岚的目光里闪着些笃定,而她栗瞳中映着的殷赋则是一双眼讳莫如深。
“你怎知,醇王用明香棋?”
“我送给他的。”
不等殷赋开口,清岚抢先道:“爷纳我入府,当真只是因为尹黎吗?爷很清楚我的身份,也知我身后还有人。纳我,不过是将我放在眼皮下,一来看清我身后之人是谁?二来留着利用。对否?”
清岚坦然地看着他,见他深邃的目光里闪过一丝趣意。
他那摩挲着精致茶盏的指尖定了一瞬,随后将盏一扣,抬手取出兔毫盏来,倒了杯清茶推到清岚面前才开口:“你的身后是醇王。”
“是。”
醇王是先帝亲弟,与先帝关系最好,平日闲云野鹤般的人,最爱在山间寻人下棋饮酒,泼墨作诗。
而他最宠的,世人皆知,是从没露过面的师妹。
殷赋眼眸微眯,薄唇噙着弧度开口:“昨日为何不说?”
“昨日屋外的人我不识,今日屋外的人我识得。爷也知道,这府里,有多少双眼睛。”
“不对,你若真是他的人,不过几日便会众人皆知,你背后还有人。”
清岚双拳轻攥搁于膝上,指尖掐着指腹,心里想着对策。
殷赋一笑,把玩着茶盏说道:“你知道主动来找我的,都是什么下场吗?”
“我无需知道,因为这府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如我一般,能连醇王。”
殷赋淡淡看着她,不紧不慢地点头,“若是醇王,我何须用你?”
“若我说,我背后一人是醇王,一人是一派呢?”
这日的书房,明显与以往不同,不单单是沉静肃穆,还添了一丝软气。
这日之后,清岚也没想到,殷赋竟是让她日日都去,晨入暮出。
她原以为,坦诚相待后,便是暗地里的勾兑,怎知这殷赋是把她举到高空悬着,不吩咐不安排,只是漫不经心的试探她。
她怎么经得住试,才到第三日,她就有些熬不住了。
熬不住的原因,是她对殷赋那极深的恨意。
若不是生生磨了一年半的时间,她根本不可能做到面对他时平心静气。
偶尔装上一装还可应付,可要日日见他,她真是还做不到足够冷静。
这天一去书房,她前脚刚踏进,背后门一关,身上就开始冒出寒气来。
一道讥诮传入她耳内,又勾出她几分火来。
“昨儿回去的时候莫及就说你似落荒而逃,如何?不过两日,扛不住了?”
落荒而逃四个字真是刺耳,清岚借此为怒,对着立于桌案处的殷赋冷声道:“昨日一会儿要下棋,一会儿要作诗。这府里那么些娘子,何苦寻我做这事?明知我恨你,你还这般刻意辱我,所图为何?”
殷赋淡眼看着她,将笔一搁,转身而出向她而来。
他步子不小,带着平稳与从容,到了她的身前也不停,不紧不慢地逼着她往后退,直到清岚后背抵上冷冰冰的墙面时,他才止了步子。
清岚偏着头,身子绷得厉害,余光瞥见他就这么直挺挺的立在她身前,不倾身,不低头,只垂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带着审掇的睨着她。
“这就是廷深教出来的女人?事儿都过去一年多了,还走不出来?”
清岚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眨去眼底的清泪,扭头带着固执地看着他,逐字说道:“我走不走的出来,你不是一样要用我?权衡利弊这件事,你怎会拎不清?”
殷赋一笑,“我为何非要用你?凭你是醇王的人?还是凭你一来就坏我规矩?”
清岚正要开口,下颌就被他一把捏住。
她脑中瞬间放空,全身血液凝固一般,心里嘶吼咆哮着推开他,可身子就是动不了。
一瞬间,屈辱、委屈、怨恨、愤怒,似拧成一股绳牢牢的勒住了她。
她一双眼里携着浓到化不开的仇恨,哪怕视线模糊不堪,也绝不闭眼偏头,就这么倔犟的盯着她眼前这张脸。
这张坦然自若到不显情绪的脸。
他手腕一用力,迫她抬了头。
殷赋的视线流转在她面上,最后落在她灌满泪的双瞳处,淡漠开口:“你就这么把你的恨,你的脆弱,暴露在你的仇人面前?”
他拉远自己去观察她,笑道:“廷深自己深谋远虑,怎么带出个你来。”
他五指一松,看着那指痕渐渐消失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时,才倾了身,与她对视,漠然开口:“你的处境,你自己想不清楚?我的耐心不多,也没这份好心分给你,一年有余,你能作出决定来,就该做好准备。”
说完转身就往棋桌而去,落座后随然开口:“一盘棋的时间,想得明白就来坐,想不明白,我那后山上,不介意多一具尸体。”
他修长的一只手捏起黑子落盘,又下白子,循环往复,不停一瞬。
没人计算时间,可当殷赋将几颗变为死棋的白子捏出放入棋罐时,他的身侧飘来她的冷梅香。
2. 第 2 章
又过去三四日,这天莫及端着东西到倚棠苑来接清岚时,她简直是烦的恨不得盘不落桌就将其扔出去。
她一双眼冒着凉意,冷冰冰道:“日日送,真不枉他搜刮那么些金银,全用这儿了。”
莫及将大方盘子搁于桌面后道:“爷吩咐,娘子换上前儿送来的那身绒黄开襟与墨绿袄裙,今日爷会带娘子出去。”
说完便对着幽桐与莲香使个眼色,而后对着清岚又道:“我在外候着。”
自打那日出了殷赋的书房,莫及日日来接时都会端个盘子,有时是一身锦衣,有时是蜀缎鞋,日日不同,但终归是些女人家会用会喜之物。
可清岚不喜反燥,殷赋对她的特殊几乎是在把她放在火上烤,毕竟在这府里还有许多事要做,一来就招眼至此,往后在这府里岂不是如履薄冰。
换衣而出,清岚由莫及领着,走的又是那条人多眼杂的路,明晃晃地往书房而去。
“不是要出府?怎的又去书房?”
莫及目不转睛向前,只音调微添了些柔和地回她:“爷自有安排。”
一踏进书房,她便熟门熟路的往茶海处而去,边走边说:“今儿是又要下棋,还是接着打探醇王与宦官的动静?”
她旋身一坐,目光炯炯地看向悠然撑颌,闲靠圈椅的殷赋。
见他是指尖轻点桌面,而后勾出一丝清朗的笑来,开口就让清岚无言以对:“你知道的就这些,没有可让我打探的了。今日起我们换个方式。我来教你,如何管住你的情绪。”
“我日日送去那么些东西,你天天冷着一张脸来,便是欲拒还迎也该有个限度,还是你想今夜,我去你屋里?”
殷赋说完就见她噌的立起,抿唇看他的眼神里满是锋利。
他轻一挑眉,闲然起身,“小时候的你我见过几次,冰雪聪明,识书达理。你看自你进府,浑身带刺,哪里还有所谓的端庄娴雅?刚来的时候,还能装个笑脸给我看,还能藏好你的恨意,自打那日说完你,你是言辞间夹枪带棒,视线里带着浓怨。你自己说,你配不配我利用?”
他立定于清岚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提点一句:“你要我用你,也要让我认可,你值得我用。收了你的委屈与仇怨,你再是这样,都不用我动手,府里那帮眼线,就能要了你的命,届时,你向谁哭?”
一番话带着点拨,可清岚不会谢他好意,只将其归于尹黎之因。
她磨练了这么久,自以为可以做到隐藏锋芒,徐徐图之,可谁能想到她的依计行事,换来的是殷赋的一反常态。
府里的娘子那么多,殷赋向来只维持淡漠的疏离,从没有过这样的特殊对待。
如此一来,她成了众矢之的不说,那好不容易疏通开的心结又因日日见他而拧在一起。
几番下来,她自然开始坐立不安,情绪不稳。
清岚没说话,只微微偏开头躲他,视线定在一块砖上。
极轻的衣料声后,她的下颌又被一只微凉似玉的手轻轻捏住,她身子本能的一绷,栗瞳一缩,慌然失措地看向他。
他深邃的眼对上她的茫然时,笑着开口:“又暴露了,你的恐惧。你瞒不过我,怎么瞒过那些人?”
五指一松,转而扶肩,按她坐在椅上,附身贴耳道:“你心思太乱,心绪不稳,到棋宴那天为止,若你做得到,我便用你。若你做不到,别怪我把矛头对向你。”
直起身后轻捏了捏她的肩侧,示意其放松,而后撩袍坐于她对面,修长的指尖利落地收了棋盘上的残局,对着清岚一示意道:“落子,棋里说。”
沉水香飘,屋内唯闻落子声。
殷赋看着清岚下的势,温声着说:“这不是会占大场吗?急所你开。”(1)
不觉间香灭局定,殷赋将手中余子放回棋罐后说道:“一盘棋落,心该沉静,我问,你答。”
一双鹰眼盯住她,声线沉稳又干脆地问道:“你认为内侍省张公公为何在那时去拢雪峰寻你?”
“因徐府满门被焚,宦官需要我同意入府作为眼线,来窃取消息。”
“你为何答应。”
“因焚府人是你,我对你有恨,而你又与宦官势不两立,故而我答应。”
“不对,若是如此,你应该进府杀我,而不是蛰伏配合。支撑你的是两件事,一来,是你的杀父之仇,二来,是醇王。徐府满门已死,你心里清楚,只有稳住醇王的地位,你才能报你的仇。”
“醇王的地位无需我来稳,朝堂之上,是他的局面。”
“不对,他需要你来稳,否则不会派你进来,他知道尹黎,也知我一定会纳你,许府判罪之后你消失那么久,便是一直在受他培养,若你不重要,他不会费这么大心思。”
殷赋一顿,细细分辨着她双眸中的神色,又添一句,“只有坐到上面的位子,他才能帮你平了许府的罪,才能帮你废了我一条命,所以,你必须帮他。对否?”
清岚缄默不言,心里速思着对策,就听见他接着开口:“而挡在他面前的不是我,是那帮宦官,他们不除,他上不去。如此计较下来,才选了派你来刺探我,若我与他联合,利大于弊,对否?”
他抓到了她眼神中的犹疑,他一笑而过,松了声音:“你的心思不浅,手段却不够。我能看得出来,那帮宦官又怎会看不出来,无非时间长短而已。若你暴露,不止你的计划全盘作废,醇王那处,也会被提防。你揽了一个你解不了的局,初来乍到还可蒙心迎合,如今的不稳,是一个扫眼便可看穿。”
清岚只一双眼看着他,神情上还留着下棋时的冷静与沉着,可心里早已天雷滚动,惊涛骇浪。
她声线微微一颤,问道:“我知你为何纳我,你也知我为何会嫁。既如此,我又何须像你所言,对你好脸相待?”
殷赋坦然往后一靠,携着耐心提点她:“你的所有表现,都不该露出你的心迹,醇王教过你,但没教好。我没这义务教你,不过是你可用我才留你,你时间不多,若能证明你配我用,那自最好,若你是颗废棋...”
他点到为止不再说,清岚明白,没有废棋,只有死棋。
紧绷的气氛被他一转的话锋冲散,“你穿黄好看,往后多穿。”
殷赋起身后又说一句,“跟上,带你去个地方。”
这个地方,让清岚彻底明白,为何世人都暗里道他恶行滔天。
车停之处,为工部侍郎别院,而所行目的,屠院。
清岚下车才看清,马车后竟是无声无息跟着这么多侍卫。
她颦眉狐疑,扭头去看殷赋,见他仍旧一副从容之态,扫她一眼淡道:“跟上,亲眼看着,练你心性。”
当清岚入内,与他一同坐在院中央那两把交椅上时,何为地鬼罗刹立于人世间,她是彻底明白了。
对比她的如坐针毡,反观殷赋,是一派气定神闲。
两人面前跪了一片的丫鬟小厮,每个人的脖颈间都架着一把刀。
抽泣声,求饶声,解释声,还有不明所以的问询声。
声声刺耳,声声化针往清岚身上扎。
她不由得冒出一个疑问,许府当时,是否也是如此惨烈?
那个时候一道圣旨,由殷赋举着念出,说许太傅结党营私,意图不轨。
本该押入牢狱,却被殷赋一把火焚了满门,百余人,无一生还。
当时的他们,是不是也如眼前之景,求过,斥过,讨要公道过。
清岚紧紧闭上眼,本就翻滚的内心因刀锋划破皮肉的声音而越发汹涌起来。
一道一道,那哭喊乞求是声声渐大,每一声都在拼命拽着她,将她往深渊里拉。
是她过于僵硬了,紧紧捏住扶手的细指已经绷得指节发白,双眼紧闭,鸦羽之上挂了一滴晶泪。
“再咬,唇该出血不止了。”
殷赋这罗刹一般的声音让清岚的神思瞬间回笼,她这才缓缓睁眼,看着自己的裙摆去听不知何时归于平静的周遭。
视线不敢挪,就这么定在裙摆上,洇出的一滴血落在裙面上,似削成小片的红玛瑙一般。
寂静唯闻风声,那漫不经心又带着些疲倦的声音再度响起:“晌午已过,饿吗?”
清岚自然不会理他,尽管视线不移,可那余光不知分寸,时不时扫在那离她最近的两具尸体上。
暖阳照在她身上,她却觉得越来越凉,许久,至众侍卫脚步声散,重归寂静时,清岚再忍不住,板滞地偏了偏头,一双眼满是愤恨地看向殷赋,咬牙切齿:“为何,如此。”
殷赋闲然转着扳指,偏头回看她,唇边无笑,目光沉静,“你指的是这处院子,还是你许府。”
无声的对视里一人寒芒尽显,一人处变不惊。
清岚难以置信,这么多人死在他眼前,他竟是那么不以为意,一个人狠心绝情到这步田地,怎配称为人?
她视线躲开地上那些鲜血淋漓的死尸,用了全力撑起身子就往外挪步。
她要离开。
紧绷的一根线让她拽住自己的双腿,命令自己不许颤,不许抖。
她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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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
将出院门时,两把刀挡在她面前,身后传来殷赋不紧不慢地声音,“我没许你走,你便不许走。”
强压的情绪彻底爆发,浓烈的仇怨,窒息一般的悲怆,铺天盖地的委屈,和被识破后的无能为力让她全然失了理智。
提裙就往刀口处冲去,拼了命也要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地方。
守在院外的莫及两步上前,命侍卫收刀的同时,一掌推在清岚左肩上,将她往院子里逼。
下行的台阶让后退的她重心不稳,狠狠摔地难起。
‘关门上锁’四个字好似从地府里伸上来的手,抓住她不松。
她眼睁睁看着院门被关上,又听见门环被锁链扣上。
她扑在地上,浑身又冷又紧,呼吸都难以为继。
双眼模糊到看不清,耳内亦是除了剧烈的心跳,再灌不进别的声音来。
被封住的感官,还是被殷赋激开了。
他确实给了她时间,让她平息下来,可她不争气,就那么在地上半撑着,一双藕臂都抖如筛糠了,也不肯回过身,也不肯来与他对峙,或是向他求饶。
又倔又弱小,是殷赋给她评价。
无奈而起的殷赋,选了彻底让她崩溃的法子。
他二话不说,行至她身后直接一拽一抱,将她扛到肩上,转身向着交椅而去。
一把将她放到椅上,回身就近从一丫鬟身上卸下细带就将清岚的右手绑在了交椅扶手上。
无视她的惊恐与反抗,忽略她的质问与吼叫,他从容踢开一小厮,又在一丫鬟身上寻了根不带血的细带,卸下又往清岚处去。
将滑到地上,抖着手去解开死结的清岚拎起来,重放回椅上,握住她冰冷到发颤的左腕,将其缠到扶手上固定住后,他才直起身,目光如常地看了看她。
正欲开口,被她用力一踢,正巧踢在迎面骨上。
殷赋瞬时厉了神色,双眼似含刀般地看着她,舌尖一顶齿根,扭头不顾是否带血,撕开一小厮的开衫就将清岚的双踝一并绑在交椅之上。
他带着恚怒将双掌压在她的腕上,倾身看她,语调里带着凉意与恶毒的讥诮,“就在这儿看着,何时收好了你的脾气,何时离开。”
撑身而起的殷赋不再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关注,扭头就往屋内而去。
清岚从开始的恨意满面,到后来的面如死灰,多长时间她也不知道,只知日头西斜,影子拉的越来越长。
期间殷赋去了几间屋子,出时手里拿些了东西,他甚至还命莫及开了门,出去处理了一趟事务。
而清岚,就被他绑在这把交椅上,睁眼就能看见这满地的死尸。
她的心内窜出过许多念头想法,许府的人,她病逝的母亲,衷心竭力的父亲,温和的师兄,和蔼的师傅,诸多的人和事在她脑海里闪来闪去。
她不敢睁眼,可她就这么被定在那儿,那么久,久到无能为力。
几个时辰,清岚不知掉了多少泪,身体不可控地抽搐过,嗓间腥哑连哭都似吞刀一般。
几时安静松弛下来的,她自己都说不好,依稀听见殷赋回来的声音,而他却只是经过她时一停,让侍卫几名站在清岚身边看着,若她敢闭眼就将尸体放到她的身上。
说完又让几人将屋里收拾一番,关了门便再也没出来。
残阳落尽时,清岚心跳再度加速,她没了抵抗的力气,只能小声地,孱弱似幼兽般开合几许发干微裂的唇瓣,“松开,我...”
“求你...”
屋里亮起烛光,那光晕在尸体上,更增了几分阴森。
“循然...”
“求你...”
屋里的殷赋自然是听见了,他挑起一边眉,听她唤着他的字。
随然倒了一杯茶,饮尽后翻出他发现的东西,一件件翻看着,在心里判断着形势。
他的专注与刻意的打算让他完全无视屋外的清岚,忽略她近乎绝望的哀求。
夜深露重时,殷赋单手扶颈转了转,起身展背缓乏后,视线不经意地看向那扇正对院子的小窗,只是看着,不曾推开。
也不过几吸,他收了眼,吹了灯,合衣而卧,顾自睡去。
天将亮时,他拧了眉起身,开门后冷漠淡然的视线滑到了清岚的身上。
她懈了一身的劲,低着头像是抽了骨一般的半窝半缩在那把交椅之上。
晨间鸟鸣伴着轻稳的脚步声传进清岚耳中时,她用力牵开眼,袒出一条细缝,听头顶处传来他的声音:“学会了吗?”
3. 第 3 章
学会了。
她心里回答他了,但双唇怎么都张不开。
禁锢她的细带被他用刀挑开,没了制约,可她也无了力气。
像一只轻飘飘的风筝,仍由他打横抱起,踏出门放进车里。
她的意识越发模糊起来,最后,不知怎么回的倚棠苑。
待她醒时,天色已晚。
那烛光晃在尸体上带给她的恐惧再度袭来,清岚撑起身子就往床脚里缩。
幽桐端着一碗枣仁粥进来,还以为是自己吓到了清岚,急忙放粥上前,对她认错。
空洞警觉的栗瞳渐渐聚焦起来,她看着幽桐,用嘶哑到不像话的嗓音说道:“你有何错?错的,是这吃人的世道。”
清岚得了两日的休息,说是休息,不如说是给她时间,让她静心想清楚自己是何处境,未来又是何局面。
两日过后,莫及端盘复来,她再去书房时,明显温顺了。
细看之下,她眼里还有一丝本能的惧怕与忧伤,殷赋看破却不说,只松散提示道:“你自己说过这府里眼线多,你来说说,为何我不去找醇王证实,而是教你收敛情绪?”
清岚半歪在椅上,一双眼看着他,“因他们。你在做给他们看。”
“既然知道,就证明你做得到。后日棋宴,他们的人,一定会去。”
清岚白日里照旧往书房而去,或是对弈或是坐着发呆看他处理文案。
到了晚间则是蜷缩在床脚,目光涣散许久后,才会悄悄躺下。
两日时间,转瞬即过。
棋宴这天,殷赋一身墨蓝直襟,银冠束发,清朗俊逸到温润似仙。
他负手立在朱轮华毂的马车旁,轻阖的眼因一声‘爷’而渐渐睁开。
循声望去,清岚身穿白绫纹直襟过膝衫,内搭蓝缎裙,指间捏着一方淡黄帕子。
两弯罥烟眉下一双杏眸似秋水,此时是噙着一副柳风依依之态,禾然看着他。
自打从那死人院子回来,清岚就是这么一副瞧起来弱柳扶风的模样。
尽管今日明显利落些,但也难挡那骨缝里散出的淡忧淡伤。
殷赋剑眉轻拧,心内对她划了一刀,她还是藏得不够好。
他勾起恰到好处的笑意,对着清岚道:“娘子,可需为夫来牵?”
清岚唇角一扯,急忙提裙下阶,赶在他扶之前踏上了马凳。
车轮滚动时,清岚悠悠一瞄他,轻蹙着眉带着不解道:“不是说棋宴那天把东西给我吗?”
清岚看着他,见他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捏着笑道:“一路所需三炷香,证明给我看,你值得我信。”
清岚杏眸圆睁,一时呆住,她都被他折磨成这样了,他还不信?
见殷赋说完是闭目一靠,一副休养生息之态。
清岚噎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道:“先帝病逝之前,朝内就已经乌烟瘴气,如今新帝登基,先处理了三司,捏住了财政,紧接着就是尚书六部,而这六部里,最不受宫中控制的,就是礼部。因为礼部,在爷的手里。”
殷赋睁眼随然看她,漠然说道:“没让你分析局势,我让你自证你的用处。”
清岚心内腹诽,这局势就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谁能想到临门一脚,殷赋又闹这出,现在她脑里一团乱麻,不说出局势来,她怎么自证?
“你这几日对我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有人告诉他们,加之今日你又带我来玲珑阁,若我能把醇王要的东西递出去,那他们的人见了,定会对我更信三分。如此一来我暗里为他们做事,他们也会更倾向利用我,而不是之前安插在府内的娘子。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清岚又瞄一眼殷赋,见他双眼轻阖,不为所动,她转了个弯儿再度开口:“爷与醇王自幼便识,若他继位,自是比现在那位八岁小童强太多,就算为了社稷,爷也该用我来废宦官,来助醇王。至少,我不叛醇王。”
清岚说的慢,不时还有断续,殷赋也不催,就是合眼听着,她话音落下许久后,他撩开眼清然地看着她。
一双眼毫无情绪,可就是让清岚心里发毛,她灵光一现,补了一句:“尹姐姐,不是让爷救我于水火吗?”
尹黎,是殷赋的正妻,也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愧疚。
他会救清岚,其中一层原因就是尹黎。
尹黎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清岚是何人何心,若有朝一日如遇险境,请他务必伸手援救。
他认为,他救了。
所以在府内尹祠里,对着她的牌位,他问心无愧。
殷赋不喜别人提尹黎,故而双眸一沉,开口便是冷冰冰丢一把刺给她,“我没救你吗?若我不纳你入府,你想过你是什么下场吗?罪臣之女,是要进教坊司的。”
清岚从不认为她是罪臣之女,也坚信有师兄在,她不可能入教坊司。
可话不能这么说,本以为尹黎能起些作用,那知反而点了殷赋的火。
一时间她也泛出些委屈,咬唇偏头不再说话。
她的沉默换来他一句讥诮,“没了?你思路倒是转的够快,可说了半天,说的不过是你的命果真不该留。”
清岚绷着身子,强压着往上翻的泪意,不肯在他面前落泪的倔强让她眼尾都憋的像是抹了胭脂。
咬着的唇不能松,一松一颤,泪就会下。
她的沉默让殷赋唇角弧度渐深,他刻意闭着眼,带着兴味地开口:“我教你,是因你确实是颗好棋,仅此而已。至于醇王让你拿的东西,你自己说,你这些天的行为,哪里值得我信?”
他轻一撩眼,恰好撞见清岚一滴泪滑至下颌滴在衣衫上。
“哭什么?”
清岚没回他,仍是一身倔的一边掉泪一边忍,固执的偏头不看他。
泪眼朦胧惹人怜,可她就跟受了威胁的猫一样,分明哭着却不知示弱,非要龇牙咧嘴妄图吓退对手。
这个样子在殷赋看来,就是不知蛰伏,情绪外显。
她的弱点痛处就这么大喇喇的展现出来,等着人利用,等着人去摧毁。
车轮停下时,殷赋看似好心的提示一句:“外头尽是人,少不了行礼问安的,我等你十吸,十吸过后,掀帘下车。届时你是何脸面,你自己决断。”
清泪挂腮边,自打方才那一滴落下,那泪就跟开了闸一样,是争先恐后的往外挤。
她拼了命去忍,忍到身子发颤,偶伴急喘也停不下来。
那张捏在手中的帕子早已皱皱巴巴,因沾泪而潮湿不堪。
而殷赋,则始终泰然自若地闲坐着,手中把玩着他的腰间佩。
“还剩五吸。”
“三吸。”
他抬手一敲车框,帘子就被掀了开。
而他离去的位子上,赫然躺着一封信。
随着他的落地,周遭熙熙攘攘的声音开始聚集过来,左右是些逢迎话。
声量减小,他浑厚中带着丝哂笑的声音响起:“得一爱妾,诸位也都认识,下来。与几位大人寒暄寒暄。”
殷赋那日虽未亲去迎娶,可那吹拉弹唱的队伍是甩出几条街,一路走山从拢雪峰将人接到的府上。
朝中谁人不纳罕?
谁能想到这二位入了洞房。
此时立于殷赋周边这些人是各个屏息等着,毕竟这不共戴天之仇,哪里说放就放。
而这许清岚入府不过十日,便能跟其左右,如此蹊跷之事,眼前这帮藏着尾巴的狐狸是均瞪着眼等着看。
殷赋话音落下,无视几位大人略带僵硬与窥探的笑脸,他轻扬下颌,颇为轻佻地看着那帘子。
数道目光聚集的垂帘被一只酥手挑开,一张似雨后娇花般的面容出现在众人眼中。
眼尾的红还来不及散,配上一双似雾似露的眼,简直我见犹怜。
风带碎发轻扬,几丝贴于唇瓣,被一细匀尾指挑开。
美人落过泪,白衣蓝裙微扶车幰的样子,让诸多人都顿了顿呼吸。
殷赋唇角不自知地一紧,眼底划过一瞬几不可查的微润。
笑过后,带着做戏做足的姿态向清岚伸出一只手。
清岚单手捏着帕子抵在唇间,犹豫后,将帕子搁在他的掌心,而她则指尖点在帕上,不借他的力,而是另一手扶着车辕下了车。
抬眼看去,周围之人,她尽识得。
父亲门生半朝堂,清岚自小便见过不少前来访求之人。
纵是她不大往前厅去,可一回生二回熟的,有些面孔她也知道。
清岚微倾了倾身子,保持着高门的端庄与得体,又对着殷赋微微一笑,体现了些琴瑟和鸣出来。
随后又装作不适地轻轻颤颤开口:“夫君,诸位大人我只是瞧着眼熟,但都不尽识得,夫君莫要拿妾的玩笑了。”
清岚说完微微颔首,故作娇羞的同时还带了些委屈。
见过许清岚的人,对她的印象都是外在柔和温婉,内噙咏絮之才。
可今日一见,她是清风拂柳,娇娇弱弱,盈盈嘁嘁。
这般大的区别,让那有眼力的是急忙寻着由头走开了去,也不多时,热闹的一片,腾了个干净。
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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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未出一言的殷赋是轻笑一声,带着玩味的靠近清岚,俯身在她耳边,做出十足的呷呢之态,“孺子可教。”
玲珑阁为醇王之地,高耸的院墙内是半枕黛山,一沧湖水。
往内而去,绕过影壁,便是亭台轩榭,围湖而缀。
顺着廊道行至湖边舫处,往左一转,便是一条山路通向一阁两台。
而这处阁,便是玲珑阁。
一路上,轩榭廊坊内摆着棋盘与茶点,清岚随着殷赋走,在众人对他行礼时,也随之回以得体的微笑。
微笑之下,是紧绷的一根神思。
玲珑阁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像家一样,那花了几天才压下去的委屈,一踏进这个地方便弥散开来。
她越走头越低,生怕别人瞧出她已经泛红的鼻尖与那储着泪的眼眶。
几兜几转,殷赋的步子停在了一片太湖石拢聚的八角亭旁。
他歇了几吸,待到清岚跟上时,突地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石上。
随后一手撑在她耳边的石面上,另一手扣在她腰侧的石洞口,将她圈在自己的气息之内。
不等清岚开口与反抗便俯身在她耳边说:“别动,做给他看。”
说完微微后移,视线定在清岚那因紧张和厌拒而微启的唇瓣上。
“又哭什么?”
清岚看着他不说话,只一双眼里的委屈化成仇怨往外冒。
就如归笼的鸟寻着了底气一般。
殷赋实在是有些无奈,他带着哂笑的鼻息喷洒到清岚的细颈上。
令她瞬间轻耸起肩,忍无可忍的偏头狠命睨了他一眼,压着声音恶狠狠开口:“厉鬼。”
殷赋勾着笑,轻捏住她的下颌,用那微凉的扳指一蹭她,吐气说道:“先别扬气,你没说服我。”
他缓缓直起身子,随然看着清岚有些板滞的眼神与面色,带着闲散地往后退了两步。
转着扳指的同时挑着肆意嘲弄的笑丢了一句:“就在此处等着,不许乱走。”
说完便往山间玲珑阁而去。
这片太湖石所在之处极为巧妙,位置微偏,可却尽数显在玲珑阁的窗下。
殷赋前脚一走,清岚就抬目去看那阁间窗子,隐约就见一道人影闪过。
她的师兄,她何其熟悉,只需一眼,便知是他。
才刚捋平的呼吸被殷赋这一闹是再度无序起来,她视线勾在那扇窗上,回想着师兄的样子,与他当时总说的那些话。
清岚在视线又要开始模糊时用力的闭上眼,将满腹委屈往肚里咽。
她心里不断地劝诫着自己,不过入府十日,局面还没铺开她怎能这般情绪难抑。
一年多的潜心习学,便是他殷赋真是厉鬼,那她也要拼了全力,拉他进深渊,哪怕,是同归于尽。
风过几圈,携香复来。
深吸的一口气好似贯穿了她,再睁眼时,她复归平静。
视线再度落到那扇窗上,她知道,她的师兄,该是下出了第一颗子。
细细思索着的清岚被一声‘许娘子’拽回了神思,她环视一圈,在一处石洞内发现了一双盯着她的丹凤眼。
她看着那个人慢慢从一座一人高的山后露出半边身子。
无襕无绣的青衣与方才那尖细的音调让人瞬知,是位宦官。
清岚一顿,试探道:“你是?谁的人?”
那宦官扫了一眼清岚,又瞄了一眼阁窗,往石后藏了藏,拎出一根紫穗子给清岚看。
细声从石洞里飘出来,“许娘子这些时日受了苦,宫里都知道的。娘子争气,在这府里立的算稳,刘都知来问,醇王要的东西,娘子可得手了?”
清岚故作犹疑的从怀中拿出那封信,一晃信面又扣在胸前护着说道:“自然得手了,烦请公公回去告诉都知,我取了信,万一被发现,恐被冷落,若都知有吩咐,烦请再等等。”
石洞处半张脸是笑意渐浓,“许娘子大可放心,往后府里会有配合娘子的照应出现,娘子等着便是。”
“娘子瞧,这十日来受了这么些苦,醇王竟是不闻不问的,可伤心?”
清岚冷哼一声,“公公何意?”
“娘子勿急,正是担心娘子伤心才特意问讯,没有自然最好,我们的人都不希望娘子与醇王有隔阂。”
清岚半口气不上不下,一打量他的青衣,开口便似绵里藏针,“我与他十多年,断不会因这十日而切了交情,公公也太敏感些。”
这两人说了什么,阁内自是听不清,可一举一动都落进了窗后的那两双眼里。
4. 第 4 章
殷赋轻笑一声,收了眼回到茶桌旁撩袍一坐,点了水打起茶来。
龙凤团茶的清香与色润配上传来的那道舒朗之声,着实是让人松神懈思。
可那舒朗之声所言之话又不得不让人凝思深想。
“你对她不同,因我?还是因他们?”
殷赋粲然一笑,抬眼去看背光而立的醇王谢澈,清然开口:“因世道。她好用,我自然会用。你过往将她藏得那么好,这会儿把人塞给我,只是为了联合我铲除异己?”
他将一盏溢着乳花的银豪方盏推出,随后平和地看着窗边那道气宇轩昂的身影。
若说殷赋的五官身量带着似有若无的痞气与压人的气场,那谢澈则是与他全然相反。
温雅随和是谢澈自小的写照,加之他爱棋,故而行为举止间都带着长期养成的不迫与沉着。
先帝评他,如珪如璋。
众人评他,和光同尘。
谢澈步步向着殷赋而去,儒雅端坐,开口笑道:“因缘际会,她成了三方焦点,眼下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如今的局势,就是我不送,他们也不会留清岚性命,如此,倒不如借他们的算计,将她送到你这里。”
他端盏吃茶,落盏后又道:“她弱,需护。你要用她,务必护好她。”
殷赋一挑眉,“你不动声色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你的人,一点儿消息不给我,你等着看什么?看他们的反应?她的处境可算是不妙,你这是给我送了便利?还是给我送了麻烦?她一来就坏了我的规矩,要护她,就要先给些苦头,否则她在这府里根本活不下去。”
“苦头,不是给过了吗?一个被护着长大的女子,哪里与死人处过一夜?”
殷赋闻言搁盏,食指有意无意地敲在桌面上,“心疼?”
谢澈指尖点在方盏杯口上,语重心长,“循然,你我二人自幼相识,正是我知道你的秉性,才会走这一步。我将软肋给你,你呢?”
“你要的名单,我给她了。”
两双对视的眼均是高深莫测,都在一点点刺探对方的底线,也在逐步向对方明确自己的边界。
暖阳熏风,光媚如绸丝。
树冠摆荡发出的沙沙声让清岚抬起头去细瞧。
斑驳光影晃进眼里铺展开来,照进她心里。
目光所及,一颗泡桐。
这还是她刚刚拜师的时候和师兄一起栽的,特意选了阁窗下,湖石旁的位置。
如此一来每每她与师兄在玲珑阁下棋时,透窗就能看见它。
“入迷了?”
清岚微一惊,扭身看去,就见殷赋怡然立于石旁,与她对视后便回身边走边道:“跟上。”
她下意识一瞄阁窗,小步紧随上他,跟上步子才问:“这回,说服你了吗?”
殷赋充耳不闻,只唇边轻勾出一丝笑。
他心里的猜忌并未放下,许清岚进府确实原因有二,一来他为看清她身后之人好加以利用,二来是为尹黎遗愿。
可他当真没想到,许清岚竟然是醇王的师妹,还是那众所周知被醇王从小养到大的师妹,如此一来,这颗棋真是该好好用一番。
可他疑的是许清岚明明是醇王的人,却答应为宦官做事。
宦官与醇王,素来只是面上交情,他双眸一眯,面上交情吗?
殷赋负手在前走,指腹摩挲在那枚扳指上,他细想着方才在谢澈面前做的那小局,突的勾唇一笑,心道一箭双雕,正好再试探一番许清岚。
他心中的算计不流于面,清岚见他不理,面色也同样凝了下来。
一路上清岚越想心越紧,尤其是在车穗摆停时,她对视上殷赋那道意味深长的目光,那道目光让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强烈的不安感开始笼罩住她,清岚思来想去,欲言又止。
竟是在回倚棠苑的路上,听见殷赋开口,对她淡淡说了一句话,“活下来,我就用你。”
不过几个字,云淡风轻的。
但是当清岚真的经历时,方知活下去三个字,有多要命。
翌日开始,殷赋便正常上下朝,若是事多便停留于政事堂,晚间才归。
便是晚归,也定会走一趟书房,随后歇于书房后屋。
清岚一来图清静理思路,二来意在观察府内其余人,好为自己铺便利,故而是未再主动寻过殷赋一次。
开始时,她紧张难熬,后来发现就这么平静的过了三四天,竟是无事发生,如此她才算渐渐放下一颗提着的心,来细细捋思,观察起来。
这一观察,越发不解。府里,当真蹊跷。
这日清岚又出了苑,顺着后山走,边走边问莲香,“一直如此?府内娘子之间也不走动?”
她这几日溜达时发现,府里的人都在维持一种奇怪的默契,见面了也只是微微一笑,笑过便走,丝毫不给说话的机会。
一两人便罢了,清岚见了七八位了,均是如此。
“不会走动的,每位娘子身后是谁,又是怎么进来的,大家心里都清楚,娘子细想,如果发现有某两位走得近了,那岂不是说明她们背后的人也走得近?就算不是,也不会有娘子冒这个险,故而都是各过各的。”
这事她知道,来之前师兄说过,府里的娘子是三省六部送的,每一部都有人插在这殷府里。
有人送,殷赋就收,收了就放着,若有争风吃醋的,那他也不顾情面,当着人的面直接就杀。
清岚当时就不解,为何要在府里弄出这么个小朝堂来,可师兄却没回答她,只说了此事复杂,让她按着他的规划走便好,其余的,别说别问也别做。
她自然是听话的,可现在身处其中,难免心思有些松动,好奇着,便开了口:“每位娘子入府,他都只过一夜?”
“是。但虽说是过一夜,可爷不碰人的,此事人尽皆知。”
清岚一扭身,轻蹙眉呢喃,“倒也能推算出他的想法,若是有了孕,难免麻烦。所以他才总去那地方?”
莲香面露为难,牵着唇角点了点头。
清岚冷哼一声,倏忽感知到什么,一停步子细细听去,是脚步声。
渐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清岚鸦羽轻眨,分辨着来人是谁。
赭红的裙面,温黄的外衫,一根细带勾出腰线来。
风姿灼灼,婀娜水柳身。
“这是谁?”清岚小声问莲香,“瞧着眼熟。”
莲香单手捂唇,轻声回复:“韩娘子,她的背后是盐铁司。”
盐铁司是三司之一,而这三司尽数在宦官手中。
清岚一想,便轻松一口气,勾出一道不失礼节的微笑来。
可与她不同,韩娘子那吊眉三角眼里却是带着不近人情的敌意。
清岚看着她走近,心内狐疑自己也未得罪过她,这是作何样子。
一句话转着弯儿,略带柔和地说了出来:“见过韩娘子两回,都是擦肩而过不做停留,今日倒是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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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韩娘子在几步外停下,捏着帕子笑道:“倒不是巧,只是观察到许娘子这几日总往这处来,故而特意等候于此的。”
清岚更加疑惑,顿后道:“哦?那韩娘子有何话要说?”
话音落下,就瞧韩娘子双眼微弯,绵里藏针,唇边渐勾起居心叵测的笑来。
清岚心里警铃一作,凝起神思,正要开口就见她抬了步子走来,靠近却不停。
几乎快挨上的距离让清岚下意识一蹙眉,往后退了一步,才刚站稳就听韩娘子冷然说了一句,“无话要说,只有一事要做。”
不给清岚疑惑的时间,韩娘子一个扬声命人出来,紧接着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七八名小厮。
这些人蜂拥而上,两人制约住莲香与幽桐,剩下的几人是冲着清岚就来。
一人按住一只手,又一人绕至清岚身后对着她的膝弯施力一踢,在清岚跪地时一手按住她的肩,一手从后捏住她的下颌,逼她抬起头。
她慌乱的视线里出现一只黑碗,顿感不对的清岚扬声道:“放肆!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故对我下手?!”
话音未落地,身后的小厮便用了力扣住清岚的下颌往上抬。
被迫上扬到极致的她根本没余地反抗,只能拼命扭着身子做着挣扎。
那只碗越来越近,不带犹豫的抵上她的唇瓣,随着碗抬,清岚清晰的感受到那苦涩之味顺喉而下,落进腹中。
是药。
一碗半进半洒,当她被松开时,她除了震惊,便是气的全身发抖,膝盖刺痛,身子一软趴地难起。
散乱的发丝铺在她背上,她抬起头死盯住韩娘子那张脸,咬牙道:“受谁指使,与我为敌。”
韩娘子不做声,只是挥手命众人退下,她面上没有幸灾乐祸,相反是意味深深,带着叹息。
挪开视线看向莲香与幽桐,提示道:“发作剧痛,寻医罢。”
说完便转身离开。
怒急的清岚被莲香与幽桐扶起,在提醒下去用细指扣嗓。
到底是吐出大半来,可这么一闹,幽桐扶着狼狈的清岚回了苑,莲香又是疾跑去府医处寻人,不过半个时辰,此事便满府皆知。
躺在床上的清岚在府医三指刚搭上寸关尺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头晕脑胀,小腹坠痛起来。
如瞬时山倒,她只觉得站在她身边的人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她便昏了过去。
身子灼热后发寒,一阵一阵似利爪掐腹的疼痛让她几乎不曾断了呼吸。
额间不停地冒着密汗,只有疼,除此之外她无其感。
不知多久,干涸的唇瓣又被温水沾湿,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些声音。
“吐出大半,与命无忧。”
恍惚间,她好似醒了过来,睁眼看时,身边三人。
父亲坐于床侧,谢澈立于其后,还有一人朦胧不堪,瞧不清楚。
“清岚,立足于内,不可卸下防人之心。你的静观其变,不但帮不了你,还会害你丢其性命。望此番,可令你谨记。”
清岚听完虚弱不堪地闭上眼,只用轻轻点头去回应父亲。
可当她听见谢澈的声音时,瞬间,泪如雨下。
“岚儿,受委屈了。”
她不想睁眼,不知是逃避自己,还是怕他失望。
心里细细密密的刺痛越来越清晰,就在清岚觉得哭的快喘不上气的时候,传来一声令她烦躁的声音。
“哭什么?”
5. 第 5 章
倏忽清醒,她掀开一丝眼睫,渐渐聚焦的栗瞳里出现他的双膝,随着视线上移,直到看清他的面庞时,清岚下意识地蹙上眉,扭过头不去看。
这反应倒是让殷赋挑了挑眉,他撩袍坐于床边,将她扭开的脸掰回来,对上她的视线缓道:“说,哭什么?”
清岚没说,只是刚刚收了泪的眼又开始模糊起来,她喘息渐剧,眼中的怨怒也越发浓烈。
一声轻笑,他松开她,起身掸袍淡道:“无性命之虞,安心养着,正好想想如何与这府内人相处。开局便丢半条命,你这性子不改,怕是下个圆月都看不见了。”
说完淡眼一瞥,随然而去。
他的背影消失时,清岚心里那块凝结的冰是越来越冷,越来越硬。
若说从小父亲对她的有宠有严让她明晰了做人的分寸,又对世间有着美好的期待。
那么谢澈对她的循循善诱,谆谆教导让她知道了人心之暖,何为可依。
可当一切被毁,她独自面对殷赋时,这个厉鬼教会她的,是世态炎凉,人情淡薄,礼崩乐坏。
自这天后,清岚将养半月有余,期间殷赋未来一次,而这府中娘子亦是未来一人。
最为讽刺的是韩娘子所作所为即便人尽皆知,却是无人责怪,仿若她不曾做过这十恶不赦的罪行来。
而这半月余,给了清岚足够的时间想清楚,何须试探人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需试探。
若不涉己,隔岸观火。
这么重要的生存之道,她该感谢殷赋,用那么深刻的痛苦教会了她。
风吹叶落,夕阳洒金。
清岚悠悠地闲步转在九曲回廊里,远远瞧见殷赋负手往书房去,她加快几步,前去唤他。
几步疾跑,让她停下时带了些喘,殷赋停步看她的目光里是不显情绪的淡然。
也不开口,就是等她如何说。
清岚上前两步,轻勾出笑,软着嗓子道:“爷说的话,可做数?”
“哪句话?”
“若我没死,爷就用我。”
殷赋看着她,好似在判断,清岚笑意一深,又向前一步道:“我想到法子了,保我自己的命。”
“何法?”
“留爷身侧,这府里只有爷的身侧是安全的。”
“你凭何觉得,我会许?”
“凭这府里,无人似我,能连醇王。”
殷赋的沉默,让清岚更有了把握,她不做声,只是盯着他,从他眼里去探态度。
也不过须臾,就见他一露痞笑,带着玩味开口:“随我来。”
踏进书房关上门,殷赋递给清岚火折命她点灯。
而他则坐于圈椅上,坦然后靠,双肘轻搭椅圈,随意地转着扳指,沉默地看着她。
直到清岚点了所有灯,他一指身前命了清岚过来,等她站定才问:“可怨?”
“怨。”
“何解?”
“无需解。人心如此,不是我能解的,便是报怨又能如何?除了宣泄之外再无用处。倒不如咽下痛苦,将其作为成长的必经之路。我倒要谢爷,教我看清何为善恶。”
“何为善恶?”
“能毁不毁为善,暴露本心是恶。”
“为何暴露本心是恶?”
“人心本恶,不过是利用所学,披上伪善的皮囊,装作高洁而已。”
殷赋不语,只双眼深看她,半晌起身后踱步到她面前,温声说了句:“随我来。”
她的心思过厉了,是往回拉她一把,还是为之所用,他要想一番。
当清岚跟着殷赋进到那间屋子时,她身子本能的一紧,那份装好的委屈,熬硬的心,裂了一条缝出来。
不大的一个偏屋,推门而入满眼长明灯,正中一木桌,桌上牌位只刻两个字。
尹黎。
清岚上前而去,看着她的名字心里翻涌起回忆来。
两个小小的姑娘手牵手蹲在树下拿着叶片做誓,说着她们也要像她们的母亲一样,自小便好,一直到老。
那天她们郑重其事埋了叶片,学着她们母亲的样子,肩挨肩,说了好多的话。
这一好,便是十多年,两个姑娘脱去童真,渐渐长大。
清岚记忆中尹黎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纯粹的,干净的。
当得知尹黎要嫁给殷赋时,清岚万般不舍,她以为嫁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尹黎相劝许久,好不容易劝住的人,再听闻其死讯时,不曾哭晕过去。
尹黎死的蹊跷,入府不过半年,某日天明,她便没有再睁开眼。
清岚深呼出一口气,她好多话想对尹黎说,可不该在这里,对着这么一个敷衍的牌位。
她缓缓扭头去看靠在门框上的殷赋,挺着的劲儿还是带了孱声,“带我来此,可是因愧?”
殷赋盯着牌位的视线挪向她,淡声道:“愧非因你。”
殷赋对尹黎没有感情,准确的说,当时那种情况,不可能会有感情。
二人的婚事是先帝亲赐的,他与尹黎那日在宫里一直待到晚间,临走的时候,殷赋看她眼里有泪。
那日过后,整个尹家变了,变得敛财,变得沽名钓誉,变得坏事做尽。
所以当她死的时候,那铺天盖地的骂名一窝蜂冲向她,又因这个契机,殷赋对世的不择手段更进了一步。
清岚眨去眼里的泪,压着嗓子说道:“说罢,带我来此处,总不会是来上香的。你且说便是。”
殷赋的眸中深深暗暗,也不知是否因在此的缘故,他的嗓音里,也带了些严肃,“动你的人,背后是盐铁司副使,整个三司都在宦官手里,你帮着宦官做事,却被他们的人明害,想过原因?”
她想过,故而说的直接,“为了试探我。”
殷赋看着不说话,示意她继续。
清岚开口道:“韩娘子是你的人,不是盐铁司的。”
“为何?”
“因为提点我的人是你,你知道我有用所以不会真的杀我,而能把握好分寸的,只有你自己的人,所以我猜,韩娘子,是你的人,试探我的,也是你。”
“我为何要试探你?”
“我不知道,但我会知道的。”
殷赋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半晌后说:“这药就是症状厉害,要不了命的。局面闹开了,才可以见缝插针。你歇的时间比我预想的久了太多,这次机会丢了,等下次罢。”
下次?
清岚几步追上抬步就走的殷赋,挡在他身前,“还要有下次?”
“不然呢?风平浪静时都在静观其变,你到底有没有想清楚你的作用?”
她的作用?
她本想得很清楚她的作用,可被殷赋这猝不及防的一问,是一时有些语塞。
她那一闪而过的松劲儿落进殷赋眼中,只勾了他一瞬的笑来。
笑过便推门而出,迈步的同时随丢一句,“跟上,今日起,凡我回府,你便来书房寻我。”
说完一定,“今夜,我去你屋里。”复踏出门。
清岚一双杏眼登时圆睁,几步追上,确认道:“你说,今夜来我屋里?来做什么?”
殷赋听完突然停步,没有防备的清岚直直撞到他的背上。
鼻尖生疼,差些掉下泪来,而他回身看她的眼里是撤下肃意,换上些戏谑。
“你是我的妾,你说我去做什么?”
夜阑人静,屋外风清云淡,帘内人影来回不停。
清岚瞧着夜色渐浓,是想睡不敢睡,想走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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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得化成一缕烟散了才好。
从小祠堂出来,殷赋只说着让她回去等,随后便没了影。
这原本定下心与殷赋好好过招的清岚,被他这一出是闹得又坐立不安起来。
这份不安随着门被推开,是化成越发剧烈的心跳,恨不得从嗓间蹦出来。
相比殷赋的从容,清岚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躲在帘后只露出半个头来,双眼警惕地看着随然而立的殷赋不言语。
只瞧他将门踢上后,勾着那烦人的痞笑立在原地去看她,开口说的话都好像噙着坏心,“莫及傍晚送来的东西,收好了?”
好几套殷赋的衣物,均是衾衣,那样式清岚哪里见过,况是贴身之物,她是碰也不想碰,恨不得扔出去。
清岚一只手捏着帘边,视线往桌面一瞄,微一扬颌道:“这不在那儿?没瞧见?”
