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发财指南(美食)》
1. 初至长安
仲夏燥热,日幕渐渐西沉,迎面吹来的风方才褪去些许燥热。
余小满摇着蒲扇坐在青石台阶上,目光有些涣散。
不远处的河水倒影浮着一层碎金,河岸边的柳枝随风荡起。
马车驶过石拱桥,缓缓在桥头停下,挑着扁担的老汉和提着新鲜莲蓬的双髻少女立刻迎了上去,伸长了胳膊将手里的东西递到车夫眼前。
“看看我的莲蓬吧,我娘一早顶着太阳折回来的!”
“您看看我这花,就剩这几支了,刚有位贵人买走半筐呢。”
叫卖声此起彼伏,不曾间断过,余小满的目光飘荡了半天,最终落在了不远处不知谁家屋檐的脊兽上。
小兽挺直脊背,虽小却尽显威严,釉面的身子镀着一层夕阳的光亮。
眼前的画面浸在夕阳的余晖之中,繁华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有种遥远的不真实感。
余小满放下蒲扇,拖着下巴长叹了一口气。
原来这就是长安啊……
余小满,烹饪专业大三的学生,现在身处一个陌生朝代大晋,是都城长安的一个普通百姓余小满。
余小满自己都想不明白,她只是在烘培课上打了个盹。
回过神的时候,耳边已不再是同学们争论配方的声音了,眼前的青石长街和来往的男女,更像是梦中的画面。
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淡青色窄袖襦裙,倒也并不显得突兀。
事发突然,余小满整整在这里坐了一个下午,才堪堪消化发生的一切。
身后的这间铺子似乎并不需要支付租金,平时她就卖点零碎的吃食。
家中有个兄长,似是在外经商。
双亲并不在京城,几乎没有什么对他们的记忆。
“小满!你咋坐在这哩!”
挎着篮子的婶子在铺子门口站定,看见余小满这不拘小节的坐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视线交汇,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稍微松动了一下。
余小满立刻反应过来,这位是罗婶子,就住在这附近,经常来买炸黄豆。
她的铺子就是卖炸黄豆的。
炸黄豆三个字一出,余小满仿佛已经闻到高温油炸后的金灿豆子的香味,香料的味道紧随其上,霸道的横冲直撞。
她揉了揉鼻子,朝着罗婶子笑了笑。
“对不住啊婶子,今天没炸黄豆。”
罗婶子忙摆手说着没事,目光却直直落在她的身上,难以掩饰的惊异。
甚至已经走出两步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
余小满被盯得有些心里发毛,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怎么了婶子?”
“没事没事。”
偏偏这并非罗婶子一人朝她投来这样的目光。
这会的天已经黑了大半,不少铺子都已经点上了烛火,点点光芒鳞次栉比,汇成一片,宛若一幅徐徐展开的恢弘长卷。
长街上的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余小满的炸黄豆铺子大概是每天这个时候才开张的。
虽然来买炸黄豆的人寥寥无几,但每一个能叫余小满想起来名字的人,都表现出来了不同程度的惊讶。
可每但当余小满想要询问的时候,食客们却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摆着手逃似地快步离开。
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余小满又捧着脸坐了一会,脑子里空空荡荡,肚子却率先抗议的长鸣了一声。
就在她准备起身之时,余光中晃过一抹鹅黄——又有一个人在铺子前站定。
经历了这一下午,应付食客,余小满已经非常熟练了。
她甚至没看清那女子的长相,便已经先朗声道:“不好意思,今天没有炸黄豆。”
面前沉默了一瞬,鹅黄色襦裙的女子蹙眉盯着余小满看了一会,而后直接果断伸手捧住了余小满的脸。
一股浅淡芳香扑面而来,余小满瞳孔一缩,不知所措地完全僵在了原地。
见余小满如此,女子眼中的担忧越发浓重,她松开手,抓住了余小满的肩膀晃了晃。
“小满!?”
其用力之大,似是恨不得直接将附身在余小满身上的“邪祟”直接摇出来。
余小满猝不及防地被晃得头晕眼花,视线模糊之时,她终于是想起了眼前的女子是谁。
并非是来买炸黄豆的过客,是有名有姓的,是她余小满人生中很重要的人。
唐瑛,是兄长友人的妹妹。
父母不在,兄长外出。余小满接手这间铺子之后,是唐瑛一直陪同在她身边。
既然想起来她是谁,余小满忙艰难地伸出双手,握住唐瑛的手腕。
“阿姐,阿姐。”
连着唤了两声,都没有得到回应,余小满深吸一口气,提着音调喊了一声。
“唐瑛姐!”
见她还能口齿清晰、神色清明,唐瑛猛松了一口气,目光依旧关切。
“小满,这是怎么了。”
到底是朝夕相处的人,余小满怕被她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有些心虚地低头揉了揉鼻子。
“我……”
抬眸的一瞬,她福至心灵,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不小心摔了一跤,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
失忆这招放在余小满生活的年代早已烂大街了,但眼下这种情况,显然是管用的。
唐瑛丝毫没有怀疑的意思,面色焦急,目光关切地捧住余小满的脑袋,一寸一寸检查了过去。
在确定并无外伤之后,她眼中的担忧之色不减。
“我们去回春堂看看吧。”
“可是阿姐。”余小满撇着嘴,捂着肚子道“我真的好饿。”
她眼中的幽怨和可怜是发自肺腑,一点也做不得假。
唐瑛记忆里的余小满并不是个会隐瞒身体不适的人,如今虽看着性子大变,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应该并不会有大变动。
她遂放柔声音道:“那你先去添件衫子,我们今晚去醉仙楼用晚膳吧。刚路过的时候,碰着店掌柜,还说咱好久没去了呢。”
余小满立刻点头,眼中迸发开光亮。
虽不知这醉仙楼菜品味道如何,但就冲这个名字,应该难吃不到哪去。
这家铺子是前后格局的,自带了一个小院子,左右各有两间厢房。只是到底是地处闹市,后院种上三五绿植后,便显得些狭窄。
余小满的记忆随着脚步的迈进逐渐复苏。
后院虽小却整洁,一切物件都摆放的有序。
东侧的房间放置了一些衣物,也供她和唐瑛偶尔小憩。西侧则做仓库用,黄豆和香料也都放在那里。
唐瑛脚步轻快,先推门进屋。等余小满东张西望着走到的时候,手上已经被塞了一件鹅黄色绣宝相纹的褂子。
“快穿上”
余小满乐呵呵应了一声,低头就开始翻找找袖口的位置,完全没有看见唐瑛已经侧过身,让出了进屋的空间。
她就这般毫不讲究的,在屋檐下动作麻利地套上了褂子。
抬眼是目光满是兴奋,对上的却是唐瑛一言难尽、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阿姐?”
不等唐瑛开口,后门突地炸响开敲门声。
一声赛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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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的短促响亮。
余小满被吓了一跳,她往后窜了半步的同时,唐瑛已经大步上前,打开了门栓。
只见一群大汉鱼贯而入,一人扛着一个看起来就沉甸甸的大袋子,熟门熟路地就往西侧的厢房走去。
这使得原本就狭小的院子看起来完全没有了落脚之地,需要侧着身子才能供另一个人通过。
可不管是壮汉们还是唐瑛,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像是早已习惯了眼前这画面。
唯有余小满瞠目结舌,瞪大眼睛看着那一袋又一袋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扛进屋内,好似没有止境一般。
这般数额的采购,不管是什么食材或者物资,可不像是“她”自己或者唐瑛会做出来的事情。
就在余小满茫然不解之际,有一个衣裳明显讲究些的壮汉阔步走进了小院。
虽说是讲究,但也并没有精致到哪去,只不过是粗布窄袖的短褂上不伦不类佩戴了荷包,手里盘完着不知道什么材质的一串油润珠子。
他嘴里还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新鲜草杆,裸露出的粗壮肌肉的手臂,就这么随意叉着腰,大刀金马地在小院站定了。
下三白眼左右扫视一圈,这气定神闲的嚣张模样,看起来就是非常不好惹的样子。
余小满皱着眉,谨慎地缩着肩膀,以防止这壮汉暴起给她一拳。
双方这架势,真不知道谁才是这院子真正的主人。
感受到余小满的目光,那壮汉调转视线,直直看向了她,眼神之中带着几分跃跃欲试和得意。
“小满姑娘,这会你可落在我手里了。”
此言过于狂妄,余小满拘谨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最后一批黄豆从运到,欠你哥的人情我全都还上了,这全部的钱款也该截给我了。总共六十八两白银,你看看怎么给。”
六十八两白银?
余小满错愕的张着嘴,脑子里迅速闪过对长安城物价的概念。
十两银子都够京城五口之家过得有滋有味了,她一包满满当当的炸黄豆才卖五文!
六十八两的白银!余小满就是失了记忆,她都清清楚楚知道自家不可能有那么多银子。估摸着她得从本朝开国开始,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卖炸黄豆才能攒够这钱。
她下意识反应过来——这不可能!
黄豆并非什么稀罕作物,在本朝早已普及种植,就算用黄豆将这整个小院淹没,也用不了六十八两银子。
余小满当即笃定这个男人是在骗人,她顿时有了底气,挺直脊背道:“你莫要唬我!”
壮汉满脸遗憾地摇了摇头,早有准备似的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笺,生怕她看不清似的,直接戳到了她眼前。
余小满一点不介意他动作粗狂,也并不伸手去接,就这么读了起来。
是她哥余大河的字迹没错。
时间准确,借款金额明确、利息率正常合理、双方签字画押、就连担保人都足足有三个。
如此标准的一张欠条,简直可以当做模范贴在大小县衙门口,让所有人看看——这钱,就该这么借!
正是因为这欠条太过于标准,余小满眼前是一黑又一黑,天空晴朗,但无声的雷早就将她劈得快要裂开了。
天杀的余大河到底在外面做的什么生意!
早知道家里这都是天价黄豆,这卖五文钱一大包,岂不是纯亏本生意。
壮汉给余小满来来回回送了那么多次货,就没见她失魂落魄成这样,一时间更是得意。
他收好欠条,哗啦哗啦盘弄着手里的手串,拖着语气老神在在地开口:“你知道还不上债会怎么样吗?”
2. 吃饭要紧
大不了就不做炸黄豆的生意,这铺子就不要了。
余小满面色不改,她暂时对这小院和铺子的价值并没有很强烈的概念,也并无什么归属感。
不要这铺子又如何,大不了她白手起家,从摆地摊开始赚钱。
怎么说也是烹饪优秀在读生啊,现代社会的智慧,难道不足以让她在长安城混上一口饭吃吗?
似是看出来她的无所谓,壮汉嘿嘿笑了一下。
“这你和唐姑娘都不曾婚嫁,这真还不上银子,我就要报官了。到时候清算了一番,你可是要受杖刑的,之后要不充了奴籍去做工还债,再要不就只能嫁人了。”
挨板子?充奴籍?嫁人?!
余小满当即变了脸色。
这哪个词都让她无法接受,法制社会多年生活的潜意识让余小满本能的觉得这是骗局。
但冷静下来想想,这壮汉说的确实是实话。
本朝商业发达,周边邻国往来贸易不少,商品交易格外繁荣。
因此在涉及商业方面的律法非常完备。对欠钱不还的,自然会严惩以做警示,才能叫商队和百姓放心交易。
她和余大河在京城似乎都已经没有别的亲眷。
余小满思索了一下,除非能将余大河逮回京城,不然她还就真得还这笔债。
而这笔债,不仅会掏空她和唐瑛全部的钱财,也会使得她们二人落入极为艰难的处境之中。
余大河!!!
余小满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亲哥哥,恨得咬牙切齿。
他到底在外面做的什么生意!
看着余小满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也不知在脑子里上演了什么精彩的大戏。
一直沉默在旁的唐瑛长长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了那壮汉。
“田大哥,小满今日摔了一跤,身子有些不适。你且再给我们一点时间,也叫小满缓上一缓吧。”
壮汉瞥了一眼唐瑛,也没说话,而是接过了一旁搬完黄豆的小弟递过来的长棍。
他今天是带了完备家伙事来的,是打算好好威胁一番余小满,砸点什么东西,叫着她重视起这欠款来。
可这丫头今天看起来确实是不太正常,那点情绪全都写在脸上了,明眼人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和她平时那副端得高高在上的矜持样可太不一样了。
虽不至于现在就走到报官这一步,只是这该砸的东西,还是要砸的!
不好好敲打一番,这欠债的人,可是能爬到债主头上呢。
“这样,大哥,你给我点时间。”余小满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头来,语气诚恳:“给我点时间,我去赚,肯定把这钱给你还上!”
壮汉愣了一下,本以为又要从余小满嘴里听到什么晦涩难懂的大道理,没想到是这样朴实诚恳的请求。
手中的长棍转了一圈,呼啸着破空声,却没有砸到院内的任何东西,稳稳落回了壮汉手中。
“我知道大哥们讨生活都不容易,都是辛苦钱,欠你们这么久的钱是我哥不好,我肯定努力赚钱还上的。”
她的眼睛很亮,一声一声脆生的“大哥”,叫周围搬完黄豆站在原地擦汗的男人们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我看大哥们身手都不一般,搬这些的东西都面不改色的,平日里肯定不缺生意,也肯定不急着差我这几十两的银子。您再通融通融,宽限我几日,我赚到钱了第一时间给您送去,保证不耽误大哥们过日子。”
壮汉心里的打好的草稿被余小满三两句话就打散了个七七八八,是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他纳闷余小满的话术怎么会这么熟练,转瞬又冒出一个疑问来,这炸黄豆摊子不温不火开了多久了?再宽限上几月又如何,怎么算也是赚不够的。
但无论如何,余小满这几句话实在还是太中听了。
平日里来送个货,这丫头什么时候拿正眼瞧过他?
更别说这样眼里带笑,客客气气软下身段来说话了。
他多少次怀疑这丫头是不是余大河亲妹妹,甚至还偷摸在京城打听过,是不是余大河从哪个大儒家偷了孩子做妹妹。
现在倒是没什么好质疑的了。
这兄妹二人眉眼弯弯的样子,和捧着人说话的语气,分明是一模一样的。
“行吧。”
壮汉将手里的长棍丢给身边的小弟,他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睨了一眼满脸忐忑的余小满。
“再给你一点时间,明日是芒种,那我等入伏了再来找你。到时候你要不已经筹到钱了,要不就把大河喊回京城来解决这事,不然我就要砸了这铺子,再押着你去衙门了。”
见他松口,余小满像是没听见后半段的威胁一般,欢天喜地满口应下了。
送走了这一群壮汉后,余小满目送着车队离开后院,方才猛松了一口气。
一转头,就见唐瑛神情复杂,欲言又止地看向她。
“怎么了姐。”
唐瑛张了张嘴,半天也没发出声音。
每次田壮的商队来送货的时候,偶尔会带回余大河拜托他们转交的银子,也有时候带回来的是欠条。
不管是什么,但凡牵扯到余大河这个兄长,余小满总是会唉声叹气地愁上半天。
可现在,余小满哪里有一点发愁的样子。
她只是捂住肚子,可怜兮兮地感叹了一句:“好饿啊,真的太饿了。”
似是完全没有被刚刚发生的事情影响。
这般急剧转变的情绪,叫唐瑛更加沉默了,一时间不知道要从哪开始说起,就只好先领着余小满往醉仙楼去了。
能开在京城最繁华地段,醉仙楼在外观上就足够叫第一次来的人停驻脚步,用震撼的目光好好欣赏上一会。
檐角飞扬上翘,瑞兽仙人身影交错其间,斗拱层叠,尽显繁华富贵之相。
雕花回廊相互错落,烛光摇曳之中,窗棂之上的福寿山石和花鸟羽羽如生。
正门悬着龙飞凤舞的“醉仙楼”三字的牌匾,红灯笼随风微晃,投下一地的流光溢彩。
这会已经过了寻常人家用完膳的点,但醉仙楼大堂之中依旧坐得满满当当,端菜的小厮来回穿梭,脆生地报着菜名,好不热闹。
余小满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沉浸欣赏着繁华和热闹。
店小二眼尖,在看见余小满的一瞬,便立刻扶正了头上的八角小帽,而后将衣袖和衣摆用力扯了扯,确保自己整个人衣着整齐端正后,方才将手中的帕子往腰上一挂,躬着身迎了上来。
“呦!小满姑娘和唐姑娘来了啊,快快快里面请,刚好有个空位!”
大堂里大多是四四方方的小桌,能够坐上四个人。
刚落座,小二便不知从哪取了茶壶来,替她们二人斟茶。
不知为何,余小满总感觉他抬手的动作绷得很紧,有种说不出来的紧张。
她好奇地歪头看去,惊得小二别开目光,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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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出一丝僵硬至极的笑。
他问:“您二位还是和从前一样?”
从前一样?
余小满刚想发问,唐瑛便已经率先点了点头。
“好,先喝些茶水,稍等片刻便为您上冷碟。”
说罢,他像是猛松一口气似的,快步朝着后厨方向走去。
这个小二……有点怪怪的……
余小满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后抿了一小口。
她们二人看起来像是醉仙楼的常客。
这酒楼不管是身处的地段还是装潢格局都很出众,虽未看见菜单,可这菜想来并不会便宜。
这是她们欠了一笔巨款的人家能吃得起的吗?
“阿姐阿姐。”余小满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问道:“我们手头还有多少银子啊,够吃吗?”
唐瑛正在喝茶,见她目光警惕的模样,长叹一口气后,缓缓放下了茶盏。
“你来这醉仙楼用膳,记得是掌柜的账。”
“为何?”
“余大哥随商队去西北收购香料的时候,曾经救过掌柜一命。余大哥说什么都不要谢礼,掌柜便允诺,这醉仙楼菜单上新一次,便宴请你们兄妹一次。只是……”
余小满来了兴致:“只是什么?”
“我们其实也并不常来……”
余小满还想要追问,但店小二已经端着菜上来了。
“小满姑娘好。”他规规矩矩地问好,介绍道:“水晶脍、五香熏干,您慢用。”
这两碟菜的分量并不多,若是一桌坐满,也就够一人一筷子。
只是菜品摆盘实在是太有讲究了。
所谓水晶脍,便是以鱼皮熬冻凝固后再做切片,再配些蘸料食用。
可眼前这白瓷盘上,切成薄片的鱼皮冻,好似冰霜凝成的一般,片片交叠拥簇,竟摆盘成了一朵含苞欲绽的芍药。
余小满伸出筷子夹起一片,在一旁的酱料碟中轻蘸了一下。
本以为能做到如此透亮,便已经是这道菜的实质了。可没想到竟有格外的巧思。
每一薄片之上,有着不起眼的纹路,只有在深褐色的蘸料中蘸上一下,才能看得出来。
实在是妙到了极致!
余小满一边吃,一边抬起目光看向唐瑛,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只听见唐瑛若有所思道:“你这一摔,还真是变了个彻底。”
此话一出,余小满的筷子顿在了半空中。
“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性子,不管做什么都极其看重规矩和礼仪,就是吃饭走路,都要把脊背挺得笔直。这十几年,一直端着一口气,生怕在旁人眼里失了颜面。”
唐瑛语气有些感慨,却也并未展开多说什么。
余小满恍然大悟一般地瞪大了眼睛。
难怪!
难怪不管是买黄豆的客人还是收债的壮汉,亦或是刚刚上完菜的店小二,每个人都要用奇怪的目光看她。
但每个人又很本能的,在她面前格外拘谨。
她来这长安城不过半日,仗着全无记忆,也变未刻意遮掩自己的习惯。
这半日来的行为举止,足以称得上是散漫不着调了,和唐瑛口中那矩步恪礼的人,可是完全不同的,这根本经不起细想。
一阵寒意顿时窜上了脊背。
余小满有些不安的舔了舔嘴角,顿时没了胃口。
她性情如此大变,唐瑛是不是已经怀疑什么了?
3. 竹串炙肉
丝竹管乐声自楼梯倾落而下,被大堂四面八方的言语声冲碎了。
唐瑛低垂眼眸,光落在她挺拔的眉骨,长睫投下阴影,遮掩住全部的神情。
“你现在还是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吗?”
余小满缩着脖子,坚定地点头。
她不敢多说,只怕自己暴露了什么。就在这时,店小二端着砂锅快步走到了桌前。
“茶香烧鸡,您慢用!”
掀开砂锅盖子,香气四溢的滚烫热气直冲冲地往上窜。砂锅最底下只有薄薄的一层汁水,大概是汇聚起的蒸汽。整只鸡已经去头去尾,散发着油润的金灿光泽。
唐瑛伸出筷子,只轻轻一拨弄便挑破了焦黄薄皮,滚烫的汁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她轻扭了下手腕,便利索地卸下鸡腿,夹到了余小满的碗中。
“也好,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也是一件好事。”唐瑛像是猛松了一口气般,抬眼看向余小满时,眼中竟泛着水光。
她用一种极其郑重地语气道:“你记住,不必强求自己去想起来以前的事情,一切皆有命数,往后你只管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就像大河哥那样。”
虽不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唐瑛能说出“不记得是一件好事”这样的论断。
但唐瑛并不深究此事,余小满便猛松了一口气。
她很清楚自己的性子,在没有组织好完整的一套谎言前,短时间内是绝对经不起盘问的。
过去发生了什么,可以慢慢再去打听,眼下能做的便是尽快适应在长安城的生活。
而距离安稳躺平过日子,中间隔着六十八两银子的债务。
余大河欠的这笔钱,实在是叫人觉得糟心极了。
想到这里余小满就来了气,她哼哼了两声,夹起了碗里的鸡腿。
“那可不能活成他那样!欠了这样大的一笔债,到现在没个人影,我才不活成他这不负责任的混样子!”
