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发财指南(美食)》
1. 初至长安
仲夏燥热,日幕渐渐西沉,迎面吹来的风方才褪去些许燥热。
余小满摇着蒲扇坐在青石台阶上,目光有些涣散。
不远处的河水倒影浮着一层碎金,河岸边的柳枝随风荡起。
马车驶过石拱桥,缓缓在桥头停下,挑着扁担的老汉和提着新鲜莲蓬的双髻少女立刻迎了上去,伸长了胳膊将手里的东西递到车夫眼前。
“看看我的莲蓬吧,我娘一早顶着太阳折回来的!”
“您看看我这花,就剩这几支了,刚有位贵人买走半筐呢。”
叫卖声此起彼伏,不曾间断过,余小满的目光飘荡了半天,最终落在了不远处不知谁家屋檐的脊兽上。
小兽挺直脊背,虽小却尽显威严,釉面的身子镀着一层夕阳的光亮。
眼前的画面浸在夕阳的余晖之中,繁华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有种遥远的不真实感。
余小满放下蒲扇,拖着下巴长叹了一口气。
原来这就是长安啊……
余小满,烹饪专业大三的学生,现在身处一个陌生朝代大晋,是都城长安的一个普通百姓余小满。
余小满自己都想不明白,她只是在烘培课上打了个盹。
回过神的时候,耳边已不再是同学们争论配方的声音了,眼前的青石长街和来往的男女,更像是梦中的画面。
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淡青色窄袖襦裙,倒也并不显得突兀。
事发突然,余小满整整在这里坐了一个下午,才堪堪消化发生的一切。
身后的这间铺子似乎并不需要支付租金,平时她就卖点零碎的吃食。
家中有个兄长,似是在外经商。
双亲并不在京城,几乎没有什么对他们的记忆。
“小满!你咋坐在这哩!”
挎着篮子的婶子在铺子门口站定,看见余小满这不拘小节的坐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视线交汇,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稍微松动了一下。
余小满立刻反应过来,这位是罗婶子,就住在这附近,经常来买炸黄豆。
她的铺子就是卖炸黄豆的。
炸黄豆三个字一出,余小满仿佛已经闻到高温油炸后的金灿豆子的香味,香料的味道紧随其上,霸道的横冲直撞。
她揉了揉鼻子,朝着罗婶子笑了笑。
“对不住啊婶子,今天没炸黄豆。”
罗婶子忙摆手说着没事,目光却直直落在她的身上,难以掩饰的惊异。
甚至已经走出两步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
余小满被盯得有些心里发毛,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怎么了婶子?”
“没事没事。”
偏偏这并非罗婶子一人朝她投来这样的目光。
这会的天已经黑了大半,不少铺子都已经点上了烛火,点点光芒鳞次栉比,汇成一片,宛若一幅徐徐展开的恢弘长卷。
长街上的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余小满的炸黄豆铺子大概是每天这个时候才开张的。
虽然来买炸黄豆的人寥寥无几,但每一个能叫余小满想起来名字的人,都表现出来了不同程度的惊讶。
可每但当余小满想要询问的时候,食客们却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摆着手逃似地快步离开。
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余小满又捧着脸坐了一会,脑子里空空荡荡,肚子却率先抗议的长鸣了一声。
就在她准备起身之时,余光中晃过一抹鹅黄——又有一个人在铺子前站定。
经历了这一下午,应付食客,余小满已经非常熟练了。
她甚至没看清那女子的长相,便已经先朗声道:“不好意思,今天没有炸黄豆。”
面前沉默了一瞬,鹅黄色襦裙的女子蹙眉盯着余小满看了一会,而后直接果断伸手捧住了余小满的脸。
一股浅淡芳香扑面而来,余小满瞳孔一缩,不知所措地完全僵在了原地。
见余小满如此,女子眼中的担忧越发浓重,她松开手,抓住了余小满的肩膀晃了晃。
“小满!?”
其用力之大,似是恨不得直接将附身在余小满身上的“邪祟”直接摇出来。
余小满猝不及防地被晃得头晕眼花,视线模糊之时,她终于是想起了眼前的女子是谁。
并非是来买炸黄豆的过客,是有名有姓的,是她余小满人生中很重要的人。
唐瑛,是兄长友人的妹妹。
父母不在,兄长外出。余小满接手这间铺子之后,是唐瑛一直陪同在她身边。
既然想起来她是谁,余小满忙艰难地伸出双手,握住唐瑛的手腕。
“阿姐,阿姐。”
连着唤了两声,都没有得到回应,余小满深吸一口气,提着音调喊了一声。
“唐瑛姐!”
见她还能口齿清晰、神色清明,唐瑛猛松了一口气,目光依旧关切。
“小满,这是怎么了。”
到底是朝夕相处的人,余小满怕被她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有些心虚地低头揉了揉鼻子。
“我……”
抬眸的一瞬,她福至心灵,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不小心摔了一跤,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
失忆这招放在余小满生活的年代早已烂大街了,但眼下这种情况,显然是管用的。
唐瑛丝毫没有怀疑的意思,面色焦急,目光关切地捧住余小满的脑袋,一寸一寸检查了过去。
在确定并无外伤之后,她眼中的担忧之色不减。
“我们去回春堂看看吧。”
“可是阿姐。”余小满撇着嘴,捂着肚子道“我真的好饿。”
她眼中的幽怨和可怜是发自肺腑,一点也做不得假。
唐瑛记忆里的余小满并不是个会隐瞒身体不适的人,如今虽看着性子大变,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应该并不会有大变动。
她遂放柔声音道:“那你先去添件衫子,我们今晚去醉仙楼用晚膳吧。刚路过的时候,碰着店掌柜,还说咱好久没去了呢。”
余小满立刻点头,眼中迸发开光亮。
虽不知这醉仙楼菜品味道如何,但就冲这个名字,应该难吃不到哪去。
这家铺子是前后格局的,自带了一个小院子,左右各有两间厢房。只是到底是地处闹市,后院种上三五绿植后,便显得些狭窄。
余小满的记忆随着脚步的迈进逐渐复苏。
后院虽小却整洁,一切物件都摆放的有序。
东侧的房间放置了一些衣物,也供她和唐瑛偶尔小憩。西侧则做仓库用,黄豆和香料也都放在那里。
唐瑛脚步轻快,先推门进屋。等余小满东张西望着走到的时候,手上已经被塞了一件鹅黄色绣宝相纹的褂子。
“快穿上”
余小满乐呵呵应了一声,低头就开始翻找找袖口的位置,完全没有看见唐瑛已经侧过身,让出了进屋的空间。
她就这般毫不讲究的,在屋檐下动作麻利地套上了褂子。
抬眼是目光满是兴奋,对上的却是唐瑛一言难尽、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阿姐?”
不等唐瑛开口,后门突地炸响开敲门声。
一声赛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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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的短促响亮。
余小满被吓了一跳,她往后窜了半步的同时,唐瑛已经大步上前,打开了门栓。
只见一群大汉鱼贯而入,一人扛着一个看起来就沉甸甸的大袋子,熟门熟路地就往西侧的厢房走去。
这使得原本就狭小的院子看起来完全没有了落脚之地,需要侧着身子才能供另一个人通过。
可不管是壮汉们还是唐瑛,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像是早已习惯了眼前这画面。
唯有余小满瞠目结舌,瞪大眼睛看着那一袋又一袋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扛进屋内,好似没有止境一般。
这般数额的采购,不管是什么食材或者物资,可不像是“她”自己或者唐瑛会做出来的事情。
就在余小满茫然不解之际,有一个衣裳明显讲究些的壮汉阔步走进了小院。
虽说是讲究,但也并没有精致到哪去,只不过是粗布窄袖的短褂上不伦不类佩戴了荷包,手里盘完着不知道什么材质的一串油润珠子。
他嘴里还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新鲜草杆,裸露出的粗壮肌肉的手臂,就这么随意叉着腰,大刀金马地在小院站定了。
下三白眼左右扫视一圈,这气定神闲的嚣张模样,看起来就是非常不好惹的样子。
余小满皱着眉,谨慎地缩着肩膀,以防止这壮汉暴起给她一拳。
双方这架势,真不知道谁才是这院子真正的主人。
感受到余小满的目光,那壮汉调转视线,直直看向了她,眼神之中带着几分跃跃欲试和得意。
“小满姑娘,这会你可落在我手里了。”
此言过于狂妄,余小满拘谨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最后一批黄豆从运到,欠你哥的人情我全都还上了,这全部的钱款也该截给我了。总共六十八两白银,你看看怎么给。”
六十八两白银?
余小满错愕的张着嘴,脑子里迅速闪过对长安城物价的概念。
十两银子都够京城五口之家过得有滋有味了,她一包满满当当的炸黄豆才卖五文!
六十八两的白银!余小满就是失了记忆,她都清清楚楚知道自家不可能有那么多银子。估摸着她得从本朝开国开始,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卖炸黄豆才能攒够这钱。
她下意识反应过来——这不可能!
黄豆并非什么稀罕作物,在本朝早已普及种植,就算用黄豆将这整个小院淹没,也用不了六十八两银子。
余小满当即笃定这个男人是在骗人,她顿时有了底气,挺直脊背道:“你莫要唬我!”
壮汉满脸遗憾地摇了摇头,早有准备似的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笺,生怕她看不清似的,直接戳到了她眼前。
余小满一点不介意他动作粗狂,也并不伸手去接,就这么读了起来。
是她哥余大河的字迹没错。
时间准确,借款金额明确、利息率正常合理、双方签字画押、就连担保人都足足有三个。
如此标准的一张欠条,简直可以当做模范贴在大小县衙门口,让所有人看看——这钱,就该这么借!
正是因为这欠条太过于标准,余小满眼前是一黑又一黑,天空晴朗,但无声的雷早就将她劈得快要裂开了。
天杀的余大河到底在外面做的什么生意!
早知道家里这都是天价黄豆,这卖五文钱一大包,岂不是纯亏本生意。
壮汉给余小满来来回回送了那么多次货,就没见她失魂落魄成这样,一时间更是得意。
他收好欠条,哗啦哗啦盘弄着手里的手串,拖着语气老神在在地开口:“你知道还不上债会怎么样吗?”
2. 吃饭要紧
大不了就不做炸黄豆的生意,这铺子就不要了。
余小满面色不改,她暂时对这小院和铺子的价值并没有很强烈的概念,也并无什么归属感。
不要这铺子又如何,大不了她白手起家,从摆地摊开始赚钱。
怎么说也是烹饪优秀在读生啊,现代社会的智慧,难道不足以让她在长安城混上一口饭吃吗?
似是看出来她的无所谓,壮汉嘿嘿笑了一下。
“这你和唐姑娘都不曾婚嫁,这真还不上银子,我就要报官了。到时候清算了一番,你可是要受杖刑的,之后要不充了奴籍去做工还债,再要不就只能嫁人了。”
挨板子?充奴籍?嫁人?!
余小满当即变了脸色。
这哪个词都让她无法接受,法制社会多年生活的潜意识让余小满本能的觉得这是骗局。
但冷静下来想想,这壮汉说的确实是实话。
本朝商业发达,周边邻国往来贸易不少,商品交易格外繁荣。
因此在涉及商业方面的律法非常完备。对欠钱不还的,自然会严惩以做警示,才能叫商队和百姓放心交易。
她和余大河在京城似乎都已经没有别的亲眷。
余小满思索了一下,除非能将余大河逮回京城,不然她还就真得还这笔债。
而这笔债,不仅会掏空她和唐瑛全部的钱财,也会使得她们二人落入极为艰难的处境之中。
余大河!!!
余小满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亲哥哥,恨得咬牙切齿。
他到底在外面做的什么生意!
看着余小满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也不知在脑子里上演了什么精彩的大戏。
一直沉默在旁的唐瑛长长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了那壮汉。
“田大哥,小满今日摔了一跤,身子有些不适。你且再给我们一点时间,也叫小满缓上一缓吧。”
壮汉瞥了一眼唐瑛,也没说话,而是接过了一旁搬完黄豆的小弟递过来的长棍。
他今天是带了完备家伙事来的,是打算好好威胁一番余小满,砸点什么东西,叫着她重视起这欠款来。
可这丫头今天看起来确实是不太正常,那点情绪全都写在脸上了,明眼人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和她平时那副端得高高在上的矜持样可太不一样了。
虽不至于现在就走到报官这一步,只是这该砸的东西,还是要砸的!
不好好敲打一番,这欠债的人,可是能爬到债主头上呢。
“这样,大哥,你给我点时间。”余小满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头来,语气诚恳:“给我点时间,我去赚,肯定把这钱给你还上!”
壮汉愣了一下,本以为又要从余小满嘴里听到什么晦涩难懂的大道理,没想到是这样朴实诚恳的请求。
手中的长棍转了一圈,呼啸着破空声,却没有砸到院内的任何东西,稳稳落回了壮汉手中。
“我知道大哥们讨生活都不容易,都是辛苦钱,欠你们这么久的钱是我哥不好,我肯定努力赚钱还上的。”
她的眼睛很亮,一声一声脆生的“大哥”,叫周围搬完黄豆站在原地擦汗的男人们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我看大哥们身手都不一般,搬这些的东西都面不改色的,平日里肯定不缺生意,也肯定不急着差我这几十两的银子。您再通融通融,宽限我几日,我赚到钱了第一时间给您送去,保证不耽误大哥们过日子。”
壮汉心里的打好的草稿被余小满三两句话就打散了个七七八八,是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他纳闷余小满的话术怎么会这么熟练,转瞬又冒出一个疑问来,这炸黄豆摊子不温不火开了多久了?再宽限上几月又如何,怎么算也是赚不够的。
但无论如何,余小满这几句话实在还是太中听了。
平日里来送个货,这丫头什么时候拿正眼瞧过他?
更别说这样眼里带笑,客客气气软下身段来说话了。
他多少次怀疑这丫头是不是余大河亲妹妹,甚至还偷摸在京城打听过,是不是余大河从哪个大儒家偷了孩子做妹妹。
现在倒是没什么好质疑的了。
这兄妹二人眉眼弯弯的样子,和捧着人说话的语气,分明是一模一样的。
“行吧。”
壮汉将手里的长棍丢给身边的小弟,他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睨了一眼满脸忐忑的余小满。
“再给你一点时间,明日是芒种,那我等入伏了再来找你。到时候你要不已经筹到钱了,要不就把大河喊回京城来解决这事,不然我就要砸了这铺子,再押着你去衙门了。”
见他松口,余小满像是没听见后半段的威胁一般,欢天喜地满口应下了。
送走了这一群壮汉后,余小满目送着车队离开后院,方才猛松了一口气。
一转头,就见唐瑛神情复杂,欲言又止地看向她。
“怎么了姐。”
唐瑛张了张嘴,半天也没发出声音。
每次田壮的商队来送货的时候,偶尔会带回余大河拜托他们转交的银子,也有时候带回来的是欠条。
不管是什么,但凡牵扯到余大河这个兄长,余小满总是会唉声叹气地愁上半天。
可现在,余小满哪里有一点发愁的样子。
她只是捂住肚子,可怜兮兮地感叹了一句:“好饿啊,真的太饿了。”
似是完全没有被刚刚发生的事情影响。
这般急剧转变的情绪,叫唐瑛更加沉默了,一时间不知道要从哪开始说起,就只好先领着余小满往醉仙楼去了。
能开在京城最繁华地段,醉仙楼在外观上就足够叫第一次来的人停驻脚步,用震撼的目光好好欣赏上一会。
檐角飞扬上翘,瑞兽仙人身影交错其间,斗拱层叠,尽显繁华富贵之相。
雕花回廊相互错落,烛光摇曳之中,窗棂之上的福寿山石和花鸟羽羽如生。
正门悬着龙飞凤舞的“醉仙楼”三字的牌匾,红灯笼随风微晃,投下一地的流光溢彩。
这会已经过了寻常人家用完膳的点,但醉仙楼大堂之中依旧坐得满满当当,端菜的小厮来回穿梭,脆生地报着菜名,好不热闹。
余小满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沉浸欣赏着繁华和热闹。
店小二眼尖,在看见余小满的一瞬,便立刻扶正了头上的八角小帽,而后将衣袖和衣摆用力扯了扯,确保自己整个人衣着整齐端正后,方才将手中的帕子往腰上一挂,躬着身迎了上来。
“呦!小满姑娘和唐姑娘来了啊,快快快里面请,刚好有个空位!”
大堂里大多是四四方方的小桌,能够坐上四个人。
刚落座,小二便不知从哪取了茶壶来,替她们二人斟茶。
不知为何,余小满总感觉他抬手的动作绷得很紧,有种说不出来的紧张。
她好奇地歪头看去,惊得小二别开目光,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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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出一丝僵硬至极的笑。
他问:“您二位还是和从前一样?”
从前一样?
余小满刚想发问,唐瑛便已经率先点了点头。
“好,先喝些茶水,稍等片刻便为您上冷碟。”
说罢,他像是猛松一口气似的,快步朝着后厨方向走去。
这个小二……有点怪怪的……
余小满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后抿了一小口。
她们二人看起来像是醉仙楼的常客。
这酒楼不管是身处的地段还是装潢格局都很出众,虽未看见菜单,可这菜想来并不会便宜。
这是她们欠了一笔巨款的人家能吃得起的吗?
“阿姐阿姐。”余小满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问道:“我们手头还有多少银子啊,够吃吗?”
唐瑛正在喝茶,见她目光警惕的模样,长叹一口气后,缓缓放下了茶盏。
“你来这醉仙楼用膳,记得是掌柜的账。”
“为何?”
“余大哥随商队去西北收购香料的时候,曾经救过掌柜一命。余大哥说什么都不要谢礼,掌柜便允诺,这醉仙楼菜单上新一次,便宴请你们兄妹一次。只是……”
余小满来了兴致:“只是什么?”
“我们其实也并不常来……”
余小满还想要追问,但店小二已经端着菜上来了。
“小满姑娘好。”他规规矩矩地问好,介绍道:“水晶脍、五香熏干,您慢用。”
这两碟菜的分量并不多,若是一桌坐满,也就够一人一筷子。
只是菜品摆盘实在是太有讲究了。
所谓水晶脍,便是以鱼皮熬冻凝固后再做切片,再配些蘸料食用。
可眼前这白瓷盘上,切成薄片的鱼皮冻,好似冰霜凝成的一般,片片交叠拥簇,竟摆盘成了一朵含苞欲绽的芍药。
余小满伸出筷子夹起一片,在一旁的酱料碟中轻蘸了一下。
本以为能做到如此透亮,便已经是这道菜的实质了。可没想到竟有格外的巧思。
每一薄片之上,有着不起眼的纹路,只有在深褐色的蘸料中蘸上一下,才能看得出来。
实在是妙到了极致!
余小满一边吃,一边抬起目光看向唐瑛,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只听见唐瑛若有所思道:“你这一摔,还真是变了个彻底。”
此话一出,余小满的筷子顿在了半空中。
“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性子,不管做什么都极其看重规矩和礼仪,就是吃饭走路,都要把脊背挺得笔直。这十几年,一直端着一口气,生怕在旁人眼里失了颜面。”
唐瑛语气有些感慨,却也并未展开多说什么。
余小满恍然大悟一般地瞪大了眼睛。
难怪!
难怪不管是买黄豆的客人还是收债的壮汉,亦或是刚刚上完菜的店小二,每个人都要用奇怪的目光看她。
但每个人又很本能的,在她面前格外拘谨。
她来这长安城不过半日,仗着全无记忆,也变未刻意遮掩自己的习惯。
这半日来的行为举止,足以称得上是散漫不着调了,和唐瑛口中那矩步恪礼的人,可是完全不同的,这根本经不起细想。
一阵寒意顿时窜上了脊背。
余小满有些不安的舔了舔嘴角,顿时没了胃口。
她性情如此大变,唐瑛是不是已经怀疑什么了?
3. 竹串炙肉
丝竹管乐声自楼梯倾落而下,被大堂四面八方的言语声冲碎了。
唐瑛低垂眼眸,光落在她挺拔的眉骨,长睫投下阴影,遮掩住全部的神情。
“你现在还是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吗?”
余小满缩着脖子,坚定地点头。
她不敢多说,只怕自己暴露了什么。就在这时,店小二端着砂锅快步走到了桌前。
“茶香烧鸡,您慢用!”
掀开砂锅盖子,香气四溢的滚烫热气直冲冲地往上窜。砂锅最底下只有薄薄的一层汁水,大概是汇聚起的蒸汽。整只鸡已经去头去尾,散发着油润的金灿光泽。
唐瑛伸出筷子,只轻轻一拨弄便挑破了焦黄薄皮,滚烫的汁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她轻扭了下手腕,便利索地卸下鸡腿,夹到了余小满的碗中。
“也好,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也是一件好事。”唐瑛像是猛松了一口气般,抬眼看向余小满时,眼中竟泛着水光。
她用一种极其郑重地语气道:“你记住,不必强求自己去想起来以前的事情,一切皆有命数,往后你只管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就像大河哥那样。”
虽不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唐瑛能说出“不记得是一件好事”这样的论断。
但唐瑛并不深究此事,余小满便猛松了一口气。
她很清楚自己的性子,在没有组织好完整的一套谎言前,短时间内是绝对经不起盘问的。
过去发生了什么,可以慢慢再去打听,眼下能做的便是尽快适应在长安城的生活。
而距离安稳躺平过日子,中间隔着六十八两银子的债务。
余大河欠的这笔钱,实在是叫人觉得糟心极了。
想到这里余小满就来了气,她哼哼了两声,夹起了碗里的鸡腿。
“那可不能活成他那样!欠了这样大的一笔债,到现在没个人影,我才不活成他这不负责任的混样子!”
说罢便发泄似地咬了一口鸡腿。
汁水在唇齿间四溢开来,这鸡腌得非常到位,肉质无比嫩滑却紧致弹牙,只轻轻一抿,好似顺着柔软的云端跌落进滚烫的温泉之中。
待到舌尖经历完香料横冲直撞的冲击后,龙井茶的清香才缓缓地翻涌而上,如狂欢之后淅淅沥沥的小雨,温润地彻底化解油脂烹煮后的油腻。
余小满只来得及讨伐上一句,便专心致志低头啃食鸡腿了。
仅从这一只烧鸡就可以看出来,醉仙楼的后厨实力绝对过硬,也难怪这大堂坐得满满当当。
待余小满吃完这一整个鸡腿,唐瑛又替她舀了一碗野菜羹。
“那这笔钱,你打算如何去挣?”
余小满思索了一下,道:“家中除了黄豆,还有很多香料吧。”
她清楚记得小院的屋檐之下还挂着一连串通红的干辣椒。
辣椒这种作物,在余小满所处的时代中,是原产于大洋彼岸的。
通过发达的海上贸易传输进来后,起初是用做观赏,那距离开发使用价值,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古时所用的辣味源自花椒、姜和茱萸,而很显然,这三味调料的辣度,并不能和辣椒相提并论。
若她能利用好这“辣”味,便能在这京城中占据绝对的优势。
“家里香料多的话,我觉得卖炙肉正合适,可以将那些香料都用上,还可以……”
只是她话音刚落,店小二端着素白瓷盘走到了桌前。
“竹串炙肉,您慢用。”
余小满沉默了。
盘中的不同的肉被切成了最适合入口的大小,串在竹签上,摆得整齐。
萝卜雕成的牡丹栩栩如生,被烤串拥簇在盘中央,矜贵又骄傲。
肉的表面烤的焦脆,还在滋滋冒油,显然是刚从烤架上下来。
表面那一层薄薄的香料,在高温作用下,混合着油脂激发出了格外诱人的香味,是不太同于先前所有菜的热辣奔放,在大堂中张扬地四散欢腾。
不止她们一桌点了炙肉,浓郁的香味扩散汇聚,张狂地往外散去,勾得路人驻足张望。
楼上的丝竹管乐声骤然切换了风格,鼓点轻快明朗,羌笛和胡琴交相欢腾,无比的应景。
这和她想象中的炙肉……一模一样。
甚至都不用拿起来尝,余小满就可以确定,这炙肉上绝对撒了辣椒粉。
她不可思议地怔了许久。
一股莫名的怅然涌上心头。
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必杀技,原来早就已经在这长安城拥有了自己的市场了。
她的那些小心思,在此刻倒是显得有些傲慢无知了。
醉仙楼的厨子不仅能很好的腌制肉类,更是已经发掘出了随商贸队伍来到京城的各种香料的作用。
是她低估了长安百姓的智慧,也低估了长安的繁华和生机。
这一瞬间,余小满终于真切的感受到,眼前的一切的热闹繁荣并非纸面上浅短的几个字。
局势似乎陡然间严峻艰难了起来。
要想真正站稳脚跟,她必须彻底抛弃曾身处更先进生产力社会的沾沾自喜和优越感。
余小满长叹一口气,虽是受了挫,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明了起来。
如今没有了信息差上的优势,还债的事,还得另寻他法。
“炙肉得趁热吃。”唐瑛拿起一串炙鸡,放到余小满的碗中。
她只当余小满是因为还债的事情发愁,犹豫了一会后,刚想再劝两句,可余小满已经甩甩脑袋,拿起那竹签便往嘴里送。
余小满向来是听劝的,她暂时没有更好的主意,便专注对付眼前的炙肉。
这一入口,味蕾与四散开的炙肉香味有了更紧密的接触和体会。
孜然、肉桂、辣椒、花椒、桂皮……
细细品着,每一口咀嚼都伴随着油脂和香料的交融,香味翻涌交叠,极具层次。
虽说有几味香料并未被激发完整的味道,若是细尝,彼此之间的搭配也略显生硬。
但这浓郁刺激,充斥着西域风情的味道,对长安城的百姓来说,也绝对是极致美味的存在了。
虽有进步空间,但醉仙楼的炙肉已是珠玉在前,想要撬走食客难度太高。想要在短短一月之中快速赚够银子,最好还是卖点更新奇的东西才行。
卖炙肉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一直到吃饱喝足走出醉仙楼,余小满都没有想清楚到底要卖些什么。
长安城并无坊市之间的界限,也并无严格宵禁的概念。
夜间晚风微凉,吹得人有些微醺。
余小满的衣袖裙摆上一时半会难以散去炙肉香气,她便慢悠悠走着,目光从一间铺子晃到另一间铺子,就不曾停歇过。
这不是闲逛,这是市场调研。
醉仙楼的生意肉眼可见的好,明眼人都知道是绝对赚钱的,那想来大街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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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里都应该散着炙肉香味才对。
但事实上并没有。
在即将到自家铺子的时候,余小满状似无意地问道:“好像除了醉仙楼,也没有其他很多店家在卖炙肉。”
余小满从前对生意上的事情是完全不上心的。
哪怕在卖炸黄豆,也完全是余大河的主意,她本人是压根就不喜欢做买卖。
如今见余小满如此认真的研究琢磨起来,倒叫唐瑛觉得新鲜稀奇。
“那是自然,也就这几年,京城和西北的商贸往来才频繁起来。能长久稳定建立贸易关系的商队也并不多,香料在京城,也还算是稀缺货。”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余小满悄然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也不是各个厨子都会用辛香料,这长安城也还是留了些机会给她的。
……
回到铺子里,余小满便一头扎进了后院西侧的屋子里。
当务之急是清点一下手头到底有什么原材料,尽量精简成本,实现利润最大化,早日还清债务。
余小满一手捏着一叠粗糙的宣纸,一边解开袋口,查看里面的香料保存情况,时不时提笔,潦草的画上几笔做记号。
她一旦专心投入去做一件事,便会将其他一切抛在脑后。
这一检查,便忘却了时间,连唐瑛什么时候洗漱完毕,端了水过来,都没有注意到。
“今晚吃得辛辣,降降火。”
唐瑛正准备将陶罐中的水倒到杯子里,不想余小满直接伸手接过了陶罐,仰头便喝了起来。
是金银花茶,温温热热的,回味甘甜,嗓子一下子清朗了许多。
“阿姐先去歇息,我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明早就想出办法来,早些开张,就能早些挣到钱了。”
屋内烛光明朗,融化了自敞开的大门倾洒进的月光。
唐瑛倚着门框,看着那站在光影中间,垂眸深思的余小满,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
“我在屋外做些绣活,若是有事,直接喊我便是。”
余小满此时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腾出手来招了招,表示自己听见了。
在长安城的第一夜,对余小满来说是极其难熬的。
她一个人顶着月光坐在小院里,指尖搓着三五粒豆子。看似目光放空,似是神游。
实际上是在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这几年在烹饪系所学到的知识。
从食品营养学到食品化学、从乳制品加工到发酵工程。
余小满理论知识学的还算扎实,可思来想去,那么多的书里竟找不到有哪一页能和眼前的黄豆对上号。
她所学的,都是建立在现代设备基础上,一旦脱离了机械和电力,真叫人有些两眼抓瞎。
这教务处怎么也没说安排一学期的古法烹饪课呢?
余小满想不明白,也便睡不踏实,就连在梦里,也是翻来覆去的和八角桂皮茴香打交道,整个人都快要被腌入味。
唐瑛一早起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已经想破了头,两眼绝望,眼底青黑的余小满。
“想出什么办法了吗?”
余小满的目光呆滞了一瞬,而后扬起嘴角,双眼迸发出不正常的光亮。
她用一种平静但难掩兴奋的语气,嘿嘿一笑,而后交代出了思索了一夜的结果。
“阿姐!不如直接把香料和豆子一并都卖给醉仙楼吧!”
4. 豆腐西施
这个解决方法跳度太大,让唐瑛一时间觉得难以理解。她疑惑地皱眉,努力地消化着余小满这一句话中的每一个字。
“醉仙楼的炙肉对香料的需求量很大,刚好我们这里的香料又多、种类又齐全。岂不两全其美!”
余小满说着说着便逐渐自信了起来,她语气激动昂扬,猛地一拍手。
“我们甚至连火都不用生,只要把货运过去就解决这笔欠款了!”