话音一落就见殷赋眸色一冷,几吸后向着她而来。
能往哪里躲?
随着他的靠近,清岚是扭头就跑,抓着那拔步床边就把自己往床脚墙缝里藏。
正中他下怀。
殷赋见她如此慌不择路,是重新挑起唇角,放慢了步子去靠近她。
看她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不安。
直到他一手握住床栏,一手撑与墙上,将她彻底锁在臂间时,她才扭着脸,眼里湿乎乎的,双臂紧抱着自己,缩的像个鹌鹑。
清岚又要疯了,这个人为什么总能在她准备好的时候轻松打破她的防线,总是如此。
头顶响起他的声音,倒是意外,不带戏谑,不带嘲弄,而是认真的解释。
“你最正大光明的身份,是我的妾。你要让宦官信你,用你,就要让他们坚信,你值得。你以为他们联合醇王送你进来就是对你放心吗?他们的试探只会比我狠。我做出要你命的局来就是堵他们眼的。”
“我明确告诉你,我保你的原因很简单,你有用。你可以像府里其余人一样与背后的人保持联络,我不会拦你,但若有一天你坏了我的事,我也不会留你。懂?”
清岚微微动了动,余光瞄着他,轻声细语:“那你能不能,与我说清楚?”
“不能,你情绪外显,没有心机。我说了你便会露出马脚,你要真的好奇就回去问你师兄。你去找他,我不会拦。”
“那你接下来,要,我做什么?”
清岚后来觉得就不该问这一句话,殷赋这个人绝对是骨缝里都在发坏。
他听完清岚的话是轻笑一声,随后便抬手去捋她的鬓边的碎发,那种一触即离又故作不经意的触碰让清岚是身子绷的跟个木头一样。
恨却又没办法,只得拿眼去瞪他,越瞪,他笑的越深。
最后是干脆轻捏一把她的侧脸,带着朽木不可雕地语气无奈开口:“你身体的紧张,会暴露你的,先把这一关过了。”
“你离我太近了,我没有办法...”
话没说完,殷赋竟是一个弯腰一把扛起她,转过床框就将她往床上扔去,沾被的一瞬间,清岚直接弹起来,往后快速缩躲到床脚,蜷着身子直接哭了出来,怒斥他:“你禽兽!”
泪不停,沾透衣领,那软帛贴在侧颈上,随着她呼吸的起伏而带着招人的旖旎轻晃着。
殷赋挪开眼,撩袍背身而坐,双手一撑膝,略带嘶哑地开口:“你必须做到,让你的身体适应我,我对你没有兴趣,也不想动你,但你要明白,将军赶路,不追小兔。”
说完起身,抬步便不回头地走了。
他离开后很久,清岚才想起他的话,他说谁是小兔?
第二日,就在清岚准备了整整一日,打算妥协自身的时候,他竟是没来。
她在苑中那棵八棱海棠下坐了近两个时辰,最后是气笑了。
6. 第 6 章
幽桐和莲香揣着手站在清岚的身后,看着她坐在石凳上,指尖忽快忽慢地敲着石桌,那一双眼时不常地往门口瞟去。
这般明显的等待让她身后这两个人是使劲儿对着眼色。
残月半挂,余晖将散。
清岚看幽桐站在小梯上,接过莲香点的风灯用长钩勾了往屋檐角挂去。
轻晃的灯才止风却又来,它就这么一直晃着,身不由己一般。
不觉间心里一缩,在泪要出时紧紧闭了眼。
“许娘子。”
清岚一疑回眸看去,差点没跳起来。
韩娘子站于院门处的月光下,若不是这身影太过印象深刻,清岚当真是有些分不清来人。
冷冰冰的一句狠话挤在嘴边,绕了个弯滑出来便成了一声冷哼。
她撇过脸去看灯,这才发现幽桐与莲香不知何时,竟没了踪影。
烦闷的蹙起眉,心里不断念叨殷赋说过的话。
终是在韩娘子靠近的时候,捋平了呼吸。
身侧立着一个恶毒害过自己的人,纵是理智占上风,那也到底是怒气滚动,找不到出口。
“这般燥怒,不若给我一拳?让着泄,”
下一个字还未说出口,清岚就蹭的立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她的侧脸就是响亮亮的狠扇了一掌。
力道之大,两个人是都没站稳。
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冗长的寂静。
直到清岚发麻抽搐的指尖回了知觉,她才再度坐下,带着揶揄的口吻说道:“坐罢,直说便是。”
韩娘子没坐,而是站直了身子,忍着发烫到胀疼的半边脸,转了身,定在她身前看她。
轻微的声音里还带着些颤,明显是启唇小口的在说话:“礼部尚书张轩,侍郎秦禾,太常寺卿温渡辛,国子监祭酒从名洲,贡院誊录官王安少,这些人都曾受过许太傅的提携,如今要安个罪名,尽数撤了去,特来问问娘子,可有要保之人?”
清岚垂目往膝,疑窦丛生。
这些人她确实都知道,她震惊的不是这些人会被撤去,而是职位不对。
如今尚书不是张轩,祭酒也非从明洲,他们都还没被提拔上来。
而他们的名字,恰巧都在殷敷的那张任命名单中。
而那张名单,她当时偷看了。
“殷赋让你来的?”
韩娘子神色一紧,急忙蹲下身,严声厉色,“许娘子是嫌命短吗?什么话该说,醇王没教过?”
清岚瞬时又来了气,一双眼带着戾气瞪过去,与她针锋相对。
剑拔弩张间,韩娘子轻声开口:“许娘子该清楚,我是盐铁司的人。若娘子疑虑太多,不若趁早去找该找的人问清楚。”
说完撑膝起身,补充一句,“我与娘子面上有些不共戴天之仇,所以往后在这府里,你我二人,便是死敌。”
后来清岚回想她应该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佩服韩娘子的,这天她一出门便开始掩面做泣。
急匆匆往回走,不过一晚,又是府内人尽知,韩娘子去寻许娘子,被打了一顿撵出来了,至于何故而去,何故又回是没人知道。
当真巧妙,正因没人知道,才显得真实无二,断不像那刻意做的局,安排的明明当当。
而这天,本该在清岚屋子里留宿的殷赋,是流连忘返在烟花柳巷里,当真是风流公子一夜掷千金,不买茶酒,只买美人欢愉。
寒衣巷,烟柳地。
这名字与这地方,当真是让人联想不到一起去。
可偏偏是这么个地方,一条街望不到头,灯火通明至天亮才歇。
一楼连着一楼,不仅奇闻趣事一通百传,便是朝堂内的小话,也多有流转。
这日,不知是哪位官员酒后又抖出些密事来。
太子,一年半前就已经死了。
太子十岁有余,始终跟在许太傅身侧习学,自打许府一年半之前被焚了,太子的踪迹也变得无从探知。
一句话,由两个过路人说出,顺着留缝的门钻进糜糜腻腻的雅间之内。
纱帘飘动,推杯换盏间酒过三巡,在坐者均掩着本心油滑地称诸位为知己。
期间四五人笑声朗朗,各自周遭两三莺燕娇声媚媚。
殷赋坐于正中金漆矮凳之上,一手闲搭于膝,另一手端着劝杯对着另几人道:“便此一杯,最后一杯,真将我灌醉了去,我还如何体会这些美人的妙处?”
说完举杯,不等众人劝,几口喝了干净。
一撑矮榻起身,对着身边烟视媚行的美人就道:“你二人与我同来。”
推门而出,殷赋是故作酒后慵懒之态展背搭上莫及的肩,与他一道往更上一层的雅间内而去。
亦步亦趋跟着的两名女子眼瞧殷赋与那蒙面侍卫进了屋,而她们则是被门口候着的婢女拦了下来,带到对面的屋内,伺候清洗的同时检查身子是否有伤。
殷赋总来这些地方,每每都会挑一两人伺候,他的要求多,姑娘们必须重新沐浴更衣,焚香后才可进他的屋子,因他价钱给的足,故而每每耗出去一个多时辰,姑娘们也极为配合。
而此时这位爷,房门一关,褪衣的同时开口,全然没了酒意浑浊,满是冷静沉稳,“工部侍郎那间屋子里的东西,是假的。故意留着给我们看的。”
衣物摩擦声不停,另一人道:“那你可要再查?你留了许清岚,可别说我不曾提醒你,这女人是把双刃剑,你本就事多,现在还要抽出功夫对她,哪里那么多时间心力?且她本就要死的,何必来哉?”
殷赋一件里衣丢过去,拿了布巾便往屏风后转去,不回他话。
规律的声音与粗重的喘息传来时,那靠在屏风处的男子笑出声来:“也难为你,一个大男人,周围那么多女人,却是一个都不能碰,只能自抒,你今儿选那两人看着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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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不错。下回一个就行了,我也没那么多劲儿。”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直到殷赋那湿乎乎的布巾扔出屏风正正落到他头顶上时,那男人才算住了嘴。
转出身来的殷赋这才一拳捶在这男人的肩上,捶完一指,半咬牙道:“你再给我啰嗦,我阉了你。”
“你阉了我,上哪儿再去找与你身量这么像,又用起来放心的人?我就是在你面前话多些,左右不过心疼你,肩抗大旗,却连这本性都不能畅快。”
殷赋拎起他的衣裳逐渐往身上套,扣上幞头,戴上面巾,回声看着他沉了嗓子,语重心长,“安堂。”
“如何?还有吩咐?”
“你下回再扮成莫及时,记得带刀。”说完推门而出。
安堂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点了最远处一盏小灯后,才去门口轻敲了一下。
这一声传出后便意味着对面屋里那两名女子,是终于可以不再熏香了。
这两名女子路过殷赋时,微微一停,其中一人正要回头却被身后的婢女一催,往屋里推了去。
房门关时,殷赋极轻地对着两名婢女道:“事后杀了。”
随后便消失在了楼梯处。
天光明明,晨风还没来不及回暖就落到了清岚的身上。
殷赋的话加上昨夜韩娘子的话,勾出了她的一个打算。
“方才那人是谁?”
清岚立在九曲回廊的垂门边儿,带着不解地眼神看着那笔挺的身形往书房而去,随即一绕竹,消失不见。
背影那么像殷赋,步子却不似他沉稳。
莲香歪着脑袋,“那是安堂,也是爷的贴侍,不过他很少回来,一来便会去书房。”
清岚心内默念这个名字,总觉得何处熟悉,却如何都想不起来。
她几步往守卫处而去,定后问道:“昨儿,爷可是在书房后屋住的?”
几名守卫谁人不识许清岚?各自一对眼,其中一人拱手答道:“回娘子,昨日并非我等值守,故而不知。”
“那他可是一早出去了?”
“未瞧见。”
清岚心下犯疑,稍一计较后又道:“若瞧见他就说我来过,另说一句,我有事出去一趟。”
清岚旋身离开的背影落进竹影后那人的眼中,风过影婆娑,再瞧去时竹影无人迹,书房门却开。
未见人影先闻其声,“许清岚要出去,你猜她去哪儿?”
安堂几步进屋,熟稔给自己倒着茶的同时不忘看向坐于圈椅,笼于暗中的殷赋。
他松着的身子后靠于椅背,双肘搭椅圈十指交握闭目养神。
周围那圈灯灭着,他沉在黑暗中的面色让人无法看清,如此便显得那浑哑的嗓音格外幽暗。
“玲珑阁。”
殷赋说完这三个字缓缓睁开眼,他拇指摩挲在微凉的扳指上,面色微暗,唇角勾出一抹尽在掌控的笑来。
7. 第 7 章
玲珑阁除去位于宽街上的正门,还有一道位于后山的山门。
山门脚下那辆马车停稳后,清岚掀帘的一瞬间,鼻尖便有些酸意冒了出来。
她下车望着那条不知走过多少次的山路,站在这路口她才算是卸了一身的防备,提裙顺阶而上,不多时,便隐在了山雾里。
阁内暗门一开一关,清岚踩着风踏入其中。
捏着帕子的手轻搁在胸前,因累而喘的身子还没从起伏之中缓过来。
四下一环顾,见轩窗大开,清风入内逛了一圈又从另一扇而出,清岚及腰的秀发就这么被不知分寸的随风撩起又吹落。
几步去往棋桌处,落座看残局,柳眉一蹙,心道奇怪。
黑子的步步紧咬看似不留余地,将那白子逼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偏偏又留了口子给其机会,可哪里是给机会,分明是侮辱的逗弄。
落子习惯让她一眼便看出持子之人是谢澈,可这般犀利的棋招不太像他的棋路。
“来了。”
清岚思绪一抽,偏头望屋门,就见谢澈一袭领镶暗蓝纹绣的长襟白衣,风度翩翩,俊逸朗秀的负手而立,柔眼看她。
“师兄...”
就这两个字,委屈尽在其间。
谢澈向她而来的每一步都像锤子一样敲在她的心上,敲在那最柔软的地方。
他站定在她面前,看着她朦胧的泪眼,开口便能听出他在心疼,“岚儿,受委屈了。”
这么多年的默契,让她无需多言,每每都是如此,她一撇嘴,一挂泪,谢澈就知道她又受了委屈。
龇牙咧嘴与他对弈时,她委屈过。
被送到拢雪峰独居时,她委屈过。
许府噩耗传来时,她委屈到崩溃过。
那时的谢澈就是这样把她接到了玲珑阁,一直带在身边,直到整整一年后才让她回到了拢雪峰居住,去等那份安排。
清岚捏着帕子抽泣着,尽可能缓平自己纷乱的思绪。
她微微低着头,听那温润的声音绕着发丝流进她的耳中,“想问什么?”
她就知道,他懂她。
清岚抬起头,湿乎乎的目光轻轻抓着谢澈那柔软似绸缎的黑瞳,哭腔浓浓地说:“好多要说,好多要问。”
“他知你来吗?”
清岚想了想,点头,“知道的。”
随着谢澈的撩袍而坐,一月来压着的事是被她一件不落的说了出来。
浓墨重彩描述的两件事,自然是工部侍郎的别院与盐铁司的韩娘子。
一件事让她看清殷赋的心狠手辣,一件事让她明白殷赋的心思狡猾。
她也不知说了多久,中间又掉过一次泪。谢澈没有催她,只是听着,递着帕子,柔声哄她。
而她说出来了,自然心里好受些。
清岚捧着谢澈递给她的茶盏,小声问道:“师兄是何时知道韩娘子是殷赋的人的?”
谢澈捏着一颗黑子在指尖,温声开口:“我也才知道,可怪师兄?”
清岚一顿,眼底的委屈还没藏好,脱口而出却是一句:“不怪。”
谢澈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捏着黑子的指腹却是用力压了一瞬。
那天棋宴,殷赋就说了会让清岚受苦,让谢澈特意去知会宦官,命盐铁司的人动手。
谢澈明白苦肉计的作用,可他不解,为何要选盐铁司,纵然心疼也还是按着殷赋所言给刘都知去了信。
他也是在探子来报清岚被灌药后才想明白殷赋的算计。
殷赋这一招一箭双雕。
面上看似是让宦官与清岚拉上仇恨,如此一来清岚再为宦官做事便更不容易被发现,所以宦官一定会同意。
更为重要的,是殷赋在向谢澈透露一层消息,盐铁司看似在宦官手里,其实握在殷赋手中,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殷赋通过清岚来点他,可见算是表明了一层态度。
正因这层态度,所以谢澈哪怕心疼清岚也始终没说撤她回来,因这一件事,清岚已经彻底卷入其中,根本拔不出来。
而他要保她,自然就需再多想一层。
这一拖一想,就是半个月。
清岚将茶盏放下,仍旧不明所以,还是问了出来:“可他为何要试探我?”
谢澈温声回道:“他试探的不是你,而是我。他要看的是我与宦官的关系,要看的是我决心够不够足。他看到了,所以他才表明了他的态度。”
“那他会帮师兄。”
“谈不上帮,各取所需。”
“他早就知道宦官与师兄维持着平和的关系,他还试探什么?”
“你是我的人,却在为宦官做事,换成任何人都会试探的。他要知道我对宦官是面和心不和?还是互相勾结。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你为何一定要帮他们?”
清岚点头,“记得,当时我就是按着师兄的交代如实告诉的殷赋,他也竟是真的没说什么。”
“他自然不会说,因为他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谢澈将棋盘上的余子一颗颗收起来,同时缓道:“朝堂之上全是互相利用,他不怕你会想杀他,是因他清楚你的目的。而他留你,也是因为你的目的。不过一个月,他探透了你的底,看明白了我的决心,也表明了他的态度。往后的事,岚儿切记轻举妄动,凡事必须与我商量。”
谢澈的口吻带着一丝严厉,清岚听着,渐渐地低下了头,好似有一瞬息的失落与委屈流转出来。
谢澈见她如此,叹了口气,略带自责,“是我有些凶了,岚儿这段时间受了这么多委屈,我还凶你,是我不好。”
他看她仍低着头,但唇边却悄悄翘了翘。
谢澈温声一笑,开口哄她:“岚儿帮了我很多。”
清岚抬起头去看他,听他接着说:“看起来你好像就递出来一份名单,但其实若不是你,我与殷赋不可能那么快达成一致。你,极为重要。”
极为重要四个字让她双眼一亮,她勾着笑刚想细问就听谢澈话锋一转,说了句让她疑惑的话。
“现在开始你离他远一些。”
“远一些?”
“是,远一些。往后诸事有我来与他共议,你学他府内其他人,与他保持距离,同时不要招惹其余任意娘子。至于他说的让你适应他,若你不愿,就不做。”
“师兄...”
清岚眼里又涌了些泪出来,这份泪是因他那句,她不愿就不做。
他说她重要,还给她底气。
清岚其实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她经常会苦恼,明明是太子太傅的嫡女,却时常糊里糊涂的,父亲那半朝堂的门生她是过往不知结交,如今想拉来帮师兄都无从下手。
可她又知,师兄作为王,手里不可能空空如也,她能力有限,唯一能做的就是诸事听他的。
就如当时,他要她进府一样。
“想下棋吗?”
清岚一顿,而后一笑,轻声答好。
一个月没见,清岚觉得自己是沉稳了不少的,经过了殷赋的浪里淘沙,如今她也只有在面对谢澈的时候,才会那么难以自控。
加之方才谢澈又在言语间暖她,她刻意不去让理智占上风,只先贪恋着这被保护的有恃无恐。
可唇边的笑才挂上没多久,就换成了抿唇深思。
清岚捏着一颗白子抵在唇边冥思苦想。
而她对面的谢澈,是从容不迫地端盏吃茶,落盏后看她,右手那颗黑子在他修长的指节间转着圈,一副泰然自若之态。
清岚叹着气将白子搁到谢澈的棋罐边儿,带着些丧气地道:“死局了,便是我吃你那两子,也逃不出去你的围攻。”
她眼里的微颓星星点点,看向谢澈后是全都聚集了起来,以前每次输局她都会这样,带着些可怜或是懊恼,稍稍嘟着唇等谢澈去哄。
可自从出了事,她再没有这样过了,时隔一年半,又见她的娇软模样,谢澈一时有些留恋,只细细品味般地看着她,不哄也不引。
他倒是太坦然了,不紧不慢的又赢了她。
“师兄的棋路,比过往凶了。”
谢澈唇角一翘,“落子如夺权,眼下三足鼎立,我心思多放在朝堂上,棋面里,不免带了些杀伐,吓着你了?”
哪怕世人皆知他温润清逸又如何?毕竟他的野心,早在先帝驾崩的时候就暴露过,此前没想装,此后不必装。
可到底是面对许清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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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要温柔些的。
清岚摇头,对着他笑:“天下与权利让所有能者趋之若鹜,要么独立峰尖,要么沦为人臣。师兄,本就在山巅之上的。我不会被吓到。”
不仅不会,反而心安。
谢澈看着她,眸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只是藏在其下的一丝掠意明灭后消失不见。
他视线落到棋面之上,缓缓一笑,对着清岚道:“其实有悔,但落子悔无可悔。岚儿记得,离他远一些。”
巽风徐来,阁内倩影远去,独留那抹伟岸立于窗边,垂目望泡桐。
坐上马车的清岚还是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她一直在想,直到车停在殷府门口时,她觉得她想明白了。
师兄悔的,是布局太晚,若再早些,不至于让宦官拿捏了朝局,不至于看殷赋焚了许府而无能为力。
她攥紧了拳,想到谢澈的难处,又想到如今自己孑然一身,既然已经入了局,哪怕豁出一条命去,若能助了谢澈登顶,那便是大仇得报了。
如此一想,更坚定了一份心,她要回倚棠苑好好想想,如何徐徐图之。
可到底是天不遂人愿。
掀帘一下车就瞧见莫及立在府门口,静看着她。
清岚揣着狐疑,拎裙而去,“寻我?”
“爷问,许娘子问清了吗?可还需要寻韩娘子来一同对峙?”
“寻她作何?”
清岚一问完就反应过来了,一想到这件事,一想到方才师兄所说关于韩娘子之话,便来了气。
她还没说什么,殷赋就用此来点她。
双眼一厉,怒气冲冲往书房而去。
全然将谢澈千万叮嘱的话留在了殷府门外。
清岚的步调里带着被利用的怒气,恶狠狠的目光冲进书房,直直射向站在长案后看着文卷的殷赋。
他一手持笔舔墨,一掌撑在桌案边,微倾的身子因清岚的到来而挺直,
搁笔卷文,等莫及关上门才悠悠开口,“你气什么?”
“你用韩娘子试探师兄。”
“是。”
“那份名单,你知道我会看,你故意让她说出任命后的官职,借我的口去告诉师兄韩娘子是你的人。”
“不用借你,他早猜到了。”
清岚上前几步,拎着气,“那你毁我心性,又让我自证,这一切从头到尾总是你的算计。”
“错。”
殷赋绕过长案,步子停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声补充,“是你师兄与我的互相试探,而你正好身处其中,仅此而已。”
他说完微微勾唇,视线在她面上一转,再度开口:“那份名单是真的,我借你的手给了谢澈,一来表明了我的立场,二来帮你稳了宦官的心。是谢澈没说明白?还是你自己没想明白?”
清岚凝着面色看他,思索后不接他的话,反而躲开他道:“你又何曾没利用我?往后说清楚些。”
她这反应让殷赋一乐,“你自己亲口说过,你我二人不过互相利用,我利用你,怎么了?不是你求着我利用的吗?你有什么可气的?”
清岚一时噎住无话,确实是她求的,可她没说拿她当挡箭牌,也没说他们对弈把她耍的团团转。
她认为的利用,是对方各自心知肚明之下的利用,哪里是这种一方站山顶,一方仰头看的利用。
殷赋瞧她一身傲骨,情绪全写在脸上,是心下叹了口气,负手缓步向她而去。
他这一来,不仅步子沉稳,神色还带了压制之气,清岚看着是瞬时提了戒备,视线一扫他的身后,一个加速闪身,从一旁窜过,奔着桌案而去。
扶案后回身,对着殷赋厉害,“你别总拿这副姿态来,你别过来。”
桌案很长,不等清岚跑,殷赋长腿几迈就定在了她的身前。
“你真是不会选退路。”
殷赋好似无视她的紧张一般,不慌不忙地双掌一撑桌案,将她固在其中,温热的鼻息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细颈上。
偏开头的清岚是怎么都不适,不觉间嗓子里便哼出了些烦闷的无奈来。
头顶处传来一声轻笑,接着便是散漫的一句话。
“转过来,看着我。”
8. 第 8 章
清岚细眉一紧,已经握成拳的手又因用力而轻颤起来。
她不喜欢这样。
每次都这样,殷赋好像就是故意的。
在她准备好的时候消失不见,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步步紧逼。
心间的不悦似破土而出的藤蔓,一点点向上盘桓至嗓间,变成一句话刺向殷赋。
“你真让我烦闷。”
下颌瞬时被他一把捏住,掰正,逼她对视。
她眼底散着仇恨,浮在其上的是按捺与蠢蠢欲动的敌意。
若是平常,他自然不在意,可现在他们有了相交之事,那他可没这时间功夫去等她做好准备。
捏住她的五指渐收,细软的皮肉自他微凉的指缝间溢出,他沉凉开口:“做不到,没人逼你活着。我说过,我没有义务教你,你学不会,不仅给我惹事,还会搅乱所有局面。”
腕间一用力,迫她仰起头,另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再度开口:“情绪外显到这幅样子,一眼就看破,教你两次没记性是吗?还是你真的想把自己变成一颗弃子?你以为,你靠着谢澈我就不会对你动手吗?”
清岚看着他,因他的话而顿升怒意。
她讨厌他碰她。
清岚怒急去推,同时放出狠话,“为什么一定要适应你?满朝皆知,你迫害我许府满门,为何非要我适应!你逼我去看满地的死人,又让韩娘子对我灌药,几乎不曾要了我的命。我恨不得亲手将你千刀万剐,你要我做出与你郎情妾意的样子来,做梦!”
清岚气急的一段话,竟是让他松了手。
白皙的面颊上还留着他的指痕,发髻松乱,摇摇欲坠。
忍着的泪挤在眼眶里,不坠不收,帮她维持着破败的尊严。
“你看,非要我逼你。”
殷赋说完转了身往茶桌而去,坐下闲然煮上水,拿了拇指大的茶饼温在掌间,满不在意地开口:“说出来了,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他视线往她身上一晃,瞧她还靠在桌案上,胸口的起伏微平,可侧脸仍是一副伤后的倔样,“若你能做出郎情妾意的样子,固然最好。做不出,就把你对我的本心正大光明的放出来。与我针锋相对,也是个唬人的手段。”
水冒了鱼眼,殷赋点了水,从容的打着茶。
墨黑的建盏里浮出乳花时,他的身边靠过来她独有的香气,清冷的傲梅香。
他将盏搁在对座处,五指一并,掌心向上,示意清岚去坐。
“我不可能原谅你,我要你死。”
清岚话说的很平静,看着殷赋的目光漆黑似深渊,“你受我父亲提携过,我十二三岁时,你常来。父亲说你天资好,为人正直,思想良善,必定会是辅佐能臣。先帝器重你,百官看好你,你的均田法又得了民心。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一把火烧了许府。为什么变的毫无人道。后来我知道了,我不需要明白,圣旨是你拿来的,火是你放的,父亲的诸多门生是你杀的。你所谓的救我一命是因尹黎,你虚伪吗?你为的,是你自己的仕途。”
他不紧不慢揉着盏,声线平稳道:“人心如此,不过都是利用所学披上伪善的皮囊装作高洁而已,这话不是你说的吗?忘了?”
殷赋推给她一盏茶,“你自诩清洁,却伺机而动,为利用我辅助醇王上位,从而要我一条命。你善吗?我不过撕开我的皮囊,露出本心来,坦诚与这世道相待,我恶吗?”
他双腿分开,掌撑膝上,微倾了身子,一双眼带着玩味看着她,“你有多恨我,我不在乎。我最后告诉你一遍,接受不了,适应不了,别怪我将矛头对向你,用你一条命为我自己铺路,毕竟我教过你,也算对得起廷深。你自己不争气,赖不了任何人。”
他从容的收回清岚面前那茶沫半裂的盏,倒后又打起来,乳花再现时,复推给清岚。
一盏茶换出她的一句话,“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接受你?”
“众人皆知你恨我,你恨我却对我笑脸相迎,你觉得旁人会怎么看?”
“忍辱负重,等待致命一击。”
“对,我只需要做出对你爱不释手的样子来便可,若你坚持与我针锋相对,那我对你的宠爱,便显得极为刻意。”
“那你为何要宠我?”
“你以为你我周围多少双眼睛?你我要共事,少不了频繁接触,你是我的妾,有这一层身份在,为何化简为繁去另寻理由?”
“可你方才还说,针锋相对,也是个法子。”
“我不那么说,你能冷静?你能过来?”
清岚无语凝噎,端盏吃着茶。
她心里想着殷赋的话,思绪又飘,勾出那些关于他的传言来。
传言一分两派,一派认为宦官在先帝病后权重过大,压制了才坐上宰相位的殷赋,而他为留后路与宦官是暗里刀光剑影,后因几事暴露而索性不做遮掩,明面对抗。先帝一死,太子不知下落,宦官立刻按着旨意,扶植一八岁小童。如此又开始一番权利争夺,至此殷赋手段越来越无所顾忌,明里暗里拔除阉党百余人。
另一派认为,殷赋本就是恶人,与尹家一起骗上了宰相的位子后将尹家一灭,便放开手去夺取权利。他诓骗太子太傅将太子带回许府,随后他将门一关一把火将其点燃,烧了所有人。可他没想到先帝留的旨意扶起了一位旁支,这位子竟是没给太子,没给醇王,而是给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所谓旁支。如此殷赋与宦官更加势不两立起来。
没人再说话,只闻轻缓的吃茶声。
门再开时,清岚走到竹林处回身去望那半开的房门,平静的眼神与方才判若两人。
这天夜间,殷赋踩着月色推开了倚棠苑的门,屋里熄灯时,苑外门缝处那几双眼是不约而同的瞪了瞪,随即便四散而去。
第二日晨起,清岚站在海棠下,伸手拽残叶,口中念诗,意在缓解心焦与烦躁。
昨儿殷赋到底是在她屋里留了一夜。
想起昨夜,真是难捱。
殷赋换了衾衣后便躺下了,那床再大,躺了个男人她也觉得没法睡了。
清岚站在桌旁是不进不退,就这么和躺在床上的殷赋僵着。
而殷赋就这么侧着身看她,最后是起身越过她而去。
就在清岚松了一口气,以为他会离开或是睡榻时,他竟是把灯熄了,回手抓着清岚的细腕就往床上带。
将她往里一塞,开口就是一句:“每次都要我帮你?”
烦躁,似天降冰雨,打在她的身上。
床沿被殷赋堵着,她只能往床缝里挤,一边要提防他,一边又要忍着不适,如此是翻来覆去,半宿没合眼,后来熬不过,算是迷迷糊糊歇了歇。
这么一闹,今儿是头晕眼花的。
清岚捏着手中的残叶在指尖转着圈,口中吟道:“风卷残云花开谢,雨落海棠空牵念。”
话音随叶落,清岚闭上眼还是心烦意乱。
转身后不经意的一瞥,就见莫及不知何时靠在了苑门边儿上淡淡看着她。
她颦着眉扭过头,心里两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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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打着架,她撑着时间复又看去,“何事?”
“爷吩咐让娘子醒后去宫门口等爷。”
清岚面露拒意,“他怕不是疯了?我不去。”
她不能去,宫门口下朝时有百余人,纵然殷赋昨日所言让她无从辩驳,可她一旦去了,等于是将师兄的话全然没有当回事。
昨儿夜里她翻来覆去时,才回想起师兄的话,满腹责怪对着自己,心道还是鲁莽了。
清岚再度开口:“我在府里等他回来,一样的。”
莫及听完面色平静,不紧不慢地开口:“爷说若娘子不去也无甚关系。”
清岚一松,脚尖一转就要往屋里去,“如此你快去迎他罢,想来也该下朝了。”
可步子才迈,就听莫及悠悠开口:“这府里也该添些孩童嬉闹声,许娘子深得爷心,爷说便由娘子来开这个头便是。”
清岚听的目瞪口呆,定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莫及,心道殷赋真是疯了,昨日才说的话,今儿就要践行吗?
真是一点准备的时间都不给她。
清岚闭目蹙眉,心里暗骂,浮于嗓间,说出口的话到底经了润色,柔了些,“他何故这么逼我?”
“这话娘子不该亲去问爷吗?”
清岚真是一股火憋在嗓间,强压着去屋里扯了一件外衫就往外走去。
路过莫及,不给眼风,暗自赌着气。
当她坐到车上时,听着銮铃声彻街巷,是气的恨不得拿刀划了殷赋的皮囊,看看里面裹着的,是怎么一副禽兽模样。
殷赋让她坐的不是寻常所乘那些朱轮华毂的马车,而是逍遥辇。
帷幔随风扬落,四角挂銮铃,车身上雕着殷字。
这般高调,真是生怕别人不知他有多宠她。
车停在宫门外聚车处,清岚都不用看,只听四周马蹄踏地便知周围尽是等着的车辆。
众官员前殿视朝后,陆陆续续都在往外走,清岚听声辨着,竟是无一人对这逍遥辇开口议论。
她心里一声淡哼,心道这帮人老奸巨猾,分明瞧见,都装不知。
这一下朝,估摸着要不了一个时辰,便各自勾兑这件事了。
车框被敲响,帷幔掀开时,莫及对着清岚道:“宫里传话来,爷还需后殿再坐。娘子先去酒馆里用膳也是一样的。”
清岚听完冷着一张脸,“那还等何?去什么酒馆,直接回府便是。”
莫及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放了帷幔。
銮铃响起,七转八转停下时,清岚长呼出一口气,心内抱怨一句,铃声烦心,这辇烦人。
她几乎是车停就掀帘,一刻不愿多待。
可当视线没了帘子的阻挡,一览无余时,她又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心道当真是厉鬼现人间,落在她身边。
清岚栗瞳里那个人紫服金带还未换下,此时正负手立在宣德酒楼门前,双眼含笑地看着她。
见他缓步而来,立在车前向她伸出手,她是指尖掐进软掌里,硬生生压着怒意。
好在有所长进,不过须臾,她还是松拳伸出了手。
殷赋一笑,不等她搭上就一把抓住她的腕往前拉,重心不稳的清岚就这么直扑扑的撞进他的怀里,被他抱下了车。
她下意识的惊呼后压着声,用极小的声音怒斥,“你疯了。是不是疯了。”
殷赋双唇噙着浅弧,带着痞气俯身贴耳回她:“有长进,还算能教。”
说完不顾周遭的眼睛,一揽清岚的柳腰就往楼里走。
9. 第 9 章
酒楼很大,是京城里响当当的一家,高三层并排五座楼。
殷赋与面色发僵的清岚说笑着往三层雅间而去,几乎是在他们消失于转角的一瞬间,那谈资便一段段冒了出来。
关于两人,关于朝堂。
带着感慨斥责不孝的一句话轻飘飘顺梯而上灌进清岚耳里,随后重重砸在她的心上荡出将落不落的两滴泪来。
雅间之内房门一关,清岚扭过身就开口诘问:“如何?一早便让莫及来威胁我,就算我要配合你,你是不是也该与我商讨?最起码要与我知会一声。”
殷赋随然看着她,笑着撩袍而坐,对着满桌子菜示意,“来坐,边吃边说。”
他拾筷夹了茄子于碗内,视线一扫清岚,见她还是立在原地发恼,笑道:“不是让莫及知会了?你又在气什么?”
清岚气极反笑,不解道:“你管那叫知会?你那是威胁。我气什么?你做出这幅样子,当真只是给宦官看吗?下朝百人,那逍遥辇就这么明晃晃停在那儿,你是给百官看罢。”
清岚气中带着委屈,她就这么被他推到百官面前,让众人去看一个嫁给仇人的女子是如何与杀父仇人恩爱非常,这简直就是用刀在挖她的心。
至此一举,理智再占领高地也被情绪给釜底抽薪了。
“你不是没下车?恼什么?”
“你不是后殿再议?又在这里做什么?”
清岚话接的快,几乎是脱口而出,殷赋搁下筷子看她,回她上一句话,“给宦官看,也给百官看,还有几分给你师兄看。我很好奇,他那么在乎你,又把你推到这风口浪尖上来,他会怎么保你呢?”
清岚听他又提谢澈,带着怒意上前坐下,对着他开口:“你明知他在乎,还故意把我往风口浪尖推,我很好奇,你不是才与他达成一致吗?非要因我产生裂痕?”
殷赋往后一靠,淡淡看着她,漫不经心,“他在乎你是一回事,分清形势是另一回事。就冲他能把你送给我,你就该知道我与他不会因你产生裂痕,况且他怎会猜不到你我二人是因何逢迎。你此言差矣,推你上去的人可不是我,是他。”
清岚捏着裙摆,想说不能说。
她想直言师兄让她远离他,又怕他提了警惕。
想说他的行为会让师兄花更多心思在她身上,又担心他抓到把柄。
想说根本不是师兄推她上风口浪尖,而是事态使然,又担心他出口成伤。
好不难熬,松裙便抬手捂心口,几乎一口气没抽上来。
殷赋将这一切不动声色的收入眼里,倒了酒,抬杯饮下,落杯后道:“放松些。你入府后受了打击萎靡不振他都未曾关心过,你怎么不气他?”
清岚歪头看着他,提了警觉,“你怎知他没关心?”
她暗带斥意地睨了他一眼,揣测着他的意图,斟酌道:“他不是不关心,而是不能关心。殷府不是他的地方,他只要有行动就会有人瞧出端倪,所以哪怕他知道我有委屈,也爱莫能助。我气他作何?相反是你,不说不提示直接把我往深渊里推,等我爬上来再说你是在教我,你道我该气谁?”
殷赋捏着玉质筷架有一搭无一搭地在指间转着。
他倒是不在乎她气不气,但瞧她那带着攻击的眼神里有些强撑,还是不自觉的软了语气,“你倒是善解人意,往玲珑阁走一遭,成熟些。”说完一扬下颌,示意清岚动筷,“会喝酒吗?”
“不会。”
“学。”
学?学来作何?倒也没问,知道就算他答,也不是什么好话。
心思一转反问一句,“你问我气不气,是何打算?”
“好奇。”
好奇?
她本欲接着开口,但一道声音在她脑海里盘旋,技不如人,问了又会被他牵着走。
不如待她熟稔,自会参透。
可殷赋不许,那话是接二连三的往外丢,他问,就让清岚必须答。她要是不答,他就转个方式再问。
所问之话,全关于她的过往,与谢澈。
一顿饭,就因此而生生吃了两个时辰。
当门开时,清岚眼眶微红,滢滢欲泣,步调似踩莲,当真有脱逃之意稍显。
而她的身后,殷赋一副心疼模样跟着她,待她上了车跟了进去。
这幅样子,自然是让见此情景的人,又多了一层线索,去推算这两人的关系。
车帘一放,清岚偏开头还是掉了两滴泪下来,她不爱喝酒,又苦又涩,还头晕目眩。
也不喜殷赋占着上风质问她,尤其是关于她的过往,关于谢澈。
可在他无声地逼迫下,到底喝下去三杯,在他的算计下到底是都说了出来。
“为何呢?”
落进唇瓣的泪好似都带着酒味,她抬手一抹泪看向坦然而坐的殷赋。
上车后的他全然没了方才那故作心疼的模样,是一副事不关己之态垂目思索着什么。
听清岚一问,俊眉半拧,顿后还是回了她一句,“让你养成习惯。”
他没解释,她也没再问。
回了府后清岚小跑着回了倚棠苑,而殷赋看着她的落荒而逃的背影是沉默之后扭身去了书房。
秋夜月凉,自带感伤。
这一夜毫无悬念,她的倚棠苑,又迎来了那双乌皮靴。
清岚换了衾衣双手交于后背靠在屏风之后的廊柱上,仰着头看房梁想心事。
她整个人如棉似絮,安静得好像不存在一样。
可没有声音便更显轮廓清晰。
身侧的烛光散在她的身上,透过丝帛所制的屏风拢出一道凄哀的倩影来。
但扫眼看去,那削肩柳腰的身形在光晕下又是显得那么诱人,明明暗暗,玲珑妩媚。
真是让人忽略她在感伤,只注意到那身影挑出的本能来。
看得人喉结发紧,蠢蠢欲动。
殷赋推门而进时,看到的就是她倒映在屏风上的那道婀娜身影。
他立在原地没出声,视线上了锁一般勾在那画着写意山水的屏风上。
目光里是不自觉的明暗交叠,负在身后的双手指腹摩挲着,似在斟酌。
一道叹息声从屏风后飘出来,聚拢了殷赋散开的神思,他理智回笼,轻笑一声抬步向她而去。
来的时候他想到一个疑点,其实并不重要,但不知为何就是想来质问一番。
迈着轻步绕进屏风后,两步上前拽了她的胳膊抵在廊柱上,视线抓住她惊恐的一双眼,开口问道:“你撒谎,你说你四岁拜师,此后长居拢雪峰。可谢澈久居玲珑阁,你怎会日日见他?”
清岚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吓了一跳,绷着身子轻呼后下意识就往一侧躲,却被他一把抓住按在了圆柱之上。
先瞧是他,再想他所问之话,清岚惊恐未收又添疑惑,回想到他问的是她在酒馆随说的一句,本不重要一件事也值得他这么吓她。
倏忽微燥,她微微挣扎着,呢了一声,“你先松开。”
“说了我就松。”
清岚柳眉一蹙,呼气无法道:“几乎日日见,总是他来,偶尔我去。你松开我。”
殷赋没松,相反另一手撑在了柱上,他垂目看着清岚的发顶,“慌乱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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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乱?你直直冲进来抓我,要我如何冷静回你?”
清岚扬头看着他,侧面的烛光晃在他的半边脸上,半明半暗的闪烁着。
他的眼神始终那样,不是带着兴意阑珊的倨傲就是不露痕迹的淡漠,而此时是两者兼具。
蓦的明白过来,清岚视线往窗框处一晃,舔唇后降声道:“可是有人?”
他笑:“没人,就是突然想到了,有些不解,来问问你。”
清岚面色凝上霜,“四下无人,你大可不必,松开我。”
他倒是配合的一松,却继而又是一握,拉着她便往床铺而去。
清岚一见是瞬间心提到嗓子眼,两吸失措后,急忙去抽被他握住的腕,另一只手使着劲儿去掰他指节,奋力道:“你松开!”
殷赋不接话,靠近床铺时将她往上一甩,丢了上去。
一甩一丢的力道不小,清岚吃痛也不顾,护着自己几下就往床脚爬去躲他。
蜷成团时又鼻尖发酸,视线模糊起来,她攥着裙摆努力的让自己冷静,一边在心里念叨沉着应对,一边警惕地关注着殷赋的举动。
而他是闲然一立床边,双目深邃地看着她。
冷静过后的清岚反应过来,他好似在等她回答。
清岚抱着自己的双膝,婆娑着泪眼,轻声说:“你能不能不这样?你说的我能做到,但你能不能不这么逼我?你的咄咄相逼会适得其反的。”
她声调带着明显在压制的哭腔,“我没有骗你,我就是师兄照顾长大的。我拜师后便居于拢雪峰,父亲与师傅偶尔会来,我也偶尔会回太傅府。可更多的时候是师兄在教我,他教我琴棋书画,诗赋花茶。”
殷赋沉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味,“他不住拢雪峰。”
清岚摇头,“于礼不合。这一点师兄一直做得很好。日久见人心,父亲几乎是把我全然交给了他。”
这件事很奇怪,一个太子太傅居然会把嫡女交给一个王去抚养。不管他们藏得多好,这件事先帝不可能不知情,却从不曾说过。
殷赋双眉轻拧,微眯了眼眸去看清岚,他的过往与清岚没太多交集,故而不曾在意过这一层,若不是许清岚进府后自吐这件事,他不会去猜醇王养的人,会是太傅的嫡女。
他心里盘算,自然不会开口去说,而他这讳莫如深看她的眼神,让清岚是越发紧张起来。
指尖又掐进肉里,她栗眸微转,思后又道:“你今儿一直在问他,我方才细想来,可是疑父亲与师兄的关系?故而问询?”
殷赋一笑,撩袍坐于床边豁然道:“说来听听。”
清岚听他接了话算是松了一口气,心想猜的没错,“因师父。师父教棋一生只收两徒,一人是我,一人是师兄。”
清岚的师傅唤无名,是一游士,与她父亲是莫逆之交。
谢澈是无名上赶着收的,也是他逢人就夸的炫耀,三句话不离爱徒之名。
有这么个莫逆之交将其长挂嘴边,许太傅对谢澈自然也多了几分关注。
清岚见殷赋垂目在听,她便更松了松身子,拢着思绪说道:“拢雪峰是师傅选的地方,当时一再强调,若要我没有无妄之灾,必要长期居于此处才可。师父不轻易算的,一算便是准的,父亲那时总唉声叹气,是师傅说也收了我为徒,教我下棋,如此往后,父亲才渐渐有了笑颜。再后来就是师傅总携师兄来,渐渐的,便只是师兄来了。”
清岚不时地瞄着殷赋的动静,见他仍是随然,便又落了落心,轻轻舒出一口气。
气还未散就听他轻忽一笑,开口又让清岚提起了心。
10. 女人
“不对。”
清岚着实呆了两吸,“何处不对?”
“你四岁就住拢雪峰,一住就是十多年,这十多年里养你教你的不是太傅,而是醇王。”
殷赋单膝上床,缓慢将双手撑在衾被上,一双眼满是窥究地盯着清岚,“藏的再好也躲不过时间与刺探。你若不是在隐瞒,就是在撒谎。”
清岚当真有些生气,不自觉的双拳一敲膝,挺直了脊背与他抗衡,“我作何撒谎?又因何隐瞒?你今儿打探了一日师兄之事,我倒想问你,从小与他一同在资善堂习学的人不是你吗?那么多年你不了解他?如何从我口中去判断真伪是非?”
殷赋看着她,口中重复她的话:“判断真伪是非,你了解他吗?”
谢澈。
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放在他的身上都不过分。
芝兰玉树,卓尔不群的一个男人。
众人皆觉如此,殷赋倒是不以为意,只道他是枭心鹤貌。
过往的殷赋看谢澈总带着一份骄矜,不与为伍,原因很简单。
谢澈是王,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纯良到世人皆赞叹的王呢?
怎么可能干净。
殷赋在心内抽丝剥茧的判断着,双眼凌然地盯着清岚不移,眼见她是渐渐蹙着眉提了气,“我与他相识十多年,怎会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谁不清楚?他是正人君子,你又怎会懂?”
清岚说到后来是声音渐小,分明有些怕却非要说,殷赋一勾唇往前又近一寸,“正人君子?要废先帝传位之人,再联合我夺权?”
清岚启唇刚要反驳辩解就见他那双眼似猎鹰一般带着侵略地看着她,这眼神里闪着的不是质问,而是说不清的压迫。
她瞬间心内一毛,卸了气,又往床脚缩了缩。
“躲什么?”殷赋笑问她,语调里带了丝不自知的混哑,“你总爱往角落躲,若真要对决,你以为的退路就是你的死路。”
清岚没工夫顾及他话里深意,只抱着自己蜷成一团,双眼警惕,像只蓄势待发又伤人不狠的刺猬。
这只刺猬倒也不是个坐以待毙的性子,栗眸一转,捏着嗓子道:“我知道你说的不对是什么,你不理解为何这件事能瞒十多年。众人不知,你也不知,对否?”
她判断着他的神色,见他不为所动便接着说,“拢雪峰莫及去过,那是什么地方他不可能不告诉你。那路不好走的。”
殷赋一笑,心道盘根错节的事,让她说得倒是轻巧,他只提点一句,“拢雪峰的后山与玲珑阁的后山,离得很近。”
清岚听完,面上是习以为常的自然,“是很近,那又如何?”
殷赋看着她缓道:“你说无名让你居于拢雪峰,太傅不愿却无可奈何?”
“是。”
“你入住后无名便总带着谢澈前去,逐渐只留谢澈在你身边?”
“师父本就是游士,他的所知所学尽数教了师兄,留下师兄他去周游有何不妥?”
殷赋唇边渐勾起那常见的痞笑,“你本身,就是他的局。”
“什么?”清岚目露不解地看着他,“你说谁是局?”
她当然听清楚了,只是对谢澈的依赖习惯让她本能的不会去想自己是他的棋,就算想了,也不可能信。就算信了,也觉得一定是有深层打算的。
她见殷赋没开口,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双眼变得不温不火,但反而让她心里更毛。
清岚一声轻哼,抱怨一句,扯开话题,“你倒是对我过于关心了,刘都知一直没有动静,那日宦官说的人也未露面,可是何处不妥?”
清岚的话让殷赋瞬间抽离出情绪,理智回归去洞悉与回想。
过于关心?他不过是利用她的心思浅从而去套话,这是关心?
觉察到什么的殷赋直起身子向后退,立于床边淡然地看着她。
她微微偏着头让那碎发垂在身前,帮她做着微不足道的挡护。
心里清晰的浮现四个字,她在防备。
殷赋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是有了些不自控的言行与眼神暴露给了她,一想起他来此的意图与方才握住她时那细腕的余温,他一双眼瞬间寒凉下来,不过须臾,淬上了冰。
女人,当真祸水。
他不喜欢这几不可查的微弱变化,深吸一口气,呼出时便归于了过往的沉静,他眯了眯黑眸,冷冰冰盯了她一瞬,转过身便不带犹豫地推门而去。
看着他离去而微诧的清岚是感受到他身上发出的寒意后便一直绷着身子,余光瞄着他,直到他转身离开,房门一关,她更加不解起来,这人在做什么?莫名其妙来追问她,问到一半又戛然而止,这会儿又扭头离开了。
不解归不解,他不在倒是正如她意。
清岚起身去将屋门一锁,回身后熄灯而眠,意欲明日晨起再细细反刍。
天明之时,晨露垂落,润进土里,被一只绣鞋踩出纹路来。
屋门轻撞未开的声音震醒了清岚,其实她睡得不好,昨儿宫门走一遭,又被殷赋诘问一日,晚间还被他吓了一回,她这一夜是半梦半醒,辗转许久才堪堪歇了歇。
这会儿的拉门声是让她心内陡升不虞来,翻个身打算不理,却听熟悉的音调透过门缝钻进来,“昨儿不是就她一人?怎还未起?”