说罢便发泄似地咬了一口鸡腿。
汁水在唇齿间四溢开来,这鸡腌得非常到位,肉质无比嫩滑却紧致弹牙,只轻轻一抿,好似顺着柔软的云端跌落进滚烫的温泉之中。
待到舌尖经历完香料横冲直撞的冲击后,龙井茶的清香才缓缓地翻涌而上,如狂欢之后淅淅沥沥的小雨,温润地彻底化解油脂烹煮后的油腻。
余小满只来得及讨伐上一句,便专心致志低头啃食鸡腿了。
仅从这一只烧鸡就可以看出来,醉仙楼的后厨实力绝对过硬,也难怪这大堂坐得满满当当。
待余小满吃完这一整个鸡腿,唐瑛又替她舀了一碗野菜羹。
“那这笔钱,你打算如何去挣?”
余小满思索了一下,道:“家中除了黄豆,还有很多香料吧。”
她清楚记得小院的屋檐之下还挂着一连串通红的干辣椒。
辣椒这种作物,在余小满所处的时代中,是原产于大洋彼岸的。
通过发达的海上贸易传输进来后,起初是用做观赏,那距离开发使用价值,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古时所用的辣味源自花椒、姜和茱萸,而很显然,这三味调料的辣度,并不能和辣椒相提并论。
若她能利用好这“辣”味,便能在这京城中占据绝对的优势。
“家里香料多的话,我觉得卖炙肉正合适,可以将那些香料都用上,还可以……”
只是她话音刚落,店小二端着素白瓷盘走到了桌前。
“竹串炙肉,您慢用。”
余小满沉默了。
盘中的不同的肉被切成了最适合入口的大小,串在竹签上,摆得整齐。
萝卜雕成的牡丹栩栩如生,被烤串拥簇在盘中央,矜贵又骄傲。
肉的表面烤的焦脆,还在滋滋冒油,显然是刚从烤架上下来。
表面那一层薄薄的香料,在高温作用下,混合着油脂激发出了格外诱人的香味,是不太同于先前所有菜的热辣奔放,在大堂中张扬地四散欢腾。
不止她们一桌点了炙肉,浓郁的香味扩散汇聚,张狂地往外散去,勾得路人驻足张望。
楼上的丝竹管乐声骤然切换了风格,鼓点轻快明朗,羌笛和胡琴交相欢腾,无比的应景。
这和她想象中的炙肉……一模一样。
甚至都不用拿起来尝,余小满就可以确定,这炙肉上绝对撒了辣椒粉。
她不可思议地怔了许久。
一股莫名的怅然涌上心头。
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必杀技,原来早就已经在这长安城拥有了自己的市场了。
她的那些小心思,在此刻倒是显得有些傲慢无知了。
醉仙楼的厨子不仅能很好的腌制肉类,更是已经发掘出了随商贸队伍来到京城的各种香料的作用。
是她低估了长安百姓的智慧,也低估了长安的繁华和生机。
这一瞬间,余小满终于真切的感受到,眼前的一切的热闹繁荣并非纸面上浅短的几个字。
局势似乎陡然间严峻艰难了起来。
要想真正站稳脚跟,她必须彻底抛弃曾身处更先进生产力社会的沾沾自喜和优越感。
余小满长叹一口气,虽是受了挫,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明了起来。
如今没有了信息差上的优势,还债的事,还得另寻他法。
“炙肉得趁热吃。”唐瑛拿起一串炙鸡,放到余小满的碗中。
她只当余小满是因为还债的事情发愁,犹豫了一会后,刚想再劝两句,可余小满已经甩甩脑袋,拿起那竹签便往嘴里送。
余小满向来是听劝的,她暂时没有更好的主意,便专注对付眼前的炙肉。
这一入口,味蕾与四散开的炙肉香味有了更紧密的接触和体会。
孜然、肉桂、辣椒、花椒、桂皮……
细细品着,每一口咀嚼都伴随着油脂和香料的交融,香味翻涌交叠,极具层次。
虽说有几味香料并未被激发完整的味道,若是细尝,彼此之间的搭配也略显生硬。
但这浓郁刺激,充斥着西域风情的味道,对长安城的百姓来说,也绝对是极致美味的存在了。
虽有进步空间,但醉仙楼的炙肉已是珠玉在前,想要撬走食客难度太高。想要在短短一月之中快速赚够银子,最好还是卖点更新奇的东西才行。
卖炙肉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一直到吃饱喝足走出醉仙楼,余小满都没有想清楚到底要卖些什么。
长安城并无坊市之间的界限,也并无严格宵禁的概念。
夜间晚风微凉,吹得人有些微醺。
余小满的衣袖裙摆上一时半会难以散去炙肉香气,她便慢悠悠走着,目光从一间铺子晃到另一间铺子,就不曾停歇过。
这不是闲逛,这是市场调研。
醉仙楼的生意肉眼可见的好,明眼人都知道是绝对赚钱的,那想来大街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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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里都应该散着炙肉香味才对。
但事实上并没有。
在即将到自家铺子的时候,余小满状似无意地问道:“好像除了醉仙楼,也没有其他很多店家在卖炙肉。”
余小满从前对生意上的事情是完全不上心的。
哪怕在卖炸黄豆,也完全是余大河的主意,她本人是压根就不喜欢做买卖。
如今见余小满如此认真的研究琢磨起来,倒叫唐瑛觉得新鲜稀奇。
“那是自然,也就这几年,京城和西北的商贸往来才频繁起来。能长久稳定建立贸易关系的商队也并不多,香料在京城,也还算是稀缺货。”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余小满悄然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也不是各个厨子都会用辛香料,这长安城也还是留了些机会给她的。
……
回到铺子里,余小满便一头扎进了后院西侧的屋子里。
当务之急是清点一下手头到底有什么原材料,尽量精简成本,实现利润最大化,早日还清债务。
余小满一手捏着一叠粗糙的宣纸,一边解开袋口,查看里面的香料保存情况,时不时提笔,潦草的画上几笔做记号。
她一旦专心投入去做一件事,便会将其他一切抛在脑后。
这一检查,便忘却了时间,连唐瑛什么时候洗漱完毕,端了水过来,都没有注意到。
“今晚吃得辛辣,降降火。”
唐瑛正准备将陶罐中的水倒到杯子里,不想余小满直接伸手接过了陶罐,仰头便喝了起来。
是金银花茶,温温热热的,回味甘甜,嗓子一下子清朗了许多。
“阿姐先去歇息,我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明早就想出办法来,早些开张,就能早些挣到钱了。”
屋内烛光明朗,融化了自敞开的大门倾洒进的月光。
唐瑛倚着门框,看着那站在光影中间,垂眸深思的余小满,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
“我在屋外做些绣活,若是有事,直接喊我便是。”
余小满此时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腾出手来招了招,表示自己听见了。
在长安城的第一夜,对余小满来说是极其难熬的。
她一个人顶着月光坐在小院里,指尖搓着三五粒豆子。看似目光放空,似是神游。
实际上是在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这几年在烹饪系所学到的知识。
从食品营养学到食品化学、从乳制品加工到发酵工程。
余小满理论知识学的还算扎实,可思来想去,那么多的书里竟找不到有哪一页能和眼前的黄豆对上号。
她所学的,都是建立在现代设备基础上,一旦脱离了机械和电力,真叫人有些两眼抓瞎。
这教务处怎么也没说安排一学期的古法烹饪课呢?
余小满想不明白,也便睡不踏实,就连在梦里,也是翻来覆去的和八角桂皮茴香打交道,整个人都快要被腌入味。
唐瑛一早起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已经想破了头,两眼绝望,眼底青黑的余小满。
“想出什么办法了吗?”
余小满的目光呆滞了一瞬,而后扬起嘴角,双眼迸发出不正常的光亮。
她用一种平静但难掩兴奋的语气,嘿嘿一笑,而后交代出了思索了一夜的结果。
“阿姐!不如直接把香料和豆子一并都卖给醉仙楼吧!”
4. 豆腐西施
这个解决方法跳度太大,让唐瑛一时间觉得难以理解。她疑惑地皱眉,努力地消化着余小满这一句话中的每一个字。
“醉仙楼的炙肉对香料的需求量很大,刚好我们这里的香料又多、种类又齐全。岂不两全其美!”
余小满说着说着便逐渐自信了起来,她语气激动昂扬,猛地一拍手。
“我们甚至连火都不用生,只要把货运过去就解决这笔欠款了!”
这中间商的差价,赚得不要太轻松啊!
余小满越发觉得这方法可行,昂着脑袋等着挨唐瑛的夸。
这骄傲的模样,唐瑛甚至恍惚看见了她身后的并不存在的尾巴,几乎摇出残影。
余小满难得这般有活力,唐瑛不愿意打击她的自信,便只好轻声细语提醒道:“可是小满啊,如果只是把东西卖了就能解决,为什么这些黄豆现在还会堆在家里呢。”
此话一出,余小满脸上的笑凝固住了。
她还是对这个时代的贸易方式有些生疏,绞尽脑汁想了一晚上如何解决仓库的食材,可从未想过为何这些食材会被堆放在仓库里。
余大河经营商队,没理由千辛万苦将东西运回京城又不售卖啊。
只听唐瑛解释道:“大河哥在外面得罪了人,他的商队经手的货物,全都没法在京城卖。你大概是没想起来,这已经是第二批黄豆了,之前的那一批,有粮油铺子想要收购。结果成交的当天晚上,掌柜就被人翻进家门警告了,第二天更是被官府查抄了账本,因为掌柜谎报京郊农田的亩数,铺子还被封了三天。”
唐瑛长叹一口气:”官府的衙役还当众直接将黄豆送了回来,这一闹,谁都知道不能从我们家拿货了。”
“啊?”
余小满不解,这余大河是什么绝世恶霸,在外欠债不说,这么还得罪人了?
这隔天便由官府出面解决的手段,怕是只有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才能做到了。
这余大河得罪的还不是一般人啊!
有着行动速度,说不定时时刻刻派人盯着呢。
余小满小心翼翼地问:“这不影响我们正常做生意吧?”
“不影响,京兆府少尹还跟过来看了一眼,说是不影响我们过日子。只是上头有人放话了,这长安城里谁也不能收大河哥带回来的货物。”
这余大河得罪的大人物……还怪好哩!
居然还考虑到了家属的死活。
只可惜再祸不及家属,都扛不住余大河要把自己妹妹往死里坑。
问题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余小满再一次亲切问候余大河。
瞧见她龇牙咧嘴的模样,唐瑛也不催促,只是提议。
“饿了吧,我们出去吃个早点?”
说罢,像是担心余小满因为这欠款的问题焦虑过度,唐瑛又补充道:“咱手头还有个几两银子的,两个人吃个早点,花不了多少钱。”
一提到早点,余小满才感觉到一阵饥饿后知后觉从胃里翻涌。
她点点头,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忙指着井边的木桶道:“可我已经把豆子浸在水里了,准备磨豆浆、做豆腐呢。”
豆浆和豆腐,已经是余小满的最下策。
酒楼里都卖上炙肉了,这豆腐的制作方式,早就应该被琢磨透了。
只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而且可替代性很高。
只是比起炙肉来要方便太多,而且家里有的是黄豆,几乎是没有成本的。
唐瑛盯着桶里的被泡的表皮褶皱的豆子看了一会,没说什么,而是领着余小满往外走。
晨光氤氲,天色清朗,偶有马车路过,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
相邻的铺子陆陆续续都开门迎客,不远处的桥头,买卖交易早已火热,人群熙攘,商贩的背篓竹筐里盛满了柔和的金灿。
中原大地上最为繁华的都城,正在晨光中逐渐苏醒。
这样的景象叫余小满还是忍不住驻足感叹了一会。
待余小满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唐瑛朝她招招手:“走吧。”
她们的铺子位于长街偏南端,走上几步便就到了岔路口,不远处有一建筑格外吸引人眼球。
朱门高墙,红砖青瓦,栩栩如生的汉白玉狮子一左一右守着大门,怒目圆睁,好不威武。
门口马车不断,脚下的青石板都被踏得圆润反光,只是门口金灿的牌匾被晨光糊成一团金灿,看不清上面的字。
余小满好奇:“这是什么地方”
“国子监。”
嚯!
余小满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就是传说中的最高学府啊!
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家里铺子的位置,对这坊市之间的布局又有了新的认识。
这不是妥妥学区房吗?
唐瑛发现余小满没有跟上,而是站在原地发愣,忙招呼道:“小满,这儿。”
余小满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排进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伍中。
这个铺子比她们家那只能供两个成年男子并肩通过的铺子还要窄,并没有门,能看见铺子里零碎堆放着些东西,勉强供一人侧身通过。
顶上也并没有和旁边铺子一样盖着青瓦,只是简单用稻草扎了一个屋顶,勉强的遮风挡雨。
比起说铺子,这更像是一条狭窄的废弃小巷。和周围繁华的一切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
今日天气晴朗,桌子便摆在了外面,不必缩身于狭窄的走道中。
摊主是个女人,一袭荷色窄袖罗衫,鬓发被整整齐齐归顺到了耳后,青丝之间只佩戴了一支最为朴素的竹簪,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无多的饰品了。
侧目转身的时候,腰肢好似三月杨柳,随风微摆。不经意地抬手,都充满了风韵。
她眼波含秋,双眉微蹙,薄唇微抿着,脸上并无任何笑意,反而是酝着化不开的愁思。
这般冷艳的美人,叫余小满看呆了眼。
队伍又往前走了两步后,她的目光才落在了桌上的案板上。
案板上躺着的,是白嫩饱满、冒着热气微微颤抖的……一大块豆腐。
没来得及等余小满多看两眼这豆腐里的门道。
只瞧见,一双纤细白皙、指关节却有些微微变形的手搭上豆腐,极其利落地切块,装到了客人递上来的白瓷碗中。
而后女子将手里的刀往桌上一放,朗声道:“不好意思,今日的豆腐已经卖完了。”
她声音清脆,像是在山泉中浸过一般的清泠。
此话一出,余小满的前后左右顿时此起彼伏响起来叹息声。
还有一短褂的男子不甘心地越过余小满,挤到桌前:“孟娘子,我大老远过来一趟也不容易,你看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多少卖我个一块半块的,也好让我回去和媳妇交差啊。”
女子眉间的沟壑深了些许,她抿了抿唇,有些为难道:“抱歉,是真的已经卖光了。”
在场等着想要看看还有没有机会的人,也就叹息两声,而后挎着小竹篮散开了。
只余下没反应过来的余小满和唐瑛站在原地。
这旁的商家铺子的门都还没打开呢,这就已经卖完了?
这豆腐……就这么好吃吗?
唐瑛轻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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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孟舒玉,做的豆腐是这附近最受欢迎的。”
虽然没有尝到这豆腐到底味道如何,但光是大清早这个排队的情况,若真的打算卖豆腐,孟舒玉绝对是个实力强劲的竞争对手。
余小满轻啧一声,这刚起了个头的方案再次被掐断了。
“小满姑娘?”
本清冷的声音杂着惊讶和喜悦,从山涧石缝一下跌进了暖泉里。
余小满诧异地抬头,只见孟舒玉停下了收拾的动作,正含笑看着她。
孟舒玉本就生得极美,这么一笑,眉眼间是瞬间盛满了人间芳菲。眼尾微微的细微漾开笑意,和煦地叫人只觉得身心舒畅。
褪去了原先的清冷后,竟是如此明艳美丽,晃得余小满有些回不过神来。
一天相处下来,唐瑛已经有些习惯了余小满不着调的作风了,她朝着孟舒玉颔首:“抱歉孟姐,小满她昨天摔跤磕到脑袋了,现在反应有点慢。”
“啊?”
孟舒玉惊呼一声,忙拿起帕子擦手,脚步急切地就要上前查看。
“我没事我没事。“眼看着孟舒玉眼中的急切就要溢出来了,余小满忙摆手解释:“谢谢孟姐关心!”
孟舒玉依旧紧锁着眉,担忧地追问:“当真没事?”
被这样的大美人关切询问身体情况,余小满不愿显得自己虚弱,忙昂着头,拍着胸脯应:“没事,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的!”
孟舒玉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余小满,她怔了一瞬,而后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眸。
唐瑛忙道:“孟姐莫要见怪,我昨天都被她这样吓一跳,你看是不是鲜活许多啊。”
这是她们昨日商量好的,余小满自知演技不好,没法端出原先的那股劲儿。便一律对外宣称是撞着了脑袋,想开了很多事情,就此转性了。
孟舒玉不疑有他,眉眼带笑地盯着余小满看了一会,连连感叹了几声“真好啊”。
随即她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留下一句“稍等片刻”,便转身脚步轻盈地进了铺子里。
再出现时,她的手里提着个小竹篮,身后跟着一个半大的少年。
少年的眉眼和她很像,即使年纪不大,也依旧能从稚气的五官中看出几分温润如玉的俊朗。
“来,拿着。”孟舒玉动作轻柔地拉过余小满的手,将小竹篮递到了余小满的手里。
余小满低头一看,小竹篮下垫着一块纱布,上面装了方方正正的豆腐,正因为推搡的动作而发着颤。
“不是已经卖完了吗?”
“这是准备中午炖汤的,刚好子安最近有些吃厌了,你拿走,他还得偷着乐呢。”
孟舒玉提起那少年时,嘴角不自觉便扬了起来,眼中灿若星辰,是藏不住的骄傲。
而少年突然被揭了短,耳尖一红,不愿面对。便只好转头和余小满打招呼。规规矩矩地躬身见了礼。
“小满姨,唐姨。”
余小满一只脚还懒散地搭着人家桌子腿,猝不及防地被喊了一声,有些狼狈地收起七扭八歪的腿和腰,整了整衣裳,确保自己是得体合适后,才回了少年一礼。
照理说街坊邻居之间这样的赠礼,不管能不能收下,也总是要推脱一下的。
可余小满刚想要开口,就被唐瑛轻轻扯了扯衣袖制止住了。
她瞬间懂了唐瑛的意思,忙道谢:“那就谢谢孟姐,这篮子我回头给您送回来。”
告别之后,唐瑛领着余小满继续往前走去,在一家馄饨铺子前坐下了。
点了两碗馄饨后,唐瑛撑着下巴,目光落在桌上的豆腐上
“你还打算卖豆腐吗?”
5. 秘制酱料
余小满素白的手一摊,介绍了起来。
“姐,你看这豆腐,很自然的白嫩,表面有光泽,没有气孔,凝脂杨的触感。闻起来没有豆腥,只有一股清香。不用尝都知道是一块很美味的豆腐了,甚至空口尝都能好吃。”
不管是炖汤还是炒菜,都是很棒的存在。
余小满曾经也做过豆腐,自认也能做到这种程度。但毕竟这也只是豆腐,上限就摆在这里。
他们两家的铺子离得太近了,若非真的急着用,食客们怕是宁愿第二天起早一点,去孟舒玉的摊子排队,也不会轻易换一家店买的。
于是余小满很快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的地方上。
“姐,你说这孟娘子,为什么要送我们豆腐啊。”
“因为你曾经帮过她们家一次。那个叫孟子安的孩子,是她的儿子。”
余小满惊呼一声:“我还以为是她的弟弟呢,这真的看不出来啊。”
孟舒玉看着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竟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了。
“她丈夫好酒好赌,从前总是殴打她们母子。一次赌完回家失足落水死掉了。孟舒玉就带着儿子搬到了京城,豆腐铺子是她过世的姨母留给她的,原本是荒废着的。”
而余小满和孟舒玉之间的相熟也是有些荒唐离谱的。
原先的那个余小满虽循规蹈矩、恪守礼仪,却并不反对女子出门抛头露面的做生意。
相反的,她还格外支持这些女性,在孟舒玉最早卖豆腐的时候,便常去光顾。
只是孟舒玉容貌太过出众,孤儿寡母的容易遭人惦记。
明里暗里的暗示不说,国子监那些荫监生中就有不少混不吝的,竟直接到孟舒玉的摊子前说些不堪入耳的荤腥话。
孟舒玉性子清冷,想着以大局为重,咬咬牙想要忍过去。
可偏偏那日,余小满也在场。
她最见不得这样恃强凌弱的场面,直接站出来一人舌战众监生,言辞犀利但引经据典,语气温和,但有理有据地将这群青年训到甚至回不上嘴。
这画面被路过的国子监司业看见,当场便处分了这几个监生。并夸赞余小满逻辑清晰、颇具文采。
这本不是一件大事,但前来骚扰孟舒玉母子的人确确实实少了很多,孟舒玉的儿子孟子安在书院里,也不再被人指指点点的议论。
孟舒玉是打心底里的感激余小满,在街坊邻居都背地里议论余小满是个怪人的时候,她一直都毫无保留地朝着余小满表达善意。
“原来如此。”余小满恍然大悟,随即感叹道:“不愧是我啊!”