这中间商的差价,赚得不要太轻松啊!
余小满越发觉得这方法可行,昂着脑袋等着挨唐瑛的夸。
这骄傲的模样,唐瑛甚至恍惚看见了她身后的并不存在的尾巴,几乎摇出残影。
余小满难得这般有活力,唐瑛不愿意打击她的自信,便只好轻声细语提醒道:“可是小满啊,如果只是把东西卖了就能解决,为什么这些黄豆现在还会堆在家里呢。”
此话一出,余小满脸上的笑凝固住了。
她还是对这个时代的贸易方式有些生疏,绞尽脑汁想了一晚上如何解决仓库的食材,可从未想过为何这些食材会被堆放在仓库里。
余大河经营商队,没理由千辛万苦将东西运回京城又不售卖啊。
只听唐瑛解释道:“大河哥在外面得罪了人,他的商队经手的货物,全都没法在京城卖。你大概是没想起来,这已经是第二批黄豆了,之前的那一批,有粮油铺子想要收购。结果成交的当天晚上,掌柜就被人翻进家门警告了,第二天更是被官府查抄了账本,因为掌柜谎报京郊农田的亩数,铺子还被封了三天。”
唐瑛长叹一口气:”官府的衙役还当众直接将黄豆送了回来,这一闹,谁都知道不能从我们家拿货了。”
“啊?”
余小满不解,这余大河是什么绝世恶霸,在外欠债不说,这么还得罪人了?
这隔天便由官府出面解决的手段,怕是只有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才能做到了。
这余大河得罪的还不是一般人啊!
有着行动速度,说不定时时刻刻派人盯着呢。
余小满小心翼翼地问:“这不影响我们正常做生意吧?”
“不影响,京兆府少尹还跟过来看了一眼,说是不影响我们过日子。只是上头有人放话了,这长安城里谁也不能收大河哥带回来的货物。”
这余大河得罪的大人物……还怪好哩!
居然还考虑到了家属的死活。
只可惜再祸不及家属,都扛不住余大河要把自己妹妹往死里坑。
问题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余小满再一次亲切问候余大河。
瞧见她龇牙咧嘴的模样,唐瑛也不催促,只是提议。
“饿了吧,我们出去吃个早点?”
说罢,像是担心余小满因为这欠款的问题焦虑过度,唐瑛又补充道:“咱手头还有个几两银子的,两个人吃个早点,花不了多少钱。”
一提到早点,余小满才感觉到一阵饥饿后知后觉从胃里翻涌。
她点点头,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忙指着井边的木桶道:“可我已经把豆子浸在水里了,准备磨豆浆、做豆腐呢。”
豆浆和豆腐,已经是余小满的最下策。
酒楼里都卖上炙肉了,这豆腐的制作方式,早就应该被琢磨透了。
只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而且可替代性很高。
只是比起炙肉来要方便太多,而且家里有的是黄豆,几乎是没有成本的。
唐瑛盯着桶里的被泡的表皮褶皱的豆子看了一会,没说什么,而是领着余小满往外走。
晨光氤氲,天色清朗,偶有马车路过,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
相邻的铺子陆陆续续都开门迎客,不远处的桥头,买卖交易早已火热,人群熙攘,商贩的背篓竹筐里盛满了柔和的金灿。
中原大地上最为繁华的都城,正在晨光中逐渐苏醒。
这样的景象叫余小满还是忍不住驻足感叹了一会。
待余小满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唐瑛朝她招招手:“走吧。”
她们的铺子位于长街偏南端,走上几步便就到了岔路口,不远处有一建筑格外吸引人眼球。
朱门高墙,红砖青瓦,栩栩如生的汉白玉狮子一左一右守着大门,怒目圆睁,好不威武。
门口马车不断,脚下的青石板都被踏得圆润反光,只是门口金灿的牌匾被晨光糊成一团金灿,看不清上面的字。
余小满好奇:“这是什么地方”
“国子监。”
嚯!
余小满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就是传说中的最高学府啊!
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家里铺子的位置,对这坊市之间的布局又有了新的认识。
这不是妥妥学区房吗?
唐瑛发现余小满没有跟上,而是站在原地发愣,忙招呼道:“小满,这儿。”
余小满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排进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伍中。
这个铺子比她们家那只能供两个成年男子并肩通过的铺子还要窄,并没有门,能看见铺子里零碎堆放着些东西,勉强供一人侧身通过。
顶上也并没有和旁边铺子一样盖着青瓦,只是简单用稻草扎了一个屋顶,勉强的遮风挡雨。
比起说铺子,这更像是一条狭窄的废弃小巷。和周围繁华的一切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
今日天气晴朗,桌子便摆在了外面,不必缩身于狭窄的走道中。
摊主是个女人,一袭荷色窄袖罗衫,鬓发被整整齐齐归顺到了耳后,青丝之间只佩戴了一支最为朴素的竹簪,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无多的饰品了。
侧目转身的时候,腰肢好似三月杨柳,随风微摆。不经意地抬手,都充满了风韵。
她眼波含秋,双眉微蹙,薄唇微抿着,脸上并无任何笑意,反而是酝着化不开的愁思。
这般冷艳的美人,叫余小满看呆了眼。
队伍又往前走了两步后,她的目光才落在了桌上的案板上。
案板上躺着的,是白嫩饱满、冒着热气微微颤抖的……一大块豆腐。
没来得及等余小满多看两眼这豆腐里的门道。
只瞧见,一双纤细白皙、指关节却有些微微变形的手搭上豆腐,极其利落地切块,装到了客人递上来的白瓷碗中。
而后女子将手里的刀往桌上一放,朗声道:“不好意思,今日的豆腐已经卖完了。”
她声音清脆,像是在山泉中浸过一般的清泠。
此话一出,余小满的前后左右顿时此起彼伏响起来叹息声。
还有一短褂的男子不甘心地越过余小满,挤到桌前:“孟娘子,我大老远过来一趟也不容易,你看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多少卖我个一块半块的,也好让我回去和媳妇交差啊。”
女子眉间的沟壑深了些许,她抿了抿唇,有些为难道:“抱歉,是真的已经卖光了。”
在场等着想要看看还有没有机会的人,也就叹息两声,而后挎着小竹篮散开了。
只余下没反应过来的余小满和唐瑛站在原地。
这旁的商家铺子的门都还没打开呢,这就已经卖完了?
这豆腐……就这么好吃吗?
唐瑛轻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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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孟舒玉,做的豆腐是这附近最受欢迎的。”
虽然没有尝到这豆腐到底味道如何,但光是大清早这个排队的情况,若真的打算卖豆腐,孟舒玉绝对是个实力强劲的竞争对手。
余小满轻啧一声,这刚起了个头的方案再次被掐断了。
“小满姑娘?”
本清冷的声音杂着惊讶和喜悦,从山涧石缝一下跌进了暖泉里。
余小满诧异地抬头,只见孟舒玉停下了收拾的动作,正含笑看着她。
孟舒玉本就生得极美,这么一笑,眉眼间是瞬间盛满了人间芳菲。眼尾微微的细微漾开笑意,和煦地叫人只觉得身心舒畅。
褪去了原先的清冷后,竟是如此明艳美丽,晃得余小满有些回不过神来。
一天相处下来,唐瑛已经有些习惯了余小满不着调的作风了,她朝着孟舒玉颔首:“抱歉孟姐,小满她昨天摔跤磕到脑袋了,现在反应有点慢。”
“啊?”
孟舒玉惊呼一声,忙拿起帕子擦手,脚步急切地就要上前查看。
“我没事我没事。“眼看着孟舒玉眼中的急切就要溢出来了,余小满忙摆手解释:“谢谢孟姐关心!”
孟舒玉依旧紧锁着眉,担忧地追问:“当真没事?”
被这样的大美人关切询问身体情况,余小满不愿显得自己虚弱,忙昂着头,拍着胸脯应:“没事,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的!”
孟舒玉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余小满,她怔了一瞬,而后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眸。
唐瑛忙道:“孟姐莫要见怪,我昨天都被她这样吓一跳,你看是不是鲜活许多啊。”
这是她们昨日商量好的,余小满自知演技不好,没法端出原先的那股劲儿。便一律对外宣称是撞着了脑袋,想开了很多事情,就此转性了。
孟舒玉不疑有他,眉眼带笑地盯着余小满看了一会,连连感叹了几声“真好啊”。
随即她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留下一句“稍等片刻”,便转身脚步轻盈地进了铺子里。
再出现时,她的手里提着个小竹篮,身后跟着一个半大的少年。
少年的眉眼和她很像,即使年纪不大,也依旧能从稚气的五官中看出几分温润如玉的俊朗。
“来,拿着。”孟舒玉动作轻柔地拉过余小满的手,将小竹篮递到了余小满的手里。
余小满低头一看,小竹篮下垫着一块纱布,上面装了方方正正的豆腐,正因为推搡的动作而发着颤。
“不是已经卖完了吗?”
“这是准备中午炖汤的,刚好子安最近有些吃厌了,你拿走,他还得偷着乐呢。”
孟舒玉提起那少年时,嘴角不自觉便扬了起来,眼中灿若星辰,是藏不住的骄傲。
而少年突然被揭了短,耳尖一红,不愿面对。便只好转头和余小满打招呼。规规矩矩地躬身见了礼。
“小满姨,唐姨。”
余小满一只脚还懒散地搭着人家桌子腿,猝不及防地被喊了一声,有些狼狈地收起七扭八歪的腿和腰,整了整衣裳,确保自己是得体合适后,才回了少年一礼。
照理说街坊邻居之间这样的赠礼,不管能不能收下,也总是要推脱一下的。
可余小满刚想要开口,就被唐瑛轻轻扯了扯衣袖制止住了。
她瞬间懂了唐瑛的意思,忙道谢:“那就谢谢孟姐,这篮子我回头给您送回来。”
告别之后,唐瑛领着余小满继续往前走去,在一家馄饨铺子前坐下了。
点了两碗馄饨后,唐瑛撑着下巴,目光落在桌上的豆腐上
“你还打算卖豆腐吗?”
5. 秘制酱料
余小满素白的手一摊,介绍了起来。
“姐,你看这豆腐,很自然的白嫩,表面有光泽,没有气孔,凝脂杨的触感。闻起来没有豆腥,只有一股清香。不用尝都知道是一块很美味的豆腐了,甚至空口尝都能好吃。”
不管是炖汤还是炒菜,都是很棒的存在。
余小满曾经也做过豆腐,自认也能做到这种程度。但毕竟这也只是豆腐,上限就摆在这里。
他们两家的铺子离得太近了,若非真的急着用,食客们怕是宁愿第二天起早一点,去孟舒玉的摊子排队,也不会轻易换一家店买的。
于是余小满很快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的地方上。
“姐,你说这孟娘子,为什么要送我们豆腐啊。”
“因为你曾经帮过她们家一次。那个叫孟子安的孩子,是她的儿子。”
余小满惊呼一声:“我还以为是她的弟弟呢,这真的看不出来啊。”
孟舒玉看着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竟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了。
“她丈夫好酒好赌,从前总是殴打她们母子。一次赌完回家失足落水死掉了。孟舒玉就带着儿子搬到了京城,豆腐铺子是她过世的姨母留给她的,原本是荒废着的。”
而余小满和孟舒玉之间的相熟也是有些荒唐离谱的。
原先的那个余小满虽循规蹈矩、恪守礼仪,却并不反对女子出门抛头露面的做生意。
相反的,她还格外支持这些女性,在孟舒玉最早卖豆腐的时候,便常去光顾。
只是孟舒玉容貌太过出众,孤儿寡母的容易遭人惦记。
明里暗里的暗示不说,国子监那些荫监生中就有不少混不吝的,竟直接到孟舒玉的摊子前说些不堪入耳的荤腥话。
孟舒玉性子清冷,想着以大局为重,咬咬牙想要忍过去。
可偏偏那日,余小满也在场。
她最见不得这样恃强凌弱的场面,直接站出来一人舌战众监生,言辞犀利但引经据典,语气温和,但有理有据地将这群青年训到甚至回不上嘴。
这画面被路过的国子监司业看见,当场便处分了这几个监生。并夸赞余小满逻辑清晰、颇具文采。
这本不是一件大事,但前来骚扰孟舒玉母子的人确确实实少了很多,孟舒玉的儿子孟子安在书院里,也不再被人指指点点的议论。
孟舒玉是打心底里的感激余小满,在街坊邻居都背地里议论余小满是个怪人的时候,她一直都毫无保留地朝着余小满表达善意。
“原来如此。”余小满恍然大悟,随即感叹道:“不愧是我啊!”
“我叫你别再推辞,是怕说多了露馅。孟子安年纪虽小但太过聪慧,过几年应该就能应试进入国子监了。你站出来维护他们母子一回后,那孩子一直敬重着你。他若是觉得你性情大变的原因有古怪,怕是要刨根问底下去的。”
谈话间,两碗馄饨也端了上来。
汤底是清透的浅浅褐色,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馄饨个头并不大,表皮被煮到微微发透,在水里浮沉荡漾。
余小满轻轻拨弄了一下勺子,先是舀起一小勺汤,吹凉后抿了一口。
很鲜美,酱油、猪油和很少很少的一点的盐巴。
而馄饨馅料的调味很淡,重点突出了肉本身的鲜美,并且馄饨馅是紧致弹牙的,馄饨皮在舌尖打了个转便下肚,只叫人觉得意犹未尽。
余小满一口气吃完了一大碗,方才长舒一口气,直呼过瘾。
这一碗馄饨下肚,胃里暖洋洋的,额间出一层薄汗,浑身都有劲起来。
她朝着唐瑛感叹道:“这真的是好吃,我们卖馄饨也没绝对生意啊。”
唐瑛被她逗笑了,知晓余小满并不会因为欠债的事情过分担忧,便直截了当地反问道:“你原本打算过卖馄饨吗?”
余小满思索了片刻,实诚道:“那倒也没有。”
虽说是到现在没想清楚要卖什么,但余小满在急了一夜之后,现在已经良好的接受了一切了。
她甚至慢悠悠和唐瑛一起在附近逛了一圈。
胡饼、夹馍、羊肉汤……
摊贩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卷发碧眼的外乡人。
并没有对年龄、性别和华夷的偏见和歧视,所有人脸上写着的,全是对招揽客户的渴望。
若是手头有点小钱、又不考虑这欠债的事情,长安城简直是理想中的宜居圣地。
余小满一手把玩着新鲜的翠绿莲蓬,一手稳稳当当提着豆腐,在兜转了一圈之后,回到了自家铺子。
莲蓬是在一个小姑娘那里买的,因为是最后一个,小姑娘又急着回家,所以只花了一文钱。
余小满很喜欢,也没舍得就这样剥开,到家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找了个盆打上井水,将莲蓬安放了进去。
“小满,我去米铺买点米面回来,你在家先捣鼓着啊。”
“诶!好的!”
余小满目送唐瑛从后院出门后,端着大大小小的碗,一头扎进了放香料的屋子里。
早上泡下的黄豆只是微微起皱皮,若是真要做豆腐,也还是需要再泡一会。
依旧是没什么想法,但余小满决定先研究一下香料,试试手感,看看能不能手动调配一个五香粉出来。
五香粉的“五香”其实并无严格规定,也并不是只有五味香料,只是一个统称罢了。
花椒、八角、小茴香和丁香,都是常见的香料。
大多数的香料磨成粉后,香味会在短时间内迅速挥发。
显然余大河在收购时也明白这一点,所有的香料都干燥的彻底,并且并未经过研磨。
余小满又挑拣了一些陈皮和胡椒,端着碗回到了院子里。
她并不太会用土灶,好在唐瑛似乎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在小灶台上温着一壶热水。
余小满低头一看,乐了。
灶膛里,黑黢黢的炭表面时不时涌动着星星点点炽热的红光。
这就好办了,塞两把助燃的松针,即使是余小满这样很少接触土灶的人,也能够点上火。
生火是想要将整粒的花椒加温烘炒一下,只需要最小的火,让花椒里的油质预热挥发出来,最大可能的激发香味。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之后,余小满在厨房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石臼,颇为费劲地将石臼搬到院子里。
眼下没有克数称,各种香料要放多少只能看着来。
余小满谨慎地倒入香料,又严谨的取出来几颗,以确保配比合适。如此重复了好一会,才拿起了石杵。
研磨香料是个机械重复但需要耐心的活。
而余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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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思维跳脱的人,手上动作不断,但思绪已经翻了好几页了。
刚刚在路过猪肉铺的时候,看见了一桶新鲜的猪下水。很显然京城百姓对猪下水的接受程度并没有那么高。
猪杂是个很好的选择,家里现在也不缺香料。
只是处理起来会很麻烦,而且香料究竟能不能压住内脏里的浓厚的味道,也需要先做尝试,没那么快的可以直接拿出来售卖。
不过猪杂煲还是很香的。
这么想着,竟有些嘴馋起来了。
余小满目光晃了一圈后,落在了桌上的豆腐上。
她突然想到,昨日翻来找去,在屋内找到的两口坛子。
打开一看居然是豆瓣酱,据唐瑛所说,是前段时间余大河刚从川蜀带回来的。
豆瓣酱中又以郫县豆瓣酱最为出名,这地理位置对上号了。而这能叫余大河千里迢迢的带回京城的,一定是好东西。
石臼里的香料已经被研磨的细碎,余小满当机立断,决定煎个豆腐给自己解解馋,也好叫唐瑛尝一下她的手艺。
正好院子里的缝隙处也被唐瑛见缝插针的种上了香菜和芹菜。
这两种从中亚传来的作物,已然进入了寻常百姓家了。
香菜芹菜切段,生姜切片,又将蒜头切成末,便起锅下油。
家里是不缺油的,因为先前那一批被官府押送回来的黄豆并没有找到售卖的方法,只好全送去榨成豆油了。
这么一看,家里除了没钱,倒也是什么都不缺,只要不欠钱的话,根本饿不着。
炸好的生菜香菜芹菜,是要捞出来的,再倒入蒜末炸至酥黄。
等到豆瓣酱接触到热油的一瞬间,呲啦作响,香味也瞬间被高温激发出来。
咸香浓郁,横冲直撞地往鼻尖窜。
这是人本能的对咸味的渴望和对香料的喜爱。
余小满边搅拌着,边细细闻了闻,确保这个味道和她想象中差不多后,方才松了口气。
加入刚研磨好的五香粉,最后在沿着锅边缓缓倒入一碗水淀粉,这秘制酱料就算成了!
不管是炒菜还是炖菜,都可以加上一勺用作调味。
所以余小满特意多熬了一些,装进陶罐里封口,能吃上好一会。
忙完这些,余小满已经满头大汗。
但秘制酱料的香味让人亢奋,她顾不上歇息,前前后后找了一圈的锅。最后盯上了铺子里用来炸黄豆的大锅。
虽不是平底锅,但底部已经比一般的锅要平整了。并且口径够大、又够高,不会随便溅油。
余小满仔细看了一圈,感到非常满意。
只是她估摸着自己搬不动大锅的,索性将油和酱料都抱到了铺子里。
铺子门大敞着,时不时有过路的行人被铺子里的动静吸引,投来好奇的目光。
但余小满此时哪还顾得上旁人的目光,她的一颗心都黏在了豆腐上了。
切成长方块的豆腐下锅发出“滋啦”声响。
用长筷拨动的时候,能感觉到豆腐逐渐的定型,表面浸在油里,慢慢变得金黄、焦脆。
余小满很享受这个变化的过程,是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以至于有人直接进了铺子,她都没有发现。
直到那人开口:“小满?”
6. 香煎豆腐
余小满一惊,倏得抬起头来。
却见孟舒玉站在铺子里,挎着一个小竹篮,微微蹙眉,看向她的眼中有些担忧。
余小满咧嘴一笑,大大方方地打招呼:“孟姐。”
“刚把子安送去书院了,他说昨个瞧见了商队那一伙男人往你家后院去了。”
孟舒玉将篮子放在一旁的长凳上,目光落在余小满的身上。
“唐瑛说你磕到头了,是不是和他们有关系?”
这语气神态虽看着淡,但和昨日的唐瑛是一模一样。
余小满只觉得心头被一抹暖流填充地满满当当的,她立刻放下手里的长筷,柔声解释。
“是我自己磕到的。他们没对我做什么,只是我兄长在外面欠了点钱,说几句好话,那大哥就多给了我一点时间筹钱。”
说了几句……好话?
孟舒玉不敢想象自己听到了什么,虽知道余小满性格不同于从前,当她仍无法想象余小满说好话是个什么样子。
只是不等她反应,铺子门口传来两声极为轻蔑的嘲笑声。
只见一个身着藕色齐胸襦裙、身材圆润的中年女子,和戴幞头、身着圆领襕衫的半大青年站在了铺子门口。
他们侧着身,像是偶然路过,听见余小满的话后才停下脚步的。
铺子地势略高一些,门口有几方台阶。
可即使站在台阶之下,他们二人的目光依旧高高在上,并未因为高度在气势上落后半点。
“多给你点时间有什么用,整天端着股架子,就你卖这炸黄豆,再给你多少时间都还不上几十两的债。”
那女人睨了余小满一样,目光如同荆条一般带着刺,上下在余小满身上划拉着,眼中满是挑剔。
而后像是得出什么结论一般,她轻笑一声:“装什么清高,最后还不是求着要嫁人。”
???
余小满满脸疑惑,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她什么时候求着嫁人了?她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她的沉默,像是鼓舞了那中年女子身后的青年。
只听见他朝着余小满一拱手,声音嘶哑,语调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小满姑娘你莫急,你我二人是缘分未了,你先前羞怯,小生宽宏大量,是能够理解接纳……”
这变声期的公鸭嗓,这满口文绉绉的话,听得余小满太阳穴直突突。
她干脆利索地打断:“谁跟你缘分未了?”
大概是声音太过洪亮、语气又十分强硬,青年怔了一瞬,满眼不可思议瞪大眼睛。
“有病去回春堂治,少在我铺子门口发疯!”
余小满说完,一把抄起靠在一旁的大扫帚,佯装扫地的样子,实际上挥出的每一下都目标明确,直奔那青年而去。
这二话不说直接动手的彪悍作风,给青年急得像河塘里出水的青蛙一般,狼狈地窜到一旁。
他嘎嘎直叫:“粗鄙!粗鄙!”
一旁的那妇人急得叉腰骂道:“你个小女子不要不知好歹!我儿来日金榜题名,你就是想求,都摸不到我家门槛!”
余小满懒得跟她废话,她站在台阶上,一手杵着大扫帚,一手指了个方向。
“回春堂往这个方向走!可别走错了!”
这动静不小,过路行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甚至手头没有急事的,已经停下脚步来张望了。
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这对母子显然比余小满更要面子。
他们脸上的脸上青红交加,羞愤和厌恶相互交织,还是咬牙切齿地低头快步离开了。
望着那有些狼狈的背影,余小满长舒一口气。
她当然想知道这两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为什么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又怎么知道余大河欠钱的事情。
只是她将唐瑛的话记在心里,怕说多错多。用了最干脆果断的方式驱赶走了二人。
可一回头,就见孟舒玉的一双美眸瞪得圆润,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和错愕。
余小满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她有些慌张无措地放下扫帚想要解释,却听见锅里传来清脆的两声“噼啪”声。
“我的豆腐!”
这会哪还顾得上孟舒玉有没有起疑心,余小满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灶台前,抄起了长筷。
好在油倒的够多、火也并不是很大。
将豆腐翻过面后,并没有令人担心的焦黑,而是在边缘咕噜冒泡的热油中,煎出了一层金灿的脆壳。
筷子轻轻拨弄,能听见酥脆的沙沙声。
这简直是世间最美妙动听的声音!
余小满长舒一口气,没等她想好要怎么应付孟舒玉,就听见她细声细语地询问。
“小满,你是不是没想起来这两个人是谁啊?”
唐瑛早上刚解释过余小满摔了脑袋反应有点慢,孟舒玉非常自然地便接受了这个情况,轻声给她解释起来。
“那是赵婶子和她儿子赵岗,住在后面那条街。她儿子还算有点出息,自己考上了国子监。自那之后,赵婶子就不拿正眼看人了。”
原来那个公鸭嗓青年身上的幞头襕衫,原来是国子监的“校服”啊。
“那赵岗先前对你有点想法,被你和唐瑛拒绝了两次之后,便恼羞成怒了,他们一家行事作风便是如此,你莫要放在心上。”
在余小满出声打断赵岗的时候,孟舒玉就想要伸手护住余小满了。
毕竟从前出面阻拦拒绝的人一直都是唐瑛。
余小满为人太过于正直守礼,满腹经纶和国子监的三五个书生尚有一战之力,可碰上赵婶子这种不讲理的,谁越想要体面,谁便就落了下风了。
谁曾想余小满就这样直白果断地出手了。
这惹得孟舒玉还有些愧疚起来,唐瑛不在,她竟也没能帮上余小满什么。
“原来如此!”余小满恍然大悟。
难怪那二人一副施舍的姿态,怕是不知道从哪打听来余大河欠债的消息,想要趁人之危呢!
“多谢姐姐告知我。”余小满指了指锅里的豆腐:“你来的正好,稍等片刻,马上就可以出锅了。”
孟舒玉推辞:“不用了,你是要拿出来卖的,怎么好叫我先吃了去。”
“我不卖的,只是想试一试刚调配的酱汁的味道,解解自己的馋瘾。”
余小满生怕她就要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一旁已经备好的酱料倒进锅里。
“真的不……”
孟舒玉话说到一半,便被这酱汁入锅的声响打断。
她再想开口拒绝,竟不自觉想咽了咽口水。
太香了,实在是太香了。
是那种直冲人天灵盖而去的味道,叫人觉得眼前一亮。
香辛味激得人精神都猛得亢奋了起来,忍不住深呼吸两口感受这浓郁味道的香。
孟舒玉自觉并不是口腹之欲很强的人,平日里饮食清淡,并无特别的喜好。
但此刻,置身于这锅咕嘟冒泡的煎豆腐之中,她发现自己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甚至视线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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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不受控制的往锅里落。
这一锅豆腐,实在是太漂亮!
只见余小满拿起锅铲,将豆腐铲到盘子里的同时,也捎带了一些浓稠油亮的汤汁。
“快尝尝!”
余小满的眼睛很亮,赤诚又充满期待。
这让孟舒玉感到陌生,但转瞬之后,又觉得无比亲切。
从前总觉得和余小满说话会有压力,在这样明显读过书的人面前,若是说错话、失了礼节,总叫人觉得是很冒昧的事情。
但现在还真像是寻常的街坊邻居那样,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变得亲密很多。
再推辞下去,倒也不合适了。
“那就多谢小满了。”
孟舒玉接过盘子后道谢,这一盘豆腐分量不少,显然是将孟子安的那份算上了。
街坊邻居之间互送刚烹好的菜,是很寻常的事情。
只是这菜是从余小满手里接过来,还真是头一回。
而且捧在手里之后,那香味越发的浓郁,像有一双爪子在人心头直挠挠。
她拿起筷子,夹起最上面的豆腐。
表面原本焦脆的外壳吸收了酱汁,牙齿碰到的一瞬间,酥脆却又柔韧。不等人反应,舌尖便陷入了凝脂一般柔软的豆腐之中。
酱汁是微辣的,像是在舌尖点了一把火,却又被绵软清香的豆腐轻轻安抚。
这般极具冲击的味道,在云端和炽热泉水之中仿佛地徘徊挣扎,直叫人回不过神。
等到孟舒玉反应过来,已经不知何时吃完了这一块煎豆腐。
她感慨道:“小满,你有这手艺,卖什么炸黄豆啊。”
孟舒玉并不很能吃辣,她脸颊微红,薄唇更是变得绯红。
余小满忙从陶壶之中倒了凉水,递了上去。
“我先前带子安去醉仙楼吃过一回那炙肉,我真觉得不及你的豆腐美味。”
大豆制品向来都是仿制肉类的第一选择,只是这般直白的夸赞,叫余小满实在是有些惊喜。
没有厨子不爱听别人夸奖菜的。
余小满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嘴角就已经快要咧到耳根了。
“你可以考虑考虑卖这煎豆腐,当真是叫人觉得眼前一亮。”
卖……煎豆腐?
这话像是从云端射出的箭簇,截断了全部的思绪。
寂静一瞬之后,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余小满只觉得眼前突地一亮,似乎是豁然开朗了起来。
见她两眼发直地愣在原地,孟舒玉便轻声开口道别,不再打扰余小满思考。
孟舒玉走后好一会,余小满才缓缓回过神来。
屋内因为生火了的缘故,实在是有些热得发闷。
她给自己夹了片豆腐,一手端着碗,一手握着筷子,坐在了铺子门口的台阶上。
恰好屋檐投下阴影,青石板的台阶不至于烫得坐不下人。
风迎面吹来,虽夹杂着烈日的温度,却也驱散了身上的暑气。
余小满本一身汗,被这风一吹只觉得浑身凉快,舒服的直眯眼睛。
她夹起豆腐,细细品尝了起来。
不得不承认,孟舒玉的豆腐,却是有过人之处,柔嫩清爽,没有一点豆腥味不说,甚至还带着股清香。
这豆腐像是上好的极品宣纸,方才能完美地呈现出香料酱汁浓墨重彩的笔墨。
酱汁的味道也刚刚好……
余小满正思考着要不要改动一下酱汁的配方,眼前却晃过玉色的一角襕衫。
7. 第一桶金
余小满还以为是赵岗那厮回来发疯了。
她将筷子往碗上一摞,伴随“啪嗒”一声脆响,气势汹汹地站起身来。
可对上的确是一双圆润到有几分稚气的眸子。
甚至脸颊的线条也格外柔和,同样的襕衫幞头,穿在他的身上就赏心悦目许多,看起来就是一个完全人畜无害的少年。
再仔细看,他身上的襕衫缘边是藏青色,和赵岗襕衫上的天青色还有个深浅之分。
“小满姑娘?”