清岚深呼出一口气,心里念叨她的名字,韩娘子。
屋外传来幽桐与莲香的劝声,“烦请韩娘子先回,昨儿娘子回来时就不太爽利,这会儿还在歇。”
“都已晨珠落,日头上行了,是歇是躲?”音调里的自妄与轻慢有些刺耳。
幽桐拉着莲香让先准备盥洗,而她则挂着笑闪身挡在门前再度开口,“韩娘子一早捧着花带着人来,想必是来说话走动的,一番好心稍后我定当告知我们娘子,这会儿还是请先回罢,也怕久等。”
韩娘子的三角眼一吊,扭了身子几步上前透着冷意地盯着幽桐,“我倒是难,虽说我先动手伤了她,但也到底没要命。且她又给我一掌也该泄过气了。如今我诚心来与她走动,你一句她没醒打发我,如何叫我不想是她的意思?”
幽桐压低声音怕吵醒清岚,“娘子误会了,着实是,”
门锁一扭,房门洞开,打断屋外人。
清岚乌发随散地抬眼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微微偏头,越过幽桐的身影看向韩娘子,冷的冒寒气的视线一移就瞧见她腰间挂的紫穗子。
蓦地撩眼对视上韩娘子自带深意的双眸,清岚唇角一抿看向端着盥洗候在一旁的莲香,一个眼神示意其进。
屋里气氛渐冷至凝霜,沉着脸的清岚对着收拾东西的莲香与幽桐吩咐,“下去罢,暂且不必端餐食来。”
她听着屋门关上才抬眸从镜内去看细臂环胸,倚柱无声的韩娘子。
清岚转过身子与她四目相对,唇边挂着不深不浅的一丝笑,“替谁来?”
韩娘子一扭身子,踩着妖翘的步子向她而去,将臀往妆台边一挨,单手勾起腰侧那条紫穗子绕在指尖。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她静俯视着清岚,带着审视的目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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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而下打量了一番,以轻哼开口,“美是美矣,你这皮囊倒是叫人羡慕,此前是我莽撞了,嫉妒你,可你也出了气了,这往后在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这不是来与你示个好。”
说完眼神递向门口,抬起食指一点唇角做出嘘声,紧接着又一抬手示意扬声顺着她说。
清岚会意回头一看屋门,只略略逡巡后遂其意道:“示好?你是看我受着宠,前来假意巴结,随后又使绊子才对。”
韩娘子一个扬声,“你当真记仇些,如何?你才愿意冰释前嫌?”
她边说边往圆桌而去,“难得的秋百合,往宫里供的,我好容易得这一盆正盛的,想你花容月貌配你正好,巴巴给你送来,瞧我这诚心,如何?”
清岚沉默着看她,随即视线往花上一瞄,噙着讥诮开口,“装模作样端花来作何?从你灌药于我时就该清楚,在这府里你我二人就是不共戴天,你来不来这一套都于事无补。”
韩娘子听完颇为冷静得微一挑眉,冲她招了招手,一璇身走近圆桌,捧起拿来的一盆秋百合就往地上扔去。
伴着震耳欲聋的一声,盆碎土撒花落满地。她一声惊呼,扯了嗓子,“许娘子这是何必!若不愿直说便是!何故用那陶盆子砸我!”
清岚本被她这一扔弄得提了一口气,又听她这反咬一口是无奈一笑,心道她当真是有些歪门邪道的法子。
起身而去,顺着她道:“你不该砸吗?以为背靠三司就可以肆意妄为?早晚有一天你会没了价值,届时看你还有几条命逃脱去。”
韩娘子一边下蹲拢土铺平,指尖几勾画着字,一边故作气恼叹道:“我的事,不着你费心。既然你不接我这份好意,那我也无法。”
清岚走近一看,三个字,‘司天监。’
狐疑的眼神看向蹲地的韩娘子,见她写完用手一抹,又勾出两个字来。
‘选爷。’
更加不解的清岚蹙起眉,眼看她抹平了字,捏出帕子一拭手,勾唇一笑,无奈叹了口气,“是我唐突了,妄想着娘子是那不记怨恨之人,毕竟谁人不知,许太傅,总是以德报怨呢?”
若说之前清岚是佯装气恼,那这句话出来,就是当真来了气。
她指尖一掐,上前两步意欲质问,见韩娘子是扬着半张脸等她。
这般明显的找打意味真是让清岚愣了一瞬,“你又要挨一掌?”
“不打?那便算了。”
说完抬步推门而去,跨出门槛时对着带来的婢女道:“去帮着许娘子收拾了,免得她划破摔了,还怪罪于我送来一盆花。”
随着几人入内收拾,清岚的目光始终停在那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的背影上,心里不断念叨着她写的三个字。
捧着残花余土的丫鬟从她身侧离开时,她才搂着思绪转过身,却见屋里还剩一人。
那婢女捏起最后一块陶抱在怀里,起身抬眸目光带着提醒地看了眼清岚。
随即一抖手腕,露出紫穗来,几步上前路过她时说了一句,“都知给娘子的话,在凳脚下。”
清岚视线立即往圆凳处挪,瞧见那微微不平的凳脚时,对着拿了簸箕来的幽桐与莲香道:“不必扫,把门关上。”
门关听无声之后,清岚才上前拿了条子来看,‘吏礼二部遇敕造遗旨之事,尔探清殷对策后待人来寻,阅后记焚。’
清岚捏了条子,蹙眉在心内过了一番此事的要点。
日头高悬屋顶时,她的房门被打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后,苑中寂静未闻风吹海棠枝桠。
11. 你借故
倚棠苑的门被推开关上,清岚步履不停,弯弯绕绕蹁跹似蝶的步进了那沉沉暗暗之地。
她推门而入,进了书房发现屋里昏暗,空无一人。
借着透窗钻来的微光,她彳亍往窗边而去,下意识就伸手欲拽那厚重的帘子,微一迟疑,还是点了灯。
屋里半亮,清岚扫了一圈光晕所及,坐至棋盘边儿,捏着子细思着事件关联。
新帝继位,司天监重修历法是忙的不可开交,谢澈说过,这个地儿不归任何人,也不需要归任何人。
那紫穗子是刘都知之人才会有的,可韩娘子为何不直说,而要做这一出戏。
一子落下,清岚视线留在棋盘上,伸手拎过两只棋罐,与自己对弈起来。
满盘落子,无章无法,不分胜负。
清岚一燥,松身一撑,才觉两股酸酸,双眼发胀。
她起了身活动,下意识的又至窗边,看着钻进来的几丝微光,她心念一起,欲撩帘去瞄。
酥手才触上,细指捏住帘边正要拉出缝隙,深沉又冷漠的一声制止传来——
“你还要坏我几次规矩?”
清岚一惊,触电般松了帘子,捂着胸口歪身往那阴暗处瞧去。
漆黑似泼墨的地方有一股摄人的气息一点点爬了过来,渐渐攫住站在烛光里的清岚,让她呼吸一滞,打了个冷颤。
她略静后问道:“你既是在,为何不出声?”
沉凉似灌冰的声音铺过来,“你想开这帘子。”
清岚心一虚,“可我没开不是吗,我点了灯。”
帘子不许开,这是她第一天踏进书房时殷赋就说过的话。
清岚提着步子过去,定步于明暗相交处,问道:“韩娘子来过,带了一个刘都知的人来,此事你可知?”
殷赋沉默几吸后开口:“她是盐铁司的人,背后不是我。你记不住?”
清岚柳眉一紧,这人从昨日就开始抽风,他有什么能耐抽风?
一股火上来,又被理智压下。
听见殷赋音调仍挂着冰,“让你做什么,跟着做就行了。三司是在试你,你给足诚意便可。至于做的是什么,你不想说就不说。”
“可你不是让我诸事告知你?”
“相比起你撒谎隐瞒,我更信我自己的眼睛。”
清岚轻轻蹙上眉,她感受到了殷赋的不对劲,说不好是什么,就是突然拒她千里之外。
但也确实不值得问,毕竟也如她所愿。
她看着留在暗影中的殷赋,想到刘都知的条子,再度开口问道:“可你说过开局重要不是吗?你不该与我协商?”
栗瞳适应了黑暗,看清那阴暗中的轮廓,他坐在圈椅上,姿态松弛,但又带着尖锐的气势。
他答非所问,“今日不许出府,明日,带你去个地方。”
清岚已经溢出声的一句不甘被她自己咽了下去,一想自己的盘算,她心道忍一时风平浪静。
不出就不出,正好可以细思细思。
殷赋真是古怪,只丢给她一句回屋歇着,便赶了她出去。
回屋后的清岚趴在窗框上发呆,指尖绕着发尾待了许久。
依她判断韩娘子是殷赋的人,这里面少不了殷赋的指示。刘都知的人在韩娘子身边,那她必然是无法去问的,还是要从殷赋下手,打探他的应对之策。
至于吏部,她有办法。
夜幕低垂,浓云挡月星。
她估摸不好今儿他来不来,这模凌两可实在熬人。
想直接卧床而眠,但又怕他突然造访,故而是派了幽桐去探查一番。
一盏手拿灯晃悠悠离开倚棠苑,不过一炷香便又飘了回来。
“当真歇了?”
“歇了,歇在书房后屋,莫及的话不会错的。”
清岚一喜,吹了灯不再念此,想着好生休息,明日再探。
夜深露重,翻来覆去的她总觉得有几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梦魇一般。
倚棠苑的静是卧榻而眠的静。
书房后屋的静是空无一人的静。
幽桐口中那歇于书房后屋的殷赋,此时在一个更为阴暗隐秘的角落,听着韩娘子说着事件始末。
殷府两座山,名南北二山。南山植被茂密,顺林深入建有亭台与轩房。
在那房屋之内,地面之下,是一条崎岖幽深的暗道,暗道尽头一间地室之中,殷赋稳坐交椅之上,肘搭扶手,十指交握,垂目听着。
“若是不疑我,刘都知不会派一个暗人来监督我。我思来想去,可是许清岚说了什么给醇王?”
殷赋缓缓揉着扳指,开口音色深沉如夜,“她说不说不重要,你的身份本来就不会让刘都知深信。众所周知我与宦官不合,你又明是盐铁司的人,他们留你,就是留个眼睛,并不会多信你。不然也不会爽快让你去给她灌药。”
这事是两方皆知,却都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韩娘子这个人的存在,是宦官派来明面上的障眼法,用是要用的,只是派给她的都是些无关紧要,仅作试探的活。
真正要紧事,都是交给暗人去做。
这件事,殷赋当然心知肚明,他留着韩娘子的身份,就是一方面让宦官知道他接这几分障眼法,同时也会让韩娘子透露一些他的算计给宦官,自然也是些无关痛痒的试探。
所以韩娘子这个人,要说真有多重要,并谈不上,但又不能没有。
而殷赋信她,原因很简单,她本就是殷赋带出来,安插在宦官身边的人,只是恰好又被宦官派了来。
那个时候,殷赋是挑着眉,朗笑着接了这位盐铁司送的娘子,至此之后,韩娘子的作用便从暗地里蹦到了明面上。
韩娘子坐在椅面的一角上,回忆道:“那人说的清楚,让我想个法子让她进屋,她会将都知的话递给许清岚。”
“可你却借此先提示了许清岚。”殷赋看着韩娘子,“你糊涂,你不该说。他们对你起了疑心,所以才试你。你说了司天监,许清岚就一定会格外关注司天监,她的反应,会反过来暴露你,若你不为我所用,你不可能提示她,也不可能为我而想的。”
韩娘子慢慢站起,双眸越来越暗,声线发颤,“可是,给主子,添了麻烦。”
“无妨,这件事本来,就是一次试探,试探许清岚怎么选,你只是附加一试的,他们本就多疑,你无需慌张。”
这件事可大可小,可轻可重。
殷赋握拳抵唇想后便知,无关朝局,而是用人之前的一次摸底刺探,探许清岚会不会坚定的选醇王。
宦官想看到的,就是她坚定的选醇王。
只有她足够坚定,才能反证她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在韬光养晦,蛰伏时机,要殷赋性命。
而一个恨极了殷赋的人,才会是他们想用的人。
他勾唇一笑,让她恨他还不简单?添砖加瓦,容易得很。
殷赋浅呼一口气,淡然道:“你且去,这段时间与她多走动,用她来吊住你在盐铁司的分量。”
韩娘子听完面色微苦,轻点了点头,退身而去。
当殷赋回到书房时,已是星月高挂。万澜俱寂。
听到莫及的回复后,他唇角一勾笑,喃了一句,“真是颗好棋,这么多人盯着。”
心里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在眼底浮现出她的笑颜时狠心对她划了一刀,他感受到自己起了些奇怪的心思念头,他必须及时止损。
晨起时天寒落密雨,清岚在镜前拢着发听那越来越紧的雨声是轻声一叹,也未梳髻只拿了一根细簪挽发一盘起身推窗去瞧雨。
开窗的一瞬间落于屋顶撒豆般的密声往屋里倾灌进来,无风唯留雨注连成丝。
清岚歪靠着细观,也是这样一个雨天,细密如织,她勾了父亲衣上的丝,那件衣裳是当时太子尽心着人赶制的。
那天太子非要太傅穿上回府,而他还未回府,衣裳就损坏了。
清岚急得都快哭了,掐着一双细指,声线带泣,“怎么办,勾了那么大一块,后日父亲如何去参加太子生辰宴?”
太傅与谢澈一人一句的安抚她,可她目光就是定在那因抽丝而皱的地方,弱声自责,“本该回府换的,是我催的父亲速来,我若不催,也不会如此。”
越说越沮丧,豆大两颗泪滴在地上,化开在太傅眉眼间,“清岚无心之失,无妨的,带到回府着绣娘补上便是。”
一方托盘被谢澈端到太傅面前,从清岚眼前划过,“太傅先换随衣罢。”
许太傅和善的眼眸看着那衣裳,拖着音调,略带迟疑,“这衣裳……”
“衣裳是按太傅身量裁制,防的就是不时之需。”
那天清岚才知道,谢澈放在拢雪峰的许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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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为父亲准备的。
至于那勾丝的衣服,则是被留在了拢雪峰上,那日之后清岚还提心吊胆了两天,哪知竟是无事发生,每每问谢澈,他都只说处理妥当了。
那时雨天里,谢澈笑着柔声哄她,字字暖心,历历在目。
“入迷了?”
靠窗观雨的清岚一听这声音下意识就颦了眉,她微微转了身子看向门口。
就见殷赋一身玄底银边的交领褙子,负手立在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而他身后的莫及甩了一下伞,随后伞尖一撑地,静静候着。
殷赋视线自下往上落在她随盘的秀发上,停了两吸说道:“可需梳妆?”
“去哪儿?”
“游湖。”
清岚单手扶上窗框,双目圆睁回头扫了一眼密雨,又回头确认道:“游湖?雨天?”
他一定是又疯了,清岚坐在车上的时候还在感慨。
雨声稠密雨丝凉,车里也没温到哪儿去。
殷赋后靠着垂目转着扳指,轻拧的剑眉透露出他在思考,这幅冷落冰霜不近人情的样子,自然让清岚有话也不想问。
不会问不代表不知会,她栗眸一转,单手撑椅面,怕他听不清而刻意往他身侧靠了靠。
“今儿我需去寻一趟师兄。”
殷赋目光逡巡至清岚面上,只是看着,缄默不语。
出了城,车轮碾压在泥泞的乡道上,凹凸不平的路面让车身晃来晃去。
“我……”
清岚看着扶在殷赋小臂上那双自己的手,一时有些难言。
方才那一个坑,着实是晃乱了她的重心,就是这么巧,她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掀眸看他,见他是面无表情,狭长的眸子里不带情绪,冷冰冰地看着她不置一词。
清岚尴尬地撑了身子扶椅后靠,一个水洼压过,将刚刚靠住的身子又颠了出去。
这一次是直接扑到了他的怀里,而他是单拳搁膝,丝毫没有要护她扶她的意思。
一双眼睨着投怀送抱的清岚只微微挑了眉,“你倒是知进退。”
清岚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又撑了自己起来,这回是挪着往车脚靠,把自己卡在拼缝处,大有就算摔了也坚决不扶他的意思流出来。
一思尴尬与烦闷,清岚扯开话题,“你雨天游湖,总不能只是游湖?要说何话?或是要见何人?”她双眼探究地看他,突地指尖一点唇,“可是书房不安全?”
殷赋摩挲着的指腹顿了顿,锁眉睥了她一眼,“昨儿一夜,想清楚什么?”
清岚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而问道:“盐铁司的事,是不是韩娘子都会告诉你?”
殷赋一个锋利的目光扫给她,开口语调冷了几度,“我说过几次?盐铁司就是盐铁司。你师兄怎么与你说的?不动脑子?不该被点破的事你非要捅破,遇事不知藏,尽数写脸上?”
清岚被他这一凶,一时有些错乱,解释一句,带着气恼,“这不是出来了?况车外落雨,谁能来听,你在书房里说那么些密事不怕府内耳目探查,这会儿倒是警觉。”
车内骤降的温度让清岚打了一个冷颤,她错开视线不去看他,原因很简单,她感受到一股怒意。
虽然她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车轮渐停时,清岚小声嘟囔一句,“没想清楚。”
帘外撑伞声传来,殷赋撑膝起身淡道了句:“跟上,让你想清楚。”
二人所到之地,城外洞夏湖。
清岚看着眼前连成片的芦苇荡,疑惑问道:“当真要船上说?”
她看着眼前这小船,更添无奈,船身不大,就是普通的带舱船,舱身不高,进出还需弯下腰来。
船尾一名带斗笠披蓑衣的船夫双手撑桨侧身站着,船身一晃,是殷赋上了船。
他兀自往舱内一钻,独留清岚与举着伞的莫及在岸边儿杵着。
清岚提着一口气回头去看行远寻树躲雨的马车,又一看莫及,是无奈呼气后摇摇晃晃的上了船,才刚坐稳便感受到船身动了起来。
立于岸边的莫及望着小船渐行渐远,转过身子向着远处的马车而去。
行出一段距离后,他视线停在车辙马迹处,纵使落雨打乱了痕迹,但他知道,有一道不属于车轮的印记出现在此处过。
正如所料,诸事顺利。
12. 我养大的女人
留下那道痕迹的人此时是衣衫淌水不止,恭敬的弯着身子将昨日至今的事做了回禀。
“游湖?”谢澈俊颜发拧地看着回话之人,吐出一口浊气,“退下。”
他踱步至窗边,垂眼看着那棵泡桐,心间烦闷。
他按着自己的喜好去养她,将她养的水灵,良纯,毫无心机。
亲手养大的女人,放在手里护了这么久,如果不是时局不可控,他不可能这么拱手送给殷赋。
正因知道她有不可磨灭的恨,正因知道殷赋不会碰她,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就这一份妥协,等他掌了权他有的是法子把她抢回来。
可自打清岚进了府,殷赋竟是一反常态,赏衣,密谈,留宿,游湖。
谁不知殷相是出了名的不碰府中人,所有欲望的宣泄全在那寒衣巷里。
再有利用价值的女人,殷赋都没这么上心过。
虽然心知肚明殷赋这么做的原因,可他就是心里发苦。
搁于窗框的一掌紧握成拳,小姑娘的笑意,脆弱,撒娇耍赖尽数挤进脑海里,挥之不去。
突地几分气恼化成箭矢转向清岚,分明那么清楚得强调过了,她还是选择与殷赋接近,选择了不听他的话。
谢澈俊眸一眯,“小枫。”一干练女子出现在他的身后,“去盯紧她,他们做了什么,一瞬不放。”
谢澈看着在雨中飘荡的泡桐枝桠,目光撤了和润,露出深藏的犀利尖锐来。
他想到个法子,他养大的女人,他还不了解吗?
玲珑阁的雨带着寒厉与肃杀之气,观之洞夏湖的雨则是绵润细长。
雨打水面起泡又裂,低垂的浓云连着湖面的青雾,迷蒙的不真实。
盈盈深秋水,浓浓惜雨山。
一片小船荡在其间,慢慢悠悠,远观浮在水天一线处,似写意离了画,落在人世间。
水汽氤氲,潮湿的气息透过木制船身与竹制棚顶渗进船内弥散开来。
阴阴湿湿不爽朗,清岚直了背不愿靠在船身上,她歪头瞄了在尾部划桨的船夫,心猜此人不会是外人,便小声道:“你带我见礼部的人?”
殷赋不说话,只是抬手倒了一杯热茶,她提着的气没落下去,便再度开口,“或是司天监?”
他仍旧不温不火,只淡淡睨她一眼,“你就这么把你知道的事情都问出来让人反推?如此你明敌暗,你的胜算呢?靠醇王?”
殷赋推给她一杯茶,“你棋下的不错,怎的丝毫没落在你的行事之风上?廷深究竟怎么教你的?”
清岚噎住无话,泄了半口气去看湖面,呢嚅道:“让我悉数交代的是你,让我含而不露的也是你。”
她淡淡的声音里带着责备,却被殷赋听出嗔怪来。
他把玩着茶杯的指尖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过了四五吸,直到视线从她侧脸收回时,茶杯复旋,他漠然道:“坐去船头。”
清岚看着雨幕直坠的船头,拉了拉唇角,“作何?”
“去看湖心岛上那几个人,你识不识得。”
清岚捏着疑惑起了身,双手轻搭在舱门处,露了半个脑袋去探查。
湖中岛上一座湖心亭,期间落座四人,瞧着气度像是朝堂中人,可几人背对着她,离得又远,故而是如何都分辨不清。
“看见了?”
青岚闻言回头,见他将扣在矮桌上的茶杯放正,拎壶又倒一杯茶,只看不喝,淡然开口:“吏部的人,穿蓝袍的是吏部员外郎,你眼熟吗?”
吏部在谢澈手里,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先帝很早之前就让谢澈管过吏部。
按理说不会将这么个任命官员的大部给到一个王的手里,可当时先帝与谢澈在书房里呆了很久,那天之后,吏部就开始向谢澈倾倒。
清岚复又看去,一双眼紧紧盯着那蓝袍之人,呢喃道:“吏部。”
她心里一提,回身看殷赋时,眼中有些深意,“你带我见吏部的人?”
“不是带你见,而是恰巧遇见,去打个招呼。”
清岚嗤之以鼻的一笑,真是恰巧,就这么巧。
停船时,亭中人皆起,举伞来迎。
殷赋一手撑起一把油绢销金伞,一手握住清岚一拉,搂腰带她下了船,熟练似本能般。
清岚半僵着一张脸,半绷着身子。她还是不喜欢,不适应他碰她。
坐于亭内时,清岚才明晰在此的都是些什么人,可她意在观察便未出一声,视线见缝插针的往那蓝袍处瞄。
她沉默,却没想到有人会将话题往她身上转,“许娘子仙姿玉质,空谷幽兰。在此一坐似画中仙活脱出来了。”
清岚听音瞧去,这人坐于那蓝袍身边,她虽不认识,但从殷赋方才提的那一句里,她判断这人也该是吏部之人。
此人一脸书生气,音调也柔和,“才沏的日铸雪芽,娘子尝尝。”
清岚等了一会,没见殷赋有要开口的意思,她只能牵出一抹笑,试着问道:“方才未听真切,可是吏部?郎中?”
那男人回以一笑,拱手微颔,“吏部郎中史际,正是在下。”
清岚看着那杯冒着温热茶气的雪芽笑道:“史郎中青年才俊,这般年轻就位居郎中之位,未来不可限量。”
几声朗笑展开了一番约定俗成的客套恭维。
雨中亭间围桌而坐共计六人,两人礼部,两人吏部。
清岚思索观察,亭中煮水几开,想来这些人该是说了一段时间了,殷赋能带她来,必然是要透露些什么给她的,比如借由这赏雨品茶来勾兑敕造之事。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他们话锋转向正题。
几场闲聊后,礼部的秦禾一声叹息,“方才我等商量些事,借此说与殷相。先帝大建道观所拨之银两,现已不够那几座仙山竣工。当今的意思是继续敕造,可我等一算时间,一来受制于司天监,二来,便是银两不够。若再让吏部调人去,恐难派出合适之人来。”
清岚仔细思着这番话背后的机巧,银两归三司,调人归吏部,至于司天监...
史际点头后对着殷赋道:“派谁去,便是有待商榷,今日与礼部同僚协商人选之事,若无意外,便就可定下。”
这句话真是暗带示好又滴水不漏。
安排官员之事全在吏部,自打殷赋与谢澈暗中牵了一根绳,这吏部之事便开始对殷赋敞了口子。
礼尚往来,礼部那份名单并着诸多事,让谢澈也有了底。
众人视线聚在殷赋面上,而他只是闲散坐着,指尖点在茶缘上,事不关己。
太常寺卿温渡辛见状接过话道:“朝内之人该站清的都站清了,便是有那两头不沾的,如今过了机会也没法站了,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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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生疑。但就是这帮两头不沾的人派了去反倒最合适。一来不招宦官的提防,二来便是有了错处杀了罚了也不损失。何况这件事是前后不讨好,办好了应该,办不好丢命。”
“是因涉及司天监,丢的是祭祀的命?”清岚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众人的目光集于她身上。
几人不动声色地观了殷赋的反应,见他是姿态不变,便各自心里一杆称,有了分寸。
秦禾斟酌道:“司天监所算《天象占候簿》是每日记录的,因是新历所以那些道观何日建成便无所可考,若是在这件事上有了差错,那便是最适合小题大做之事,正因如此,此事不好派人。”
清岚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对着殷赋一笑,“难办了。”
殷赋始终没说话,听她这俏丽的一句是笑出声来,提眉带着笑意看了她一眼,“明白了?可还有不解需要问?”
清岚面上一滞,也没想到他问的这么直接,扭脸一思,一笑,“那任命谁呢?”
殷赋转了身子冲向她,一手撑膝,一手轻握搁于桌面,前倾身子盯住她,“秦禾,你与史际商讨一番,夜前回话。”
音落后对着众人道:“今日携她游湖来,碰巧遇见你们。剩下的你们定后传于我便是。”转眼看清岚,“走,我带你去望湖楼吃鱼。”
如此,是晃了一圈竟又走了,带着清岚上船便往望湖楼划去。
“你上岛,是做给刘都知看?”
殷赋黑瞳一锁她,带着玩味问:“何出此言?吏部在谢澈手里,礼部在我手里,今日有礼有吏,唯独没有三司,你为何说,我做给刘都知看?”
清岚看着他,不紧不慢道:“因你与师兄已经结为同盟,你们现在共同的目标就是阉党。亭里的人都是自己人,他们说的事,我不信你不知道。你若不是做给宦官看,那我们何必来这一遭?”
殷赋转着扳指,目光深深地在清岚身上转了一圈,“礼部几人你都知道,史际如今你也识得,还有一人,始终沉默,他才是你该关注的。”
清岚脑中刻上他的样貌,方脸高鼻,肤色略浅,身穿蓝袍。
突地一吸气连珠炮般说道:“奇了,他是员外郎,比郎中低一品,竟是默不作声的听史郎中说谈。他?”
清岚猜忌明显的视线飘向殷赋,见他是双目深沉,只丢一句给她,“吏部的人,你问我?”
音落船停,清岚蹙眉扭开脸,心想确实不该问他。
望湖楼两个门,一门位于堂街,一门位于湖中,清岚钻出舱帘时就见殷赋举着伞,默然地看着她。
他没伸手,她便抬手扶额挡雨,一瞄上岸的距离,便抬步自顾走去,躲进屋檐下扑着周身的水珠。
殷赋转过身看躲在屋檐下的清岚,雨随瓦沿归成线落下,挡在二人之间,形成雨幕。
她本就松散的盘发因着雨而随贴面颊边,那雨汽好似聚在了她的栗瞳里,泫然欲泣。
她只是在躲雨,而他竟会觉得水光潋滟,润酥万物。
殷赋眉心一折,带着粗粝到不近人情的气场越过清岚进了楼内,不含温度道:“进来。”
清岚是真不懂殷赋这样的男人,面色说变就变。
她微微拢了拢发跟在他身后往楼里走,才刚进楼就被殷赋一把搂住,俯身贴耳做了呷呢之态。
“别动,他们在看。”
13. 迫她抬头,
清岚一顿,欲言又止。
随他阔掌一握细腕往二楼雅间处带,撩纱而进还不等她将疑惑问出口,便直接被抵在了粱柱之上。
殷赋一手搂腰,一手撑在柱上,将她锁在自己的方寸间。
无视她微惊的双眸,直接俯身作势在她颈间寻香,暗暗开口道:“我说了别动。”
女子的馨香随着体温一起挑动着他的感官,他的理智知道这是必经的一出好戏,但身体的本能让他有些酥麻。
殷赋当真有些烦躁,也不是没逢场作戏的碰过女人,许清岚有什么特殊的呢?
想不通,自然手里便没了轻重,搂腰那只手骨节绷直,暗用了力,引得清岚一个吃痛,却因被锁着,而无能为力只能暗暗瞪他。
望湖楼的雅间无门无墙,而是由五曲屏风将其隔开,每扇屏都立于梁柱处,柱垂轻纱微拢,如此隔开一块块空间来。
从楼下向上透过围栏看去能看见殷赋将清岚抵在柱上温存,但却因若隐若现的纱帘晃动而瞧得并不真切。
清岚一判形势,微微抬手去挡他,双目露着不虞与暗忍,断续道:“瞧不到那么细。”
殷赋听完不松,反而彻底将头靠在清岚肩窝上,压的她颦眉沉了半边肩。
一声极轻的声音从斜肩处飘出来钻进清岚耳里,“一二层都有他们人,他们多疑,抱我。”
清岚不抱,双手握拳指尖紧紧掐在软肉上,她压着气息,可越压呼吸越急促。
当殷赋为逼她而将薄唇贴上她的颈侧,将鼻息喷洒在她耳后时,她又开始抖了,眼中湿乎乎的。
殷赋撑柱那只手挪至她的下颌上,轻轻扣住,迫她扬头。
他微微后撤,双眸盯着她的交叠的鸦羽,用气声重复:“他们多疑,抱我。”
她讨厌他,甚至觉得他就是故意的。
“你明知他们在,还故意带我来。”
“正是明知他们在,才专门带你来。”
两人声音都很轻,唇瓣不动,只气声流出。
殷赋拇指一用力,让她的下颌又往极致的高度的扬了扬,借她的面颊挡住唇形,在她耳侧说道:“你方才做的很好,若太顺从反倒显得假,把泪滴下来,随后抱住我。”
清岚真是烦透了他洞察人心与运筹帷幄的能力。
她不再忍泪,而是微微偏开头呼出一口气,一滴半坠不坠的泪挂在下睫上,随着她妥协得闭上眼而滴落在他的扳指上。
殷赋没催她,等了半盏茶的时间,等来了她轻抖的回抱。他视线挪至她的耳垂,定了一会道:“甚好。”
不过两吸,恨不得一触即离般,清岚收了藕臂便轻轻握拳直接抵在他的前胸上,意在阻止他的靠近,同时扯了话题轻声说,“方才亭中事,他们会不会也看到了?”
殷赋目光落在她握拳的手上,声线似磨过砂,“让他们看见是无意为之,但你若再问,他们就知道是刻意安排了。你的问题,有人为你解,沉住气。”
他直起身子负手而立俯视她,目光恢复了素来的不显情绪,背在身后的手却是指腹摩挲,似在回味余温。
“会挑刺吗?”
“嗯?”
清岚坐下的时候看着那一桌子湖鲜,以为他说的挑刺是指鱼。
后来才明白过来,这鱼哪里需要她挑刺。
清岚吃了几口便摇头坦言再吃不下去,倒不是味道不合而是人不合。
自打坐下,殷赋拿着筷子夹了鱼片就来喂她,一片吃完又来一片,如此往复几番弄得她是后背冒细汗,如坐针毡。
“放松些。”殷赋搁过去一小碗杏仁茶,“没刺?”
清岚闻言一蹙眉,才会意他的挑刺是何意,下意识将注意放在余光上,微微歪头摸索那垂帘后有无人影。
殷赋指节一曲,敲了敲桌面,暗带警告的眼神睇向清岚。
她这才集思道:“你倒是熟稔,真没白去那么多次寒衣巷。”
她话音一落,就见殷赋挑了眉尾,带着意味深长的神情扬声笑答:“你若不喜,往后我便不去了。反正有了同床共枕的人,倒也确实不必再寻花问柳。”
清岚听完面色一紧,心道他也不必如此大声,一时浮了些羞愤于面上,还未来得及收就听他随意轻声地又说了一句:“这鱼刺太软。”
他说她软?
清岚一个提气,立马将压在深处的恨意泄了个口子,随其流淌。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殷赋听完先是一顿,而后搁筷看着她。“伶牙俐齿,跟谁学的?廷深?还是太傅?”
她接着一个眼风瞪给他,逐字道:“师兄与父亲为人皆正,《相鼠》一篇,配你合适。”
透窗经过的风到此处都要慢一瞬,渐静的气氛带着一丝僵持之意。
“呦,当真是巧了。”
一道细声拽了二人的注意力,令他们同时看去。
此人是刘都知手下的二把手,职居押班,姓沈名正。(1)
此时他是一身锦衣,单手拿了一只手把壶,身后跟着两名随行太监,立在纱帘边儿上看着他们。
一张细脸上挂着挑不出错的笑,向着殷赋走来,拱手客气一番后,拿壶嘴一指清岚,恭贺道:“美人得心,难能可贵。好容易得一佳人,祝贺祝贺。”
殷赋冷然的一双眼睇着他,嗤笑一声,不做理会。
沈正见此也不恼,对着清岚道:“越发出挑了,过往见你还管你叫许姑娘,这会儿都该称娘子了。”
“莫及。”殷赋一声唤,莫及便闪了出来。
清岚是面上不显,心里惊诧,她是亲眼看着莫及留在岸边的,这会儿居然就能冒出来。
至此一事便可判断这些人有多来无影去无踪。
殷赋根本无需多话,莫及便拦在他们面前,对着帘后一个抬手,驱意明显。
沈正笑着歪头看清岚,“许娘子方才的话可是差矣,殷相近日可是退了朝便往府里赶,哪里得空去那寒衣巷?上回娘子亲来宫门口接,我等还以为娘子当真不计前嫌,今儿这一瞧,原来是殷相热情周到。”
沈正眼神中的窥探意图太明显,清岚对视不过两瞬便收眼转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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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鱼不言语。
听那细声又起:“方才娘子的话尖锐,殷相竟是毫不生气,当真大度。”
清岚听后一点点抬起眼去看殷赋,见他是从容不理,自顾拾筷。
又听莫及催促,再看去时,才瞧沈正意味深长地看着清岚,笑过告辞。
清岚视线随他走远,心里还在思考着,就听他极轻说了句:“斥我。”
“斥?”
殷赋撩眼看她,“方才的刺。”
四目相对,清岚从他眼中看出了深意,她抿唇一思抬手拍开殷赋递来的一片鱼,开口带着怒气:“你倒是该忙些,成天围在我周边,让我遭人奚落,这下可满意?你当真该泡在那寒衣巷里,而不是我倚棠苑中。”
殷赋看着她不怒反笑,凑近道:“你那么爱提寒衣巷,去过吗?”
“那种地方,我去作何?”
“你浑身泛着刺,不像那种地方的女人规矩学得好,知道怎么哄男人,该去学学。”
清岚一蹙眉,带着鄙夷地看着他,“你这样的人,我不会哄,我也学不来那些女人的招数。若你喜欢,大可沉在那寒衣巷里,少招我得眼。”
殷赋听后的沉默让清岚拎了一丝警觉,她看向他,就见他双目森然带着戾气,几吸后一提鬼笑,掸袍起身便向着清岚而来。
一手按住她的肩,一手撑在桌上,俯身看她。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偏过头,一双细指揪在一起搁在裙面上。
自然是有些紧张,虽然说的痛快,可方才的话确实有失分寸,若是沈正的人还隐在此处,那听了去不免会觉得她过激了些。
若是过激了,便露了蹊跷。
一想到之前殷赋说过的与她虚情假意话,她便有些难捱,心道自己略有莽撞。
又轻又快的一声自他口中飘出:“做得好。”
做得好?
清岚听他这一句是疑惑还未解就被他握住手腕,扶腰而起向外带去。
“去哪里?”
“去了便知。”
殷赋未带她走水路而出,相反是拉着她大摇大摆出了堂街门后,共乘一马而去。
雨势转小,却也非停。
薄飘如纱,久淋沾衣,渗进湿气。
街面之上行人寥寥,马蹄溅水不停的声音格外明显,殷赋拉着缰绳怀抱着清岚控制着速度。
清岚尽可能的扶紧鞍桥,让自己离他的身体远一些,可他真似故意的,单手拽着缰绳,另一手直接按上她的小腹将她往后一拉,紧紧与他贴合在一起。
越绷越紧的身子不听使唤,就听耳边传来他的薄音,“他们始终在跟,你就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便可。”
咄咄逼人?不是说好的让她曲意逢迎吗?
雨丝细如针眼,一点点落在她发丝额面间,渐渐汇聚成滴,顺着尖尖的下颌滴在他的虎口上。
清岚微偏头看他,她有很多疑问还没捋清,可这会儿与他在一处是如何都冷静不下来细想,不经问了句:“你要做什么?”
他薄唇轻启,漫不经心,“当他们的面,制服你。”
14. 她越挣扎
直到进了长街,转了方向,清岚才反应过来殷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渗进衣内的雨更凉了她的身子,清岚一颤,抖着嗓子,“我不去,你是不是又疯了?我不去,回府不行吗?”
殷赋没做声,可清岚离他那么近,近到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唇边挂着的坏笑。
她挣扎起来,愈演愈烈,终是一吼,“你松开我!我不去!”
她挣扎,他就紧箍,大有今日非制服她不可的意思。
离那街口越来越近时,清岚才清晰认识到今日的局面是他早就算计好的。
他要当着宦官的面制服她,如此往后她的乖顺才会显得另有目的。
清岚深吸一口裹着潮意的空气,逼自己冷静后,指尖一点点捏住他的袖口,哑着嗓子小声说——
“你不用这样,你在工部侍郎的别院里关了我一夜,又让韩娘子灌了我药,够了的,殷赋,够了的。你没有必要把我往绝路上逼。”
殷赋单手一紧,勒停了马。
裹雨发凉的视线落在她颤动的鸦羽之上,停过几吸开口:“目的不同,效果不同。”说完一夹马腹,再度前行。
清岚慌乱的摇头后再度试着说服他,“你焚我满府还不够吗?何须这么一次次摧毁我?”
殷赋按在她小腹上那只手一用力,俯身贴耳,轻声打断她的话,“你知道沈正为什么出现吗?知道他那话什么意思吗?知道他们等着看什么吗?你说的一切都是过往,是佐证,他们要看的是当下,是此时。我方才说了,你今日可以对我发泄怒火,一会儿不用忍着,尽数爆发便是。”
清岚只觉得身子凉到发颤,可一颗心却是好似放在火上煎,嗓中冒烟发紧,所有怨怼都往上冲出眼眶化泪而出。
转进街口,马蹄未停,就听二层屋檐下扶栏处传来笑迎声,“殷相来了,恭迎殷相。”
一声未落,此起彼伏,接二连三的问候穿过雨幕砸到清岚身上,这娇吟的声音真是浪气至极。
好似见怪不怪的默契,这些女人只是问安,对清岚的出现是只字不提。
朦胧的视线里,一条长街,两侧的楼宇似阴曹地府一般立在那里。
她身子发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搂着腰的那只手往上托住她的下颌抬起,转向他,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好好看看,喜欢哪一所,我带你进去。”
说完便用鼻尖去触她,似这一触点醒了她,清岚涣散的视线聚焦起来,抬起双手去推他,同时作势要下马。
她幅度很大,惊着马甩头抖动,马蹄也乱了步调。
殷赋一皱眉,沉声威胁:“想摔下去?”
清岚充耳不闻,细腿一胯并于一侧就往下滑,即使被殷赋单手紧握着胳膊也不顾,不顾伤不顾疼,只要下马。
殷赋见她意决,怕真伤着她,还是松了手,由她落了地。
清岚落地就向着街口而去,她想跑,但就是难迈步子,只能吊着一口气向外走。
可她踉跄又狼狈,这样子落在二楼那些风尘女子的眼中是勾出了不少畅快来。
太傅嫡女又如何?不过罪臣之女,要不是殷赋出手相救,是要进教坊司的。
进了教坊司,和她们有什么区别,这会儿做出这避之若浼深恶痛绝的模样,看得真叫人恶心。
楼上这些人的心思,清岚无暇顾及,她只恨不得一步不停地离了这里,视线中的街口还是那么远,明明走了许久,还是那么远。
胳膊被一把抓住,施力一扯,清岚一个转身就撞进殷赋的怀里。
他不置一词弯腰一把扛起她,将她小腹稳稳压在肩头上,搂紧她的双膝转身就向着最近的一家走去。
清岚感受到他的方向后,开始握拳敲他,一下比一下重,长发飘飘荡荡甩在他膝窝处,添了分无能为力的可怜。
“你松开我……”
本就因哭腔浓烈而听不清的声音在一踏进楼内后,便被靡靡之音彻底压了下去。
丝竹声,谈笑声,带着勾引的拒绝声,似刀般扎着她从小建固起来的贞洁。
清岚闭上眼,双手捂耳,蹬腿不止。
殷赋停了下来,好似说了什么又往里走去,上了楼梯,一踏又一踏。
直到转进幽静的拐角,推门而入时,周遭的安静与那带着甜腻的香味让她回了些理智。
可身子没劲儿,整个人抽了骨一般挂在他的身上。
他没放下她,而是开口对着人吩咐,“打了水来,再让于娘安排两个温婉端庄的进来,教教我这爱妾如何侍奉男人。”
听两稚童应声而去,清岚才孱声开口:“放我,下来……”
他倒是配合,放了她在软垫榻上,殷赋单膝跪地双手撑在榻两侧,目光逡巡在她的身上。
陷进软垫里的身体绵软似柳枝,清岚蜷起腿,抱住自己,似那抖羽求安隅的雉鸟。
她微微偏着头,湿乎乎的发丝几缕贴面,几缕随肩。
那根簪子不知何时落了地,没了束缚的一头乌发此时胡乱的散着,配上她发红的眼尾与那朦胧的一双眼,简直是破碎到让人心疼。
殷赋心内一紧,顿生了一丝犹豫,他缓调压着嗓子低声开口:“谁都看得出我对你不同,我说过你要做出样子给他们看,否则我对你的偏爱就会太过刻意。我本就不是善人,你那么不听话,如果我不做什么,谁信?”
殷赋视线落在她起伏的胸口上,领口洇雨而湿,贴在那似弦月般的锁骨上。
他喉结一滚,长舒一口气,闭目再睁时,沉声道:“最后一次,往后我会与你商量,嗯?”
他犹豫一瞬还是往前倾了倾,偏了头刻意不让鼻息碰到她,“每一所,都有他们的人,你今日所做的一切都在他们的眼里,我只有比你狠,你往后的迎合才能让人深信不疑你在伪装。”
“那就要来这样的地方吗?府里没有他们的人吗?殷赋,你当真是让我恨你到骨子里。既是要狠,怎能你一人狠?我不用忍,你说的。”
清岚看向他,眼里淬着冰,殷赋没似过往一样感受到她的强撑,而是发现她当真是恨,决绝之态大有拼死一搏之劲。
他撑起身子,正要开口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殷赋偏头细听,那一声娇软的‘殷相’在屋外响起时,他握拳又松,心里到底还是迟疑了一瞬。
马背上她的话,怎么没有道理呢?被伤成这样怎么不够呢?
可现在人在屋中坐,稍微收着点狠厉,做个姿态让她沐浴更衣,再带其回府,也不是不可。
“进来。”殷赋一定主意,便打算后退两步,却被清岚一把抓住衣袍,借力起身,对视过后,清岚掐着小童与那两名女子进屋的脚步抬手对着殷赋就是一掌。
清脆又响亮。
众人皆惊呆而立。
殷赋舌尖一顶被扇的那侧脸,原本柔软下来的双眼渐浮怒意,目光气势汹汹的攫住清岚,一把捏住她的下颌,拉近后咬牙开口:“谁给你的胆子?”
清岚蹙眉回瞪他,双手紧抓他的腕,那腕绷的青筋都在发硬,五指却掌控着逃不掉又不锁死的一种力道。
他在控制。
清岚心内浅划一疑,不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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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好心,便视而不见道:“你给的,你忘了吗?”
殷赋一咬槽牙,另一手按上她的后脑,目光如炬地凌视着她,“是吗?”
流动的空气凝固住,屋里静的可怕,似拉满的弓随时会迸射出威力无穷的暴怒。
两个人在僵持,无声地对视着。
身后的几人是进退不得,恨不得连呼吸心跳都停住,生怕引火上身。
不知多久,一声轻笑打破紧绷的气氛,按在她后脑的那只手渐松了力,一个招手对着身后那几人。
他目光不移,盯着清岚说道:“把水放好,随后退下。”
说完单手捏着清岚不放,另一手去解她腰间的细带。
清岚一紧,忙去拦他,眼神里立刻流露出慌乱来,她挤着嗓子道:“你做什么?”
他讥笑一声,“你给我一掌,你说我的脾气,该做什么?或者你觉得到了这个地方,我们该做什么?”
清岚听闻是一颗心降至谷底,惊慌又失措,“你疯了,你说过我无需压制,这是...”
殷赋一手反捂上她的唇,犀利的目光里带着意味明显的警告。
那眼神太狠绝,清岚呆了呆,瞬知了他的意思,余光一瞟进屋倒水之人,而后微软了眸色看他,传递了然之意。
身后抖如筛糠的几人是慌忙拎水复进,桶满即退,关门后便离得远远的。
清岚听着关门声响起,却是微微落了心,是局就好,可转念一想他凭什么这么对她?
她双目又染上怒意,紧紧护着自己腰间的细带。
就听头顶传来他压得发紧的声音,“畅快吗?你这一掌下来,我只能对你用狠的了。”
她抬眼去看他,他侧脸上还留着发红的指印,微挑的双眉下是半眯的黑眸。
眼底蛰伏的肆虐之意涌动着,蓄势待发。
音调轻忽却让她感受到了威慑,“不狠不信服,你动手的时候想过吗?你扛得住吗?”
没想过,她确实没想过。
甚至忘了自己是身处在这样一个地方。
只是怒极攻心,满脑子都是他那句稍后无需忍。
这会儿冷静下来细思,他说的多有道理,若他这样还不生气,还不发狠,谁信?
清岚强扯出一丝几不可查的笑,立刻转了路子对他。
她轻轻摇了摇头,开口是冰冷的,但多少带了些缓和,绵绵的声音从他指缝钻出,“是我气急了,能不能不要在这里?”
她含着泪的目光里满是错后反悔之态,殷赋见状眉心一折嗓间不经滑出一声笑来。
他松开她,歪着头看她,好似在思量权衡。
几吸后扬声,“自己去洗干净,在哪里,我说了算。”
清岚没动,软软的身子挺着,等峰回路转一般,他却又笑,“你再拖,我帮你脱。我陪你洗。”
立刻不再挣扎,从他身边溜出去,躲进屏风后,仔细听他的动静,听他衣料声沉进榻里,须臾屋内归静。
她许久才转过身子去看那木桶。
桶中还氤氲着热气,边儿上小几,放着叠好的一套衣物与布巾,几罐香花汁子并排挨着,瓶瓶考究,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
清岚心下明白,这地方看来是殷赋长定的屋子,她视线滑动,去寻何处有蹊跷。
若他们说话能被听见,那这屋子一定是有暗格的。
清岚借着屏风作为遮挡是巡了一圈,只是目光查探,生怕惹疑而不敢上手。
一道沉凉的声音冲了进来,“你是不信我会进去,还是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15. 你是我的妾
一句话就让她步子似灌铅,定在地面上。
闭上眼呼气,抬手拨弄着水弄出声响,望以此来糊弄。
哪里糊弄的了?
忽的听他起了身往屏风处走来,清岚急声一呼,“爷,稍等,在,脱衣了……”
步子果然停下,清岚判了判形势还是抬手卸了外衫,犹豫过后,不褪里衣就往桶内坐去。
暖水让她浑身一胀,方才淋雨后凉透的身子开始回温,指尖也不再僵硬,只是挥过一掌的那只手被这温水一泡倒是灼热起来。
可她不敢放松,整个人绷着,严阵以待。
到底水暖寒身,那绷紧的神经经不住暖水来化,渐渐地她将头靠在桶边,因久未闻声而松了身子,彻底驰了下来。
脑中回忆起殷赋来时的话,沈正为什么出现呢?为什么说那些话呢?
她缓缓闭上眼,另一个疑惑将这些都盖了下去。
为什么殷赋一定要带她来寒衣巷。回想起在酒楼里她提及寒衣巷时,他那一闪而过的意味深长。
此时才觉出,那是正中下怀。
真欲细想,奈何意慵心摇,提不出一丝精神来。
长长的一口气呼出,水面荡波,热气渐散。
一凉一受惊,又被热水温了起来。
这会儿是泡的软绵绵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突然意识过来的她有些焦急,总不能就这么一直泡着,在这桶里等着他来抱。
她看着热气渐散的水面,一鼓作气将两手搭在同一边喘息着。
真了不得,就这么个动静,让她用了半身力。这水好似无形的手,拽着她,不让她起来。
柳眉越蹙越紧,半趴着稍一歪头就瞥见屏风后那若隐若现的身影。
松形鹤骨,长身玉立。
这影子映进清岚的一双栗眸中变成了一团烧焦发糊的黑影。
他何时过来的?
“等我抱你?”