“我叫你别再推辞,是怕说多了露馅。孟子安年纪虽小但太过聪慧,过几年应该就能应试进入国子监了。你站出来维护他们母子一回后,那孩子一直敬重着你。他若是觉得你性情大变的原因有古怪,怕是要刨根问底下去的。”
谈话间,两碗馄饨也端了上来。
汤底是清透的浅浅褐色,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馄饨个头并不大,表皮被煮到微微发透,在水里浮沉荡漾。
余小满轻轻拨弄了一下勺子,先是舀起一小勺汤,吹凉后抿了一口。
很鲜美,酱油、猪油和很少很少的一点的盐巴。
而馄饨馅料的调味很淡,重点突出了肉本身的鲜美,并且馄饨馅是紧致弹牙的,馄饨皮在舌尖打了个转便下肚,只叫人觉得意犹未尽。
余小满一口气吃完了一大碗,方才长舒一口气,直呼过瘾。
这一碗馄饨下肚,胃里暖洋洋的,额间出一层薄汗,浑身都有劲起来。
她朝着唐瑛感叹道:“这真的是好吃,我们卖馄饨也没绝对生意啊。”
唐瑛被她逗笑了,知晓余小满并不会因为欠债的事情过分担忧,便直截了当地反问道:“你原本打算过卖馄饨吗?”
余小满思索了片刻,实诚道:“那倒也没有。”
虽说是到现在没想清楚要卖什么,但余小满在急了一夜之后,现在已经良好的接受了一切了。
她甚至慢悠悠和唐瑛一起在附近逛了一圈。
胡饼、夹馍、羊肉汤……
摊贩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卷发碧眼的外乡人。
并没有对年龄、性别和华夷的偏见和歧视,所有人脸上写着的,全是对招揽客户的渴望。
若是手头有点小钱、又不考虑这欠债的事情,长安城简直是理想中的宜居圣地。
余小满一手把玩着新鲜的翠绿莲蓬,一手稳稳当当提着豆腐,在兜转了一圈之后,回到了自家铺子。
莲蓬是在一个小姑娘那里买的,因为是最后一个,小姑娘又急着回家,所以只花了一文钱。
余小满很喜欢,也没舍得就这样剥开,到家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找了个盆打上井水,将莲蓬安放了进去。
“小满,我去米铺买点米面回来,你在家先捣鼓着啊。”
“诶!好的!”
余小满目送唐瑛从后院出门后,端着大大小小的碗,一头扎进了放香料的屋子里。
早上泡下的黄豆只是微微起皱皮,若是真要做豆腐,也还是需要再泡一会。
依旧是没什么想法,但余小满决定先研究一下香料,试试手感,看看能不能手动调配一个五香粉出来。
五香粉的“五香”其实并无严格规定,也并不是只有五味香料,只是一个统称罢了。
花椒、八角、小茴香和丁香,都是常见的香料。
大多数的香料磨成粉后,香味会在短时间内迅速挥发。
显然余大河在收购时也明白这一点,所有的香料都干燥的彻底,并且并未经过研磨。
余小满又挑拣了一些陈皮和胡椒,端着碗回到了院子里。
她并不太会用土灶,好在唐瑛似乎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在小灶台上温着一壶热水。
余小满低头一看,乐了。
灶膛里,黑黢黢的炭表面时不时涌动着星星点点炽热的红光。
这就好办了,塞两把助燃的松针,即使是余小满这样很少接触土灶的人,也能够点上火。
生火是想要将整粒的花椒加温烘炒一下,只需要最小的火,让花椒里的油质预热挥发出来,最大可能的激发香味。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之后,余小满在厨房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石臼,颇为费劲地将石臼搬到院子里。
眼下没有克数称,各种香料要放多少只能看着来。
余小满谨慎地倒入香料,又严谨的取出来几颗,以确保配比合适。如此重复了好一会,才拿起了石杵。
研磨香料是个机械重复但需要耐心的活。
而余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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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思维跳脱的人,手上动作不断,但思绪已经翻了好几页了。
刚刚在路过猪肉铺的时候,看见了一桶新鲜的猪下水。很显然京城百姓对猪下水的接受程度并没有那么高。
猪杂是个很好的选择,家里现在也不缺香料。
只是处理起来会很麻烦,而且香料究竟能不能压住内脏里的浓厚的味道,也需要先做尝试,没那么快的可以直接拿出来售卖。
不过猪杂煲还是很香的。
这么想着,竟有些嘴馋起来了。
余小满目光晃了一圈后,落在了桌上的豆腐上。
她突然想到,昨日翻来找去,在屋内找到的两口坛子。
打开一看居然是豆瓣酱,据唐瑛所说,是前段时间余大河刚从川蜀带回来的。
豆瓣酱中又以郫县豆瓣酱最为出名,这地理位置对上号了。而这能叫余大河千里迢迢的带回京城的,一定是好东西。
石臼里的香料已经被研磨的细碎,余小满当机立断,决定煎个豆腐给自己解解馋,也好叫唐瑛尝一下她的手艺。
正好院子里的缝隙处也被唐瑛见缝插针的种上了香菜和芹菜。
这两种从中亚传来的作物,已然进入了寻常百姓家了。
香菜芹菜切段,生姜切片,又将蒜头切成末,便起锅下油。
家里是不缺油的,因为先前那一批被官府押送回来的黄豆并没有找到售卖的方法,只好全送去榨成豆油了。
这么一看,家里除了没钱,倒也是什么都不缺,只要不欠钱的话,根本饿不着。
炸好的生菜香菜芹菜,是要捞出来的,再倒入蒜末炸至酥黄。
等到豆瓣酱接触到热油的一瞬间,呲啦作响,香味也瞬间被高温激发出来。
咸香浓郁,横冲直撞地往鼻尖窜。
这是人本能的对咸味的渴望和对香料的喜爱。
余小满边搅拌着,边细细闻了闻,确保这个味道和她想象中差不多后,方才松了口气。
加入刚研磨好的五香粉,最后在沿着锅边缓缓倒入一碗水淀粉,这秘制酱料就算成了!
不管是炒菜还是炖菜,都可以加上一勺用作调味。
所以余小满特意多熬了一些,装进陶罐里封口,能吃上好一会。
忙完这些,余小满已经满头大汗。
但秘制酱料的香味让人亢奋,她顾不上歇息,前前后后找了一圈的锅。最后盯上了铺子里用来炸黄豆的大锅。
虽不是平底锅,但底部已经比一般的锅要平整了。并且口径够大、又够高,不会随便溅油。
余小满仔细看了一圈,感到非常满意。
只是她估摸着自己搬不动大锅的,索性将油和酱料都抱到了铺子里。
铺子门大敞着,时不时有过路的行人被铺子里的动静吸引,投来好奇的目光。
但余小满此时哪还顾得上旁人的目光,她的一颗心都黏在了豆腐上了。
切成长方块的豆腐下锅发出“滋啦”声响。
用长筷拨动的时候,能感觉到豆腐逐渐的定型,表面浸在油里,慢慢变得金黄、焦脆。
余小满很享受这个变化的过程,是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以至于有人直接进了铺子,她都没有发现。
直到那人开口:“小满?”
6. 香煎豆腐
余小满一惊,倏得抬起头来。
却见孟舒玉站在铺子里,挎着一个小竹篮,微微蹙眉,看向她的眼中有些担忧。
余小满咧嘴一笑,大大方方地打招呼:“孟姐。”
“刚把子安送去书院了,他说昨个瞧见了商队那一伙男人往你家后院去了。”
孟舒玉将篮子放在一旁的长凳上,目光落在余小满的身上。
“唐瑛说你磕到头了,是不是和他们有关系?”
这语气神态虽看着淡,但和昨日的唐瑛是一模一样。
余小满只觉得心头被一抹暖流填充地满满当当的,她立刻放下手里的长筷,柔声解释。
“是我自己磕到的。他们没对我做什么,只是我兄长在外面欠了点钱,说几句好话,那大哥就多给了我一点时间筹钱。”
说了几句……好话?
孟舒玉不敢想象自己听到了什么,虽知道余小满性格不同于从前,当她仍无法想象余小满说好话是个什么样子。
只是不等她反应,铺子门口传来两声极为轻蔑的嘲笑声。
只见一个身着藕色齐胸襦裙、身材圆润的中年女子,和戴幞头、身着圆领襕衫的半大青年站在了铺子门口。
他们侧着身,像是偶然路过,听见余小满的话后才停下脚步的。
铺子地势略高一些,门口有几方台阶。
可即使站在台阶之下,他们二人的目光依旧高高在上,并未因为高度在气势上落后半点。
“多给你点时间有什么用,整天端着股架子,就你卖这炸黄豆,再给你多少时间都还不上几十两的债。”
那女人睨了余小满一样,目光如同荆条一般带着刺,上下在余小满身上划拉着,眼中满是挑剔。
而后像是得出什么结论一般,她轻笑一声:“装什么清高,最后还不是求着要嫁人。”
???
余小满满脸疑惑,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她什么时候求着嫁人了?她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她的沉默,像是鼓舞了那中年女子身后的青年。
只听见他朝着余小满一拱手,声音嘶哑,语调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小满姑娘你莫急,你我二人是缘分未了,你先前羞怯,小生宽宏大量,是能够理解接纳……”
这变声期的公鸭嗓,这满口文绉绉的话,听得余小满太阳穴直突突。
她干脆利索地打断:“谁跟你缘分未了?”
大概是声音太过洪亮、语气又十分强硬,青年怔了一瞬,满眼不可思议瞪大眼睛。
“有病去回春堂治,少在我铺子门口发疯!”
余小满说完,一把抄起靠在一旁的大扫帚,佯装扫地的样子,实际上挥出的每一下都目标明确,直奔那青年而去。
这二话不说直接动手的彪悍作风,给青年急得像河塘里出水的青蛙一般,狼狈地窜到一旁。
他嘎嘎直叫:“粗鄙!粗鄙!”
一旁的那妇人急得叉腰骂道:“你个小女子不要不知好歹!我儿来日金榜题名,你就是想求,都摸不到我家门槛!”
余小满懒得跟她废话,她站在台阶上,一手杵着大扫帚,一手指了个方向。
“回春堂往这个方向走!可别走错了!”
这动静不小,过路行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甚至手头没有急事的,已经停下脚步来张望了。
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这对母子显然比余小满更要面子。
他们脸上的脸上青红交加,羞愤和厌恶相互交织,还是咬牙切齿地低头快步离开了。
望着那有些狼狈的背影,余小满长舒一口气。
她当然想知道这两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为什么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又怎么知道余大河欠钱的事情。
只是她将唐瑛的话记在心里,怕说多错多。用了最干脆果断的方式驱赶走了二人。
可一回头,就见孟舒玉的一双美眸瞪得圆润,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和错愕。
余小满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她有些慌张无措地放下扫帚想要解释,却听见锅里传来清脆的两声“噼啪”声。
“我的豆腐!”
这会哪还顾得上孟舒玉有没有起疑心,余小满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灶台前,抄起了长筷。
好在油倒的够多、火也并不是很大。
将豆腐翻过面后,并没有令人担心的焦黑,而是在边缘咕噜冒泡的热油中,煎出了一层金灿的脆壳。
筷子轻轻拨弄,能听见酥脆的沙沙声。
这简直是世间最美妙动听的声音!
余小满长舒一口气,没等她想好要怎么应付孟舒玉,就听见她细声细语地询问。
“小满,你是不是没想起来这两个人是谁啊?”
唐瑛早上刚解释过余小满摔了脑袋反应有点慢,孟舒玉非常自然地便接受了这个情况,轻声给她解释起来。
“那是赵婶子和她儿子赵岗,住在后面那条街。她儿子还算有点出息,自己考上了国子监。自那之后,赵婶子就不拿正眼看人了。”
原来那个公鸭嗓青年身上的幞头襕衫,原来是国子监的“校服”啊。
“那赵岗先前对你有点想法,被你和唐瑛拒绝了两次之后,便恼羞成怒了,他们一家行事作风便是如此,你莫要放在心上。”
在余小满出声打断赵岗的时候,孟舒玉就想要伸手护住余小满了。
毕竟从前出面阻拦拒绝的人一直都是唐瑛。
余小满为人太过于正直守礼,满腹经纶和国子监的三五个书生尚有一战之力,可碰上赵婶子这种不讲理的,谁越想要体面,谁便就落了下风了。
谁曾想余小满就这样直白果断地出手了。
这惹得孟舒玉还有些愧疚起来,唐瑛不在,她竟也没能帮上余小满什么。
“原来如此!”余小满恍然大悟。
难怪那二人一副施舍的姿态,怕是不知道从哪打听来余大河欠债的消息,想要趁人之危呢!
“多谢姐姐告知我。”余小满指了指锅里的豆腐:“你来的正好,稍等片刻,马上就可以出锅了。”
孟舒玉推辞:“不用了,你是要拿出来卖的,怎么好叫我先吃了去。”
“我不卖的,只是想试一试刚调配的酱汁的味道,解解自己的馋瘾。”
余小满生怕她就要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一旁已经备好的酱料倒进锅里。
“真的不……”
孟舒玉话说到一半,便被这酱汁入锅的声响打断。
她再想开口拒绝,竟不自觉想咽了咽口水。
太香了,实在是太香了。
是那种直冲人天灵盖而去的味道,叫人觉得眼前一亮。
香辛味激得人精神都猛得亢奋了起来,忍不住深呼吸两口感受这浓郁味道的香。
孟舒玉自觉并不是口腹之欲很强的人,平日里饮食清淡,并无特别的喜好。
但此刻,置身于这锅咕嘟冒泡的煎豆腐之中,她发现自己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甚至视线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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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不受控制的往锅里落。
这一锅豆腐,实在是太漂亮!
只见余小满拿起锅铲,将豆腐铲到盘子里的同时,也捎带了一些浓稠油亮的汤汁。
“快尝尝!”
余小满的眼睛很亮,赤诚又充满期待。
这让孟舒玉感到陌生,但转瞬之后,又觉得无比亲切。
从前总觉得和余小满说话会有压力,在这样明显读过书的人面前,若是说错话、失了礼节,总叫人觉得是很冒昧的事情。
但现在还真像是寻常的街坊邻居那样,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变得亲密很多。
再推辞下去,倒也不合适了。
“那就多谢小满了。”
孟舒玉接过盘子后道谢,这一盘豆腐分量不少,显然是将孟子安的那份算上了。
街坊邻居之间互送刚烹好的菜,是很寻常的事情。
只是这菜是从余小满手里接过来,还真是头一回。
而且捧在手里之后,那香味越发的浓郁,像有一双爪子在人心头直挠挠。
她拿起筷子,夹起最上面的豆腐。
表面原本焦脆的外壳吸收了酱汁,牙齿碰到的一瞬间,酥脆却又柔韧。不等人反应,舌尖便陷入了凝脂一般柔软的豆腐之中。
酱汁是微辣的,像是在舌尖点了一把火,却又被绵软清香的豆腐轻轻安抚。
这般极具冲击的味道,在云端和炽热泉水之中仿佛地徘徊挣扎,直叫人回不过神。
等到孟舒玉反应过来,已经不知何时吃完了这一块煎豆腐。
她感慨道:“小满,你有这手艺,卖什么炸黄豆啊。”
孟舒玉并不很能吃辣,她脸颊微红,薄唇更是变得绯红。
余小满忙从陶壶之中倒了凉水,递了上去。
“我先前带子安去醉仙楼吃过一回那炙肉,我真觉得不及你的豆腐美味。”
大豆制品向来都是仿制肉类的第一选择,只是这般直白的夸赞,叫余小满实在是有些惊喜。
没有厨子不爱听别人夸奖菜的。
余小满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嘴角就已经快要咧到耳根了。
“你可以考虑考虑卖这煎豆腐,当真是叫人觉得眼前一亮。”
卖……煎豆腐?
这话像是从云端射出的箭簇,截断了全部的思绪。
寂静一瞬之后,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余小满只觉得眼前突地一亮,似乎是豁然开朗了起来。
见她两眼发直地愣在原地,孟舒玉便轻声开口道别,不再打扰余小满思考。
孟舒玉走后好一会,余小满才缓缓回过神来。
屋内因为生火了的缘故,实在是有些热得发闷。
她给自己夹了片豆腐,一手端着碗,一手握着筷子,坐在了铺子门口的台阶上。
恰好屋檐投下阴影,青石板的台阶不至于烫得坐不下人。
风迎面吹来,虽夹杂着烈日的温度,却也驱散了身上的暑气。
余小满本一身汗,被这风一吹只觉得浑身凉快,舒服的直眯眼睛。
她夹起豆腐,细细品尝了起来。
不得不承认,孟舒玉的豆腐,却是有过人之处,柔嫩清爽,没有一点豆腥味不说,甚至还带着股清香。
这豆腐像是上好的极品宣纸,方才能完美地呈现出香料酱汁浓墨重彩的笔墨。
酱汁的味道也刚刚好……
余小满正思考着要不要改动一下酱汁的配方,眼前却晃过玉色的一角襕衫。
7. 第一桶金
余小满还以为是赵岗那厮回来发疯了。
她将筷子往碗上一摞,伴随“啪嗒”一声脆响,气势汹汹地站起身来。
可对上的确是一双圆润到有几分稚气的眸子。
甚至脸颊的线条也格外柔和,同样的襕衫幞头,穿在他的身上就赏心悦目许多,看起来就是一个完全人畜无害的少年。
再仔细看,他身上的襕衫缘边是藏青色,和赵岗襕衫上的天青色还有个深浅之分。
“小满姑娘?”
那少年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他的嗓音清亮,显然是还没有到变声期。
余小满这原本都已经酝酿好的火气,一时间没了地方撒,她只好急忙全都咽下,佯装无事发生扯出一个笑来。
“小公子。”
余小满对熟面孔,只有些隐约的记忆,有唐瑛在是无须担心。
现在唐瑛不在,她得非常努力的思索上一会才能想起点什么。
刚刚赵岗母子来得突然,压根没给她思考的时间。这面会对这少年,倒是很快想起了些东西。
是她炸黄豆为数不多的熟客之一,是个家世不错的小少爷,似乎是叫罗文。
家中长辈品阶挺高的,具体是什么余小满也没想起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光是从小厮的衣着,就能看出家境不凡。
余小满非常自然地问道:“今日怎么没乘马车啊,这个点去国子监赶得上画卯吗?”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打了罗文一个措手不及。
来买这么多回炸黄豆,可从来没有听余小满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
他只觉得十分新奇,又生怕余小满在套他的话,答的有几分小心翼翼。
“胡博士不在书院里,今日不点卯,也没有课。”
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老师不在、早八不点名、只自习更好的事情!
余小满笑道:“那真是不错!”
这就绝对不是余小满能说出来的话了。
罗文一皱眉,顿时警惕起来,问道:“你难道不应当劝我,人当修身自省、惜时勤学?”
“那人也不能一辈子修身自省吧,活得也太累了一点。”
余小满知道他定是要质疑,便抬起手,指尖点了点太阳穴:“磕了一下脑袋,想开了。”
她越是坦荡,引起的怀疑就越少。
罗文确实也就只是惊奇了一会,感慨了两声“想开了也挺好的”,倒也没再追问,而是盯着余小满手里的碗看了过去。
“刚就想问了,什么这么香?不像是炸黄豆的味道啊!”
他说着还不断往里探头,企图看清楚灶台边摆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今日没有炸黄豆。”余小满摆摆手,将碗口碗外倾了倾,给罗文看碗里的半块豆腐:“这是煎豆腐。”
酱汁在阳光下泛着光亮,缓缓沿着豆腐表面炸得金黄、又吸饱酱汁的沟壑流淌。
罗文顿时便挪不开目光了,他开口:“怎么卖?!”
刚有要卖煎豆腐的想法,这食客便送上门了。
就没有生意送上门还不做的道理,余小满大脑飞速运转,当机立断地定了价。
“五文一块,十文三块。”
这个价格是偏高的,毕竟十文钱都能买上一斗米、或者四五个煮好的鸡蛋了。
豆腐看似不值钱,但香料的价格实在是不便宜,醉仙楼的一串炙鸡就要十几文,她这么定价,倒也不算黑心。
更何况,因为是自己吃的缘故,一块豆腐足有余小满半个手掌大,算得上是实诚了。
罗文没有立刻决定,他思索了一会:“先来一块,我尝下味道。”
这个定价看似只是余小满随口提出来的,但罗文很快就意识到了其中暗藏玄机。
充分的利用食客想要花更少的钱买更多东西的想法,原本五文只能买一块,但你只需要再花五文,就能买到两块。
同样的价格买双倍的东西,绝大部分的食客应该都会选择后者。
他再看向余小满的眼神已经有些变了。
不仅饱读诗书,在做生意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巧思,当真是不一般。
余小满并不知道罗文在想什么,她夹了一块豆腐放到白瓷小盘,询问:“现在就吃?”
在罗文点头后,她便取了一双干净筷子,一并递了上去。
而后又忍不住询问道:“你难道不觉得,买三块更省钱一点吗?”