那少年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他的嗓音清亮,显然是还没有到变声期。
余小满这原本都已经酝酿好的火气,一时间没了地方撒,她只好急忙全都咽下,佯装无事发生扯出一个笑来。
“小公子。”
余小满对熟面孔,只有些隐约的记忆,有唐瑛在是无须担心。
现在唐瑛不在,她得非常努力的思索上一会才能想起点什么。
刚刚赵岗母子来得突然,压根没给她思考的时间。这面会对这少年,倒是很快想起了些东西。
是她炸黄豆为数不多的熟客之一,是个家世不错的小少爷,似乎是叫罗文。
家中长辈品阶挺高的,具体是什么余小满也没想起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光是从小厮的衣着,就能看出家境不凡。
余小满非常自然地问道:“今日怎么没乘马车啊,这个点去国子监赶得上画卯吗?”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打了罗文一个措手不及。
来买这么多回炸黄豆,可从来没有听余小满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
他只觉得十分新奇,又生怕余小满在套他的话,答的有几分小心翼翼。
“胡博士不在书院里,今日不点卯,也没有课。”
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老师不在、早八不点名、只自习更好的事情!
余小满笑道:“那真是不错!”
这就绝对不是余小满能说出来的话了。
罗文一皱眉,顿时警惕起来,问道:“你难道不应当劝我,人当修身自省、惜时勤学?”
“那人也不能一辈子修身自省吧,活得也太累了一点。”
余小满知道他定是要质疑,便抬起手,指尖点了点太阳穴:“磕了一下脑袋,想开了。”
她越是坦荡,引起的怀疑就越少。
罗文确实也就只是惊奇了一会,感慨了两声“想开了也挺好的”,倒也没再追问,而是盯着余小满手里的碗看了过去。
“刚就想问了,什么这么香?不像是炸黄豆的味道啊!”
他说着还不断往里探头,企图看清楚灶台边摆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今日没有炸黄豆。”余小满摆摆手,将碗口碗外倾了倾,给罗文看碗里的半块豆腐:“这是煎豆腐。”
酱汁在阳光下泛着光亮,缓缓沿着豆腐表面炸得金黄、又吸饱酱汁的沟壑流淌。
罗文顿时便挪不开目光了,他开口:“怎么卖?!”
刚有要卖煎豆腐的想法,这食客便送上门了。
就没有生意送上门还不做的道理,余小满大脑飞速运转,当机立断地定了价。
“五文一块,十文三块。”
这个价格是偏高的,毕竟十文钱都能买上一斗米、或者四五个煮好的鸡蛋了。
豆腐看似不值钱,但香料的价格实在是不便宜,醉仙楼的一串炙鸡就要十几文,她这么定价,倒也不算黑心。
更何况,因为是自己吃的缘故,一块豆腐足有余小满半个手掌大,算得上是实诚了。
罗文没有立刻决定,他思索了一会:“先来一块,我尝下味道。”
这个定价看似只是余小满随口提出来的,但罗文很快就意识到了其中暗藏玄机。
充分的利用食客想要花更少的钱买更多东西的想法,原本五文只能买一块,但你只需要再花五文,就能买到两块。
同样的价格买双倍的东西,绝大部分的食客应该都会选择后者。
他再看向余小满的眼神已经有些变了。
不仅饱读诗书,在做生意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巧思,当真是不一般。
余小满并不知道罗文在想什么,她夹了一块豆腐放到白瓷小盘,询问:“现在就吃?”
在罗文点头后,她便取了一双干净筷子,一并递了上去。
而后又忍不住询问道:“你难道不觉得,买三块更省钱一点吗?”
“比起省钱,我更在乎好不好吃。”
罗文说完,便夹起豆腐送入嘴中。
他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而后拧着眉头,竟一边咀嚼,一边闭着眼睛沉思了起来。
一直到吃完整块豆腐,罗文才猛得睁开眼睛,将碗筷放下后,立刻朝着身后的小厮招招手。
小厮立刻掏出荷包。
“还有多少煎豆腐,我全都要了。”
余小满的动作一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锅里的豆腐虽不多,却也还有将近十块。
这么大的豆腐,她吃上一块就已经半饱了,这少年怎么可能一口气吃下那么多。
“不差钱也不能胡吃海喝吧”
“我要带去国子监和同窗一块用。”
大概是这豆腐实在合胃口,罗文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话也多了起来。
“家里的菜清淡,馔堂为了照顾博士们的口味,也是真的寡淡。你的炸黄豆用得香料是全长安最好的,最适合茶余饭后给嘴里添点味道,这豆腐更是不输给醉仙楼的炙肉。”
余小满当即便明白了,这少爷也是个懂吃的人。
在如此众多香料初兴起之时,便能品出好坏区别来,这是绝对的天赋了。
只见小厮将手里提着的匣子放下,直接打开了最上面的盖子。
余小满定神一看,这竟是个食盒。
甚至似乎还有加热的功能,一打开,热气直往上冒。
“少爷,没有空碗了。”
“把糖糕拿出来。”
小厮动作极快,不等余小满反应,便已经将雪白柔嫩的糖糕全都夹到了店里的盘子上。
“糖糕就送给小满姑娘了。”
不等余小满推辞,罗文又笑道:“我很喜欢这煎豆腐,你接着卖下去,定能赚大钱。这以后的哪日我若是来晚了,还望小满姑娘记着我这老主顾的人情,替我行个方便,留上一份。”
罗文年纪轻轻,讲话可实在是周到。
话里话外也没给余小满留什么拒绝的机会。
这般人情往来,也是常事。
余小满笑着送走了罗文后,才去收桌上的钱。
整整五十文,甚至还给凑了个整。
铺子里暂时也没有生意可做,余小满欢呼一声,脚步轻快去取来了钱匣子。
炸黄豆是小本生意,每日都只会入账一些零碎的铜板。负责管账的唐瑛会在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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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晚上记好账后,将钱收好。
在长安城的第一桶金,实在是比想象中来得快些。
端着大锅去后院清洗,用丝瓜瓤搓着锅的时候,余小满才突地回过神来。
做着豆腐的初衷,不是叫唐瑛尝尝她的手艺吗?
这真的掉进钱眼里了,居然没想着给唐瑛留一点。
虽相处不久,但余小满真的能感觉到,唐瑛对她非常的照顾。
事无巨细,却又非常照顾她的想法,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覆盖到了。
一时间,赚钱的兴奋被愧疚所取代。
今日也没法再去孟舒玉那卖豆腐,余小满只好将糖糕端去院子里,准备一会等唐瑛回来了一块用。
在经过铺子时,她突然发现板凳上多了一个篮子,用微微泛黄的纱布盖着。
应当是孟舒玉留下的。
余小满好奇地掀开来,满满一篮子是微黄长条片装的豆制品,褶皱重叠,边缘微微蜷曲,表面泛着油光。
腐竹!
她顿时眼前一亮,心中有了想法。
……
国子监。
罗文提着硕大的食盒,脚步匆忙的穿过长廊。
国子监并不允许小厮进入,他提着食盒,远远看见馔堂,便已经出了一层汗。
这会已经不少监生三三两两往馔堂去了,但罗文在路过馔堂门口时,脚步未停,而是拐进一旁竹丛下的石子小径。
石子路旁草木葳蕤、苍翠的碧竹投下一片斑驳的绿荫。
小径的尽头是朱柱飞檐的六角小亭,四周围青石栏槛,中间有一方石桌。
不知从何而来的潺潺泉水声,应和着飞檐下悬挂的玲珑瓷铃发出的泠泠金石音,顿时驱散了燥热。
这本该是读书论经极好的一个地方。
可小石桌不见书卷笔墨的踪影,却桌上的碗碟饭菜,摆得满满当当。
三五个少年百无聊赖地倚着青石栏槛,不知是谁眼尖,看见了快步走来罗文,大喊道:“罗文兄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挺直脊背,面上的懒散一扫而光。
“你怎么才来啊!”
“我都快饿昏过去了,宋乾都忍不住要去馔堂吃那寡淡的菜去了。”
“少胡说八道!我可一直等着罗文呢!”
少年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辩着,可手上动作却一点不慢,有人接过了食盒,有人端起了碗筷。
国子监的馔堂并不能加热监生自带的吃食,各家的下人便会估摸着时间将饭菜送到国子监门口。
罗文与他们几人自幼相识,便就搭个伙一块在这静谧处,共用各家带来的饭菜。
今日也是几人都说想吃罗府那新来的南方厨子拿手的梅菜肉和蒸糖糕,罗文才费劲地提了这么大一个食盒过来。
“你们几个,又说要吃糖糕,又说要吃炸黄豆,我先是在家等糖糕出锅,又要上街去买炸黄豆,哪有这么快!”
罗文摆摆手,接过了一旁不知谁递来的碗筷。
“不过没有糖糕,炸黄豆也没买着。”
此话一出,小亭子里顿时响起哀嚎声。
“为何!为何!”
“是你家厨子不中用了,还是那炸黄豆的小满姑娘转了性了?!为何都没有!”
“诶!”罗文充耳不闻这些抱怨,他将煎豆腐端出来,放到小桌的正中央。
“你说对了,这小满姑娘啊还真转性了!!”
8. 研发辣条
他们都是认识余小满的,余小满的炸黄豆确实好吃,再者,他们所有人私下里讨论过,一致都觉得余小满不是一般人。
怎么说他们几人也都是朝中官员家的子弟,自小便请了西席开蒙,如今在国子监求学,将来也都是要入朝为官的。
而余小满一开口,竟有种和他们是一路人的感觉。
从小便识字学规矩,十年如一日的不停歇地提笔、阅读。
书墨的味道早已经完全浸染到了发丝之中。那些纸上的文字和规矩,更是已经深深篆刻进了骨子里。
余小满从未提过她的过去。
可罗文偶尔会觉得,余小满的西席先生或许比他家为他请的先生,或许要更有学问,同样也更为严苛。
如今贸易繁荣,思想开放许多,虽不至于将女子禁锢在家门之中,可要将一个年纪尚轻的姑娘教成这个样子,绝对不是家世一般的人家能做到的。
朝中并未有哪位大儒姓“余”,虽不知她究竟师从何处,可关凭她平日里的谈吐礼仪,众人完全不敢因为她现在只是个卖炸黄豆的商贩,而流露出丝毫的轻蔑和高傲来。
更何况,那几个纨绔去骚扰卖豆腐的孟娘子那事,在国子监里也传开了。
胡博士将这几人用作反面例子,特意警告过他们这些有家世背景的荫监生不要惹事生非。
当今圣上即位后极力在解决已经隐约暴露出来的冗官问题,也极其重视科举,强调学风端正。
科举虽依旧严苛,但各地新增不少书院,不少普通人家的孩子都能得到一个机会。
如此一来,在削减了恩荫入士的名额后,那些纨绔们,甚至可能会比孟舒玉的儿子还要晚一步入朝为官。
一个卖豆腐的年轻寡妇的儿子,能叫胡博士拿出来做例子,这下是谁也不敢随意轻易轻视街边的商贩走卒了,每个人都埋头盯着自己的学业功课去了。
少年们神色各异,罗文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指了指面前的豆腐,招呼道:“尝尝她的新菜。”
“她不是只会炸黄豆吗?”
少年们嘟囔着,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夹起一块便往嘴里送去。
食盒的底部装了碳用以保温,因此,豆腐现在还冒着热气。
只是表皮到底是不如刚出锅的时候那般脆,却因为浸透酱汁,更有韧性,配合着依旧鲜嫩的内陷,别有一番滋味。
酱汁味道浓香,微微的辣味好似火苗在舌尖跃动。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罗文一样,分辨出香料的好坏,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是一阵一阵翻涌着将人包裹的刺激。
耳边好似响起西域悠扬小调,直叫人恍惚一瞬自己身在何处。
能一起吃饭的人,口味都相似。
少年人喜好辛辣,尝到这个味道的瞬间,眼中便持续迸发出光亮。
罗文反应最快,即使已经尝过味道了,他依旧还是被惊艳到了。
在其他人还在细品的时候,他已经三两下将豆腐塞进嘴里,边咀嚼着,边伸出筷子。
他的动作立刻让周围的少年反应过来,纷纷朝着他投去谴责的目光,可每个人的动作却是一点不慢,紧随其后齐刷刷伸出了筷子。
小亭中的众人忙着咀嚼,并无人任何人开口说话。
一直到最后一块豆腐落入罗文碗中,方才有人长舒一口气,替所有人发出感慨。
“这实在是太好吃了。”
开口的是鸿胪寺卿家的幼子宋乾,因父亲官职的缘故,他对胡人商队带来的东西,比同龄人更要了解些。
“我听那胡人私下里说,京城没人用得好他们带过来的香料,真该让他们尝尝这豆腐!”
一旁礼部侍郎家的长子王思文插嘴道:“胡博士今日进宫,便是商讨和胡人商贸有关系的事情呢。”
这事罗文也听说了,胡人的商贸团队不断入京,华夷交往不断密切。胡人对原先商贾税收的律法规定略有些意见,不断地通过鸿胪寺向上争取着变革。
胡博士专修律法,此去应当就是为了此事。
宋乾端着碗冷哼一声:“这若是真免了抽解和市税,又降低了关税,岂不是把门打开任由胡人进来捞钱吗?”
这事不仅朝中议论纷纷,国子监内的监生们也都各有看法。
有人觉得是好事,促进贸商贸发展。有人并不看好,觉得不利于京城本土商贸的繁荣。
众人各抒己见,私下里没少为这事争执。
眼看气氛陡然间严肃起来,罗文拧着眉头,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白米饭。
他光是吃豆腐就已经是半饱了,如今再看别的菜,只觉得寡淡地提不起兴趣。
商税一事,双方的意见已经听了很多,但罗文现在有更关心的地方。
“你们说,若是真的修了律法,小满姑娘的生意,应该不会受影响吧……”
这是从前完全没有设想过的角度。
宋乾砸吧了一下嘴,有些意犹未尽那鲜香至极的味道:“我从前尝过胡人商队厨子的炙肉,到还是小满姑娘的手艺更合我胃口。”
罗文放下筷子,长叹一口气。
分明是已经吃不下什么了,却还是惦记着那豆腐,只觉得心痒痒,恨不得再吃上几块。
竟真有一家铺子,叫他惦记至此。恨不得放下课业,去再买上一份。
他只是想想,可有人却已经付诸行动了。
“小满姑娘光是炸黄豆可真浪费了好手艺,我们可得多照顾她生意,哪怕胡商真的大批涌进京城了,也得让小满姑娘的铺子开下去。”
宋乾话音刚落,就已经等候不及,像是被自己的一番话鼓舞到了一般,立刻放下碗筷直接站起身来。
“我现在就再去照顾小满姑娘的生意!”
罗文一怔,刚想要去拦,却见一直沉默不语的武子弈站起身来,竟紧随着宋乾踏出亭子。
这下罗文是真的傻眼了,他们几人之中,就数宋乾性子最急,有什么事都冲在前面。
可武子弈的性格却是和宋乾完全相反的。
武子弈是监察御史武城的独子,家风严谨,自小就被告知要谨言慎行、
武子弈可不像是会跟着宋乾凑这般莽撞往外冲的人,他用膳一向细嚼慢咽,刚刚也一直低头吃饭,并没有参与到讨论中来。
这会突然站起来,吓了罗文一大跳。
“你们干嘛去啊!子弈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罗文的手搭住武子弈的肩膀,却在他转头的一瞬怔住了。
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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弈的眼眶有些泛红,目光湿漉漉的,有些怅然和脆弱。
“你……你怎么了?”
武子弈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语气却依旧坚定:“我得去找小满姑娘!”
这豆腐,确实好吃到叫人止不住惦记,但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吧。
宋乾皱着眉刚想询问,却听见竹林后传来一阵轻微动静。
他倏地转过目光,只见一人从竹林后款步走出,朝着他们拱手。
“偶路过此处,听见几位同窗提到了小满姑娘,可是那三元坊卖炸黄豆的那余小满?”
襕衫的缘边是天青色的,是外舍生。
这人的脸上堆着笑,因为太过于用力,看起来极其不自然。
罗文定睛一看,此人他是认识的,虽是平民出身,刚入外舍也并没有多久,却极其热衷于在一些荫监生和博士面前露脸。
叫什么来着……
似乎是叫赵岗。
宋乾并未想的那么多,他直接应了一声:“是啊。”
赵岗的眼前顿时一亮,脸上的笑更甚几分,近乎有些谄媚了。
“那真是巧了,我与余小满的关系可不一样,不知诸位仁兄有何事寻她,我或许能帮上一二。”
——
唐瑛提着米袋子拐进巷子里的时候,便闻到了一股从未闻到过的复杂香味。
非常复杂的香味,辛辣刺激,且极具进攻性,好似千军万马迎面飞奔而来。
越往家门口走,这香味便越浓郁。
唐瑛推开门,便看见余小满正满头大汗地蹲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一口锅。
听闻动静抬起头来时,她嘴唇油亮,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绯红。
一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先是吸了一口冷气。
唐瑛心下一惊,将手里的米袋子一扔,甚至顾不上卸下肩上的背篓,三两步便冲到了余小满的面前。
“姐!”
余小满双手端着一口碗,递到了唐瑛面前。
她的眼眸很亮,洋溢着唐瑛从前未曾见过的光彩。
“这……这是什么?”
唐瑛强行压下了情绪,顺着余小满的动作,接过了递来的筷子。
“孟姐送来的腐竹,我用凉水浸泡透了之后,再沥干水分,下锅稍微炸了一下后,淋上了混合的香料。”
当下腐竹的吃法,大多放是在冷碟或者炖菜中。
因为本身只有豆制品的清香,在经过烹煮后,能非常完美的吸收汤汁的味道,使腐竹本身具有多种可能性。
余小满本想煮一锅红烧肉,炒个糖色,再将肉炖煮地软烂,将腐竹一并放进去用大火收汁。
红烧肉里腐竹比肉还好吃,满是浓郁汤汁的香味,却一点也不肥腻,十分下饭。
可当她将浸泡的软趴趴的腐竹从水中捞出来的时候,却又改变了想法。
很显然,不管是能吃辣的罗文还是不能吃辣的孟舒玉,对煎豆腐的评价都非常的好。
这般辛香料的调味,在长安还有很广大的市场。
既然手头不缺油、又有那么多的香料和干辣椒。
有一个大胆的念头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为什么不试试辣条呢?
9. 开张前夕
唐瑛用筷子夹起一块腐竹,仔细端详着。
腐竹在油炸前,便已经被切成了小指长短。因为泡发后又煎炸炸,焦黄的表面略微膨胀的气孔,油亮的红油卷着已经研磨成粉的香料和白芝麻,将腐竹裹得严实。
光是闻着便觉得被全身都被着鲜香的辣味调动了一般,天地间的万物都黯然失色,只剩下筷子夹住的这一根腐竹,在散发着油亮的光彩。
虽之前就有尝过辣椒的味道,但这般猛烈浓郁的香味,还是第一次体验。
唐瑛咬了一口。
外壳酥脆,和牙齿接触到的瞬间甚至可以感觉听到清脆的声响。
椒麻鲜香,诸多香料在油脂的作用下交融汇合,叫人根本失去了分辨的能力,那千军万马似是在口中直接交战了一般,极具嚼劲的口感让人止不住得热血沸腾。
那看着骇人的红油,并没有想象中那种辣到不可忍受的地步,那舌尖燃起的一团火,让唐瑛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于西北的大漠,被炽热滚烫包围。
那回味而上的甜味,却又让人跌进了柔软的床榻之中,在炽热骄阳之下,身下柔软,身边是无数蒙面的俊朗男人,身披轻纱,双手奉上甘泉……
这实在是……太具有冲击性的味道了。
唐瑛长舒一口气,额间出来一层薄汗。
“如何?”
唐瑛意犹未尽,语气有些恍惚地轻飘:“这怎么会有这般丰富的味道?”
食品调味的基调为酸、甜、苦、咸。
同时使用了两种以上的味道,会比单独使用一种味所呈现出来的效果要更好,呈现出来的效果是相乘而不是相加的。
而甜味和咸味又有很强的对比效果,本是咸味的调味中,加入白糖,味之间的对比作用,使得甜味和咸味都更加的强烈。①
在煲汤的时候稍稍加盐或者糖,来增鲜提味,便是如此原理。
但辣条这种口味浓郁的食品,更是直接将味与味之间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
余小满从前上学的时候,辣条便有甜咸口之争。
有人喜欢甜口的,有人喜欢咸辣口的。
但不管是哪一种,甜味都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存在。
考虑到长安百姓对辣椒的阈值,余小满并没有放很多的辣椒,只是用红油增香,另外用了大量芝麻,来增添香味。
她自己从小就吃辣条,从小时候偷着吃,到长大了光明正大的吃,各式各样辣条也算尝了个便。
如今这条件,能凑上这几种香料已经是天时地利,到底是没法用上科技和狠活,这纯天然的辣条,并没有给余小满带来很强烈的感触和冲击。
好在唐瑛的反应还是很明显的,她甚至没有多问什么,又夹起了一筷子。
“姐,这是是孜然口味的,没有那么辣,你试试。”
辣条吃的就是这个调味,余小满一上午一点也没有闲着,少量多次的调整了很多次香料的配比后,勉强调配出来这两个味道。
孜然味辣味不重,但辛香却一点也不少,因为没有了那舌尖着火一般刺激的辣味,反而叫其他香料的味道有了纵情发挥滋味的机会。
余小满何止是变得鲜活了,她展露出来的行动力,超乎常人的想法和在味觉上的天赋,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思绪至此,唐瑛抹了一把淌下的汗,抬起目光。
只见余小满有些茫然地站在锅灶前,一个劲地挠着脑袋,颇为苦恼的样子。
唐瑛凑过去一看,锅里简直是惨不忍睹,大米连成一片焦黑的锅巴。
这倒不像是有她这般厨艺的人能煮出来的米饭。
也罢,煮饭这种事,余小满干不好,完全可以交给她的。
何况,家里还有罗文留下的糖糕。
余小满将早上如何赚得第一桶金的细节讲唐瑛听。
“罗文啊,是大理寺少卿家的孩子。”
唐瑛咬了一口糖糕,示意余小满快吃。
“他年纪不大,却是个老饕。他家里的厨子也确实厉害,这糖糕比外面卖的要好吃。”
糖糕雪白,内部充满气孔,绵软又微甜。
俩人用糖糕就着香辣腐竹,随意炒了个素菜,边吃着午饭,便商量着铺子事情。
“已经有了想法,那就得尽快开门做生意了。”
余小满扒拉了两口饭,边翻阅着账本。
“豆腐本身的味道还是很重要的,我想去问问孟姐,能不能我们把豆子送过去,叫她多给我们也做些豆腐。”
“怕是不行。”唐瑛打断她:“孟姐的摊子开得早,天不亮就起来了、每天卖的,就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若是强行找她帮忙,怕是会打乱她和子安原有的作息。”
这倒是,余小满点点头,她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豆腐的事,我再去和孟姐商量。腐竹的味道倒是大差不大的,孟姐那有,但估计不多,得再去买些。”
“腐竹这东西也放得住,干脆去多买一些好了。”
除了腐竹,还有豆皮也是需要采买的,余小满不会用算盘,并未插手记账的工作。
她只说了贩卖的分量和预估的数目,具体采买多少,便交给唐瑛根据手头的存款来做决定。
二人在饭后休息了一会,避开了午后最盛的阳光。
一人戴着一顶草帽,背着背篓,锁好门后便朝着城西的豆腐摊去了。
唐瑛本不想带着余小满,烈日灼灼,担心她受不住。
可架不住余小满根本闲不住,她对长安城依旧充满好奇,不管是沿街建筑还是摊贩店铺,她都恨不得驻足研究一二。
只是在附近逛逛,已经不能满足余小满了。
俩人一路走走停停,一连去了三家豆腐铺子,这才买够了唐瑛计划腐竹和豆皮的数量。
余小满拽了拽勒肩膀的背篓袋子,有些担忧了起来。
“这太多了吧……”
腐竹这种轻飘飘的东西,居然都能感到沉重,她甚至不敢细问唐瑛,到底花了多少钱。
“你应当对你的手艺有足够的信心才是。”
唐瑛挺直脊背,将刚从果子铺买回来的糖塞到余小满手里。
"这就是粽子糖?"
糖如其名,是小小的三角锥形,透明琥珀色的封存着白嫩的松子。西斜的阳光落在其上,氤氲着茶色淡光,好似真的宝石那样美丽。
余小满是被吆喝声吸引住目光的,唐瑛见她这一路走下来有些力竭,便让她在门口站着等,自己进店去买了一小兜子。
连余小满自己都意识到了,唐瑛出门前的担心并不无道理。
她看向自己捏着粽子糖的手,只稍稍在阳光下暴露了一会,便晒得发红,也确实是娇生惯养了些。
“这糖。”余小满把糖塞进嘴里,边嚼着边道:“等还上钱了,我们也可以试着做做。”
做糖容易,只是眼下还是手头紧些急着还债。短时间内,铺子里主打的东西都会是咸辣口的小食,不太能分得出神来研究其他的。
她思绪跳跃,有些想法和灵感只能暂时先记下来。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再做打算。
因为余小满好热闹,喜欢沿着街走。因此回来的时候,她们二人是准备走铺子进的。
铺子在出门前已经锁好了,此时大门紧闭,但门口却站了两个人。
夕阳见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石狮子般,任由行人往来也依旧一动不动的。
“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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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满顿时将疲倦抛在脑后,快步上前去。
台阶上站着的人闻言回头,看见余小满后眼前一亮。
“小满姑娘!”
“罗公子?”
罗文并不凌厉的五官,在夕阳的勾勒投影下,倒是有几分硬朗的样子。
余小满皱眉,有些担忧地问道。
“是煎豆腐有什么问题,不合口味吗?”
将她面色凝重,似乎是误会了什么,罗文忙摆手解释道:“没有没有,豆腐的味道很好。是我的同窗有些事情想要询问小满姑娘。”
罗文身后的少年往前迈了半步,朝着余小满拱手:“在下武子弈,想问问小满姑娘的豆腐里,是不是放了产自川蜀的豆瓣酱。”
豆瓣酱?
这少年一看就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这余大河带回来的豆瓣酱有什么奇妙之处,竟能叫大户人家的小少爷专程在铺子门口等候。
唐瑛打开铺子大门,笑着招呼道:“外面燥热,二位小公子进屋说话吧。”
一进门,尚未坐下,罗文便皱着鼻子用力闻了闻。
一下午过去,屋里的辣条味早就消散的差不多了,可依旧让他闻了出来残留的些许香味。
“这是明日准备卖的,您尝尝。”
辣条这东西,刚出锅和放置一会的区别不大,在红油里浸一会,反而更有滋味。
罗文接过筷子便品尝了起来,而武子弈则看向余小满,双手捏成拳搭在膝头,看起来有些拘谨。
“家父是益州人,从小长大的村子擅长做豆瓣酱,可自他入朝为官后,便甚少回去家乡。可这豆瓣酱的味道,竟同我五岁时陪同父亲回乡省亲时尝到的味道几乎一样!”
“这豆瓣酱,确实是我兄长从川蜀带回来的。”余小满捧着杯子:“铺子明日会卖煎豆腐的,武公子的父亲若是想要尝尝,可以明日来买。”
罗文倏得抬起头来。
“明日便卖?!”他举了举手里的碗:“这个也卖?”
“这叫辣条,也卖。”
罗文被辣得直嘶哈,却斩钉截铁道:“我明日会来买的!”
得了这个答案,武子弈也是松了一口气:“能买着就好,家父出巡地方,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到时候再来打扰小满姑娘。”
送走了他们二人,余小满心里也有底多了。
到底是时间紧迫,来不及再做市场调研了。
而罗文这一看就是在吃上颇有心得的人,不过几根腐竹,便已经恨不得一头扎进碗里,几乎将用膳礼节全抛在脑后了。
甚至走时还问了余小满好多遍,确保明日这铺子是开着的,能买到这新的小食,他才舍得离开。
“这不是连回头客都有了吗?”
唐瑛抱着手臂,倚着门框笑道:“我看这生意能成!”
余小满对自己的所学和食材是有绝对信心的,可她深知,食客的口味才是最无法控制的。
香料尚且刚全面普及,醉仙楼那撒了香料辣椒的炙肉尚且算是走在长安餐饮届最前头了。
那她这辣条,足以算得上是激进了。
广大百姓能不能接受,还得等明日铺子开张后,才能见分晓。
——
因为心里藏着事,即使早早做好准备工作睡下,余小满第二天依旧起得很早。
她晃悠着洗漱完毕后,还是惦记着今日开张的事情。
因为头一天并没有开张卖黄豆,余小满担心为数不多的熟客以为铺子关门不做生意了,也顾不上早饭了,先跑去开了铺门。
谁知刚打开门,一道身影便直接窜了进来。
惊得余小满往后连退两步,一把就抄起了放在一旁的扫帚。
10. 生意兴隆
好在余小满动作不快,在扫帚落下之前,可算是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罗公子?”
只见罗文抬手理了理衣领,朝着余小满拱手道早。
礼数周全、文质彬彬,好似刚刚那个横冲直撞进来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余小满放下扫帚,眼中满是不解。
她眯着眼看了看罗文,又探头看向长街的景象,半天才脱出一句。
“早?”
罗文微微一笑,颔首道:“我来买煎豆腐和辣条!”