四个字让清岚心内一抖,她垂目看着沾水紧贴身子的里衣一时情急脱口而出:“我没力气,出不来。你,别过来……”
越说声越小,心内暗骂自己糊涂,这哪里是拒绝,倒像是求助。
果然,那团黑影一声轻笑,抬步往前靠近屏风。
他五指点在屏风上,随后将掌按上。
这不紧不慢的靠近让清岚蹙眉更深,那五指点上时的阴影随着他一掌平铺而越发清晰。
就这一只手,要了命了。
清岚急忙开口:“你别过来,我,我,换上衣裳就出去。你且,等等。”
她的声音没了方才的冰冷与锥厉,倒是像蒸透的米糕,发甜带软,透着妥协与示弱。
他知她是没意识的,只是不经意用了这样的软语。
殷赋一笑,起了本能的坏心,暗哑开口:“是吗?不是身子软得起不来?不怕淹着或摔着?”
清岚好似要证明一般,用了全力站起身,可她本就发虚,衣裳沾水又那般沉,她是站了个半身又坠进桶里。
温水溅洒一地,配上她失重落水的声音,真是尤似摔了一般。
她急忙回眸看去,果然瞧见他的身形一晃,璇身似要转进屏风来。
“你别过来!我,我自己可以……”
殷赋停了步子,他就在屏风边缘处,只需一步,他们就能四目相对。
清岚提着气,谨慎得不得了,又开口阻他:“循然,别这么步步紧逼,可以吗?”
殷赋一顿,舌尖又抵上她扇过的半边脸,自然是不疼了,只是舌尖顶上时,还勾出些麻意。
谁敢打他?这被自己收拾得的藏了爪子的许清岚居然敢打他。
黑瞳针般一缩,他敏锐意识到,麻非因打。
双眸一闭,逼自己忽略那败事有余的感受,他沉冷开口:“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盏落你未出,便别怪我进去抓你。”
清岚看着他身形离了屏风,听他脚步声走远,才算松了气。
撑身而起,着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出桶落地,密水淋漓的声音让殷赋勾唇一笑,心道她谨慎,谁沐浴是穿着衣裳的。
湿衣坠地的闷声一起,他端盏的手停在半空中,脑海里浮现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与那销雪莹腻的细腕。
燥意陡升,将盏往桌上重重一搁,惊出屏风后的声音来,“好了……”
殷赋没有回头,单手握拳抵在桌边,身后的清岚则是半身藏在屏风后,双眸带着探究地看着他。
似胶着,又似停滞。
许久后他开口:“去床上。”
清岚登时又拎了心,急到口无遮拦,“殷赋,你不可以。”
“我有何不可以?”他遽急起身,大步向她而来,“你是我的妾,你忘了吗?你自己点头嫁进来的。我对你做什么不可以?且不说我救你一命,就是要你一条命你能如何?!”
殷赋生了气,气的是他自己乱了分寸,却把怄气莫名对向了她。
起身回眸一见她,心内不可控地轻颤了一瞬,帛衣轻薄,衣下的轮廓若隐若现。
逼近她时,看清她发丝仍潮,双颊微红,眼里似雾裹露。
只是她面上有些瞠目结舌,见了他来是回身又要往浴桶处躲,他大步几迈一把拉住她拽着按到梁柱之上。
接触的一瞬间,他反应过来刚才的言行失当,半怒加半悔,让他强行摒弃那不可控的思绪,收回理智。
视线一扫帘后墙板,拽着她又将她带上了床。
殷赋的外衣方才就已褪下,可到底淋了雨,里衣也带着阴冷冷的潮气,此时一靠近,冷意顿时令她起了寒颤。
他不管不顾,一把捏住她的细颈将她按躺下,随即俯身而上,却是轻声开口:“别动,此屋有暗门,有陶桶监听。”
清岚没动,但是不喜那按在她细颈上的手不轻不重地在摩挲,她扬声开口:“爷还要几条性命铺垫才可收手。”
殷赋一挑眉,浊声道:“多你一条,如何?仗着我宠你,无法无天?今日胆敢动手打我,明日便敢动手杀我了罢。”
他掰着她的脸,“我给你选择,今日是你自己把命留在这儿,还是我派人动手?”
“说话!”
清岚一时语塞,只看着他,被他一把拎起来单手护着往墙板处的地面上推,推倒她的同时殷赋脚尖一勾,带倒了身旁的圆凳。
圆凳滚动后停,清岚双手撑在地上,抬头看他。
殷赋指尖一点唇间,随后扬声又是一句,“不若我亲自动手,你道如何?”
“你干什么?!”
殷赋突然的靠近扯衣让清岚差点从地上跳起来,又被他一把摁住后颈,干脆的压在了地面之上,他的指尖挑开她后颈的领口,往下一拉,露出白皙光滑的颈背来。
他开口就道:“这寒衣巷人尽皆知我爱干净,不然你觉得我作何等你沐浴?你今日必死无疑,顺从些,或许我可留你个全尸。”
清岚挣扎要起,他竟是一松,随后从她身后扣住她的下颌抬起,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求我。”
清岚定住,拉住理智,偏头瞪他,做出口型:“怎么求?”
他呼气后似阴蛇吐信一般,“撒娇求,真诚一些,否则我怎么原谅你?”
他后退松开她,单手撑膝蹲着不动,只抬高音量,“自己脱。”
说完撑膝起身,抬步要挪,清岚一转栗瞳,一把抱住他的腿,听他开口:“作何?”
“求爷。”
殷赋挑着眉,单手一按她的头顶,以口型回她:“你管这叫求?”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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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气后道:“你求人的态度,着实敷衍了些,脱干净过来。”
一抽腿便往床铺而去,撩袍反身一坐,曲膝踩在床边,肘搭膝上,另一腿随意一支,姿态懒散地看着她,一抬手,示意她继续。
清岚拢回理智,平静地看着他,站起身子,神色微凉,声音却发软,“爷见谅,方才着实急火攻心,口无遮拦,下手没轻重了,爷宽宏大量莫要计较,可好?”
她双眼紧盯他,见他仍是那般姿态不动不说话,便接着开口:“是妾的错,爷救一命,妾不知感激还耍脾气,爷万莫生气,要打要罚,妾都认的,只一条命望爷不取。”
说完微一点头,无声问询,殷赋是一笑,对她一招手,又一转扳指,“接着脱,给你五吸,脱不干净,你便也没命脱了。”
清岚提着一口气噎在原地,就听他那凉薄的声音响起,真是跟阎王点卯一般,“四吸。”
清岚急中生智急忙开口:“爷不是让我学这楼中女子吗?不如让她们进来,我也瞧瞧如何哄爷开心,往后爷来我这倚棠苑,也能舒朗。”
殷赋一勾痞笑,心道她倒是机敏,“三吸。”
“爷?”
殷赋再度招手,清岚只得提了步子过去,见他指尖一指地面,她心里暗骂一句,还是顺从地跪坐于地,抬眸去看他,却听他道:“两吸。”
清岚真是要被他气笑了,跪也跪了,还要怎样?
双目圆睁带着怒意毫不客气地瞪着他,胸口起伏渐深,勾的殷赋的视线不得不落在那半开的领口之上。
眸色瞬息间一暗,偏头挪开视线,开口时音调似滚过砂:“穿上,你亲自去,开门传人进来,好生瞧着。”
清岚目中怒意一收,视线一挪一转,起了身就往外去。
几乎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殷赋几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
后来殷赋觉得,自己是上了许清岚的当。
当他左右各一人对他投怀送抱时,清岚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副认真学习之态看着他。
她倒是清在。
殷赋身边两个女人那柔若无骨的一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就没下来过,东摸西摸,借故瞎摸。
清岚看着是心内鄙夷不屑,付之一哂。
他不提走,她也不催,就这么看着,不时笑笑,点点头做出那恍然大悟的样子。
他的退步,换来她的温柔针,这件事,让殷赋不虞起来。
不觉间唇角渐平,目露寒凉。
渐渐紧绷的气氛让那露着肩举着酒杯的女子一时有些不知该进该退,只能圆滑道:“殷相选的人,必是聪颖的,想来这位妹妹该是上手有方,不若奴等退下?”
殷赋一听自然摆手允了,房门一关,与清岚四目相对时,她眼中噙的讥诮是藏都不藏,“当真风花雪月,不怪爷总是一夜掷千金。”
“爷可舒朗,估摸雨停了,我们回府?”
殷赋看着她,笑过后起身。
面上自然不显且平静,他缓步向她而去,立在她身前睨着她,“你不是要找你师兄吗?这就与我回府?”
清岚眼底一亮,“那,我与爷兵分两路,待我回府再去寻爷。”
“可。”
当他们出门后,清岚真是一股火上来压不下去。
兵分两路吗?殷赋直接按着她的后颈就把她塞进了车里,开口就是一句:“回府,学以致用。”
清岚这才明白过来,他就是故意的,多大的人?孩童一般。
他们走后安静下来的屋子里传来轻浅的脚步声。
那木桶里,随着时间推移而凉透的水,被一只手搅出了波纹。
“有趣,我就说当时选她没错。传信,这处齐全,约莫明儿便可动手。”
细声细气的音调以哼笑结了尾。
16. 你不是
同一件事,这边是满意的笑声,那边是茶盏碎裂的怒声。
谢澈眼底布着猩红,握在掌中的釉变盏因他的用力而碎裂。
利片刺着他,扎进掌中。
他嘶哑怒极的声音一点点从喉间挤出来,“违背我的意思,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这么不听话。”
反复叮嘱,学那些娘子,多次强调,离殷赋远些。
不听话,她非要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
谢澈视线落在掌内的利片上,大小两块,一深一浅。
两指捏住,转着拔了出来,一瞬间,血流如注。
他看着落地的鲜血,心内算计。
时局使然,轻举妄动或是自乱阵脚都会前功尽弃。
必须要拿稳了三司或六部,才能废了宦官与那所谓的旁支新帝。
他必须要有足够的把握登上那个位子,而这份把握里,不可缺殷赋。
谢澈回头冷然带霜的眼看向小枫,“去通知殷府里的人,今日夜间,给我死死盯住倚棠苑,我倒要看看她学会什么了。”
她竟会打他,又去求他。
求的那么绘声绘色,楚楚可怜。
谢澈都不能去想,只要一想她那双眼含泪,娇弱似梨花的模样,就恨不得把殷赋碎尸万段了。
小枫的条子飘进殷府的时候已过黄昏,待到条子经了该经之人的手,触烛焚毁后已是圆月半挂,繁星密布。
回府后的清岚堵着气往倚棠苑走,她知道晚间殷赋一定会来,若是不来今儿这一出算是白做了。
但她是没想到她等来的是他的传令,让她去书房后屋。
书房这个地方很机妙,遮挡不少但是没有死角。
没有人可以藏在书房的任意一处不被发现,就不说守卫一天三班倒,清岚几次都见屋顶上有那身手极好的侍卫跟屋脊兽一般待在那儿,静静注视着书房周围的一举一动。
她今夜去的时候,也是如此。
月光下,屋顶处,几乎十步一卫。
莫及将她领到门前便退下了,她靠在门边,看着殷赋此时正坐在圈椅中,坦然的拿书而观。
他才沐浴过,回府倒是许久了,他竟是才沐浴,这会儿发丝还淌着水。
跨门而进打眼看去,内里不小,装饰典雅,没有眼前一亮的地方,细看几处又是精心设计过的。
“寻我?”
两个字让殷赋撩了眼去看她,一扬下颌示意她坐,“想明白了?”
清岚不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涉及吏部,她必是要问师兄的,且心里话哪里能对殷赋说?
可一开口便是:“想明白了。”
“坐,我与你算个账。”
清岚一听这话,是贴着椅子半坐不坐问道:“你与我算账?”
“从没人扇过我,你道我该不该与你算账?”
清岚一嗤,“不是你自己说的我无需忍?你带我往那花柳巷走,还让我学习风尘女子,这账我又该不该算?说好的配合,你如今却是独断专行。”
殷赋一搁书,往后一靠,随意懒散,“想明白沈正为何在吗?”
突转的话题,让清岚一愣,随后轻哼了一声,“激将。”
她看他,“虽说他们审慎,但到底不能一拖再拖,前些时日我被你欺负,而后又被你独宠,他们要知道你究竟对我真假几分,也要知道我究竟对你真假几分。”
说完一停,见他单手握拳撑额,不露情绪,她接着道:“刘都知传了话,那我周围必然时刻都有他的人盯着,你趁着这个时机带我去见亭中人,所以我倒想问你,沈正,不是你故意勾出来的吗?你的所作所为,打乱了他们的节奏,他们只能来横插一道,看你的反应。”
“我勾他作何?”
“寒衣巷,不若你说说,为何一定要去寒衣巷?”
殷赋面如平湖,抬手倒了一杯茶,抵唇喝前丢出二字:“继续。”
清岚见他不解释,倒也不以为意,为她解惑的人,确也不该是他。
“所以洞夏湖那亭子里的人,是你安排好的,为的就是把前因后果说与我听,你知道我会寻师兄,所以只是把事情原封不动告诉我,至于我怎么做,你不会插手,对否?”
“继续。”
“望湖楼里不止有他们的人,也有你的人,你们互相盯着,沈正的出现意味明确,就是投石问路,看你如何选择,而你带我去了寒衣巷,又做出这一套来,是更加让他们明白,你对我有多容忍。”
“我何处容忍你?”
“若是别人,你直接就杀了,便是我有用,你也不会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你动静虽大,却没伤我分毫,这不是容忍吗?”
殷赋神色无波,眼色却暗了暗,“可明白往后如何做?”
清岚看着他点在茶杯边缘的指尖,平静道:“往后,你说了会与我商量。”
殷赋听完,静看她几吸,沉声开口,直截了当,“我明日会很忙,你有一整天的时间去做你的安排,明日晚间,我要结果。”
他手扶后颈转了转,“孟凡,吏部派去的人,这人两头不沾,清廉正直著称,他回不来,你不用心思放他身上。”
清岚听完颇为平静,淡淡说:“问完了?问完我便回了。”
“今夜你住这儿。”
“我为何要住这儿?我要回倚棠苑。”
一盏茶推给她,他漠然开口:“今儿府里不会太平,你住这儿。”
“不太平?有人要杀你?”
她语调里带着讥诮,显然一副作壁上观之态,尤其是听到殷赋的回答时。
“要我命的人多了,我眼前不就有一个?不过你比他们稳重,知道以小博大。”
清岚一声冷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殷赋一声淡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记得我说过吗?将军赶路,不追小兔。”
这一夜的书房后屋,阑珊灯火,夜半才灭。
划破黑夜的刀锋进不到书房,兵戎相接止于垂门,故而清岚对此毫不知情。
晨起时,屋内只她一人。
昨儿殷赋丢了句让她早睡,而后便去了书房。
他一走她便关了门,刻意未熄灯,这会儿一看盏盏灭着的灯罩并未将疑,毕竟烛不撑长夜。
她没细看,自然不会知,根根烛都剩大半。
因幽桐莲香不在,她只能轻叹一口气,自己起床梳洗。
将布巾搁下,清岚来回一寻,这间屋里没有镜子,她便以指为梳,边拢发边往屋门而去,想着回倚棠苑再更衣。
正要开门,陌生的声音传来,“许娘子的衣物幽桐都已备好,我将这托盘搁于门口,稍后娘子自行拿取。另爷吩咐,娘子今日外出需配四名护卫,待到进了玲珑阁才可离身。”
清岚捏着一缕发尾,“她二人呢?”
“垂门她们进不来,送完衣裳便回了。”
清岚没再问,看着门外身影消失才缓缓开了门去看,地上两托盘,一盘内是一身靛蓝鹅黄的衣裳,另一盘是些她素日里用的梅花头油与些胭脂水粉并钗环之物。
她不记得她有过这身衣裳,但她衣裳确实太多,故而也没在意,端起进屋换上便开门而去。
她今儿有正事要做,一个多余的弯儿都没绕,直奔着府门而去。
出门就见等候多时的马车,不等她问,小厮便跑了来,“爷的吩咐,直接送娘子去玲珑阁,走正门,这四位侍卫会一直护着娘子。”
清岚抬步上车,突地一顿,回身问了句,“殷赋还活着吗?”
那小厮明显的定住,嘴抿成一条线,只两眼拼命眨。
清岚一见又问:“府内的人都去哪儿了?”
她看那小厮面色不比苦瓜好多少,便瞥后进了车,不再等回。
望着车辆远去的小厮是双手一拍脑门,回身小跑进了府门后的偏屋,对着屋内人抱拳行礼后支吾开口:“安主,方才许娘子上车时问了爷是否还活着,又问了府内之人去了何处。”
安堂捏着茶扭旋转着的手一停,而后一松,起身提笔落字,折好后递给小厮道:“往里头送去。让他看看护了一晚的女人怎么惦记他的”
安堂是当真觉得殷赋对许清岚有些不同,能带着她去寒衣巷,也就意味着他要她进工部的局。
寒衣巷的事局势紧跷,而许清岚可用不可信,不知殷赋做了什么盘算。
一声冷笑,而后无奈的摇头,心道许清岚没良心,昨儿紧急成那样,她是大喇喇躺在殷赋的后屋里,丝毫不问前院是何境况。
没良心,真的没良心。
此时那没良心的人,是将没良心贯彻到底了。
她掀着窗帘对着步行随跟的侍卫道:“昨儿府里发生什么了?怎么今儿一人也未瞧见?”
侍卫面露难色,开口道:“昨儿有人内应外合进府来刺杀。”
“那殷赋呢?受伤了?还是要死了?人在哪儿?”
侍卫面色一黑,“不是对爷,而是府内娘子,昨儿好几位娘子受了伤,工部安插来的于娘子被杀了。”
于娘子清岚有印象,自从她被殷赋带去工部侍郎别院后便对工部的人有了微妙的心态变化。
那个女人看着很文静,说话也很小声,是没有心机的模样。
竟是死了。
在府里小心谨慎成那样,一点儿作用都没显现出,便命丧黄泉。
清岚一想自己来时的招摇,又一想于娘子的可怜憋屈,是不由感慨一番。
她开口放轻了语气,“她如何死的?”
“飞镖,正中心脏。”
清岚心里默念飞镖二字,一时有些恍然。
这东西,让她想到一个人,一个她很惦记的人。
车轮停在玲珑阁正门,清岚下车时小厮便急忙迎了过来,低眉顺眼,“姑娘随小的来,主子不在阁内,小的领姑娘前去。”
清岚颔首,跟其而去。
她嫁了人,可这阁内之人还是唤她姑娘,她微微一笑,心领神会。
几转几绕,却是往山间而行。
初冬的山间,花落草枯,偶闻寒蝉鸣,给这萧瑟寒山添一丝残烛将尽的生机。
加之今日云低云浓,越往上走,便越让人觉得胸闷压抑。
清岚捂着心口问:“今儿怕还有雨,再往上便没亭子了,你可确认是此处?”
小厮回身,恭顺答:“是,主子特意的吩咐,不会记错。”
又走了许久,越走越偏,清岚狐疑渐深打算再度细问时,小厮一个弯腰拱手,对着一片梧桐说道:“前方肃重,小奴不可靠近,还劳烦姑娘独自前往。”
清岚喘息未定,看着眼前那望不到头的梧桐,断字道:“可还远?”
“穿过便是。”
她疑窦丛生,细看着眼前这一片梧桐。
这处她印象很淡,上次来约莫还是十岁的时候,今日谢澈命人将她往这处带,必定是有原因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拎裙扶树往林内走去。
随着清岚的走远,小厮也原路返回。
安静下来的落叶处传来极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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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脚步声,一听便知是身手矫健之人。
轻步一停,正好落在清岚方才停留过的残叶之上。
他脚尖一转,望着梧桐深林沉默着,突地一眯眼眸,身子一闪,跳脱开来。
杀气随风来,那人一个闪身躲开飞来的镖,藏在面巾下的唇角抿了抿,一双眼透过纷乱的枝干直直攫住那抹暗红。
目光相撞的时候,小枫手中拿镖,歪头眯眸好似在确认。
看着蒙面之人带着震惊的瞪大双眼时,才了然般地道了句:“原来是莫及,我劝一句,莫要再往前。”
说完看了一眼清岚消失的方向,收了手中的飞镖,点到为止,扭头离去。
莫及看着小枫走远,眼底是震惊过后的不解,速速回神,不过须臾,这片林归了寂静。
林中静,清岚轻步踩叶的声音便很明显,视线里出现那熟悉的身影时,清岚不自觉地漾出了笑。
她停步扶树稍歇,娇喘嘘嘘地看着那一袭月牙白回过身,笑着回看她。
多处云密无光,可谢澈所在之地,日光却似绸缎抽了丝,细细的洒下来,坠在他身上。
他立在两座一人高的密檐式塔中间,身后是圆冢。
清岚不解地向他而去,视线逗留过塔顶的宝珠后,落在他身后的圆冢处,“师兄?因何在此处?此人是谁?”
谢澈目光似暖阳,“你来看。”说完侧开身子,露出冢前碑上的字来。
‘东宫太傅许公衣冠藏志。’
清岚顿时感觉似被雷穿身而过,她呆在那里看着那冢有些无措。
心忽的被抓了一把,清岚眉间一紧,鼻尖一酸,泪就酝了出来。
“里面是什么?”她声音似被雨水打伤了的繁花,沉甸甸的往下坠。
谢澈极轻的折了眉,开口又添一度柔意,“你在拢雪峰过生辰那一年,我们都被雨困在山上,那时他穿的那身嵌银丝锻袍。还有他小住玲珑阁时留的几身衣裳。再加他当时写的《储君修身录》与《诫子书》。你回拢雪峰住后我便都收了起来,如今均放进了冢里。
那年雨大,父亲与师兄在拢雪峰陪她,那件嵌银丝锻袍被清岚不小心勾了几条丝出来,皱起了一块。
谢澈瞧了,起身亲自去将一套新的存衣递给了许太傅,这么的才在拢雪峰里留下了这身衣裳。
拢雪峰有很多谢澈的东西,可他从不在此居住,一直维持的恰好的分寸与礼节。
清岚问过他,“你不住在这儿,为何拿这些东西来?”
而谢澈微微勾着笑不细解释,轻声只说四个字,“以防万一。”
所以当他捧出那存衣时,清岚便在心内暗自佩服。
她还记得那时父亲换上谢澈的存衣后坐到谢澈对面夸赞了几句,又对着揣手低头立在身侧的清岚道:“廷深对清岚的携养之恩怕是比我这做父亲的还要多出许多来,你二人始终知得礼,明得分寸,再有两年清岚及笄,廷深,可还要唤我太傅?”
清岚当时没有反应过来父亲话中之意,只瞧他们对视后都在笑,便也跟着乐了起来。
父亲扭头一看她,点头道:“清岚有些识书的才华,但她毕竟身为女子,还是心思纯良些好,廷深,是你做的好,是我该谢你。”
后来的清岚才明白过来父亲那番话的意思,因此还羞赧了许久,往后见到谢澈时,总是微微红着脸,心里埋怨父亲说话太直,不留余地。
风吹落叶微扬,清岚看着那冢,只觉恍若隔世。
身侧传来谢澈的声音,清脆似泉,“我始终都在岚儿的身边,过往如此,将来亦是。”
熟悉的音调配上袒护的言辞让清岚嗓间更涩。
她偏头冲着他的方向,目光却留在他的鞋面上,唇瓣开阖却是一字都挤不出来。
谢澈靠近她,微微弯身用微凉似玉的指节轻挑起她低垂的螓首,滑泪的瞬间他拇指一抹,为她拭去,开口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她再绷不住,泪如雨下。
“雪梨红枣备在霜花院里,今儿日头长,我一直陪你。”
雪梨红枣四个字勾出了太傅府的轮廓,她不常回去,每次去而要走时,父亲都会为她准备雪梨红枣,那甜丝丝的味道压着她现在发苦的嗓间,怅然若失。
谢澈抬起另一只手去捧她的脸,哄道:“只要岚儿想,往后你每次离开玲珑阁,我都为你准备雪梨红枣,你道可好?”
清岚扑簌簌掉着泪,轻轻摇头,细嫩的面颊在他掌间轻蹭着,她一顿,抬手扶住他的一掌,牵来看,哽音浓得化不开,“如何弄得?”
又深又长的划痕,还带着血痂的深红,蜿蜒在他掌上,她泪眼模糊,嗓间挂千钧,只能抬眸去看他。
他只笑回,“为执念。”
清岚摇头不解,谢澈爱棋,故而护手。是什么执念让他伤得这么深。
“可要上香?”谢澈反手握住她的腕将她往圆冢处带,却未递香,只立定淡道:“方才与太傅说了许多话,汇成一句,便是我不会负太傅所托,定护岚儿一世。”
清岚强挺着脊背偏头看他,再度看他那只手,百感交集又难致一词。
抬手捂唇,不愿哭的大声,可痛心疾首扛不住只能软了双膝与脊背,渐跪于地。
谢澈松开握她腕的手,转而搂住她的肩蹲在她的身侧。
万语千言无需说,全在一呼一吸间。
风过几巡,吹来浓云。
日光没了办法,索性避而不出,任由雷雨放肆。
惊雷划过时,冢前已无人影,风吹落叶盖住那被泪洇湿的残叶。
17. 我不喜也不许
蜷腿歪在榻上的人眼尾仍红着,目光略有呆滞地看着窗外的密雨被雷震下,那般倾盆,似天裂了口子一般。
一方软帕出现在她眼前,清岚顺帕上望,是谢澈暖雾缀星的一双眼。
“师兄……”
他笑,在她抬手接过之前坐到她身侧替她拭去泪痕,又将帕子翻一面捂在她眸上。
捂上的同时,他看着她,讳莫如深。
俯身屏吸凑近她的细颈,隔空去感受她的体温。
这么久,他忍了这么久,这么多年对她的触碰屈指可数。
殷赋就这么直晃晃的压沉她的肩,逼她抱他。谢澈听见暗人回这句话的时候,真是如鲠在喉,鞭长莫及。
目光里带着锋利的划痕,开口则是一如既往的清溪流淌,“岚儿好些吗?”
清岚轻点了点头,方才确实情难自抑,失控中丢了理智。
好在,是在他面前。
“这桩桩件件,暗人定会回禀的,师兄全都知道的对不对?接下去我该怎么做?”
谢澈收了帕子,轻轻用拇指蹭了蹭她的肩,“昨夜殷府打杀成那样,怕不怕?”
清岚圆睁双目看他,轻叹后道:“于娘子丧命了,据说还有几人受伤。可我并不知情,想来是因身处书房的缘故。究竟是谁?能进殷府去杀。”
谢澈开口时音调难以自控的冷了一度,“那间书房,你总去,他在书房里都对你做过什么?”
清岚面上一闪惊诧与潮红,她知道她周围始终有他的人,也知道有那么几个地方是他的人够不到的。
殷赋的书房,便是其一。
她撩眼瞄他,牵着故作平静地笑,带着不自在说:“并未做何?”
真的说不出口,怎么说?说殷赋把她圈在桌案上?还是说把她困在交椅上?那么近的距离,近到她能清晰闻见他身上的沉水香。
这些年与师兄,都极少那般亲近的。这形容,她当真说不出口。
“他对你太特殊了。”谢澈视线定在她的肩上,单掌往下隔了一指的距离停在她的后腰上,思后还是握拳收了手。
阴差阳错事与愿违。
这份特殊可以更好的助他,可他真是有些暗恨与不甘。
目光带着潮湿的黏汽一点点逡巡而上,粘在她的面上,开口语调都阴湿,“我不喜欢他碰你,岚儿,我不许。”
第一次,谢澈这么直白的说出对她的排他欲,清岚有些怔愣,呆呆开口:“他,师兄是指,他,没有的,我与他都是逢场作戏,外人面前这样的,在倚棠苑或是他的书房里,我们都不碰彼此的。”
“是吗?那寒衣巷呢?你的衣裳,落地了吗?”
清岚急忙解释,“那都是他在虚张声势,我并未褪下一件衣裳。那屋子有隔断,师兄能问这话必然也是知道的。一切为的都是瞒天过海给沈正看的。”
清岚瞧谢澈此时不似素日的成稳,倒是有些少见的激动,忙补一句:“师兄信我,若他有朝一日意欲碰我,我宁死不从的。”
她说的很认真,还直起了身子,一双细指捏住他的袖袍,目光真切。
谢澈默然地看着她,随后一收眼中的湿暗,笑哄,“糊涂了?岚儿怎可死呢?我不依。”
他知道殷赋不会真的碰她,从她今儿这身衣裳,就可佐证。
谢澈看见的第一眼就明白,这是殷赋的表态。
靛蓝鹅黄,是过往他二人在资善堂学习时对过的五色诗令,那天殷赋噙靛蓝,谢澈噙鹅黄,对了足足一下午,酣畅淋漓,印象深刻。
鹅黄的袄子,靛蓝的长裙,表达的一层意思便是对于许清岚的控制,谢澈始终在殷赋之上。
殷赋不会动清岚,原因很简单,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因小失大。
谢澈信清岚不会对殷赋动心,原因也很简单,她有化不开的恨。
可他心里那幽深的独占欲随着近日的暗人来报是越来越难以压制。
他闭眼呼气,就听清岚开口问道:“沈正那处该是未见疏漏,倒有一事将疑,那天在亭间,有一吏部郎中,殷赋说,他叫陈康。这人此前我从没见过,他可是师兄的人?”
双眼缓睁时,谢澈恢复了素日的温润,偏头一看她,笑着起身去取茶盘来,“殷赋是诸人都提及?还是只对你提了他?”
清岚一想,“唯他。”
陈康这个人,谢澈另有打算。那日之所以同意陈康去赴约,便是想扔个饵,看殷赋对其了解到哪一步。
果不其然,陈康入了他的视线,勾了他的毒眼。
“殷赋让你做什么?”
“就是让我盯着,可陈康若是师兄的人,那我何须盯?需要如何说与殷赋,师兄告知便是。”
谢澈撩袍而坐,将推给清岚,而后取来拇指大的茶饼捻了点水,不温不火道:“他本意不是让你盯,而是借你的口传话给我。”
“可要紧?”
谢澈一笑,“你无需在意。这件事涉及你的,只是你的选择。”
他将一盏推给她,明知故问道:“你会选我,还是殷赋?”
“这还需问?”
他唇角勾笑,“所以,陈康的事你无需上心,你将这话告知了我,殷赋的目的便达到了。至于刘都知的试探,你坦然选我便是。”
“刘都知究竟要做何?”
“借由不痛不痒之事,让你在吏部和礼部之间做选择,看你的诚心。”
清岚听完他的话,颔首后问:“刘都知的试探,为何带了司天监?”
“因为司天监的《天象占候簿》,你因何关注司天监?”
“韩娘子,她特意指出司天监,又让我选殷赋,那日亭间我听了来龙去脉,加之方才师兄所言……”
清岚一抿嘴,垂目蹙眉细思着,半晌后开口:“我明白了,司天监的东西,他们会给我。让我选择来给你或是殷赋,对否?”
清岚想着其中关窍,突的灵光一闪,急问:“所以那日,他在望湖楼等到沈正后才会对我说那样的话,因为只有我着急失态,他才有理由带我去寒衣巷。而他那天本就要带我去寒衣巷,为的就是反逼一把沈正,也反逼一把我,让我更讨厌他从而坚定的选你,对不对?”
她说完后微歪头轻颔首,又道:“结合开始他动静那般大的去屠了院,而昨日于娘子又丧了命,寒衣巷这个地方,从修造到经营……”
清岚沉了沉声,抬眸看着谢澈,降了音量,定着音色,肯定的说出两个字:“工部。”
工部之内三派暗交,各自都在不露痕迹交锋着,清岚没有深入过,但是她知道,工部这个地方,谢澈是一定要的。
谢澈目光深邃的看着手中的茶筅,搁下后指腹摩挲沉思不语。
他不喜欢清岚的不可控,这段时间的她变了,明显变得沉稳与冷静了。
人就是这样,一旦能力有所提升,便会下意识的寻蛛丝马迹,意图自证能力,去参透真相。
哪里有光明的真相呢?他不喜她这样。
谢澈将手背搁在桌上,露出那道划痕来,淡道:“你进府之后寻过多次暗人,他们不能暴露故而都没有回复你的暗寻。”
谢澈抬眼看她,“我知道你当时委屈,有些慌不择路。往后你无需寻他们,这次你回去,我给你一个人让你带回去。凡事通过她来传。”
他指节敲了敲桌面,笑道:“手给我。”
清岚看了看他摊在桌上那只手,又看看他,没有怀疑的覆手而上,轻搭在他掌中,还控制着角度,不去压他那道伤。
谢澈淡看着她的那只绵软的纤手轻搭在他的掌中,突的一握,指腹按上她的皓腕,点在寸关尺上。(1)
清岚本能的一惊,下意识的一缩,被他更用力的握住,对上他突撩起的眼眸,那一闪而过的深色,让清岚怔了怔。
谢澈极快收了眸色而后扬唇一笑,将她的手一翻转,变成搭脉之势,再度切脉。
“脉象较过往偏乱了,稍后让小枫带些药与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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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回府,吃完了别让殷赋的人去配,叫小枫来寻我。”
清岚听完愕然地瞪大了眼,“小枫?她回来了?”语调里是难掩的兴奋。
谢澈目光放柔看她,“她就在外面,你出去就能看见。”
小枫与清岚,可以算是一同长大的,当时她住拢雪峰,谢澈怕她孤单便挪了小枫来陪她,两个小女孩常住一起,自然情谊深厚。
可自打一年半以前小枫离开拢雪峰,便是事故接二连三的来,而她也未再见过小枫了。
清岚眼里闪了几丝亮光,看向谢澈时双眸弯弯的,似月明亮。
小枫的出现自然让清岚忘却了许多打算深问的话,她与谢澈在屋里又说了些,可因心挂小枫急不可待便越说越词不达意起来,后来索性不说了,起身开门要去寻。
屋门打开的时候,清岚双眸里出现了小枫的身影,她一身暗红束口长裳,腰间一根墨封,乌发盘冠,既干练又清爽。
还是过往那般利索模样,清岚提笑的时候鼻尖便有些发酸,眼眶也不自觉的红了起来。
而小枫那一声“姑娘。”是彻底让她笑着落了泪。
几步上前牵住小枫迎来的一双手,万语千言只汇聚成笑与泪,扬着,洒着。
清岚回头去看谢澈,他清然立于门边,笑着看她,对她身后的小枫道:“稍后等人送药来,再随同姑娘一起回府,护好她。”
小枫眼中亦有泪,点头答是,拉着清岚往长廊走,与她一道说着体己话。
清岚压了压嗓间的酸涩,开口问道:“后来寻着生母了吗?你那日走得急,我原本还只当不过月余便能再见你,哪知一隔,便是一年多。”
小枫挽上清岚的胳膊,声沉如浓酒,“寻到了,只一荒冢了。”
冢这个字,似钩子挑了一下清岚,她步子一顿,叹气道:“想来我的事,你也都了然的,天翻地覆的变化,只道人生似戏,世事无常。”
雨仍在下,日光仍在躲。
清岚微微探头去看天,瞧着垂云低悬,大有久落不散之意。
她微一叹气,小声抱怨一句:“雨落发潮,又冷又湿,当真让人不喜。”
她以前从未说过不喜雨,而今不喜的其实不是雨,是雨天骑马,是被迫沐浴,是逢场作戏。
小枫接过小厮递来的削骨伞,看着清岚面色略颓,以为是她舍不得离开,边撑伞边道:“该回了,来日方长,姑娘还会再来的。”
小枫的话让清岚收回了神思,她扯出一抹笑点头,顺着小枫带手一牵进了伞中,与她一道往正门而去。
出门一见候在檐下的人时,是几个人几分不同心思。
莫及见小枫跟在清岚身后出来,手中还提着药包,他是双眉瞬锁,目露审掇。
而小枫则是在清岚看不见的角度里对着莫及一个挑眉,极为挑衅。
再观清岚,虽然意外莫及会来,但也并未诧异多久。
不过几吸便拎出了主子的样儿来,上前对着莫及道:“这是小枫,往后跟在我身侧服侍。便是府里没有这样的先例也无关紧要。醇王的人,殷赋不会不许。”
清岚只以为莫及那警惕的神色是因殷府从没有过先例,可殷赋本就为了她破了一次又一次的规矩了,多这一条不多。
莫及收回盯着小枫的那双眼,冷冰未撤,凉意不散地看向清岚,欲语还休终是未置一词。
雨打车幰垂丝成幕,莫及头戴斗笠,一手执缰一手扶着腰间佩刀,驾马向着殷府而去。
闷雷划破天际,空无一人的街上由远及近传来鱼鳞甲胄马蹄交错之声。
莫及紧臂勒停因不安而步调错乱的马蹄,面冲传声而来的街道转角,卸刀用刀柄一顶斗笠,露出一双警觉的眼来。
车内传来清岚的问询,“所遇何事?”她素手微掀一角,透缝看去。
铁靴与马蹄声穿插叠加踩踏水洼之声轰然而近,随着领头四匹高马转过街角映入眼帘,那锃甲鱼鳞纹让清岚瞬知来者何人。
18. 原来陷阱不是他们
御鳞卫,等级最高的皇城禁卫,唯听令于圣上一人。
可圣上今年八岁,其究竟是谁人派来的自然不言而喻。
清岚极度意外,不解宦官因何做出这般招摇过市之态。
她以为这次涉及殷赋谢澈,又涉及礼吏二部,那他们必然该是躲在其后深藏不露的。
今儿这一出着实蹊跷。
清岚视线飘到御鳞卫的身上,他们明显是冲着她而来,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带着逼人的气势。
尽管收刀拢剑,但那不近人情的杀气还是透过甲胄的缝隙穿过密雨直冲而来。
清岚回头看向小枫,“师兄可知?可有交代?”
她瞧着小枫面色亦是发紧,皱着眉摇头,一扭脸又问驾车的莫及,“殷赋可有?”
“不曾。”
两个字混着雨丝飘进来让清岚更是疑惑四起。
两人都没交代,只能是对此毫不知情。
为首之人勒马停于车边,对着撩帘的清岚一个拱手,开口说道:“我等奉命前来邀许娘子入宫一叙。”
说完一偏头看了眼手握刀柄的莫及与跟随在侧的四名侍卫,接着道:“娘子是坐车前往?还是由我等护送,冒雨驾马?”
冒雨驾马四个字让莫及眸色一厉,立刻明白宫里的态度是不给其回旋之地。
他立刻放弃了回府的托词,视线一扫成排的御鳞卫,急中生智,“既如此,殷相正巧在宫中,由我驾车带娘子进宫也顺道回话便可。”
为首者冷冰冰的目光扫过莫及,沉默过后开口道:“这是自然,由莫侍卫来护送固然最为妥当。”
闪电划过,甲胄上的寒光带着刀锋般的锐利刮到清岚藏在帘后的眼中,令她身子一麻,陡升不安来。
不等她捋思,马蹄伴雨配上那人深沉的嗓音又传来,“还请娘子放下车内之人,她不可去。”
这句话让清岚撩眼盯住了那为首者面甲下的一双眼。
冰冷又无情。
坚定不可移。
视线一挪给莫及,回想起那句殷赋在宫里,她放下帘子回身对小枫道:“你回玲珑阁去寻师兄。”
话音还未落帘外便响起冷漠的催促:“宫里,没有等人的先例。”
车帘一掀一落,一人下车。
车轮一滚一停,宫门迎人。
清岚掀帘下车时,雨虽停,可弥漫的潮气经久不散,比落雨时还要窒息,她一下车就被其深深裹住了。
吸的每一口气,都带着沆意,灰白的天空仍旧不透光,明显还在憋雨。
清岚环视一圈说不好心内的压抑与不安是因这天气还是因突至的变故。
她摇目看向宫门,除却守门侍卫,在内宫门处站了四名青衣宦官。
四人见清岚目光落了过来便都微微侧开身子,露出身后之人。
她定睛一瞧,是一名头戴长脚幞头,身着圆领绯袍的内侍省宦官,此时是揣手而立与她对视着。
身侧传来御鳞卫翻身下马的声音,她偏头一看,见其将缰绳往半空一甩,绳起绳落几匹马便被牵而带去。
为首之人对着清岚一个抱拳而后五指一并对着内侧门道:“烦请娘子随同诸位公公入内。至于莫侍卫,走东内侧门便是,由我等陪同入内,去后殿寻殷相。”
莫及一句话拽住清岚的视线,定住她的神思,“娘子放心,稍后我见着殷相定当说明此事,娘子去完内侍省务必相等于宫门口,爷必是要与娘子同回的。”
话中之意无庸赘述,清岚微颔首,倾了倾身子看向来时路,瞧那街口空无一人是停了两息才收眼提裙避着水洼向内侧门而去。
她心里闪过谢澈的模样。
宫墙高耸,飞檐翘角,红面金瓦。
巍峨恢弘的气势自显浑然天成的庄严肃穆。
顺道而行,路过内侍省时清岚心内一疑,面上一闪诧异,加快了两步跟住绯袍宦官。
一句疑惑就在嘴边,犹豫再三还是压下,跟随其后,思索观察。
越行越偏,直到路过的宫墙上都长出半臂长的杂草,清岚渐渐停了步子,不肯再走,“烦请公公告知,是去往何处?又见何人?”
那绯袍宦官挂着笑看清岚,指尖一摇,“娘子已入宫中,便是停于此处又有何意义?”
说完朝着前方一指,“前头就是,带娘子来此处为的就是避开殷相,好与娘子说贴切话。”
清岚看着他,不再憋疑,开门见山:“公公眼瞧着莫及进的东侧门,无需我多言想必也清楚,殷相定已知情。内侍省要的无非就是争分夺秒,若公公这会儿不明说去往何处所见何人,那我便是停在这处不再走,倒可看看,殷赋几时寻来。”
清岚是不惧宦官对她动手的,原因很简单,她有用。
她也心知肚明这群人什么货色,可为了谢澈也不得不与他们为伍。
虽说为伍不为敌,面上要摆正。
可她当真不喜这大动干戈的威逼与这装神弄鬼的试探。
她的神情带着不可置喙的坚定,那绯袍宦官一看,神色瞬凉,凉中带笑,开口道:“娘子何必置气?若不是都知刻意安排,又怎会如此动静?娘子此时再拖,少不得令上头起疑,倒劝一句,娘子,大可不必。”
僵持至一阵隙风穿来,一声讪笑勾破对峙,“沈押班在内静候多时,娘子,当真要拖到丢了档口?”
清岚眼中一过犹豫,唇瓣轻启,计较后抬步向前同时说道:“烦请带路。”
她倒要看看,这档口是何。
快步疾走的清岚被宦官追上,越过,带着往更深处而去。
又过几门几转,路过的宫墙是破损渐重,明显的年久失修。
几条墙面的裂纹在这遮天蔽日的浓云下是犹如青面獠牙的恶鬼一般,当真是阴森如地府。
步子停在一极不起眼的宫门之前,斑驳的宫门挂着锁,绯袍宦官将链子一拉,一推门回身对着清岚做出恭请之势。
“娘子请,沈押班在内等候多时了。”
清岚冷淡一瞥他,步子停在宫门外,微微歪身向里探去,不等她看清,身后一只手猛地一推,她一个踉跄便进了门中。
跨进门槛才刚站稳,就听身后宫门一关,锁链一套,待她反身拍门时,哪里还有那绯袍宦官的声音。
“开门!”
清岚音调渐高,嚷了几声不见动静便捋气而静,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细思形势。
她缓缓回身先细看这荒废的宫宇,自然是一派荒草丛生之态,两处一人高的石灯半歪着卡在小井边,背阴处带藓。
她视线一点点挪到那关着的檐下折门上,明显的几道划痕装牙舞爪的延伸到门柱之上。
清岚顺印一扫,蹙眉呼气,心道烦躁。
脑中不适时的闪过那日夜里侍郎别院那满地的尸体。
突地一起冷颤,她双臂紧抱自己回身再度面冲宫门。
猛然闪回一瞬方才扫视时不经意看到的画面,清岚登时血流骤停,瞪圆了眼。
她一点点抬手扶上那门,而后缓缓回头,去看那半开的窗。
四目相对时,她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窗内暗处半张脸,一只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呀,吓着娘子了,还不点灯?”
轻飘飘的话从窗内移出来,清岚是顿了半晌,判断不好这是活人还是死人。
惊魂未定,就见那屋内一盏盏的灯亮了起来。
寻光而见屋内几处影影憧憧的人形伫着,其中两人前移将屋门一拉,尖细的音调便自光影恍惚的屋内传出。
“娘子优才可塑,此番邀之前来为的便是共同探知。”
音落出来两名绯袍宦官,对着清岚一笑,而后便是恭迎之势。
一见活人闪出,清岚这才堪堪收回了自己飞到九霄云外的七魂六魄。
立刻挤眉压火,双拳一攥,抖着身子强压怒气。
当真是气,这群阉人,这般吓她。
拼了命挤出一丝笑,三步一停缓怒地往里而去。
倒底是有长进的,踏进门槛的时候,已经可以平静坦言了。
她目光逡巡在屋内之景上,一把雕纹圈椅上坐的是沈押班,在他身侧各站四名绯袍公公。
清岚开口,音调带着无法升温的凉薄,“押班这共谈的方式当真让我不解。”
沈正起身取过拂尘向着清岚而来,抬手一指,“何处不解?娘子且说来,我来为娘子答疑。”
清岚抬眼直视他,“兴师动众又莫名其妙。”
清岚不解的是,宦官突然这般大的动静,与殷赋和谢澈的判断均不相符。
更不解的是他们这么做,意图为何?直接把东西给她,不是更为直接?
况不会好好说?非要来这地方,非要把她锁在这荒宫里?
沈正会意答道:“这月余来娘子已然在殷府内站住了脚,我等当真好奇,这殷相为娘子破了多次例,究竟是心悦娘子,还是另有图谋,故此不免一试。只因这地方偏僻,若不带些强硬之态,怕娘子不敢也不愿。”
她星眸一瞥,深吸一口气,心道阉人狡诈阴险又恶毒。
心里的暗骂还没停,就见沈正将拂尘往偏门处一扬,便有两人推门而出,再进时,架了一名女子来。
那女子仿若没了心骨,两眼发直只盯地面,全身的重心都压在那两人之上。
随着女子的靠近,一股忽轻忽重的血腥味窜入鼻尖,令清岚下意识后退半步,捂鼻蹙眉不解地眼神飘向沈正。
“此人是谁?”
沈正扬着真诚的笑,指尖一翘对着清岚,“是你。”
不等清岚询问出声,沈正的翘指便一碰双唇,示意她噤声后小声道:“都知的吩咐是不想勒着娘子,所以稍后娘子看戏便可,可千万莫要惊呼,否则露了马脚,便只能用那布巾强塞进娘子口中堵声了。”
这话,清岚自然不会觉得是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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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醒,但当她看到他们的所为时,还是没有忍住呼了一声。
那女子的膝窝被宦官一踢,并着肩侧的一推,是直直倒了地,当即露了那满是血痕的后背出来。
清岚忙撤几步,背抵门柱,耸着双肩惊道:“究竟作何?”
沈正视线移向她,笑道:“娘子莫慌。面上,让娘子选。实则,让他选。”
清岚不解的目光逐渐变得错愕直至骇然。
她猛的意识到,殷赋与谢澈,都算错了。
原来那个陷阱不是他们,不是司天监,不是所谓的选择,而是她。
是她这个人。
她目光一坠,看向趴地难起的那名女子,开口声音发了颤,“要对她,做什么?”
沈正目光随她挪给那名女子,拉着音调说:“你该问,打算对你做什么。”
说完一沉声,对着身后一人道:“去外头听着动静,瞧瞧是谁先来解救我们许娘子。”
随着凄惨的叫声传出,屋内紧绷的气氛飘至屋外传至后殿时,是平缓到近乎彻静。
殷赋负手而立,指腹摩挲在扳指之上,沉冷的面上一闪嗤笑,“我说圣上今儿因何拉着我,原是因此。”
他回身看向莫及,“无妨,闹不出花来,他们没必要让她恨透他们,你带着人去探查一番,不用遮掩,正大光明去。姑且等等,看谢澈的动静。”
他看着莫及带人而去才摇头一笑,原来竟是算错了。
哪里那么复杂,那帮宦官要的不过是他的态度而已,也是奇怪,为什么这么坚持要看他的态度?
御鳞卫都能派出来,总不能只是看他是否心悦她?
心里一闪而过一个名字,他一笑,瞬间明晰。
原是因他。
谢澈。
他自然是有动静的,他驾马停于宫门拐角,不进不退。
小枫一说完他就知道,他们都算错了,一切都是障眼法。
一路而来便已想清,他去不去没有区别,宦官要看的,是殷赋对她上不上心。
可他想不通他们的打算,这事儿若做狠了,清岚便会生恨,若做浅了,殷赋又怎会前去配合?
他调转马头往回按辔徐行,倏忽勒马停下,对着小枫道:“递条子进去,探查清楚。另盯着殷赋,看他动静。”
他还是不放心,纵然理智告诉他,宫里人能不动就不动,纵然分析出了形势,可毕竟身在局中的人是许清岚,他无法视而不见。
况且殷赋在宫里,如果她当真受了委屈,他还能及时施压,让殷赋速救去。
仰头一望天色,心里发软,也不知,她怕不怕?
她当然怕,那针板上的针又细又密,套在手上就往那女子身上扎。
清岚是紧紧靠着那圆柱,替那女子求情,“何必如此,你方才也说装模作样,一定要这般折磨人?”