“比起省钱,我更在乎好不好吃。”
罗文说完,便夹起豆腐送入嘴中。
他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而后拧着眉头,竟一边咀嚼,一边闭着眼睛沉思了起来。
一直到吃完整块豆腐,罗文才猛得睁开眼睛,将碗筷放下后,立刻朝着身后的小厮招招手。
小厮立刻掏出荷包。
“还有多少煎豆腐,我全都要了。”
余小满的动作一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锅里的豆腐虽不多,却也还有将近十块。
这么大的豆腐,她吃上一块就已经半饱了,这少年怎么可能一口气吃下那么多。
“不差钱也不能胡吃海喝吧”
“我要带去国子监和同窗一块用。”
大概是这豆腐实在合胃口,罗文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话也多了起来。
“家里的菜清淡,馔堂为了照顾博士们的口味,也是真的寡淡。你的炸黄豆用得香料是全长安最好的,最适合茶余饭后给嘴里添点味道,这豆腐更是不输给醉仙楼的炙肉。”
余小满当即便明白了,这少爷也是个懂吃的人。
在如此众多香料初兴起之时,便能品出好坏区别来,这是绝对的天赋了。
只见小厮将手里提着的匣子放下,直接打开了最上面的盖子。
余小满定神一看,这竟是个食盒。
甚至似乎还有加热的功能,一打开,热气直往上冒。
“少爷,没有空碗了。”
“把糖糕拿出来。”
小厮动作极快,不等余小满反应,便已经将雪白柔嫩的糖糕全都夹到了店里的盘子上。
“糖糕就送给小满姑娘了。”
不等余小满推辞,罗文又笑道:“我很喜欢这煎豆腐,你接着卖下去,定能赚大钱。这以后的哪日我若是来晚了,还望小满姑娘记着我这老主顾的人情,替我行个方便,留上一份。”
罗文年纪轻轻,讲话可实在是周到。
话里话外也没给余小满留什么拒绝的机会。
这般人情往来,也是常事。
余小满笑着送走了罗文后,才去收桌上的钱。
整整五十文,甚至还给凑了个整。
铺子里暂时也没有生意可做,余小满欢呼一声,脚步轻快去取来了钱匣子。
炸黄豆是小本生意,每日都只会入账一些零碎的铜板。负责管账的唐瑛会在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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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晚上记好账后,将钱收好。
在长安城的第一桶金,实在是比想象中来得快些。
端着大锅去后院清洗,用丝瓜瓤搓着锅的时候,余小满才突地回过神来。
做着豆腐的初衷,不是叫唐瑛尝尝她的手艺吗?
这真的掉进钱眼里了,居然没想着给唐瑛留一点。
虽相处不久,但余小满真的能感觉到,唐瑛对她非常的照顾。
事无巨细,却又非常照顾她的想法,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覆盖到了。
一时间,赚钱的兴奋被愧疚所取代。
今日也没法再去孟舒玉那卖豆腐,余小满只好将糖糕端去院子里,准备一会等唐瑛回来了一块用。
在经过铺子时,她突然发现板凳上多了一个篮子,用微微泛黄的纱布盖着。
应当是孟舒玉留下的。
余小满好奇地掀开来,满满一篮子是微黄长条片装的豆制品,褶皱重叠,边缘微微蜷曲,表面泛着油光。
腐竹!
她顿时眼前一亮,心中有了想法。
……
国子监。
罗文提着硕大的食盒,脚步匆忙的穿过长廊。
国子监并不允许小厮进入,他提着食盒,远远看见馔堂,便已经出了一层汗。
这会已经不少监生三三两两往馔堂去了,但罗文在路过馔堂门口时,脚步未停,而是拐进一旁竹丛下的石子小径。
石子路旁草木葳蕤、苍翠的碧竹投下一片斑驳的绿荫。
小径的尽头是朱柱飞檐的六角小亭,四周围青石栏槛,中间有一方石桌。
不知从何而来的潺潺泉水声,应和着飞檐下悬挂的玲珑瓷铃发出的泠泠金石音,顿时驱散了燥热。
这本该是读书论经极好的一个地方。
可小石桌不见书卷笔墨的踪影,却桌上的碗碟饭菜,摆得满满当当。
三五个少年百无聊赖地倚着青石栏槛,不知是谁眼尖,看见了快步走来罗文,大喊道:“罗文兄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挺直脊背,面上的懒散一扫而光。
“你怎么才来啊!”
“我都快饿昏过去了,宋乾都忍不住要去馔堂吃那寡淡的菜去了。”
“少胡说八道!我可一直等着罗文呢!”
少年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辩着,可手上动作却一点不慢,有人接过了食盒,有人端起了碗筷。
国子监的馔堂并不能加热监生自带的吃食,各家的下人便会估摸着时间将饭菜送到国子监门口。
罗文与他们几人自幼相识,便就搭个伙一块在这静谧处,共用各家带来的饭菜。
今日也是几人都说想吃罗府那新来的南方厨子拿手的梅菜肉和蒸糖糕,罗文才费劲地提了这么大一个食盒过来。
“你们几个,又说要吃糖糕,又说要吃炸黄豆,我先是在家等糖糕出锅,又要上街去买炸黄豆,哪有这么快!”
罗文摆摆手,接过了一旁不知谁递来的碗筷。
“不过没有糖糕,炸黄豆也没买着。”
此话一出,小亭子里顿时响起哀嚎声。
“为何!为何!”
“是你家厨子不中用了,还是那炸黄豆的小满姑娘转了性了?!为何都没有!”
“诶!”罗文充耳不闻这些抱怨,他将煎豆腐端出来,放到小桌的正中央。
“你说对了,这小满姑娘啊还真转性了!!”
8. 研发辣条
他们都是认识余小满的,余小满的炸黄豆确实好吃,再者,他们所有人私下里讨论过,一致都觉得余小满不是一般人。
怎么说他们几人也都是朝中官员家的子弟,自小便请了西席开蒙,如今在国子监求学,将来也都是要入朝为官的。
而余小满一开口,竟有种和他们是一路人的感觉。
从小便识字学规矩,十年如一日的不停歇地提笔、阅读。
书墨的味道早已经完全浸染到了发丝之中。那些纸上的文字和规矩,更是已经深深篆刻进了骨子里。
余小满从未提过她的过去。
可罗文偶尔会觉得,余小满的西席先生或许比他家为他请的先生,或许要更有学问,同样也更为严苛。
如今贸易繁荣,思想开放许多,虽不至于将女子禁锢在家门之中,可要将一个年纪尚轻的姑娘教成这个样子,绝对不是家世一般的人家能做到的。
朝中并未有哪位大儒姓“余”,虽不知她究竟师从何处,可关凭她平日里的谈吐礼仪,众人完全不敢因为她现在只是个卖炸黄豆的商贩,而流露出丝毫的轻蔑和高傲来。
更何况,那几个纨绔去骚扰卖豆腐的孟娘子那事,在国子监里也传开了。
胡博士将这几人用作反面例子,特意警告过他们这些有家世背景的荫监生不要惹事生非。
当今圣上即位后极力在解决已经隐约暴露出来的冗官问题,也极其重视科举,强调学风端正。
科举虽依旧严苛,但各地新增不少书院,不少普通人家的孩子都能得到一个机会。
如此一来,在削减了恩荫入士的名额后,那些纨绔们,甚至可能会比孟舒玉的儿子还要晚一步入朝为官。
一个卖豆腐的年轻寡妇的儿子,能叫胡博士拿出来做例子,这下是谁也不敢随意轻易轻视街边的商贩走卒了,每个人都埋头盯着自己的学业功课去了。
少年们神色各异,罗文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指了指面前的豆腐,招呼道:“尝尝她的新菜。”
“她不是只会炸黄豆吗?”
少年们嘟囔着,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夹起一块便往嘴里送去。
食盒的底部装了碳用以保温,因此,豆腐现在还冒着热气。
只是表皮到底是不如刚出锅的时候那般脆,却因为浸透酱汁,更有韧性,配合着依旧鲜嫩的内陷,别有一番滋味。
酱汁味道浓香,微微的辣味好似火苗在舌尖跃动。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罗文一样,分辨出香料的好坏,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是一阵一阵翻涌着将人包裹的刺激。
耳边好似响起西域悠扬小调,直叫人恍惚一瞬自己身在何处。
能一起吃饭的人,口味都相似。
少年人喜好辛辣,尝到这个味道的瞬间,眼中便持续迸发出光亮。
罗文反应最快,即使已经尝过味道了,他依旧还是被惊艳到了。
在其他人还在细品的时候,他已经三两下将豆腐塞进嘴里,边咀嚼着,边伸出筷子。
他的动作立刻让周围的少年反应过来,纷纷朝着他投去谴责的目光,可每个人的动作却是一点不慢,紧随其后齐刷刷伸出了筷子。
小亭中的众人忙着咀嚼,并无人任何人开口说话。
一直到最后一块豆腐落入罗文碗中,方才有人长舒一口气,替所有人发出感慨。
“这实在是太好吃了。”
开口的是鸿胪寺卿家的幼子宋乾,因父亲官职的缘故,他对胡人商队带来的东西,比同龄人更要了解些。
“我听那胡人私下里说,京城没人用得好他们带过来的香料,真该让他们尝尝这豆腐!”
一旁礼部侍郎家的长子王思文插嘴道:“胡博士今日进宫,便是商讨和胡人商贸有关系的事情呢。”
这事罗文也听说了,胡人的商贸团队不断入京,华夷交往不断密切。胡人对原先商贾税收的律法规定略有些意见,不断地通过鸿胪寺向上争取着变革。
胡博士专修律法,此去应当就是为了此事。
宋乾端着碗冷哼一声:“这若是真免了抽解和市税,又降低了关税,岂不是把门打开任由胡人进来捞钱吗?”
这事不仅朝中议论纷纷,国子监内的监生们也都各有看法。
有人觉得是好事,促进贸商贸发展。有人并不看好,觉得不利于京城本土商贸的繁荣。
众人各抒己见,私下里没少为这事争执。
眼看气氛陡然间严肃起来,罗文拧着眉头,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白米饭。
他光是吃豆腐就已经是半饱了,如今再看别的菜,只觉得寡淡地提不起兴趣。
商税一事,双方的意见已经听了很多,但罗文现在有更关心的地方。
“你们说,若是真的修了律法,小满姑娘的生意,应该不会受影响吧……”
这是从前完全没有设想过的角度。
宋乾砸吧了一下嘴,有些意犹未尽那鲜香至极的味道:“我从前尝过胡人商队厨子的炙肉,到还是小满姑娘的手艺更合我胃口。”
罗文放下筷子,长叹一口气。
分明是已经吃不下什么了,却还是惦记着那豆腐,只觉得心痒痒,恨不得再吃上几块。
竟真有一家铺子,叫他惦记至此。恨不得放下课业,去再买上一份。
他只是想想,可有人却已经付诸行动了。
“小满姑娘光是炸黄豆可真浪费了好手艺,我们可得多照顾她生意,哪怕胡商真的大批涌进京城了,也得让小满姑娘的铺子开下去。”
宋乾话音刚落,就已经等候不及,像是被自己的一番话鼓舞到了一般,立刻放下碗筷直接站起身来。
“我现在就再去照顾小满姑娘的生意!”
罗文一怔,刚想要去拦,却见一直沉默不语的武子弈站起身来,竟紧随着宋乾踏出亭子。
这下罗文是真的傻眼了,他们几人之中,就数宋乾性子最急,有什么事都冲在前面。
可武子弈的性格却是和宋乾完全相反的。
武子弈是监察御史武城的独子,家风严谨,自小就被告知要谨言慎行、
武子弈可不像是会跟着宋乾凑这般莽撞往外冲的人,他用膳一向细嚼慢咽,刚刚也一直低头吃饭,并没有参与到讨论中来。
这会突然站起来,吓了罗文一大跳。
“你们干嘛去啊!子弈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罗文的手搭住武子弈的肩膀,却在他转头的一瞬怔住了。
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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弈的眼眶有些泛红,目光湿漉漉的,有些怅然和脆弱。
“你……你怎么了?”
武子弈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语气却依旧坚定:“我得去找小满姑娘!”
这豆腐,确实好吃到叫人止不住惦记,但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吧。
宋乾皱着眉刚想询问,却听见竹林后传来一阵轻微动静。
他倏地转过目光,只见一人从竹林后款步走出,朝着他们拱手。
“偶路过此处,听见几位同窗提到了小满姑娘,可是那三元坊卖炸黄豆的那余小满?”
襕衫的缘边是天青色的,是外舍生。
这人的脸上堆着笑,因为太过于用力,看起来极其不自然。
罗文定睛一看,此人他是认识的,虽是平民出身,刚入外舍也并没有多久,却极其热衷于在一些荫监生和博士面前露脸。
叫什么来着……
似乎是叫赵岗。
宋乾并未想的那么多,他直接应了一声:“是啊。”
赵岗的眼前顿时一亮,脸上的笑更甚几分,近乎有些谄媚了。
“那真是巧了,我与余小满的关系可不一样,不知诸位仁兄有何事寻她,我或许能帮上一二。”
——
唐瑛提着米袋子拐进巷子里的时候,便闻到了一股从未闻到过的复杂香味。
非常复杂的香味,辛辣刺激,且极具进攻性,好似千军万马迎面飞奔而来。
越往家门口走,这香味便越浓郁。
唐瑛推开门,便看见余小满正满头大汗地蹲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一口锅。
听闻动静抬起头来时,她嘴唇油亮,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绯红。
一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先是吸了一口冷气。
唐瑛心下一惊,将手里的米袋子一扔,甚至顾不上卸下肩上的背篓,三两步便冲到了余小满的面前。
“姐!”
余小满双手端着一口碗,递到了唐瑛面前。
她的眼眸很亮,洋溢着唐瑛从前未曾见过的光彩。
“这……这是什么?”
唐瑛强行压下了情绪,顺着余小满的动作,接过了递来的筷子。
“孟姐送来的腐竹,我用凉水浸泡透了之后,再沥干水分,下锅稍微炸了一下后,淋上了混合的香料。”
当下腐竹的吃法,大多放是在冷碟或者炖菜中。
因为本身只有豆制品的清香,在经过烹煮后,能非常完美的吸收汤汁的味道,使腐竹本身具有多种可能性。
余小满本想煮一锅红烧肉,炒个糖色,再将肉炖煮地软烂,将腐竹一并放进去用大火收汁。
红烧肉里腐竹比肉还好吃,满是浓郁汤汁的香味,却一点也不肥腻,十分下饭。
可当她将浸泡的软趴趴的腐竹从水中捞出来的时候,却又改变了想法。
很显然,不管是能吃辣的罗文还是不能吃辣的孟舒玉,对煎豆腐的评价都非常的好。
这般辛香料的调味,在长安还有很广大的市场。
既然手头不缺油、又有那么多的香料和干辣椒。
有一个大胆的念头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为什么不试试辣条呢?
9. 开张前夕
唐瑛用筷子夹起一块腐竹,仔细端详着。
腐竹在油炸前,便已经被切成了小指长短。因为泡发后又煎炸炸,焦黄的表面略微膨胀的气孔,油亮的红油卷着已经研磨成粉的香料和白芝麻,将腐竹裹得严实。
光是闻着便觉得被全身都被着鲜香的辣味调动了一般,天地间的万物都黯然失色,只剩下筷子夹住的这一根腐竹,在散发着油亮的光彩。
虽之前就有尝过辣椒的味道,但这般猛烈浓郁的香味,还是第一次体验。
唐瑛咬了一口。
外壳酥脆,和牙齿接触到的瞬间甚至可以感觉听到清脆的声响。
椒麻鲜香,诸多香料在油脂的作用下交融汇合,叫人根本失去了分辨的能力,那千军万马似是在口中直接交战了一般,极具嚼劲的口感让人止不住得热血沸腾。
那看着骇人的红油,并没有想象中那种辣到不可忍受的地步,那舌尖燃起的一团火,让唐瑛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于西北的大漠,被炽热滚烫包围。
那回味而上的甜味,却又让人跌进了柔软的床榻之中,在炽热骄阳之下,身下柔软,身边是无数蒙面的俊朗男人,身披轻纱,双手奉上甘泉……
这实在是……太具有冲击性的味道了。
唐瑛长舒一口气,额间出来一层薄汗。
“如何?”
唐瑛意犹未尽,语气有些恍惚地轻飘:“这怎么会有这般丰富的味道?”
食品调味的基调为酸、甜、苦、咸。
同时使用了两种以上的味道,会比单独使用一种味所呈现出来的效果要更好,呈现出来的效果是相乘而不是相加的。
而甜味和咸味又有很强的对比效果,本是咸味的调味中,加入白糖,味之间的对比作用,使得甜味和咸味都更加的强烈。①
在煲汤的时候稍稍加盐或者糖,来增鲜提味,便是如此原理。
但辣条这种口味浓郁的食品,更是直接将味与味之间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
余小满从前上学的时候,辣条便有甜咸口之争。
有人喜欢甜口的,有人喜欢咸辣口的。
但不管是哪一种,甜味都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存在。
考虑到长安百姓对辣椒的阈值,余小满并没有放很多的辣椒,只是用红油增香,另外用了大量芝麻,来增添香味。
她自己从小就吃辣条,从小时候偷着吃,到长大了光明正大的吃,各式各样辣条也算尝了个便。
如今这条件,能凑上这几种香料已经是天时地利,到底是没法用上科技和狠活,这纯天然的辣条,并没有给余小满带来很强烈的感触和冲击。
好在唐瑛的反应还是很明显的,她甚至没有多问什么,又夹起了一筷子。
“姐,这是是孜然口味的,没有那么辣,你试试。”
辣条吃的就是这个调味,余小满一上午一点也没有闲着,少量多次的调整了很多次香料的配比后,勉强调配出来这两个味道。
孜然味辣味不重,但辛香却一点也不少,因为没有了那舌尖着火一般刺激的辣味,反而叫其他香料的味道有了纵情发挥滋味的机会。
余小满何止是变得鲜活了,她展露出来的行动力,超乎常人的想法和在味觉上的天赋,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思绪至此,唐瑛抹了一把淌下的汗,抬起目光。
只见余小满有些茫然地站在锅灶前,一个劲地挠着脑袋,颇为苦恼的样子。
唐瑛凑过去一看,锅里简直是惨不忍睹,大米连成一片焦黑的锅巴。
这倒不像是有她这般厨艺的人能煮出来的米饭。
也罢,煮饭这种事,余小满干不好,完全可以交给她的。
何况,家里还有罗文留下的糖糕。
余小满将早上如何赚得第一桶金的细节讲唐瑛听。
“罗文啊,是大理寺少卿家的孩子。”
唐瑛咬了一口糖糕,示意余小满快吃。
“他年纪不大,却是个老饕。他家里的厨子也确实厉害,这糖糕比外面卖的要好吃。”
糖糕雪白,内部充满气孔,绵软又微甜。
俩人用糖糕就着香辣腐竹,随意炒了个素菜,边吃着午饭,便商量着铺子事情。
“已经有了想法,那就得尽快开门做生意了。”
余小满扒拉了两口饭,边翻阅着账本。
“豆腐本身的味道还是很重要的,我想去问问孟姐,能不能我们把豆子送过去,叫她多给我们也做些豆腐。”
“怕是不行。”唐瑛打断她:“孟姐的摊子开得早,天不亮就起来了、每天卖的,就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若是强行找她帮忙,怕是会打乱她和子安原有的作息。”
这倒是,余小满点点头,她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豆腐的事,我再去和孟姐商量。腐竹的味道倒是大差不大的,孟姐那有,但估计不多,得再去买些。”
“腐竹这东西也放得住,干脆去多买一些好了。”
除了腐竹,还有豆皮也是需要采买的,余小满不会用算盘,并未插手记账的工作。
她只说了贩卖的分量和预估的数目,具体采买多少,便交给唐瑛根据手头的存款来做决定。
二人在饭后休息了一会,避开了午后最盛的阳光。
一人戴着一顶草帽,背着背篓,锁好门后便朝着城西的豆腐摊去了。
唐瑛本不想带着余小满,烈日灼灼,担心她受不住。
可架不住余小满根本闲不住,她对长安城依旧充满好奇,不管是沿街建筑还是摊贩店铺,她都恨不得驻足研究一二。
只是在附近逛逛,已经不能满足余小满了。
俩人一路走走停停,一连去了三家豆腐铺子,这才买够了唐瑛计划腐竹和豆皮的数量。
余小满拽了拽勒肩膀的背篓袋子,有些担忧了起来。
“这太多了吧……”
腐竹这种轻飘飘的东西,居然都能感到沉重,她甚至不敢细问唐瑛,到底花了多少钱。
“你应当对你的手艺有足够的信心才是。”
唐瑛挺直脊背,将刚从果子铺买回来的糖塞到余小满手里。
"这就是粽子糖?"
糖如其名,是小小的三角锥形,透明琥珀色的封存着白嫩的松子。西斜的阳光落在其上,氤氲着茶色淡光,好似真的宝石那样美丽。
余小满是被吆喝声吸引住目光的,唐瑛见她这一路走下来有些力竭,便让她在门口站着等,自己进店去买了一小兜子。
连余小满自己都意识到了,唐瑛出门前的担心并不无道理。
她看向自己捏着粽子糖的手,只稍稍在阳光下暴露了一会,便晒得发红,也确实是娇生惯养了些。
“这糖。”余小满把糖塞进嘴里,边嚼着边道:“等还上钱了,我们也可以试着做做。”
做糖容易,只是眼下还是手头紧些急着还债。短时间内,铺子里主打的东西都会是咸辣口的小食,不太能分得出神来研究其他的。
她思绪跳跃,有些想法和灵感只能暂时先记下来。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再做打算。
因为余小满好热闹,喜欢沿着街走。因此回来的时候,她们二人是准备走铺子进的。
铺子在出门前已经锁好了,此时大门紧闭,但门口却站了两个人。
夕阳见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石狮子般,任由行人往来也依旧一动不动的。
“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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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满顿时将疲倦抛在脑后,快步上前去。
台阶上站着的人闻言回头,看见余小满后眼前一亮。
“小满姑娘!”
“罗公子?”