这大少爷定是疯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余小满把扫帚往墙边一靠,指了指身后空荡荡的灶台。
“您瞧瞧这,放眼长安城,哪有人一早起来吃那辛辣的东西的?你遭得住你这肠胃也遭不住啊,你的肠胃遭得住,我也遭不住起这么早起锅烧油啊。”
也实在是一大清早被荒唐到了,余小满一股脑把心里话全倒了出来。
“这个时辰是吃辣条的时辰吗?您去国子监多看两页文章,都强过在我这里等辣条出锅啊……”
“好了好了。”
罗文再拱手,服了软。
本以为余小满变了性子,不会再孜孜不倦的劝人向学了。
如今看来,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的,还是无法轻易被抹去的。
被劝学支配的恐惧瞬间窜上心头,罗文生怕她还要继续说下去,抢着开口。
“我昨天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你突然不卖黄豆,是因为家中欠了笔不小的债。”
说这话时,罗文把声音压的很低。
这到底是私下打听了一下别人家的私事,并不太光彩,也不好张扬。
他没多说什么,但眉眼间透露出丝丝担忧。
“所以……”余小满抱着手,只觉得有些好笑:“你是怕我连夜跑了?”
罗文虽是家境优渥,可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几十两的银子,足够压垮一个家了。
京城中这种欠债还不上,连夜跑路的人也不在少数。
罗文昨晚打听完这事后,躺在床榻上,越想越不是滋味。
那腐竹裹着红油香料的味道又悄然之间从回忆里飘了出来,在深夜里格外的诱人。
勾得人惦记的紧,怎么也睡不着。
因此他一早就醒了,在家草草用过早膳,生怕母亲询问,还特意没带小厮,没乘马车,自己一人便直奔着余小满的铺子来了。
“放心放心,我很喜欢长安,不会轻易跑路的。”余小满拍拍胸脯,向他保证:“你先安下心来去读书,我这要准备的东西多,怎么说也得到辰时末才能开张。”
“那行,我已经叮嘱过小厮,让他早些来买。啊,还有一事!”
他先是环顾四周,而后往前探了探身子“你与那叫赵岗的监生相熟?”
“包熟的!”余小满拿起扫帚,挥舞两下演示给罗文看:“他昨日就是这样被我轰出去的。”
罗文往后退了半步,沉默一瞬后才道:“他昨日在国子监和我们搭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与你关系不一般,和你有关的事情找他就行。你可得多注意点。”
这般普信的男子,还真是存在于历朝历代之中啊。
就凭赵岗先前的话,估计他是信心满满觉得余小满指定没招,会开口来求他的。
这不,对外都开始张扬了,拿她给各位大少爷做人情了。
这心思多如蟑螂一般的男子,还真要小心提防着。
免得一个不留神就爬窜到人面前了,还真怪恶心的。
余小满在三保证,好说歹说把罗文劝走后,才回到后院。
唐瑛已经舀好了粥,招呼她过来吃。
因为昨日煮饭的时候没有把握好水和米的比率,余小满被剥夺了煮饭的资格。
她也不恼,乐呵呵地坐下就开始喝粥。
配菜是腌萝卜,细长的一条,在清晨的阳光下隐隐透着光,尚未送进嘴里,便已经能闻到那酸香。
入口更是脆生,酸味刺激着味蕾,人尚未十分清醒,胃就已经叫嚣着空虚了。
“来,你尝尝隔壁李叔家大肉包子。”
余小满接过,咬了一口。
外皮松软,像是一头扎进了晒过的大棉被里。猪肉馅鲜甜,流淌的汤汁浸入表皮里,一口咬下,竟有种爆汁的效果。
长安的街头餐饮主打的就是一个真诚。
一个包子就着腌萝卜喝粥,吃得余小满直接瘫在椅子上,仰着头发起呆来。
“要是每天吃完饭,就能躺着收钱就好了……”
唐瑛都被这翻理直气壮至极的言论逗笑了。
她端着装满浸泡了一夜的黄豆的木桶,在路过余小满的椅子时,轻轻踢了一下椅子腿:“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快起来干活。”
余小满哼哼唧唧地站起身来,去端起了装满豆皮的盘子。
所有准备工作都是提前做好的,包括浸泡腐竹豆皮和研磨香料。
在唐瑛磨豆腐的时候,余小满来来回回将所有的东西搬到铺子里,便开始起锅烧油了。
——
罗府的小厮决明比往日更早的就出门了。
只因他家少爷从昨夜就开始叮嘱他,一定要比平日早些去小满姑娘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摊子,买新上的小食。
这还是头一回见自家少爷如此上心。
少爷是懂吃的,平日里除了读书写字,便专心致志于尝试新的美味食物。
作为跟在他身边伺候的贴身小厮,决明可谓是府上下人最为羡慕的人了。
不为别的,就光是能跟在少爷身后吃上那一口美味,便很值了。
决明虽不懂到底是得多好吃,才值得提前半个时辰出门,但依旧照做了。
小满姑娘的铺子在三元巷的中间位置,恰好在罗府和国子监的中间位置。
决明和往日一样提着食盒走在长街上,突得便闻到了一股极其浓郁的香味。
有些像先前跟着少爷在醉仙楼吃到的炙肉的香味,但比那复杂霸道许多。
鲜香麻辣四字,简直从书页上活过来一般,大摇大摆的在街上飘荡,肆无忌惮地侵占行人全部的嗅觉。
像是千军万马迎面扑来,横冲直撞地梆梆给了人两拳,被打的头晕眼花不说,甚至也没给人反应的机会便被拽住衣襟,连拖带拽地就被押着往前走了。
太香了!实在是太香了!
决明一路走一路嗅着,脚步停顿之时,确定了香味的来源后抬头一看。
这不就是小满姑娘的铺子吗?
再一看,门口乌泱泱竟全是人!
决明心下一惊,忙站进队伍末端。
还好他是真的将少爷的话放在心上了,今日特意提早出了门,要不然瞧这队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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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耽误给少爷送饭了。
铺子门口摆着一块木板,端正的楷体书写了菜目,即使站在队伍末端,也能看得清楚。
“脆皮豆腐、香辣腐竹、香辣豆皮、孜然腐竹……”
所有的东西,都是标价十文钱。
有被香味吸引来的人,站在一旁围观,看见这个标记后,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嘟囔了一句“太贵了”。
但那人也没有急着走,而是站在原地观望着。
无他,只因实在是太香了。
尤其是有些已经买到了的人,直接端着油纸袋子在铺子门口吃了起来。
虽然每个人都吃得直嘶哈,但手上动作一点也不带停,吃得两眼放光、满嘴流油的样子别提多馋人了。
门口等待的人虽多,但余小满的动作很快,她带着一块花色的头巾,衣袖用襻膊束起,半截光洁白皙的小臂裸露在外,动作干脆又利索。
“您好,要些什么。”
余小满将油纸袋子递给食客,熟练地开口,在看见决明的时候,怔了一瞬。
“你是罗公子府上的……”
决明没想到余小满能认出他来,忙道:“我叫决明,招牌上所有的小食都来上一份。”
“你来得刚巧,第一锅豆腐和豆皮就剩下最后两份了。”
余小满拿起长筷子,从锅里夹出豆腐放到油纸袋子里,又撒上研磨好的五香粉。
粉末细腻,稍有风一吹便会飘散,叫队伍前的食客止不住地咽口水来。
罗文也没抗住诱惑,他捏了捏腰间的荷包,犹豫片刻后,指了指一早就拌好的豆皮:“多给我来一份这个吧。”
微微褶皱的豆皮裹着红油,表面撒着白芝麻,色泽油亮红润,看起来颇为诱人。
“好嘞。”
一份的数量是固定的,余小满装袋的动作很快,在每个袋子中放上两根竹签,递给了已经将铜板放进钱匣子里的决明。
决明提着五六包的油纸袋子,挤出排队的人群,刚准备找个空处将自家少爷的那份放进食盒里。
突地一道阴影突然覆盖住了他的面前。
决明抬头,就见一身着短褂的壮汉如同小山一般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壮汉搓着手,咧嘴笑得朴实:“这位小公子,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买你这一份的豆腐,我可以多出五文钱。”
余小满刚说是这一锅卖完了,得等上一会。约莫是看他买得多,这壮汉才找他商量的。
“抱歉,这是给我家少爷买的。”
“十文,多十文可以吗?小娘子说下一锅要再等上一会,我是急着去码头上工,实在是等不及了。”
决明略有耳闻,码头的工人顶着烈日搬货,虽辛苦,但工钱也不低,这不一开口就是双倍的价格,他还真有些心动了。
毕竟没有任何成本,到手了又送出去,凭白就赚了十文钱。
“我这里多一份自己吃的香辣豆皮,你要吗?”
“要要要。”
壮汉毫不犹豫地掏出铜板,像是怕决明后悔一般,强行塞到他手里,一把便夺过了油纸袋子。
看着壮汉那捡了大便宜似的抱着油纸袋子快步离开的背影,决明突然有些茫然,一丝后悔突然蔓延了上来,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么香的东西……怎么说也该先尝一口的。
罢了,给少爷送完饭再来买就是了。
11. 广而告之
余小满在铺子里忙得满头大汗,一刻也不得闲。
她本以为十文钱一份的售价已经算是一道门槛,会拦住不少人,可谁曾想这自热油泼到香料上,香味炸开蔓延开后,一切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起来。
铺子门口就没少过人!
还是低估了长安人民的经济实力了!
眼看先前叠好的油纸快用完了,插在竹筒里的竹签也是寥寥无几了。
就在余小满犹豫是不是要歇业休息一会的时候,唐瑛一手端着满是竹签的竹筒,一手握着一沓叠好的油纸,走到了她身边。
“你去歇歇,把饭吃了。”
这个时候,余小满自不会和唐瑛客气。
她侧过身,让出了案板前的位置。
后院里,孟舒玉正在收拾碗筷,见余小满过来了,忙招呼:“快来吃饭。”
余小满应了一声后,并没有就这么坐下,而是先去检查了一下捞出来控水的腐竹和豆皮。
本就不大的后院,被石磨、木桶和大大小小的竹匾塞得满满当当的,甚至需要人见缝插针的找位置才能落脚。
“就已经剩下这么点了吗?!”
自铺子开张后,余小满就一直没得过空,也没时间来后院看一眼,缺食材了一直都是唐瑛进铺子来补上的。
这剩下的腐竹和豆皮,勉强就够装满一张大竹匾。
“昨夜浸水的时候还想着是不是太多了,没想到这才一个多时辰,就已经卖完了。”
先前的预案,还是保守了。
这收购来的腐竹和豆皮,看来也卖不了太久啊。
余小满满脸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坐下端起了碗筷。
之前一直忙着,还没什么感觉,这会一坐下,一直被忽视的胃开始疯狂叫嚣抗议了起来。
余小满埋头扒饭,在吃了个半饱之前,脑袋就没有从碗里抬起来过。
“这菜是孟姐做的吧!味道真好!”
这凉拌茄子和清炒空心菜,虽看着清淡,吃在嘴里却清爽但有滋味。
余小满在油锅前站了一上午,本有些被油腻到倒胃口,这两口新鲜时蔬下肚,一下子只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了。
孟舒玉浅浅笑着,给余小满舀了一碗瓠瓜鲫鱼汤。
“今日麻烦孟姐来帮忙了,先在院子里歇息会吧,等唐瑛姐记完账,得把钱结给你,然后再叫上子安我们一起去醉仙楼庆祝一下。”
“这么客气做什么,我不过是就搭把手,可不是专程来作工的,哪用得你结给我钱啊。”
余小满将碗里的小块米饭扒拉进鱼汤里,便搅拌着边道:“话不能这么说,没孟姐你今日来指点,今日这豆腐我和唐瑛姐还做不出来呢!”
她三两口扒拉完饭,放下筷子。
“就这么说定了啊!”
……
第一天开张,就因为食材不够,早早的就关了铺子。
余小满还是再三向食客们保证了,明日一定更早开张,准备更多的食材。
钱匣子装得前所未有的满,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余小满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院子里回荡着唐瑛拨动算珠的清脆声响和余小满嘿嘿的痴笑声。
“只一天,除去腐竹的成本钱和孟姐的工费就赚了二两!”
她的语气激昂,全然没有劳累一天的疲倦。
“这样下去,真的可以还上这笔债了。”
唐瑛放下算盘,目光之中也有些异色,她刚想要开口,就见余小满腾得一下窜了起来。
“不行,光卖辣条还不够,还得再卖些别的东西才是。”
夏日燥热,铺子里最好搭配些凉饮卖。可惜店铺不够大,要不然加几个菜,请食客进来慢慢吃,利润空间肯定更大……
余小满就这样端着她字迹龙飞凤舞的食谱,一路研究到了醉仙楼。
刚从书院就被接过来的孟子安被她这全神贯注的精神鼓舞到了,一坐下也便拿起了文章。
在满大堂食客之中,大伙都在吃喝谈笑,就他们这一桌低头学习研究的,便显得格格不入。
点菜的事情由唐瑛一手操办了,她点完菜后,特意嘱咐了小厮,今日这顿不记账,一会现结。
这也是和余小满在路上就商量好的,掌柜愿意请他们吃饭是客气,但他们也不能隔三差五的就来占便宜。
人情往来得把握住那个度。
眼下正是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出菜的速度快不起来。
对接下来要卖什么,余小满心里已经有了盘算,她放下稿纸,刚拿起手边的杯子抿了一口,就听见邻桌的食客在议论。
“你说这香辣豆皮到底是什么味道啊?我光是闻了那味道,就觉得醉仙楼的炙肉都不够滋味了。”
闻言看去,隔壁桌的几个锦袍男人抿着酒,各自脸上已经飘起了程度不同的绯红。
大概是有些微醺,说话的时候也都扯着嗓子。
“害,我家那小子吃得满嘴流油,一身味的回来,我呵斥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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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下又叫小厮去打听,结果一来一回,那铺子早就关门了。”
“嘿嘿,我倒是吃到了。这一比起来,炙肉确实不够滋味,可惜也就只有一份尝尝味道,不然高低带过来给几位仁兄尝尝,可太适合下酒了!”
“你说说这……”
男人连声叹息,边摇头边端起酒盏抿了一大口。
这番对话,给余小满听得直乐呵,她惊喜地瞪大眼睛,咧着嘴看向唐瑛。
要知道,醉仙楼算是京城最繁华的酒楼之一。
而吃饭的地方人来人往,向来都是汇集和交流情报的好地方。
这才开业第一天,就已经有人在议论她的辣条了!
今日没尝过的、没闻到过的,这一打听,一旦起了好奇心,明日不都得闻着味来铺子张望一眼吗?
更何况!能来醉仙楼消费的,哪怕是坐在大堂的食客,都绝对在她的铺子消费得起。
余小满看向一旁微醺大哥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广告广告,便是要广而告之才行。
这大哥扯着嗓子,可不就是免费给她铺子打广告的大好人啊!
她的目光实在是炽热,写满了对银子的向往和渴求。
唐瑛实在看不下去,她不忍直视,一边抬手掩面,另一只手轻轻扣了扣桌面,提醒余小满在这大堂之中要注意约束一下自己的目光。
还不等余小满有反应,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穿过周遭细碎的闲聊声,有由远而近到了他们桌前。
“小满姑娘来了啊!”
只见一身形圆润的中年男子在余小满面前站定,他的眼睛笑眯成了两条缝,目光中满是热切。
“真巧了,我还刚惦记着想去找小满姑娘呢,小二就传消息说你们已经在大堂落座了。我们移步二楼雅间,细说?”
唐瑛点了点头,率先站起身来。
她落后余小满半步,轻声介绍道:“醉仙楼的掌柜,林盛。”
这人衣着富态华丽,说话的语气又十分熟稔,一开口就将他们请上了楼,放眼整个醉仙楼,也就只能是掌柜了。
在台阶拐角处,余小满和林盛错身擦肩的一瞬,她突得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
孜然、花椒、八角、茴香……
这般复杂的味道交混在一起,不就是铺子里拌辣条的香料的味道吗?
余小满脚步一顿,眯起视线看向林盛富态十足的背影,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林掌柜找她……是要谈什么事情?
12. 合作共赢
也不怪余小满敏感,她这一天,听到最多的话就是,“这比醉仙楼的炙肉还好吃!”。
不夸张的说,辣条的名声,有一大半是踩着醉仙楼炙肉起来的。
偏偏眼前这人,就是醉仙楼的主人。
能在长安做生意,谁不是长了八百个心眼子,若说林盛心里没有点什么想法,余小满是绝对不相信的。
二楼的雅间别致,屏风绣着山川秀水,烛光映照之下闪着莹莹光泽,栩栩如生。
檐下灯笼的光透过轻纱窗棂,在青石地砖上投下光影,小几上的博山路升腾起一缕轻烟,光影交错氤氲。
落座的时候,余小满保持了十分的警惕。脊背挺得笔直,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随时做好了林盛说出些骇人话的心理准备。
“小满姑娘莫要紧张。”
林盛搓着手,脸上堆满笑。
“我今日请几位来,是想谈谈合作的。”
合作?
余小满一惊。
不是来找麻烦的?
“实不相瞒,小满姑娘铺子里这小食,我今日也尝过了,实在是美味!我午时尝的味道,到现在还提不起兴致吃别的东西。”
大抵是看出来余小满的警惕,林盛笑着端起桌上的茶壶,给余小满酌了一杯茶。
“你看你这铺子不过未时便歇业,想来是和唐姑娘两人,哦,再算上孟娘子,能提前准备的食材也是有限的,忙不过来吧。”
分明是十分和气的语气,也将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但寥寥几句,便将小铺的现状分析了个底朝天。
他甚至派人打听了!知道铺子是几时歇业的!
余小满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没有急着开口。
她懂什么谈判?
她对此一窍不通。
只是以余小满多年研究电视剧和小说的经验,这个时候就是要少说少做摆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来。
她放下茶盏,手肘搭着桌面、手指抵着鼻梁,摆出了一副极为深沉在思考的模样。
“我也不是想和小满姑娘抢生意啊,只是想和你联手,错开一下时间卖,这样谁也不耽误谁做生意。”
“怎么个错开法?”
见余小满有松口的迹象,林盛脸上的笑意更盛了几分。
“长安城夜里出来寻吃觅食的人可不少,我不求你的配方,只买你现成调配好的调料。等到你铺子歇业了,我再将这辣条摆上当冷碟卖,你看如何?”
这林盛……难怪能将醉仙楼做大,竟有如此商业头脑。
余小满面上不显,可心中已是泛起惊涛骇浪。
林盛在这么短的时间就看出了她们现在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在哪里。
在还负债的情况下,余小满是不会轻易去增添人手来帮忙的。
那没办法增加人手,小铺的产量确实有限。
而醉仙楼和小铺子的受众群体也是不一样的,寻常人家不会轻易进醉仙楼用膳,他们只会在路过小铺的时候顺手买一份。
余小满做的,也是这邻里巷间的小本生意,她从一开始也没把目标放到大户有钱人家身上。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盯上了她放弃的食客群体。
林盛和余大河之前便相熟,能一直给他们免单,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如此一来,确实让人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余小满试探开口:“那掌柜应该也知道,香料的价格不便宜吧。”
“酒楼里就炙肉卖的最好,这我自然是知道的,买秘制调料的价格可以商量,绝对会让你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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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酒楼里的售价……”
醉仙楼的菜价本就略高寻常小铺酒楼一些,余小满不能接受醉仙楼和她的小铺标同样的价格。
她的小铺子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哪比得上醉仙楼这丝竹管乐、长椅香茶,坐着慢慢吃来得舒服。
林盛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点,忙道:“这个小满姑娘放心,酒楼的食客不缺钱,香料不便宜,价格自然要比你的铺子高出不少的。”
林盛给出的诚意很足,余小满掂量片刻后心中便有了决断。但她还是下意识抬眼看向唐瑛,希望得到一些指示。
唐瑛朝她微微笑了笑,显然是将决策的权力全权交给了余小满,并不打算干预。
初次和同行打交道,还是业内的大牛。
纵然心中有了决断,余小满也并没有马上应答,而是委婉地给自己留了一点时间:“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也需要回去核对香料的数量,可否明日给掌柜答复。”
林盛毫不犹豫地应下,笑着朝余小满拱手道谢,好似她已经同意了一般的喜庆。
临走时还特意叮嘱了,今晚的菜全都记他的账。
……
走出雅间后,林盛长舒一口气,沿着长廊,脚步轻快的走向东阁。
小厮弯着腰跟上,小心翼翼道:“东家,食客又在问有没有辣条卖了。程师傅在问,需不需要后厨研究一下香料。”
林盛摆摆手,神色轻松地吩咐:“告诉程青山,让他们照旧做菜就是,不必花功夫研究。再去做个招牌摆上,就写辣条明晚售卖,但是数量有限。”
小厮一惊,随即面上泛起喜色。
“小满姑娘答应了?”
“那还没有。”林盛脚步一顿,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沉地笑:“不过她明日就会同意了。”
13. 后厨不和
正如林盛所说的那样,第二天一早前去余小满铺子的管事,很快就带回来了双方签字画押、官府盖章认证的契约。
以及一袋研磨调配好的香料。
后厨已经提前知晓,豆皮和腐竹也早已经浸泡好了。
三五个系着围裙的厨子便围了上来。
其中一人头发蜷曲、眼窝比旁人要深邃许多,鼻梁高挺,一看便是异族的血脉。
他捻起细碎的香料,闻了闻后又舔了一下,目光之中有些不屑。
“这不过几种香料混合,没什么特别的。”
站在他身侧的中年男子抿着嘴唇,细品了一会后,反驳道:“这味道复杂,一味香料的用量尚且要斟酌,何况这里混了这么多的香料,岂是那么容易就把握住配比的。”
“嘁!你们汉人懂什么香料,不过随意胡乱捣鼓到一起,能有多好吃?”
“你!”
眼看两人就要争执起来,林盛忙出声阻止。
“好了好了!别吵了!”
于涅是突厥人和汉人的所生的孩子,也是最早一批随着商队来京城谋生的突厥人。
林盛是在收购香料的时候,与于涅结识,而后雇佣他来醉仙楼做厨子,因从小在边境长大,擅用香料,醉仙楼里炙肉的调味便是出自他手。
而程青山作为醉仙楼后厨的掌事人,速来是看不惯于涅放荡的作风。
他们二人一直都是碰上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吵起来的。
“行了行了,青山,你照着小满姑娘写的方子,研究一下怎么用这香料。”林盛将余小满写的菜谱递过去,吩咐道:“还有说好的,酒楼要给她提供食材,收拾一下腐竹和豆皮安排人及时给送过去。”
程青山显然对菜谱更感兴趣,他接过后,便不管身边的于涅,低头研究起来。
而眼看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林盛脸上褪去了正色,脸颊的肉随着不怀好意的笑一起晃了晃。
他朝着于涅招了招手:“跟我走一趟。”
于涅神气十足地挑了一下眉,动作利索地解了系在腰间围裙,随手一扔。毫不客气地便抬手拨开身侧的程青山等人,快步走到了林盛身边。
俩人视线相对上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就在他们准备并肩走出厨房的时候,程青山突然喊了一声。
“东家!”
林盛脚步一顿,皱着眉回头看他。
“您又去赌坊?”
“害,昨日都听不懂那蛮夷在说什么,亏了一笔,我把于涅带上,好给我转述一下他们叽里呱啦说的都是什么。”
林盛语调轻松,但厨房里的气氛确实陡然沉了下去。
赌坊的长安属于灰色地带,明面上是茶楼酒肆,背地里却是纸醉金迷之地。
能扎根下去的,大多背后是有势力的。
长安城里,寻常人是不敢轻易靠近赌坊这种成败只在一瞬的地方。
因此所有人都埋着头,手上动作不停,哪怕手里只有早已清洗干净的藕段,也是专心致志盘弄着,完全不愿掺和进一点东家的事情里。
只有程青山依旧站在那里,脊背笔直,目光清列坦荡,缓缓调转方向,落在了林盛身侧的于涅身上。
他没有说话,但用意已经十分明显。
“到时间点我会叫他回来干活的,你快忙去吧。”
说罢,像是怕程青山继续询问,他立刻揽过于涅的肩膀,快步往外走去。
身后那道晦暗不明的目光一直追随,却再没有出声。
一直到从醉仙楼的后门出来,迈步进曲折的小巷,于涅才出声询问。
“东家,程青山他一个厨子,是不是管的有些太宽了,都管上你去哪了。您对他还这么客气作甚?”
他语调带些上扬的尾音,却偏偏又要学长安人说话用词,听起来有些怪异。
“哎。”林盛拍了拍于涅的手,道:“程青山幼时就在御膳房长大,当初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叫他来醉仙楼掌勺的,京城里可不少人冲着他的手艺才来吃饭,可不得对他客气点。你啊,凡事能避着就避着些,莫要与他起冲突。”
于涅翠绿的眼眸沉了沉,他随即昂起脖颈,换了个话题。
“那为何又要去那小丫头片子那买香料,您对我的手艺是不信任了吗?”
林盛走南闯北那么些年,回京城之后,总觉得周围人情绪都太过内敛。
他就吃于涅这有话直说,骄傲放纵这一套。面对这般质问,他是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的解释。
“小满姑娘手里那批香料本是要卖给我的,只是她兄长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竟是盯住了她那个小铺子。不过我昨日派人打听了一下,这催债的都已经找上门了,小姑娘还能想出办法来,这面子自然要给的。”
“你?”于涅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还要给那小丫头面子?”
醉仙楼生意做到如今的规模,林盛自是有自己的人脉。
于涅跟在他身边,也没少见达官贵人,这还是头一次见林盛对一个没背景的小丫头这么客气。
“别小看了那小姑娘,她和她兄长,背后的人估计不一般。要真是仇人,他们兄妹还能这样舒服自在的做生意?我估摸着啊,是和家里闹翻了,在逼他们低头呢。”
能让林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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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不一样这样的评价,想来还不是一般权贵。
于涅若有所思的抿着嘴唇。
“再说了,香料价格还是高昂的,小满那一屋子的香料,大河全都已经结款了,对她而言是白手起家,可以用很低的价格去卖,薄利多销,但醉仙楼不行。”
他顿了顿,接着道:“且不说研究这配方要用到多少香料,花多少钱。光是在价格上就不可能压的比她的小铺子更低了,能合作上更好,没必要在这里和她较劲,白花冤枉银子。”
林盛抱着手臂感慨道:“余大河是个聪明的,他妹妹啊,也是完全不输给他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家,才能养出这样的一对兄妹来啊。”
——
“小满,你说这林掌柜,能信得过吗?”
孟舒玉清点这醉仙楼送来的腐竹,面露愁色。
在她看来,掌握一门手艺就应该死死攥在手里,这种京城独一份的香料,更是应该只有自家能卖才是。
哪有余小满这样的,开张第二日,直接就将香料给出去了。
“你都不怕他们偷学会了吗?”
“我们有的这些香料,醉仙楼也有,要是能这么容易偷学会,他们如今能端上来的可就不止是炙肉了。”余小满低头舀了一碗豆浆,递给孟舒玉。
而且林盛肯定已经打听过了,知道她现在背着笔债,双赢的事,没理由不答应。
都是出来做生意的,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再说长安商贸发达,相关律法完备,签过的契都送去京兆府盖章存档了,也不用担心醉仙楼拿了香料就翻脸。
顺便,余小满还进一步提出要求醉仙楼提供相关食材的要求,管事也是一口就答应了。
这下她和唐瑛也是可以不用盯着烈日跑出去收购腐竹了,更是轻松不少了。
这长安城的天气,是一天赛过一天的热,没有雨水,没有云彩,只在室外站上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这接连几天的烈日,晒得门口花盆里的草木都焉焉的。余小满和隔壁绣坊的小姑娘每天轮流浇好几回的水,也没能让这些花草重新精神起来。
天气燥热,余小满天天面对油锅灶台,也有些热得受不住了,她还很担心排队的食客热得撅过去。
眼下条件有限,没有什么比凉饮性价比更高的消暑方式了。
她一早起来就煮上一大锅的豆浆,浸在井水里了。
长安城里倒是有专门售卖冰块的冰肆,只是价格过于高昂。
余小满稍微打听了一下,直接就放弃了。
小本生意,实在是没舍得。
更何况,她这豆浆,是不要钱的。
14. 茉莉豆浆
“不要钱?当真?”
排队首的壮汉满眼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
“只要买了我们铺子里的辣条或者豆腐的,就不要钱。”
余小满拿起勺子,舀了一碗递过去。
铺子开的不算早,这会的太阳已经很晒人了,远远望去,青石板泛着灼灼日光,视线所及,竟因高温扭曲了起来,像是燃着一团看不见的火。
壮汉的麻布短褂边缘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他没去接碗,而是先将准备好的铜板放进了匣子里,才伸手去接。
大有一种“喝完也坚决掏不出来钱”的架势。
“喝完还能再续。”
余小满笑着将油纸递给他,转头询问起下一位食客要买什么。
“免费喝?那我也要来一碗!”
铺子连夜收拾了一下,摆上桌凳,供食客可以歇息。
一时间,铺子里坐着的,都是一手拿着油纸包,一手端着碗喝豆浆的人。
……
刘田是在京城外码头作工的工人。
他昨日路过实在是嘴馋,又急着去上工,是加钱才从别人手里买了一份豆皮。
本是没当回事的,一路就提着到了码头。
商船是每日午时左右到,所以作工的人一般都会在码头随便对付一口。
刘田本来是打算买两个包子或者夹馍,和往日一样随便吃两口再上工的。
可谁知他刚打开油纸包,吃了一口之后,脑子里就已经全然没有包子和夹馍生存的空间了。
豆皮浸在红油里,油韧,越嚼越有滋味。
他直接在孙大娘那买了两个白面大馒头,对半掰开来,将豆皮夹了进去。
这实在是刘田在码头吃过好吃的一顿饭,唯一不好的地方是,因为他吃得不够快,被端着碗筷的工友发现了。
在威逼利诱加上一连串的好话攻击之下,刘田只好一早就来铺子等着开门了。
没想到今日还有不要钱的豆浆可以喝!