她真是够了,当她面给人用刑,她真是头一回遇见。
沈正坐在椅上一手捏着茶盖旋钮,一手端杯轻吹,呷了一口道:“娘子坐罢,这茶新烘的,不尝可惜了。”
清岚怎么坐?她星眸随着沈正的放杯而落在那桌面之上。
宣纸几张,另有笔墨。
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传来,震的清岚身子一颤,她心内生出一丝愧疚对着那女子,再度开口:“便是这般做又能如何?不如我写了救命条子递去给殷赋,倒是直接些。”
只见沈正一个扬颌,道了句:“听见了?许娘子求情,松了罢。”
几乎是松开的一瞬间,那女子便拼了力向清岚爬过来,被拔了舌的一张嘴说不出话,只能呜咽不停。
一道血痕拖在身后,看的清岚是揪着一颗心急忙制止她,“你莫要再动。”
说完拎裙便去,一坐下就提笔要落。
沈正拂尘一扫纸面,提示,“娘子受了刑,落笔不会稳,只‘救我’两字便可。”
他话音一落不知何时立于她身后的一人一掐她的肩窝,找准穴位一扣。
她整只手便开始抖了起来,抖得厉害,并伴微疼。
清岚掀眸看向沈正,见他是勾着如意的笑,视线一滑纸面,无声提示着。
落笔自是抖到发颤,便是清岚自己看了,也觉得颇为可怜。
这张纸被一人拿起,又刻意沾了那女子的血,正要离开就见一人小跑而进,对着沈正耳语一番。
阴险的笑一勾出,看向清岚时沈正意味深长地道:“瞧,露了不是?条子别往里头送了,往外头送去,看看还能不能揪出几个深藏的内鬼来。”
清岚看着那人出去后,才对着沈正道:“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呢?用人不疑四个字不明晰?”
“从不曾疑过娘子,一番为的只是探殷相。娘子是误会了。”
说罢从怀里拿出一竹筒来递给清岚,“《天象占候簿》给予娘子,至于给谁,便是看娘子的心思了。”
话音才落,传来铿锵有力的敲门声。
19. 我的女人
沈正对着清岚嘘声,随后轻声道:“记得我方才的话?”
说完两指一并示意两人站到清岚身后看着,又一扬手示意接着对那女子动手。
随着几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门外的声音从顿敲变为寂静,随后便是莫及的喊声传来,“速速开门!我等奉殷相之命前来!交人送出!”
无人应声,只听女子抽泣。
门外人当即慌了神,莫及回身问道:“你确认人进了这处?”
侍卫点头,“不错,人是被张公公推进去的,一推进去就锁了链子。”
莫及听完急忙吩咐,“尔等候在此处,盯紧了。”说完扭身向殷赋所在之处奔去。
沈正用了私刑,在宫中他不能直闯而入,必须要问过殷赋。
莫及的速度,自然是快的。
但比殷赋更快一步知道这事的人,是谢澈。
可他所知亦是半知半解,一切都只有小宦官送出来的那一张纸条。
他看着条上那两个字,面色不显,心里却是一惊又一怒。
清岚的字他何其熟悉,抖成这样落笔她该惊吓成什么样。
加之那暗红的鲜血洇透纸张,留痕在他掌心上。
他惊她受伤。
怒的自然是殷赋的不作为,让她受了伤。
翻身下马,正巧碰见小枫来回,开口就佐证了他的猜测,“人在偏宫,受了刑。”
谢澈双拳紧握,骨节绷得发白,几响后咬牙切齿问道,“殷赋呢?”
“冗道处。他派了莫及去,该是也在等消息。”
谢澈再三告知自己冷静,务必冷静。
一闯宫门,难免得个小题大做。
他抬手扶住马鞍,心内速过前因后果,事起缘由。
抬手看着那被他捏皱的条子,为什么?送条子给他?
明知殷赋在宫里,为什么舍近求远送来给他?
风吹带雨落,忽大忽小渐停时他蓦地一笑,沉声开口:“小枫,去将条子递给殷赋,无需多言。”
“可是冗道……”
“无妨,不会有人拦你。”
他想明白了,刘都知要的,是一箭双雕。
谢澈与殷赋,算是不深不浅一层关系。
如今一个许清岚隔在其中,成为熬蚌的那颗珍珠,用她来让谢澈与殷赋生隔阂便是最为合适的一个人。
一来,刘都知不希望他二人联接过紧,二来,又可判断殷赋对她到底几分真心假意。
所以动静一定要大,所以一切都必须高开低走。
若是这样,刘都知不会冒险真的去伤清岚,因为她只要一伤,那谢澈与殷赋的矛头便会齐齐对向宦官,所以这不过又是一出戏而已。
到此彻底松出一口气,清岚无碍,算是好事。
可这帮宦官,能让她写出这样的两个字来,不可能是她主动配合的。
一想到此,他还是紧握了双拳,目露狠绝。
横劈的一道闪电,更添了冷鸷之色于他面上,此时的他丝毫没有素来的温和,浑身透着压制的怒意,尽显冷若冰霜。
几度云坠,闷雷肆虐。
一路畅通无阻到达冗道的小枫未见殷赋,却见大步向着内侍省而去的莫及。
莫及带了很多人,足足的兴师问罪之态。
小枫一见,心更凉半截,方才里头的人传的消息便是清岚被用了刑,此时一见莫及的行事是更笃定了清岚深受重伤。
四目相对时都在斟酌着,盯了几吸同时开口。
“殷相呢?”
“醇王呢?”
两个人心里都有话,但都不信对方,可小枫心系清岚,只能上前两步道:“沈正用了私刑,殷相现在何处?”
莫及看她手中捏着东西,心里一计较,还是说了出来:“此事爷知道,这会已经往偏宫去了,你只管去回醇王让他安心,爷不会不顾许娘子。”
偏宫二字在小枫心上烙了一把,如果她能畅行进了冗道,那是不是也可以畅行去到偏宫?
一思毕不再迟疑,扭身便往偏宫奔去,“你做什么!”莫及两步上前拉她,沉声,“你疯了,知不知道后面是谁的地方?爷已经去了,你又胡闹什么!”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两股力量牵着她,一股是谢澈的命令,一股是清岚的深陷险境。
小枫回头看了眼莫及,未置一词,甩手向着偏宫奔去。
被潮气裹挟的空气是恨不得徒手一攥就能挤出水来,闷雷复响,震下几滴沉甸甸的雨珠。
小枫边跑边抬眸一扫天色,她一紧眉,将纸条塞进衣内紧贴着,加快步子往偏宫而去。
临近时,她眼中才出现的人影被忽至的倾盆大雨给掩了一道。
随着周遭侍卫渐多,小枫寻觅着那道挺拔伟岸的身影,左右环顾后问拦下她的那名侍卫道:“殷相呢?”
侍卫一拧眉,呵道:“你是何人?胆敢往此处来?”
小枫一瞧几名人高马大的侍卫面露严色冲她而来忙对着宫内嚷道:“殷相!”
不过二字便被众侍卫制服住,拉扯反抗间衣领内的条子蹭了出来被雨打碎。
“小枫?”
靠窗而站清岚忙透窗看去,暴雨忽至,轰鸣阵阵。
只一细想便觉是她恍惚了,小枫怎么可能进偏宫。
滂沱的雨势密集又猛烈,清岚细看着这场大雨,心内发紧。
也不知,师兄来了吗?不知有没有淋到雨?不知此时的他着不着急?
她回头去看跪了一地的宦官,最打尖的那名公公脑袋搁在地面上,往前几步便是殷赋那半垂在地上的云纹织锦袍尾。
方才殷赋来的时候,简直算得上声势浩大,那锁链被刀劈开,十余侍卫护其而进。
而他一踏进这里,视线就锁住了她。
上下一打量见她无碍是明显的呼出一口恶气,而后阴凉的目光直直冲向沈正。
他不置一词的向着圈椅而去,淬着寒冰的视线刮开沈正虚情假意的迎笑。
好像只一个眼神,便让沈正立了身子,让了位子。
他坐下后,始终垂目望着扳指,对着众侍卫一个扬手,便多人上前按下屋内的宦官,命其跪地听命。
此时清岚目光顺其而上,见他是双手十指相交,驰着身子,垂目仍望扳指。
面上瞧不出情绪,但那狠厉的气势却是一层层地往外冒。
开口果然是音色沉如湖中断崖,渗人的很,“沈押班当真好兴致,这宫里无事可做?不是去望湖楼与我们偶遇,就是趁我不备带走我的人?你们入内内侍省看来是过于清闲了。”
殷赋一个撩眼,鹰般犀利的眼神直直擒住坐在一侧的沈正。
沈正将手把壶一握,“殷相此言差矣,碰巧相遇怎成了刻意为之?”
他抬手一指向清岚道:“不若许娘子说说,我等可曾动了娘子半根手指头?”
音落一笑,暗带深意的目光传给清岚后又转头对着殷赋赔礼,“殷相莫怪,是那女子身份不干净。殷相也知道,在这宫里,就这些地方能处理人,我们也是骑虎难下。她非说自己与许娘子是故知,只因是许府旧人才带了此处来与娘子判别一二。”
许府旧人四个字蛰到了清岚,她急忙变了眼色正欲开口细问,就见沈正转了身子对着殷赋道:“不过旧人叙旧,我瞧着那女子是说不出什么来了,正要放人殷相便到了,如此,自是误会一场。”
说完一看清岚,“娘子方才说将人带去,可要我等亲送?”
“呵……”
殷赋一声冷笑,“真要审人不去大理寺,反将人压在这偏宫里,是为审人强带清岚来,还是为了吓她而刻意寻了个无关紧要的人说是许府旧人?”
他视线滑到缩在角落中那满身是血的女子身上,透过垂在脸前的发丝去看她的眼睛,企图辨出是许府何人。
若真是许府的人,那倒确实是个麻烦。
他一个掸袍起身,冰冷蔑视的目光睇向沈正,“舌头都拔了,叙什么旧?”,说完一瞥满地的宦官抬步向着清岚而去。
沉稳的步子踩在跪地之人速让出的通道上,立于她身前时,殷赋静看着她的眼判断着她的情绪,不过两瞬便转身将她挡在身后对着沈正道:“今儿这事儿,我记在账上,虽说没动她一分一毫,但毕竟吓着了她。若再有下次,别怪我拎刀进你们入内内侍省,片甲不留。”
他音调都似刀,带着刻薄寡恩的锋利,在场的人均知殷赋对宦官什么态度,他能说这话,当真是能做到的。
说完也不等沈正的表态,反身抬手一握她的腕便要带她离开。
她急忙抬起另一手按住殷赋道:“人,要带走。”
殷赋一双眼不露深色地看着她,淡回:“依你。”
两道撑伞声响起,殷赋换成一手握住她,一手搂紧她。
待到出了门清岚看着眼前的扣顶拢竹步辇一顿。
“如何?”
她停住的步子招来了殷赋的半声不解。
清岚一蹙眉,小声嘀咕,“不合礼制。”
殷赋一笑,俯身贴耳漫不经心,“我就是礼制。”
说完躬身抱起她就往辇里塞,随即跟着挤了进去。
辇动时,殷赋透过竹帘看向那洞开的宫门,与立于檐下的沈正目光一撞,瞥回眼对着侍卫道:“里面那女人,给我拎到殷府去。”
许府旧人?他半垂眼眸,掩于袖下的手,指腹反复摩挲着。
深沉的目光不见底,又黑又冷,无人知他在思索什么。
清岚看了他一会儿,又转过身抬手用指尖扒开竹帘去看身后的宫门,瞧见侍卫架了那女子出来,她忍不住对着殷赋说了句:“可轻些,她伤得重。”
话音才落,又见几顶伞出,沈正立在门前看着他们离开。
好似地上有什么,他偏头说了几句就见有人从地上捡了东西递给沈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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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害怕?”
殷赋的声音让清岚即刻松开手,扭头看着他问:“你说什么?”
殷赋小臂搁在膝上,微偏头去看她,几缕碎发沾了水汽,贴在她面颊上。
她微微偏着头指尖捏着垂在腿侧的发尾,确实不太像吓着的样子。
长进了。
他一笑,“没什么。”
他不欲再说,她却不停,“你说的对,过往我与他们不熟,不知他们的套路,此时才明,他们当真是阴险又多疑。”
她从袖中取出竹筒,垂目看着问道:“《天象占候簿》,此时还能有用吗?”
殷赋剑眉一挑,“自然是有,他们吓你一遭,总该给你些好处,这东西可以确定一个敕造的范围,算是好东西。你给谁都行,但最好是给谢澈。”
“不过玄乎其神的东西,要人命。”
殷赋一笑,“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怎么叫玄乎其神的东西?”
“你们想怎么用?”
殷赋看着她,缓道:“没打算用。”
清岚一蹙眉,将疑问憋了回去,她一舔唇,转而问道:“这件事,你也不知道。”
殷赋视线飘向她,明白她所言何事,“不知道,也没猜到。”
“你,方才那么凶的让他们跪了一地,毕竟在宫里,你这样,是不是过激了?”
他一笑,“不过跪一地,若不是你在,他们一个都活不了,你以为刘都知派他们做这件事的时候,没算到吗?”
“那沈正。”
“沈正是押班,有这层官职在,我不会动。”
他看着她脸侧的碎发微微延贴至颈侧,目光一沉,收眼说道:“凡事要张弛有度,我冲过去找你本身就足够说明态度了,他们不会再试,你把东西给谢澈,剩下的他会处理。司天监,该收回来了。”
清岚听完,一双细指揪在一起,垂首深思。
看着她沉默的殷赋微倾身子,单手撑在她身后俯身靠近她,将她堵到角落才道:“为何不问?是怕?还是在等?”
“什,什么?”
清岚眨着眼看他,露着不明所以的模样。
他一勾唇,一压眉,“方才沈正说那女子是许府旧人时,你面色惊讶,显然之前并不知情。离开时你只是让我带人,自打上了这辇,你对此不闻不问,只是在见她出来时说了句轻些。你说,为何不问我?我不信你不疑。”
她当然满腹狐疑又心内焦急,她不信殷赋,自然不会问,可他都这么说了,少不了开口:“传言当时殷相是点了人才焚的府,怎会有遗漏?”
殷赋视线落在她一开一合的唇瓣上,轻声答道:“没那功夫一人人点,太子一送进去,自然只剩封门焚府,我将府邸围的水泄不通便可,何须挨个点卯。”
“可太子没死不是吗?”
“一年多了,他到底死没死,你会不知道吗?若他没死,谢澈怎么会要这个位置?”
谢澈之所以能隐这一年多,为的就是等到太子确认身亡的消息。
那时火光冲天,清理尸体的时候,自然是人数皆准,可烧成那样,谁是谁,没人知道。
直到事后一年,谢澈派出的人才一波波传回消息,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了,了无痕迹。
至此,谢澈才定了谋权的主意。
这件事清岚清楚得很,所以自然也无需再问。
可他这话说的,真是云淡风轻,真是勾人发恨。
清岚一个扭头不去看他,起伏渐深的胸口透出她正在憋气,她抬手用力一推他,丢了句:“离我远些。”
随后便将头埋在犄角里,闭目压泪。
殷赋一笑,不置可否。
待到车辇出了宫门,她于掖门处下车时,殷赋落定在她面前,替她披好雨蓑,亲自撑伞送她上了回府的马车。
清岚真是百般不愿,奈何挨着宦侍处只能强颜欢笑,由他送她上车。
待到车行渐远,殷赋将挡住视线的伞面往上一抬,往右一转,目光便穿过雨幕与谢澈撞到一起。
两人都没动,也没出声,直到莫及赶来,对着殷赋点头后,才得了殷赋的令向着谢澈而去。
莫及从怀中掏出一帕子,将其一翻递给谢澈后道:“爷说飞镖物归原主。小枫冲到偏宫去了,人被我拦住,但多少还是要走一遍暗狱,让小枫去到殷府,不是个妥帖的法子,爷请醇王三思。”
谢澈举伞立在宫门拐角处,他全身都湿透了,一直等着,就是为了等到她出来。
人是等到了,也确实未见有伤,可那郎情妾意的样子,真是扎眼。
他一声冷笑,对着莫及道:“走一遭暗狱?你去告诉循然,把人给我弄出来,今儿我要在玲珑阁见到她。”
说完便回身将伞一扔给随护侍卫,翻身上马,冲雨而去。
这日后来,两辆小车背道而驰,一辆车带着重伤的女子进了殷府,一辆车带着懊悔的小枫去了玲珑阁。
20. 要进殷府可以
殷赋回到书房时已是夜幕深垂,他坐在圈椅中深深呼出一口气,两指捏着眉心缓着烦闷。
今儿一送走清岚,他自然要以此为轴狠抡一把宦官,去一趟内侍省兴师问罪。
毫无疑问动静是大得吓人,将他与宦官势不两立的姿态是砌的更加牢固,更加深入人心。
近百的宫廷侍卫淋着雨堵在内侍省的门口。
其中几人举着大伞,不断的拓印着那座箴字碑上的刻字。
碑是先帝立在内侍省门口的。
‘宫赐恩德,皆算皇命,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十六个字,意在命宦官本分守己,勿越本职。
可这帮人就是视而不见,宫里控权,宫外压市。
今儿殷赋让他们丢脸的法子便是拓了这碑,贴于城内。
宦官敏感,这一贴,当真是要了他们的脸面。
内侍省外的拓碑进行的如火如荼,内侍省内是一派肃冷之色。
沈正恭敬站在刘都知的身后,听着殷赋的诘问与斥责,不动声色,不做反应,就好似方才押了清岚的人不是他一般。
“把心思动到我的女人身上,我原以为您老人家是只插手宫内政事,宫外财事。当真没想到还插手官员家事。”
一番话该点的都点了,也是点到为止不说破,给了颜面又扒干净,真算是冷酷无情。
刘都知一身华服锦衣坐在交椅上,眼角的皱纹始终维持着不失礼节的弧度,他拉了拉音调,素来嘶哑的嗓音带着沧桑。
“殷相言重,着实是寻到了许府旧人,可这身在宫中,只能寻那隐蔽之处相见,万万没有勾起许娘子冤意恨意之心呐。”
殷赋一听,冷笑一声,“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我问你拿我的人,你所言倒把原罪归到我的头上。老谋深算四个字,配你恰当。”
刘都知抬手接过沈正递来的条子,歪七扭八的字被雨一泡,模糊不清。加之血迹洇着,是更加无从判断所写为何。
他不紧不慢的将条子轻放在桌上,指着道:“女子的身证,当时就这一张纸,证明了那女子的身份,所书为太傅亲笔提名。”
许太傅亲笔为府中之人提名是一个惯例,每年有新人进府,太傅都会在元宵那日为其亲笔书名。
殷赋自然知道这事,可东西,他是从未见过。
今儿听刘都知这一提,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是一跳,冷睇一瞬那张条子淡道:“沾过雨,如何辨得真假?若真是许府之人,那便是罪臣府内人,你们内侍省何时掌管了大理寺的职责?”
殷赋一停,笑问:“不仅隐瞒不报,还将其囚于宫内。我倒想问问内侍省,究竟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殷赋本欲究其女子身份真假,但那条子糊成那样,问不问真假毫无意义了,不如换个法子,就当是真,借此责罪。
刘都知听完是抬手轻按条子后道:“殷相也只知我等的职责是护好圣上,当初这太傅府的圣旨是殷相亲传的,火是殷相亲放的,按理说,不会有错漏。可如果这女子能逃出生天,那么太子,是不是也有这九死一生的可能呢?新帝已然继位,殷相道我等是不是该把这女子接至宫中细问?又是不是该邀了许府唯一还存活在明面上的许娘子来认认?”
他语调里带着无可奈何的徒叹,骨节发硬的手轻轻点在桌面上,将殷赋的视线往那真假不明的条子上引。
“呵,那审出什么来了?一番用刑,又拔了舌头,如今拿着这莫名其妙一张条子便来说是疑有漏网之鱼。证据?我忘了,你内侍省做事,不问证据,只问陷害。”
门外莫及入内通报,直言道:“已拓七十条大街口之量,可还需继续?”
殷赋轻慢的双眼扫过刘都知,并未回复莫及,而是开口换了个问道:“既然司天监的东西给了我的女人,那便拨了银子罢。吏部的人也派了,如今东西你们也给了,银子不拨,不合适。”
刘都知微顿后笑道:“殷相当真话里全是勾子,这敕造之事所需银两,哪里是我等深宫之中的人能够得着的?一切都看圣上之意,殷相之话,今日我必当传达,至于圣上作何选择,我等不好左右判断。”
屋外此起彼伏的跪地声传来,屋内人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来了。
只能是那位一直留在福宁殿逗蛐蛐的小皇帝。
小皇帝一来,其余人等自是行礼后恭退,殷赋与刘都知起身行拱手礼,在得了免礼后又复坐下。
二人一坐下,小皇帝是熟练的一个拱手对着殷赋与刘都知,“朕听闻刘师与殷恩发生了争执,实乃焦急,特此前来相劝一二。见二位面色平缓便知又是那不知黑白之人胡乱瞎传。”
谢允,先帝亲立诏书继位之人,虽说只八岁,但因从小养在宫中,故而是有些异于同龄人的眼界。
这孩子也聪明,可这聪明全放在了掌握殷赋与宦官的平衡上,努力去做到两方不得罪。
至于国事的决断,几乎是没有立场。
就冲他今儿这番话,冲他无视那门外的众多侍卫便可知晓这位皇帝,是何脾性。
谢允两颗眼珠子一转,提着两个酒窝,又往前一步道:“不知方才刘师所言的转达,是转何话?”
谢允话对着刘都知说,眼却往殷赋那处扫。
殷赋笑而不答,熟视无睹,只装等刘都知开口。
果不其然,不过须臾,沧桑的嗓音便响起,“几座仙山的敕造之事,吏部如今定了人,礼部给了修建之方,如今还剩度支司拨银与工部量方。此事还需圣上裁定。”
谢允听完颔首,目光飘向殷赋,无声等话。
殷赋从不会在刘都知面前抹小皇帝的脸,他不温不火抬手示意谢允落座,开口缓道:“中书起草,门下审核复毕,我倒是能落签,就是怕这这度支司阻挠尚书执行。”
说完是面露随色,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看着谢允。
谢允在脑中速过着二人所言之事,颔首后道:“此为皇考遗旨,依朕而言,定当遵循祖制。度支司前些日子才有一波江南织造的款银进项,不知可够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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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用不了那么多,小皇帝对钱概念不深,可他这一问,两人是均不说话。
殷赋算计着这笔钱的其他用途,刘都知在皇帝与宰相面前,自然不能明参政事银钱。
不参与,不代表不给提示。
刘都知一个眼神递给小皇帝,对视之后微微一闭。
谢允了然忙道:“殷恩按流程落签便是,诸事照常走。”
殷赋一个提眉,一撑扶手起身,目光睨向刘都知与那桌面上的条子,话说的漂亮,却让人觉得总有些阴阳怪气。
“内侍省的心思自然该放在圣上身上,宫廷之内诸位事儿办的是恰到好处。宫外有些事儿,不必打着宫内的名头,若是有疑大可来问,如此,免去不少误会。”
刘都知闻言仍旧勾着笑,起身后对着殷赋颔首,态度颇诚,“中书门下平章事,自打先帝便器重,所言均在理,所做均没得挑。”
殷赋点了宦官手脚伸得太长,刘都知点了殷赋官职又夸赞一番,意在所作所为需顾及先帝与他这位先帝认可的都知。
殷赋不显情绪的眼看着刘都知,须臾后抬步离去,出门时扔了一句,“莫及,用这七十张拓印,换了那条子来。”
刘都知明显的退了一步,聪明人过招,你来我往,所以这个面子他要给,拓印不贴于市。
纵然他心知那条子糊的不行,但他自然猜到,一张轻重不明的条子,刘都知能说它是,他也能说它不是。
无关条子,只是火候把握而已。
殷赋出门时,去了趟暗狱,点了小枫出来,小枫一见殷赋立马问道:“清岚如何?”
“无碍。”
“无碍?她所受何刑?”
殷赋淡看着她,“谢澈怎会让你往偏宫跑?”
小枫一惶,忙解释:“不关主子的事,是我唐突了。清岚那张条子写着‘救我’二字,我着实着急,想递了去。”
殷赋盯着她的视线不移,抬手示意莫及递来条子,将其捏住一角拎在小枫面前,“这张便是罢,你遗落在偏宫门口的。”
条子皱巴,字迹模糊,但那大小却是符合,不等小枫确认,殷赋便一松手,由着条子转着圈落了地。
他一负手道:“廷深教出来的人,如何都这般冒失?他为何让你带药?”
药这东西,最好做手脚,能传不少话。
“补药,补身子的。”
殷赋看着她,丢了一句:“要进殷府可以,先去把你哥安抚好,否则,我能让你进来,也能让你出去。”
小枫一个闭目呼气,心道躲不过。
这日她在殷赋的安排下,自是回了玲珑阁。
她走后,殷赋才与莫及一同驾马回府。
回了府的殷赋交代完莫及便进了书房,今儿这一天当真是烦。
烦的是他明知清岚不会有事,可他迈步而去时,仍旧未控的加快了步子。
他没点灯,将自己浸在黑暗里,静下心来一点点拔掉对清岚的那份不该有的心思。
21. 许清岚
敲门声响起,莫及带着人踏进书房后将门一关,整个殷府又回归了寂静。
“会写字吗?”
黑暗里传来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女子听后紧绷着身子,在呜咽两声后,对着黑暗点了点头。
“给她一盏灯并纸笔。”
殷赋随意的吩咐一落下,莫及便驾轻就熟的在漆黑一片的书房中点灯备笔,从容且游刃。
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女子的面庞,殷赋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他对她没有印象,也懒得回想。
指腹一碰扳指,开口冷声,“在许府跟的谁?”
那女子拿起笔就写,她身后的莫及将字念了出来,“外厨房。”
殷赋摩挲扳指的手一停,外厨房?
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地方,主要给府内下人备餐的一个地方。
“许府满门被焚,你因何没死?”
莫及蹲下身,单手扶住她的肩,“别抖。”
待笔停,照读道:“因外出采买。”
殷赋冷然的视线在那女子身上转了一圈便收了回来,他根本不用继续问就知道,她在撒谎。
当时如果有外出的人,府里的人不会不告诉他。
所以这个女子的身份是假的,或者说本身就是刘都知假意安排来盯清岚的。
“回来见过许清岚了吗?”
落笔仍抖,“不曾,昏迷才醒。”
莫及添了一句给殷赋,“方才幽桐来报,说是若她醒了,速速来传,娘子要见,夜半亦是。”
莫及音散后,暗处飘来一声冷笑,带着无情的两个字:“杀了。”
女子即刻惊慌求饶,脑袋一下下磕在地面上,闷声不断。
真是命悬一线时潜能无穷,伤成这样分明动一下都疼,她竟能这般大动静,撼天动地。
可怜是真可怜。但殷赋有令,她这命自然留不下。
莫及蹲身便要去抓她,被她两下左闪,她忙指着自己的嗓子,又指了纸笔,对着莫及磕头。
莫及微停了停,扭头去看暗处的殷赋,这一停顿,那女子急忙又对着殷赋复指一遍。
无人说话,那女子指来指去突地顿悟,忙膝行抓来纸笔就写,往莫及面前一推,便两眼惊恐地看着殷赋的轮廓。
“《天象占侯簿》是假的。”
殷赋剑眉一压,双眼遽然锁住那颤抖不止的女子,疑惑的提声自嗓间抛出。
那女子许是吓傻了,听到殷赋明显的疑惑,她反倒一动不动起来。
莫及两指一并点了点纸面,提点道:“你如何得知是假?”
女子立马抓笔落字,莫及边看边道:“监正所给,长于竹筒。”(1)
殷赋不紧不慢,“监正送东西,如何会让你瞧见?”
“偏屋受刑,半晕,沈正未避。”
殷赋沉默少许,暄凉开口:“昨日清岚进宫前,监正才给?”
女子点头。
“莫及,杀了。”
莫及心内叹气,道这女子蠢,口无遮拦。
小命不保之人吐多少话都小命不保,自证用处才能因此留命。
这么简单的道理,生死存亡间却极少有人想的明白。
莫及将人拎了出去,淹死在湖里后又捞了出来竹席一裹放在后门处,等天明当着清岚的面拉走处理。
书房归静后,殷赋握拳抵唇间,细思着真假。
待莫及一回,他便做了交代,“明日她定会去玲珑阁,派人护她。”
他不能提点东西真假之事,一说她便会问,他懒得编理由解释。
反正真假也不是棘手的事,无关痛痒。
后门处两颗银杏,一夜过后那寒气集成一层白霜,浅浅一抹绒般铺在落地的银杏叶上,落叶未扫便被几道脚步踩出了脆响。
清岚一夜未深睡,满脑子都是许府旧人,天将明她便起来命人去问,哪知得来的消息是人伤的太重,已经没了。
满腹的话挤在嗓子口,却是石沉大海,不得回应。
清岚深深喘息着去看那张脸,那女子冻得有些发紫,发丝成缕发硬的半支着。
“这夜里,竟能冷成这样……”
清岚扭头不再看,转过身子迈出的脚步带着几丝落寞,“葬了罢,好生的葬……”
那女人伤的确实重,活不下来是意料之中的,故而清岚万分怨念挤来挤去转成无言。
她绕着湖走,望图以景疗心。
这名女子又让她想起了许府来。
许府的轮廓是春和景明,佳园自在的。
回想间好似都能闻见那夏日里满府的百合香,都能品到雪梨红枣滑咽而下时那甜丝丝的回甘。
那日谢澈在她离开时,为她准备的那碗雪梨红枣她吃了一些,这会儿是有些惦念起来。
她停下步子抬头掠树望阳,小小的太阳似才化冻一般,散的光还带着凉意。
“今年,大概冷些……”
喃喃自语,景冷风寒,万物都在徒增感伤。
双目轻阖,光丝还在眼前跳动,渐弱渐散直至铺平后,她睁开眼轻声问跟着她的莲香:“殷赋呢?”
“在书房,今日休沐。”
殷赋的名字一笔一划化火,灼在她心上,将方才的一切回忆烧的分毫不剩,殆尽无烟。
眼里的光散了干净,连余温都挥发的彻底。
她旋了身子便提步踏上九曲回廊往书房而去。
一过垂门,清岚被莫及拦了去路。
“娘子需等等。”
清岚探目看去,离得颇远,只那屋檐处竹影随晃。
她瞬息意会屋里有人,“人进去多久了?我需等多久?”
“进了约莫三柱香。具体等多久,未知。”
清岚心内一盘算,扭身的同时说了一句,“那我出府一趟,估着午膳前后回。”
她要将那《天象占候簿》,送去给师兄。
昨儿宫里那一遭,她没等到师兄,也没等来小枫,心里总归有些不安与忐忑,加之下一步如何落子,正好借此去祥问一番。
莫及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对着人吩咐加派了侍卫去护送。
倩影渐行渐远,莫及微温的眼神因接替而来之人而耷拉下来,抱臂的手指尖轮点着,略显不耐与憋闷。
他瞧着那人三步并两步的来,急匆匆,风火火。
莫及拧着眉长臂一拦,苦口婆心,“你可冷静些。”
安堂斜眼看他,听都不听,要往里闯,被莫及再度拦住,沉声开口:“乱了规矩?!”
莫及一把抓住安堂的右臂,压了声音道:“知你来作何,爷这会儿正见人,估摸也快了。可是她,找你了?”
安堂的面色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差,是一种悲喜交加之态。
他喉结一滚,看着莫及,挤着嗓子道:“送了封信给我,说回来了。”语调里带着极为少见的憋屈与窝火。
莫及等了几瞬,挑眉,“没了?”
安堂一个瞪眼,叉腰扬声:“没了!不就是没了吗!还要什么?她什么脾气你不知道?”
莫及抱臂换叉腰,与他同姿势,“她是你妹妹,我上哪儿知道?”
“我妹妹,我也十多年不见。我对她的了解不比你多。之前老跟她交手的是你不是我。”
“你还提?她多难缠难打你不知道?多少次我想一刀毙了她的命。要不因她是你妹妹,我早下死手了。”
“你敢动她试试!”
屋外连珠炮般的你来我往穿过竹林便只留风声来去。
书房内殷赋单手撑额,折着的眉心一松,敲桌的指节一停,开口淡道:“无名还有这么个身份,当真复杂了。”
这事一细想便知都是不可翻之事,许清岚被一个王养大,许太傅对此不闻不问,还大有将清岚妥嫁之意。
这事先帝不可能不知道,知道却不做反应只有两种可能。
一来是他默许甚至刻意安排,二来是他不得不视而不见甚至补救无果。
领他诧异的是这件事先帝连他都没说,要么是涉及机密不可说,要么是于大事影响微小。
从如今查出的蛛丝马迹来看,谢澈对这个位子觊觎的时间比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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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还要久。
“接着查,无名与先帝的关系宫里不会留存,你让人把重心放在无名身上。”
暗人拱手低头,“可要从,隐处,撕口子?”
殷赋眼眸一眯,“不动,隐处接着隐。”
长烛过半时他才挥手示意暗人退下,闭目缓吸后起身一拉帘后绳,屋顶便跳下一人落定于窗外对着殷赋拱手。
“许清岚走了吗?”
“回爷,方才已走。”
“让莫及进来。”
殷赋去到茶桌刚倒了杯茶,就听屋外隐约的唇枪舌剑渐明渐晰。
他一个拧眉,深呼一口气。
果然,屋门一开一关,屋里站的人除了莫及还有安堂。
殷赋单手撑着茶桌,皱眉看他,不过辩了两吸就看穿道:“小枫给你来了信。”
安堂憋憋屈屈的蓄势待发趁着这句话是全喷了出来,他几步上前,“这丫头无法无天了,也不知道来看我,就那不痛不痒几个字,让我上哪儿找她?玲珑阁?”
身后响起莫及拉长的声音:“其实她在玲珑阁,反而安全。”
安堂犹如被踩了尾的猞猁,一个半跳面冲莫及,手指向他,“你听听你说的什么猪话!那么多年,我提心吊胆,你不是不知道啊!她莫名其妙被派出去,一年多杳无音信,现在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你就说万一又被派走呢?醇王要有动静了,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他怎么可能不安排小枫?万一……”
莫及挑着一边眉看他跳脚,语重心长,“知道你想尽责,可她如今就是这么个身份。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在醇王手里,她走丢那年估计就已经死了。你清楚现在的形势,莫要因私误公。因她误事。”
安堂沉了面色,停了几瞬,音色一降,“我何尝不知?我只是担心,若她又被派到什么未知的地方,那如何是好,若有危险,我都不知怎么救她。”
“无需你救。”殷赋不温不火地看着安堂,“反而需要克制你自己,别连累了她。”
“何意?”安堂又上前两步,“爷,知道什么?她会被安排去哪儿?可是危险?”
毫无沉稳,尽是慌张。
殷赋指腹一揉眉,叹道:“一涉及小枫,你就变得愚不可及。”
话自然是说了,殷赋都不用猜就知道清岚回来的时候会带来小枫。
果不其然,杳霭流玉,风过无声的午后。
跟着清岚踏进殷府门槛的还有小枫。
安堂躲在大门边的树后,紧紧盯着那道身影,全然不顾自己的样子,活像一只紧紧趴着的知了。
她还是穿的暗红色,仍然喜欢全束起长发。
好像晒黑了些,也瘦了,定是在外受了苦。
一起这念头,便是处处皆可证这念头。
心里把这一年多她在外受的苦楚添砖加瓦补了个齐全。
不觉间,双眼噙起薄泪。
待到小枫随清岚走远,他才轻颤着抹泪离去。
因他沉在自己构建的情境中未拔出来,自然关注不如素日。
他未藏的背影一点点走远变小。
“在看什么?”清岚回头顺着小枫的视线瞧去,辩后笑道:“那是安堂,不是殷赋。他们身量很像,若看背影,难辩的。”
“我知道,他是我哥哥。”
“你哥哥?”清岚压着嗓子没嚷出来,“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哥哥?”
也不往倚棠苑走了,清岚拉着小枫寻了一处小亭便坐,欲细问来。
雨后云薄,巽风和慧。
清岚单手捂着衣领,双眼又润了泪出来,“从未听你说及……”
小枫捏着衣袖,“没什么可说的,四岁之前我不记得,四岁之后只有你与主子。”
“可是,安堂是殷赋的人,你,是师兄的人。当真,无巧不成书。”
清岚很诧异,那么多年,小枫没说过,谢澈没提过。
她开口轻问:“你哥哥是安堂,师兄知道吗?”
“知道。”
“知道,还让你来?”
“正是知道,才更该我来。”
22. 不必隐藏
清辉沉星,浮云流光,银月似拢纱。
倚棠苑门口出现了两道挺拔的身姿,殷赋负手而立看着那烛光攒动的主屋对着抱臂而立的安堂道:“说何作何,心里有数?”
“放心。”
举着风灯而来的幽桐与莲香对着二人行礼,幽桐开口:“晌午回后娘子就一直与小枫在屋内说体己话,始终未出屋。”
安堂忙接:“可吃过?小枫住哪儿?”
“吃过了,我二人送进去的。”
顺着莲香指去的方位一看,是挨着主屋的一间,原住着幽桐,此时挪了出来给小枫。
殷赋深沉的目光笼住主屋,开口说道:“让许清岚出来。”
待幽桐敲开房门时他放低音量对着安堂道:“人我带走,她,你自己解决。”
安堂视线刷向腾给小枫的那间屋子开口略疑:“那间屋子。”
“还可以,那间屋子比主屋安全,你要实在担心,就拉到你自己的屋里去。”
安堂快步一撤,面向殷赋,“那如何使得?小枫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大晚上的去我屋里,你少浑说。”
殷赋挑着眉尾看他,眼底浮出戏谑。
晃动在地面的灰影引了二人的视线看去。
洞开的屋门处一道娇影微靠,挡了烛光。
清岚披着对襟锦罗旋袄,乌发随盘,清清丽丽地站在檐下。
垂挂的风灯随风一晃,那光落在她面庞上,潋滟熠熠,似晨光下的粼粼漾微波。
殷赋前日狠了心折断的情丝又开始无根而发,大有雨后笋之势。
她只是站在光下,只是站在光下。
殷赋却觉光哄万物生,周遭都柔了起来。
他双拳不自知的紧握,骨节几响,突升一股怒意杂乱无章的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他有一丝冲动,过往从不曾有过的冲动。
他想按住她,想拥她入怀,想握着她的细腕,扣住她的下颌与她唇齿相交。
这念头似巨兽觉醒,赶不走,杀不死。
抑制与收敛,隐忍与约束。
情字无解,他不能起心动念。
松动的心像翻过的土,随着她的靠近,被她步步夯实,变得坚硬,不留空隙。
心里的巨兽狂吠,他不可以。
他的目光从温酒微醺的柔情渐渐变成寒风萧索的炎凉。
他以为,他做得到,一如往常。
哪知她一开口,他便差点缴械投降。
“寻我?”清岚才洗漱毕,贴着面颊的发丝还未来得及干,一双眼似被朝露酝过一般晃着水汽。
白皙的皮肤,滑腻的细颈,在这流照月色的衬托下,妩媚婉丽似近妖。
殷赋静看着她。
分明她只说了两个字,不痛不痒的随撒。
他的内心竟觉一落雨倾盆般爆裂。
到底是什么千年幻化的妖精,惹了他的注意,又在不知不觉间勾了他的心。
祸水妖孽,显于世间。
嗓间突的挂钧,殷赋折眉渐深,许久后卸了一口气。
罢了。
情字无解无需解,起心动念一时间。
纵了欲念,又如何?
又凉又沉的声音响起:“你今夜去书房住,小枫留下。”
正与安堂眼神对峙的清岚一愣,一个后退,“我不去。”
她轻蹙起眉,双手紧了紧旋袄,满眼警惕的在殷赋与安堂之间来回扫,又回头去看立于屋门口的小枫,对着殷赋道:“有话明儿再说罢,你明日不是无事?”
“谁告诉你我明日无事?”
“师兄。他分析你明日无需上朝,要在府内捋些思路的。你且回,明儿我寻你去。”
说完转身就要走,没踏两步,风灯照亮的地面就倏然浮现一道气势逼人的黑影。
她细腕被握住一扯,整个人转过身子的同时旋袄一扬,落了地。
殷赋一个蹲身将肩膀抵在她小腹上一把扛起她,有力的臂膀一压的膝窝,制约了她双腿的幅度。
清岚一声惊呼后捂唇,突的反应过来,是下了狠劲去敲他后背。
她扬头就见小枫冲了出来,却被安堂一把拦住说了什么,再想看清时已转过了门廊。
“你放我下来,我有腿,自己会走!”清岚气的声音都在颤,又不敢大声,只能压着音调,用锤他来表达愤怒。
“你会走,但你不乖。”
她不乖?她为什么要乖?现在的她底牌比刚来时多了不少,为什么还要装模作样的对他乖?
越敲越用力,两指一掐意在隔着衣裳拧他。
殷赋一笑,空着的手一抬,冲着她的臀尖就是一拍,这一拍不得了,清岚是脸红到耳根,麻麻涨涨。
千万句骂言往上堆叠,集结在嗓间正要往外冒就听两道女子的娇声自一边传来。
“给爷请安。”
“给爷请安。”
清岚急忙捂着眼将头垂下装鹌鹑。
幸亏殷赋是一点停顿没有,视而不见的掠过了,不然她这个样子,真是有伤风化,有碍颜面。
待到走远,过了垂门进了书房的地界,她捂眼的手一松,忙问:“方才是谁?”
“不重要。”
“重要,是谁?”
“两位娘子。”
“哪两位?”
“不重要。”
清岚真的气怄了,一口气提着不落不出,咬牙逐字道:“放我下来!”
殷赋没放,绕过书房进了后屋,抬腿踢开门,用脚一勾将其关上。
直直走到桌前,将她放在桌上,双手一撑她身侧,自上而下睨着她。
一路扛着人过来,他如浪的气息还未定,携着高于她体温的呼吸,一点点围绕在她的周身飘来荡去,惹得她有些失措。
清岚手撑臀后微微后错了身子躲他,垂着的头偏着,好似停了呼吸一般,谨小慎微。
“怕?”
她小声的哼唧抖落出来,“怕你不知好歹。”
这么个地方,这么个人,谁强谁弱她还是分得清的,忍一时风平浪静。
殷赋听完一笑,带着扳指的那只手掰正她的脸,垂目看着她说:“要好要歹,尽数在你。”
柳眉一蹙,软掌扶住他的腕,“我要好,你松开。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她这猫挠般的威胁落进殷赋耳中便是带着欲拒还迎的娇嗔,本能冲使让他撑桌的手顺势而上,按着她的细腰往他身前推进。
她的躲避与拒意着实扎眼,其实方才他在犹豫,若直接将她扔到床上又有何不可?
现在的他心绪很复杂,若他真强要了她,她可真是恨透他了。
过往不在意,今后还需步步为营。况他有信心,尘埃落定的那天,她会明白。
突如其来的被动贴近让清岚霎时警觉起来,殷赋对她态度的转变她不是感觉不到。
最初的他看她时,眼里是冰冷无温的。
她知道,那时候他同意她入府是因为尹梨。
后来的他看她时,眼里是流动馨和的。
她知道,那时候是因为谢澈。
现在的他看她时,眼里是携风带雨的。
她知道,他在纠结摇摆。
纠结的是什么,她不愿细想。
摇摆的是什么,她不肯细究。
她不信他会动情,他也不该动情。
且不说他们之间深仇大恨还夹杂着利用妥协,就说有个尹黎,他们也不能如此。
清岚握腕的手往他前胸一顶,语无伦次,“你,我,什么。做什么?”
殷赋一笑,嗓音似磨砂,“你是我的妾,你说我做什么?”
她心一慌,“你那么多妾,何故盯着我?”
他心一紧,“因为无人似你……”
她颤音说出绝人心的话,“能连醇王?”
同样一句话,换了场景与心思,便彻底换了意思。
醇王两个字,于殷赋而言,是一道提醒。
正因她知道,才会故意提及,点到为止,双眼轻瞄着他不再出声,好似在确定。
殷赋歪头一笑,心道她反应快。
视线落在她的唇瓣上,斟酌后开口引导她:“你有没有想过,我夜宿倚棠苑,又带你进这后屋,在寒衣巷里还迫你褪了所有衣裳。你该不该是我的?”
骇然的一双眼紧盯他,在她微微摇头的时候他再度开口:“我昨日忽想起,若他们寻了嬷嬷验身,那一切都会崩塌,回归初始。这么个微不足道的破绽,你道该不该抹杀干净?”
清岚惊骇到不知所言,她骇然他的话怎么没有道理?宦官那般多疑,手段又下作。验身这样的事,不可能做不出。
可是,可是。
“我,我做不到,你不要逼我。”
“我没要逼你,只是提醒你,莫要因小失大。你走了一趟玲珑阁,带了什么指示回来我不过问,但我提醒你,你涉了很多事,兼听则明四个字何意,明白吗?”
清岚一双星眸微撤惊骇,心里复述,兼听则明四个字。
她声轻似蝉翼微颤,“你希望,我也与你商量。”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意味深长。
若不是一根仇恨的绳子拉着,作为协同者而言,她确实该与他商量。
可她做不到,心里做不到,身体也做不到。
“松手。”她不喜他碰她,“我便不说,又能如何?”
殷赋将扳指轻搁在她的唇上,其余四指扣住她的下颌,“我说过,往后诸事与你商量,你若不说,那我的判断便会有偏差,我若有偏差,怎么与廷深互相配合?”
清岚冷静地回他,“你不会有偏差,因为需要商量的事,师兄会说与你的。”
“他说与我?那派你来作何?”殷赋折了眉心,语气不虞,他不喜她的屡次拒绝。
“因为我若不来,只能是死。”她看着他,“结党营私是死罪,不管许府冤不冤,若新帝追究,我是罪臣遗孤,我必死无疑。但若依了宦官的打算嫁与你,我还有一线生机。”
“你想活着。”
“我想你死。”
四目相对,一人眼底透着坚定的狠绝。
一人眼底藏着回首才觉的心动。
他松开了她,在心里划破她的冷漠,让自己回归冷静,沉默后开口:“在你得偿所愿之前,我且问你,若他们真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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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对你,你道何解?”
清岚没说话,也没看他,垂目不知所想。
殷赋心里一颤,一想方才自己说的话,他竟是期待,期待她点了头说把自己给他。
莫名其妙的引导,只为了本能想要拥有她。
烦闷,似霜降。
挥开这股意识,他直起身子,绕过桌面落座后曲指一敲,随手取来纸笔。
“坐。”
清岚扭过身子看他的架势,提了音调,“如何?这会儿说事儿?”
他狡黠一笑,“不然呢?床上说?”
清岚二话不说立马坐好,不等她开口,他便说道:“塘泺榆塞现已造的差不多,抵御北方的骑兵该是够用了。工部改良的弩机现能发射二里有余,边境之城如今采用打井护城的方式来守,在防御上可以抵抗北方的大举入侵。”(1)
清岚听完揣着疑惑道:“怎的,与我说这个?”
殷赋点笔画图,轻描淡写,“因为一国之事无非内忧外患。如今朝内权利交叠三方博弈,这是内忧。北方借此为攻,这是外患。方才我所言的是防守,我朝重文轻武,将士兵马能力偏弱,但是人口,协同,技术,这都是支撑我们防御的能力。有这一层防御,我们可以与北方谈和。如此一来,外患便可先放下下,只深攻内忧。”
殷赋将简舆图推给清岚,往后一靠身子,看着她道:“廷深一定会要工部,因为工部造兵器,控了兵器便是控了武力。若能再收了兵部那便最好,可我猜他不会冒险收兵部,而是会放重心于刑部,待到刑部一收,整个尚书他便可控。”
清岚盯着那张图,是塘泺榆塞的大致位置,与北方入侵欲攻的方位。
她指尖有些发麻,不是因为殷赋看出了谢澈的计划,而是一国要事,就这么握在一个佞臣手里。
她突地有些不解,以殷赋的能力,在先帝缠绵病榻的时候完全可以大权独揽,为何要大费周章的与宦官为敌,又坏事做尽?
疑惑一起,断然开口:“你就没有想过,改朝换代?”
殷赋两眼一撩看着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不解释,反问:“想过吗?”
他眼眸一眯,“那我问你,谢澈为什么不篡位?”
清岚一急,“他无需篡位,他是王,太子已死那位子本就该是他的。”
“可先帝亲立了旁支。”
“你看朝中谁人服?多少人因为这个事站到了师兄的身边,先帝这份旨意下的难以服众,若不是因病危落旨,你看有多少反对的声音。我且问你,若是寻常,你中书门下会不复议?会任由先帝独断专行?”
殷赋听完不怒反笑,“你当真是大胆,质疑先帝旨意不说,还说其独断专行,又把我中书判了一道。”
清岚有些懒得与他咬文嚼字,“你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殷赋摩挲着扳指,不去解释方才清岚的质疑,而是转回话题,看着她道:“我说过,诸事与你商量,你想问题太浅,我把形势告诉你。让你的角度高起来,站在局势中,你才知道你面临的,会是什么。”
清岚盯着舆图的视线未移,她一瞬间有些恍惚,这样的视角,是谢澈从没教过的。
她不知道如何解释现在的心情,就像淹在一口大缸里,一隙残喘。
鬼使神差般开口:“师兄要利用仙山之事拿下司天监与工部。”
“我知道。”
清岚一点点挪了视线看向他,“吏部定的人,明日便会走,我……”
“你什么?”
殷赋眼中莫测的神色让她有些接不住,她又偏了头躲,听他道:“你不喜欢廷深让你做的事。”
她呼气定睛,“喜不喜欢不重要,达成目的才重要。”
“那你为何犹豫?”