罗文并不凌厉的五官,在夕阳的勾勒投影下,倒是有几分硬朗的样子。
余小满皱眉,有些担忧地问道。
“是煎豆腐有什么问题,不合口味吗?”
将她面色凝重,似乎是误会了什么,罗文忙摆手解释道:“没有没有,豆腐的味道很好。是我的同窗有些事情想要询问小满姑娘。”
罗文身后的少年往前迈了半步,朝着余小满拱手:“在下武子弈,想问问小满姑娘的豆腐里,是不是放了产自川蜀的豆瓣酱。”
豆瓣酱?
这少年一看就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这余大河带回来的豆瓣酱有什么奇妙之处,竟能叫大户人家的小少爷专程在铺子门口等候。
唐瑛打开铺子大门,笑着招呼道:“外面燥热,二位小公子进屋说话吧。”
一进门,尚未坐下,罗文便皱着鼻子用力闻了闻。
一下午过去,屋里的辣条味早就消散的差不多了,可依旧让他闻了出来残留的些许香味。
“这是明日准备卖的,您尝尝。”
辣条这东西,刚出锅和放置一会的区别不大,在红油里浸一会,反而更有滋味。
罗文接过筷子便品尝了起来,而武子弈则看向余小满,双手捏成拳搭在膝头,看起来有些拘谨。
“家父是益州人,从小长大的村子擅长做豆瓣酱,可自他入朝为官后,便甚少回去家乡。可这豆瓣酱的味道,竟同我五岁时陪同父亲回乡省亲时尝到的味道几乎一样!”
“这豆瓣酱,确实是我兄长从川蜀带回来的。”余小满捧着杯子:“铺子明日会卖煎豆腐的,武公子的父亲若是想要尝尝,可以明日来买。”
罗文倏得抬起头来。
“明日便卖?!”他举了举手里的碗:“这个也卖?”
“这叫辣条,也卖。”
罗文被辣得直嘶哈,却斩钉截铁道:“我明日会来买的!”
得了这个答案,武子弈也是松了一口气:“能买着就好,家父出巡地方,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到时候再来打扰小满姑娘。”
送走了他们二人,余小满心里也有底多了。
到底是时间紧迫,来不及再做市场调研了。
而罗文这一看就是在吃上颇有心得的人,不过几根腐竹,便已经恨不得一头扎进碗里,几乎将用膳礼节全抛在脑后了。
甚至走时还问了余小满好多遍,确保明日这铺子是开着的,能买到这新的小食,他才舍得离开。
“这不是连回头客都有了吗?”
唐瑛抱着手臂,倚着门框笑道:“我看这生意能成!”
余小满对自己的所学和食材是有绝对信心的,可她深知,食客的口味才是最无法控制的。
香料尚且刚全面普及,醉仙楼那撒了香料辣椒的炙肉尚且算是走在长安餐饮届最前头了。
那她这辣条,足以算得上是激进了。
广大百姓能不能接受,还得等明日铺子开张后,才能见分晓。
——
因为心里藏着事,即使早早做好准备工作睡下,余小满第二天依旧起得很早。
她晃悠着洗漱完毕后,还是惦记着今日开张的事情。
因为头一天并没有开张卖黄豆,余小满担心为数不多的熟客以为铺子关门不做生意了,也顾不上早饭了,先跑去开了铺门。
谁知刚打开门,一道身影便直接窜了进来。
惊得余小满往后连退两步,一把就抄起了放在一旁的扫帚。
10. 生意兴隆
好在余小满动作不快,在扫帚落下之前,可算是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罗公子?”
只见罗文抬手理了理衣领,朝着余小满拱手道早。
礼数周全、文质彬彬,好似刚刚那个横冲直撞进来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余小满放下扫帚,眼中满是不解。
她眯着眼看了看罗文,又探头看向长街的景象,半天才脱出一句。
“早?”
罗文微微一笑,颔首道:“我来买煎豆腐和辣条!”
这大少爷定是疯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余小满把扫帚往墙边一靠,指了指身后空荡荡的灶台。
“您瞧瞧这,放眼长安城,哪有人一早起来吃那辛辣的东西的?你遭得住你这肠胃也遭不住啊,你的肠胃遭得住,我也遭不住起这么早起锅烧油啊。”
也实在是一大清早被荒唐到了,余小满一股脑把心里话全倒了出来。
“这个时辰是吃辣条的时辰吗?您去国子监多看两页文章,都强过在我这里等辣条出锅啊……”
“好了好了。”
罗文再拱手,服了软。
本以为余小满变了性子,不会再孜孜不倦的劝人向学了。
如今看来,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的,还是无法轻易被抹去的。
被劝学支配的恐惧瞬间窜上心头,罗文生怕她还要继续说下去,抢着开口。
“我昨天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你突然不卖黄豆,是因为家中欠了笔不小的债。”
说这话时,罗文把声音压的很低。
这到底是私下打听了一下别人家的私事,并不太光彩,也不好张扬。
他没多说什么,但眉眼间透露出丝丝担忧。
“所以……”余小满抱着手,只觉得有些好笑:“你是怕我连夜跑了?”
罗文虽是家境优渥,可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几十两的银子,足够压垮一个家了。
京城中这种欠债还不上,连夜跑路的人也不在少数。
罗文昨晚打听完这事后,躺在床榻上,越想越不是滋味。
那腐竹裹着红油香料的味道又悄然之间从回忆里飘了出来,在深夜里格外的诱人。
勾得人惦记的紧,怎么也睡不着。
因此他一早就醒了,在家草草用过早膳,生怕母亲询问,还特意没带小厮,没乘马车,自己一人便直奔着余小满的铺子来了。
“放心放心,我很喜欢长安,不会轻易跑路的。”余小满拍拍胸脯,向他保证:“你先安下心来去读书,我这要准备的东西多,怎么说也得到辰时末才能开张。”
“那行,我已经叮嘱过小厮,让他早些来买。啊,还有一事!”
他先是环顾四周,而后往前探了探身子“你与那叫赵岗的监生相熟?”
“包熟的!”余小满拿起扫帚,挥舞两下演示给罗文看:“他昨日就是这样被我轰出去的。”
罗文往后退了半步,沉默一瞬后才道:“他昨日在国子监和我们搭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与你关系不一般,和你有关的事情找他就行。你可得多注意点。”
这般普信的男子,还真是存在于历朝历代之中啊。
就凭赵岗先前的话,估计他是信心满满觉得余小满指定没招,会开口来求他的。
这不,对外都开始张扬了,拿她给各位大少爷做人情了。
这心思多如蟑螂一般的男子,还真要小心提防着。
免得一个不留神就爬窜到人面前了,还真怪恶心的。
余小满在三保证,好说歹说把罗文劝走后,才回到后院。
唐瑛已经舀好了粥,招呼她过来吃。
因为昨日煮饭的时候没有把握好水和米的比率,余小满被剥夺了煮饭的资格。
她也不恼,乐呵呵地坐下就开始喝粥。
配菜是腌萝卜,细长的一条,在清晨的阳光下隐隐透着光,尚未送进嘴里,便已经能闻到那酸香。
入口更是脆生,酸味刺激着味蕾,人尚未十分清醒,胃就已经叫嚣着空虚了。
“来,你尝尝隔壁李叔家大肉包子。”
余小满接过,咬了一口。
外皮松软,像是一头扎进了晒过的大棉被里。猪肉馅鲜甜,流淌的汤汁浸入表皮里,一口咬下,竟有种爆汁的效果。
长安的街头餐饮主打的就是一个真诚。
一个包子就着腌萝卜喝粥,吃得余小满直接瘫在椅子上,仰着头发起呆来。
“要是每天吃完饭,就能躺着收钱就好了……”
唐瑛都被这翻理直气壮至极的言论逗笑了。
她端着装满浸泡了一夜的黄豆的木桶,在路过余小满的椅子时,轻轻踢了一下椅子腿:“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快起来干活。”
余小满哼哼唧唧地站起身来,去端起了装满豆皮的盘子。
所有准备工作都是提前做好的,包括浸泡腐竹豆皮和研磨香料。
在唐瑛磨豆腐的时候,余小满来来回回将所有的东西搬到铺子里,便开始起锅烧油了。
——
罗府的小厮决明比往日更早的就出门了。
只因他家少爷从昨夜就开始叮嘱他,一定要比平日早些去小满姑娘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摊子,买新上的小食。
这还是头一回见自家少爷如此上心。
少爷是懂吃的,平日里除了读书写字,便专心致志于尝试新的美味食物。
作为跟在他身边伺候的贴身小厮,决明可谓是府上下人最为羡慕的人了。
不为别的,就光是能跟在少爷身后吃上那一口美味,便很值了。
决明虽不懂到底是得多好吃,才值得提前半个时辰出门,但依旧照做了。
小满姑娘的铺子在三元巷的中间位置,恰好在罗府和国子监的中间位置。
决明和往日一样提着食盒走在长街上,突得便闻到了一股极其浓郁的香味。
有些像先前跟着少爷在醉仙楼吃到的炙肉的香味,但比那复杂霸道许多。
鲜香麻辣四字,简直从书页上活过来一般,大摇大摆的在街上飘荡,肆无忌惮地侵占行人全部的嗅觉。
像是千军万马迎面扑来,横冲直撞地梆梆给了人两拳,被打的头晕眼花不说,甚至也没给人反应的机会便被拽住衣襟,连拖带拽地就被押着往前走了。
太香了!实在是太香了!
决明一路走一路嗅着,脚步停顿之时,确定了香味的来源后抬头一看。
这不就是小满姑娘的铺子吗?
再一看,门口乌泱泱竟全是人!
决明心下一惊,忙站进队伍末端。
还好他是真的将少爷的话放在心上了,今日特意提早出了门,要不然瞧这队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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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耽误给少爷送饭了。
铺子门口摆着一块木板,端正的楷体书写了菜目,即使站在队伍末端,也能看得清楚。
“脆皮豆腐、香辣腐竹、香辣豆皮、孜然腐竹……”
所有的东西,都是标价十文钱。
有被香味吸引来的人,站在一旁围观,看见这个标记后,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嘟囔了一句“太贵了”。
但那人也没有急着走,而是站在原地观望着。
无他,只因实在是太香了。
尤其是有些已经买到了的人,直接端着油纸袋子在铺子门口吃了起来。
虽然每个人都吃得直嘶哈,但手上动作一点也不带停,吃得两眼放光、满嘴流油的样子别提多馋人了。
门口等待的人虽多,但余小满的动作很快,她带着一块花色的头巾,衣袖用襻膊束起,半截光洁白皙的小臂裸露在外,动作干脆又利索。
“您好,要些什么。”
余小满将油纸袋子递给食客,熟练地开口,在看见决明的时候,怔了一瞬。
“你是罗公子府上的……”
决明没想到余小满能认出他来,忙道:“我叫决明,招牌上所有的小食都来上一份。”
“你来得刚巧,第一锅豆腐和豆皮就剩下最后两份了。”
余小满拿起长筷子,从锅里夹出豆腐放到油纸袋子里,又撒上研磨好的五香粉。
粉末细腻,稍有风一吹便会飘散,叫队伍前的食客止不住地咽口水来。
罗文也没抗住诱惑,他捏了捏腰间的荷包,犹豫片刻后,指了指一早就拌好的豆皮:“多给我来一份这个吧。”
微微褶皱的豆皮裹着红油,表面撒着白芝麻,色泽油亮红润,看起来颇为诱人。
“好嘞。”
一份的数量是固定的,余小满装袋的动作很快,在每个袋子中放上两根竹签,递给了已经将铜板放进钱匣子里的决明。
决明提着五六包的油纸袋子,挤出排队的人群,刚准备找个空处将自家少爷的那份放进食盒里。
突地一道阴影突然覆盖住了他的面前。
决明抬头,就见一身着短褂的壮汉如同小山一般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壮汉搓着手,咧嘴笑得朴实:“这位小公子,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买你这一份的豆腐,我可以多出五文钱。”
余小满刚说是这一锅卖完了,得等上一会。约莫是看他买得多,这壮汉才找他商量的。
“抱歉,这是给我家少爷买的。”
“十文,多十文可以吗?小娘子说下一锅要再等上一会,我是急着去码头上工,实在是等不及了。”
决明略有耳闻,码头的工人顶着烈日搬货,虽辛苦,但工钱也不低,这不一开口就是双倍的价格,他还真有些心动了。
毕竟没有任何成本,到手了又送出去,凭白就赚了十文钱。
“我这里多一份自己吃的香辣豆皮,你要吗?”
“要要要。”
壮汉毫不犹豫地掏出铜板,像是怕决明后悔一般,强行塞到他手里,一把便夺过了油纸袋子。
看着壮汉那捡了大便宜似的抱着油纸袋子快步离开的背影,决明突然有些茫然,一丝后悔突然蔓延了上来,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么香的东西……怎么说也该先尝一口的。
罢了,给少爷送完饭再来买就是了。
11. 广而告之
余小满在铺子里忙得满头大汗,一刻也不得闲。
她本以为十文钱一份的售价已经算是一道门槛,会拦住不少人,可谁曾想这自热油泼到香料上,香味炸开蔓延开后,一切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起来。
铺子门口就没少过人!
还是低估了长安人民的经济实力了!
眼看先前叠好的油纸快用完了,插在竹筒里的竹签也是寥寥无几了。
就在余小满犹豫是不是要歇业休息一会的时候,唐瑛一手端着满是竹签的竹筒,一手握着一沓叠好的油纸,走到了她身边。
“你去歇歇,把饭吃了。”
这个时候,余小满自不会和唐瑛客气。
她侧过身,让出了案板前的位置。
后院里,孟舒玉正在收拾碗筷,见余小满过来了,忙招呼:“快来吃饭。”
余小满应了一声后,并没有就这么坐下,而是先去检查了一下捞出来控水的腐竹和豆皮。
本就不大的后院,被石磨、木桶和大大小小的竹匾塞得满满当当的,甚至需要人见缝插针的找位置才能落脚。
“就已经剩下这么点了吗?!”
自铺子开张后,余小满就一直没得过空,也没时间来后院看一眼,缺食材了一直都是唐瑛进铺子来补上的。
这剩下的腐竹和豆皮,勉强就够装满一张大竹匾。
“昨夜浸水的时候还想着是不是太多了,没想到这才一个多时辰,就已经卖完了。”
先前的预案,还是保守了。
这收购来的腐竹和豆皮,看来也卖不了太久啊。
余小满满脸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坐下端起了碗筷。
之前一直忙着,还没什么感觉,这会一坐下,一直被忽视的胃开始疯狂叫嚣抗议了起来。
余小满埋头扒饭,在吃了个半饱之前,脑袋就没有从碗里抬起来过。
“这菜是孟姐做的吧!味道真好!”
这凉拌茄子和清炒空心菜,虽看着清淡,吃在嘴里却清爽但有滋味。
余小满在油锅前站了一上午,本有些被油腻到倒胃口,这两口新鲜时蔬下肚,一下子只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了。
孟舒玉浅浅笑着,给余小满舀了一碗瓠瓜鲫鱼汤。
“今日麻烦孟姐来帮忙了,先在院子里歇息会吧,等唐瑛姐记完账,得把钱结给你,然后再叫上子安我们一起去醉仙楼庆祝一下。”
“这么客气做什么,我不过是就搭把手,可不是专程来作工的,哪用得你结给我钱啊。”
余小满将碗里的小块米饭扒拉进鱼汤里,便搅拌着边道:“话不能这么说,没孟姐你今日来指点,今日这豆腐我和唐瑛姐还做不出来呢!”
她三两口扒拉完饭,放下筷子。
“就这么说定了啊!”
……
第一天开张,就因为食材不够,早早的就关了铺子。
余小满还是再三向食客们保证了,明日一定更早开张,准备更多的食材。
钱匣子装得前所未有的满,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余小满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院子里回荡着唐瑛拨动算珠的清脆声响和余小满嘿嘿的痴笑声。
“只一天,除去腐竹的成本钱和孟姐的工费就赚了二两!”
她的语气激昂,全然没有劳累一天的疲倦。
“这样下去,真的可以还上这笔债了。”
唐瑛放下算盘,目光之中也有些异色,她刚想要开口,就见余小满腾得一下窜了起来。
“不行,光卖辣条还不够,还得再卖些别的东西才是。”
夏日燥热,铺子里最好搭配些凉饮卖。可惜店铺不够大,要不然加几个菜,请食客进来慢慢吃,利润空间肯定更大……
余小满就这样端着她字迹龙飞凤舞的食谱,一路研究到了醉仙楼。
刚从书院就被接过来的孟子安被她这全神贯注的精神鼓舞到了,一坐下也便拿起了文章。
在满大堂食客之中,大伙都在吃喝谈笑,就他们这一桌低头学习研究的,便显得格格不入。
点菜的事情由唐瑛一手操办了,她点完菜后,特意嘱咐了小厮,今日这顿不记账,一会现结。
这也是和余小满在路上就商量好的,掌柜愿意请他们吃饭是客气,但他们也不能隔三差五的就来占便宜。
人情往来得把握住那个度。
眼下正是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出菜的速度快不起来。
对接下来要卖什么,余小满心里已经有了盘算,她放下稿纸,刚拿起手边的杯子抿了一口,就听见邻桌的食客在议论。
“你说这香辣豆皮到底是什么味道啊?我光是闻了那味道,就觉得醉仙楼的炙肉都不够滋味了。”
闻言看去,隔壁桌的几个锦袍男人抿着酒,各自脸上已经飘起了程度不同的绯红。
大概是有些微醺,说话的时候也都扯着嗓子。
“害,我家那小子吃得满嘴流油,一身味的回来,我呵斥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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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下又叫小厮去打听,结果一来一回,那铺子早就关门了。”
“嘿嘿,我倒是吃到了。这一比起来,炙肉确实不够滋味,可惜也就只有一份尝尝味道,不然高低带过来给几位仁兄尝尝,可太适合下酒了!”
“你说说这……”
男人连声叹息,边摇头边端起酒盏抿了一大口。
这番对话,给余小满听得直乐呵,她惊喜地瞪大眼睛,咧着嘴看向唐瑛。
要知道,醉仙楼算是京城最繁华的酒楼之一。
而吃饭的地方人来人往,向来都是汇集和交流情报的好地方。
这才开业第一天,就已经有人在议论她的辣条了!
今日没尝过的、没闻到过的,这一打听,一旦起了好奇心,明日不都得闻着味来铺子张望一眼吗?
更何况!能来醉仙楼消费的,哪怕是坐在大堂的食客,都绝对在她的铺子消费得起。
余小满看向一旁微醺大哥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广告广告,便是要广而告之才行。
这大哥扯着嗓子,可不就是免费给她铺子打广告的大好人啊!
她的目光实在是炽热,写满了对银子的向往和渴求。
唐瑛实在看不下去,她不忍直视,一边抬手掩面,另一只手轻轻扣了扣桌面,提醒余小满在这大堂之中要注意约束一下自己的目光。
还不等余小满有反应,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穿过周遭细碎的闲聊声,有由远而近到了他们桌前。
“小满姑娘来了啊!”
只见一身形圆润的中年男子在余小满面前站定,他的眼睛笑眯成了两条缝,目光中满是热切。
“真巧了,我还刚惦记着想去找小满姑娘呢,小二就传消息说你们已经在大堂落座了。我们移步二楼雅间,细说?”
唐瑛点了点头,率先站起身来。
她落后余小满半步,轻声介绍道:“醉仙楼的掌柜,林盛。”
这人衣着富态华丽,说话的语气又十分熟稔,一开口就将他们请上了楼,放眼整个醉仙楼,也就只能是掌柜了。
在台阶拐角处,余小满和林盛错身擦肩的一瞬,她突得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
孜然、花椒、八角、茴香……
这般复杂的味道交混在一起,不就是铺子里拌辣条的香料的味道吗?
余小满脚步一顿,眯起视线看向林盛富态十足的背影,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林掌柜找她……是要谈什么事情?
12. 合作共赢
也不怪余小满敏感,她这一天,听到最多的话就是,“这比醉仙楼的炙肉还好吃!”。
不夸张的说,辣条的名声,有一大半是踩着醉仙楼炙肉起来的。
偏偏眼前这人,就是醉仙楼的主人。
能在长安做生意,谁不是长了八百个心眼子,若说林盛心里没有点什么想法,余小满是绝对不相信的。
二楼的雅间别致,屏风绣着山川秀水,烛光映照之下闪着莹莹光泽,栩栩如生。
檐下灯笼的光透过轻纱窗棂,在青石地砖上投下光影,小几上的博山路升腾起一缕轻烟,光影交错氤氲。
落座的时候,余小满保持了十分的警惕。脊背挺得笔直,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随时做好了林盛说出些骇人话的心理准备。
“小满姑娘莫要紧张。”
林盛搓着手,脸上堆满笑。
“我今日请几位来,是想谈谈合作的。”
合作?
余小满一惊。
不是来找麻烦的?
“实不相瞒,小满姑娘铺子里这小食,我今日也尝过了,实在是美味!我午时尝的味道,到现在还提不起兴致吃别的东西。”
大抵是看出来余小满的警惕,林盛笑着端起桌上的茶壶,给余小满酌了一杯茶。
“你看你这铺子不过未时便歇业,想来是和唐姑娘两人,哦,再算上孟娘子,能提前准备的食材也是有限的,忙不过来吧。”
分明是十分和气的语气,也将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但寥寥几句,便将小铺的现状分析了个底朝天。
他甚至派人打听了!知道铺子是几时歇业的!