虽然他不相信豆浆真的不要钱,但码头工钱给的够多,一会这小娘子开口要个三五文的,给就是了。
豆浆冰冰凉凉的,一口下去顿时驱散了萦绕在四周的燥热。
长安的几乎每一个早餐铺子都会有豆浆卖,但那都是滚烫冒着热气的,几乎没有这样碗壁沁着水珠的冰豆浆。
更何况,这凉豆浆的味道也完全不一样。
没有那股滚烫时候很明显的豆腥味,口感依旧是柔和温润的,但后劲翻上来的是一股清甜的香味。
刘田自知是个没读过书的糙人,满脑子只是好喝,冒不出一个多的字来。
他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年幼时家乡的后山种满茶树的小坡之上,周身的草木柔柔将他环抱住。有一道纤细的身影穿梭在茶树之间,时隐时现。
不远处洁白的花开得肆意,沁甜的香味在一瞬间竟叫他鼻尖一酸。
但这份感动,随着嘴里嚼到的奇怪东西戛然而止。
他嚼了嚼,只觉得舌尖泛苦……
刘田将东西吐在手里,左右看了看,紧紧皱眉。
这不要钱的,也不能往里头放东西吧!这不是害人吗!
“小娘子!这豆浆里,有脏东西哩!”
刘田平日里在码头,已经习惯了喊着说话,嗓门极大。
这一开口,整个铺子里喝豆浆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朝他看去。
“真是吓我一跳!”
坐在刘田身侧,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凑过头看了一眼,而后抚了抚胸口,一副被吓到了的模样。
“这是茉莉啊,豆浆里加了香片啊!”
茉莉花?
记忆里那洁白的花突然具象了起来,好似就在眼前盛开一般。
刘田突然想起来了,娘干完活之后,总喜欢折一支带叶的茉莉放在背篓的最上面。
香味会一路伴随着他们,从茶田一直到家里,到全家人的梦里。
记忆里的娘真的好年轻,满头青丝,笑得那样温柔好看,她分明是细声细语给他说过这花叫茉莉的。
茉莉音同莫离,是爹从商队那里买回来的,和娘成亲那年栽种在后山。
这花就和他一起长大,长成了漫山遍野的一大片。
自爹离世、兄长成亲后,刘田便离开家来京城做工,一直没有回去过。
这几年埋头干活都不怎么喝茶,也完全不接触花草植物。
若不是今日喝到这添加了茉莉花的豆浆,竟要忘却这段年少时的往事了。
也不知道娘跟兄长嫂子一起,过得还好吗……
人的记忆是有限的,过去的那些岁月会渐渐被淡忘。但有些往事会被封存在某一个味道之中,在很久很久的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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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就被舌尖上熟悉的味道唤醒。
“是添加了香片。”余小满笑着擦手,解释道:“因为浸在豆浆里,等着放凉的时候味道会浓郁些,便没有滤出来。”
醉仙楼管事来谈事情的时候,顺带着送了包香片过来,余小满专门打听了一下,如今茶铺里寻常香片的价格并不高,想来是工匠已经掌握了茉莉花茶的窖制工艺。
余小满怕自己喝多了茶夜里睡不着,唐瑛和孟舒玉也不爱喝这个。
泡了一壶后发现这就是醉仙楼平日放在大堂待客用的普通香片,便放心加进豆浆里一块煮了。
刘田愣神之际,余小满已经又往他手里已经见底的碗里舀了一大勺的豆浆。
铺子里乘凉等候的人,本是不好意思再续的,毕竟不要钱。现见了余小满主动给人添勺,众人也不再客气,纷纷主动开口再要上一碗。
刘田的这一嗓子并没有掀起波澜,食客们显然都对这香片豆浆兴趣更大些。
他一口气喝了三碗,一直喝到眼眶微微泛红,才站起身来。
“小娘子。”
“嗯?”
余小满正忙着,闻言转头看了过来,手上装袋的动作却是没有停顿。
“抱歉啊……是我不懂茶,没见过世面,差点给小娘子惹麻烦了。”
这么高大的一个壮汉,需要余小满抬起头来才能对视上目光,因为在码头搬货,他晒得黝黑,若是夜里碰到,还会觉得有几分骇人。
但他此刻看起来却脆弱又柔软,尽全力在收敛平日里粗犷的作风,眸中蓄着水光,语气真诚又柔和。
余小满怔了一瞬,而后笑道:“没事,你爱喝就好。”
她大概猜到了,这个男人是触景生情,或者说因为茉莉而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
这是她学习相关专业的初衷,虽最终目标还是躺着就赚钱,但这一瞬间,她从钱财和债务中脱身出来,由衷地感到高兴。
为她的豆浆,也为眼前的男人。
“真的多谢小娘子这碗香片豆浆了。”
刘田道完谢后,从怀里掏了掏,在钱匣子里放下了什么东西,而后转身快步离去。
余小满探头一看,半匣子的铜板上,躺着两块碎银。
边角闪着银光。
只听见有目睹全程的食客若有所思地发问:“这香片豆浆,有这般好喝?”
15. 鸡丝凉面
接连几日的暴晒后,长安城终于在一个朦胧的清晨迎来了一声低沉的雷鸣。
天地在这一瞬被撼动。
紧接着雨水便倾盆而下,滴答声覆在青瓦上,将这一方小屋拥簇。
晒过头的泥土在漆黑的清晨纵情舒展,草木的味道逆着雨水落下的方向缓缓升腾。
余小满半梦半醒地眯着眼睛看向窗外,翻了个身在滴答声中缓缓坐了起来。
在经历了最开始几日的手忙脚乱后,如今她们都已经相当从容且沉稳了。
清晨惯例是一天最忙的时刻。
先是磨豆腐煮豆浆,然后在豆腐定型的一个时辰里抽空填饱肚子,再去给豆皮腐竹控水。
孟舒玉不肯要余小满给的钱,在没有丝毫保留的把所有的做豆腐的技巧告诉了余小满和唐瑛后,只偶尔来搭把手。
等开铺门迎客之后,俩人便能轮换着闲下来歇息一会。
这下起雨来,生意也受影响,不如晴天得好。
往日最为繁忙的正午,竟也能腾出空来按时吃饭。
余小满坐在铺子门口,端着一口海碗,吸溜着拌面。
面是孟舒玉一早起来揉好手切的,格外有劲道。
孟舒玉今日要给孟子安煲鸡汤,做鸡汤面吃。
她一早就去买了一只现宰的母鸡,本是想送半只给余小满和唐瑛的。
余小满见了连忙推辞,最后把最柴的鸡胸部分要走了。
孩子要喝鸡汤补补,她不用。
她把鸡胸加葱姜煮熟后撕碎,热油浇上混着香料的辣椒粉,鸡蛋摊成饼切丝,最后添上一筷子切成丝的胡瓜。
这一口下去,清爽又有滋味,胡瓜脆生、面条劲道、红油又香又辣,鸡丝混着煎得金黄的蛋丝。
香得余小满翻找出了家里最大的碗。
雨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水花,长街在经历接连几日灼烧一般的烈日后,被冲刷得泛起光亮。
身边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花草可算是活了过来,叶片可算是喝饱了水,脆生生地挺立,在温热潮湿的风中舒展晃动身姿。
唐瑛端了碗香片豆浆,坐在了余小满身边。
“今日早点歇业吧!”
余小满刚抿了一口豆浆,倏地抬起头来,唇边沾了一圈的白边。
“嗯?”
“忙活这么多天,也该出去逛一逛了。”
早就听闻长安夜市发达,但每天收摊后还得洗锅洗碗清洗灶台。
等到忙活完了,满头大汗只想快点洗漱躺下,根本没有多的玩乐的心思。
而余小满更是整个人仿佛钻到钱眼里了一般,只要后院还有食材,坚决要卖光为止,当真是一刻也不得闲。
虽一直说着要去逛逛,但真正走出铺子,也就只需要一句话的事。
等余小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下干活穿的耐脏麻布小衫,翻找出了已经叠放在柜子底下有段时间的圆领衫和八破裙。
雨势一点也没有见小,但余小满兴致不减,这一把油纸伞足够庇佑她们二人了。
余小满一上街就是对什么都感兴趣,不仅是小食摊子,布坊、书肆、胭脂铺,一下午的时间,逛了个全。
天色渐沉,滴答的雨也逐渐收敛。
青石长街上的泛着水光,倒映灰蒙天空飘过的丝缕云烟。
余小满揣着一兜坚果从胡商铺子里出来,站在屋檐下仰头望了望天色,嘟囔了一句。
“该吃饭了……”
唐瑛弯腰拿起依靠在门口的油纸伞,随口道:“你还吃得下吗?”
这一路,从糖糕摊、煎堆摊到胡饼铺,但凡路过余小满通通停驻脚步。
以至于,平日里这个点她早该饿狼扑食一般钻进厨房,如今却也是看一眼天色才能想起来。
“附近有家茶楼,羹汤糖水味道很好,去坐会吧?”
余小满还没怎么在长安城正儿八经进店铺里吃过甜食,闻言立刻点头。
就在唐瑛抬起手腕,撑伞的一瞬。
长街上,一辆马车呼啸踏着石板上的积水,很快便行驶至铺子门口,也并没有减速的意思。
因着下雨的缘故,街上并没有行人,马车速度快些是很正常的。
非说这马车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马儿更高壮矫健些、车身看起来更大更结实些。并无繁杂的装饰和任何夸张的纹路。
因此,余小满也只是随意地抬头瞥了一眼。
但就这一瞬,风掀起帘子,偏就叫余小满看清了车内人的模样。
视线就此凝固。
那是个年轻男子,眉骨高挺、剑眉星目,是极其正气的长相,甚至是能看出他气场凛然,绝非一般人。
男人低垂眼眸,长睫在颧上投落阴影,眉间沟壑深邃,完全并没有意识到,街边有人正朝他投来目光。
马车行驶的速度很快,仅仅一瞬,余小满却仿佛觉得时间就此定格一般。
湿漉漉的长街,阴沉的飘着云的天空,死死皱着眉的男人。
还有站在街边茫然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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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有钟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在脑中回荡。
脑子里空空的,却又在朦胧之间升腾起烟雾,蜃楼一般,隐约觉得有东西,却又看不见抓不着。
空气湿漉,街边的青苔沿着脚踝攀附生长。
分明没有任何印象,为何会觉得这个男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小满!小满?”
唐瑛一连叫了几声,声音才穿透轻薄的雾,叫余小满回过神来。
“姐……”余小满恍惚地唤了一声,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抬手指向马车离去的方向,直截了当道:“我觉得我好像见过那个男人?”
“?”
唐瑛顿时警惕起来,可等她抬眼看去,除了一道残留的水痕,什么都看不见。
她试探地发问:“是眼熟的食客?”
余小满摇摇头,她脑子空空,什么都想不起来,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虚无缥缈。
更何况,她把从前的事情也忘得差不多了。
下一次要是碰到这个男人,一定第一时间指给唐瑛看!
余小满向来不为这种住不住的事情烦恼,这件事很快被她抛在脑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像青石板上的水痕一般,只短暂溅起波澜,很快又归于平静。
唐瑛说的那家茶楼并不远,沿着柳枝垂荡的河岸走上一会便到了。
铺子并不大,却颇有雅致,门口的花盆高低错落,竟在极其狭窄的区域硬是堆出了造景。
不同于别家屋檐下悬挂的灯笼,这家茶楼门口摆着两架立式宫灯,光影穿过层叠的枝叶,颇具意境。
余小满正惊叹于这般布局审美,突地被唐瑛猛扯了一下衣袖。
顺着唐瑛目光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眉眼深邃,头发蜷曲的年轻男子正直勾勾盯着她。
俩人就这样对视上了。
这人的眼睛,竟是翡翠一般绿色……
“小满姑娘!”
那男子也完全没有偷看被抓现行的怯色,反而大大方方的走上前来,和余小满打招呼。
“在下于涅,自突厥而来,前几日尝过小满姑娘的辣条,实在是叫人惊叹。”
原来是突厥人!
这是第一次和胡人打交道,余小满只客气地笑了笑:“多谢于公子捧场。”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小满姑娘……”
“余小满!”
于涅的话说到一半,就被一声恶狠狠的厉呵打断了。
“你都追我追到这里了?!”
16. 荔枝酥山
声音嘹亮但沙哑,余小满尚未回头,心中已经又不好的预感了。
有些事情,是她一味逃避也是没有用的。
只见那有几日不见的赵岗大摇大摆地朝着她走过来,许是母亲不在身边,又换下了监生的那套襕衫,倒是看起来张扬了些许。
赵岗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圈余小满,嘴角扬起得意的笑。
“不错,还知晓打扮一番。”
此言一出,余小满和唐瑛齐齐变了脸色。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叫这大蟑螂蹦跶到眼前了。
“不穿金戴银、哗众取宠,很好,是勤俭持家懂礼数的。”
见他就这样就评价上了,余小满忍无可忍地翻了一个白眼。
她今日身着的月白色缠枝纹褙子、杏花粉八破裙和乳白色轻纱圆领衫,包括腰间微斜的乳白系带,全是唐瑛一手搭配的。
当下女子着装大多颜色鲜明,花纹艳丽。
余小满这一套放眼看去虽朴素了一些,只头戴竹簪,却是十分的鲜活灵气。
赵岗说话时的语气是高高在上的,可实际目光早就黏在余小满身上了,黏黏腻腻的,意味不明。
比被雨水浇透了还叫人觉得恶心难受。
“穿衣打扮是取悦自己,与旁人无关。”
余小满沉着一张脸道:“随意对女子评头论足,也不知你赵公子这礼数是学到哪去了,还没后街的大黄懂分寸。”
大黄是在铺子后门经常出没的大黄狗,高大威风且极其聪明,对陌生人警惕不说,哪怕是混熟的人家,若非主人家开口,也绝对不轻易踏入家门、胡乱吃人东西。
大黄可比赵岗招人喜欢多了!
一听余小满拿狗和他做比较,话里话外字字句句都指出他还不如狗。
赵岗气得面色涨红,往前猛地迈了一步想要和余小满对峙。
余小满自不会无动于衷,她脚步后撤,却在一个瞬间闻到了一股浓郁浑厚的酒味。
“你喝酒了?”
赵岗嘿嘿一笑,眼睛眯得几乎看不见了。
“你关心我啊?”
余小满不愿与酒鬼争辩,纯粹是浪费口舌,便直截了当道:“关心你大爷的,前面路口左转回春堂,有病早点去治!”
赵岗大抵真的是喝高了,脸颊泛着极其不正常的绯红,像是想到什么美事似的,脚下踉跄了半步,嘿嘿一连笑了两声才开口。
“你别嘴硬了,我娘都已经去打听过了,你哥早就丢下你跑不见了,你每日起早贪黑做那生意,抛头露面的像什么话,早点服个软早点嫁进我家好享福啊,我娘说了,让你给我生个……”
语调是极其不正常的抑扬顿挫,明显能听出来舌头都有些喝大了,含含糊糊的。
“拿着。”
唐瑛将手里的伞塞到余小满手里,直截了当地撩了把袖子,膝盖微曲扎稳,面无表情地直接朝着赵岗挥出一拳。
破风声呼啸,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拳头擦着赵岗的耳畔而过,只听见唐瑛冷冷开口,声音凝了一层霜。
“喝高了是吧?用我送你去回春堂吗?”
赵岗是挨过唐瑛的打的,这结结实实的一拳,叫他缩着脖子直接瞪大了眼睛,面上瞬间也是清明许多。
一旁目睹全程的于涅惊异地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你!粗蛮!”
赵岗明显是不敢和唐瑛硬碰硬,又碍于面子,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不与你们小女子计较!”
这样的人,贯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
赵岗抬手了抹了一把脸,也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目光闪躲着避开唐瑛,显然是怕极了。
看着他转头离去,脚步拖沓,像是被蓄在青石板上的雨水扯住一般。
余小满依旧保持着抱着手臂的动作,死死皱着眉头。
赵岗从前也隔三差五往余小满面前窜一窜,每每都能把余小满烦个半死。
唐瑛以为她又有些烦闷地陷进情绪里,刚想开口哄上一哄,就听余小满有些疑惑地发问。
“他嘟嘟囔囔的,没偷摸着骂我两句吧?!”
唐瑛本情绪低沉,听闻此言却是忍不住失笑出声,道:“这谁知道呢?”
这普信大蟑螂虽然烦,但只是在人面前扇着翅膀嗡嗡叫,好像也能应付。
只是也没有什么能从根源解决的办法。
余小满抿着嘴叹了口气,侧目的一瞬,才想起来那个跟她打招呼的那个突厥年轻人,还站在旁边。
她朝着于涅拱手:“见笑了。”
于涅笑着拱手回礼,两人又简短寒暄几句后,余小满和唐瑛便朝着茶楼里走去。
而于涅一直站在原地,一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茶楼门口的灌木叶片之后,他才缓缓收回目光。
翠绿的眼眸中晦暗交错,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腿朝着赵岗离开的方向快步走去。
……
“绿豆沙,荔枝酥山、还有……”
“小满姑娘不妨试试我们家的冰米酒。”
茶楼的掌柜是个女子,眼尾上挑、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个梨涡,极具风韵却又叫人倍感亲切。
余小满有些好奇发问:“冰米酒,可会醉人?”
来这长安城这些日子,她还没有喝过酒呢,也不知这长安城的酿酒技术发展到如何地步了。
“小满姑娘大可放心,我这儿是茶楼,不是酒肆,这大米酿造的东西,添上一勺桂花酱,哪能那么容易醉倒人,不过图个意境。”
掌柜似是江南人士,讲话的时候带些吴侬的口音,听起来圆润婉转,格外舒心。
“好,那就再来上一壶冰米酒。”
掌柜笑着应下,颔首后便离开了。
茶楼临着河,后院的位置支起玲珑的稻草小棚,只听着沉沉的滴答声,不远处的河面倒映着桥头的灯影烛光。
吹来的风都卷着水汽,只叫人觉得扑面而来一阵沁凉,好不安逸。
余小满舒舒服服地瘫在椅子里,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她和唐瑛都默契地没有说话,只眯着眼睛纵情享受这难得的闲散时刻。
掌柜很快端上了她们点的几样吃食。
余小满第一时间便被酥山吸引走了目光。
像一座雪白的小山,堆在银白的雕花盘子上,凉气缓缓上冒,上面浇了一圈透明微黄的荔枝糖浆。
冰和荔枝!这在夏天,可实打实的是奢侈品了。
酥,是指乳脂。
在对乳制品的开发和研究上,西北的游牧民族的经验是远远超过农耕文明的汉人。
本朝商贸发达,商队往来之间,自是将这项技术也传了进来。
余小满拿起银勺子,小心翼翼在“冰山”的一角挖一小块。
许是因为食材成本高昂的缘故,碗碟都做的很小,可供人慢慢品尝。
入口率先感受到的是冰凉,在这恨不得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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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刻刻摇着扇子的仲夏,这一口冰凉让人下意识便眯起眼睛享受。
浓郁的牛乳香味紧随其后,醇厚绵长,像是猝不及防被牛乳编织的锦缎包裹,不等人反应,便已经置身于了塞北的草原之上。
不知为何,如此绵密的口感之中,竟让人感觉到豪迈和粗犷。
风吹过雪山,拂过草原,跋山涉水,迎面撞了人一个满怀。
而荔枝又是偏热带水果,这古法熬制的荔枝糖浆,没有工业和香精,保有荔枝八成的清甜。
好似一阵和煦阳光,照耀在银白雪山之上。
待余小满回过神,她和唐瑛已经将酥山挖得就剩一个“地基”了。
她忍不住感慨:“若是可以,真想每日午后都来上一碗酥山。”
“我们的铺子太小,怕是供不起这吃法。”
这话说的实在是在理,余小满深吸一口气,放下了小银勺。
她并非是内驱动力很足的人,若不是田壮上门要债,说不定现在还在卖炸黄豆呢。
如今为了口吃的,倒是起了奋发向上、努力赚大钱的动力了。
余小满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恰好米酒端了上来,她便又直起身来研究。
掌柜是个讲究人,这一套搭配米酒的小盅应当是特意烧制的,通身是米白色的,仔细看会发现上面绘制了零星几朵淡黄色的桂花。
就在余小满准备端起杯盏的时候,就听见身后由远而近的、叽叽喳喳吵闹声。
“你说你跟你爹较什么劲呢!”
“就是啊,让说几句认个错就事了,何必闹成这样。”
这几道声音都颇为熟悉,余小满下意识转头,便猝不及防和罗文对上视线。
“小满姑娘!”
再看他身后,除去其中一个身姿格外高挑的少年有些面生,其他几人都是小铺的常客了。
“我说今日铺子怎么没开门呢,原来是小满姑娘也出来吃冰了。”
他们一行四个少年,便坐在余小满旁边一桌。吩咐茶楼的小厮撤掉了中间格挡的屏风,方便聊天。
周遭静谧的氛围,随着这几个少年的加入,一下子竟变得热闹鲜活了起来。
几人七嘴八舌点完菜,罗文笑着介绍身边的同伴:“小满姑娘,这是祝颂安,也是我的同窗。你大概觉得面生,但在国子监是常我们是常一起吃辣条的。”
祝颂安虽生得高大,却十分的拘谨,朝着余小满颔首,只对视上一瞬,便挪开了目光。
“我说,宋乾!都已经跑出来了,你就别想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就是啊!来,喝杯米酒!”
国子监这一群少年里,罗文与余小满最为熟悉,而武子弈还有一桩生意等着和余小满做。
但论起来,余小满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宋乾。
哪个做生意的,会不喜欢有一个叫“送钱”的食客,天天来铺子门口买吃食。
而宋乾又是性子最大大咧咧的那个,性格张扬,极其有记忆点。
不过今日,从进这后院到落座,还真没听见宋乾开口说一句话。
少年阴沉着一张脸,皱眉抿唇,憋着一股气的样子。
实在是反常!!
余小满端起米酒,抿了一小口。
她还在思索缘由,只听见罗文若有所思道。
“诶,这事,还和小满姑娘有些关系呢!”
余小满瞪大眼睛,满放下手里的杯盏,指了指自己。
“我?”
17. 桂花米酒
听了这群少年七嘴八舌解释起来,余小满可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事,也确实和她还有点关系。
是今日宋乾的小厮因为府上的事情耽搁了,并没有及时送饭到国子监。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反正几个人天天凑在一起吃饭。
半大少年并不讲究,你碗里拨一口饭,他盘里匀一筷子菜,也是绝对够宋乾吃饱的。
再不济还有馔堂呢。
那本该才是国子监里正儿八经吃饭的地方。
总之,等到宋府的饭菜送到宋乾手里的时候,他已经吃饱了。
府上的饭菜对宋乾而言并没有吸引力,大不了原封不动带回去就是了。
问题在于,小厮照着往日的习惯,买了宋乾最爱吃的香辣豆皮。
胡博士讲经的时候,食盒就放在手边。
午后燥热,虽说飘着雨,但监生们自是无法像余小满那样,舒服地找一个通风口乘凉。
这个年纪贪吃好睡,少有午后不犯困的。
宋乾这种精力旺盛的年轻人,自是难逃午后这一劫,很快加入了额头点桌、睁不开眼的队伍。
只是他虽困但理智尚存,还记得胡博士要求严苛,眼里是容不得一点沙子的,若是真睡过去,怕是要被呵斥一番。
于是宋乾强制调动起自己的注意力,目光不知不觉便落在了食盒上。
大户人家所用的食盒都是上乘木料和最好的工艺,自是能封存住食物的味道,不轻易外泄。
但封存不住的,是宋乾那蠢蠢欲动的一颗心。
大抵是太困了,虽尚存理智,但实在也不是很多。
他好像就闻到了豆皮的香味。
鬼使神差的,宋乾撬开了食盒的一角。
余小满听到这里就已经开始掩面,不忍再听下去。
豆皮的味道何其浓郁,是余小满每日洗漱后,要在月下用皂角搓洗三遍衣裳才觉得能彻底去味的。
这在书香墨香的屋子里,无益于投入池塘的巨石,足以荡漾开层层涟漪,唤醒昏昏欲睡的监生们。
也就只有神志不清的当事人才会觉得自己不会被发现。
胡博士自然是第一时间就把宋乾抓了出来,赏了一顿手板不说,更是直接告状到了宋父那里。
宋父身为鸿胪寺卿,最近因为胡商的问题忙得不可开交,这下值回来,听到的就是自家儿子在国子监犯浑的消息。
宋乾被劈头盖脸骂一顿,气得直接从家里跑出来了。
宋府离罗府很近,罗文知晓后,便临时喊了几个人,一起来茶楼吃冰,也好叫宋乾消消火气。
这本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余小满却听得津津有味。
她双手捧着杯子,小口抿着,眼睛很亮很亮。
“你们都不知道他们怎么骂我的!”宋乾愤愤不平地放下杯盏,在桌子上磕出一声脆响。
“成日饱食醉酒,满脑子只惦记着那一口街边吃食,粗鄙蛮横!诗书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一点都不知上进!”
也不知道他学的是胡博士,还是那位宋大人。
端起架势来,不管是身段还是语气,还真挺有那范的。
众人哄笑成一团,余小满抬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米酒。
这米酒确实好喝,冰镇过之后,口感微凉。
入口是温润的丝滑,回味甘甜,丝毫没有辛辣的感觉,淡淡的桂花香萦绕舌尖,待到喝下后,才觉得胸膛微微发热,像是被一阵暖风抱住了。
“笑什么!你们笑什么!”
宋乾有些往前探了探身子,有些愤愤不平道:“他们话里话外,皆是觉得我喜欢街边小食,喜欢香料辣椒,是忘本背叛的行径,好像我马上要放下书墨,和胡人搅混到一起去了似的。”
大抵是情绪太过激动,宋乾甚至抬手轻抚了两下胸膛,平复自己的情绪。
“可胡博士自己桌子上摆着的,还是小满姑娘铺子里的香片豆浆呢!!”
诶!
余小满突地瞪大眼睛。
她没有因为自己的辣条被这般评价有什么情绪,只是有些惊讶,她的豆浆都已经卖到国子监博士的案台上了吗?
“辛香麻辣和甜咸一般,不也都是调味?这都一个铺子里做出来的东西,为什么在他们那还分出了高低贵贱来了?!”
这般质问,倒是叫周围这一圈人收敛了些许笑意。
眼下真是和北方胡人关系最为敏感的时候,好在茶楼后院,也就只有他们这两桌的客人,并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罗文垂眸沉思、武子弈嚼着绿豆沙不语。
祝颂安仰着头,眼中水光闪烁,荡漾开说不清的悲悸。
唐瑛也没有说话,她眨了眨眼,抿着唇去舀桌上的酒酿。
一时间,四下寂静,只剩下雨水滴落,溪水流淌和远处的飘来蝉鸣声。
这话,看似指辣条和豆浆,实则暗藏玄机。
哪怕是说这话的宋乾,在冷静一瞬后,方才意识到这话背后所蕴含的东西,连灌了好几口水。
氛围低沉,唯有余小满像是没有察觉到不对劲一般,脆生地开口提问:“你怎么知道胡博士喝的是香片豆浆啊?”
“我挨完骂走得慢些,隐约听见他夸赞了,说这香片加进豆浆里烹煮,实在是大胆创新。”
余小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像是感慨似的,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
“因为规矩是他们制定的啊……”
没由来的一句话,叫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抬眼看向她。
余小满浑然不觉众人眼中的惊异,而是端起杯盏一饮而尽后,接着开口。
“你有这样的思考和想法是很好啊,但与其抱怨,不如去勤学苦读,去考公务……科举,入朝为官之后,站到如今胡博士这个位置,你就可以大大方方的吃辣条,坦坦荡荡告诉所有人,辛辣只是一味调料,一点也不低贱酸甜分毫。喜欢香料也只是因为喜欢,和是谁贩卖也都没有一点关系!”
她笑了笑:“没有人会再去指责你忘本、指责你不务正业。甚至会因为你的行为言语,去推崇和追捧,哪怕他们可能并不认可。有权势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啊!”
“你得去争、去抢、去站到那个高位上才行啊!去把那些所有人都要遵守的规矩,变成你想要他们遵守的!”
她的语气很淡,但语调却起伏悠扬,嘴角含笑,像是吟唱什么绝美的史诗一般的悠扬。
又带着些许蛊惑人心的意味。
四下又是一片寂静。
罗文目瞪口呆地看着余小满,她这一番话,像是惊雷一般炸开在他脑海之中、
所有的理智荡然无存,只余下四个字——大逆不道!
对他们这些宦官世家的子弟而言,参加科举走上官场,在将来的某一天取代他们的父辈师长,似乎是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
但所有人心照不宣,没有人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读书人多内敛,历朝历代的文人好像也大多具有这般特性。
分明是身居高位,手握权势,却又要装作清廉孤高的样子,不在乎名利、不开口提钱财,似乎这样就维系住了那身为文人的风骨。
师长告诉他们,要谨言慎行、心系天下苍生,要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但余小满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
这番话,对自小接受儒学教育的几人来说,无益于当头一棒。
她从前是爱劝学,说些大道理,但从未有跳出过儒学体系的框架,这般得激进直白过。
宋乾的目光落在余小满身上,却下意识抬手,摁在了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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膛的位置。
他能感受到掌心之下,因这番话而剧烈的起伏的心脏。
“小满姑娘……”
余小满又抬手要去倒米酒,却被唐瑛一把摁住了。
唐瑛面无表情地强行倒了一杯茶水,塞到余小满手中,这才抬起头来。
她面色平静,甚至嘴角挂着笑。
“抱歉,小满是喝醉了。”
几人这才回神,定神一看,余小满面色虽没有很大变化,但那水灵圆润的眼眸之中,却时不时会茫然失神一瞬。
看来是真的醉了,要不然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
罗文的反应最快,立刻接道:“这米酒也能喝醉人?”