“我何曾犹豫?”
他轻声一笑,“倔强。”起身一掸袍,向着床边而去,“自己过来。”
警觉瞬起,“作何?”清岚站起身子,“你把我扛过来,说这么一番话,现在又要与我同寝,若要我说,大可不必。”
殷赋一褪外袍,“如何不必?”
清岚看着他只着寝衣坐于床边,便往桌边蹭了蹭才道:“我身后是师兄,他们不会这么不顾师兄的面子。况且他们要看的是你对我的态度,你来了偏宫,便够了,他们不会做这弊大于利的事。所以你方才所言验身一事,不通。”
说完一顿,又道:“至于工部与司天监,里面本就有师兄的人,只是一直深藏未露,他会命暗人传消息与你,届时你们配合就好,我的要紧大事,是连通韩娘子,在府内做出些动静来,引了宦官的视线,好让你们能更多一层助力。”
音落烛光一闪,滋啦一声,一根灭。
对视的两人都陷入沉默,清岚指尖扣在桌面上,才撇开眼就听他一声轻笑,“你,聪明些了。”
她一嘟囔,“师兄教得好。”
“过来。”
“我不。”
“等我去抱你?”
“你为何非要这样?”她不得不正视她的所想,“你是不是,对我动了心思?”
她问的直接,以为他会隐藏,哪知他是直截了当,“是,我想要你。”
23. 我疯
他站起身子,向她而来,“你给吗?”
“你疯了……”
他进她退,退无可退,又至墙角,他混哑开口:“你问我这个问题,你疯了吗?动心多奢侈,你不知道?”
她茫然间胡乱说出口,“那你这又是要做什么?你既知道奢侈,就莫要再对我流露出非比寻常之意。”
殷赋顿住,心间发麻。
原来他自以为的深藏不露,竟是如此显而易见。
清岚一句话,让他抽开情丝去看自己的内心。
动心多奢侈,尤其是对她,尤其是这个阶段。
他用沉着冷静构筑起来的铜墙铁壁,被许清岚这个手无缚鸡之人用指尖轻点几吸就开始松动起来。
多可怕,情会抽走理智,徒留不堪一击的脆弱。
他折起眉心,静看着清岚那张娇颜,开口时,回归了冷静,深深压死自己冒出来的情意,“你心里有一个人,对吗?”
清岚一个呼气扬脖,“是,如何?你应该也清楚,我现在的身份是你的妾,但早晚有一天,我不会再是。”
清岚明白,师兄登位那天,一定会先将她剥离开殷府,再对他下死手。
“话说太早。”他抬手又将她锁在自己的臂弯间,“有些事,时机一到便会浮现,有些事,你会自己去悟到。”
他轻轻躬了身子,额间将要触她,被她踩尾般急切地一推,“尹梨呢!你怎么对得起她!”
“我对她是愧,她满门,为我做了铺垫。”
清岚双目染着潮气,凶狠狠看他,“那我许府不是吗?我许府满门,不是为你做了铺垫吗?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殷赋看着她炸毛的样子,头一次明言,“许府不是。”
清岚一口噎住,想斥责怒骂又觉无需废话。
想阴阳怪气又觉他不以为意,憋了几吸憋出一句:“我要回倚棠苑。”
殷赋双唇噙起浅弧,“安堂与小枫的关系,你知道了。”
他偏头看她,“方才你看安堂的眼神不对,显然是欲言又止。他们兄妹也是一年有余未见,你与她有多少话说,安堂与她,不会比你少。”
他抬手撩起她的一丝散发,绕在指尖道;“你希望我与你商量,还是我一意孤行?”
“何事?”
“就寝之事。”
真是吃了个扎实的硬馕,“你就这么坚持?”
殷赋看着她,讳莫如深,勾唇一笑,拍了拍她的肩,“放松些,你不愿意我不会逼你。又不是没有同床共寝过,还不适应?”
“你为何非要我与你同寝?”
“因为我想。”殷赋往前几寸俯视她,“别忘了,你的身份,于情于理,理所当然。”
他头一次感受到情感的矛盾,想将她推远,对她视而不见以此来绝心,可情势不许。
想拥她入怀,给她柔情,又知她不会接受。
就在方才,他突至一个念头,对她温柔以待,让她适应在他身边,等到水落石出那天,或许她会愿意彻底交出自己。
不愿也无所谓,他等得起。
看着清岚脸色越发沉下去,他一乐,帮她寻个理由,“明儿不是要找韩娘子?今日夜宿书房,是不是个好理由?”
清岚磨磨蹭蹭,心里一杆秤量来量去,终是瞥他一眼,“卷了被子隔在中间,你不许过来。”
他笑里飘过邪魅,奸计得逞一般。
这夜,烛灭得慢。
清岚不许灭灯,殷赋依了她。
一人好睡,一人无眠。
晨起的敲门声来自安堂,殷赋开门时唇角挂着浅弧,看得安堂一愣,余光快速瞄向屋里,而后笑意渐浓,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殷赋一挑眉,“何事?”
安堂同样挑眉,“不是你让我晨起来寻你?”
清岚拢着发飘过来打断二人,“挪个地儿,让我出去。”
二人颇为配合地一让,直到清岚的身影消失安堂才转回身拿手一指殷赋,语重心长,“巫山云雨滋味不错,可你莫要太过上心,女人的身子都一样,她早晚要死的,别连累了你。”
殷赋无情一瞥他,关门前冷冰冰道:“去书房候着。”
才出垂门,清岚就见小枫与莲香说着什么往她这处而来。
视线一碰,各自加快了步子,“姑娘…娘子。”
昨儿清岚说过,毕竟身在殷府,还是要唤许娘子的,可小枫当真是不愿意,又碍于莲香在身侧,只能咽了不虞,遵府制。
莲香眼尖瞧出她二人有话说,便笑道:“方才领着小枫走了几道熟悉熟悉,既然有小枫陪着娘子,那我便先回为娘子备衣。”
莲香行礼告退后,小枫急忙上前两步,神色紧张,“他可是,欺负你了?”
清岚一思昨日,摇了摇头,“他不会的,他有分寸。”
二人顺着廊道走,左右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免得让有心人听去。
才转出廊道,便碰到了有心人。
清岚歪头看,辩后道:“周娘子?”
周冉,刑部送来的人,刑部这个地方两方势力交叉,一波在殷赋手里,一波在刘都知手里。
周冉一笑,不经意的一提裙,露出内袍腰间的紫穗子来,她往前一步道:“许娘子当真是深入爷的心,叫我等羡之不及。兰苑里备了些好茶,不知娘子可否赏脸?”
清岚视线从那穗尖移到她的面上,笑道:“自然,入府许久了,总也未与各娘子往来,有心走一走的,即是娘子来邀,哪有不去之理。”
二人说些无用的客套话往兰苑而去,行于湖边时,迎面而来两人,让这宽松的气氛紧了一紧。
周冉停下步子,率先开口:“当真是奇事,韩娘子怎得与柳娘子走得这般近了?”
韩霖自不必说。
柳鑫,吏部送来的人,也是明面上谢澈的人。
清岚从未寻过她,原因很简单,谢澈说过不会用她。
所以当时清岚试图去寻这府里的暗人,都没想过去寻她。
韩娘子勾着笑扭腰而来,“呦,我道谁呢,许娘子。”
韩霖的三角眼带着审视之意,视线在周冉那内袍挂穗处停了一瞬便挪开了,阴阳怪气:“我只当这许娘子经了我这一遭,不会再对府内其余人有好脸色才是,毕竟这府里,没人干净,哪里想,竟是不惧?”
柳鑫上前一步对着清岚一笑,又对着韩霖道:“这大清早的,何苦呢?请安要紧。”
清岚无温的视线落在韩霖面上,直到柳鑫半拉半扯将其拽走才开口道:“身为下贱,怎么入的府。”
周冉一笑,“爷的脾性,我们不知,你还不知吗?”
这话中话意味颇深,听得清岚一蹙眉,扯了话题,边走边说,“请安?说的是谁?”
“夫人。”
清岚步子一停,“尹梨?”
“对,在这府里,素日来安生,但是女人家集于一处,总归是会想方设法做些什么的,请安这件事,便可让府内几人借这由子共行一段,或闲谈,或对事。”
清岚心道这帮人会想这旁门左道的法子,再一思也可理解,毕竟府内人多,又不能光明正大的来回走动,自是要寻个好由子的。
尹梨的名字一出现,清岚多少还是有些感怀,她嗓间发苦,还是惦记她,一颦一笑的惦记。
垂了的心思动静被周冉看了出来,一声叹息:“也难为你,那时你与她要好,谁不知道?也是弄巧成拙,你竟遭了这么一道事。”
一进兰苑,周冉将门一关,“来,一边吃茶,一边细聊。”
日光耀耀洒在兰苑的红瑞木与金枝槐上,漏下的光斑在地面拼出条条剪影来。
影随风动,待到日头正高,影变成点时,屋门被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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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岚出来的时候,面色发凝,怀里抱着东西,与候在门口的小枫说了什么,就见小枫拿着东西往府外而去。
看着小枫一走,她急忙转身,快步向着书房而去。
推门而进,开门见山,“图。”
殷赋一眯眼,安堂接过话,“什么图?”
清岚提着一口气,关门后往桌前而去,视线逡巡在桌面上,“昨日你画的图。”
“什么图?”安堂顺着清岚的话看向殷赋,见他是深深一笑,吐两个字,“烧了。”
“那就再画一副。”清岚神色偏紧,“昨日你画的他们欲攻方位之图。”
殷赋不动声色,“昨日不是给你了?为何不记在脑子里?”
清岚长呼一口气,绷着双肩,“我不记?你昨日扛着我来?又把我逼到墙角,还让我与你同寝,你自己说我哪里有心思去记?”
殷赋摩挲着扳指,往圈椅扶手上一歪,“许多事,就是在这一呼一吸间,没人会为了你再来一遍,你没记住就是没记住。你要这图,自己想,自己画。”
他说着,顺手抽来纸搁于桌上,对她一个招手而后起身让位。
清岚双眼盯着他,赌气般绕了过去直接坐下提笔作势便要画。
笔尖悬在纸面上,半晌落不下。
沉水香的气息靠近她,捏笔的手被一掌包裹住,清岚一紧,下意识就要甩开,被他一手按肩,话落于她耳侧,“别动,该画歪了。”
不痛不痒六个字,让清岚不得不放松了腕子,由他握着落笔。
他画的很慢,舔墨细点,比昨日的简图要清晰得多,昨日那一笔带过的群山今日变成了山尖细描,恨不得高低错落都画个清楚。
安堂从瞠目结舌到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是摇头后叹息,视线蹭过殷赋握住的那只软手,落在图上辨过后开口道:“循然何时这么会教人了?”
安堂扬着笑,看殷赋一个随然而厉的眼神闪给他,忙双肘撑桌,盯着图,“呦,欲攻图,这不是兵部的东西吗?”
清岚一听,正在思索如何说,殷赋边画边开口:“判断出多少人马与所攻之处,自然就能对症下药。新帝登基,需要在兵事上站住脚,那么他第一道关于调兵的旨意便尤为重要。能推算出这些的,满朝估计就我一人。可这话宦官不信我会告知,所以只能让你来从我手里套这份图,我说的可对?”
他按在她肩上那只手轻捏了捏,往她细颈处一挪,四指扣颈,拇指一挑她的下颌,迫她抬起头后,他俯身看着她,笑道:“瞧你方才紧急的模样,受了威胁?还是许了好处?”
他说完指尖一松转而按住她的后脑让她再度低下头将视线落在纸面上提笔复画道:“或是交换?”
清岚一个蹙眉呼气,不知他怎么看出来的,憋着猜忌问:“你知不知道《天象占侯簿》是假的?”
殷赋一笑,“所以你拿到真的了?送出去了?”
“我...”
“其实无所谓真假,有没有那张图,司天监都能收回来,主要看工部。”
“怎么收?”
“你师兄没和你说吗?”
没说。
一想这事清岚生了几分火气来,谢澈没有告诉她,这让她有些不虞,她不喜欢在殷赋面前那么被动。
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清岚栗眸微转,盯着图扯开话题:“你画的可真?”
“怎会不真?”
“他们要的,你会真给?”
“为何不给?”
“为了算计。”
殷赋将笔从她手里取出,单手撑在桌上,看着她道:“我所有算计,全因与国有利。过往不给,是没到时候。此时就算他们不要,我也会在朝上向新帝递出。”
一番话搅得清岚云里雾里,她一个疑问冒在心里,未说出口。
殷赋,会为国之大事考虑?
24. 他撩眼时
一张图从书房到兰苑,再从兰苑飘进宫里落在沈正手中,递给了刘都知。
“她真是快。”刘都知那双总是如铺了尘般的双眼一眯,瞧不出情绪,“新人备好了?”
沈正弯腰,低眉顺眼,“备好了,等吩咐就能送。上回的事儿查得还是不清,于娘子的死仍旧蹊跷,那伤,确实像镖……”
刘都知挂着细纹的唇角一抿,抬手止了话,思后沉声道:“若殷相与醇王联了手,你觉得会如何?”
沈正心内一紧,谨慎的眼瞄向刘都知,计较后笑着吐气道:“醇王对咱们素来尊敬。”
确实素来尊敬,可到底几分真假谁说的清?官场之上手握重权,谁不是几张面孔来回换?张张都真,张张亦假。
刘都知将图一搁,留着长甲的尾指轻敲桌面,“不管谁在这位上,为了内外信息互通,都不可能撂了内侍省。给醇王个甜头示好,再拉个仇恨给他二人。”
“都知想要给什么甜头?”
刘都知一抿唇,视线划到那舆图上,“让司天监监正过来一趟,另,新帝该设宴了。”
司天监是个甜头,许清岚就是那个仇恨。
没人弄得清新帝究竟为何突然搞了个冬宴,好似故意不给各官细思的时间一般,从下令到赴宴,仅有三日。
说郑重其事又颇为仓促。
说不甚上心又特安排皇家别院。
日月交替,斗转星移,三日瞬过。
这三日来殷府里算是鸡犬不宁,那日清岚正在尹梨的牌位前想心事,莫及敲门后进,说了新帝设宴命她陪同之事便离开了。
那日之后,清岚未见过殷赋,他总是在忙,也不知忙什么。
清岚无暇顾及他,只因她也同样忙,和韩娘子一起做出那些动静是搅得府内不安生。
一会儿在湖边围追堵截掐起来了,一会儿又拉着人去对方屋里摔砸抢,还各自拎着稀奇古怪的药包说熬完了往对方嘴里灌。
总之,什么动静大就做什么。
对于清岚而言,她是真的讨厌韩霖,非常讨厌。
借着这个机会是当真做了不少她自己都觉得肆无忌惮,不顾分寸的事。
又因这缘由,而不去看愧,只放大心安理得。
对于韩霖而言,她是真的左右为难,殷赋给她的任务是做足了与清岚势不两立之态,拉住宦官的视线好给仙山那边抢出时间来。
可宦官也不是傻子,她们突然之间的掐架自然会被问询,一来二往不知何处露个马脚她便会性命不保。
如此便只能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去拿捏火候。
偏许清岚好像来了劲儿,真是下得去手,喘息都不给,上午砸完下午抢,逼着她不得不反击。
气的韩霖发笑,说什么知书达理的太傅嫡女,不过也是本心恶毒之人。
而殷赋是始终不管,面都不出现。
这两位祖宗打成这样,自然是背后所有的部司全知了。
三日的胡作非为起了作用,刘都知等人的眼始终盯着殷府,还寻过韩娘子一次细问。
对过的话,自然问不出子丑寅卯,不了了之。
目的达成的清岚还没来得及从事儿办得漂亮的欣喜中回过味儿来就被殷赋气了一道。
今儿他是一早就进了宫,只派了莫及来说备好轿辇后让清岚直接上车便是。
当清岚看清所备何车时,是一股火溢了上来。
又是这个逍遥辇。
在莫及的催促下她是憋着一口气上了车,一路摇摇晃晃到了宜春苑。
宜春苑,皇家别院。
高台林立,配上池沼和树木是精致华丽至极。
可这会儿雪又未下,春又未来,是横竖差了意思,但小皇帝说了来这儿,自然众人无话可说。
清岚来得早,一下车就开始寻那让她烦闷的罪魁祸首所在何处,殷赋没寻到,却是看到了谢澈。
他随立于宜春苑门口,与清岚视线一碰,旋即扬了笑。
清岚双眼一亮,笑着对他颔首。
左右一环顾,众臣还未来,周遭冷冷清清,她便大胆地抬步向他而去。
才走几步便被莫及拦住,“爷吩咐,今儿只许在爷身边。”
清岚不愉,“为何?”
她本就吊着气,这会儿又听这话是烦上加烦,添了反抗的心思出来。
转身对着莫及,坚定开口:“你让我跟着他。那我问你,他人呢?”
莫及如实回答:“爷在宫里,会与圣上同来。”
“那便是了。距离众人来少说还有一个时辰,他让我早来,要我在门口等着吗?”
莫及拧眉一呼气,“让娘子早来,是因……”
对话被谢澈的声音掐断,“岚儿与我同进,我带你见陈康。”
清岚一个微扬下颌,带着轻慢的眼神划过莫及。
谢澈这句话,自然让莫及有些难接,殷赋之所以让她早来,就是为了见陈康。
而陈康本就是吏部的人,吏部又是谢澈的。
这会儿是谁都没想到,谢澈竟然会提前到,如此一来,莫及实在寻不出由头来拦下清岚。
看着清岚随其离开,他只能跟上步子紧随其后。
谢澈负手在前领路,偏了头问她:“小枫带去的药,可吃了?”
清岚微微点头,含笑,“吃了的。”
都是些补气血之物,莫及细查过,也是在殷赋许可后才同意了清岚正常服用。
谢澈余光扫见莫及,欲言又止。
清岚瞧在眼里回过身道:“莫要跟着我们了,我瞧着时辰,自己会去苑儿里的。”
“爷说了……”
“不管爷说什么,首先,他让我见的人我这会儿正要去见。其次,他又不在你盯我做什么?再者,我都说了到时会去苑中寻他。我跟在师兄身边,还能有意外不成?”
莫及哑口无言。
论理,他可以跟着清岚,但不该跟着醇王。
“你便先去吧,我们最多一个时辰,说完便回了。”清岚又以此为催,说了一遍。算是止住了莫及的步子。
确认了莫及停下,她才加快几步跟上缓了脚步等她的谢澈。
步调一致时,听他轻声说:“伶牙俐齿了。”
“嗯?”
谢澈笑看她,“这三日,你做得不错。”
清岚眼里亮晶晶的,提声压音,“成了?”
“嗯,问题不大。”
他的肯定让她有些开心,微微低着头藏起娇柔的笑颜,全盘的发髻拢在发顶,雪颈露着,白皙无暇。
谢澈在眼神变暗之前收回了目光,开口问:“知道为什么让你见陈康吗?”
她摇头。
“想见你,便给了殷赋个由子,让你早来。”
清岚抬眼看他,“嗯?想,见我?”
谢澈笑如春风拂面地看着她,“不行吗?”
极轻的一声哼唧,“嗯。”似绒毛触过一般惹人心痒。
谢澈骨缝一酥,弯了眼去看她。
瞧她面色,含苞待放般又嫩又润,低着头藏羞赧。
可毕竟经了诸多事,褪去了小姑娘的那份纯真无暇,从内而外散发出窖藏陈香般的诱人来。
这嫣然娇媚的样子竟是比过往那冰清芙蓉的模样还要勾他。
似花又似酒,经闻浅尝犹带香。
谢澈眸色一紧,似她的沉香熬成了浆,落进他的眼里,让他双眼不自觉的显出深邃与不明显的迷离来。
不经意的对视时,他生压下嗓间一股火,笑着添了句:“陈康在文选司,负责文官的铨选。这个位置多重要你知道的。”
他握拳的手松开,因紧握而发白的指节开始回血,麻涨的感觉顺着指尖往回流动于全身。
他还是纵了自己一回,俯身靠近她,做出密语之态,压了压声,唇贴着她耳边说:“他是皇亲。”
清岚星眸一睁,单手捂唇,“哪个皇亲?”
哪个皇亲?
谢澈空了一瞬,恍惚源自她的香。
她身上的冷梅香好似藕丝,那么细那么绵长的往谢澈的心上挂。
缠缠绕绕裹着他,难舍难分。
他喉结一滚,微涩含哑的声音掘开薄唇钻了出来,“在位那个。”
四个字,让清岚迷糊。
殷赋让莫及传的话是让她见陈康,说会涉及刑部之事,具体是什么并未详说。
清岚自然也没提,她的想法很简单,陈康是谢澈的人,万事有谢澈在,她无需担忧操心。
知道今日谢澈必是会来的,本欲见面再细问,哪知方才他竟说其实是个由子,为的就是引她提前来,为的只是想见她。
他的话,她信的。
仔细一嚼方才那句他想她,清岚心里有些发暖,心间略微发涨。
不好意思表露出来,便只能借由惊讶来掩盖她的欢喜与微妙的失态。
出神的清岚被谢澈轻拍了拍后腰,示意接着走,待到门口时两名绯衣宦官拉门而出,对着谢澈行礼后做出恭请模样。
宦官在此不意外,意外的是这两人清岚有印象,是偏宫里跟在沈正身边的两个人。
她心内悬起疑,提着小心的观察判断着。
一进屋内,四把椅子两满两空。
沈正与陈康各坐一把,见谢澈进来是均起身颔首。
“坐罢。”谢澈抬手向着清岚一指空椅后便落座对着陈康道:“聊得如何?”
陈康拱手回:“初具雏形。”
与陈康的面不改色不同,沈正的表情就意味深长得多。
他双眼带着狡猾的心机看着清岚,几瞬后一移,对视上谢澈时开口道:“吏部的井井有条着实离不得醇王的悉心,枢密院与御史台的事方才均已提及,还得再劳醇王费心。”
沈正特意再拱手,颇为尊敬,“都知千万叮嘱转告其意,醇王的意思,我等必会上心去办,不止如此,还有一番好意将提。”
话到此一停,示意之下两名绯衣宦官倒了茶来给谢澈与清岚,沈正勾唇看着,提道:“龙园胜雪,圣上赏了些,尝尝?”
龙园胜雪四个字敲了敲谢澈与清岚的心房。
这是他们这么多年在拢雪峰时常饮的茶。
清岚自打进了府便没再喝过。对于谢澈而言亦是如此,自打清岚离开,他便收了这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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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始终觉得,这茶一直刻着清岚的名字,不是与她共饮便索然无味。
今日沈正拿了这茶出来,二人都是心里一颤,四目相对,大有过往回忆扑面而来之意。
清岚在鼻尖发酸前垂目瞧去,银丝水芽杯中转,茶香四溢,勾人去品。
在她犹豫时谢澈已经尝后搁杯,回味时轻轻折了眉,不待再去深究这味道何处不对就听沈正一扬笑,带着谦敬——
“正巧得了一副定窑瓷子,黑如漆,白如玉,这会儿有了龙园胜雪,怎可没有棋子棋盘?”说着向小宦官抬手示意取来。
清岚听完看向谢澈,心间的话冒出又咽下,在她正要开口时沈正移步挡住她的视线,对着谢澈轻声道:“秋夜香,圣上亲赏的。特意说了今儿个为醇王点上,为棋助兴。”
沈正背对清岚,一张脸上的油滑不加隐藏,讳莫如深的眼直勾勾盯着谢澈,不言而喻。
聪明人的过招,有时几个眼神往来便足够了,谢澈从折眉到目光由凉转热,不过几瞬。
沈正一提唇角后视线盯着谢澈,试探着回身对着陈康道:“陈郎中不若移步至排屋?再细说说?”
谢澈与沈正二人这无声的一幕陈康自然看进眼里,他默不作声听完后两眼探向谢澈,等他开口。
见他是剑眉星目带着深沉之意,有异于往常,但又不甚明显。
谢澈双眉一皱,做出了决定,他声线发平绷直,“陈康且退。”
四个字,表了谢澈的态度,松了沈正的气。
房门一关,没回过味来的清岚看着棋桌上的两罐棋子与白檀木棋盘是呆了足足四五吸才问:“下棋?”
纵然他说只是想她寻了由子见她,但是到底进了这屋子,见了陈康与沈正,总不能是,只字不提?只下棋?
瞧谢澈没回话,她起身靠近他,见他微微垂着头,秋夜香的轻烟围绕在他身侧随飘后散,“师兄?”
又进一步的清岚正欲低头去看他的神色就被他嘶哑浑浊到极致的嗓音吓了一跳。
“别过来,岚儿,别过来……”
清岚这才发现谢澈握拳搁于膝上的双手已经骨节绷得极白。
她心内陡颤,忙上前半步蹲下身去看他面色。
毫无血色到惨白的面庞上一双黑曜石般的眼开始变得越来越浊腻。
他的眼好似敷过蜡一般,让清岚心内更紧。
他怎么了。
“师兄,你怎么了?”
谢澈没说话,将头垂得更低,全身都在绷紧,紧到从肩至手,都在颤。
清岚彻底慌了神,急忙起身就往房门处奔,欲唤人前来,哪知手握门环却是如何都拉不开。
“来人!醇王身子不适,快寻医来!来人!”
她急得热锅蚂蚁般,不断拉着门环嘴里也不停念叨,她的紧张让她忽略身后迅速逼近的声音。
“岚儿……”
清岚停下,立刻回过身,“师兄,你怎,”
后面的话还未问出就被谢澈堵了回去。
他几乎整个人压在清岚的身上,若不是他双手撑在门框上,清岚早就倒了。
她茫然失措又心急如焚。
百感交集间感受到他一道极深的呼吸落在她肩颈处,透过细腻的皮肤往她心里沉。
热得发闷,带落她漂浮不定的焦急。
他在自控,她能觉察到。
他的煎熬全在她的眼里,透过双眼往心里扎,从不曾失态过的一个人,此时是颓败到了极致。
他是谢澈,是谢澈。
此时褪去全部的矜贵,徒留下被动的失态。
失态到埋在她的细颈间,失态到不去克制粗重的呼吸,失态到任由本能而不去解释。
可清岚没有觉得委屈,没有觉得暗淡,相反心里是一丝丝的发麻。
他身上的味道是那么熟悉,他这个人是让她感觉那么的亲切,亲切到触碰都让她觉得安心。
她没有推他,相反竟是抬起藕臂轻轻扶住他绷得发硬的臂膀。
虬筋在衣下随着心跳起伏,不知情的清岚轻轻拍了拍他,问——
“师兄究竟怎么了?”
她猜,他是被下药了。
方才一直很好,直到喝完龙园胜雪,她试着问:“可是茶有问题?”
他发烫的前额贴在她的雪肤上,极轻地点了头。
清岚撑住身子为他稳着,心内颇为诧异,沈正怎么敢给他下药?想起沈正引走陈康,又锁了这屋子。
她心里瞬间划过一个念头,再开口时音调带了几分小心与恐慌,“师兄所服什么药?”
谢澈医术很好,他说的话清岚不会怀疑,正因如此她更恐惧他说出让她害怕的话来。
“媚药……”浑浊到发黏的声音揪住清岚的神思,不等她回神,谢澈声音又起,“茶里是药引……诱发,是香……”
一颗心往谷底沉去,清岚扶着他的手一点点松开,她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觉,一种本能的害怕席卷而来,但她又在庆幸,是他。
松开的软手被他一把握住,他撩眼时,眼底全是侵略,急促又发烫的呼吸喷洒在她细颈上,引她一同升温。
25. 乖
“师兄……”
她声如蚊呐,双眼带了轻微的惧色看他。
她从不曾见谢澈流露出这种眼神过,这个眼神里明显的侵占之意,蚕食之色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一时分辨不清,这还是他吗?
握住她细腕的那只手不停升着温,她能清晰感受到他越来越难受,他在强撑,在拼力克制。
一时语塞的清岚不知该怎么去说,只能撑着一双眼去看他。
他喉结滚动,掌下用力,却仍尽力维持着一拳的距离。
这明显的犹疑与压制落在她眼里,引了她心疼。
她微微松了心,松了身子,“师兄……”
两个字,让他拼力搭起的理智天崩地裂,功亏一篑。
扶肩的手瞬移至她下颌,五指一扣,拇指一抬,她便扬起了头。
谢澈紧如绷弦的视线钉在她柔软轻启的唇瓣上,不过一瞬,覆唇而上,辗转碾磨。
他的吻极具侵略性,攻城略地一般。
舌尖顶开她的贝齿,一寸不落的汲取着。
下意识推他的那只手被他握住,交剪于身后扣在一处,他腾出一只手再度控制住她的下颌,抬起她,让她可以更深的交出自己。
又软又滑,腻蜜似甘泉。
在她快要窒息时,他松开了她,也松开了理智,一把抱起她往床铺而去。
清岚见状在他怀里挣扎起来,双手去抓他的衣襟,“师兄,你冷静一点。”
她是心疼他,想要帮他,可用自己的身体帮他,她没有来得及做这个准备。
她害怕,怕他不知分寸,也怕自己起心动念,还怕事态不可控,演化不可知。
她焦灼不安地一遍遍重复,“师兄,你冷静一点……”
谢澈不听不理会,将她放下的同时倾身而上,一手扣住她的下颌再度俯身索吻,另一手,解开了他腰间的扣带。
清岚心内越来越慌,她挣扎着,幅度也越来越大,渐渐出了哭声,“师兄,师兄你醒醒,有没有别的办法?师兄,有没有?”
埋在她细颈处啃咬锁骨的谢澈一偏头,就见一滴泪滑了下来。
视而不见,继续贪恋着她的柔滑。
“廷深…”
充耳不闻,沉溺在她衣下那温热发软的触感里不肯罢休。
她哽声更浓,“谢澈……谢澈……谢澈……”
一声声渐弱,一声声认命。
从不曾自她口中滑出过他的名。
他一顿,微停。
埋在她胸前强势索要的谢澈因竭力停下而全身不可控地发起抖来,攀至顶峰的药效让他不断在清醒与沉沦之间撕扯来去。
他试着松开她的细腕,灼热的掌心离开她的一瞬间,万蚁蚕食,噬心碾肺。
冲动复来,他抬手钳住她的下颌,用牙一咬她肩侧的衣襟,正要撕开时,他指尖一触一蹭,她的面上湿乎乎全是泪。
他呼吸一滞,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心间盘旋。
她不愿意,又怎样呢?
就这一瞬的犹豫,引出一道脆弱似枯草的声音,清岚语调都在晃,似最后的挣扎,“木若成舟,覆水难收...”
木若成舟。
覆水难收。
他不知心颤是因身抖,还是因她在惊慌失措下还能出言相劝。
煞鬼桀魔一般在他体内狂轰乱炸的本能被她气若悬丝的几个字给按压了下去。
他强逼自己克制住躁动,混沌不堪的双眼里浊浪拼力排空。
过半的理智回了笼,他才肯抬眼去看她。
被撕出毛边的衣襟胡乱堆叠在她胸侧,露出的雪肤之上是星星红点,她锁骨间还留着他方才不知分寸咬后的齿痕。
经泪滑过的鬓边几丝青发随贴面颊,几丝搭于唇瓣。
被他吻到发红的丹唇莹莹如夭桃,香肌泪濯,如蕊经不住坠雨打,落了娇色,服了软。
那双美得不像话的眼此时似泉般凉,流动在眼底的是无可奈何又于心不忍。
鸦羽沾泪,惹人心疼。
若说他那叫嚣的本能因理智收了一半,那清岚此时的样子,让他收回了另一半。
清岚说的对,他不能急,也不该急。
她一定会是他的,但不是现在,不能自乱分寸,丢了筹码,丧了时机。
宦官这一出动静,一来拉了仇恨隔阂与他和殷赋,二来也让谢澈自己,乱了阵脚,露出弱点来。
他确实,不该冲动。
撑起身子看着她,似淤泥一般不透气的几个字从嗓间刮出来,“别怕,我不碰你,但我需要你救我,岚儿救我……”
他抖颤的双臂震着清岚,一滴灼汗落在她锁窝处,烫在她心尖上。
她唇瓣开阖,气若游丝的吐字,“师兄……”
拢在她心上的无助一点点驱散开,她涣散的双眸开始聚焦,逐渐看清他的神情。
那双眼让她心头重重一颤,他眼底的猩红透着浓烈的遏制之意,他还在拼了力强忍。
她记忆中的谢澈,温和儒雅,处变不惊。
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狼狈至此。
他额间的汗渐集成滴,顺流而下,于鼻尖滑落,攒在她锁窝处,被他用拇指拭去。
“岚儿,救我……”
她轻轻点了头,孱弱的声音响起,问他:“要怎么救你?……”
滚烫的手掌扶起她的身子,灼热的视线落在她掌心上,握住她的手,颤声在她耳边,“岚儿,这么救……”
炙热如木焦,涸竭至龟裂。
她柔软的掌心摩擦升温,硬和热的触感让她茫然失措,胆怯惶惑地让她欲看不敢看。
可实在是怵惕不安又讪讪窘窘。
她视线飘来晃去落无可落,根本不知往哪儿放,只能偏开头,胡乱盯着晃动的床纱。
粗重的呼吸声刺激着她,让她羞到指尖发麻。
偏谢澈紧紧包着她的手,她不敢使劲去握,又无法松开,渐快的频率,灼热到发疼的掌心让她不可控地轻喘起来。
她的喘息,让他一停。
她听见粗重的呼吸渐渐转向她,紧张之时后脑被一只手按住,浊腻的声音躲开发丝钻了过来,“把眼闭上,转过来。”
他的手只轻轻按着她,她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一种本能一般的屈服加上一点点若隐若现的自愿让她缓缓闭上眼,轻轻转过头面向他。
按在他后脑那只手开始加力扣住她,双唇贴上的一瞬间,抽动复来。
清岚一个激灵蹙起眉,他握她的力度加大了,他不疼吗?
那么快,那么用力,她手都在酸,都在灼热,都在胀痛。
她的瞬惊给了谢澈可乘之机,舌尖一顶便钻了进去。
不同于方才的强势索吻,这一次的他给她留了换气的口子,在她紧绷时会微微松开她,让她捋顺呼吸再度覆唇而上。
她真软,温香玉柔,娇嫩欲滴。
让他进一步弥足深陷,想下狠手去摧毁她,让她哭到声嘶力竭,让她似残花一般单薄脆弱的浮在榻上,蜷在角落。
内心深处天性的反应让他急速抓住理智,深深皱起了眉,他想摧毁她,越美好越想毁掉。
这是他第一次,那么深的想要她,想要毁了她。
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为什么自己会把她养的那么乖顺,那么单纯,那么美好。
不到这本性激发的时候,怎么就意识不到呢?
他加快了频率,意图在极致过后等待沉稳回身,浮云转几番,茶凉停温,香烬落灰。又深又长的呼吸将污浊吐出体外,独留下餍足等待冷静复来。
软掌是何时磨红的她都不敢去细究,只知道谢澈后来帮她擦洗时,火辣辣的疼,一碰就疼。
她因疼而绷紧的掌心明显的肿着,谢澈的视线停在其上,开口时嗓音仍旧嘶哑,“可怪我?”
他看向她,她单手抱着蜷起的双腿,双眼湿乎乎的,就像因来不及躲雨而湿透的幼兽一般瞧着可怜。
她轻轻地摇头,他接着开口,“我不知道,他们会下药。”
“我知道……”
谢澈疑声问她:“你知道?”
清岚微微点头,“师兄不会这么做,也……”她微微偏头躲开他的视线,轻声,“没有必要这么做……”
谢澈看着她,意味深深。
他养大的姑娘,他觉得他了解。
可自从去了殷府她就变了,变得聪明,识时务,他知道,那都是殷赋用痛苦教会她的。
他不是没想过让清岚学会这些,只是他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女人太聪明,她只需要乖顺就好,只要乖顺,乖到眼里只有他就好。
此时再见她的模样,他知道,她还在。那个乖到对他言听计从的小姑娘还住在她的身上。
一股满意的愉悦飘了上来,他细细想着下次如何与她相见,如何再度让她乖顺。
“岚儿,累吗?”他抬起她的下颌与她对视,微倾了身子靠近她,似那吻扯开了一道口子,让他靠近时不再需要刻意维持礼节,而是跟从本心,得寸进尺。
丝丝缕缕的冷梅香飘进鼻尖浸满了他,眼底复浊,却没了再度索吻的借口。
一思一动念,换了句话说出来。
“我该怎么谢你?未经人事,选了救我。”
她方才的一切反应,慌张、无措、惊讶、不得要领,都在陈述一件事,他的清岚,是干净的。
浊中染欲的眼看着她,柔声道:“看着我,回答我。”
鸦羽轻眨,湿乎乎的眸子一点点转向他,欲语还休。
还是一抿唇,眉心一颦,面浮羞赧,坠了视线望向皱在一处的裙摆不言语。
他笑着松了手,一揉她的发顶,扶肩将她搂进怀里,“往后,可会不想再见我?”
怀中人轻轻地摇头,他提唇一笑,“是不会,还是不想?”
小小的声音从他怀中游出来,“想见的。”
她借着他的怀抱悄悄漾起一丝笑,说修成正果有些夸张,可她就是觉得,她应该是他的,她从小,就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这么亲密的接触过,她算不算终于是他的了?
抱着她的人紧了紧手臂,在她耳边落音,只一个字,却满满是爱意,“乖。”
一个字,就稳住了她。
冷静下来后,她有一点点懊悔,为何要阻止他,为何会哭,为何会怕。
她的拒绝会不会让他对她起了隔阂?
她的退却会不会让他对她的忠心起了疑?
她笑意渐收的时候,他松了手,起身去整理衣衫,清岚看着他的背影,好几句话想问又问不出口。
东想西想,又想要个明确的回答,翻来覆去间,一个妙招从乌云密布的脑海里冲出来。
一声肘磕床框的声音让谢澈扣腰封的手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清岚两眼含泪捂着手肘委屈地看着他。
他无奈的笑挂于面,视线从她的右手寸寸上移至肘边,“如何磕的?”
清岚撇嘴,压着心虚含糊其辞,“没扶稳,不小心。”
他轻声一叹,将那只修长的手摊在清岚面前等她来扶。
他掌心的划痕变浅了,但依然让她看着心惊肉跳,欲言又止后,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脱了结痂的伤痕,柔柔地问,“疼不疼?”
他笑,“不疼。”
谢澈就势握住她的手拢在掌内,另一手一托她的肘将她扶下了床。
清岚重心不稳的一歪,几乎是全然靠在了谢澈的身上。
他愣了一瞬,方才集回的理智又有四散奔逃之意。
他没吭声,只专注看自己的内心。
心里似滚石碾过一般凹凸不平,他的冲动压都压不住,真想把她抢过来,藏在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他握住的那只手那么软,绵若无骨一般,让他痴迷神醉。
深深呼出一口气,理智爬了出来压下冲动,不急,不能急。
他的无动于衷落在清岚便成了心怀芥蒂。
两个人各自怀着心思,面笑,心重。
屋外云澹风幽,帘内错吸归静。
门环处锁链碰撞之声一起一落,收了链子的宦官候在门口,瞧着日头正要敲门,屋门往内一拉,风带寒气入,撩起谢澈带着折痕的衣袍与未束的发丝。
他黑瞳恢复了过往的平静,余光给那两名宦官后道:“都知做事唐突了些,一个司天监,可不够。”
说完微微偏头,对着躲在门板后的清岚柔声道:“你在此处等等,我传小枫来,给你重新梳妆一番。”
一声轻轻浅浅,含含羞羞的哼声飘出来,勾了谢澈极轻地一笑,面色一转,冲向屋外时,归于平淡。
他关门而出后去了哪里,清岚大概猜得到,他也需要更衣束发,况且刘都知做了这么一件事,他不可能轻描淡写的掀过去。
但是有一件事,她隐隐知道。
就是谢澈多少,默许了刘都知做这件事。
清岚心里发紧,将其归结为他心里有她,想要她。
这算不算是他的一次试探?
可她方才的反应,又算不算抗拒他?
懊悔渐浓,化成一颗痣一般点在她心上。
她心内如小火慢炖似的冒着泡,其实如果不出这些意外,她会嫁的人,应该是谢澈。
说不清此时是何心情,有空洞、有无措、有懊丧嗟叹、有喜怒不知,还有一丝庆幸。
几炷香的时间,没帮她理清心里乱成结的思绪反倒大有越理越乱之意。
她习惯性的仰望谢澈,本能般的相信谢澈,赌命般的听从于谢澈。
她的一切都是谢澈这个人养出来的。
可此时她脑海里却偶尔会飘过一个模糊的身影,清岚不肯承认,甚至刻意规避不去细究,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都让她烦闷。
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烦闷欲丢而俑者却来。
坐在屋里等小枫的清岚被骤响吓得差点扔了端在手里的茶杯。
门是被两名侍卫踹开的,破门的瞬间冲进一股不容忽视的罡厉之气。
清岚几乎不用确认就知道,来者殷赋。
殷赋迫人的气势里带着锋利,眉宇间夹着明显的愠怒。
他一到宜春苑门口瞧见莫及那发苦的面色就知道事情不对。
等一细听,得知宦官锁了门他都不敢直视内心的那个猜测。
一双眼淬着冰射向刘都知,随意给了小皇帝两句敷衍就带着莫及往那房屋而去。
长襟随步调起伏,玉质?尾晃击出声,谁人听了都知他在刻意维持冷静。
踏进门的一瞬间,悬着的心在看见她的时候落了一半。
但随即又拎了起来,她散发垂肩,衣领带着撕后重理的折,瓷肌细颈上那一道齿痕像压了印一般显眼招摇。
她在惊慌。惊慌因何?因他?还是因谢澈?
她会不会委屈?会不会向他讨要拥抱?会不会让他为她主持公道?
所有的惦记的念头在她开口的一瞬间,化为乌有。
“你怎么来了?”清岚嗓音里还掺着飘忽,“小枫呢?”
呵,她真是知道怎么伤一个人的心,也知道怎么惹一个人生气。
殷赋没回答她,他双眼锁着她,目光里带着检查的意味,步步走近她,视线落在她的面上。
她哭过。
鬓边的碎发还集成一丝,一道清浅的泪痕半干着藏在发丝下。
她是躺着落的泪,她躺下过。
心疼被怒意驱开,他舌尖一顶齿根,本欲扣住她下颌的那只手犹豫后还是只捏起她一缕发丝。
“告诉我,发生什么了?”逐字挤出这句话后提着审究地盯紧她,不错过她的一瞬表情。
清岚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微微偏开头不知如何作答。
她猜殷赋该是知道的,从他气势汹汹进来这件事就能看出来,可是这件事她没法开口说。
余光被他占满,蹲下身的他拉长了一口气后又问一遍,“告诉我,岚儿。”
清岚一急,看向他,“不许叫我岚儿。”
栗瞳里的人影变了温度,变了形色,他单手撑膝缓站而起,“是吗?那他为什么可以?”
仰头与他四目相对,“他与你不同。”
“何处不同?”
“处处不同。”
处处不同吗?
她不愿意的,他从没逼过,他那么想亲吻她,那么想抱着她,那么想拥有她,都因她不愿而生生压了下去。
可谢澈呢?
殷赋目光所及,不堪细想。
似熟透红樱的唇,欲盖弥彰般遮住颈间红痕的衣领,还有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的毛边。
一切都在控诉方才的激烈。
都这样了,她还在维护谢澈。
怒火中烧,恨不成器,“他好在哪儿?全为一己私利。”
清岚猛地站起身,“比你好,千倍万倍。”
他一咬牙,“他那么好,你给了吗?”
胡思乱想最可怕,他说出的话变成秤砣反压回他心上。
他往前一步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手扣住她的下颌,五指一收迫她抬头。
“给了吗?说话!”
清岚来了火气,他在疯什么?她给不给,轮得到他来质问吗?
抬起手就去掰他,不管不顾的用力划疼了她,令她一个收手,下意识的看去。
不待看清便被殷赋一掌握住,清岚又一急,“你松手!”她使劲抽着手腕,奈何他握的紧,任她拼尽全力也如蚍蜉撼树,纹丝不动。
“别动!”殷赋抬眼时凛冽的眸子透着寒气,“怎么肿的?”
他的眼带着针,刺着她,“说,怎么肿的?”
她怎么说?
她的沉默让殷赋一拧眉视线划到她另一只手上,握住抬起一看,并无不妥。
截然两面的一双手,此意为何,显而易见。
他极轻地一笑,随即声音更凉,“是你不同意?还是他中道而止?换了这个法子?”
“我……”
清岚剩下的话没来得及说,就被他用力抱进了怀里,“别说了,我知道了。”
他问完就后悔,怕听见她的回答,伤他的心。
情起而深,如湖中断崖,穴中深渊,望不见底。
情起而浓,如窖藏陈酒,熬干酽茶,一滴化水,便是馥郁。
他叹出一口气,庆幸又懊悔。
一股愤怒化箭,指向宦官,连带谢澈。
脱口而出时转成了软羽,对着清岚。
“需要,我带你回去吗?”他压了怒,特意稳了声线,意在哄她,“或是,带你去散心?”
她答非所问:“他被下了药,没有意识的...”
他怀里的人那么软,那么暖,可从颈侧传来的声音带着摸索般的小心,那么坚硬,那么凉人心。
她在解释什么?
殷赋没回话,真是觉得许清岚像只妖精,把他揉成一团随后狠狠压进水里,就是故意让他喘不过来气,故意让他命悬一线一般。
他的沉默让清岚心内又一紧,若殷赋因此对谢澈有了误会,那太过得不偿失,心内迅速想着法子,又添一句,“你知道他的,他不会的。”
殷赋彻底闭了眼,呼气压怒,“那你呢?如果他会,他要。你给不给?”
“你在说什么?”
殷赋捏住她的双肩视线再度带着检查的意味看着她,自额开始,寸寸往下。
看得清岚有些发窘,不由得想要挣脱,又一想谢澈与方才自己的态度,忍了忍道:“我没有,我不愿意,他不会逼我。”
“你是不愿意,还是没做好准备?”
一针见血,道破清岚最深处的想法。
就这一句话,让她瞬间怒火中烧,带着被看破的气愤,她用力挣脱开他的双臂,后退一步将双手背于身后,盯着他,用冷透的声调说道:“你记不住你我的关系吗?几次三番要我提醒?”
怒意随话而出,塞都塞不回去,清岚气的一抖,不等殷赋做出反应,对着门口扬声唤道:“小枫呢?”
“娘子。”
门口候着的小枫一直竖着耳朵听,一听见清岚开口唤,两下躲开莫及的阻拦探了进来。
清岚闻声看去,敞开的门框边露出小枫半边身子,怀中抱着一身衣裳,目露担忧。
她转回脸,冰冷带驱意的目光晃在殷赋面上,撵道:“还请爷先去。”
让他先去?
不愉飘出,沉声开口:“去哪儿?”
清岚星眸一瞪,不可置信,“出去。我要梳洗更衣。”
殷赋听完一折眉心,万般恼火,他的妾,换个衣服还要他出去?
平时也就罢了,为什么谢澈可以对她上下其手,而他,却要出去?
他负手一立,严声厉色,“小枫把东西搁下,我来为你换。”
“你疯了?”
“我疯了?你是我的女人,你穿寝衣的样子我都见过,你扭捏什么?”
他真是越想越气,他的女人,刚刚和别的男人共处一室不说,还差点为其献了身,不说求他庇护,还让他出去。
堵着一口气,憋的不上不下。
“端来!”殷赋看着清岚,话对着小枫。
“你吼什么!”清岚被他这一凶下了个激灵,她本就烦躁,这会儿殷赋又在火上浇油。
“我没吼你。”
“不是我就能吼吗?”
殷赋一愣,“许清岚,你疯了吗?”
清岚一顿,“殷赋,你疯了吗?”
殷赋看着她,眸色渐冷,带凉了音调,“随你。”
说完不再逗留,抬腿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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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大步几迈便闪了出去。
房门被小枫关上时,清岚紧着的身子才泄了气般的一松,开口带无奈的哭腔,“真不是东西。”
小枫急忙上前,将衣物一搁,“究竟怎么回事?”她扶着清岚的肩俯身一看,心里一揪,“主子,定会为姑娘做主的,那帮东西,定会付出代价。”
清岚微倾身子看一眼关上的门,轻叹后道:“你说师兄,会不会,怪我……”
“不会,姑娘做任何事,主子都不会怪的,不仅不会责怪,还会护着姑娘的。多少年了,哪回不是如此?”
清岚紊乱的思绪被谢澈幻化的模样给捋平。
谢澈二字把方才殷赋带来的烦闷给一点点驱散开,留下微温轻轻暖着她。
脑中闪过几个画面,俱是他以身相护的样子。
在她谎称背了棋谱的时候,谢澈帮她挡了师傅的查问,挨了一戒尺。
在她去道观为母亲打醮不留神睡过时,谢澈替她抄了《度人经》。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清岚轻轻提了提唇角,极轻地舒了一口气,小枫说的对,这么多年谢澈护她已经是习惯了,不会责怪她的。
她扶桌起身,往屏风后去换衣裳。
换衣而出,落座梳妆时,小枫观察清岚面色后轻声问询:“姑娘好些?”
随着清岚的点头,小枫俯身开口:“主子有些交代,工部四司,工部和屯田,不能等安插人了,需要直接釜底抽薪。虞部和水部里面的人,到都是养好了的,届时就看如何配合。”
清岚细指一捏腰间香罗带上的流苏,一听便知,谢澈要开始动工部了,而且是时不我待的动。
她压声开口,“从寒衣巷入手?”