余小满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没有急着开口。
她懂什么谈判?
她对此一窍不通。
只是以余小满多年研究电视剧和小说的经验,这个时候就是要少说少做摆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来。
她放下茶盏,手肘搭着桌面、手指抵着鼻梁,摆出了一副极为深沉在思考的模样。
“我也不是想和小满姑娘抢生意啊,只是想和你联手,错开一下时间卖,这样谁也不耽误谁做生意。”
“怎么个错开法?”
见余小满有松口的迹象,林盛脸上的笑意更盛了几分。
“长安城夜里出来寻吃觅食的人可不少,我不求你的配方,只买你现成调配好的调料。等到你铺子歇业了,我再将这辣条摆上当冷碟卖,你看如何?”
这林盛……难怪能将醉仙楼做大,竟有如此商业头脑。
余小满面上不显,可心中已是泛起惊涛骇浪。
林盛在这么短的时间就看出了她们现在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在哪里。
在还负债的情况下,余小满是不会轻易去增添人手来帮忙的。
那没办法增加人手,小铺的产量确实有限。
而醉仙楼和小铺子的受众群体也是不一样的,寻常人家不会轻易进醉仙楼用膳,他们只会在路过小铺的时候顺手买一份。
余小满做的,也是这邻里巷间的小本生意,她从一开始也没把目标放到大户有钱人家身上。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盯上了她放弃的食客群体。
林盛和余大河之前便相熟,能一直给他们免单,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如此一来,确实让人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余小满试探开口:“那掌柜应该也知道,香料的价格不便宜吧。”
“酒楼里就炙肉卖的最好,这我自然是知道的,买秘制调料的价格可以商量,绝对会让你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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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酒楼里的售价……”
醉仙楼的菜价本就略高寻常小铺酒楼一些,余小满不能接受醉仙楼和她的小铺标同样的价格。
她的小铺子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哪比得上醉仙楼这丝竹管乐、长椅香茶,坐着慢慢吃来得舒服。
林盛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点,忙道:“这个小满姑娘放心,酒楼的食客不缺钱,香料不便宜,价格自然要比你的铺子高出不少的。”
林盛给出的诚意很足,余小满掂量片刻后心中便有了决断。但她还是下意识抬眼看向唐瑛,希望得到一些指示。
唐瑛朝她微微笑了笑,显然是将决策的权力全权交给了余小满,并不打算干预。
初次和同行打交道,还是业内的大牛。
纵然心中有了决断,余小满也并没有马上应答,而是委婉地给自己留了一点时间:“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也需要回去核对香料的数量,可否明日给掌柜答复。”
林盛毫不犹豫地应下,笑着朝余小满拱手道谢,好似她已经同意了一般的喜庆。
临走时还特意叮嘱了,今晚的菜全都记他的账。
……
走出雅间后,林盛长舒一口气,沿着长廊,脚步轻快的走向东阁。
小厮弯着腰跟上,小心翼翼道:“东家,食客又在问有没有辣条卖了。程师傅在问,需不需要后厨研究一下香料。”
林盛摆摆手,神色轻松地吩咐:“告诉程青山,让他们照旧做菜就是,不必花功夫研究。再去做个招牌摆上,就写辣条明晚售卖,但是数量有限。”
小厮一惊,随即面上泛起喜色。
“小满姑娘答应了?”
“那还没有。”林盛脚步一顿,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沉地笑:“不过她明日就会同意了。”
13. 后厨不和
正如林盛所说的那样,第二天一早前去余小满铺子的管事,很快就带回来了双方签字画押、官府盖章认证的契约。
以及一袋研磨调配好的香料。
后厨已经提前知晓,豆皮和腐竹也早已经浸泡好了。
三五个系着围裙的厨子便围了上来。
其中一人头发蜷曲、眼窝比旁人要深邃许多,鼻梁高挺,一看便是异族的血脉。
他捻起细碎的香料,闻了闻后又舔了一下,目光之中有些不屑。
“这不过几种香料混合,没什么特别的。”
站在他身侧的中年男子抿着嘴唇,细品了一会后,反驳道:“这味道复杂,一味香料的用量尚且要斟酌,何况这里混了这么多的香料,岂是那么容易就把握住配比的。”
“嘁!你们汉人懂什么香料,不过随意胡乱捣鼓到一起,能有多好吃?”
“你!”
眼看两人就要争执起来,林盛忙出声阻止。
“好了好了!别吵了!”
于涅是突厥人和汉人的所生的孩子,也是最早一批随着商队来京城谋生的突厥人。
林盛是在收购香料的时候,与于涅结识,而后雇佣他来醉仙楼做厨子,因从小在边境长大,擅用香料,醉仙楼里炙肉的调味便是出自他手。
而程青山作为醉仙楼后厨的掌事人,速来是看不惯于涅放荡的作风。
他们二人一直都是碰上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吵起来的。
“行了行了,青山,你照着小满姑娘写的方子,研究一下怎么用这香料。”林盛将余小满写的菜谱递过去,吩咐道:“还有说好的,酒楼要给她提供食材,收拾一下腐竹和豆皮安排人及时给送过去。”
程青山显然对菜谱更感兴趣,他接过后,便不管身边的于涅,低头研究起来。
而眼看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林盛脸上褪去了正色,脸颊的肉随着不怀好意的笑一起晃了晃。
他朝着于涅招了招手:“跟我走一趟。”
于涅神气十足地挑了一下眉,动作利索地解了系在腰间围裙,随手一扔。毫不客气地便抬手拨开身侧的程青山等人,快步走到了林盛身边。
俩人视线相对上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就在他们准备并肩走出厨房的时候,程青山突然喊了一声。
“东家!”
林盛脚步一顿,皱着眉回头看他。
“您又去赌坊?”
“害,昨日都听不懂那蛮夷在说什么,亏了一笔,我把于涅带上,好给我转述一下他们叽里呱啦说的都是什么。”
林盛语调轻松,但厨房里的气氛确实陡然沉了下去。
赌坊的长安属于灰色地带,明面上是茶楼酒肆,背地里却是纸醉金迷之地。
能扎根下去的,大多背后是有势力的。
长安城里,寻常人是不敢轻易靠近赌坊这种成败只在一瞬的地方。
因此所有人都埋着头,手上动作不停,哪怕手里只有早已清洗干净的藕段,也是专心致志盘弄着,完全不愿掺和进一点东家的事情里。
只有程青山依旧站在那里,脊背笔直,目光清列坦荡,缓缓调转方向,落在了林盛身侧的于涅身上。
他没有说话,但用意已经十分明显。
“到时间点我会叫他回来干活的,你快忙去吧。”
说罢,像是怕程青山继续询问,他立刻揽过于涅的肩膀,快步往外走去。
身后那道晦暗不明的目光一直追随,却再没有出声。
一直到从醉仙楼的后门出来,迈步进曲折的小巷,于涅才出声询问。
“东家,程青山他一个厨子,是不是管的有些太宽了,都管上你去哪了。您对他还这么客气作甚?”
他语调带些上扬的尾音,却偏偏又要学长安人说话用词,听起来有些怪异。
“哎。”林盛拍了拍于涅的手,道:“程青山幼时就在御膳房长大,当初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叫他来醉仙楼掌勺的,京城里可不少人冲着他的手艺才来吃饭,可不得对他客气点。你啊,凡事能避着就避着些,莫要与他起冲突。”
于涅翠绿的眼眸沉了沉,他随即昂起脖颈,换了个话题。
“那为何又要去那小丫头片子那买香料,您对我的手艺是不信任了吗?”
林盛走南闯北那么些年,回京城之后,总觉得周围人情绪都太过内敛。
他就吃于涅这有话直说,骄傲放纵这一套。面对这般质问,他是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的解释。
“小满姑娘手里那批香料本是要卖给我的,只是她兄长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竟是盯住了她那个小铺子。不过我昨日派人打听了一下,这催债的都已经找上门了,小姑娘还能想出办法来,这面子自然要给的。”
“你?”于涅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还要给那小丫头面子?”
醉仙楼生意做到如今的规模,林盛自是有自己的人脉。
于涅跟在他身边,也没少见达官贵人,这还是头一次见林盛对一个没背景的小丫头这么客气。
“别小看了那小姑娘,她和她兄长,背后的人估计不一般。要真是仇人,他们兄妹还能这样舒服自在的做生意?我估摸着啊,是和家里闹翻了,在逼他们低头呢。”
能让林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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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不一样这样的评价,想来还不是一般权贵。
于涅若有所思的抿着嘴唇。
“再说了,香料价格还是高昂的,小满那一屋子的香料,大河全都已经结款了,对她而言是白手起家,可以用很低的价格去卖,薄利多销,但醉仙楼不行。”
他顿了顿,接着道:“且不说研究这配方要用到多少香料,花多少钱。光是在价格上就不可能压的比她的小铺子更低了,能合作上更好,没必要在这里和她较劲,白花冤枉银子。”
林盛抱着手臂感慨道:“余大河是个聪明的,他妹妹啊,也是完全不输给他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家,才能养出这样的一对兄妹来啊。”
——
“小满,你说这林掌柜,能信得过吗?”
孟舒玉清点这醉仙楼送来的腐竹,面露愁色。
在她看来,掌握一门手艺就应该死死攥在手里,这种京城独一份的香料,更是应该只有自家能卖才是。
哪有余小满这样的,开张第二日,直接就将香料给出去了。
“你都不怕他们偷学会了吗?”
“我们有的这些香料,醉仙楼也有,要是能这么容易偷学会,他们如今能端上来的可就不止是炙肉了。”余小满低头舀了一碗豆浆,递给孟舒玉。
而且林盛肯定已经打听过了,知道她现在背着笔债,双赢的事,没理由不答应。
都是出来做生意的,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再说长安商贸发达,相关律法完备,签过的契都送去京兆府盖章存档了,也不用担心醉仙楼拿了香料就翻脸。
顺便,余小满还进一步提出要求醉仙楼提供相关食材的要求,管事也是一口就答应了。
这下她和唐瑛也是可以不用盯着烈日跑出去收购腐竹了,更是轻松不少了。
这长安城的天气,是一天赛过一天的热,没有雨水,没有云彩,只在室外站上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这接连几天的烈日,晒得门口花盆里的草木都焉焉的。余小满和隔壁绣坊的小姑娘每天轮流浇好几回的水,也没能让这些花草重新精神起来。
天气燥热,余小满天天面对油锅灶台,也有些热得受不住了,她还很担心排队的食客热得撅过去。
眼下条件有限,没有什么比凉饮性价比更高的消暑方式了。
她一早起来就煮上一大锅的豆浆,浸在井水里了。
长安城里倒是有专门售卖冰块的冰肆,只是价格过于高昂。
余小满稍微打听了一下,直接就放弃了。
小本生意,实在是没舍得。
更何况,她这豆浆,是不要钱的。
14. 茉莉豆浆
“不要钱?当真?”
排队首的壮汉满眼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
“只要买了我们铺子里的辣条或者豆腐的,就不要钱。”
余小满拿起勺子,舀了一碗递过去。
铺子开的不算早,这会的太阳已经很晒人了,远远望去,青石板泛着灼灼日光,视线所及,竟因高温扭曲了起来,像是燃着一团看不见的火。
壮汉的麻布短褂边缘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他没去接碗,而是先将准备好的铜板放进了匣子里,才伸手去接。
大有一种“喝完也坚决掏不出来钱”的架势。
“喝完还能再续。”
余小满笑着将油纸递给他,转头询问起下一位食客要买什么。
“免费喝?那我也要来一碗!”
铺子连夜收拾了一下,摆上桌凳,供食客可以歇息。
一时间,铺子里坐着的,都是一手拿着油纸包,一手端着碗喝豆浆的人。
……
刘田是在京城外码头作工的工人。
他昨日路过实在是嘴馋,又急着去上工,是加钱才从别人手里买了一份豆皮。
本是没当回事的,一路就提着到了码头。
商船是每日午时左右到,所以作工的人一般都会在码头随便对付一口。
刘田本来是打算买两个包子或者夹馍,和往日一样随便吃两口再上工的。
可谁知他刚打开油纸包,吃了一口之后,脑子里就已经全然没有包子和夹馍生存的空间了。
豆皮浸在红油里,油韧,越嚼越有滋味。
他直接在孙大娘那买了两个白面大馒头,对半掰开来,将豆皮夹了进去。
这实在是刘田在码头吃过好吃的一顿饭,唯一不好的地方是,因为他吃得不够快,被端着碗筷的工友发现了。
在威逼利诱加上一连串的好话攻击之下,刘田只好一早就来铺子等着开门了。
没想到今日还有不要钱的豆浆可以喝!
虽然他不相信豆浆真的不要钱,但码头工钱给的够多,一会这小娘子开口要个三五文的,给就是了。
豆浆冰冰凉凉的,一口下去顿时驱散了萦绕在四周的燥热。
长安的几乎每一个早餐铺子都会有豆浆卖,但那都是滚烫冒着热气的,几乎没有这样碗壁沁着水珠的冰豆浆。
更何况,这凉豆浆的味道也完全不一样。
没有那股滚烫时候很明显的豆腥味,口感依旧是柔和温润的,但后劲翻上来的是一股清甜的香味。
刘田自知是个没读过书的糙人,满脑子只是好喝,冒不出一个多的字来。
他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年幼时家乡的后山种满茶树的小坡之上,周身的草木柔柔将他环抱住。有一道纤细的身影穿梭在茶树之间,时隐时现。
不远处洁白的花开得肆意,沁甜的香味在一瞬间竟叫他鼻尖一酸。
但这份感动,随着嘴里嚼到的奇怪东西戛然而止。
他嚼了嚼,只觉得舌尖泛苦……
刘田将东西吐在手里,左右看了看,紧紧皱眉。
这不要钱的,也不能往里头放东西吧!这不是害人吗!
“小娘子!这豆浆里,有脏东西哩!”
刘田平日里在码头,已经习惯了喊着说话,嗓门极大。
这一开口,整个铺子里喝豆浆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朝他看去。
“真是吓我一跳!”
坐在刘田身侧,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凑过头看了一眼,而后抚了抚胸口,一副被吓到了的模样。
“这是茉莉啊,豆浆里加了香片啊!”
茉莉花?
记忆里那洁白的花突然具象了起来,好似就在眼前盛开一般。
刘田突然想起来了,娘干完活之后,总喜欢折一支带叶的茉莉放在背篓的最上面。
香味会一路伴随着他们,从茶田一直到家里,到全家人的梦里。
记忆里的娘真的好年轻,满头青丝,笑得那样温柔好看,她分明是细声细语给他说过这花叫茉莉的。
茉莉音同莫离,是爹从商队那里买回来的,和娘成亲那年栽种在后山。
这花就和他一起长大,长成了漫山遍野的一大片。
自爹离世、兄长成亲后,刘田便离开家来京城做工,一直没有回去过。
这几年埋头干活都不怎么喝茶,也完全不接触花草植物。
若不是今日喝到这添加了茉莉花的豆浆,竟要忘却这段年少时的往事了。
也不知道娘跟兄长嫂子一起,过得还好吗……
人的记忆是有限的,过去的那些岁月会渐渐被淡忘。但有些往事会被封存在某一个味道之中,在很久很久的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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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就被舌尖上熟悉的味道唤醒。
“是添加了香片。”余小满笑着擦手,解释道:“因为浸在豆浆里,等着放凉的时候味道会浓郁些,便没有滤出来。”
醉仙楼管事来谈事情的时候,顺带着送了包香片过来,余小满专门打听了一下,如今茶铺里寻常香片的价格并不高,想来是工匠已经掌握了茉莉花茶的窖制工艺。
余小满怕自己喝多了茶夜里睡不着,唐瑛和孟舒玉也不爱喝这个。
泡了一壶后发现这就是醉仙楼平日放在大堂待客用的普通香片,便放心加进豆浆里一块煮了。
刘田愣神之际,余小满已经又往他手里已经见底的碗里舀了一大勺的豆浆。
铺子里乘凉等候的人,本是不好意思再续的,毕竟不要钱。现见了余小满主动给人添勺,众人也不再客气,纷纷主动开口再要上一碗。
刘田的这一嗓子并没有掀起波澜,食客们显然都对这香片豆浆兴趣更大些。
他一口气喝了三碗,一直喝到眼眶微微泛红,才站起身来。
“小娘子。”
“嗯?”
余小满正忙着,闻言转头看了过来,手上装袋的动作却是没有停顿。
“抱歉啊……是我不懂茶,没见过世面,差点给小娘子惹麻烦了。”
这么高大的一个壮汉,需要余小满抬起头来才能对视上目光,因为在码头搬货,他晒得黝黑,若是夜里碰到,还会觉得有几分骇人。
但他此刻看起来却脆弱又柔软,尽全力在收敛平日里粗犷的作风,眸中蓄着水光,语气真诚又柔和。
余小满怔了一瞬,而后笑道:“没事,你爱喝就好。”
她大概猜到了,这个男人是触景生情,或者说因为茉莉而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
这是她学习相关专业的初衷,虽最终目标还是躺着就赚钱,但这一瞬间,她从钱财和债务中脱身出来,由衷地感到高兴。
为她的豆浆,也为眼前的男人。
“真的多谢小娘子这碗香片豆浆了。”
刘田道完谢后,从怀里掏了掏,在钱匣子里放下了什么东西,而后转身快步离去。
余小满探头一看,半匣子的铜板上,躺着两块碎银。
边角闪着银光。
只听见有目睹全程的食客若有所思地发问:“这香片豆浆,有这般好喝?”
15. 鸡丝凉面
接连几日的暴晒后,长安城终于在一个朦胧的清晨迎来了一声低沉的雷鸣。
天地在这一瞬被撼动。
紧接着雨水便倾盆而下,滴答声覆在青瓦上,将这一方小屋拥簇。
晒过头的泥土在漆黑的清晨纵情舒展,草木的味道逆着雨水落下的方向缓缓升腾。
余小满半梦半醒地眯着眼睛看向窗外,翻了个身在滴答声中缓缓坐了起来。
在经历了最开始几日的手忙脚乱后,如今她们都已经相当从容且沉稳了。
清晨惯例是一天最忙的时刻。
先是磨豆腐煮豆浆,然后在豆腐定型的一个时辰里抽空填饱肚子,再去给豆皮腐竹控水。
孟舒玉不肯要余小满给的钱,在没有丝毫保留的把所有的做豆腐的技巧告诉了余小满和唐瑛后,只偶尔来搭把手。
等开铺门迎客之后,俩人便能轮换着闲下来歇息一会。
这下起雨来,生意也受影响,不如晴天得好。
往日最为繁忙的正午,竟也能腾出空来按时吃饭。
余小满坐在铺子门口,端着一口海碗,吸溜着拌面。
面是孟舒玉一早起来揉好手切的,格外有劲道。
孟舒玉今日要给孟子安煲鸡汤,做鸡汤面吃。
她一早就去买了一只现宰的母鸡,本是想送半只给余小满和唐瑛的。
余小满见了连忙推辞,最后把最柴的鸡胸部分要走了。
孩子要喝鸡汤补补,她不用。
她把鸡胸加葱姜煮熟后撕碎,热油浇上混着香料的辣椒粉,鸡蛋摊成饼切丝,最后添上一筷子切成丝的胡瓜。
这一口下去,清爽又有滋味,胡瓜脆生、面条劲道、红油又香又辣,鸡丝混着煎得金黄的蛋丝。
香得余小满翻找出了家里最大的碗。
雨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水花,长街在经历接连几日灼烧一般的烈日后,被冲刷得泛起光亮。
身边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花草可算是活了过来,叶片可算是喝饱了水,脆生生地挺立,在温热潮湿的风中舒展晃动身姿。
唐瑛端了碗香片豆浆,坐在了余小满身边。
“今日早点歇业吧!”
余小满刚抿了一口豆浆,倏地抬起头来,唇边沾了一圈的白边。
“嗯?”
“忙活这么多天,也该出去逛一逛了。”
早就听闻长安夜市发达,但每天收摊后还得洗锅洗碗清洗灶台。
等到忙活完了,满头大汗只想快点洗漱躺下,根本没有多的玩乐的心思。
而余小满更是整个人仿佛钻到钱眼里了一般,只要后院还有食材,坚决要卖光为止,当真是一刻也不得闲。
虽一直说着要去逛逛,但真正走出铺子,也就只需要一句话的事。
等余小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下干活穿的耐脏麻布小衫,翻找出了已经叠放在柜子底下有段时间的圆领衫和八破裙。
雨势一点也没有见小,但余小满兴致不减,这一把油纸伞足够庇佑她们二人了。
余小满一上街就是对什么都感兴趣,不仅是小食摊子,布坊、书肆、胭脂铺,一下午的时间,逛了个全。
天色渐沉,滴答的雨也逐渐收敛。
青石长街上的泛着水光,倒映灰蒙天空飘过的丝缕云烟。
余小满揣着一兜坚果从胡商铺子里出来,站在屋檐下仰头望了望天色,嘟囔了一句。
“该吃饭了……”
唐瑛弯腰拿起依靠在门口的油纸伞,随口道:“你还吃得下吗?”
这一路,从糖糕摊、煎堆摊到胡饼铺,但凡路过余小满通通停驻脚步。
以至于,平日里这个点她早该饿狼扑食一般钻进厨房,如今却也是看一眼天色才能想起来。
“附近有家茶楼,羹汤糖水味道很好,去坐会吧?”