平日里来这茶楼,他们都拿这米酒当茶喝的,也没听说谁光喝这个就能醉的。
唐瑛也有些不解,她是没见过余小满喝酒。
但余大河的酒量是极好的,甚至是千杯不醉,喝倒一桌子站起来依旧是眼神清明,能直立行走的。
怎么一母同胞的,差别的会这么大?
好在余小满虽然一杯就倒,但酒品还不错。
没有随意大喊大叫,除了语出惊人了一下,也没有继续说话,只捧着杯盏,安安静静缩在椅子里。
这一出插曲,倒是叫宋乾忘记了不愉快的事情,很快又嘻嘻哈哈和友人一同说笑了。
在一旁目睹全程的唐瑛有些担忧地皱了眉。
宋家的这个少爷……不会是把小满的话,全都听进去了吧!
——
茶过三巡,众人便也收拾着起身结账离开了。
毕竟明日该上学的还是要上学,该开门做生意的,短暂休假一会后,也还是要开门做生意的。
余小满非要打包一壶米酒带走,唐瑛便也依了她,干脆利落地掏荷包。
宋乾是个会来事的,非要替她们结帐,唐瑛自是不依。
他们二人拉扯之时,罗文趁机询问余小满。
“小满姑娘,铺子何日有新鲜的吃食啊?”
本意是想看看余小满还清不清醒,顺便逗弄一下她。
谁知余小满竟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明日就有。”
罗文惊喜:“当真?”
“自是当真!”余小满昂起头,语气有些得意骄傲:“你明日要来捧我的场!”
随即她想起来罗文身后还有人,便调转目光:“武公子也要来!”
武子弈这些日子也是常来的铺子的,和余小满也算相熟。
几人都已经习惯了她如今的性子,更不会和一个微醺的人计较。
也是果断地就点头应下了。
有新的小食那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如此一来,余小满的目光便落在了离她最远的人祝颂安身上。
他们今晚除去打招呼,就根本没有说上过一句话。
但本着雨露均沾,端水就要端平的原则,余小满还是重复地发出邀请。
“也请祝公子来捧场!”
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被余小满点到名,祝颂安有些惊讶地抬头,见余小满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大有种今日不答应就誓不罢休的劲。
面对这般直白坦诚的邀请,他心下的那一份无措竟也随之消散了几分。
他腼腆地笑了笑,应道:“好。我一定来。”
……
几人都以为余小满是醉了酒在说笑。
谁知第二日,罗文一早路过铺子的时候。
余小满正蹲在门口,一手端着墨,一手提着笔,专心致志在招牌上涂抹着。
铺子门大抵是刚开,只来得及摆了招牌出来,没瞧见案板上有什么新的东西。
罗文抱着手臂走上台阶,眯着眼睛念出了墨迹未干的四个新鲜大字。
“香辣锅巴?”
18. 香辣锅巴
“这个味道真不错,脆脆的。”
罗文手里捏着一片锅巴,嚼得不亦乐乎。
锅巴和先前做辣条的豆皮和腐竹口感完全不同,相比之下很硬,虽用的是同一套香料的配方调味,但滋味是完全不一样的。
并且刚刚余小满也简单解说了一下,里面的大米在煮好后加了酱油和香料调味,还用鸡蛋和面粉做了粘合。
虽硬但不硌牙,越嚼越香。
罗文下了结论:“很适合下酒。”
说到下酒,他又忍不住想起昨晚的事情,忍不住多关心一句。
“你昨日回去之后,没有出什么事吧?”
宿醉的感觉可不好受,他虽不常喝酒,但却也是实实在在是体验过了的。
就余小满昨夜那个状态,估计是跑不掉的。
而且她昨晚说的那番话,也实在是太过于超前了,甚至叫人觉得有些陌生。
余小满正忙着把叠好的油纸插进竹筒里,方便一会拿取。
看起来倒是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
她闻言头也没抬,直接:“自是没有!”
这话八成是有嘴硬的成分,罗文一点也不信。
刚好唐瑛端着豆皮过来,罗文便喊了一声“唐姐”,又问了一遍。
“是没什么,自己走回来的,自己洗漱更衣甚至备菜了。”唐瑛放下手里的东西,思索了一下:“非说要有什么,小满昨夜给大黄喂饭的时候……”
“姐!”
余小满企图出声制止,却也无济于事。
“昨夜带回来的米酒少了半壶,大黄现在还在后院睡觉呢。我刚去请了隔壁懂医术的孙老爷子来看了下,说大黄这是喝醉了,给它灌了一大壶水。”
罗文满眼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低头不愿面对的余小满,随即大笑出声。
“你和狗一起喝酒?!”
罗文脑子里已经有了画面,余小满一手揽着狗,一手拿着杯盏,喝得脸颊绯红,还要抬手去和狗碰杯。
一想到这个画面,他就止不住想笑。
余小满耳尖绯红一片,辩解道:“没有!是我夜里口渴了起来喝水,给大黄加水的时候倒错了!”
她当然是知道狗不能喝酒的。
但架不住人当时实在不清醒,大黄又呜啊呜啊的在旁边嘤嘤催促。
还好狗没什么事!
天知道她早上出门看见大黄吐着舌头瘫倒在院子里的时候,吓得人都差点窜到屋脊上了,若不是唐瑛拦着,她都要冲上前去给大黄做心肺复苏了。
虽说是虚惊一场,没有闯下大祸。
人也没有头疼,依旧神清气爽的,但莫名其妙断片的体验也真的不好。
余小满暗下决心,再也不轻易喝酒了。
罗文要了两袋锅巴,那嘴角就根本就没有下来过。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余小满,一直绷着一张脸,任由罗文连哄带骗也不多说一句话。
显然是记不清昨晚的事了,怕说多错多,干脆一句不说。
好不容易送走了罗文,本以为能安稳提前准备上一些腐竹和豆皮,谁曾想一抬头,又是一个熟客。
“诶,今日上新吃食了啊。”
是那个曾经在铺子里喝香片豆浆喝到眼眶通红的壮汉。
他今日倒是没再穿平日里的那身短褂,一身圆领袍被他一身的肌肉撑得鼓鼓囊囊的,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却也是十分的有精神。
“刘田大哥来了啊!”余小满笑着招呼:“今日穿得可真板正啊!”
刘田憨厚地笑了笑:“我打算回家一趟,看看我娘。”
“这是好事啊!”
刘田有陆陆续续和余小满说过他家的情况,他老家是在颍州一带。
父亲离世后不久,兄长就娶亲了。
嫂嫂是当地秀才家的女儿,成亲后,曾三番五次、明里暗里的提了分家的事情。
摆明了是不想和他这个小叔子一起过日子。
刘田为人朴实憨厚,他不愿让兄长为难,再三确定兄长嫂嫂会照顾好娘亲后,便只身一人来到京城做工谋生了。
这一晃也有将近两年没有回去了。
“来,这锅巴不受潮,能放个几日的,你拿着路上吃。”
余小满装了满满一大兜的锅巴,就要塞给刘田。
刘田肉眼可见地惊慌失措了一瞬,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小满姑娘,开门做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啊!”
俩人又开始你来我往地推搡了起来,最后是谁也没有拦住谁,以刘田往钱匣子里放了钱,余小满给刘田多装了一包锅巴而告终。
刘田走时是一步三回头,还给余小满承诺,说等回来的时候,会给她带老家的特产。
黢黑的脸上,笑意直达眼底,发自内心。
余小满倚着门框,目送着刘田的背影消失在石拱桥的另一端。
“姐,你说……”
余小满若有所思道:“我怎么就想不起我娘了呢?”
回应她的是一声脆响。
余小满一惊,忙直起身来回头。
只见唐瑛摊开的那只手正微微颤抖着,她凝视着地面的碎成几块的瓷碗。
“别动别动!”
余小满忙喊着“别动”,快步跑去了后院,取来了扫帚。
确保细碎的瓷片都被清扫干净后,她才松了口气。
唐瑛这才回过神似的,颤抖的手指垂在身侧。
“小满,娘……你娘已经不在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小心翼翼的,吹拂过落花残雪,却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这个答案完全在余小满的意料之中,但亲耳听到的时候,又觉得有些怅然。
“等空闲下来了,带我去祭拜一下她吧。”
余小满抬手捂住胸口。
虽说没有任何记忆,当她总觉得,这个“素未谋面”的母亲,是一个很好很伟大的女人。
要不然为何只是提起“娘”这个字,心口便会发暖发烫。
唐瑛怔了良久,而后才应了一声。
“好!”
——
大黄好像赖在铺子后院了。
傍晚又下起了雨,余小满在屋檐下洗碗,大黄就蹲在旁边甩尾巴。
“睡醒了也吃够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啊,我又不是故意的,这不是已经负责了吗?”
余小满嘟囔了两句,用湿哒哒的手揉了揉大黄的脑袋。
大黄眯着眼睛,任由余小满扒拉他的耳朵,稳如泰山。
“世上有几条狗醉过酒的,回春堂治病人还要留人过夜观察呢。就留大黄几天吧,不然它出了这个院门,要是哪不舒服了,还真就长嘴了也说不清了。”
唐瑛拌好了狗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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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到了大黄面前。
像是应和唐瑛的话,大黄撇了耳朵轻吠了两声应和。
余小满气笑了,抬手又揉搓一把狗脑袋。
“你这狗子!”
留大黄过夜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余小满虽嘴上嫌弃,却一早收拾了个垫子,给大黄但窝。
只是毕竟是做餐饮生意,要时刻注意不能让它靠近厨具和食材。
好在大黄聪明,只懒洋洋的趴在屋檐下,看着她们忙活。
天色逐渐黑了下去,该干得活也干得差不多了。
余小满升了一个懒腰,准备去把铺子门关上。
因为屋内生火烧油,铺子门会一直开着直到天黑,透风散味。
乌云黑沉沉的压下来,除去滴滴答答地落雨声,看不真切屋外的场景。
走到门口,余小满才发现铺子外站了一个人。
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就这样贴着墙,一声不吭地垂头站着。
这一瞬间,余小满脑子里闪过曾经看过的无数恐怖凶杀案。
她头皮发麻,想要尖叫出声,却被吓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小满姑娘……”
男人听闻动静抬头,眼眸很亮,荡漾着些许期待,一个迈步走上前来。
余小满这才看清他的容貌。
是祝颂安,昨夜他们才一起在茶楼喝过茶。
见余小满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一般微弓起脊背,脚尖点地,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祝颂安脸上的情绪瞬间散退,他有些无措地抬手,却也不知道要放哪,无力地摆了两下。
“抱歉抱歉,你是不是被我吓到了?真的很抱歉……”
那么高大挺拔的一个少年,却一点也不沉稳,他才更像是那个受了惊吓的人一般,一直在给余小满道歉。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贴着衣裳,手上也没有伞具,大概是淋着雨直接过来了。
“没事,没事。”
余小满捂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明明是和罗文他们一块玩的,却一点也不像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孩子。
谨慎小心,由内而外充斥着不自信。
有些奇怪。
“这个点,有什么事吗?”
听闻这话,祝颂安抿了抿嘴唇,犹豫了一会才道:“抱歉家里有些事耽搁了,我现在才找到机会从家里出来。”
他小心翼翼抬起目光:“昨日答应了,要来给小满姑娘捧场的……”
余小满本也是有些埋怨祝颂安的,这点站在铺子门口,着实是吓了她一大跳。
可听了这解释,她心里顿时生不起任何的情绪了。
人家把她醉酒时说的话都记得那么清楚,她怎么还能埋怨起来了呢?
此时此刻,余小满满脑子里都只有一句。
我真该死啊!
“小满姑娘?”
“啊,实在是抱歉,已经全都卖完了,你看着……”
话说到一半,却被一阵清晰肠鸣声打断的。
余小满有些懵,下意识就看向了祝颂安……的肚子。
祝颂安更是脸上红了一片,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专程跑这一趟,也不好叫人空着肚子回去。
余小满便问:“铺子也卖饭,你吃吗?”
祝颂安楞了一下,随即点头。
“吃。”
19. 腊肠炒饭
接这一单,纯属临时起意,后厨有什么就用什么了。
剩半截的腊肠,零星几条四季豆,顺手再拿一个今日刚买的新鲜鸡蛋。
祝颂安是男子,余小满自是不可能把他叫入后院去吃饭,便只能开着铺门,在店里炒饭了。
蛋炒饭是余小满刚有灶台高的时候就会的菜。
热锅热油下鸡蛋,锅铲将其打散后盛出来。
余小满个人习惯,是将腊肠先煸炒出油来,不仅腊肠被高温激发出香味,油脂用来炒素菜也是一绝。
最后加入米饭,再进行简单的调味。
不需要加太多的盐,腊肠本身已经有咸味了。
除去锅太大无法颠勺,这碗炒饭简直完美。
祝颂安就坐在一旁看着,第一时间接过来余小满递来的盘子。
从鸡蛋入锅时候的那一“滋啦”声开始,他便已经开始咽口水了。
更别提腊肠的香味,更是勾得人挪不开眼睛。
这般大火炒出来的烧饭,入口的第一感觉便是浓郁的锅气。
祝颂安被烫的直嘶哈,却也扛着烫,胡乱咀嚼了两下咽了。
米饭颗粒分明,鸡蛋嫩滑柔软,腊肠格外有存在感,咸香四溢。
四季豆口感清脆,因为提前焯过水,格外的绿油。
不知为何,分明是一碗很普通的炒饭,但祝颂安却有了要流泪的冲动。
被雨淋湿的衣裳贴着皮肤,在这夏日竟叫他觉得发冷,胃里更是空荡得难受。
而这一切,被这一碗炒饭抚平了临近崩溃的情绪。
一碗刚出锅的、热腾腾的,在这个雨夜,专程为他而炒的炒饭。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样好吃的炒饭了。我娘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吃到过了!”
余小满正在收拾锅灶,闻言转过头,见祝颂安眼眶泛红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发问。
“你不会要说,今日是你生辰吧?”
偶像剧里常见的剧情了,可怜的男主被所有人遗忘生辰,然后得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感动到落泪。
这下轮到祝颂安楞住了,他忙摇头否认。
“我只是很久没有吃到这样热腾的饭菜了。”
果然,现实生活中可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她也只是一个好心的厨子。
不会精准的给男主送上生辰面,但可以在雨天给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少爷炒一碗饭。
一会再和他收点钱的那种。
不过,这祝大人,难道不是在朝中任光禄寺卿吗?似乎还有祖上世袭的爵位在身,这等品阶的官员,怎么连自家儿子一碗热饭都供不上了?
余小满有些疑惑,但这毕竟是人家家事,也不好多问什么。
祝颂安一时半会也顾不上说话了,他大口咀嚼着,不一会便将这一大盘炒饭吃得干干净净。
“谢谢小满姑娘,真的很久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炒饭了。”祝颂安的语气极其郑重:“专程为我炒的炒饭。”
余小满心中的怪异感越发浓重了起来,他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就是半夜去醉仙楼敲门,那林盛掌柜就是去床上把厨子薅起来,也得给他炒了这碗饭吧。
怎么会用上“专程”这样的词……甚至一连道谢了三次。
只见祝颂安伸手在腰间取荷包,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慌乱了一瞬,随即在全身上下摸索了起来。
眼看着少年的耳尖又红了起来,余小满看透了他的窘迫,忙摆了摆手。
“没事没事,不用给钱了,就当感谢你来捧我的场。”
也都是些剩下的蔬菜米饭,真要定价还不好定,只能让少爷看着给。
少爷若是没有钱也关系。那就当交个朋友,积攒人情。
如以一来,余小满收获的,又是连声的道谢。
祝家这位少爷,就是太客气了些。
余小满借了把油纸伞给他,目送少年走入雨帘中后,缓缓合上了门。
她微蹙着眉,快步往后院走去。
在唐瑛身边一坐,直截了当的问:“姐!这祝家少爷有些奇怪啊。”
唐瑛正蹲在大黄身侧,扒拉它后脖颈的毛,仔细查看有没有跳蚤。
闻言,她抬起头,思索了一会才道。
“祝大人的发妻很多年前便离世了,膝下只有祝颂安一个儿子。续弦似是先帝后宫林贵妃的侄女,家中底蕴颇丰,过门后先后为祝大人生下两个儿子……”
余小满已经大致明白了,在和祝颂安相处时,那怪异感从何而来了。
生母离世,父亲再娶,他在府上的日子大概也挺难的。
……
“大少爷这是上哪玩去了?老爷可在书房等你很久了。”
门房的小厮讲话一如既往地怪里怪气,给祝颂安开门的时候,嘴上一直不停。
祝颂安已经习惯了下人的这番态度,只淡淡问了一句:“父亲在书房?”
“是啊,夫人专程给你在小厨房炖了汤,这转头就……”
得到肯定地答复之后,祝颂安一句都不想多听,便快步朝前走去。
他出门前,林氏带着一盅鸡汤,就站在长廊下,当着众多管事下人的面,要他喝下。
祝颂安拒绝后,林氏的侍女顺势摔倒,将鸡汤泼了一地。
这事,定是已经叫林氏添油加醋的告诉父亲了。
大抵是已经有小厮通报过,远远地便看见书房的门半掩着。
穿过被雨水浸透的石子小路,他越走越快,一路溅起水花,长袍膝下的位置已经湿透,他却浑然不觉。
一直走到檐下,祝颂安才停驻脚步,小心翼翼收起伞搭在了门口。
烛光透过窗棂,落在淌着水的油纸伞上。
这改日是要还给小满姑娘的。
他收回目光,轻叩两下房门,在得了准许后,方才推门而入。
“父亲。”
“啪!”
携着风的一巴掌,生生将他打偏过头去。
脸上一阵刺痛,耳边嗡嗡作响,但祝颂安面色不改,像是完全没有痛觉一般,直挺挺跪了下去。
“你个逆子!你母亲辛辛苦苦给你炖了汤,你对她是什么态度!真是不知好歹!”
祝颂安的胸膛猛烈地起伏了一瞬,垂下目光,长睫轻颤,压抑住想要流泪的冲动。
继母怎么会专程给他炖汤呢,那用的都是不曾腌制过的零碎鸡肉和内脏,随手丢进锅里烹煮。
光是闻着都觉得腥臭,根本没法入口。
这就是故意在苛责刁难他。
而他只是像个正常人那样拒绝了而已,竟也成了他的错了。
“你又是上哪厮混去了?成日的不着家,游手好闲!不知进取!你看看你弟弟,比你小两岁,成日已经端着书不撒手,你可有一丝一毫羞耻之心?”
他那个弟弟,刚他还瞧见府上马车朝着酒楼去了。
到了父亲这里,又成了端着书不撒手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父亲都不信。
但父亲就是信林氏和她儿子的话。
这样的质问,无数次发生在府上,发生在这间屋子里。
每每都是以祝颂安磕头认错而告终。
难言的悲悸在胸膛酝酿发酵,无力感蔓延至全身。
祝颂安鼻尖酸涩无比,分明是要保持清醒的时刻,他脑子里想起的却是刚刚的那一碗蛋炒饭。
油亮的,刚出锅的蛋炒饭。
娘只是一个普通秀才的女儿,被父母娇惯,却也为了他下厨做过菜。
虽然最后只是胡乱倒进锅里,和饭一并拌在一起,勉强算作是炒饭。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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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味道已经有些恍惚,但胃里饱满充实的感觉,却让他前所未有的安心。
泪水模糊视线,滴落在了地上。
母亲的容貌恍惚在眼前,耳边响起的却是余小满的话。
“去争,去抢啊!”
去改变规则,去制定规则!
脑海之中,有什么东西挣脱了束缚,轰然倒塌成一片废墟。
他倏得抬起头来,眼眶通红,哽咽着开口为自己辩解。
“父亲!您可知那鸡汤根本无法入口!祝诚现在还在酒楼里……”
“啪!”
回应他的又是极其狠厉的一巴掌。
祝颂安险些跪不稳,大约是牙齿磕破了皮,一阵铁锈味充斥舌尖。
祝颂安甚少在挨呵斥的时候回嘴,他一向都是低着头承受一切的温顺模样。
如今这突然之间的解释,在祝父眼中,无异于反抗。
“真是不知悔改!竟敢抹黑污蔑你弟弟!”
祝父被气得脸色铁青,胡须直抖。他指着祝颂安的鼻子连骂几声“孽障”,转身便拿起了多宝阁上的藤条。
破风声响起的刹那,祝颂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当真连一句解释的资格都没有……
藤条落在脊背上,像是要将他撕碎一般丝毫没有留情。
剧烈的疼痛,让祝颂安双目赤红,生理性的泪水滴落,却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书房之中,只剩下藤条着肉的尖锐抽打声。
突得,门被猛地推开。
“棋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别打孩子啊!”
林氏泪水涟涟,便擦拭着眼角,便往祝父怀中跌去。
“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些自己的想法也很正常,他只是不喜欢我炖煮了一下午的鸡汤,不小心掀翻了,我到底不是孩子亲娘,做不到那般周到的照顾,这怪不得孩子啊!我来的时候,阿诚还惦记着要兄长陪他习字呢。你可千万别把人打坏了……”
这一番话,看似是劝阻,实际上每一个字都在火上浇油。
再一次强调了祝颂安的罪行,顺便用自己儿子的乖顺懂事衬托他的不孝,顺带坐实他说谎的罪名。
祝颂安是近半年突然开始抽条长个的,脊背十分单薄,偏今日又着一身浅色圆领袍,已经氤氲出血色。
若是寻常时候,看见林氏进来劝阻,祝颂安就算被打趴在了地上,都要朝着她龇牙,恶狠狠地瞪上一眼泄愤,哪怕会招来更狠辣的毒打。
但今日,他就跪在那里,失了魂魄一般,甚至没有抬起过头。
脊背挺得笔直,却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了
祝父只觉得他有些反常,并未分出心神来多想。
放下藤条后,只冷笑一声。
“你母亲来给你求情,今日就饶过你,自己去祠堂跪着长长记性!”
————
因为大黄要留宿后院,余小满难得在铺子待到了亥时。
“大黄不准去那间屋子,里面都是些香料!”
大黄懒洋洋地摇了摇尾巴,完全没有搭理余小满的意思。
唐瑛笑着看一人一狗拌嘴,伸手轻轻拽了拽余小满:“行了走吧,大黄可有分寸了。”
店里生意稳定下来后,她们也就不住在后院里。从后门走出约莫十米,拐个弯,才是住人休息的小院。
余小满揉了揉小狗的脑袋,刚抬腿迈出一步,突得就顿住了。
她似乎听到了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并不在眼前,稍微有些距离的样子,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有些不真实。
就在余小满怀疑自己是否是幻听了的时候,她身侧的唐瑛已经猛然警觉了起来,目光死死盯着铺子的方向。
余小满顿时觉得脊背发凉。
这个时辰,是什么人会来敲铺子的门?
20. 拯救小猫
后院的灯光已经全都熄灭,只余下唐瑛手里的一盏油灯。
余小满跟着唐瑛身后,大黄跟着余小满身后,两人一狗脚步极轻地朝着铺子里走去。
那急促地敲门声逐渐清晰。
唐瑛谨慎,先是抬手将余小满护在身后。而后才取下门栓后,手指搭上门框,小心翼翼拨开一丝门缝。
在看清门外站着的人后,她惊了一瞬,忙将门推开。
完全出乎余小满的意料,门外是一张泪流满面的熟悉面孔。
祝颂安眼眶通红,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可以清晰看见指印的轮廓。
碎发杂乱黏在额头鬓角,他浑身都湿透了,看起来极其狼狈,又好像马上要崩溃。
“小满姑娘!小满姑娘!”
祝颂安哽咽着喃喃两声,在看见余小满的一瞬,眼眸顿时亮了起来。
“救救它,求你,救救它!”
他颤抖着双手,从怀里掏了什么东西出来,近乎虔诚地递到余小满面前。
余小满定神一看,竟是只蜷曲成一团,毛发湿成一绺一绺的小猫!
雪白的一团,死死闭着眼睛,也不知是死是活。
余小满这会哪里顾得上询问发生了什么,她小心翼翼接过小猫,试探着去摸小猫的心跳。
唐瑛皱眉询问:“怎么回事?”
祝颂安的身子晃了晃,像是有些站不住一般,虚虚扶住了门框。
他本是在祠堂跪着的。
祠堂阴凉,是他挨骂被打后常被关的地方。
但这一次,跪祠堂对他而言并不像是惩罚,他的脑子很乱,需要时间来冷静下来思考。
他终于在十年如一日的偏心之下,生出了些许反抗的勇气,却不知要在什么地方,要如何付诸实践。
整个人茫然地站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要走向何处。
而偏偏这时,祠堂外传来了窃窃私语声。
“快把这小畜生处理了吧!二少爷那还等着伺候呢!”
“这还没死透吧,不用丢出府吗?”
“还落着雨呢,多麻烦小东西进气都没出气多了,死在这里没人管的。”
“行行行,那快走吧!”
夜深寂静,祠堂地处偏僻,他将这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虽不知道他这个弟弟的下人处理了什么东西。
但一句“小畜生”,他忍不住就想起了在书房中被父亲盛怒之下责骂的他自己。
于是,祝颂安第一次在罚跪的时候站起身,走出了祠堂。
祠堂外有一口小塘,引了活水,栽种了睡莲,在雨夜格外幽寂。
他冒着细密的雨,循着微弱的声音,弓着身子搜寻着。
年少时曾跟着舅舅习过一段时间的武,此时虽带着伤,但耳目依旧清明。
即使心中有所准备,但视线捕捉到那浮浮沉沉,几乎不可见的白色时,祝颂安的瞳孔依旧猛缩了一下。
他跪在潮湿的苔藓之上,在水边捞起了巴掌大的一只小白猫。
他能感受到小猫微弱呼吸的节奏,也能感受到生命在眼前流逝。
掌心里的这一小生命,在心中那一团星火之上添了一把干柴。
叫在他在一瞬间抛开身份和家世,不管不顾地想要掀翻一切。
救救它!救救它!!救救它!!!
谁来救救他啊!!!
夜色太沉,整个京城,似乎只剩下他和手中呼吸微弱的小猫。
茫然了一瞬后,祝颂安毫不犹豫地撒腿往外跑去。
罗文家就在附近,武子弈家也不远。
但不行,不能去找他们,不能去。
已经是这个时辰,上门拜访定会惊动家中长辈,很难瞒住家里,会让父亲知晓他罚跪之时跑了出去。
激化他们本就极其紧张的父子关系。
若是被父亲知道了,肯定又会觉得他玩物丧志,下令处死小猫的。
该怎么办?能找谁呢?该找谁呢?
虽还在拼命思索,但脚步已经迈了出去,直直往三元巷去了。
不知为何,他心中就是对余小满有十分的信任。
即使他们只见过两面。
或许是那夜在茶楼余小满惊世骇俗的一番话,或许是余小满愿意给落魄狼狈的他现炒一碗饭。
就算拒绝也没关系的,只要有一丝希望,就值得试一试。
他在雨夜狂奔愿意再做一次尝试。
好在余小满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她甚至没有多问什么,接过猫后立刻寻了一条干净柔软的帕子,一边裹住小猫保温,一边将小猫倾倒过来,手指头顺着气管的位置来回抚摸,企图帮助小猫将水吐出来。
三人屏息凝神,全身心都落在了小猫的身上。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眼看着手中的小东西呛出一口水后,便开始挣扎了起来,细细喵了两声。
余小满猛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算太小,也没有喝进去很多水。”
她双手捧着止不住发抖的猫,擦拭着它湿漉漉的毛。
“还是个异瞳长毛猫啊!”
虽然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但看得出来,是个漂亮的小猫崽子。
大概是知道余小满在救它,小猫也不挣扎,乖顺地任凭帕子揉搓毛发。
“我继母的幼子,今年八岁……”
祝颂安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他垂着脑袋大口喘息,手指死死抠着门框,不让自己滑落下去。
“从前就听闻他喜欢拿小猫小狗、小鼠幼鸟取乐。我与他并不亲近,之前也只是听说,今日撞见了他的小厮把猫丢进水里。”
余小满上下检查了一遍小猫,发现它的耳朵缺了一角,尾巴也少了一截,创面已经愈合,看起来伤了有段时间了。
“怎么会有这般可恶的小孩。”
余小满心疼地抱住小猫,感受到温度,小猫也拼命朝她怀中钻去。但是它没什么力气,依旧在发抖,余小满只好拖住稚嫩的小脚,任由它在身上攀爬。
这画面,看得祝颂安眼眶发热。
他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一路的狂奔,身后的伤早就疯狂叫嚣了起来。
冷汗一阵一阵地滑落下来,滴入早已湿透的衣裳中。
这炎炎夏日,他竟觉得冷,那种止不住颤栗的冷。
一直没有说话的唐瑛突然开口,语气极其笃定:“你受伤了!”
祝颂安怔了一瞬,缓缓低下头,大黄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他腿边,在他身上嗅着什么。
“我没事。”
祝颂安艰难地扯起嘴角,好叫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我想要拜托小满姑娘,我没法养下它……”
若是带回去,被发现了的话,小猫肯定活不下来。
在京城大街小巷流浪,都好过跟着他回家。
那地方根本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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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满抱着猫,已经开始爱不释手地逗弄起来了。
她头也没抬,直截了当道:“这猫我先替你养着!”
决定养猫并非临时起意,后院堆着那么多黄豆,是要格外防备着老鼠作乱的。
余小满之前还和唐瑛提过,说要去哪弄个小猫来看家护院。
如今碰到送上门的小猫崽,她自是不会拒绝。
祝颂安猛松了一口气,支撑住他意识的最后力气也都消散,他眼前一黑,若不是大黄站在身前,险些就要跌倒了。
“多谢小满姑娘!”
“你当真没事?”
“没事的,不用担心。”祝颂安摆着手,艰难的挪动了一下,准备迈下台阶。
他弓着脊背,轻咳了两声:“我是偷偷出来的,得赶紧回去了,被发现了就麻烦了。”
这般模样,看得余小满和唐瑛两人都直皱眉。
他这样,真的能回到府上吗,不会昏倒在半路吗?