镜中的小枫点了头,又说道:“主子的意思,工部之事,他不能太出头。先帝给了太多权利到内侍省,让其管了工部诸事。若他意味过显,太容易事倍功半。这次最好的法子,是让殷赋出面,替我们将工部收了来。”
“如何收?”
“工部派出丈量设计仙山的工匠一共四人,这些人需要收下,仙山做引子,撬动工部洗牌。再利用圣上批拨的那笔银子,让殷赋在明面上将其收了用作吃喝玩乐。”
“暗地里呢?”
小枫又低了低身子,拨着清岚的发丝道:“造兵器。”
清岚身子里窜过一丝凉意,心跳都漏了一拍。
私造兵器是什么罪,无需多言。
谢澈要让殷赋挡在前面。
清岚眼里一晃决意,与小枫四目镜中对,“怎么做?”
小枫将发髻盘好,插了钗后小声开口:“静候,快了。”
枫红褪去,青松缀绿。
宜春苑中飞檐翻花,艳鸟松间跃。
清冷又不失生机,虽不及春的盎然,但独有一番静谧之意。
清岚随扫几眼,实在静不下心赏景。
一转过廊间花窗,捏着帕子的手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只阔掌紧握住。
蓦地一吓,正要惊呼,看清来人。
她柳眉一紧,来时一路的盘算一璇,转了态度,溢出笑来,糯着嗓子,“爷。”
殷赋挑眉一顿,他本一肚子气,见清岚自廊道飘来便起了坏心想要吓她一吓,她这软乎乎一声‘爷’,倒是显得他的心思像那三岁孩童般幼稚。
殷赋不松,清岚不动,小枫往后一退,留了空间给他二人。
“又在,憋什么坏?”殷赋拉长音调说这话,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温和,“怎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清岚粲然一笑,“方才是我不对,本也要寻爷的,面圣总不能我一人前去。”她笑似春风拂面,柔润的一塌糊涂。
殷赋面不改色,心道她撒谎,但也无所谓,他乐得看她笑,心里会发麻。
一看天色,又一细听周遭动静,把握着时间,在唇角弧度更深之前,他松了力道,轻轻牵起她往宴堂而去。
走的不快不慢,清岚目光落在他的掌上,顺袖而上,轻落于他的背影处,心里犯疑,直接问他:“你不,做什么?”
她本想问他可还生气?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他不会是意气用事的人。
但他又分明是对她动了心,动了心怎会不生气?
殷赋步履未停,只目光发阴,开口时语调听不出不快,“做什么?你希望我做什么?”
清岚皓齿一咬朱唇,“你倒是,平静。”
殷赋听完一笑,“不然呢?上蹿下跳?”
他听得出来她想问什么,她软了态度这本身都让他有些合意,他倒是可以给她个提醒,“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们会这么明目张胆,不像其作风。”
“恩?”
“就这件事,几个线索往一处一聚,稍加分析便可通透。他们的性格,不像会这么悍然不顾的。”
殷赋当然生气,但这件事怒火对谁都没用。
情绪宣泄唯一的意义,就是让他和宦官更深的结仇,无所谓,本身仇就浓的化不开了。
清岚步子一顿,引了殷赋停下回头看她,“没想过?”
殷赋的一句提示让清岚这才意识到蹊跷,宦官一直以来小心谨慎,因何今日这般莽撞,“为何?”
为何?殷赋莫名冉起一丝火,埋怨她心思瞎放,不由得语气一沉,“想不通?仔细想。”
“想不出。”
他唇角一勾,又起了坏心,“想知道?”
“想。”
步子停下,面对着她,“抱着我。”
清岚柳眉一蹙,正要斥责就听他补充,“莫要让人听了去,自然要挨得近些。”
她真是一口气噎住,不愿意抱他,“不说算了,我可以去问师兄。”
说着,便要绕过他往前走,被他一把抓住胳膊拎回来,目光一厉,一句话从牙缝里挤出来,“我说不告诉你了?你站好。他们要么是欲盖弥彰,要么是不以为意。”
清岚听完一愣,又一想,轻声问他,“那你觉得是哪个?”
“都有。”语调一冷,抱怨一句,“该想的不想,不该做的瞎做。”
清岚皱着眉腹诽,不知他在阴阳怪气什么,“我瞎做什么了?”
“欲拒还迎,别忘了你的身份。”
她的身份,清岚这次倒是颇为平静,她沉稳的开口,又一次表明自己的态度,“殷赋。”
四目相对,他看清她眼里的寒冰扩散,听她润唇吐出狠心的话:“什么该做什么不该,无需我多言。你我不过假象,望你莫要越界逾矩。”
殷赋眼中的柔润也点点散开,留下些说不清的瑕疵,几吸后一笑,“他可以的,我不可以。”
说完掌下一用力,将她拉近箍住,“可你是我的,也请你谨记。”
殷赋心内一空,有些难受。
她无法无天他于心不忍。想坦诚相待又难言隐衷,一股燥意扭来扭去转为一口浊气呼出身体。
两人各自拎着心思,你一言我一语,为对方划着界限,为自己挣着分毫之利,这么一路斤斤计较的到了宴堂中。
此宴本就是内侍省做的局,为的就是通过清岚让谢澈与殷赋之间划出深深的鸿沟来,故此所邀之人并不多,也无需多。
进了宴堂,在宦官指引下一落座清岚才稍稍放下的心又拎了起来,只因正对面抬眼就见的人,是谢澈。
他又恢复了温润如仙的模样,与身侧之人说着什么,不时点头露笑。
不经意的视线一对,谢澈看她的眼神里超出了安慰,炙情未满。
就这一个笑,让清岚明白,他没有在生气。
她下意识去握那只肿着的右手,一触一疼一蹙眉,未来得及收面色,余光就见殷赋蹭了过来。
他抬手一搂她的肩,另一手勾着她的下颌,引她视线看向他后道:“你那弄虚作假的本事呢?藏藏你眼里的光。”
说完顺势牵起她的手,一压指尖摊开软掌定睛瞧去,“方才说我的话,我还给你。记住你自己的身份,莫要让我三番五次的提醒你。”
他不肯松她意欲抽回的手,直到莫及从身后递来一小盒药膏子他为她抹上才算罢休。
“怎得,还能准备药膏?”清岚自是有些不解,下半句讥讽的话因他的神色而咽了下去。
他垂目细抹的样子实在与他这通身的气派不太相符,动作又轻又柔,带着明显的小心谨慎。
似呵护至宝一般,纤毫寸捋。
在座约摸二十余人,殷赋就这么旁若无人的为她擦着药膏,一想这伤因何而来,清岚的面上就浮出羞赧来。
偏开头视线往谢澈身上一滑,就见谢澈亦在看她,面上仍旧提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只是眼里似被蜂尾蛰过一般,带着淬毒的痕迹。
不等清岚细看,她肿胀发疼的手就被殷赋用力地一握,惹得她下意识一声惊呼,忙捂唇回头恶狠狠地看向他。
听他轻描淡写道:“专心些,不只是药膏,莫及还准备了别的。”
“什么……”
圣上驾到四个字将清岚的怒斥之话憋了回去。
随着众人一道起身行礼,坐后等了小皇帝开口起宴。
龙山炉内香烟起,青屏烛摇坠幻来。
箜篌催出折腰舞,丝竹鸣响水袖飘。
珍馐玉馔映银盘,佳酿摇于琉璃觞。
起时踏歌转金波,落时余音泛耳畔。
乐停舞止,酒过三巡。
小皇帝视线在殷赋与谢澈身上飘来飘去,咽下一口鱼鲙后对着谢澈道:“皇叔参宴,一人至,万象新。”
谢澈听完将杯一搁,拱手回道:“圣上谬赞,承蒙圣上惦记相邀。”
谢允眼珠一转,品着席宴之上这几位的神态,在心内盘算着尺度。
他自然知道今儿这宴会是刘都知的心思,一方面通过许清岚刺探谢澈有无反意,另一方面也知是刘都知想让殷赋吃一个哑巴亏。
但是刘都知具体是怎么做的,他并不知道,如此一来只能自己摸索判断。
眼下看去,是谢澈面色如常,殷赋沉默不语,谢允五指在袖内一捏,视线移给刘都知。
见他老谋深算一双眼竟是眯着看许清岚,谢允皱着眉,悄悄点着头,探究的目光随刘都知一起落在清岚的面上,正在细辩之时就见莫及游移而进,对着殷赋耳语,随后摊开一张两掌见方的薄纸说些什么。
约摸一盏茶后,殷赋鹰一般犀利的眼神冲破觥筹靡靡飘散于空的龙山香,锁住刘都知。
掺着冰的声音响起,直指刘都知,“今儿遇一蹊跷事,不知可是都知会意?”
刘都知面不改色,见招拆招,“不知殷相所言,何事蹊跷?”
不温不火一句话,让清岚心里悬起不安,一双眼下意识瞄着看向谢澈。
谢澈自然不动声色,可袖中的指腹一摩挲,还是握了拳。
那拳在听完殷赋的话后,一松又一紧。
26. 借力打力
“吏部郎中与沈押班提前到此共处一室,不知,意欲何为?”
飘着惬意的空气凝住,渐垂了霜。
各部之人均垂目不言语,坐于末处的陈康双眉极轻地一压,复归常态,只视线朝着堂上飘。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刘都知那霜纹雪褶的面上是毫无波澜,他似蛇般凉的眼一点点往谢澈的面上移去,装作不经意地观察着。
见谢澈是坐怀不乱,平静如水,丝毫没有中过药的迹象,若不是回话说成了,倒当真是看不出来。
挪开视线,停了几吸,哑嗓开口:“尚书六部为执行部门,沈押班为传圣上之喻与吏部之人相见,何处不妥?”
刘都知慢悠悠说出的话颇有底气,被殷赋接住,不客气地回道:“若是素日里,自然并无不妥,可正巧碰上这么个节骨眼,诸多位子要铨选,若真是圣上之意,本相如何会不知?”
殷赋的身份位置自不必说,中书门下复议签字才到尚书六部执行,若当真圣上有这安排,殷赋不可能不知道,趁着设宴暗通款曲,这事内侍省不是做不出来。
殷赋一开口定了这么个基调,在坐之人谁不是千年狐狸般的精明,根本无需深想就知,又是一场无硝烟的交锋。
或许那张不大的纸便是个什么佐证,众人一个个半拎着作壁上观之色,等着那张纸发挥作用。
可对于今日密事的知情者而言,殷赋这番话就是另有玄机了。
吏部是谢澈的,殷赋过往几乎不曾这般当众与谢澈对立过,究竟是因对许清岚动心故而气急败坏?还是借意为之?
猜忌这东西,就该藏在表皮之下,只要是扒开露了出来,那必是血淋淋的,就如现在,殷赋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牵扯出多少细枝末节来给众人推敲。
落针可闻的静被殷赋不紧不慢一句话打破,“慎这个字实在是妙,慎于言而敏于行,真是让刘都知掰开揉碎做明白了。只这慎终如始四个字不知刘都知如何看?”
刘都知,姓刘名慎。殷赋极少针对性的点这个字,正因极少,所以今日格外引人注意。
他语气轻忽自然,但明显是在欲扬先抑,在座之人均是品出了这份微妙。
看来今日,不同往日,是场险仗。
既然是险仗,那必是能不打就不打。最先试探和稀泥的,是谢允。
他一颗心掰两半,一半给殷赋一半给刘慎,这会儿是立马警觉起来,两手一握,坐的笔直。
葡萄般两只眼分明涉世未深,却眨着老练的光,开口便是信手拈来的半真半假,噙着息事宁人之意。
“怕是,误会一场。先前提及的拨银修建仙山之事,吏部定了人,朕不小心搁下就给忘了,这不今儿看见了就急忙让沈正寻了陈康敲定,可万不是结党营私之意。”
谢允心急找由子,没顾上斟酌言辞,一个皇帝说出结党隐私四个字,其重量不言而喻,万幸他是孩童,众人倒也不以为意。
可这四个似开了刃的刀一般划在了清岚心上,令她本就七上八下的心更加猝不及防的被狠刮一把,不由得僵了僵身子。
好似她的慌乱连着他,殷赋眉心极轻的一折,伸手握住她,将自己往她身前移了移藏好她后,才撩眼用带着审意的目光越过谢允,看向刘慎,薄唇噙起一丝深意来。
开口就让谢允好不容易升起温来的气氛又降了下去。
“刘都知一番精打细算,表面一层欲盖弥彰,背里一层铤而走险。”
殷赋微一停顿,留了个气口增加悬念,接着说道:“这表面一层,淫羊藿,蛇床子,阳起石,蚕蛾油……”说着抬手将掌一摊,待莫及搁了澄心堂纸于掌中时才接着道:“还需再说?”
众人心内一疑一惊,各自揣摩。
谢允不明所以,“殷恩所言,为何?”
殷赋不显山水的目光聚在刘慎的面上,“今儿这宴会,细想当真离奇,因何准备仓促?因何来人甚少?”
殷赋在桌下带着安抚的意味拍了拍清岚的腿侧,随后起身往前站定于小皇帝七八步远的地方,用自带的迫人气势笼住他后,一抖手中的纸,垂目边看边说——
“因仓促才会出漏洞,才会有可乘之机。因来人少才可控。细细想来,不怪吗?”
确实是怪,但这怪没法说。
而殷赋捏住的,就是刘慎的没法说。
他暗带着心机的唇角往上扬了扬,在勾起众人的疑惑后,掐着步步为营的算计,开口又添一笔:“方才莫及去至御房取膳时撞见一名绯衣宦官鬼鬼祟祟,待莫及探究细问之际,他竟是扭脸就跑,三两步被抓住后又遇御鳞卫来搭救。事出古怪,莫及不放,那人竟是咬毒自尽,人死了,御鳞卫不仅不查,却是按住莫及要关押,且同时将死人带离。莫及身手自不必说,揣着东西,特来寻本相。我且问刘都知,内侍省与皇城司,是要做什么?”
一番话,鼓捣的众人心里疑惑四起。
刘慎远山暮色般的眼神带着几分清冷,掂量后知,吏部的事该是引蛇出洞,殷赋要的是为他的栽赃陷害添一分信服力。
他开口时携着镇定之色,从容应对,“一派胡言,御房戒备森严,绯衣为三等宦官,必是要持牌成队才可进入其中,怎会独自一人?且还能这般凑巧被殷相的人发现?再说莫及若真与御鳞卫起了冲突,便是身手再好,也寡不敌众,且御鳞卫并未前来通报,可见,无中生有。”
殷赋目光犀利与其针锋相对,“管理御房的是内侍省,都知的人要进要出不是难事,至于莫及,并非他与御鳞卫起冲突,而是御鳞卫意图刻意掩盖拖延时间,是因莫及逃脱且往宴堂而来,故此,御鳞卫才不得不止步。”
“御鳞卫职责为护龙体,若是莫侍卫不触及这道防线,怎会被揪住不放?况正因如此,御鳞卫更因来报才是。如今听其一面之词就风声鹤唳不成?”
“正因蹊跷,更该细查,都知可是忘了,现下可不是在宫里。”
殷赋一句话如冻得紧实的冰球狠砸在刘慎维持着平静的心湖之上,溅起巨大的水花。
就这一句话,让刘慎明白过来,今儿这一出戏躲不掉,避不开。
只要出了宫门,内侍省的手腕就不再是强硬的了,偏生这离宫的决定是他刘慎自己下的,而他为的只是离宫将内侍省摘干净,没想到,聪敏反被聪明误。
他拇指一蹭关节,开口挑问:“那依殷相之见,如何查?”
殷赋将心机往眼底藏去,看似扩大范围,实则意在点人,“涉及之人挨个查。”
挨个查?刘慎一个哂笑在心底扬起,这苑里的人,都是内侍省安排的,既要查,那就明着让查,看他殷赋手能伸多长。
他直接对着谢允开口:“依臣之意,既然殷相要挨个查,那不若将御房使与御鳞使,连同禁军令一同传来,当面对峙。”
“这三人都是刘都知一手提拔上来的,自是会为其说话。”殷赋将手往身后一负,“既然要传,连同往下一等,一并传来。”
刘慎一思往下一等那几人,唇边一挑,“就依殷相。”
“人来之前,都知是否该解释解释,这张纸上所写?以及你内侍省之人因何带毒进苑?”
刘慎一笑,殷赋这番话满是漏洞,他正要反唇相讥,就见谢允遽急起身绕过餐案,接了那纸瞧去。
这动静让端坐的刘慎双眼微抽般的一眯,目光锁在谢允背上,余光落在众臣身上,想着对策。
到底还是个孩子,易把控也易冲动,若今日殷赋步步引导这些朝臣煽风点火,难保谢允不会头脑发热。
殷赋的刁难他可以见招拆招,众臣他可以利用皇帝施压,可这小皇帝若是有所摇摆,那着实费力了些,到此一压眉心,开口拉平音调,暗带指责的安抚声传出:“圣上,莫慌。”
谢允敏锐的发现刘慎话中夹带的不愉,他压下心里的委屈与怀疑,接过纸还未看就回身对着刘慎宽慰道:“朕知晓,刘师放心。”
皇帝这话一出,在坐之人皆知话中分寸,唯独殷赋敢推波助澜,“这药加在一处,便是不懂之人也能看出其虎狼之势,圣上不过童龀之年,若这药,入了圣上之口,不堪设想。”
药?刘慎单拳一握,眉心一夹,正要撑椅起身,被殷赋掐着准头开口阻拦。
“都知还是请坐为好,放心,今日这事不判清楚,您老人家,出不去。”
四目相对,针尖麦芒。
殷赋淡然的眼神后是尽在掌控,洞若观火。
刘慎依靠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稳重支撑着,看似处变不惊,实则心内慌乱交杂,毕竟今日,他也有不可明说的秘密。
“将太医令与医官使传来!”谢允一句话将焦点聚在他手中那张纸上。
纸上是一副药材,谢允不懂,命了翰林医官院的医官使与太医局的太医令一同前来验证分辨。
这两人一人站一派,这会儿见形势,是各自藏起自己的主张,只能说实话。
“此为媚药。”医官使说完垂首等问,听殷赋开口:“还请二位瞧瞧,这药渣子可是这药?”
药渣子三个字一出,全场哗然,宴席过半,谁人肚里不是酒食具满,一听此话人心惶惶,均落视线于各自餐盘之上,难以置信又屏息以待。
一包药渣似靶心,多少聚成箭的目光射在其上,太医令几步上前,与医官使共同挑翻闻着莫及递来的药渣子。
不知何时五指捏紧的刘慎两眼速速扫过门口,又转向身侧的一名宦官,无声催着去寻沈正。
眼看着那药渣子摊在谢允的面前,他心一提,开口扬声:“荒谬!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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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何处寻了药渣子来,意图混淆视听?”
这药他千万叮咛不可在宫里熬煮,他不知可是沈正那处漏了马脚。
也是因此而不敢将话说死,可殷赋这步步紧逼,着实有些难以招架。
他心内一晃而过殷赋的动机,大抵是要借此来扣一个监管不力之罪,又拉下去几名宦官才肯罢休,只是为何非要牵扯吏部?只因,许清岚?
带着攻击的眼神挪到了许清岚的身上停住,见她的面色发白,明显靠着低头来掩盖张皇失措。
刘慎眼底一滑了然,必是成了,不然她不会这么紧张,想来殷赋该是气不打一处来,今儿要拉内侍省一把,又要踩吏部一脚,以此来解气。
可毕竟是临时起意,殷赋这一招漏洞太多,他已有对策。
但才捏出形的对策随着医官使扑通一声的跪地,被那一个个回禀之字给砸的碎裂不堪。
“秉圣上,殷相,此为用量十足的毒药,熬浓只需一滴,便生还无望。”
在坐之人,除了殷赋与谢澈,无人不是看着那药渣子瞪大了双眼。
媚成毒,出现在了皇家宴会之上。
寂静之后便是众人起身,此起彼伏的急声要求祥查。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在了谢允的身上,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众人心内成型。
殷赋一句话,引了视线落在谢允使用过的餐盘之上,“封锁全苑,一一详查,桌上之物均不可动,带到查清再撤。”
“刘师...”谢允缓缓转身看着刘慎,双眼里是震惊过后的空洞,带着伤痕。
刘慎一见,起身往谢允身前一站,“圣上莫慌,一来此药是莫侍卫带来的,这究竟是从何处带来的,还有待查证。二来圣上所食用的一切餐食均有人试毒,从不曾出过岔子。”
话音才落,殷赋就开口,丝毫不给喘息道:“相比药从何处来,刘都知更应该清楚的是药往何处去才对。”他面色一凝,“来人,去将圣上桌面之上的餐食,一一重验。”
“放肆。”刘都知一回身,淬着冰的眼神直直射向殷赋,“殷相作何?可是要趁重验来添毒?”
“刘都知既然惶恐,那不如让你内侍省的人来,一人一盘,试试毒。”
刘慎至此一停,心内懊悔,掉进了殷赋设的圈套里,这毒来的莫名其妙,验不验,试不试,他内侍省都脱不开关系了。
他一声冷笑,转移话题咬死殷赋:“真是为难殷相了,为了诬陷我内侍省,搞出这般大的阵仗。送膳自有专门小宦负责,哪里需要莫侍卫亲自去往御房?若不是刻意为之,说不过去。”
刘慎抓着一条蛛丝,揪了出来:“莫及因何出现在御房?怎知不是他结果了我内侍省的人,来这一套贼喊捉贼的戏码?”
他说完接着将重心转到莫及身上,回身对着谢允拱手后道:“莫及拿出的药方是媚药,可这药渣子就成了毒。这东西都是从莫及手里而出的,依臣所见带回宫中细细盘问,必能知晓其幕后黑手所图为何。”
“都是后话。”殷赋负手一立,“眼下要紧的,是有毒出现,难道不该先验毒吗?圣上就不想知道为何刘都知一定要让圣上离宫设宴?又是为何今日所在的官员凑了过半言重九鼎之官?为何非要等过了正午才肯离宫?”
本来就不干净的动机被扣上了别的帽子,刘慎要么选择如实交代要么就只能咽下这口气。
思索间又听殷赋开口催到:“速速去验,究竟是谁要谋害皇命。”
三番五次要验食,意味着什么聪明人一想便知。
刘慎目光快速落在谢允所坐的桌面之上,细细回想着方才他都吃过什么,细究的目光锁在才上的酱油鸭之上时,心里一顿,急忙开口,引向别处,厉声呵道:“荒唐!殷相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可是意图借由验餐陷害我内侍省戕害圣命?”
“不必验。”就刘慎扬声说道:“方才端上那些圣上一口未用,与其验餐食,不如为圣上号脉。”
说完眼珠向着太医令一闪,太医令即刻会意,几步上前,命人端椅,让谢允落座。
“殷恩?”小皇帝声音里带着些干涩,他想过登基之后命会悬起来,可不敢想要他命的人,会是他信任的人,不愿信,又必要查清楚。
“莫怕。”殷赋柔了音调,当真哄孩子一般,“查清就好了,以后就可杜绝。一定,要查清。”
说完对着刘慎道:“真是图穷匕见,都知怎么如此惧怕查验餐食?既然要为圣上号脉,那医官使也同来,共同号脉。”
谢允这里两人搭着脉,殷赋又命医官使的副手对餐食挨个验去,先查的自然是小皇帝的餐盘,最先一道便是那盘酱油鸭。
谢允这里众人屏息以待还未见分说,就听验菜的医官副使扑通一跪,看去时,见其抖着身子擦汗。
27. 绕个弯子
就这动静颇大的一跪,一个猜测在众人心里变为了实证。
殷赋抬眼看向医官副使,视线扫过刘慎,过而不停开口道:“说来。”
医官副使抖着胳膊,强忍着一道道刺究的目光,颤着声,“是毒,约摸,与药渣毒一,一致。”
“约摸?”谢允一个起身,指着身边的医官使与太医令,“去查,朕不要约摸!”
一只不大的鸭子上,齐刷刷聚集了几十道目光,有那难以置信屏息以待的,也有那分析局势规划方向的。
但有一道目光如同覆了香灰般,让人瞧不清楚所思所想。
刘慎眼底浑浊着,拉长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闭目再睁,冷静归来。
到底为什么?殷赋一上来先提沈正与陈康,点了内侍省与吏部。
又捧出一个媚毒方子引来太医局与医官院。
再捧出一份剧毒药渣,而毒则出现在圣上一口未用的酱油鸭中。
要杀不杀,步步紧逼,关联为何?
且他殷赋就这么快?如果是才知道许清岚被谢澈得了手怎么可能这么快得到这些东西?做出这个局?
除非…
刘慎藏着深意的眼转向谢澈,他隐约觉察出此事或许与谢澈也脱不开关系,若真如此,那内侍省今日估计要断好几根羽翼。
日拱一卒的试探,变成受制于人的憋屈。
一股怒火点在刘慎心上,现在的形势,令他根本无法抽丝剥茧的细细去想。他眼眸一眯,打算换个路子。
正要对准谢允开口相劝就听医官使率先说道:“回禀圣上,这鸭子上的毒确实与药渣中的毒一致。”
哗然四起,殷赋紧接着问道:“方才诊脉,龙体如何?”
医官使拱手:“回禀圣上,殷相,龙体无虞。”
谢允一听无虞二字,大松了一口气,气还未散就听殷赋叹道:“无虞是因未来得及。”
一句话抛出落了地,细思极恐。
几部侍郎,司使,起身拱手道:“圣上,此事不可不查,依臣之见,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共同细查。”
“连同审刑院与皇城司,分头来查,更为妥当。”
“臣附议。”
刘慎都无需偏头,听声便知都是谁在面上给出建议,暗里推波助澜。
他皱着眉,心知不可再拖,眼神一厉,溢出口的话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必是要查!此时就宣人前来,即刻就查!牵扯到内侍省,这份冤屈定要查清。”
一扭头又对着几名紫衣宦官道:“将宫里的文案搬了来,短期内,就宿于此。何时查清,何时回宫。”
一个深意的眼神从刘慎灰瞳中越出,落进紫衣宦官的眼中,瞬间悉知,低头垂首,飘着就要往外走,被殷赋一句话拦下。
“都知可是要去寻何人?还是与谁通气?”殷赋眼里含着洞悉之色,再度开口,亦是不容置喙,“事态未齐全,谁人都不可离开。”
话音落,就见莫及抱臂立在门口,一脸槛花笼鹤之态。
刘慎见状,冷笑开口:“如何?要查的是殷相,现在拦着不让查的还是殷相。耽误了文案批复,可是殷相负责?”
“谈不上耽误,不过再等等,等禁军安排好宜春院,自然会开门。”
刘慎眉尾一压,不用御鳞卫,不用皇城司,而是用禁军。虽说都是护卫,但隐隐然代表着宜春院里,权利被殷赋接了去,咬牙忍了怒,提着假笑,“既如此,便劳烦殷相费心。”
说完一看谢允,故作喟叹,“就是不知何时能回宫,想来,遥遥无期。”
花蜡影摇曳,轻烟滞梁,屋内瞬静,静后窃语悄起。
查自然要查,只是查案不是判案,诸多细节需要挨个推敲,这期间就让谢允住在宜春院中,那自然不妥。
果不其然,刘慎话音落下不过几吸,有臣拱手:“细查无可厚非,可宜春院毕竟为别院,小住尚可,此回从查到判少说也要几日,这院中守卫必是不比宫里,出于安全考虑,圣上也该即可回宫才是。”
另一臣附议道,“既然这毒能在院中出现一次,又怎么能保不出第二次?以臣之见,速速回宫要紧。”
“臣觉不妥,宜春院纵为别院,但也到底是皇城司要紧看护之地,加派人手,同时逐一细查便可排除隐患,诸位怎知,这毒不是引子?回宫路上万一遭袭如何处?倒不如先在回宫路上派人严阵以待,待到明日再回宫便是。”
“张大人方才说这毒或许是引子,那臣也有一怀疑,张大人怎知这不是一套反间计?或者就是故意让圣上留下,从而进一步加害?”
各执己见,莫衷一是。
刘慎心内哂笑一过,达到目的。
谢允最惧的就是这条命遭害,今日这情况搅起了恐慌,他不可能还在宜春院里待着,必是要回到最熟悉的宫中去寻找心安,只要回了宫,刘慎有的是办法让谢允再度听话。
思毕开口一逼,“不知圣上,如何决定?”刘慎才问完就见谢允竟然往殷赋身边挪了两步,这举动让刘慎刚刚放柔的目光里浮出锐气来。
谢允的小动作,令刘慎不得不压了分寸道:“圣上若想接着待在宜春院中,臣便也加派人手看护,只怕有些居心叵测之人,防不胜防。”
谢允没做回答,两指捏着殷赋腰间挞尾上的流苏搓着。
殷赋垂目一看谢允,唇边噙出浅弧,笑看刘慎。
方才刘慎的一招欲擒故纵树上开花,让殷赋摸到了他的底,他要谢允自己开口回宫,只要回了宫,谢允面对整个内侍省,根本挺不过两日就会再度听之任之。
殷赋不紧不慢的视线划给谢澈,绕一圈路过清岚回到跪地未起的医官使身上,一扭头却是对着立于柱边的御房使道:“御房使,你说来,这药如何出现在御房之中。”
御房使急忙上前跪地,“回禀圣上,殷相。御房之中所有食材入柜出柜均有明确登记,几锅几碗,所盛为何也会登记在册。”
说着将手中的册子递给一名宦官呈了上去,“药材自归医官院与太医局管辖,且不说到不了御房,便是要借由御房,也定是该由医官熬煮。但今日及往前四五日均没有医官前来御房的记录,自然也不该有药材出现在御房。”
医官使听完,绕至谢允身前一跪,“圣上,医官院主要培养医侍,故而医书多过药材,每当需制药时都会去太医局申领,并逐一登记,只需对照采买记录与调使记录便可知配不配得出这一副药来。”
“哦?”殷赋漫不经心说了一句:“当真奇了,这药材的细管,都是在太医局,太医令对此,如何作答?”
垂首而立的太医令一听这话,双目一闭双膝一弯直跪于地,知道今儿算是当了回替罪羊。
方才一番话,话中话直指太医局,太医令从踏进这间屋子起,冷汗就没停过,这药只有可能从他太医局配出来,可怎么配的,何时配的,由谁配的,他一概不知,如今矛头指向太医局,他真是如芒在背,跪地之后,低着头眼珠直转。
对策根本想无可想,圈套设好,就不留余地,他只能等着看后续之事,判断幕后之人所图为何,再看有无转圜。
可他这以退而观的不做回应在众人看来就是有了认罪之意。
刘慎看在眼里,呼出一口浑浊的怄气。
太医局,怕是要洗牌了。
果然,殷赋睥了一眼谢允,唇角一勾,话锋捎着内侍省,用提点的语调开口:“太医局自打先帝在时就由内侍省管辖,即便不妥,倒也始终未出差错,今儿出了那么大的事。太医令,你且说来,这药若想人不知鬼不觉的配,该怎么配?又该由何人配?”
疑问似刀,砍出伤来。
太医令几番借口挤在一处,不知选择哪个开口,犹豫间唇颤还未出声,就听头顶传来凉透的三个字,“不必说……”
谢允隐带失落与惧怕的目光一点点挪到刘慎的面上,看他神色,心间渐凉。
过往的偏袒迂回着往心里藏去,开口时,说不清是在给机会,还是在下决心,“太医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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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独关押,待到回宫,朕亲自问。”
谢允不愿相信又不得不正视,离宫赴宴是刘慎说的,侍卫餐食是内侍省亲办的,拦着他拖到午后才进宜春院的人,还是刘慎。
莫及说了有毒,刘慎的第一反应不是为谢允安全担忧,而是阻拦其查,又将罪责往殷赋身上推。
谢允才八岁,这么在两个大人之间来回打绣花拳,他真是累了。
更多的,是浓稠到化不开的委屈。
开口声音里都带着不再藏的木讷,“刘都知,作何解释?”
刘慎一顿,心道反了天,他握拳的手压着抖,牵平唇角,几步向谢允而去,拱手耐着性子道:“圣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打莫及踏进这间屋子后,殷相就开始对我内侍省三番五次的针锋相对。其步步为营不难看出包藏祸心。吏部之事,圣上是知晓缘由的。媚药之事,只需一查药材明细自也可明白,至于这毒,既然指向太医局,那便回宫细查,定能查出。”
说完又往谢允身边靠了靠,低声说道:“既然要回宫细查,不若尽快动身。离宫前,臣特意交代让宫里给圣上备好了酥花糕,想来,这会儿必是好了。”
谢允开了回宫查的口,刘慎就能顺水推舟让他起驾回宫。
加上这酥花糕意义不同,谢允很小的时候就爱吃这个,登基后的第一份便是刘慎端上去的,每当这孩子需要哄的时候,刘慎都会端出这份酥花糕。
回回都好使。
果然,谢允虽然身形不动,但面上闪过几瞬动容。
但是身边到底杵着殷赋,谢允拿眼一瞄其神色,开口噙着小心:“殷恩,意下如何?”
几个字轻如羽沾地,殷赋一听就知,今儿这嫌隙是彻底划出来了,只有乘胜追击,才可握紧胜算。
他视线一扫谢澈,两人不过一瞬对视,各自收回眼后,心下明了。
殷赋开口,接着铺垫道:“朝堂之上,由臣相护。朝堂之下,由内侍相护,先帝当初再三对圣上强调的话,圣上可还记得?”
谢允认真颔首,“自是谨记。”
“那臣便说一句,圣上,不可回宫。”
谢允疑惑,“为何?殷恩觉得该查清再回?”
“此时若要回,险象环生。”
“何处有险?”
“臣,不敢妄下论断,只是觉得这事儿,查不清。若是一定要查,就是得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来,最终,不了了之。”
一番话,说出了许多人的心中所想,这事儿不是几个人能做的,一牵连便一定是一片,其中恩威并施,最终大有可能寻了替罪羊来了事。
可毕竟是毒害圣上,又不可能不查。
“那依殷相之意?在这宜春院里,住到不了了之为止?”刘慎挑着音问,随后面色一沉,“查,必要查出幕后主使,此番处处针对内侍省,挑拨离间,想要不了了之?我刘慎第一个不答应!”
刘慎面冲谢允,“若如此,加派御鳞卫在此处护着圣上,我内侍省的人悉数退出,你殷相府的人也尽数离去,事关国本安危,万事为其让步。看看,谁,查的透彻,如何?”
满屋肃然,落针可闻。
“不可。”殷赋不温不火的说道:“御鳞卫身后站着谁无需本相多言,此刻开始,宜春院中,护卫,只留禁军。”
殷赋说了这话,谢允自是顺其下了令。如此一来,禁军彻底接了宜春院中的看护之职。
到此为止,宜春院中这些人自然也是回不去了,安排入住,不在话下。
同时,禁军接替意味着什么,众官员心内一清二楚,看来日夜相处的关系也非攻不可破。
谢允始终牵着殷赋腰间那根穗子,走哪儿跟哪儿,看得刘慎眼里冒火又无可奈何。
不过一个时辰,在井井有条的安排下,一人一屋,各屋里都是细细回想的猜忌推测,无一例外。
只是有些人是想,有些人,是落实于行动。
敲门声响起时,这盘杀气腾腾的棋局才露出其最终意图。
28. 房门一关
薄雾托暮色,河清月未挂。
屋里点灯如豆,殷赋靠坐在圈椅上,单手撑颌,目光森然地看着弓着背坐在木椅椅边上的谢允。
谢允双目空洞无光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身前不远处的地上,跪着御鳞使与禁军令,还有添油加醋说了沈正不少允诺的陈康。
殷赋心里泛起一丝给孩子的同情,转瞬即逝,开口却是十足的遗憾与不忍:“哎,多年相识,一朝为帝。其实若他们内侍省有这份心思,大可在最初就篡了圣旨,何必虚情假意拥护圣上登基,而后又走这一条路。”
谢允唇角抖着一提,声音沉的不像话,“殷恩...此言差矣。篡了,是不正。驾崩,是延位。”
御鳞使方才将沈正如何交代叮嘱御鳞卫去拦下莫及,又是如何打算将这药嫁祸给殷赋,诸如此类,添砖加瓦说了个遍。
陈康又将方才与沈正会面,沈正说了如何与枢密院的勾兑,以及如何说服御史台不做声的话,全都抖搂了出来。
原来,内侍省意图在这别院里对谢允下毒,为了防止暴露,特意备了一份媚药,故意引了莫及前去,栽赃陷害。
这一盆脏水泼给殷赋,将弑君谋逆的罪名扣在殷赋头上。
而内侍省往后一缩,借着官职便利坐等新帝登位便是。
刘慎到了耄耋之年,若没有了他把着,内侍省被殷赋连根拔起便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才心急如焚做出此番九死一生之事,这一招最有可能彻底抹了殷赋。
“他为何?这般心急,急得不像他……”谢允呢喃的话中,透着一丝摇摆。
殷赋看在眼里,不愿多费唇舌,其实从得知刘慎要对谢澈动手到赴宴,殷赋能准备的时间也只有三日。
三日,只够铺好了表面的伪装,但凡有人深究一层,其破绽就会越扯越大。
可机会,千载难逢。赌一把,反正就算暴露,凭着内侍省这个哑巴亏,最终这件事也只会大事化小。
想清楚了后果,那剩下的,就是拼力一搏了。
但是面对的人,到底是个孩子,道理是讲了,这小孩就跟没听见一样,还能问出刘慎为什么着急来。
谢允想不到没关系,孩子而已,利用他的情绪就够了,从开宴起始,真正要说服的,是那帮位极人臣的各部侍郎及司使。
殷赋判其谢允面色,心内一叹气,开口时带着几分引导:“当初鸿门宴,就是因为项羽的犹豫不决,未除刘邦,才导致败亡。好的时机千载难逢,哪怕做不足准备,也必定要搏一搏的。毕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招虽险,胜算却大。况且,连栽赃嫁祸都做的那么彻底,怎知不是早有打算?”
“是何时机?让他这般坚决,要朕性命。”
谢允脑中浮现谢澈的模样,瞄了一眼陈康后道:“他们,皇叔与沈正,私下见过几次?”
陈康拱手,“仅臣所知,不下三次。”
谢允低了头,呢嚅一句:“皇叔,儒雅一个人。确实,处处比朕好。”
处处好?那为何先帝不立醇王而是立他?
谢允突的挺直脊背,音调里带了些硬气,“沈正呢?他在何处?”
禁军令拱手答道:“已被控制,半个字不肯吐,圣上看,可需用些手段?”
谢允犹豫,沈正那总是捧着茶杯的样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么安静,这么顺从的一个人,背里要置他死地。
怎么可能呢?
他心里犯起疑,将方才御鳞使与陈康的话在脑中一过,他们说的再面面俱到,不留破绽,可一个巨大的疑惑盘在谢允周围,越想越怪。
先帝立了他,分明他才是圣上。
谢允面色平静,渐渐在心中拉平殷赋与刘慎的位置,其实他不用深究,不用去推敲这帮文臣的小算盘,他要保住命,只需要用他最擅长的一招,就够了。
他眼里一闪厉色,恶狠狠说道:“该用就用!大理寺审人如何审的?!”
禁军令垂头不接话,大理寺审人,过两道序,非必要不用刑,可小皇帝明显不是不用刑的意思。
“遵旨,臣这就去办。”
“回来!”谢允起身负手一立,卡着分寸,“沈押班对朕也算尽心,朕也不忍他受罪,不必屈打成招。”
禁军令低头皱眉,领命后退。
“你二人,也一并退下吧。”
房门一关,谢允指腹搓着衣角,瞄着殷赋。
见他垂目端坐,摩挲着扳指,便挤出笑蹭过去,“殷恩?”
谢允往殷赋身边一坐,“殷恩判断,此事可是皇叔从中牵头?”
殷赋指尖一停,抬眼看他,问道:“吏部,圣上想动吗?”
“殷恩觉得呢?”
“那内侍省,圣上想动吗?”
“殷恩觉得呢?”
殷赋不温不火,面色如常轻声开口:“依臣而言,不动最好,免得自取其祸。”
谢允试探着故作心寒不解,“可是殷恩,他要我的命。”
“谁要圣上的命,圣上动谁便是。”
谢允看着殷赋没说话,回想方才宴席之上,他好像并未细听刘慎的辩解,刘慎拥护他上位,怎么会突然毒死他,另扶新帝?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放弃已经磨合出了默契的人不用,要换一个不可控的谢澈?
进屋之后来的人,说了那么多,言下之意,全部指向刘慎居心叵测。
至于谢澈,他从没松过警惕,这位皇叔手里有多少底牌,他多少是知道的。
一直让刘慎去把控这件事,是因为他相信,对于刘慎而言,他一定会比谢澈好控制,他尽管小,但他从小就知道人会趋利避害。
证据可以被替换,真相可以被模糊。
对他谢允而言,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宰相与内侍省不分伯仲,那么,就不会有人有这精力来针对他。
理清思绪后,谢允沉下心,视线一点点转到殷赋腰间?尾的玉扣与穗子上,两股念头拉来扯去,到底要不要做出样子仔细查?
顺水推舟还是究其原委?
“殷恩……”谢允稚声稚气,“拥护的是朕吗?”
殷赋看向他,不带迟疑,“自然,臣拥护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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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圣上。”
沉默后一笑,“殷恩,于情于理,朕都信你。”
谢允动不动手,怎么动手,不是他该想的,这些事,交给这帮文臣去应付便可。
殷赋笑而不语,见微知著。
谢允的状态有了变化,殷赋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无妨,本来,他也知道这不是一次能成的事,于他而言,要的,就是搅乱局面,越乱越好,乱到百官推演出多种可能,如此,才好顺水推舟的把他真正该做的事,给做了。
而他也知道,今儿这一出闹剧,看似引了轩然大波,实则不然,太医局做了替罪羊,能交代过去,便不会有人再敢去深究。
屋内两人各怀心思,来往话语间各自留余地探底线。
揣手守门的宫女竖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零零星星几个字钻出门缝落进耳里,随着宫女的脚步顺着亭台轩榭,松竹冬梅,经过三步一卫的严防,闪进刘慎所在的屋中。
屋门一关,刘慎凉中含杀气的眼睁开,“说来。”
“御鳞使、禁军令、吏部陈郎中三人进的屋,依稀提到沈押班贿赂陈郎中,故意引莫及去到御房,大理寺,审人。”
刘慎指尖敲着桌面,方才他全都推算出来了。
殷赋一定知道他今日会动手,所以故意拿一份媚药出来混淆视听,让他拿捏不准。
趁着这份拿捏不准对他栽赃陷害,可这弑君之事,牵扯太大,殷赋会这么孤注一掷不可能是只为了灭他内侍省,一定还有别的打算。
这打算,一定牵扯谢澈。
至于许清岚,或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幌子。
其实女人,在权利较量中的作用,无足轻重。
就算殷赋再喜欢许清岚,也不可能为了她和谢澈拉上这么深的仇,这一步殷赋走的太过了,反倒欲盖弥彰。
今儿这一闹,漏洞百出,殷赋一定会依着设的局来反咬内侍省一口,而内侍省吃个哑巴亏无法细说。
殷赋究竟要做什么,刘慎思来想去,敲着桌面的指尖一停,开口道:“章子,派人去盯紧许清岚,另,将一年多前,许府被焚的所有卷宗,全部,寻来给我。”
他鹰般的眼盯着章子,轻声:“记得,隐秘且快。”
敲门声一响,另一宦官移了进来,抬手捂唇靠近刘慎道:“沈押班被禁军制住了,问了些话,好似挨过打。现关在后院连房内。”
章子两眼瞄着刘慎,开口问道:“师父,可要救?”
刘慎眉心一压,“怎么救?若救了反倒说不清。”
可不救,以沈正所知,难免又被殷赋套出,加以利用。
“此番大胆,殷相过往从不曾动押班之位。”
刘慎一个眼扫给章子,“多少年了,话藏心里,还不记熟?你且去,安排好许清岚那处,便设法联系上宫里,把事儿办妥。”
章子派去盯清岚的人刚到屋子附近,就见一个袅娜蹁跹的身影从屋内钻出,闪进了另一间。
屋门一关,酥手撩开梁下帘,开口时语调颇急,“师兄,究竟怎么回事?”
29. 我不许你
谢澈负手立在窗前,回头时面上挂着熟悉的笑,语调平常,“一场算计,出其不意。”
清岚藏在袖下的手,指尖一掐指腹,一疼一紧让她忽略心里酥酥麻麻的感受,刻意维持着平静道:“殷赋前些天忙的见不到人,现在看来是因做这打算。师兄可知情?可需要与殷赋减少接触?”
清岚心里也打鼓,一方面自然是宴上之事,另一方面便是这会儿站在谢澈面前,脑海里又会不自觉的浮现他的滚烫,浮现他的粗重喘息,浮现他迷离的眼神。
而她则是指尖发麻,呼吸都会发紧。
“知情,也参与了。”
“嗯?”清岚脑海里回荡着谢澈刚说的这几个字,琢磨过来后突的倒抽一口凉气。
他知情?
这天大的事,他竟是知情?
她半停住的呼吸被他靠近时传来的松香气给化了开,谢澈缓步挨近后,微倾身子看着她道:“殷赋要做的事,我知情。”
清岚心里几不可查的一松又一提,松他平静,似诸事可控。又提他心急,怕万劫不复。
躲开心事,支支吾吾的试探,“可会对师兄有影响?”
“岚儿知道,殷赋打算做什么吗?”
“借由下毒一事挑拨圣上与内侍省的关系,从而废除内侍省。”
谢澈讳莫如深地看着她,几吸后一笑,伸手握住她的小臂,无视她的轻颤,拉着她坐下,为她倒了茶才说:“内侍省废不了,也难以挑拨。”
“为何?那,他又为何做这一出?与整个内侍省为敌?”
“他与内侍形同水火,众人皆知,无需刻意为敌。”
谢澈双掌撑膝,前倾身子颇为自然的靠近清岚,压低音量,“浑水可摸鱼,他要搅乱朝局。”
“为何?”清岚一想方才谢澈所言知情又参与,急忙一捂唇,“他要做什么?”
他要做什么?
谢澈也在心里仔细推敲殷赋究竟要做什么。
他们相互利用不假,各取所需不假,但是这一招,细想对殷赋来说实在是弊大于利。
若成了,得到的结果就是朝局进一步混乱,但若是没成,那便会有各种不可预测的后果,而殷赋,竟是比谢澈还要坚持,坚持由他来牵头,由他来演这出戏。
他们商量的,便是扰乱朝局,趁乱收了几部,控了内侍省,再做几处灾意,让谢允发一道罪己诏,再说自己年幼,不能担此大任,届时一退,殷赋再推举谢澈,来回两次,谢澈将头一点,万事大吉。
可谢澈知道,官场之上,全是铢锱必较,行差踏错就是一败涂地。
这一出大戏中,不可控的事实在是数不胜数,殷赋那么自信的原因是什么?
他半推半就顺着殷赋做出这事来,也想看看最终,殷赋的目的到底为何。
谢澈目似静夜般沉,他看着清岚,极缓地柔和一笑,“岚儿今日不是看到了?”
“弑君?”
清岚以为这些全是殷赋的欲盖弥彰,以她对殷赋的了解,就算他狂妄没分寸,但也不会做出这事来,况这事,怎么想怎么觉得不经考量。
“不对,若他真要弑君,为何不借那毒,直接……”清岚话语一停,越想越怪。
谢澈肘搭桌面,随意一撑颌,饶有兴味,“因为真正困难的是百官与内侍,而非一条人命。造出势来,搅乱局面,谁都可能是心怀鬼胎之人,谁也都可能是忠心不二之人,越乱,越不会有人去关注真相。”
清岚心里说不清的一紧,降了音调:“可是,为何,这般急促?兵部刑部都没收,御史台与枢密院又隔岸观火。这当真是好时机吗?”
她看向谢澈,见他是稀松平常之样,突地想起小枫传的话,谢澈要把殷赋推到前面挡着,或许这事,是谢澈的主意也未可知。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扎了根。清岚一声叹息,哪成想谢澈一开口让她更是无语凝噎。
“因为巧了。”
谢澈又倒一杯茶,“很多时候,准备的越充分,时机不来也无法成事。这次是巧了。果断抓住一个利处,尽人事再听天命。宫里,是内侍省的天下,一举一动全在他们眼里,只有宫外,才可行。而没有什么机会会比刘慎亲自决定出宫还来得合适。打的,就是措手不及。”
刘慎算计殷赋与谢澈,他们又何尝不在算计刘慎。
三天的时间,他们推翻了一个又一个决定,最终决定拼一把,铤而走险。
这会儿看来,算是满意。刘慎猝不及防被摆一道,内侍省如何都是有罪的,不可能开脱的了。二十余名官员有了内侍省戕害皇命这先入为主的观念,剩下的就靠做实这罪证了。
不管结局如何,一场大闹,必不可少了。
至于谢澈,坐山观虎斗便是。
毕竟谢允不可能寻他过错,只要因忌惮而动了手,那谢澈便更是有了由头,光明正大的反。
而这事,对于谢澈而言,是动静虽大,代价却小,处处利大于弊。
内侍省与他有诸多利益勾结,不可能会自断筋骨,尤其是在殷赋的咄咄相逼下,所以内侍省这一步是稳的,内侍省稳了,谢允就不会不知死活对他下手。
谢允二字在谢澈脑海里刻画着,他唇角一勾,对着清岚道:“岚儿,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清岚还没从方才谢澈一番话里回过味来,呆愣楞道:“嗯?师兄?”