余小满还没怎么在长安城正儿八经进店铺里吃过甜食,闻言立刻点头。
就在唐瑛抬起手腕,撑伞的一瞬。
长街上,一辆马车呼啸踏着石板上的积水,很快便行驶至铺子门口,也并没有减速的意思。
因着下雨的缘故,街上并没有行人,马车速度快些是很正常的。
非说这马车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马儿更高壮矫健些、车身看起来更大更结实些。并无繁杂的装饰和任何夸张的纹路。
因此,余小满也只是随意地抬头瞥了一眼。
但就这一瞬,风掀起帘子,偏就叫余小满看清了车内人的模样。
视线就此凝固。
那是个年轻男子,眉骨高挺、剑眉星目,是极其正气的长相,甚至是能看出他气场凛然,绝非一般人。
男人低垂眼眸,长睫在颧上投落阴影,眉间沟壑深邃,完全并没有意识到,街边有人正朝他投来目光。
马车行驶的速度很快,仅仅一瞬,余小满却仿佛觉得时间就此定格一般。
湿漉漉的长街,阴沉的飘着云的天空,死死皱着眉的男人。
还有站在街边茫然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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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有钟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在脑中回荡。
脑子里空空的,却又在朦胧之间升腾起烟雾,蜃楼一般,隐约觉得有东西,却又看不见抓不着。
空气湿漉,街边的青苔沿着脚踝攀附生长。
分明没有任何印象,为何会觉得这个男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小满!小满?”
唐瑛一连叫了几声,声音才穿透轻薄的雾,叫余小满回过神来。
“姐……”余小满恍惚地唤了一声,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抬手指向马车离去的方向,直截了当道:“我觉得我好像见过那个男人?”
“?”
唐瑛顿时警惕起来,可等她抬眼看去,除了一道残留的水痕,什么都看不见。
她试探地发问:“是眼熟的食客?”
余小满摇摇头,她脑子空空,什么都想不起来,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虚无缥缈。
更何况,她把从前的事情也忘得差不多了。
下一次要是碰到这个男人,一定第一时间指给唐瑛看!
余小满向来不为这种住不住的事情烦恼,这件事很快被她抛在脑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像青石板上的水痕一般,只短暂溅起波澜,很快又归于平静。
唐瑛说的那家茶楼并不远,沿着柳枝垂荡的河岸走上一会便到了。
铺子并不大,却颇有雅致,门口的花盆高低错落,竟在极其狭窄的区域硬是堆出了造景。
不同于别家屋檐下悬挂的灯笼,这家茶楼门口摆着两架立式宫灯,光影穿过层叠的枝叶,颇具意境。
余小满正惊叹于这般布局审美,突地被唐瑛猛扯了一下衣袖。
顺着唐瑛目光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眉眼深邃,头发蜷曲的年轻男子正直勾勾盯着她。
俩人就这样对视上了。
这人的眼睛,竟是翡翠一般绿色……
“小满姑娘!”
那男子也完全没有偷看被抓现行的怯色,反而大大方方的走上前来,和余小满打招呼。
“在下于涅,自突厥而来,前几日尝过小满姑娘的辣条,实在是叫人惊叹。”
原来是突厥人!
这是第一次和胡人打交道,余小满只客气地笑了笑:“多谢于公子捧场。”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小满姑娘……”
“余小满!”
于涅的话说到一半,就被一声恶狠狠的厉呵打断了。
“你都追我追到这里了?!”
16. 荔枝酥山
声音嘹亮但沙哑,余小满尚未回头,心中已经又不好的预感了。
有些事情,是她一味逃避也是没有用的。
只见那有几日不见的赵岗大摇大摆地朝着她走过来,许是母亲不在身边,又换下了监生的那套襕衫,倒是看起来张扬了些许。
赵岗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圈余小满,嘴角扬起得意的笑。
“不错,还知晓打扮一番。”
此言一出,余小满和唐瑛齐齐变了脸色。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叫这大蟑螂蹦跶到眼前了。
“不穿金戴银、哗众取宠,很好,是勤俭持家懂礼数的。”
见他就这样就评价上了,余小满忍无可忍地翻了一个白眼。
她今日身着的月白色缠枝纹褙子、杏花粉八破裙和乳白色轻纱圆领衫,包括腰间微斜的乳白系带,全是唐瑛一手搭配的。
当下女子着装大多颜色鲜明,花纹艳丽。
余小满这一套放眼看去虽朴素了一些,只头戴竹簪,却是十分的鲜活灵气。
赵岗说话时的语气是高高在上的,可实际目光早就黏在余小满身上了,黏黏腻腻的,意味不明。
比被雨水浇透了还叫人觉得恶心难受。
“穿衣打扮是取悦自己,与旁人无关。”
余小满沉着一张脸道:“随意对女子评头论足,也不知你赵公子这礼数是学到哪去了,还没后街的大黄懂分寸。”
大黄是在铺子后门经常出没的大黄狗,高大威风且极其聪明,对陌生人警惕不说,哪怕是混熟的人家,若非主人家开口,也绝对不轻易踏入家门、胡乱吃人东西。
大黄可比赵岗招人喜欢多了!
一听余小满拿狗和他做比较,话里话外字字句句都指出他还不如狗。
赵岗气得面色涨红,往前猛地迈了一步想要和余小满对峙。
余小满自不会无动于衷,她脚步后撤,却在一个瞬间闻到了一股浓郁浑厚的酒味。
“你喝酒了?”
赵岗嘿嘿一笑,眼睛眯得几乎看不见了。
“你关心我啊?”
余小满不愿与酒鬼争辩,纯粹是浪费口舌,便直截了当道:“关心你大爷的,前面路口左转回春堂,有病早点去治!”
赵岗大抵真的是喝高了,脸颊泛着极其不正常的绯红,像是想到什么美事似的,脚下踉跄了半步,嘿嘿一连笑了两声才开口。
“你别嘴硬了,我娘都已经去打听过了,你哥早就丢下你跑不见了,你每日起早贪黑做那生意,抛头露面的像什么话,早点服个软早点嫁进我家好享福啊,我娘说了,让你给我生个……”
语调是极其不正常的抑扬顿挫,明显能听出来舌头都有些喝大了,含含糊糊的。
“拿着。”
唐瑛将手里的伞塞到余小满手里,直截了当地撩了把袖子,膝盖微曲扎稳,面无表情地直接朝着赵岗挥出一拳。
破风声呼啸,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拳头擦着赵岗的耳畔而过,只听见唐瑛冷冷开口,声音凝了一层霜。
“喝高了是吧?用我送你去回春堂吗?”
赵岗是挨过唐瑛的打的,这结结实实的一拳,叫他缩着脖子直接瞪大了眼睛,面上瞬间也是清明许多。
一旁目睹全程的于涅惊异地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你!粗蛮!”
赵岗明显是不敢和唐瑛硬碰硬,又碍于面子,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不与你们小女子计较!”
这样的人,贯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
赵岗抬手了抹了一把脸,也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目光闪躲着避开唐瑛,显然是怕极了。
看着他转头离去,脚步拖沓,像是被蓄在青石板上的雨水扯住一般。
余小满依旧保持着抱着手臂的动作,死死皱着眉头。
赵岗从前也隔三差五往余小满面前窜一窜,每每都能把余小满烦个半死。
唐瑛以为她又有些烦闷地陷进情绪里,刚想开口哄上一哄,就听余小满有些疑惑地发问。
“他嘟嘟囔囔的,没偷摸着骂我两句吧?!”
唐瑛本情绪低沉,听闻此言却是忍不住失笑出声,道:“这谁知道呢?”
这普信大蟑螂虽然烦,但只是在人面前扇着翅膀嗡嗡叫,好像也能应付。
只是也没有什么能从根源解决的办法。
余小满抿着嘴叹了口气,侧目的一瞬,才想起来那个跟她打招呼的那个突厥年轻人,还站在旁边。
她朝着于涅拱手:“见笑了。”
于涅笑着拱手回礼,两人又简短寒暄几句后,余小满和唐瑛便朝着茶楼里走去。
而于涅一直站在原地,一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茶楼门口的灌木叶片之后,他才缓缓收回目光。
翠绿的眼眸中晦暗交错,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腿朝着赵岗离开的方向快步走去。
……
“绿豆沙,荔枝酥山、还有……”
“小满姑娘不妨试试我们家的冰米酒。”
茶楼的掌柜是个女子,眼尾上挑、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个梨涡,极具风韵却又叫人倍感亲切。
余小满有些好奇发问:“冰米酒,可会醉人?”
来这长安城这些日子,她还没有喝过酒呢,也不知这长安城的酿酒技术发展到如何地步了。
“小满姑娘大可放心,我这儿是茶楼,不是酒肆,这大米酿造的东西,添上一勺桂花酱,哪能那么容易醉倒人,不过图个意境。”
掌柜似是江南人士,讲话的时候带些吴侬的口音,听起来圆润婉转,格外舒心。
“好,那就再来上一壶冰米酒。”
掌柜笑着应下,颔首后便离开了。
茶楼临着河,后院的位置支起玲珑的稻草小棚,只听着沉沉的滴答声,不远处的河面倒映着桥头的灯影烛光。
吹来的风都卷着水汽,只叫人觉得扑面而来一阵沁凉,好不安逸。
余小满舒舒服服地瘫在椅子里,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她和唐瑛都默契地没有说话,只眯着眼睛纵情享受这难得的闲散时刻。
掌柜很快端上了她们点的几样吃食。
余小满第一时间便被酥山吸引走了目光。
像一座雪白的小山,堆在银白的雕花盘子上,凉气缓缓上冒,上面浇了一圈透明微黄的荔枝糖浆。
冰和荔枝!这在夏天,可实打实的是奢侈品了。
酥,是指乳脂。
在对乳制品的开发和研究上,西北的游牧民族的经验是远远超过农耕文明的汉人。
本朝商贸发达,商队往来之间,自是将这项技术也传了进来。
余小满拿起银勺子,小心翼翼在“冰山”的一角挖一小块。
许是因为食材成本高昂的缘故,碗碟都做的很小,可供人慢慢品尝。
入口率先感受到的是冰凉,在这恨不得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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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刻刻摇着扇子的仲夏,这一口冰凉让人下意识便眯起眼睛享受。
浓郁的牛乳香味紧随其后,醇厚绵长,像是猝不及防被牛乳编织的锦缎包裹,不等人反应,便已经置身于了塞北的草原之上。
不知为何,如此绵密的口感之中,竟让人感觉到豪迈和粗犷。
风吹过雪山,拂过草原,跋山涉水,迎面撞了人一个满怀。
而荔枝又是偏热带水果,这古法熬制的荔枝糖浆,没有工业和香精,保有荔枝八成的清甜。
好似一阵和煦阳光,照耀在银白雪山之上。
待余小满回过神,她和唐瑛已经将酥山挖得就剩一个“地基”了。
她忍不住感慨:“若是可以,真想每日午后都来上一碗酥山。”
“我们的铺子太小,怕是供不起这吃法。”
这话说的实在是在理,余小满深吸一口气,放下了小银勺。
她并非是内驱动力很足的人,若不是田壮上门要债,说不定现在还在卖炸黄豆呢。
如今为了口吃的,倒是起了奋发向上、努力赚大钱的动力了。
余小满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恰好米酒端了上来,她便又直起身来研究。
掌柜是个讲究人,这一套搭配米酒的小盅应当是特意烧制的,通身是米白色的,仔细看会发现上面绘制了零星几朵淡黄色的桂花。
就在余小满准备端起杯盏的时候,就听见身后由远而近的、叽叽喳喳吵闹声。
“你说你跟你爹较什么劲呢!”
“就是啊,让说几句认个错就事了,何必闹成这样。”
这几道声音都颇为熟悉,余小满下意识转头,便猝不及防和罗文对上视线。
“小满姑娘!”
再看他身后,除去其中一个身姿格外高挑的少年有些面生,其他几人都是小铺的常客了。
“我说今日铺子怎么没开门呢,原来是小满姑娘也出来吃冰了。”
他们一行四个少年,便坐在余小满旁边一桌。吩咐茶楼的小厮撤掉了中间格挡的屏风,方便聊天。
周遭静谧的氛围,随着这几个少年的加入,一下子竟变得热闹鲜活了起来。
几人七嘴八舌点完菜,罗文笑着介绍身边的同伴:“小满姑娘,这是祝颂安,也是我的同窗。你大概觉得面生,但在国子监是常我们是常一起吃辣条的。”
祝颂安虽生得高大,却十分的拘谨,朝着余小满颔首,只对视上一瞬,便挪开了目光。
“我说,宋乾!都已经跑出来了,你就别想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就是啊!来,喝杯米酒!”
国子监这一群少年里,罗文与余小满最为熟悉,而武子弈还有一桩生意等着和余小满做。
但论起来,余小满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宋乾。
哪个做生意的,会不喜欢有一个叫“送钱”的食客,天天来铺子门口买吃食。
而宋乾又是性子最大大咧咧的那个,性格张扬,极其有记忆点。
不过今日,从进这后院到落座,还真没听见宋乾开口说一句话。
少年阴沉着一张脸,皱眉抿唇,憋着一股气的样子。
实在是反常!!
余小满端起米酒,抿了一小口。
她还在思索缘由,只听见罗文若有所思道。
“诶,这事,还和小满姑娘有些关系呢!”
余小满瞪大眼睛,满放下手里的杯盏,指了指自己。
“我?”
17. 桂花米酒
听了这群少年七嘴八舌解释起来,余小满可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事,也确实和她还有点关系。
是今日宋乾的小厮因为府上的事情耽搁了,并没有及时送饭到国子监。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反正几个人天天凑在一起吃饭。
半大少年并不讲究,你碗里拨一口饭,他盘里匀一筷子菜,也是绝对够宋乾吃饱的。
再不济还有馔堂呢。
那本该才是国子监里正儿八经吃饭的地方。
总之,等到宋府的饭菜送到宋乾手里的时候,他已经吃饱了。
府上的饭菜对宋乾而言并没有吸引力,大不了原封不动带回去就是了。
问题在于,小厮照着往日的习惯,买了宋乾最爱吃的香辣豆皮。
胡博士讲经的时候,食盒就放在手边。
午后燥热,虽说飘着雨,但监生们自是无法像余小满那样,舒服地找一个通风口乘凉。
这个年纪贪吃好睡,少有午后不犯困的。
宋乾这种精力旺盛的年轻人,自是难逃午后这一劫,很快加入了额头点桌、睁不开眼的队伍。
只是他虽困但理智尚存,还记得胡博士要求严苛,眼里是容不得一点沙子的,若是真睡过去,怕是要被呵斥一番。
于是宋乾强制调动起自己的注意力,目光不知不觉便落在了食盒上。
大户人家所用的食盒都是上乘木料和最好的工艺,自是能封存住食物的味道,不轻易外泄。
但封存不住的,是宋乾那蠢蠢欲动的一颗心。
大抵是太困了,虽尚存理智,但实在也不是很多。
他好像就闻到了豆皮的香味。
鬼使神差的,宋乾撬开了食盒的一角。
余小满听到这里就已经开始掩面,不忍再听下去。
豆皮的味道何其浓郁,是余小满每日洗漱后,要在月下用皂角搓洗三遍衣裳才觉得能彻底去味的。
这在书香墨香的屋子里,无益于投入池塘的巨石,足以荡漾开层层涟漪,唤醒昏昏欲睡的监生们。
也就只有神志不清的当事人才会觉得自己不会被发现。
胡博士自然是第一时间就把宋乾抓了出来,赏了一顿手板不说,更是直接告状到了宋父那里。
宋父身为鸿胪寺卿,最近因为胡商的问题忙得不可开交,这下值回来,听到的就是自家儿子在国子监犯浑的消息。
宋乾被劈头盖脸骂一顿,气得直接从家里跑出来了。
宋府离罗府很近,罗文知晓后,便临时喊了几个人,一起来茶楼吃冰,也好叫宋乾消消火气。
这本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余小满却听得津津有味。
她双手捧着杯子,小口抿着,眼睛很亮很亮。
“你们都不知道他们怎么骂我的!”宋乾愤愤不平地放下杯盏,在桌子上磕出一声脆响。
“成日饱食醉酒,满脑子只惦记着那一口街边吃食,粗鄙蛮横!诗书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一点都不知上进!”
也不知道他学的是胡博士,还是那位宋大人。
端起架势来,不管是身段还是语气,还真挺有那范的。
众人哄笑成一团,余小满抬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米酒。
这米酒确实好喝,冰镇过之后,口感微凉。
入口是温润的丝滑,回味甘甜,丝毫没有辛辣的感觉,淡淡的桂花香萦绕舌尖,待到喝下后,才觉得胸膛微微发热,像是被一阵暖风抱住了。
“笑什么!你们笑什么!”
宋乾有些往前探了探身子,有些愤愤不平道:“他们话里话外,皆是觉得我喜欢街边小食,喜欢香料辣椒,是忘本背叛的行径,好像我马上要放下书墨,和胡人搅混到一起去了似的。”
大抵是情绪太过激动,宋乾甚至抬手轻抚了两下胸膛,平复自己的情绪。
“可胡博士自己桌子上摆着的,还是小满姑娘铺子里的香片豆浆呢!!”
诶!
余小满突地瞪大眼睛。
她没有因为自己的辣条被这般评价有什么情绪,只是有些惊讶,她的豆浆都已经卖到国子监博士的案台上了吗?
“辛香麻辣和甜咸一般,不也都是调味?这都一个铺子里做出来的东西,为什么在他们那还分出了高低贵贱来了?!”
这般质问,倒是叫周围这一圈人收敛了些许笑意。
眼下真是和北方胡人关系最为敏感的时候,好在茶楼后院,也就只有他们这两桌的客人,并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罗文垂眸沉思、武子弈嚼着绿豆沙不语。
祝颂安仰着头,眼中水光闪烁,荡漾开说不清的悲悸。
唐瑛也没有说话,她眨了眨眼,抿着唇去舀桌上的酒酿。
一时间,四下寂静,只剩下雨水滴落,溪水流淌和远处的飘来蝉鸣声。
这话,看似指辣条和豆浆,实则暗藏玄机。
哪怕是说这话的宋乾,在冷静一瞬后,方才意识到这话背后所蕴含的东西,连灌了好几口水。
氛围低沉,唯有余小满像是没有察觉到不对劲一般,脆生地开口提问:“你怎么知道胡博士喝的是香片豆浆啊?”
“我挨完骂走得慢些,隐约听见他夸赞了,说这香片加进豆浆里烹煮,实在是大胆创新。”
余小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像是感慨似的,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
“因为规矩是他们制定的啊……”
没由来的一句话,叫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抬眼看向她。
余小满浑然不觉众人眼中的惊异,而是端起杯盏一饮而尽后,接着开口。
“你有这样的思考和想法是很好啊,但与其抱怨,不如去勤学苦读,去考公务……科举,入朝为官之后,站到如今胡博士这个位置,你就可以大大方方的吃辣条,坦坦荡荡告诉所有人,辛辣只是一味调料,一点也不低贱酸甜分毫。喜欢香料也只是因为喜欢,和是谁贩卖也都没有一点关系!”
她笑了笑:“没有人会再去指责你忘本、指责你不务正业。甚至会因为你的行为言语,去推崇和追捧,哪怕他们可能并不认可。有权势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啊!”
“你得去争、去抢、去站到那个高位上才行啊!去把那些所有人都要遵守的规矩,变成你想要他们遵守的!”
她的语气很淡,但语调却起伏悠扬,嘴角含笑,像是吟唱什么绝美的史诗一般的悠扬。
又带着些许蛊惑人心的意味。
四下又是一片寂静。
罗文目瞪口呆地看着余小满,她这一番话,像是惊雷一般炸开在他脑海之中、
所有的理智荡然无存,只余下四个字——大逆不道!
对他们这些宦官世家的子弟而言,参加科举走上官场,在将来的某一天取代他们的父辈师长,似乎是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
但所有人心照不宣,没有人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读书人多内敛,历朝历代的文人好像也大多具有这般特性。
分明是身居高位,手握权势,却又要装作清廉孤高的样子,不在乎名利、不开口提钱财,似乎这样就维系住了那身为文人的风骨。
师长告诉他们,要谨言慎行、心系天下苍生,要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但余小满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
这番话,对自小接受儒学教育的几人来说,无益于当头一棒。
她从前是爱劝学,说些大道理,但从未有跳出过儒学体系的框架,这般得激进直白过。
宋乾的目光落在余小满身上,却下意识抬手,摁在了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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膛的位置。
他能感受到掌心之下,因这番话而剧烈的起伏的心脏。
“小满姑娘……”
余小满又抬手要去倒米酒,却被唐瑛一把摁住了。
唐瑛面无表情地强行倒了一杯茶水,塞到余小满手中,这才抬起头来。
她面色平静,甚至嘴角挂着笑。
“抱歉,小满是喝醉了。”
几人这才回神,定神一看,余小满面色虽没有很大变化,但那水灵圆润的眼眸之中,却时不时会茫然失神一瞬。
看来是真的醉了,要不然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
罗文的反应最快,立刻接道:“这米酒也能喝醉人?”
平日里来这茶楼,他们都拿这米酒当茶喝的,也没听说谁光喝这个就能醉的。
唐瑛也有些不解,她是没见过余小满喝酒。
但余大河的酒量是极好的,甚至是千杯不醉,喝倒一桌子站起来依旧是眼神清明,能直立行走的。
怎么一母同胞的,差别的会这么大?