“对了。”
祝颂安突得回头,像是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一般,语速极快。
“我想问小满姑娘一个问题……若是遭到家中长辈无由的苛责,你当如何应对。”
这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了,不该是问她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
甚至太直白了,直白到简直就是把家中的私事端出来告诉余小满了。
不过眼前的少年显然心里有事,余小满也不扫兴,大大方方地回答了。
“既然知晓长辈是无理由的苛责,那继续在他手下受挨训守则,岂不是纵容这种无礼不法的行为?那太不孝了。是我就找个由头,一走了之!天大地大,何处没我容身之地?若真是无理由的呵责,人家说不定都没当我是个人,那我何必为所谓亲情拴住手脚,白白浪费这大好时光。”
这是余小满的真心话,也是真的大逆不道。
说完之后她想起唐瑛还在身边,不免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找补了一句。
“古人云,小杖受之,大杖则走嘛!”
拴住手脚……
大杖则走……
祝颂安怔在原地许久,目光空洞茫然,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单薄的身躯的风中晃了晃。
余小满还以为是自己的回答惹了他不快,刚想抬眸询问唐瑛怎么办,就见祝颂安极其郑重地朝着余小满拱手施了一礼。
“多谢小满姑娘了!”
余小满没有多想什么,她今晚听了太多遍祝颂安的道谢了。
而唐瑛站在一旁,看着少年脚步发飘的离开,不由得皱眉。
这祝家少爷……不会也把小满的话听进去了吧?
本朝并未有宵禁,但这个时辰,大多数商贩也都歇息了。
没有月色,街上黑影斑驳,甚至还有几分骇人。
余小满快步走回铺子里,和唐瑛商量着,准备把汤婆子找出来,给小猫取暖。
生死关头能得人相救,也是个有福气的小猫崽。
“诶,明日得叫罗文给祝颂安带个话,这小猫叫什么,得他来取才是……”
话还没说完,身边的大黄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只见它拱起脊背,挺立的耳朵颤了颤,嘴筒子龇了一下,露出雪白尖锐的犬牙。
而后猛地撒腿往后院奔去。
正在给铺子门落锁的唐瑛和一旁抱着猫的余小满都楞住了。
随即立刻抬腿追了上去。
21. 荷叶夹馍
“汪!汪!”
两声犬吠炸开在漆黑夜色之中,听得人心中一紧,浑身紧绷。
大黄极其有分寸,平日里绝不如此凶狠地吠叫。
余小满以所未有过的速度冲到后院里,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膛。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到了她这辈子都难以想象的画面。
后院没有点灯,一片漆黑之中,只隐约能看见大致轮廓。
一个蒙面人正扒在低矮的墙头,似是想要抬腿翻过去,却被大黄死死牵制住。
而大黄正支起前爪,搭在墙上。
狠狠咬住了那男人的小腿。
任由他如何费力地甩动着身子,即使大黄被牵扯地撞到墙,发出梆梆闷响,也没有要松口的意思。
察觉到有人已经过来了,男人气急败坏,抬手就要朝着大黄的脑袋砸去。
余小满失声尖叫:“大黄!松口!!!!”
她真的要被吓疯了,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好在大黄是足够信任她且听话的,并没有再和这个黑衣男人纠缠。
大黄松口的一瞬间,男人狼狈地手脚并用窜上了墙头,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余小满是头一次碰上行窃的第一现场,只觉得头皮发麻冷汗直冒。
唐瑛已经抄起长棍,动作利索地推门追了出去。
“姐,别追!别去!”
余小满将小猫揣在怀里,快步上前攥住唐瑛的衣摆。
她的声音止不住发抖,唐瑛只当她害怕,也就只好停下脚步,先去将檐下的灯点上。
不大的院子被照得宛如白昼,周围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叫人觉得心安了下去。
可惜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除去墙上青苔有被强硬蹭掉的痕迹,并没有留下脚印。
只有角落里零星几点血迹,暗黑发沉,融进夜色之中。
唐瑛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会,轻轻摇了摇头后站起来。
余小满找了个小篮子,暂时将小猫安置在烛火旁取暖,转头检查大黄的情况。
大黄是真的用尽全力去咬了那黑衣人,嘴筒子湿漉漉的,沾着血水。
它虽一直在摇尾巴,也咧着嘴哼唧不停。
但余小满看着他眼角被蹭破的一块皮毛,还是心疼得鼻尖发酸。
“傻狗子,抓贼人哪有你的命重要啊。”
掌心拂过大黄脊背的毛发,指尖还是控制不住地一个劲发颤。
余小满顺势在屋檐下坐下了,将狗揽进怀里,一阵后怕涌上心头。
若是那个贼人身上带了刀可怎么办啊!亦或是他的同伙就埋伏在巷子口……
身无分文也好,负债累累也罢。
余小满能接受一切的情况,但唯独不能接受至亲在面前出事。
还好最令人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她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唐瑛进屋查看失窃情况。
谁也没有说话,各自在消化这极短发生的荒唐事。
余小满已经从最初的惊恐之中脱离了出来,除了心跳依旧快得有些离谱,脑子却是十分的清明。
的亏隔壁的绣房将后院用作仓库,夜里并不住人,要不然又是铺子有人敲门,又是后院狗吠的,不知道要惊扰多少人。
而这个时间点,若不是祝颂安临时来访,她们定是已经离开铺子了。
有心人真要做些什么,岂不是易如反掌?
“是住在附近的人,起码是已经观察我们一段时间了。”
雨水虽会冲刷走很多痕迹,却不可避免也会留下线索。
后院的东西厢房分工明确,那湿漉漉的脚印,清晰可见地兜转了一大圈。
唐瑛进屋后第一件事情,是直奔钱匣子而去。
出乎意料的事,分文未动,甚至连锁都是完好的。
“不是为了钱……”
余小满拨弄着大黄浓密的毛发,心中已经有了结论。
“是冲着铺子的生意来的。”
辣条生意是做得很好,不管是腐竹、豆皮还是豆腐,都非常的受欢迎。
听茶楼的掌柜说,她已经听说有几家小铺起了心思,想要模仿着也做些类似的吃食出来。
只是被这香料的高昂成本和配比弄得头晕眼花,最后遭不住了做回自己的老本行了。
若是如此,应当是有人想要搅黄她的生意才是。
思绪至此,余小满站起身,从唐瑛手里接过烛台,小心翼翼走进放置香料的那间屋子。
屋内的每一个麻袋和筐子,都是余小满亲手整理安放的,她对这里无比的熟悉。
也正因为如此,到底是哪几味香料被动过,也是一目了然。
唐瑛捧着装小猫的篮子倚着门框,大黄不喜欢香料的味道,不愿跨过门槛,只站在门口巴巴望着。
烛台将余小满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倒映在墙面上,将空白的墙面填充地满满当当。
她举着烛台弯腰一一检查过香料。
“啊……”
余小满惊呼一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落在了她的指尖捻出的东西上面。
棕褐色车轮状、扁圆的,有着多瓣的尖角。
“八角?!”
——
快到晌午,小铺今日的灶台上,多了两个大蒸笼。
一掀开,便翻涌出一股热浪,悠然散去后,蒸笼后余小满的身影才现了出来。
蒸笼里摆着雪白的荷叶馍,余小满拿起一个,用长筷,塞了两片裹满酱料的豆腐进去,加上翠绿的胡瓜丝后,又见缝插针地塞了腐竹和豆皮。
如此满满当当后,她才放下筷子,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大口。
“这是什么吃法?”
茶楼的掌柜恰好排在队伍最前面,满眼好奇地询问。
余小满咽下嘴里的馒头,笑道:“荷叶馍,十文钱,来一个尝尝?”
掌柜毫不犹豫:“来一个。”
“好嘞!”
余小满放下自己那咬了两口的馍,拿上油纸,动作利索地给掌柜也做了一个。
这个吃法,还是刘田最早提了一嘴,说自从她开始卖辣条,码头的馒头摊生意好了不少。
辣条夹馍,这管饱又有滋味,吃上两个,干一下午活都不累。
余小满便就专程研究了一下,特意等到吃饭的时间点才将蒸笼端出来。
馍是上锅蒸之前就抹了油的,蒸好后可以直接从中的打开,不至于因为太过于扎实,适合在京城售卖。
铺子里放了凳子,掌柜便顺势坐下,接过馍之后,又要了一碗香片豆浆。
恰好唐瑛从后院过来,递给余小满一个眼神,便接手过了活。
余小满顺势就坐到了掌柜的对面,和她一块搭伙吃饭。
“真不知道你是如何想出这些新奇吃法的。”
掌柜吃饭斯文,小口咬着,忍不住连声感叹。
这馍看着普通,入口是格外的松软,发酵膨胀的很好,就是光吃馍都是有滋味的,一点也不噎人。
“我还以为像孙姐姐这般优雅细致的人,会嫌弃辣条太过油腻了呢。”
掌柜姓孙名长盈,偶尔来铺子,也只是买上两份豆腐、几块锅巴,还不曾见她买过辣条。
“空口食用是略咸辣了些,但夹在馍里,又有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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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解腻,倒是很不错。”
很显然,孙掌柜的口味是较清淡的。
见她都对这夹馍赞不绝口,余小满就彻底放心了。
大概是咀嚼的动作太过于单一,余小满竟觉得有些发困,止不住地打哈欠。
孙掌柜盯着余小满眼下的乌黑看了好一会,才道:“你是揉了一夜的面吗?怎困成这样了。”
没揉面,但也差不多一宿没睡了。
余小满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摇了摇头,没有多解释什么,而是朝铺子外看了一眼。
今日天气大好,雨过天晴,晴空之上铺满大团的云,因而并不燥热。
此时是吃饭的时辰,街上人正多。
“孙姐姐。”余小满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道:“你慢些吃……”
“嗯?”
孙掌柜有些不解,这做生意的,哪有不盼着食客快点吃完翻桌的,怎么到余小满这还叫她慢些吃上了。
“您之前跟我说,想要买些锅巴,放在茶楼里卖。”
这事,孙掌柜是从醉仙楼那里得到的启发。
要知道,自从醉仙楼每晚开始售卖辣条后,每天是供不应求,少来往些就买不到了。
连带着酒水的销量都好起来了。
孙掌柜本还在遗憾,茶楼的茶水甜食,以清淡为主,没法上这个辣条。
但铺子里的锅巴,却是非常合适的,比起辣条来,不油腻,而且咸口的小食在一众甜食之中,也足够亮眼。
她是向余小满提过,只是余小满并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她实在是忙碌,暂时抽不出空来去多做一份香料。
“昨夜铺子里遭了贼,这段时间可能没法安生做生意了。”
孙掌柜惊呼出声:“啊?”
余小满伸手轻轻覆在孙掌柜的手背上,安抚道:“之后我会做一批香料出来,和锅巴的配方细节一起给您。价格和醉仙楼从我这里拿的香料一眼,您看可以吗?”
出乎意料的是,孙掌柜没有立刻答复,而是反手握住了余小满有些冰凉的手心,有些担忧道:“没事吧?”
余小满笑笑:“人没事。”
人是没事,只是这一遭若是处理不好,不搞明白暗地里盯上她的人是谁,那铺子的生意肯定会有影响。
说不紧张,是假的。
余小满长舒一口气,她虽自认为心理素质极佳,但这个时候,还是忍不住频繁往街上看去。
谁曾想,没等来她想等的人,倒是和熟悉的一双眼眸对上目光。
“小满姑娘?”
罗文歪了歪脑袋,直接拽着武子弈穿过人群,走进铺子里。
“又有什么新的吃食?!”
武子弈笑着拱手:“孙掌柜也在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热闹。
余小满也没想到会碰到他们二人,她有些疑惑:“这个点,不当在国子监等着吃饭吗?”
“今日旬修!”武子弈解释:“听闻祝兄病了,我们去探望一下。他平日里还挺喜欢辣条的,可惜生病食不得辛辣,不然也说也得给他带上两份。”
祝颂安病了吗?
也是,昨夜的脸色差成这样,若今日他还能活蹦乱跳,也是不太正常的。
在他们说话间,罗文已经排进队伍里,开口和唐瑛要了一个夹馍。
“罗文!不是说了……”
武子弈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门口排队人突然传来一阵躁动,吸引走了他的注意力。
余小满腾地一下站起身,不等她看清楚异动的来源,就听见一声极其尖锐的惊呼拔地而起。
“啊!!!!黑心铺子!”
22. 莽草中毒
“我的儿啊!你们这黑心铺子,把我的儿毒倒了啊!”
只见一身材圆润的中年女子搀扶着一个青年,没等走到铺子,远远的就已经开始哀嚎了起来。
那青年一直垂着脑袋,一身襕衫,脚步虚浮,大半的身子都压在了身边人的身上。
而那中年女子鬓发散乱,满头大汗,眼眶通红,看起来颇为可怜。
看清他们二人的容貌后,余小满挑了挑眉,确实是有些出乎意料,但她依旧抱着手臂,没急着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
“这铺子的东西有毒吗?”
“那人是怎么回事,吃出什么毛病了?看起来像是国子监的监生啊。”
周围的食客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了,有人是纯心看热闹,也有人疑惑谨慎看向铺子里,显然是对店里的吃食起了怀疑之心。
因为站在蒸笼后面,又恰好有罗文和武子弈这两个身姿挺拔的青年遮挡了身影。
此时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这不是赵岗吗?”
罗文小声嘟囔,询问地看向余小满:“旬修还穿襕衫。”
武子弈面无表情地接道:“死装!”
这话估计是从余小满这里学来的,她偶尔会夹带几句极其现代化的用语,国子监几人觉得有趣,便刨根问底其中的意思,学走了不少。
如此高度精准的概括,叫余小满一下有些绷不住冷脸,噗嗤笑出了声。
而眼下食客的围观正是赵岗母子最想要的。
看客已经到位,只见赵婶子一拍大腿,就开始哭诉:“我儿吃了这铺子里的东西,走路都走不稳道了啊!昨夜就开始吐,还发高热了,到现在是滴水未进!”
闻言,人群中顿时哗然一片。
“我儿勤勤恳恳读书,考上国子监,没曾想在这铺子遭了黑手!被人毒害!”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监生这个身份,在这个时候还是有分量的。
不少人本已经要走,听到被毒倒的人是监生,便又停驻了脚步。
武子弈脸色微沉,稍稍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询问:“需要帮你去报官吗?”
赵婶子虽一派真情实感,但还是唬弄不过他们几人。
赵岗从前就表现出来过对余小满异样的心思,可若是真的关系好,怎么会这样大张旗鼓在铺子门口闹?
这阵仗,很明显是专门冲着搅黄余小满生意来的。
赵岗都专门换上了襕衫,赵婶子故意扯出国子监监生的名头,显然是专程挑着人最多的时辰来闹事的。
不管是罗文还是武子弈,从未怀疑过余小满铺子里的吃食有问题。
他们二人从铺子没开业就吃上了煎豆腐,吃到现在也并未有过什么不适。
只是,这眼前的赵岗和赵婶子显然有备而来的,甚至背后很可能有人指点。
罗文死死皱着眉,他担心余小满年纪尚轻,处理不了这样的事情。
短短几息,脑子里就已经晃过了几条解决方案,以及无计可施之时搬救兵的人选。
小满姑娘的铺子若是出事,不敢想象他的生活会变得多么寡淡!
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谁曾想,身边的余小满头也没抬,直截了当地回了一句:“不用。”
罗文难得正色道:“莫要逞强!”
“我没有逞强。”余小满朝他笑笑:“你们不是要去探望祝公子吗,在这看热闹不耽误时间啊?”
眼前的赵婶子还在哭天喊地,余小满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催促他们去探望病人。
相当得割裂了。
罗文怔了一瞬,随即福至心灵,有些明白了眼前局面是怎么回事了。
既然余小满不急,那他也不急!
不如就先好好看看余小满会怎么解决这事。
而且眼下这场景,和之前完全不一样,对方显然是赖上了。和之前浅浅蹦跶两下,再拿个大扫帚轰出去的场面是完全不一样的。
余小满要怎么解决?
罗文还真有些好奇了。
“我不走,得把这事搞明白了,一会才好说给祝兄听啊,你说是吧。”
罗文给武子弈使了一个眼色,便准备开始安心围观。
武子弈还是心善的,他支吾犹豫了一会,还是被罗文无情地拽到了一旁。
“啊呀这黑心的小娘子,就是想毒死我儿啊!”
赵婶子越嚎越响亮,眼看着挂在她身上的赵岗满头大汗,都快要站不住了。竟也不嫌烫,顺势靠着低矮地台阶将赵岗放下,任由他侧躺着。
“瞧这监生的脸色好像是不太好……”
“这铺子里的小娘子呢?这不要负责的吗?”
“我们之前吃的东西……是不是也有问题啊。”
周围人的议论声越发响亮,甚至于围观的人都堵了半条路,马车经过都被逼停了,闲言碎语铺散一地,被嘎吱作响的车轮碾得细碎。
这般架势,赵婶子很满意,余小满也同样很满意。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
余小满装作是刚从后厨奔出来的样子,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茫然环顾一圈后才发问。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余小满的身上。
指指点点也好,意味不明的凝视也罢,余小满一律没有放在眼里,她甚至无视了赵婶子眼中的狠厉,只垂眸看向地上的赵岗。
奇怪……赵岗这脸色差的,冷汗直冒的样子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再抬眸看向赵婶子,眼中的焦急也做不得假,是绝对真情实意的,像是要生生在她身上剜下两块肉一般的毫不留情。
也不像是装的。
余小满稍稍蹙眉,面露焦急地询问。
“婶子,你儿子是吃坏肚子了吗?”
大概是余小满表现出来的姿态太过于温和,赵婶子一下子来了劲,腾地一步冲上前,鬓发乱飞。
她指着余小满的鼻子,唾沫飞溅地骂道:“他就是吃了你们铺子的东西才这样的!”
在这句话落进人群里掀起波澜之前,余小满抢先开口。
“赵岗昨日一天到晚起码三顿饭,可不只是吃了我铺子里的小食吧,怎么能一棍子全敲到我的头上?”
余小满收敛了脸上的慌乱,板着一张脸,语气凝重道:“而且铺子门口的告示牌已经写了,食药者莫吃本店小食、食用辛辣后不要饮冰。”
她从一开始就考虑过辛辣容易吃坏肚子这件事情,便提前写在了招牌上,卖的时候也耐心一一叮嘱过的。
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是会留下痕迹的,周围熟客不少,闻言也开始议论。
“是啊,小满姑娘之前就说过。”
罗文趁机插了一嘴:“还特意叮嘱我们不要和冰饮一块用呢。”
“我娘在喝药,嘴里发苦,本来想吃一口,我想起小娘子这样说过,就没让她吃了。”
“小满姑娘还是细致啊。”
眼看周围的舆论一下子站到了余小满这边。
赵婶子面色涨红,她龇牙咧嘴,想要冲上来抓住余小满的衣襟,却不曾想,还没有碰到余小满,就被一双素白纤细地手稳稳擒住了手腕。
孙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余小满身边的,她柔柔地笑笑,嘴角的梨涡沁着甜意。
“当街斗殴,杖四十,现这么多人围观,可以算作聚众,那应该可以判到杖六十了。”
她语气轻柔,甚至是温和的:“婶子,你确定挨完之后,你还有力气照顾你那站不稳的儿子吗?”
本朝律法严苛,对当众寻衅滋事的向来都是从重了罚的。
赵婶子闻言脸色一白,趁着孙掌柜收力的一瞬,忙抽回手,往后猛退了两步。
赵岗倚着台阶,虚虚咳了两声,脊背直颤。
赵婶子立刻梗着脖子大声道:“那总要给我个说法的吧!我都请大夫来看过了,就是吃中毒了!!!”
说罢,她环顾四周,大声喊着:“大夫!大夫呢!”
只见人群之中挤出来一个瘦小干巴的中年男子,他一身长衫,捋了捋胡须后,朝着人群拱手,才走向赵岗。
他掀起长衫,蹲下身,抬手搭上了赵岗的腕脉。
“这是谁啊?”
“哪个医馆的大夫啊?看起来还挺厉害的样子。”
“那是当然!”赵婶子叉着腰,有些得意道:“张大夫可是从前在太医署干过的,以前那都得喊一声张太医的!医术高明,现在可只给达官贵人看病,寻常人想请还请不到呢。”
这张大夫,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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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是真的像模像样的。
望闻问切,一项不少,颇为细致。
众人顶着烈日,皆是屏息凝神,等着张大夫起身开口说话。
“依老夫所看……这赵公子,确实是中毒了啊!”
此言一出,像是丢进湖面的巨石,一时间掀起千层巨浪。
周围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余小满甚至都没有听清楚一句完整的话。
凌乱、细碎的杂言杂语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将她和铺子尽数淹没。
千夫所指,在迎迎烈日之下,竟叫人觉得身处冰窟一般,脊背发凉。
那张大夫将余小满的慌张和无措在看眼里,他冷哼一声,扯了一把袖子,朗声道:“赵公子高热、又颤抖抽搐,脉弦急且滑数,肝风内动、毒邪攻心,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这几个专业术语,把周围人都听楞了,看向那张大夫时的目光都信任了不少。
“敢问赵夫人,赵公子可曾吃了什么特别的食物?”
这话可真是问在了赵婶子的心坎上,她伸手指着小铺,义愤填膺道:“除去一日三餐,便就只有她这铺子里的东西了。”
“哦?”
张大夫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着胡须,迈上台阶打量了一下盘子里尚未装袋的,裹着红油的豆皮。
他盯着鲜亮的红油看了好一会,随即调转目光,落在了五香粉上。
“敢问小娘子,这里头是否添加的八角?”
余小满点头:“有的。”
“那就对了!”张大夫一抚掌:“这有一味毒性药材,名为莽草。其貌与八角极为相似!中毒后症状也与赵公子的症状一致!’”
他倏得转过身,衣袖兜着风,伸出干枯的手指,直直指着余小满,掷地有声道。
“定是小娘子厨艺不精,将八角和莽草认错了,导致赵公子如今中毒!!!”
这番结论,有理有据。
一问一答,将罪名死死扣在了余小满的头上。
听闻这五香粉有问题,食客是真的慌了神。
那每个人在余小满铺子买过吃食的人,岂不都有中毒的可能?
铺子门口和炸开的锅一样,噼里啪啦乱成一团了。
就连头顶的烈日和树上的蝉鸣见了这杂乱的场面,都要甘拜下风,退避三舍。
甚至已经有性子急的,就要冲上来找余小满要个说法。
混在人群里的罗文和武子弈企图叫大家冷静些,但无济于事。
事关每个人的生命健康问题,根本没有人冷静的下来。
他们二人焦头烂额,就连孙掌柜也蹙着眉,目光之中有些凝重。
做生意的人最了解其中门道。
舆论被煽动起来了,余小满不可避免会陷入自证之中,可就没那么轻易了事。
“别吵了,都听婶子说句公道话!”
赵婶子趁机窜了上来,抬手企图掌控眼前的局面。
“我今日来也就是想给我儿讨个公道,如今事情已经分明。我儿心慈,念在小满年纪还小,就不报官了!只要你态度诚恳,对我儿负起责来,再……”
她环顾了一圈食客:“再将钱财赔给食客们,我就不计较你毒害我儿的事情了!”
众目睽睽之下,余小满歪了歪头:“当真?”
“你只要对我儿负责,我就可以考虑不报官!”
余小满不理她,而是转头看向张大夫:“那你能对你下的每一句诊断负责吗?”
张大夫挺直脊背,朗声道:“老夫自是可以!”
有这句话,事就成了。
余小满垂眸看向瘫倒在台阶上的赵岗,他背对着所有人,低垂着头,勉强可以看到那裸露在外的,通红的半边脸颊。
他的左腿搭在台阶上,不曾挪动过分毫。
余小满缓缓抬起目光,长舒了一口气,收敛了一直以来的懒散。
周围喧闹至极,食客几近失控,几乎要冲进铺子里,指责质问的唾液在面前横飞,有人想去夺桌上的五香粉,有人想要揪住余小满质问,总之混乱成了一片。
但这些,都没有撼动余小满分毫。
她双瞳幽寂,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她看了看张大夫,又看向赵婶子,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道。
“可我已经报官了!”
23. 京兆少尹
"报官?"
“小满姑娘报官了?!”
在官民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的长安,寻常百姓轻易是不会去官府报案的。
大多数人总是这么想的——若是真有错,她怎么可能敢去报官啊!
余小满能如此坦然地开口,倒也是叫围观百姓稍稍冷静了一些。
起码没再有人冲进铺子里,企图找她要一个交代了。
赵婶子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了半天没有说话。
倒是张大夫反应更快些,冷声呵斥:“你这小丫头,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老老实实和苦主坐下协商,表达足够诚意便是,老夫看你就是根本不知悔改!毫无愧疚忏悔之心!!”
余小满并不理会他,只朗声道:“诸位,我铺中所用食材,皆是严密检查筛选过的,不可能混入毒草!”
她朝着人群拱手,语气诚恳:“勤勤恳恳开门做生意不容易,还请诸位在真相大白之前,莫要听信谗言,毁我铺子清白。”
那不要钱的香片豆浆的作用,在此刻多少也是发挥出来了。
平日正午,附近小孩玩闹,过来讨水喝,余小满从来都是大大方方给他们倒上的。
这口碑可是日渐积攒起来的,只要她这个东家不跑路,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还是多少有些牢固的。
罗文饶有兴趣地抱着手。
平日里见余小满懒散随意,没想到这站出来,口齿清晰伶俐,气场强硬稳重。
一点没有慌乱,不该说的话更是一个字也没透露出来。
是能成大事,做大生意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诶诶诶,京兆府的马车!”
“是方大人!!”
一辆马车停在了人群之外,绯袍银带的男子撩起衣袍下了马车。
这位官员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生得还有几分俊朗,玉面吊眼,眼尾有细微两道纹路,被这太阳一灼,微眯起眼时更加明显。
他身姿挺拔、气场冷冽,配上这一身官袍,往街上一站,格外惹眼。
他迈步向前,周围的人便自发地让出一条通道来。
“方瑾之,京兆少尹。”
似是看出余小满眼中的迷茫,罗文轻声给她解释:“国子监方大儒的孙子,我爹说他是个有能力的年轻官员。”
眼下胡人正在为商贸的事情一再上奏,希望他们的商品进京能够削减税额力度。
大概是京兆府听闻此事和香料有关系,是生怕这个节点处理不好被大做文章,故而才叫了这京兆府二把手出来处理。
方瑾之行至屋檐的阴影下,环顾一圈后,沉声问道:“何人报案,所为何事?”
赵婶子到底是对方瑾之这一身官袍有些发怵,也不知是不是心虚,支吾了一下,并没有再抢着哭嚎了,脸色难看得要命。
第一次被正儿八经朝廷官员问话,余小满有些新奇,便就下意识就举起了手。
“是我!”
她还想要开口细说经过,却被身边的罗文轻轻拽了拽衣袖。
余小满有些疑惑,但人群之中的武子弈已经往前迈了一步。
他一拱手,唤了一声“方大人”。
而后吐字清晰,逻辑通畅地简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方瑾之听完后微微颔首。
这事众目睽睽之下发生,武子弈的供词若是包庇任何一方,都定会有人站出来鸣不平。
而他是认识武子弈的,监察御史武城家的公子。
听闻武家家教颇严,族中子弟大多恭顺温良。很显然,武子弈的身份给他这番证词的可信度添了一个台阶。
方瑾之看向赵婶子:“你是说,这铺子里的香料中混入了与八角相似的莽草,导致你儿子中了毒?”
“……是。”
“可有证据?”
约莫是因为方瑾之的问话太过强硬,目光凌厉气场冷淡,颇为不近人情。
赵婶子支吾了一会,竟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人啊!我儿都这样躺在这里了,大夫都说了他是中毒了,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了吗?!香料昂贵,他也没机会去别处吃上一口啊!”
赵婶子泪流满脸,声声泣血,眼看方瑾之依旧无动于衷,她俯下身就要磕起头来。
跪拜礼在本朝属于大礼,寻常并不轻易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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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跪拜。
方瑾之忙抬手,他身边的小吏立刻上前去将赵婶子扶了起来。
可不能真让他们打上感情牌了!!!
余小满见状忙控诉道:“方大人,草民要状告他们二人污蔑我清白!”
“莫急!”
方瑾之看了余小满一眼,示意她先稍等,而是先将目光看向了地上躺着的赵岗。
这京兆府办案,竟也讲究以人为本?
余小满有些惊讶,倒也没再开口。
如今这局面,算是彻底在把握之中了。
她现在更好奇这方大人要如何办案。
“你是大夫?”方瑾之看向了张大夫。
在正儿八经地朝廷官员面前,张大夫倒也是收敛了不少,不再动不动指着人鼻子说些大道理,而是老老实实应了一声:“是。”
“是你诊断他莽草中毒?”
“是。”
方瑾之颔首,也没再多问,而是侧过身,看向长街的另一端,像是在静候着什么。
稍等片刻后,一辆马车从拐角处疾驶而来,赶车的是个飒爽至极的女子。
有眼尖的熟客惊呼:“那不是唐瑛姑娘吗?”
有些人已经稍微反应过来了,从赵婶子找上门开始,唐瑛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铺子里。
这分明就是第一时间去报官了啊!
唐瑛动作利落地翻身下了马车,朝着方瑾之行礼:“方大人!大夫到了!”
闻言赵婶子猛的抬头,满眼写满了不可思议,完全不敢想象自己听到了什么。
大夫……到了?!