谢澈一声轻笑,起身靠近她将手往她肩上一搭,轻拍道:“谢允,他从小,周围就没有女人,你,试试,做他姐姐。”
“姐姐?”清岚瞪着眼,想起谢允的模样,这孩子以前就这样,总是挂着恰到好处的笑,知礼节又懂进退。
一个猜测聚成型,让清岚后背一凉,“此事未成,师兄,可是会有性命之忧?”
再怎么说,一份毒药出现在谢允的餐食中,谢允出事,理所当然的顺位者只能是谢澈,谁都不知,谢允会不会怒极之下与谢澈水火不容。
谢澈听完一笑,明白她的担忧,安抚道:“不会,谢允雷声大雨点小,他不敢,况且有殷赋从中转圜,便是内侍省,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对我下手,他们现在更需自保。”
“那百官呢?”
谢澈没接话,清岚心下一跳,劝言变成委屈,“师兄……”
她低着头,双手搅在一起,有些迟疑未决,又有些担忧溢出,“怎得,不提前告知于我,害我担心……”
声音越说越小,像个受了委屈的幼猫。
鼻尖再度传来谢澈身上的松香味,这味道总那么让人心安,直到双肩传来他的掌温,她几乎是一个泄劲儿,没了脾气。
耳边传来他不紧不慢的呼吸声,“岚儿,可是为难?”
“不为难。”清岚情急一扭头,鼻尖一触他的下颌,一顿,对视一瞬,急忙扭开脸,任由红晕浮上来。
微凉的指节触上她的面颊,将她转回来,谢澈目似清溪,干净的不留杂质,“嗯?”
清岚轻摇头,一个字吐不出,只是面上红晕更深。
红的微微发烫的面颊,被他用指腹轻蹭着,随着他鼻息加深,清岚不知何时紧掐在一处软掌内,已经有了深深的指痕。
谢澈又起逗弄的心思,他真是喜欢清岚娇喘吁吁,不知所措的样子。
俯身更近,混杂着黏腻的声音里裹着强势,“他后来亲过你吗?”
清岚一片空白,很轻的摇头,还未回正,就被他一手扣住后脑,另一手抬起下颌,唇瓣一贴,不管不顾。
灼热自腹间下移,没了药力作为借口,清岚开始不懂,不懂谢澈吻她时,她心里越来越酥的那股麻劲儿,因何而来。
谢澈双手一松,改为搂腰一提,将她的惊呼尽数吸进嘴中咽了下去。
她被谢澈放在桌上,握成拳的手抵在他胸前,却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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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使力去推他。
“抱住我,岚儿。”
鬼魅一般的声音穿过发丝灌进耳里,清岚似提线木偶一般,鬼使神差的松开拳,指尖点在谢澈的前胸上,缓缓上移,轻搭于肩。
谢澈勾出满意的笑,眼中弥散着柔情。
不适时的敲门声一响,清岚极轻得一抖,酥手未来得及撤下,就听伴随着开门声一同传来的那一声讥笑,冰冷刺骨。
“二位,肆无忌惮了些。”
清岚心往下沉,下意识抬眼去看谢澈,见他沉着冷静的面上山水不显。
谢澈松了手,看向清岚身后的人,开口时语调亦平:“殷相此时不在圣上身边,怎得来本王这处?”
“我若再不来,爱妾都要丢了。”说完几步上前,往偏椅上一坐,忽视清岚般只对着谢澈道:“禁军看不了刘慎多久,宫里的人该是已经出来了,圣上那处嫌隙已生,该是够用了。工部四司先放放,刑部侍郎前儿递过条子,他是太常寺卿温度辛的挚友,这人,你用是不用?”
谢澈眉尾一挑,撩袍而坐,“用,能把刑部那两个硬骨头啃下去,我倒是该好谢你。”
“时间太短,做不彻底。”
“无妨,刑部本来就不站边,能有倾向,已不容易。圣上那处,可还好?”
殷赋一触扳指,不疾不徐,“尚可,反应都在意料之中。这几天,按着原定来便可,内侍省那处,我会持续对峙。剩下的,你来斡旋。”
谢澈一笑,“吃茶吗?”
殷赋双眼未抬,几吸后起身,向着门口而去,定于门边时,冷然开口:“自己的身份,记不住?还不来?”
这话指向谁,屋里人心如明镜。
清岚双眼一瞄殷赋,见他负手而立,微微偏头向着她的方向,看不清他的眼神,可她知道,他在压怒。
回头又看向谢澈,在他点头后,清岚才提着沉甸甸的步子,挪向殷赋。
要近不近的时候,殷赋一拉门,径直而出,清岚无奈,只得提了速去跟他。
半坡上下,月满星稀。
殷赋双手推开一间屋门,一脚踏进后往边儿上一闪,等清岚抬步而入,步子抬起还未落地,就被殷赋一把拉进怀里锁住。
明显发闷的声音在她惊呼后响起:“谁给你的胆子?往醇王屋里跑?”
回过神的清岚一眼瞪向他,一边推一边说:“这般大的事,你因何不说?你这些时日忙前忙后,对内侍省之事知道多少?”
殷赋呼气一用力,彻底圈住她,“我问你,谁给你的胆子,往醇王屋里跑?”
清岚挣扎不过,索性松了劲儿,借着弱光盯着他,“你知不知道,他被下了药?你在宴堂里拿出的那份药,从何而来?”
“你质问我?”
“我不该质问你吗?你消失几天,一出现就惹出这般大的事来,步步谨慎是谁说的?这会儿下一场豪赌,我倒想问你,谁给你的胆子?”
殷赋呼出的气都带着愠怒,他生忍下辩驳,反问她:“知道多少?你想问什么?问你的师兄会不会全身而退?还是问他们的打算?”
她的下颌被他一把扣住,完全躲不开他的靠近,鼻尖将触时,清岚急吸一口气,用力偏开脸,“殷赋!”
殷赋眼神一厉,不出一声,只五指一收,用了力,抬起她的脸,沉默地与她对视。
云挡月散,月光拉长靠在门边的身影,两个人的影子纠在一起,两道呼吸,一道错乱,一道沉长。
两双眼都带着不后退的倔劲儿对视着,终是由他轻声一笑,戳破这紧绷的气氛,“我的累,你视而不见,漠不关心。他的索取,你拱手奉上,对其偏听偏信,护短是非,许清岚,你有心吗?”
“对你吗?你配吗?”
殷赋眼底带着一道伤,似被蜂尾蛰了一下,淬上了毒,弥漫开来的,是无可奈何又痛心疾首,“你,不许再见他。”
30. 逼我囚你?
今夜月似溶成水一般铺在云里,洒下的光都带着粼粼波纹。
候在门口的莫及望着月又一次皱着眉,给已经退到十余步外的侍卫使眼色,再度命其后退,一边叹气一边小声嘀咕:“冤家,莫过于此。”
话音刚落,屋里又传出茶盏碎裂声,伴着越渐嘶哑的嗓音,听的人揪心。
清岚单手扶着花架,背靠于墙,用一次比一次深的喘息平复着怒意,“你凭什么?”
她将视线从满地碎瓷上挪开,转到他的面上,“殷赋,你凭什么?”
殷赋一声轻笑回给她,笑里发苦,似怨她不善解人意。
对他漠不关心不说,还字字牵着谢澈,句句透着关心。
分明她是他殷赋的女人不是吗?
他前领松散,亦是一副交锋后的疲惫模样,开口语调透着冷意,“我凭什么?我是你的夫君,我凭什么?你怎么问出这句话的?”
“你我不过互相利用,何处来的真情实意?夫君?不过一纸婚书罢了,如何做的数?”
“一纸婚书?便是一纸婚书哪怕没有郎情妾意,举案齐眉该有吗?恪守礼节该有吗?便是要你柏舟之誓,你不该吗?”
“不该!你我各取所需,没有夫妻之实。举案齐眉也好,恪守礼节也罢。不是你我二人该有的!待到不久,一纸和离,你我一别两宽永不再见,我为何要对你柏舟之誓?!”
殷赋眼里的温度彻底凉了下去,“一纸和离?一别两宽?许清岚,你疯了吗?自打你嫁进来那天开始,你就只能是殷相府的娘子。府里,从不曾有过和离,只有命丧。你凭何觉得,你会是例外?”
清岚不以为然,想说她有谢澈,又觉大可不必在此对他多费唇舌,哂笑后道:“这朝堂,当真是该理理了,万人之上的宰相做事都这般不顾后果,不计分寸,不辨是非,何须到清局之时?只怕到头来,众叛亲离罢。”
她话里的针戳到了他,他不在乎众叛亲离,他没有亲,他认为她会是他的亲。
无明业火烧在心间,殷赋咬着牙警告她:“是吗?那你就等着看,看你走不走得了,看他做不做得到,看我放不放过你。”
他的眼神、语调、和几响的指节都在不断提醒清岚,让她清醒,清醒的去意识到他在忍怒,这一次的怒,明显比过往更甚。
她抬眸看着他,不断在心里强调着忍过去,这个男人动了心,动了心的人是丧了理智的。
可又说不出软语,做不出逢迎之态来,几思后开口,只微柔了音调,借此缓他的怒:“你做的那些,我不再过问。”
她鸦羽轻眨,收了些锋利,缓调接着道:“你自己说过,往后诸事都会告诉我,是你没做到。既如此,我又如何对你坦诚相待?今日之事,我丝毫不知,这般的被动又怎能不勾我心火?经这一遭,我有个念头,也不瞒你。你我二人维持面上的礼节,直至大事将了,你握着你的地位,看着内侍省被废。届时我们再替你寻个好的,也不枉你我二人相识一番。”
殷赋面色无波,音调平的让人发怵,“我们?”
好一个我们,好到让他心里发恨。
“看着内侍被废...替我?寻个好的?你不是恨我入骨吗?不是要我血债血偿吗?不要我的命了?”
清岚摇头,“功过相抵,你手里握着礼部,势力又插在各部各司里,便是我恨你,也不可不顾大局。”
“呵,好一个,功过相抵。”
殷赋抬手握住清岚的胳膊,五指一收,待她蹙眉再度开口:“我扫平刑部的人为他铺路,将礼部拱手奉上,暗中配合拿下司天监,不假时日工部也会入了他的手。这几日我不仅做出这漏洞颇多的局面引来目光将他藏于身后,还为他提供便利,促他收下枢密院与御史台。他走的每一步里都有我的身影。我做的一切,在你嘴里,不过功过相抵?”
他俯身,逐字,“许清岚,便他喜你,你可赌一把,看最后,他会不会再一次,为了权利,把你松开。夫妻之实吗?我不动你,是想要你一份真心,你若这般抗拒我,那我何苦,为难我自己?”
殷赋的话,似点了火的磷,让她再度把理智烧了干净,“你不许动我。你对我做过什么你忘了吗?你伤我至此,你若敢动我,索性一刀杀了我!”
“我对你做过什么我自然记得,桩桩件件都记得,若不是我,你以为你糊弄的过宫里那帮人吗?你以为你会敢像现在这样对我严声厉色吗?他养你身,我塑你心。你看看如今的你,再回想初到府中的你。你自己分辨不出吗?”
“分辨什么?你觉得我该谢你吗?你所谓的教我,根本不是出于好心。你处处都只顾你自己,处处欺辱我!”
“那是为了救你!谢澈把你抬到一个你根本无力斡旋的位置上,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又不教你如何掩藏本心虚与委蛇,若我不这么做,你的下场与已死的于娘子并无二异。”
清岚紧接,“非也!你只是怕我误你的事!你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尚,你起初纳我只是因为尹黎!后又看我有所用处,怕我坏你的事,故而才这么做,若你当真为我好,怎么会如此伤害我?”
“来不及,许清岚,你怎么就不明白,谆谆善诱根本来不及。”他双手下滑握住她的腕往她身后一锁,腾出一只手按着她的后颈,贴耳细语,“只有痛彻心扉,可以推翻一个人的所有执念,从头来塑。你太软,软到不令人在意,不在意你的话,不在意你的行为,不在意你这个人。”
说完,心里又提起一丝对她的心疼,不由降了声,暖了调,“你怎么就不明白?”
她不明白吗?她怎么会不明白,从头开始就是交杂着仇恨的利用。
她明白她要他死,明白可以让她依傍的只有谢澈,明白一切都是逢场作戏。
而他动了情,他的想法,为何要她明白?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暧昧的姿势,让她陡升抗意,她挣扎着喊道:“我本就如此!”
“你、不、该、如、此。”殷赋抬起身子,更添一道力圈住她,“你可以为你自己做主,为何要依附于他?”
挣扎无果的清岚双眸冷冽似冰泉,她停下反抗,抬眼看他,“你妄图表达什么?三言两语让我舍弃他,转而依附你?”她偏开头,冷笑一声,“做梦。”
不知是因为什么,殷赋松了她,双掌一撑墙,虽仍圈着她,但好似有所退让。
带着隐忍的退让。
她视线里撑在墙上那只手青筋绷起又落,他又降了音调,说不清是在规劝谁,“你不需要依附任何人。”
清岚沉默着,在他呼吸渐匀时冷冷清清说道:“劝言才落又起,你来寻我,所图为何?让我愧疚?还是望我看到你的付出从而对你笑颜相待?”
殷赋心里烦闷,百转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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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道她冰冷,果然狠心无情的话,对不在乎的人是无需斟酌便可说出口的。
和缓的退步能换来她的真心以待吗?
若说能,他自己都不信。
他闭目一吸气,再睁时看着她,带着些烦闷,“执迷不悟。”
清岚不解难言的眼神看向他,“执迷不悟?你我究竟是谁执迷不悟?我从来都没变过,倒是你。”
“我如何?”
殷赋一把扣住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逼近她,与她鼻尖相抵,“我留下你,教你,帮你,救你。我确实执迷不悟,迷在你的忽冷忽热里,我不愿把你逼的太紧,可你越来越放肆,对你好你不计,逼我囚你吗?”
他的话,让她难以置信。
她心中默念,求?他求她?求她就会有用吗?这般天真?
哂笑含在嘴里不上不下,对视时,自他眼底冒出的凉意带着不近人情的冰冷,加上他扣着她的那只指骨微凉的手,让她多少还是选择了后退一步,软了声。
“你我,究竟谁疯了?”
殷赋看着她不做回复,他讨厌她的贞,她的忠,对着另外一个男人。
想对她冷言相待,但方才她的那句话,声音那么轻,她是怕了吗?
他于心不忍,松开她的下颌,看着渐渐消失于面颊上的指痕,抬起双手按住她的肩,倾身将额抵在她的发顶上,垂目看着她的鸦羽几颤。
真是烦闷,心疼与暴怒在心里似孤舟遇风暴一般颠来倒去,过往熟稔的沉稳就这么被这个女人轻而易举的捏散,再不留情面的摒弃。
殷赋看着她,这张脸,那么可人,每一寸都恰好长在他的心尖上,可这颗心,又是那么狠,这张嘴,又是那么毒。
他好言相对,她变本加厉。
那他威胁恐吓,她会不会有所收敛?
毒蝎一般的心思化成一句提点说出了口:“你以为,今日你与他共处一室,会经历什么,他不知吗?”
果然,这话一出,清岚身子一紧,只一瞬便使了力偏开头躲他,气势汹汹,“你要说什么?”
殷赋心一僵,抬手掰正她的脸,“他备了解药,吃了吗?”
“解药……”
极轻的冷笑被咽了下去,一提谢澈,她就像只炸了毛的猫,不管是非不分对错。
怒火在心里燃起狡猾的算计,“他是醇王,宫里不是没有他的眼线,就算没法确定刘慎要做什么,他难道推算不出来吗?他算到了,也备了解药。可是你看,他用了吗?他的居心叵测,你不责不怪吗?”
清岚警惕的眼神中一闪而过一丝张皇,冷笑一声:“你都知道,还要我对你忠贞不二?那你为何不说与我?你等着看什么?”
殷赋气的发笑,“你当真,处处为他着想。这都能怪到我的头上?你要这么挥霍我对你的包容?”
清岚双手握拳顶在他前胸下,阻止他的靠近,她偏袒谢澈不假,但不知,是不是今日与他亲昵的举动让她更起了维护之意,开口又是他。
“师兄与我,情深不见底,你若是想离间,趁早灭了这心思。”
“灭?你是不是忘了,当初因何而来?即是深不见底,那你再细想想,你师兄与我,又是何关系。”
说完彻底松开手,转身踩着碎瓷往床榻而去,撩袍回身一坐,双掌撑膝,双目带着余温散尽的凉意看着她,等她。
31. 阴差阳错
清岚靠墙的后背发凉,她透过珠帘去看只露出半边身子的殷赋。
心里似泼油倒醋一般,五味杂陈。
殷赋静坐等她,等来的却是一道关门声。
他一口燥气挤在心肺上,他什么时候同意她出去了?方才她的示软原来是声东击西吗?
几步追去,踹门而出,拽住她诘问:“这时辰了,还要去哪儿?又去寻他?”
清岚甩开他,后退两步,“不为寻,只是躲。”躲谁,自不必说。
她眼尾红着,似有委屈,“你所言句句诛心,让我独自静静,不可吗?”说完便落一滴泪。
殷赋不自觉软了语调,“静什么?就因我说他知情?”音落一顿,“你,对他失望?”
清岚不做声,带着哽咽的一吸气,抬手拼力甩开他,提步便走。
她的步调发乱,殷赋看在眼里,判断着她的方向对着莫及眼神示意后,立在原地,静看她的身影消失才收了眼,垂目一呼气,唇角微勾。
失望,有何不好?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身后传来,殷赋并未回身,只墨瞳一垂,一睨,将注意力挪至身后,听那细声响起,“殷相,圣上寻。”
殷赋不温不火,“在刘都知那处?”
“是。”
月澹澹,影入西宫。
殷赋推门而进,便嗅出一丝松弛,在心间一算便知,方才那小半个时辰,刘慎真是没闲着,他唇角一挑,抬眼瞧去。
屋里寂静,谢允坐于凳半趴在桌上,用鱼斧敲着桌面,一脸怏怏之色,他身后站着刘慎,身形偏挺,眼中透着一股游刃有余的淡漠。
殷赋拱手一抬,行礼后也不开口就是看着谢允,等他启唇。
谢允支起身子,抬手示意其坐,“殷恩与刘师皆坐,朕只几句话。”
看着二人落座,小皇帝脸上强挂出一丝笑,挤着酒窝道:“今日之事,误会一场,阴差阳错的巧合罢了。太医局研药,因轮了一班故而药方被拿错,内侍省的人得知时,宴已开,他们是怕事情声张出去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正要处理偏巧了又被莫及撞见,这才引出这一闹剧,殷恩就不要再细查此事了。”
不过一个时辰,态度转变之快到是令人瞠目结舌。
这会儿三言两语,大事化了。
殷赋听完并未接话,而是随然地看向刘慎,“有的亏,吃的怒不可遏。”
刘慎抬手倒茶,霜纹雪褶的面上恢复了过往那挑不出错的亲和来,开口音调亦是带着恭敬,“陪在圣上身侧,万事自然以圣上为先,方才在堂间臣是有所失态,这却为臣之过。”
说着便要起身,被谢允连忙摆手制止,“坐坐坐,说好了殷恩来后一起坐的。”
谢允对着殷赋,“殷恩,此事可大可小,众臣那处还望殷恩多加嘱咐,务必将此事按下。”
他说完见殷赋只是垂目望扳指,不置一词,等了半盏茶过,谢允耐心将散,眉心一深,正要催促就听殷赋不紧不慢说了三个字——
“臣明白。”
谢允一个大喘气,干咳两声,捏着笑,“既然如此,那便,各自回屋?”
他一双眼在刘慎与殷赋之间来回瞄着,见二人又不说话,试探道:“到底是别院,不若,回宫?”
回宫二字一出,殷赋与刘慎一个对视,均不言语,等着对方出招。
拉紧的气氛让谢允敏锐觉察到二人的态度都较先前有所松懈,进一步推动道:“左右要定下,明儿是在别院上朝还是回宫上朝?”
话落,两眼一转,双肘一搭桌,对着殷赋笑,“殷恩觉得,如何?”
殷赋转眸看向谢允,做出略带为难的模样,“圣上回宫,自然无可厚非。不过今儿才说不回,这会儿又要回去,难免儿戏了些。况夜深露重时,也是趁机作乱时。至于上朝之事,明日收了札子上来细批便是,事关皇命,谁敢置喙?”
谢允听完又看向刘慎,这才听刘慎开口:“殷相思虑周到,不若由殷相来安排回宫事宜?”
“若由本相安排,那圣上便不必回宫了。”
谢允唇边笑再度僵住,“不回,要,在此处,住多久?”
殷赋笑答:“那就要,看形势了。”
“殷恩,方才朕都说了,殷恩莫不是打算在这别院里,把这事平干净了再许朕回?”
“臣方才也说了,圣上是圣上,回宫自是无可厚非,臣担忧的是一来这事儿闹的不小,宴上这些人都明白什么该说,翻不出天儿来,关键是谣言会乘风,防不胜防。二来药经了御房,不查不行。况且方才圣上说要亲自去查,君无戏言,既然要查就索性一鼓作气,查清再回。”
刘慎紧接开口:“若是谣言会乘风?那便让今夜无风。至于御房,殷相不是让太医局担了这份罪责?有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审刑院与皇城司,圣上只需盖棺定论便可,至于身处何处有何要紧?”
殷赋眼里无温无火,淡然道:“一进宫门,本本文书经了内侍省到圣上桌面,便是罪指内侍,你们也能偷梁换柱,颠倒黑白。”
“偷梁换柱、颠倒黑白?殷相说话当真是自谦。圣上本就该居宫中,正因势险,更该回才是。”
“方才在堂间,都知不是还叫人去取文案来,做出要居于此的样子来?本相竟是不懂都知究竟是想让圣上回?还是不想让圣上回?”
“一步一形势,随机应变。”
屋内气氛悄然下降着,谢允看着他二人唇枪舌剑,默不作声的坐着,仅用余光紧攫,等他二人分出胜负来。
余光扫给殷赋,就见他一笑,开口仍旧平静,“许多事,如何压,余地多少,谁说了算?”
视线平移,又见刘慎面上亦噙出笑来,语调平滑,“殷相,素日里便是思虑周全,自然知道许多事,该不该压,有无回旋,局面说了算。”
“当前局面如何,还需我来分析?”
“殷相的角度,难免全面些,不若分析分析?”
殷赋挑唇一笑,自倒一杯茶,扭头对着谢允道:“都知说话,还是喜欢混淆视听,不若圣上来定,究竟如何?”
谢允提着的笑一僵,他还没听出谁占上风,这会儿该怎么抉择有些为难,但是如果殷赋真的坚持他居于此,又怎么会是眼前这个态度,必是要更坚决些的。
他一思后,拉着音调,“朕,朕,朕,朕觉着……”
拉长的话还没说完被极轻的敲门声打断,章子垂首顺着廊柱小步紧叠而入,对着谢允拱手后道:“秉圣上,醇王已离开宜春苑。”
“离开?”刘慎带着洞察的眼神挪向殷赋,斟酌开口:“禁军,也有暗箱操作?”
说完又对着章子,“可派人跟了?往何处去?”
章子弓起的身子又弯了弯,“禁军盯得紧。”
“呵,殷相的人,就这么明目张胆放人走?”刘慎话里带着讥挑,“醇王,这是要去哪儿?”
“本相怎么会知?着人跟着便是。”说完起身扬声道:“来人,醇王几时走的?可留下什么消息?带了,几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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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名禁军门口行礼,得许后入内答道:“方才走的,离开时递了牌子与条子,只孤身一人。”
殷赋按着扳指的指腹几不可查的用了丝力,看着禁军手中的牌子与条子道:“呈上来。”
牌子是先帝给的,出入皆不可拦,只这一块,他竟是用在了此处。
条子写的明确,说的诚恳。
‘伏惟圣虑,时局幽晦,臣孤身入偏宫静候,屏绝从人,素服斋心,以俟昭代。’
谢允看完给了刘慎,刘慎一扫而过后一放,对着禁军含沙射影,“醇王要走,为何不先来报?守门禁军,有几颗脑袋?”
禁军闻言跪地回道:“见牌如见先帝,禁军不敢拦。醇王一走卑职便带着东西前来,只正巧碰见章内侍先行回话,圣上明鉴,守门禁军,不敢耽误。”
谢允看着面前那块牌子,心知肚明禁军不敢拦,他扭头对着殷赋,“此事,殷恩,可知?”他愁眉苦脸,“朕……皇叔这会儿进什么宫?醇王,进了宫。那朕......”
“圣上便不能回宫了。”刘慎一双眼紧盯着殷赋,接上谢允的话,“这个节骨眼,醇王做出这举动来,是欲盖弥彰还是别有用心需等查探。”
谢允双手一捂脸,长叹一口气,“皇叔啊!这是要做什么?殷恩?”
殷赋面色无波,起身一掸袍,“事已至此,待查清前,圣上便先住下,臣去与禁军统领细对护驾之事。”说完视线划过刘慎,即将转身时故意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来,迈步而去。
殷赋前脚一走,房门一关,谢允对着望着房门沉思的刘慎哭诉:“殷恩就这么走了?刘师,这可如何是好?方才殷恩的意思,朕是可以回宫的,怎得又出这个乱子?”
刘慎沉了声,目光颇凉,“圣上到底年龄小,经事少,不动脑子也是有的。”
冷眼一瞥接着道:“禁军接管,谁人都出不去,怎得偏偏就醇王离开了,圣上明明在此,醇王为何要多事写这张条子?再说,若真为了伏惟圣虑,以俟昭代,那更该在此寸步不离才是。这节骨眼做这一出,好似生怕不够乱。”
“那方才朕那一番话可是白说了?殷恩好似还是要查。”
“不会,他达到目的了,不会揪住此事不放的。此刻开始,一切都是他在顺水推舟,不管结局如何,他都稳赚不赔。”
谢允挑着眉,“刘师这是,何意?”
刘慎凉中带霜的眼睨向谢允,“圣上下次坚决些,别顾左顾右,贻误时机。”
“明白...那,酥花糕?能给朕?”
“且等等罢,今儿圣上的做法让臣当真觉着这酥花糕,圣上满心不在乎。既然不在乎,那便明日再说。这东西从宫里运来自然也需时间,圣上且忍忍。”
刘慎说完就要起身走,被谢允一个加速包抄,拉着刘慎的袖口道:“不是不是,是朕糊涂了,当真糊涂了。那时的局面,朕,不知所想。刘师莫怪。酥花糕朕昨日就未吃,今日再不吃,就怕明日,该...”
“放心,明日,等圣上为这事儿定完调子,酥花糕自是会有。可记得臣的嘱咐?”
“记得记得,刘师放心,朕都记得。”
刘慎扫眼而过,抽出袖子便往门口而去,路过章子时开口:“今儿个由你来伺候,若是半夜圣上不适,泡浓茶。”
“是。”
谢允看着刘慎离开,似那霜打了的茄子一般滑坐于地,双目无神。
这一夜,谢允这间屋子里,烛光未灭,影影憧憧,茶香扑面。
32. 坐在腿上
今日晨光似刚粉的芍药一般笼在坐于窗边的殷赋身上,他单手撑额,赏看着眼前心之所许的女子。
通身苏绿,墨发微盘,脱俗之天然,清丽之婉约,无须雕饰,媚骨浑然,珺景似晔,雯气如画。
一方桌,一把椅,一张纸,一根笔。
她开口时,语调都带着酥气:“打算看多久?不去寻圣上?”
清岚头未抬,手未停,只丢了话出来问他。
酥气一散,留了些淡漠飘在空中时有时无。殷赋似观画不愿断一般,撑了几吸才不太情愿地开口:“等你将昨儿的话说完了再去。”
清岚微顿,“还说什么?昨儿不是说尽了?”
她搁下笔,拿出绢拭手,这才掀睫去看他,瞧他丝毫没有接话的意思,只眼底含情地看着她,她眉心一蹙,不温不火地说:“横竖就这意思,是想法子让我进了宫去,还是如何?你办法多,自然有主意。这事儿对谁来说都好,你也心知的。”
殷赋笑答:“不好,送你进了宫,思你念你该如何破?”
清岚栗瞳圆睁,真难以想象这话居然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压着火道:“你近日,当真不顾大局了,若是如此,那我何必与你为伍?”
她语气里带了些不耐,殷赋也不气,起身笑而不答向她而来,至她身边,一手撑桌,另一手往椅背上一搭,颇为自然娴熟的将她半拢在自己的臂弯里,视线从似绸缎的墨发下滑至颈、至臂、至腕,落于细指,又定在那张澄心堂纸上。
“弄酒几醉,喟月无情,清冷问天阙。木槿难续,蓝衫落夜,鬓丝千千结。”
殷赋眼疾手快在清岚收纸之前将纸捏了起来举高,又在她欲起时先她一步按住她的肩,垂目用略带慵懒的音调问她:“忧愁深重至此?说说,如何能解忧?”
她拧着身子躲他,偏开头,“昨儿不是说了?何故还问?”
半晌未闻声,清岚微偏头瞧去,视线一点点上移,四目相对时,她看出他眼底的深意。
“昨儿就这幅样子看我,你到底憋着什么坏?”
殷赋答非所问,“你认为,他为什么要你接近谢允?”
清岚微顿,不愿理会,又一想谢澈的笑颜,还是开口回道:“便是在乱局里多些把握,该是如此。”
殷赋一指挑起她耳畔的随发,声线带着似笑非笑的古怪,“他才进宫,你又要去。你自己说,我该不该许你去?”
不等清岚开口,他俯身对她接着道:“昨儿你说完,我倒是想了个法子,一来助你接近谢允,二来我也不必因你二人在一处而担忧,两全其美,你可要?”
“你说。”
殷赋又往她耳边去贴,至鼻尖充满她的冷梅香时才开口:“何须进宫,殷府,便可。”
清岚狐疑地看着他,心内默念他的话,闪过几种可能,琢磨过来时,大惊失色。
再观殷赋,与她是完全两幅样子,见他已悠哉行至门边,将手搁在门上微微偏头看她说道:“随我来,瞧瞧你这随机应变的能力涨了多少。”
清岚一琢磨他的话,细思极恐。
她掐着一双细指,磕磕绊绊地跟着,欲问又因周遭俱是禁军,好不难熬。
以为殷赋会带她去见谢允,没想到七拐八拐,竟是见的宴上几官,这么一来,又让清岚觉得是自己想偏了。
所到之处,别院之中一名唤仰峰亭之地,亭边水榭摆了桌椅瓜果,他们接近的时候,已有七八人在此,几坐几立,均是神情严肃。
殷赋拉着她往石后一闪,对她嘘声,双眼向着石后众人所在之处一瞟,清岚会意,贴耳细听。
“如何起草?仙山之事最晚明年年底也该竣工,若是有难处倒也罢了,这会儿是人财物具齐,还有何说头?要我说,就该定下最终时日,免得磨工。”
清岚回想着此人的音调与语气,恍然呢嚅一句,“工部侍郎?”
她半疑的一双眼看向殷赋,见他唇角微勾,不疾不徐闭目又睁,心下一笃定,又觉奇怪。
工部的图纸早就给了,这会儿又提,别不是谢澈的打算暴露了出来,一思及此,连忙双手往石上一搭,聚精会神地再听。
又听一声疑惑响起:“之前吏部派去的人,孟什么来着?”
另一人接话,“孟凡。”
“对,孟凡。他领了八十万两去,这些钱说多不多,若是按着工部的图纸来,怕是不够用,没钱,又要办事。依我来说明年年底完不成。”
清岚心里浮现此人样貌,是御史大夫周鹤。
周鹤的话音一落,清岚又听一道轻笑,她顺着石缝瞧去,恰好洞开一线处是工部尚书严廓。
见严廓拍了拍周鹤的右肩,开口便是棉里带针:“工部给的图纸,那是先帝定的,拨的银子是圣上批的。图纸过了中书门下,这会儿御史又说不够使,那早先,何不驳回?还是近日来,哪一处失了意?”
话落二人相视不语,欲劝的三司使郑淼一眼瞥见清岚的衣角,便对着高石处道:“殷相,来了也不言明。”
清岚一惊忙往石后蹭,被殷赋一手握住,带她缓步向着众人而去。
他旁若无人般按着她的双肩让她坐在石椅上,示意随侍倒茶后轻声说:“白茶芙蓉饼,尝尝。”
说完看向众人,“不过一件小事,讨论多久了?各部肃清不比这重要?”
清岚拎着耳朵听,却是未闻他们再谈仙山之事,连同吏部也不再提及,她有心思将话头往回转,便捧着茶故作不知,“依稀听见诸位提及孟凡?这人倒是有印象,可是翰林院出来的?”
话落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当出头鸟接这话。
其实这话一说出口,她也有些懊悔,心道急了,又无奈话如水泼出,正不知如何回旋时,听见殷赋开口,挽了局面。
“翰林苑里出来的人自是不少,你听过也不足为奇,毕竟这人,是太傅亲挑的。若是你有兴趣,待他回京,邀来一叙。”
清岚回一不失礼节的笑,不再言语,又听他们将那枢密院与三司的事挑了几件偏急的共议之后,便开始了官员之间常见的打马虎,互相逢迎又自证用处。
她瞧着日头越来越高,渐渐分了神,观察起周遭来。
几步一卫显然是仍旧严防死守,也是奇怪,这些人对昨日之事只字不提,倒是讨论政务积极。
她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样子被殷赋不动声色的纳入眼里。
风起半声雷,颓云坠雨。
几道慌而不乱的脚步声传来,众人皆闻声瞧去,就见莫及率着几名禁军赶来,瞧见殷赋后加快几步凑上前耳语,不过几瞬,就听殷赋一声极轻的哂笑,拧着眉微叹:“内侍省,丝毫不冤。”
说完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几位与刘慎交好的官员面上,“诸位,也给自己留些退路。”
留下这么两句发人深省的话便回身欲走,对着清岚道:“跟上。”
清岚自打出了屋门就不解,提心吊胆以为殷赋要带她去见谢允,未曾想只是见些官员,见了面又把她晾在那处不闻不问,这会儿不知又在打什么算盘。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越想越觉得憋屈,直到转过回廊,经过一寒亭时忍不住开口:“到底往何处去?又作何带我见他们?”
殷赋停了步子止了话,给莫及一个眼神示意去办,而后微微偏头瞧她,笑回:“扔个饵,看谁咬。”
扔个饵?她是饵?气不打一处来道:“你们的算计,何苦带上我,只叫我做好我自己的事便可。”
殷赋一瞧她生了气,向她而去,“执棋人入棋局,你多久没下棋了?”
他步步往前,逼得清岚蹙眉后退,将靠廊柱时,殷赋抬手握住她的臂,助她不偏不倚靠上,俯身说道:“带你走走,仅此而已。”
“走走?”
“心思郁结,因人?还是因事?”
清岚偏开头不欲说,又想起殷赋那死缠拉打的样子,不情不愿道:“均有,怎得?你要解?”
“我试试。”
“你不必试,我郁结的是你,你离我远些,万事皆好。”
殷赋看着她,面色无波,但眼底流伤,好在道行深,掩的巧妙。
他故作无奈地一笑,“你要接近谢允,我助你一个法子,你听不听。”
“何法?”
他双手往后一负,压下拥她的冲动,笑着俯身,三言两语将话一说。
随着清岚目露惊色,殷赋饶有兴味地压着嗓子又道:“你可以说,这是借力打力,也可以说,这是借刀杀人。”
他始终摩挲在一处的指腹一松,牵起她,缓着步子向亭外走去。
她没有挣脱,乖顺的随他牵着,殷赋步调放短又放慢,贪恋这温柔。
他知道清岚的顺意是因为心里七上八下,惊不知所言。
双目圆睁的清岚确实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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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内侍省胆大,又叹殷赋这招诡谲,再一想已经入宫的谢澈,担忧与记挂涌上心头。
她抬手一扶拽他的臂弯,他步子刚停,她便迫不及待踮起脚尖,抓紧他的胳膊仰面小声说:“还是进宫,该要进宫。”
殷赋配合的微倾了身子,这是她第一次挽他,他半边身子都发了麻,不做回复,引得清岚又摇了摇他,他才勾着唇,“你说什么?”
清岚一噎,眉心一蹙,正要松手,被他一掌摁住,“挽着不许松,再说一遍。”
清岚咽下无奈,“进宫,我还是应该随圣上进宫。”
“不可。”
“为何不可?”
殷赋余光一扫四周,一把搂住她,将她抱起就近挑了一处石坐下,摁着她胡乱抵抗的双手,贴近她说:“是你非要这会儿说的,不这么做,全被人听了去。”
清岚坐在他腿上,全身不适,皱着眉拧来扭去。
“别动……”殷赋声线一哑,摁着她的腰,“我说了,别动。”
清岚不听,一心想起,“你松开,我起来不就不动了?”
“我不松。”
“那你也别赖我动。”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她就感受到了所坐之处的硌人,经了昨日一遭,这东西意味着什么,她是再清楚不过了。
脸刷的一红,支支吾吾,僵着身子不敢再动,“那,这,你,要说什么?”
殷赋笑着看她,颇为无奈的一叹气,将方才扭动中散下的两丝发替她拢至耳后,苦口婆心:“你进宫了,主动权便不在你了,周围全是眼睛盯着你,所以你该做的不是深入对方之地,而是将对方引到你的地盘上。”
“可是,师兄在宫里。”
“正因为他在,你更不该去。他在你又去,这不就是等着被人做局收拾,一箭双雕吗?”
“那你,如何,让他来?”
殷赋勾唇一笑,“你无需管,你要,我便做。你只告诉我,你要不要。”
清岚心内自然犹豫,谢澈说的是他先进宫,清岚后跟而入。可殷赋说的也正是她所担忧的。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侧,“你松开,先让我起来,待我想想。”
殷赋不松,反而加力一箍,“你明知这样最好,犹豫什么?还是接近谢允只是幌子,你为的是找谢澈。”
“殷赋,你...”未说出口的话被他微凉的指节堵了回去,他笑意渐深,“你不静,下盘棋,棋里说。”
就卡着这么个节骨眼,松下寒亭里,殷赋命人置了棋盘,搁了茶,禁军后退待守,唯唤了小枫前来留在身前。
落子十余颗后,清岚捏着白子小声问:“你是不是就没打算让圣上回宫?”
殷赋笑而不答,抬眼一扫她,吃她两颗子,抬手示意继续下棋。
清岚望子一撇嘴,“你究竟打算如何配合师兄?”
殷赋不紧不慢落子,惫懒开口:“我何时说过要配合他?”
四目相对,清岚眼底浮出不解与惊诧,见殷赋是坐怀不乱,从容不迫。
一个猜测破土而出,拧成不安,清岚搁下棋子,语调微乱,“你,何意?”
殷赋缓将子一放,“言下之意。”
他看着她,心里不悦。她语调里的担心,神情上的紧张勾着他的一颗心,美人心焦,却非因他。
怎么会没有失望呢?
他敛眉一压唇角,“清岚,何事该问,何事该管,我教过你。怎么一见过他,尽数忘了?”
他抬手对她一招,见她是不加犹豫,起身就来,一丝苦笑从他面上一闪而过,恍若无谓的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怀里,拢着,才在她耳畔轻声开口——
“这个决定,要谢允自己做。没人会同意他一直待在宜春苑,他必须走。谢澈这一步,堵了他回宫,你说他能去哪儿?”
清岚心里捏着两份心思,支吾道:“这事,他可知?可是你们商量的?”
“你关注的究竟是他给你的安排,还是他?”
“自然,是安排……”
“是吗?那你心虚什么?”
“我何曾心虚?”
殷赋微微松开手,看着她小声说:“看着我,眼神别躲。”
清岚一口气半上不下,她缓缓转过头,带着屈从的视线一点点落到他的面上,声轻且飘:“你,方才的话,是何意?”
“我,方才的话?”
33. 我答应他了
清岚微微点头,“不打算配合?”
她眼里未有质问与气恼,而是一层软,一层示好,甚至带着恳求。
殷赋看着,明白她的妥协因谁因何事,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挤在嘴边,终是咽下,于心不忍。
开口,还是给她一颗定心丸,“到了这一步,他必须往上走,我既然助了他,就不会半途撒手。”
她还是拎着一口气,“那你方才的话什么意思?谢允那里你又作何打算?”
他一笑,“谢澈让我送你进宫,我答应了。”
“嗯?”
他笑意更深,“但我反悔了,你不进宫,胜算更大。”
“谁的胜算?师兄?还是你?”
殷赋眉尾一挑看着她,在心里忽略她对谢澈那不分皂白的偏心,他讨厌这种感觉,又不得不借此去尝到她的温柔,当真是饮鸩止渴。
“我与他一根绳。”他声线有些飘忽。
“那他在宫里,可会有危险?”她语调发急。
“你就那么在意他?哪怕他伤害你,你也打心里护着他?担心他?”
清岚听出他话语背后的责怪,不以为然,却还是微柔了音调,“到底,有没有?”
殷赋看着她,半晌一笑,笑里发苦,“你师兄的能力手段,还不至于让他自己陷入危险之地。你别忘了,他是醇王。”
清岚半悬的一颗心晃晃悠悠往下落。
他是醇王,是她糊涂了,忘了他还有这么一层身份加持,可猛一回神,加快语调:“那更不对,圣上不在,他身为醇王不该此时进宫,这不是更落人口舌?”
“他只能此时进宫,内侍省现在拎紧了所有心思关注着宫外的动静,如果你是他们,此时谢澈入了宫,你可会不加配合,从中作梗,新添算计?”
殷赋身子微一往前,“不会,内侍省群龙无首,刘慎不在,沈正又被关押,他们散兵游勇一群人,谢澈此时只身入宫,如泉落干涸之地,他们只会一边观察,一边配合,不放过任何一个活命机会,一定会,也只能如此。至于谢允,他不重要,这个局面谢澈能摆得平。”
“百官是蠢人吗?圣上才遭谋害未遂,醇王又见缝插针进了宫,问题哪里在内侍省?”
殷赋微微后移了身子看她,眼里透出些赞赏来,微讶于她看这件事的深度,不由地起了几分解惑的心思,“你希望他名正言顺,希望他万事俱备被拥立而上,希望他后世留佳名而非趁人之危。”
她眼神一躲又一迎,“不该吗?”
他笑,宠溺自眼底浮出,“玄武门之变,名正言顺吗?太祖斧声烛影,万事俱备吗?武周代唐,后世留了骂名吗?赢者写史,赢才是关键。一座深宫,一圈红墙,里面的人现在散结未系,他去拧结,怎么不算把握时机呢?外面的人分身乏术,你我联合控住刘慎,又怎么不算助他一臂之力呢?”
“太仓促...”
“谋大局不拘于一域,一来时间不等人,二来,他们冒了破绽,我们就该把口子撕开。所以,只有把局面搅乱,越乱,越有胜算。”
殷赋一番话,算是字字珠玑,清岚吐出一口气,随即更加憋屈,这么大的事,谢澈竟是对她只字不提。
眼眶一红,委屈晃晃悠悠挤在面上,又不愿殷赋瞧出端倪,让她失了脸面,只能开口故作分析,分散注意,“刘慎耄耋,要保内侍省,他除了想方设法废除你,拥稳谢允或是师兄,还会...”
她闭目藏泪,喃喃又道:“刘都知悉心培养的人岂止一个沈正?便是他不在宫中,那宫里的消息不是依然雪片一样飘来?他的势力攀在各司各部,在不在宫里有什么区别?只要他和谢允不分开,那他就握着最大的...”
清岚渐止了话,她眼里的惊诧缓浮,看向殷赋,撑了几吸后主动往他面前微微靠了靠,舔唇压着嗓子说:“你要把他们分开?你要让谢允进殷府,让刘慎回宫去,是不是?”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五雷轰顶一般的不可自控,惊讶又不知所措,“你们到底,如何商议的?你说过诸事不瞒我,现在需要我从中出力,是不是该与我说明?”
“你该知道的,他都说了。”
清岚看着自己的裙摆,叹气后道:“那你打算如何让谢允去殷府?刘慎又怎么可能会同意与谢允分开?”
她边说边摇头,蹙着眉呢嚅:“不对,刘慎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你这一步打得他措手不及,他哪里会任你摆布?”
殷赋不言语,只是看着她,眼神里带了些纵惯与那还没消失的赞赏,“他当然不会。”
音落二人一对视,他一提唇角,“静水起涟漪,寻常的法子可钓不到鱼了。”
“你的意思……是,何意思?”
他没细讲这话的含义,只是心觉清岚想不通的样子颇为可爱,他抬手按住她的后颈往身前一压,“莫及去办了,很快,他会来找我们,等他来。”
清岚以为殷赋说的‘他’是莫及,但到午后步履冲冲追至湖中央的‘他’竟是谢允。
谢允真是觉得这一日一夜如同个孔明灯一般,被内侍省放上天,又被殷赋一根绳拽了下来。
他难捱了一日,晨起本在刘慎门口踌躇不决,想了一夜表心迹的话,又暗骂了自己一夜遇事不动脑,转来转去不敢敲门,不断在肚里斟酌着言辞,怎知斟酌来斟酌去,一个回头竟是见莫及大步几迈向他而来。
谢允撇着嘴敢怒不敢言,一双眼打着转不断在莫及与房门之间来回看着。
一个主意一闪,他忙往门前一靠,将手一背,扬声故意带疑惑:“殷恩,是来寻刘师?”
莫及面不改色对着谢允行礼后道:“奉爷之命,来寻圣上。”
说罢,目不转睛盯着谢允,上前将一张二指宽的条子摊开,将字一亮,控着时间收条再行礼。
抬眼看去时,谢允是双眼瞪如铃,咿咿呀呀词不达意,“如何?这,朕……”
莫及视线一扫房门,一让后道:“爷问圣上,可是要以绝后患?若要解决,这法子何不一试?”
谢允几步上前,拽了莫及腰间一佩就往远处拉,双眼越放越亮,边走边说:“殷恩何时知道的?”
话没说完,就被身后的一道哑嗓打断,“莫侍卫倒是知道来何处寻圣上。”
刘慎挂上素来的笑脸,“请圣上安,不知圣上前来。”说完脸色一凉,对着身后禁军道:“如何圣上来了,也无人知会?几颗脑袋挂在头上?殷相的人,这般不懂事?”
莫及一眼划过后背发僵的谢允,对着刘慎微一拱手道:“刘都知,苑中诸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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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了些政务之事,等着圣上决议,都知既然出来了,那便一同前往?”
“不可!”谢允遽急一个制止,不敢正视刘慎,只得背对着他,微微偏头:“刘师,昨日想来也未睡好,今日便居于屋内。是朕,不让他们知会的,与他们无关。”
说完拽着莫及的腰佩便往远处走去,谢允小步交叠,走的颇快。
他们身后的刘慎双眼讳莫如深地看着谢直到人影渐小走远,他才淡淡开口:“章子。”
章子水上漂一般蹭了过来,靠近刘慎将方才莫及如何来,说了何话,做了何事,一字不落说了彻底。
刘慎听完一斜勾唇,转身目不斜视对着屋门,突的反手一掌打在章子脸上,章子一个没站稳,急忙跪地垂头不语。
刘慎冰冷冷的双眼睥睨在跪地轻抖的章子背上,“那是圣上。禁军不懂事,你也不懂?”
说完抬步推门而进,“进来。”
随着章子入内,屋门一关,光被彻底推出屋外。
冷冰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稳重,“说来。”
“许清岚与殷赋在屋里吵过一架,而后又和好了,往那亭子里一挤,还下上了棋。”
刘慎撩袍一坐,指尖敲在桌面上,“说了什么?”
“听不清,禁军围着他们。”
刘慎单手握拳抵在唇间,思后伸掌轻一拍桌,边想边道:“无妨,这个地方,也不便多说什么,对着许清岚,他也不至于和盘托出。宫里,如何了?”
章子膝行几步靠近后道:“醇王去了偏殿,并无动作。倒是苑里周鹤与严廓各自上表就着吏部与枢密院的事争得不上不下。”
“呵,他俩不对付又不是一日两日了。醇王,不是不动,而是在等。”
刘慎半眯的眼一瞄章子,“去告知周鹤与严廓,这几日先别闹腾,再去知会宫中,随时准备迎回圣上,另,我写张条子,你传进宫去。”
“圣上那处……”
刘慎起身,取纸一铺,提笔漠然道:“我内侍省的本职是何?”
章子战兢的眼看向刘慎,目光一落面庞,一触即离,心里判断着他的面色开口:“侍奉圣上。”
“侍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说好听些,叫随机应变。实则就是见风使舵。”他轻佻的一笑,带着无奈的自嘲将笔一搁,“以为先帝立了这个孩子,便万无一失了。怎奈一个殷赋,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溶。”
将纸一卷,塞进指般大的细竹筒中,用蜡一封,递给章子,“险象环生,内侍省只要不轴,就能立住。东西送到渊明手里。沈正那处,不要过问,全当弃他这颗子。”
章子一走,刘慎推窗望天,见琼鸟一双落栖树顶,他哂笑着道:“立于顶又如何?总要降于地的。”
视线随鸟而去,一个转弯不见了踪影。
“那是何鸟,怪好看的。”清岚与殷赋坐于湖中央的亭间,她双手托腮盯着落在水面上理毛的琼鸟轻声问着。
“华而不实,尾大行缓,能活下来全靠运气。”
清岚一蹙眉,不悦地瞥他一眼,“你当真是扫兴。问什么都不说,这会儿又咒那鸟,何处招惹你了?这般恶毒。”
殷赋低头一笑,把玩着空盏,视线往湖边树后一扫,轻声道:“你等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