而张大夫更是直接晃了晃身子,豆大的汗滴滚落了下来,跌进了衣裳里。
马车上下来两个人。
打头的那个男人个子不高,手里还提着一个大木箱子,看起来颇为老实忠厚。
他身后,落后了半步的男子看起来与方瑾之差不多大的年纪,周身气场温和,嘴角含笑,温润又沉稳。
他们二人朝着方瑾之行礼后,直接朝着瘫倒在地上的赵岗走去。
赵婶子见状,猛窜上前伸手阻拦,以身挡在赵岗面前,面露凶色,说什么也不许他们靠近。
24. 大黄立功
“在下是京兆府的仵作,不让我近身,这要我如何诊断?”
很显然,这样的场面,仵作也是习惯了,语气平淡之中不知道蕴含了多少心酸血泪。
而知道眼前的人是仵作,赵婶子的动作却越发的坚定亢奋了起来,俨然一副护崽的姿态。
“我儿好好的,这不是有张大夫在吗?正经大夫都已经说了是中毒,还用得着你仵作来给他诊断?!”
若不是赵岗在身后躺着,她怕是已经窜出去好几步了。
“仵作不止验尸,也验伤。”余小满忍不住开口:“若是莽草中毒,还拖着不救治,就真是给这位仵作大人添麻烦了!”
仵作这个职业即使是放在现代也容易受歧视,而在这个年代干法医,更是辛苦。
这位仵作可能自己是已经习惯了,但余小满还是忍不住为他辩驳上一句。
她的话,叫仵作投来欣赏的目光,也让他身后那个温润的男子朝她多看了两眼。
“你们好歹毒的心!定是串通好了人要污蔑我儿!”
赵婶子说什么都不肯让出位置,死死守在赵岗身前,指着唐瑛骂道:“一定是你这个毒妇!私下勾结男人伪装大夫,是不是趁机想要了我儿的命!”
把人逼急了,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了。
方瑾之闻言皱眉呵斥:“胡说八道些什么!唐姑娘报案时特意说了有伤患,这才专程去回春堂请了温柏大夫来!”
他朝着温柏微微颔首:“劳烦温大夫,先给人把脉吧。”
候在一旁的两名街使动作利索地将赵婶子扯开,不顾她的厉声尖叫,将她和张大夫一起控制在了一边。
仵作和温柏俩人蹲下身,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开始研究起赵岗的脉象。
赵岗虽看起来重病,但此时却在死命挣扎着,说什么也不让他们二人摸自己的手腕,和刚刚张大夫施诊时的配合判若两人。
这么大的反应,明眼人都知道赵岗身上多少是有问题的。
而对此,温柏只是微微笑笑。
他身后的方瑾之招了招手,又一街使上前,动作利索地将赵岗死死按在了地上。
在绝望无助的嘶吼声中,不得不被迫将自己的手腕呈送到了温大夫和仵作的面前。
这动作粗暴的,又好像一点也不以人为本了。
“余小满!”赵岗艰难地抬起脸来,仰头看向余小满。
因为太过用力,脖颈绷到了极致,像是老树干一般,整张脸看起来红肿青涨,颇为吓人。
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哀求,又像是求饶,又像是在威胁。
余小满没理会,而是唤了一声:“方大人!”
“嗯?”方瑾之抬头看向她。
“为证明我铺子的八角没有问题,可否劳烦请大人派人去后院,清查八角之中是否有莽草混入,以免影响我铺子后续的生意。”
虽说要避免自证陷阱,但这个时候,官府的检查是相当权威的一道保障。
赵岗是不是中毒另说,但清查八角才能叫食客放心。
难得将这么配合上道的,方瑾之点头应下了。
余小满一拍脑门,忙道:“啊,后院有一条狗,我先去把它牵出来!免得惊到了来清查的大人。”
这种小事,压根都不用请示方瑾之。
大黄的项圈是一早孟舒玉给做的,绳子是临时找来的,总之是把大黄牢牢牵在手里了。
“劳烦大人了。”余小满牵着大狗,客客气气朝着要进后院搜查的官员拱手。
就这一会的功夫,门口那研究脉象的二人已经有了结论。
“你是哪来的大夫?”
温柏已经站起身,眯着眼睛打量张大夫。
张大夫战战兢兢地缩着肩膀,若不是身后还站了人高马大的一名街使,他怕是要钻进人群里逃跑了。
偏偏有围观群众好心提他回答了。
“张大夫是太医署出来的嘞!说是只给达官贵人看病,可厉害了呢!”
此言一出,张大夫面如土色,腿甚至都不受控开始抖了起来。
“太医署?你师从何人,授业师傅是谁?何时在太医署任职?”
温柏虽语气温和,但极具压迫感。
就这几句话,张大夫是一个也答不上来,最终双腿一软,竟就跪下了。
不同于方瑾之不受百姓跪拜。
医学这一行,本就规矩严苛,温柏就根本没有让张大夫起来的意思,任由他跪着。
转头给有些迷茫的围观食客解释道:“虽是滑数脉,但热毒壅盛,淤血夹杂邪毒,正邪交争。回春堂也接诊过几例莽草中毒的案例,我确定这并非中毒,而是外伤感染导致的高烧。”
外伤?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赵岗的身上,企图看破他伤在哪里。
众目睽睽之下,余小满脚步轻快,像是急着看热闹一般,牵着大黄就走到了赵岗的面前。
猝不及防地眼前就出现一个硕大的毛茸茸脑袋,赵岗被吓得浑身一颤,他坐在地上,恰好与大黄平视,只见大黄猛朝他龇牙,森白的犬齿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竟吓得赵岗惊叫出了声。
他本能反应地从仵作手里挣脱开,朝后挪动而去。
眼中满是对大黄的惊恐和抗拒。
可即使是如此大的挣扎动作,他的左腿都未曾动过,耷拉在台阶上,只艰难地被扯动一下。
“咦!”余小满猛地抬起头,看向方瑾之:“方大人可还记得,我家姐姐来报官时,说是昨夜后院进了贼!”
方瑾之微微颔首。
“大黄昨夜咬到了那贼人的左腿,温大夫,您瞧着他这左腿一动不动,可还正常?”
这都不用温柏动手,本就蹲在地上仵作在赵岗反应过来之前,动作极快地就掀起他的衣角。
在赵岗的嘶哑的尖叫声中,这伤口赤裸裸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人群中一片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气声,甚至有些胆小的忙别过头去,不忍多看。
“犬齿划伤的痕迹。”温柏背着手诊断道:“伤处发红淤肿,根本没去找医馆处理过吧。”
深夜去医馆处理这样痕迹明显的外伤,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方瑾之沉声问道:"赵岗,你这伤从何而来?"
“方大人……”赵岗死死咬着牙,鬓边早已被汗水浸透。
从京兆府来人之后,所有一切的发展都已经完全摆脱了他的控制了。
怎么办……多年来维持的文人的体面让他在真正的四品官员面前,编造不出任何东西。
他只是想要威胁恐吓余小满,叫她松口服软,便可趁机以此事要挟她,可为什么事情变成了这样?!
完全没有尊严,像半扇肉一般地躺在地上。
赵岗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泛起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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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他不能放弃,若是真的万劫不复,那他要把余小满也一并拽下去!!!
这牢狱之中,就不能仅有他一人!
赵岗眉眼间闪过前所未有地狠厉,他抬起头,朗声道:“方大人,可余小满铺子里有莽草……”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也是他冒着极大风险,被狗咬了一口才干成的事情。
但话说到一半,便被从院子里快步走出来的官员打断了。
“大人!并无发现莽草!”
赵岗倏得瞪大了眼睛,随即瞳仁之中所有的光都消散不见。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最后的机会……没有了……没有了。
——
大抵是已经放弃挣扎了,又或是实在受不了尊严扫地,被这般围观。
赵岗什么都招了。
就在温大夫本着以人为本的原则,在铺子外给他处理伤口的极短的时间里。
余小满一夜未眠,在这个时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她还在担心整个事件之中证据不够充足,好在对手也并不十分高明。
方瑾之的人押走了赵岗母子和张大夫,只留下几名衙役在后院继续取证。
余小满摇身一变成了苦主,需要一同前往取录口供并画押。
铺子只好暂时交给唐瑛和孟舒玉打理,孙掌柜便主动提出陪同余小满去京兆府。
在方瑾之的允许之下,余小满先是安抚了食客的情绪,表示今日所有的吃食一律半价售卖。
而后向武子弈和罗文道谢后,才匆匆上了马车。
等她们二人到达京兆府后,方瑾之已经开始审讯赵岗了。
行至长廊,远远的,余小满便听见了赵岗辩解的声音。
“那日是有一个碧眼的胡人在我身边说了很多话,我是听到他说了莽草和八角外形相似,千万不要弄错了,若是吃下会头晕呕吐,铺子的生意就会毁掉……小娘子没办法,就只好去嫁人才能还上债务……”
“是他教唆我去买的莽草,混入铺子的八角之中的!”
余小满脚步猛地一顿。
碧色眼睛的胡人?
……
铺子后门,田壮手里抄着长棍,抬手猛拍了两下紧闭的大门。
四下安静,并无任何回应。
田壮轻啧了一声,颇为不耐的想要抬手继续拍门。
掌心尚未触碰到木门,就听见嘎吱一声,一陌生的男子警惕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不远处还有一青色圆领袍的男子,蹙眉看了过来。
全是生面孔!
田壮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这余小满诡计多端,怕不是已经收拾东西跑了!!
因此他甩了甩手里的长棍,开口时格外狠厉:“余小满人呢!”
小丫头片子胆子还真大!这都敢跑!!!
可谁知对面的人根本没有被这气场震慑道,而是沉声质问:“你是什么人?”
这般问话方式……田壮怔了一瞬,目光随即落在了那人腰间的木牌上。
阳光之下,隐约可瞧见“京兆府”三字。
田壮顿时冒了冷汗。
手中的长棍一时有些烫手,被他猛地甩到一边。
他躬身行礼,脸上赔着笑,手慢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我来给小满姑娘送信,她兄长的信。”
25. 炙烤羊腿
从京兆府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半边天的余晖,浓墨重彩地将云彩晕染。
解决一桩大事,余小满心情大好,说什么都拽着孙掌柜,不让她走,非要留她晚上一块吃饭。
快行至铺子时,又碰上了刚从祝府罗文、武子弈和宋乾。
宋乾一瞧见她就开始大呼小叫,直说自己因为贪睡没能赶上和罗文他们一起,现在只能听他们二人描述,实在是有些不过瘾。
“对了,小满姑娘。”
武子弈朝她笑了笑:“祝颂安说,那只小猫并非通体纯白,他去和下人打听过,断掉的那半截尾巴上有一黑色圆点,那小猫便就叫阿点。”
阿点!
是个可爱的名字!
余小满自知在祝颂安病好前,大概是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但这么大的小猫长得飞快,得赶紧给它起个名字。
便在前去京兆府前拜托了罗文,将小猫起名的事情交给了祝颂安。
有了名字之后,便不再是没人要的小猫了!
阿点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在岔路口和几位少爷道别,铺子便近在眼前。
因着白日的风波,余小满走在三元巷的关注度都高了不少,一路上一直有人在和她打招呼。
等到进了铺子之后,余小满便坚持,今晚说什么也不能去醉仙楼吃饭了。
实在是醉仙楼离铺子太近,回头吃着吃着,就被人围观上了。
唐瑛思索片刻后道:"那就去天香阁吧。"
天香阁位于城西一侧的永和坊,在胡人商队聚集之地,是突厥人开的西域风格的酒楼。
余小满对京城的探索还尚未涉及到城西一代,因此她一路东张西望着。
期间还给唐瑛几人解释了一下具体的情况。
“赵岗说,那日他喝醉了酒,有个碧眼的突厥人在他身边说了很多,一直在强调莽草和八角之间的区别和莽草的毒性,总之很有误导性。赵岗听进去了,那天夜里就醉醺醺去好几家药铺买了莽草回来,犹豫了一天还是决定动手。”
若是有足够时间冷静下来,赵岗也不至于干出这丢人现眼的蠢事,但是偏偏他在国子监交好的同窗近日要成亲,宴请之时,明里暗里的炫耀和得意张扬,叫赵岗直眼红了起来。
他是真心想和余小满过日子的。
可余小满从前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他爱搭不理,现在性子变了,和其他人都有说有笑,唯独不给他好脸色。
一直以来的求而不得,实在是叫赵岗气得怒火中烧。
他一气之下便就回家拿起莽草直奔铺子后门。
赵岗想要等余小满求他不要报官的时候,就顺势提出迎娶余小满,而赵婶子则是眼红铺子生意,也想要接手。
同窗告诉他的,拿捏住了女人的弱处,她就能乖顺听话了。
巧的是,那日那个胡人也说过类似的话,接二连三相同的话术,这叫赵岗更加坚定了这一点。
以上均是赵岗原话,方瑾之审问的时候,余小满就厚着脸皮赖在一旁听着。
这一切似乎冥冥之中在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推着张岗犯案,每一步的细节有些太过于巧合了。
赵岗人被抓到了京兆府里,也终于是回过神了,请求方瑾之下令逮捕那个胡人。
偏偏这事,所有人都觉得蹊跷,但抓不到一点实质性证据。
仔细询问下来,那个胡人甚至没有和赵岗说过一句话。
这连教唆都算不上。
唐瑛闻言感慨:“这么看来,赵岗是叫人利用了啊。”
“方大人也这么说。只是谁叫他起了歹念,这下是真的考不了科举了。”
不过赵岗能进国子监,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应当也不会重判。
只是有了案底,怕是走不上心心念念的官场了。
而最令余小满震惊的是。
赵岗千算万算,为了拿捏余小满,甚至没有告诉赵婶子真相。
赵婶子只知道赵岗莽草中毒,便急匆匆联系了赵岗串通好的大夫,找余小满要说法了。
她在铺子前流下的每一滴眼泪都是真情实感的。
余小满离开京兆府的时候,还看见了赵婶子,在知道真相后,她整个人是肉眼可见的颓废衰败了下去,完全回不过神。
当真是叫人觉得唏嘘。
这事看似便就已经结束了,只是背地里那个接近赵岗且教唆他的胡人,还是很让余小满在意的。
赵岗的目的是拿捏余小满,但是那胡人,估计是想毁掉铺子的生意。
没有记错的话……那夜去茶楼之前,是有一个碧眼胡人,目睹了赵岗酒后挑衅她的全过程。
那个胡人的汉话说得很好。
只是夜色昏沉,那人是长什么样来着……
余小满努力思索,但回忆终究是没法进行下去。
越靠近永和坊,那西域氛围便越加浓厚,街上的胡人也越来越多,隐约还有几个倭人和南诏的少数民族。
这一张张眼窝深邃的面孔,会影响记忆里那张脸的具体轮廓。
余小满索性将这事暂时抛在脑后,专心的研究起这极具西域特色的街巷。
虽房屋构造依旧是斗拱飞檐结构,却用了颜色鲜艳的琉璃砖瓦和浮雕石柱,门口悬挂着西域纹样的羊毛帷帐,檐下悬着的是琉璃盏。
只叫人眼前一亮,风格豪迈又张扬,颇具异域风情。
即使脚踏的依旧是青石板,但仿佛已经置身于那粗粝黄沙之中,耳边响起驼铃阵阵。
驼铃声不是幻觉,是真的在铺子前的空地上卧了一只骆驼!
几个孩子凑上前,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胆子大些的孩子小心翼翼上手摸了一把。
而骆驼只沉稳地嚼着干草,只当这几个幼崽不存在。
余小满好奇驻足围观了一会,走在前面的唐瑛回头招呼她。
“小满!”
天香阁就在面前,余小满应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胡姬穿着清凉,身上披着薄纱,坠着银铃铛,笑着将他们一行迎了进去。
纤细玉指掀开帷帐,银铃发出清脆声响。
而有些出乎余小满意料的是,竟是个蜜色肌肤,高鼻深目的青年引他们上楼。
他穿着窄袖深领的湛蓝色胡服,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那衣襟交叠的地方格外的低,隐约可见胸前饱满流畅的肌肉线条。
腰间系着革带,宽松垂荡却又显出那精壮的腰身。
他的眼睛很亮,像一只矫健的豹子,此刻却又恭顺乖巧地在食客面前低下了头。
看得余小满连声啧啧。
突厥人还真是张扬开放,竟将人心拿捏至此!
难怪这放眼望去,座无虚席。
不同于醉仙楼的是,天香阁传菜的速度非常快,不一会便由那猎豹一般的青年端了上来。
他的汉化说的一般,语调起伏非常用力。
“炙羊腿,和,胡饼。”
不同于长安本土酒楼小巧玲珑的炙串,硕大的一直羊腿架在红柳木的食盒上,就这样端了上来。
表皮泛着油润的红光,烤的酥脆,撒着细密的香料,许是刚从火上取下,划开腌制的刀口已经烤的舒展开来,露出紧致焦脆的精瘦肉,还在不断渗出油来。
炙肉的香气混合这香料,张扬大胆地在狭小空间里肆意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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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青年掏出一把闪着光的银色匕首。
刀刃切破表皮的一瞬,雅间之中,所有人都听到了那清脆的声响,滚烫的热气升腾,汁水争先恐后地溢了出来,顺着刀背流淌而下,滴落在白瓷盘上。
理智在这一瞬荡然无存,叫人下意识便咽气口水来。
青年的动作很利索,纤长的手指翻飞,匕首晃着银光,很快便片好了羊腿,只余下腿骨。
胡饼是没有馅料,纯白面的。
表面烤的金黄焦脆,酥壳之上撒着芝麻,香气四溢。
胡饼夹着片好的羊腿。
炙烤之后的羊腿并无很浓厚的膻味,不肥也不柴被酥脆的胡饼包裹着,一点香味都没有外泄,全都交由唇齿品味。
复杂的香料的味道交织混合,将羊肉的鲜美烘托到了极致。
只需闭上眼,便似乎能感受到草原的自由和粗犷。
余小满一连吃了两个胡饼夹羊肉,直呼过瘾。
同是香料,很显然胡人用香料时的方式要粗犷很多,也并不完全研磨的很细致。
这般搭配,倒是可以学上一学。
“葡萄酒,可有,需要?很……很配!”
青年适时端上糖蒸酥酪,腼腆地笑着推销。
葡萄酒?
余小满眼前一亮!
本朝种植葡萄,但似乎并未掌握酿造葡萄酒的技术。
市面上所流行的,也大多是粮食酿造的清酒和烧酒。
余小满蠢蠢欲动,却被唐瑛摁住了。
她询问过孟舒玉和孙掌柜后,只是开口要了一盏。
余小满抗议:“我也想尝尝啊!”
想起那日她酒后口出狂言,唐瑛是说什么都不同意。
她往窗外看了一眼,月亮高悬屋脊之上,羌笛声悠扬晃荡。
“陪我一道去更衣?”
更衣是上厕所的雅称,余小满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应了一声。
俩人沿着长廊一路走着,一直到尽头的无人处,唐瑛才停下脚步。
余小满吃得有些发撑,她懒懒散散依靠着雕花木栏,沐浴月光之下,等着唐瑛开口。
在她的印象里,唐瑛独立又极其有能力,根本不是一个需要她陪同一起上厕所的人,定是有事要和她单独细谈。
果不其然,唐瑛问道:“这事过后,生意还能做下去吗?”
“我不知道。”余小满正色道:“我们已经做到了能做到的极致,但有心之人造谣,是止不住的。”
她顿了顿,站直了身子:“姐!要是再卖一波香料给到醉仙楼和孙掌柜,那我们应该能够还上欠的银子了!也不能一直光卖这些小食,我想着看看能不能盘一间大些的铺子,做正经的食肆生意。”
“只是还需要攒一攒,香料虽多也会有用完的时候,我在想能不能多和京城几家铺子达成合作,先将五香粉散卖出去,得些钱再去盘铺子。”
这番谋划打算,一早便就已经产生了,只是被债务束缚住了手脚,想要走的更稳扎稳打一些。
赵岗突如其来闹这一出,倒是将余小满心中的计划提前了。
“或许还有别的选择。”
唐瑛从怀里掏出薄薄的什么东西,递到了余小满的面前。
是一封信。
封口处已经被拆开了,余小满双手接过,有些疑惑抬起目光。
“是大河哥的信。”
提起这个便宜哥哥,余小满双眸一瞪,立刻来了精神,连拆信的动作都气势汹汹了起来。
她哗啦一下展开纸笺,迫不及待读了起来。
只是她阅读的速度像陷入泥沼一般,越来越慢,她的脸色也越发沉了下去。
26. 启动资金
“什么狗爬字……”
余小满骂了一句,嫌弃地抖了抖信纸。
这字张牙舞爪,若不是纸张限制,怕是要直接扑到人脸上了。
但说句实在话,余大河的字写得不怎样,但文笔倒是相当不错。
他就这债务的事情,极其诚恳地向余小满道了歉。
这笔账本可以不用捅到余小满面前的,只是他在沧州下县里的一个葡萄园出了一点问题。
葡萄本该在即将成熟就被果商收购走,销往附近的州府,而这定金和后续的欠款,便是要支付给田壮商队的。
可沧州入夏后几次遭到倭寇侵扰,不知为何商贩走卒避之不及,竟一直没有人前来收购。
眼看已经快到葡萄成熟的时候了,最多半月,再不采收,便是真的要烂在藤蔓上了。
刚好余大河手头得空,便准备起身前往沧州去查看情况,并盛情邀请了余小满一同前去。
那龙飞凤舞的字体难掩其热情,余小满面无表情的全部略过后,却是注意到了后面的一句话。
“今岁葡萄园之利,尽归吾妹,途费亦悉偿之。”
提到钱,余小满的嘴角又抑制不住地上扬了起来。
刚说缺一笔启动资金呢,这就有人给送了!
只是余大河到底是结实坑过余小满一回,她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又仔细向唐瑛询问这笔钱的具体数额。
“我没看过沧州那边的账本,只是几十亩的地,怎么说也得有上百两银子了。”
上百两银子!
余小满如今对长安城的物价体系已经有了完整的概念了。
百两银子足够在醉仙楼这样好的地段,买两间二层并排的铺子了!
“去沧州,全力赶路七日左右能到,若是慢悠悠地走,便是需要半个月。”唐瑛思索了一下,问道:“你要去吗?”
这个选择实在是太突如其来了。
余小满抿着嘴唇,在原地兜转了起来。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跟着商队出行是个绝对新奇的体验。
只是这个距离绝对算是出远门了,要考虑顾及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铺子还要继续开下去吗?大黄怎么办?阿点还那么小,要怎么安排?
“不用着急,田壮的商队还会在京城停留几日的,你可以慢慢做决定。”
田壮受是余大河所托,顺路送信,他在几日后前去沧州和余大河汇合。
若是余小满要去,也就是多安排一辆马车的事。
“我瞧见酥山似是端上去了,你先回去?”
余小满这才恍然大悟,唐瑛说的更衣,不只是一个把她喊出来的借口,她是真的要去上厕所。
她忙点头。
唐瑛往楼梯下去了,纤长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绿植后。
余小满正准备往回走,倏得抬头,猝不及防和一双翠绿的眸子对视上了。
回字形的长廊,他就站在余小满的正对面,隔着一整个的大堂,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满堂的丝竹管乐声一下子被叫了停,余小满的呼吸跟着一滞,耳边似是淅淅沥沥响起雨声。
这就是那日围观了赵岗和她起冲突的那个胡人!!!!
棕褐色的头发微微蜷曲,随意的束起,叫他整个人看起来懒散浪荡了许多。
分明是那么叫人印象深刻的高鼻深目,在这胡人聚集的地方,面部的轮廓线条看起来却是柔和许多。
不像个纯血统的突厥人……
“小满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他笑着朝余小满大步走了过来:“在下于涅,是您忠实的食客。”
似是没有看见余小满眼中的警惕和不安,他嘴角含笑,右手搭在左肩,朝着余小满欠身,行了一个颇为西式的礼。
余小满完全没有心情接收他的“绅士”礼节。
她迅速环顾一圈四周,只需垂眸便可看见楼下几桌点的餐食。
这大庭广众,只要吆喝一声,整个酒楼里的人朝她看过来,倒也不用太担心安全问题。
如此一来,余小满才放心大胆地开口询问:“何事?”
这个疑似教唆赵岗去陷害她的人,在这个节骨眼出现在他面前,绝对不是巧合!
“小满姑娘不用紧张,于某是醉仙楼的厨子,今日是陪林掌柜来的,碰巧遇到了,便与你打个招呼。”
“林掌柜也在?”
于涅只笑笑不语,抬手指了指窗边。
大抵是为了采光,这个拐角延伸出来一个小小露台,可以清晰看见街上的景象。
还有街对岸的茶楼……?
余小满眯起眼睛,在茶楼的二层窗台边,捕获到了熟悉的身影。
烛光摇曳,林盛掌柜笑得满脸泛红光,一手捏着牌,另一手揽着一个美貌胡姬,看起来已经是完全沉浸其中了。
牌桌的一角随意堆放着碎银,堆成了一坐小山包,也不知道是用来打赏的,还是赌资。
除林盛掌柜外,桌上的其他人似乎都是胡人,也分辨不出究竟是突厥人还是回鹘人。
“赌博?!”
余小满惊得合不拢嘴,没想到林掌柜这白天开酒楼,晚上就跑来玩着东西了。
作为一个将“拒绝黄、拒绝毒、拒绝黄赌毒”教育刻在骨子里的人,余小满顿时就将林掌柜在心中的社交尺度划到了八百米开外。
可不能和好赌之人多往来!
于涅显然有些不理解余小满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他眯眯眼笑着道:"只是玩些叶子戏。"
“今日听闻小满姑娘的铺子出事了,可还安好?”
余小满缓缓抬起目光,笑道:“京兆府的办事速度很快,一切尚好。”
“那小满姑娘可知……”于涅歪着头,翠绿的眸子泛着冷光:“自己为何会被盯上吗?”
这话,竟如此直白的问了出来。
余小满脊背一凉,于涅的目光像是蛇一般,无声的蜿蜒了上来。
“难道不是你……”
“我在鸿胪寺开办的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夫子说大唐向我们突厥商队征收的税,是为了保护你们大唐自己本土的货品,是这样吗?”
余小满愣住了。
她只是一个厨子!懂什么经济学?
而且鸿胪寺竟给胡商开办了学堂,看来这商业贸易已经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了。
“香料皆是西域运输而来的,长安城中,本就只有几家酒肆能用上一用。所以即使每一两香料要缴纳的税钱很高,那只要长安百姓能来突厥人所开的酒肆用膳,那边也是够赚的。可是啊……”
于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可是这个时候京城里突然有个铺子,香料用得比突厥来大厨子还要好。你说这税,是不是就碍眼起来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余小满只是一个厨子,她从未想过自己那这么点大的铺子,会引出这上升到郭嘉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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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这种程度的事情。
进口税保护的是本土的商业生态系统,以确保不会因为外来低廉商品的价格冲荡而崩溃。
所以胡人应当是想要谈判降低香料的税钱,反正长安城也并没有很广泛的应用起香料。
本土没有需要保护的对象,那用降低税钱,刺激进口贸易发展,也是合情合理的。
问题在于,余小满的铺子,直接让长安城有了本土的香料产品,高额的税率也就有了保护对象。
那能否降低税钱,也就需要再做谈论了。
“你的手艺确实是很好。就这天香阁的厨子,都常遣人去三元巷买你这辣条来尝。突厥人没那么弯弯绕绕,他们喜欢就会赞美。只是眼下朝中大修贸易相关的律法,若是因为你这辣条挡了人财路,他们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话,相当直白诚恳了。
余小满心中了然,却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于涅哈哈笑了两声,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语气轻松:“我娘是汉人,我身上有一半汉人的血脉。而你是个好厨子,我不希望你在他们蛮横的手段下出了事。”
事到如今,再问是不是他教唆的赵岗已经没有意义了。
余小满深吸一口气,脸上再无任何笑意。
身边觥筹交错,炙肉和香料的味道热情奔放,但余小满的心却是一再沉了下去。
胡人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至于于涅这个人,虽是林掌柜的人。却似乎背着林掌柜有自己的盘算。
突厥和汉人的混血,让他的立场看起来很模糊。
但余小满能确定,这个提醒来的很及时也很到位,起码现在他并没有恶意。
“今日,真的多谢于公子了。”
“那我便先去找林掌柜了。”于涅笑着朝余小满摆了摆手,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开了。
——
唐瑛特意放慢了脚步下楼,贴着墙壁走,以确保余小满在楼上不会看见她。
有一黑色短衫的男子就候在角落里,看见唐瑛的身影后,快步上前躬身行礼。
“主子已经到了。”
唐瑛颔首,脚步不停:“走吧。”
他们二人在觥筹交错声中快步走向后院,步频极快却又悄无声息地出了天香楼。
沿着漆黑的巷子拐了几道,重新回到主街之上。
在偏僻角落里有一家古董铺子,门口立着石狮子,只点一盏灯笼,与繁华的街市格格不入。
黑衣男子快唐瑛一步,他推开门后却只立在门口,微微躬身迎了唐瑛进去。
屋内倒也并不入这家铺子外在那样看起来萧条,零星几点光影虽斑驳晦暗,却足以看清屋内的一切布局。
一面白无须,嘴角嵌笑的男子从里间快步出来,朝着唐瑛躬身笑道:“唐姑娘!里边请。”
唐瑛颔首回礼:“有劳孙公公了。”
穿过细窄的长廊,里头堆叠书册的雅间却是明亮又雅致。
博山炉缓缓升腾起一缕轻烟,青年端坐在长案后,一身湛蓝色的圆袍,银线绣出的五爪龙闪闪发光。
他的手指搭在卷轴上,缓缓抬起眼眸,眉骨挺拔又凌厉,墨眉飞入云鬓,眉心浅浅的两道沟壑,不怒自威。
即使并不是第一次在私下里被召见,但唐瑛依旧为眼前人强势的气场感到惊异,隐隐透出的威压到叫她不禁屏息凝神,提着一颗心,恭顺地俯身行礼。
“臣女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