好在余小满虽然一杯就倒,但酒品还不错。
没有随意大喊大叫,除了语出惊人了一下,也没有继续说话,只捧着杯盏,安安静静缩在椅子里。
这一出插曲,倒是叫宋乾忘记了不愉快的事情,很快又嘻嘻哈哈和友人一同说笑了。
在一旁目睹全程的唐瑛有些担忧地皱了眉。
宋家的这个少爷……不会是把小满的话,全都听进去了吧!
——
茶过三巡,众人便也收拾着起身结账离开了。
毕竟明日该上学的还是要上学,该开门做生意的,短暂休假一会后,也还是要开门做生意的。
余小满非要打包一壶米酒带走,唐瑛便也依了她,干脆利落地掏荷包。
宋乾是个会来事的,非要替她们结帐,唐瑛自是不依。
他们二人拉扯之时,罗文趁机询问余小满。
“小满姑娘,铺子何日有新鲜的吃食啊?”
本意是想看看余小满还清不清醒,顺便逗弄一下她。
谁知余小满竟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明日就有。”
罗文惊喜:“当真?”
“自是当真!”余小满昂起头,语气有些得意骄傲:“你明日要来捧我的场!”
随即她想起来罗文身后还有人,便调转目光:“武公子也要来!”
武子弈这些日子也是常来的铺子的,和余小满也算相熟。
几人都已经习惯了她如今的性子,更不会和一个微醺的人计较。
也是果断地就点头应下了。
有新的小食那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如此一来,余小满的目光便落在了离她最远的人祝颂安身上。
他们今晚除去打招呼,就根本没有说上过一句话。
但本着雨露均沾,端水就要端平的原则,余小满还是重复地发出邀请。
“也请祝公子来捧场!”
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被余小满点到名,祝颂安有些惊讶地抬头,见余小满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大有种今日不答应就誓不罢休的劲。
面对这般直白坦诚的邀请,他心下的那一份无措竟也随之消散了几分。
他腼腆地笑了笑,应道:“好。我一定来。”
……
几人都以为余小满是醉了酒在说笑。
谁知第二日,罗文一早路过铺子的时候。
余小满正蹲在门口,一手端着墨,一手提着笔,专心致志在招牌上涂抹着。
铺子门大抵是刚开,只来得及摆了招牌出来,没瞧见案板上有什么新的东西。
罗文抱着手臂走上台阶,眯着眼睛念出了墨迹未干的四个新鲜大字。
“香辣锅巴?”
18. 香辣锅巴
“这个味道真不错,脆脆的。”
罗文手里捏着一片锅巴,嚼得不亦乐乎。
锅巴和先前做辣条的豆皮和腐竹口感完全不同,相比之下很硬,虽用的是同一套香料的配方调味,但滋味是完全不一样的。
并且刚刚余小满也简单解说了一下,里面的大米在煮好后加了酱油和香料调味,还用鸡蛋和面粉做了粘合。
虽硬但不硌牙,越嚼越香。
罗文下了结论:“很适合下酒。”
说到下酒,他又忍不住想起昨晚的事情,忍不住多关心一句。
“你昨日回去之后,没有出什么事吧?”
宿醉的感觉可不好受,他虽不常喝酒,但却也是实实在在是体验过了的。
就余小满昨夜那个状态,估计是跑不掉的。
而且她昨晚说的那番话,也实在是太过于超前了,甚至叫人觉得有些陌生。
余小满正忙着把叠好的油纸插进竹筒里,方便一会拿取。
看起来倒是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
她闻言头也没抬,直接:“自是没有!”
这话八成是有嘴硬的成分,罗文一点也不信。
刚好唐瑛端着豆皮过来,罗文便喊了一声“唐姐”,又问了一遍。
“是没什么,自己走回来的,自己洗漱更衣甚至备菜了。”唐瑛放下手里的东西,思索了一下:“非说要有什么,小满昨夜给大黄喂饭的时候……”
“姐!”
余小满企图出声制止,却也无济于事。
“昨夜带回来的米酒少了半壶,大黄现在还在后院睡觉呢。我刚去请了隔壁懂医术的孙老爷子来看了下,说大黄这是喝醉了,给它灌了一大壶水。”
罗文满眼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低头不愿面对的余小满,随即大笑出声。
“你和狗一起喝酒?!”
罗文脑子里已经有了画面,余小满一手揽着狗,一手拿着杯盏,喝得脸颊绯红,还要抬手去和狗碰杯。
一想到这个画面,他就止不住想笑。
余小满耳尖绯红一片,辩解道:“没有!是我夜里口渴了起来喝水,给大黄加水的时候倒错了!”
她当然是知道狗不能喝酒的。
但架不住人当时实在不清醒,大黄又呜啊呜啊的在旁边嘤嘤催促。
还好狗没什么事!
天知道她早上出门看见大黄吐着舌头瘫倒在院子里的时候,吓得人都差点窜到屋脊上了,若不是唐瑛拦着,她都要冲上前去给大黄做心肺复苏了。
虽说是虚惊一场,没有闯下大祸。
人也没有头疼,依旧神清气爽的,但莫名其妙断片的体验也真的不好。
余小满暗下决心,再也不轻易喝酒了。
罗文要了两袋锅巴,那嘴角就根本就没有下来过。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余小满,一直绷着一张脸,任由罗文连哄带骗也不多说一句话。
显然是记不清昨晚的事了,怕说多错多,干脆一句不说。
好不容易送走了罗文,本以为能安稳提前准备上一些腐竹和豆皮,谁曾想一抬头,又是一个熟客。
“诶,今日上新吃食了啊。”
是那个曾经在铺子里喝香片豆浆喝到眼眶通红的壮汉。
他今日倒是没再穿平日里的那身短褂,一身圆领袍被他一身的肌肉撑得鼓鼓囊囊的,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却也是十分的有精神。
“刘田大哥来了啊!”余小满笑着招呼:“今日穿得可真板正啊!”
刘田憨厚地笑了笑:“我打算回家一趟,看看我娘。”
“这是好事啊!”
刘田有陆陆续续和余小满说过他家的情况,他老家是在颍州一带。
父亲离世后不久,兄长就娶亲了。
嫂嫂是当地秀才家的女儿,成亲后,曾三番五次、明里暗里的提了分家的事情。
摆明了是不想和他这个小叔子一起过日子。
刘田为人朴实憨厚,他不愿让兄长为难,再三确定兄长嫂嫂会照顾好娘亲后,便只身一人来到京城做工谋生了。
这一晃也有将近两年没有回去了。
“来,这锅巴不受潮,能放个几日的,你拿着路上吃。”
余小满装了满满一大兜的锅巴,就要塞给刘田。
刘田肉眼可见地惊慌失措了一瞬,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小满姑娘,开门做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啊!”
俩人又开始你来我往地推搡了起来,最后是谁也没有拦住谁,以刘田往钱匣子里放了钱,余小满给刘田多装了一包锅巴而告终。
刘田走时是一步三回头,还给余小满承诺,说等回来的时候,会给她带老家的特产。
黢黑的脸上,笑意直达眼底,发自内心。
余小满倚着门框,目送着刘田的背影消失在石拱桥的另一端。
“姐,你说……”
余小满若有所思道:“我怎么就想不起我娘了呢?”
回应她的是一声脆响。
余小满一惊,忙直起身来回头。
只见唐瑛摊开的那只手正微微颤抖着,她凝视着地面的碎成几块的瓷碗。
“别动别动!”
余小满忙喊着“别动”,快步跑去了后院,取来了扫帚。
确保细碎的瓷片都被清扫干净后,她才松了口气。
唐瑛这才回过神似的,颤抖的手指垂在身侧。
“小满,娘……你娘已经不在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小心翼翼的,吹拂过落花残雪,却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这个答案完全在余小满的意料之中,但亲耳听到的时候,又觉得有些怅然。
“等空闲下来了,带我去祭拜一下她吧。”
余小满抬手捂住胸口。
虽说没有任何记忆,当她总觉得,这个“素未谋面”的母亲,是一个很好很伟大的女人。
要不然为何只是提起“娘”这个字,心口便会发暖发烫。
唐瑛怔了良久,而后才应了一声。
“好!”
——
大黄好像赖在铺子后院了。
傍晚又下起了雨,余小满在屋檐下洗碗,大黄就蹲在旁边甩尾巴。
“睡醒了也吃够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啊,我又不是故意的,这不是已经负责了吗?”
余小满嘟囔了两句,用湿哒哒的手揉了揉大黄的脑袋。
大黄眯着眼睛,任由余小满扒拉他的耳朵,稳如泰山。
“世上有几条狗醉过酒的,回春堂治病人还要留人过夜观察呢。就留大黄几天吧,不然它出了这个院门,要是哪不舒服了,还真就长嘴了也说不清了。”
唐瑛拌好了狗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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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到了大黄面前。
像是应和唐瑛的话,大黄撇了耳朵轻吠了两声应和。
余小满气笑了,抬手又揉搓一把狗脑袋。
“你这狗子!”
留大黄过夜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余小满虽嘴上嫌弃,却一早收拾了个垫子,给大黄但窝。
只是毕竟是做餐饮生意,要时刻注意不能让它靠近厨具和食材。
好在大黄聪明,只懒洋洋的趴在屋檐下,看着她们忙活。
天色逐渐黑了下去,该干得活也干得差不多了。
余小满升了一个懒腰,准备去把铺子门关上。
因为屋内生火烧油,铺子门会一直开着直到天黑,透风散味。
乌云黑沉沉的压下来,除去滴滴答答地落雨声,看不真切屋外的场景。
走到门口,余小满才发现铺子外站了一个人。
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就这样贴着墙,一声不吭地垂头站着。
这一瞬间,余小满脑子里闪过曾经看过的无数恐怖凶杀案。
她头皮发麻,想要尖叫出声,却被吓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小满姑娘……”
男人听闻动静抬头,眼眸很亮,荡漾着些许期待,一个迈步走上前来。
余小满这才看清他的容貌。
是祝颂安,昨夜他们才一起在茶楼喝过茶。
见余小满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一般微弓起脊背,脚尖点地,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祝颂安脸上的情绪瞬间散退,他有些无措地抬手,却也不知道要放哪,无力地摆了两下。
“抱歉抱歉,你是不是被我吓到了?真的很抱歉……”
那么高大挺拔的一个少年,却一点也不沉稳,他才更像是那个受了惊吓的人一般,一直在给余小满道歉。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贴着衣裳,手上也没有伞具,大概是淋着雨直接过来了。
“没事,没事。”
余小满捂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明明是和罗文他们一块玩的,却一点也不像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孩子。
谨慎小心,由内而外充斥着不自信。
有些奇怪。
“这个点,有什么事吗?”
听闻这话,祝颂安抿了抿嘴唇,犹豫了一会才道:“抱歉家里有些事耽搁了,我现在才找到机会从家里出来。”
他小心翼翼抬起目光:“昨日答应了,要来给小满姑娘捧场的……”
余小满本也是有些埋怨祝颂安的,这点站在铺子门口,着实是吓了她一大跳。
可听了这解释,她心里顿时生不起任何的情绪了。
人家把她醉酒时说的话都记得那么清楚,她怎么还能埋怨起来了呢?
此时此刻,余小满满脑子里都只有一句。
我真该死啊!
“小满姑娘?”
“啊,实在是抱歉,已经全都卖完了,你看着……”
话说到一半,却被一阵清晰肠鸣声打断的。
余小满有些懵,下意识就看向了祝颂安……的肚子。
祝颂安更是脸上红了一片,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专程跑这一趟,也不好叫人空着肚子回去。
余小满便问:“铺子也卖饭,你吃吗?”
祝颂安楞了一下,随即点头。
“吃。”
19. 腊肠炒饭
接这一单,纯属临时起意,后厨有什么就用什么了。
剩半截的腊肠,零星几条四季豆,顺手再拿一个今日刚买的新鲜鸡蛋。
祝颂安是男子,余小满自是不可能把他叫入后院去吃饭,便只能开着铺门,在店里炒饭了。
蛋炒饭是余小满刚有灶台高的时候就会的菜。
热锅热油下鸡蛋,锅铲将其打散后盛出来。
余小满个人习惯,是将腊肠先煸炒出油来,不仅腊肠被高温激发出香味,油脂用来炒素菜也是一绝。
最后加入米饭,再进行简单的调味。
不需要加太多的盐,腊肠本身已经有咸味了。
除去锅太大无法颠勺,这碗炒饭简直完美。
祝颂安就坐在一旁看着,第一时间接过来余小满递来的盘子。
从鸡蛋入锅时候的那一“滋啦”声开始,他便已经开始咽口水了。
更别提腊肠的香味,更是勾得人挪不开眼睛。
这般大火炒出来的烧饭,入口的第一感觉便是浓郁的锅气。
祝颂安被烫的直嘶哈,却也扛着烫,胡乱咀嚼了两下咽了。
米饭颗粒分明,鸡蛋嫩滑柔软,腊肠格外有存在感,咸香四溢。
四季豆口感清脆,因为提前焯过水,格外的绿油。
不知为何,分明是一碗很普通的炒饭,但祝颂安却有了要流泪的冲动。
被雨淋湿的衣裳贴着皮肤,在这夏日竟叫他觉得发冷,胃里更是空荡得难受。
而这一切,被这一碗炒饭抚平了临近崩溃的情绪。
一碗刚出锅的、热腾腾的,在这个雨夜,专程为他而炒的炒饭。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样好吃的炒饭了。我娘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吃到过了!”
余小满正在收拾锅灶,闻言转过头,见祝颂安眼眶泛红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发问。
“你不会要说,今日是你生辰吧?”
偶像剧里常见的剧情了,可怜的男主被所有人遗忘生辰,然后得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感动到落泪。
这下轮到祝颂安楞住了,他忙摇头否认。
“我只是很久没有吃到这样热腾的饭菜了。”
果然,现实生活中可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她也只是一个好心的厨子。
不会精准的给男主送上生辰面,但可以在雨天给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少爷炒一碗饭。
一会再和他收点钱的那种。
不过,这祝大人,难道不是在朝中任光禄寺卿吗?似乎还有祖上世袭的爵位在身,这等品阶的官员,怎么连自家儿子一碗热饭都供不上了?
余小满有些疑惑,但这毕竟是人家家事,也不好多问什么。
祝颂安一时半会也顾不上说话了,他大口咀嚼着,不一会便将这一大盘炒饭吃得干干净净。
“谢谢小满姑娘,真的很久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炒饭了。”祝颂安的语气极其郑重:“专程为我炒的炒饭。”
余小满心中的怪异感越发浓重了起来,他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就是半夜去醉仙楼敲门,那林盛掌柜就是去床上把厨子薅起来,也得给他炒了这碗饭吧。
怎么会用上“专程”这样的词……甚至一连道谢了三次。
只见祝颂安伸手在腰间取荷包,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慌乱了一瞬,随即在全身上下摸索了起来。
眼看着少年的耳尖又红了起来,余小满看透了他的窘迫,忙摆了摆手。
“没事没事,不用给钱了,就当感谢你来捧我的场。”
也都是些剩下的蔬菜米饭,真要定价还不好定,只能让少爷看着给。
少爷若是没有钱也关系。那就当交个朋友,积攒人情。
如以一来,余小满收获的,又是连声的道谢。
祝家这位少爷,就是太客气了些。
余小满借了把油纸伞给他,目送少年走入雨帘中后,缓缓合上了门。
她微蹙着眉,快步往后院走去。
在唐瑛身边一坐,直截了当的问:“姐!这祝家少爷有些奇怪啊。”
唐瑛正蹲在大黄身侧,扒拉它后脖颈的毛,仔细查看有没有跳蚤。
闻言,她抬起头,思索了一会才道。
“祝大人的发妻很多年前便离世了,膝下只有祝颂安一个儿子。续弦似是先帝后宫林贵妃的侄女,家中底蕴颇丰,过门后先后为祝大人生下两个儿子……”
余小满已经大致明白了,在和祝颂安相处时,那怪异感从何而来了。
生母离世,父亲再娶,他在府上的日子大概也挺难的。
……
“大少爷这是上哪玩去了?老爷可在书房等你很久了。”
门房的小厮讲话一如既往地怪里怪气,给祝颂安开门的时候,嘴上一直不停。
祝颂安已经习惯了下人的这番态度,只淡淡问了一句:“父亲在书房?”
“是啊,夫人专程给你在小厨房炖了汤,这转头就……”
得到肯定地答复之后,祝颂安一句都不想多听,便快步朝前走去。
他出门前,林氏带着一盅鸡汤,就站在长廊下,当着众多管事下人的面,要他喝下。
祝颂安拒绝后,林氏的侍女顺势摔倒,将鸡汤泼了一地。
这事,定是已经叫林氏添油加醋的告诉父亲了。
大抵是已经有小厮通报过,远远地便看见书房的门半掩着。
穿过被雨水浸透的石子小路,他越走越快,一路溅起水花,长袍膝下的位置已经湿透,他却浑然不觉。
一直走到檐下,祝颂安才停驻脚步,小心翼翼收起伞搭在了门口。
烛光透过窗棂,落在淌着水的油纸伞上。
这改日是要还给小满姑娘的。
他收回目光,轻叩两下房门,在得了准许后,方才推门而入。
“父亲。”
“啪!”
携着风的一巴掌,生生将他打偏过头去。
脸上一阵刺痛,耳边嗡嗡作响,但祝颂安面色不改,像是完全没有痛觉一般,直挺挺跪了下去。
“你个逆子!你母亲辛辛苦苦给你炖了汤,你对她是什么态度!真是不知好歹!”
祝颂安的胸膛猛烈地起伏了一瞬,垂下目光,长睫轻颤,压抑住想要流泪的冲动。
继母怎么会专程给他炖汤呢,那用的都是不曾腌制过的零碎鸡肉和内脏,随手丢进锅里烹煮。
光是闻着都觉得腥臭,根本没法入口。
这就是故意在苛责刁难他。
而他只是像个正常人那样拒绝了而已,竟也成了他的错了。
“你又是上哪厮混去了?成日的不着家,游手好闲!不知进取!你看看你弟弟,比你小两岁,成日已经端着书不撒手,你可有一丝一毫羞耻之心?”
他那个弟弟,刚他还瞧见府上马车朝着酒楼去了。
到了父亲这里,又成了端着书不撒手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父亲都不信。
但父亲就是信林氏和她儿子的话。
这样的质问,无数次发生在府上,发生在这间屋子里。
每每都是以祝颂安磕头认错而告终。
难言的悲悸在胸膛酝酿发酵,无力感蔓延至全身。
祝颂安鼻尖酸涩无比,分明是要保持清醒的时刻,他脑子里想起的却是刚刚的那一碗蛋炒饭。
油亮的,刚出锅的蛋炒饭。
娘只是一个普通秀才的女儿,被父母娇惯,却也为了他下厨做过菜。
虽然最后只是胡乱倒进锅里,和饭一并拌在一起,勉强算作是炒饭。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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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味道已经有些恍惚,但胃里饱满充实的感觉,却让他前所未有的安心。
泪水模糊视线,滴落在了地上。
母亲的容貌恍惚在眼前,耳边响起的却是余小满的话。
“去争,去抢啊!”
去改变规则,去制定规则!
脑海之中,有什么东西挣脱了束缚,轰然倒塌成一片废墟。
他倏得抬起头来,眼眶通红,哽咽着开口为自己辩解。
“父亲!您可知那鸡汤根本无法入口!祝诚现在还在酒楼里……”
“啪!”
回应他的又是极其狠厉的一巴掌。
祝颂安险些跪不稳,大约是牙齿磕破了皮,一阵铁锈味充斥舌尖。
祝颂安甚少在挨呵斥的时候回嘴,他一向都是低着头承受一切的温顺模样。
如今这突然之间的解释,在祝父眼中,无异于反抗。
“真是不知悔改!竟敢抹黑污蔑你弟弟!”
祝父被气得脸色铁青,胡须直抖。他指着祝颂安的鼻子连骂几声“孽障”,转身便拿起了多宝阁上的藤条。
破风声响起的刹那,祝颂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当真连一句解释的资格都没有……
藤条落在脊背上,像是要将他撕碎一般丝毫没有留情。
剧烈的疼痛,让祝颂安双目赤红,生理性的泪水滴落,却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书房之中,只剩下藤条着肉的尖锐抽打声。
突得,门被猛地推开。
“棋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别打孩子啊!”
林氏泪水涟涟,便擦拭着眼角,便往祝父怀中跌去。
“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些自己的想法也很正常,他只是不喜欢我炖煮了一下午的鸡汤,不小心掀翻了,我到底不是孩子亲娘,做不到那般周到的照顾,这怪不得孩子啊!我来的时候,阿诚还惦记着要兄长陪他习字呢。你可千万别把人打坏了……”
这一番话,看似是劝阻,实际上每一个字都在火上浇油。
再一次强调了祝颂安的罪行,顺便用自己儿子的乖顺懂事衬托他的不孝,顺带坐实他说谎的罪名。
祝颂安是近半年突然开始抽条长个的,脊背十分单薄,偏今日又着一身浅色圆领袍,已经氤氲出血色。
若是寻常时候,看见林氏进来劝阻,祝颂安就算被打趴在了地上,都要朝着她龇牙,恶狠狠地瞪上一眼泄愤,哪怕会招来更狠辣的毒打。
但今日,他就跪在那里,失了魂魄一般,甚至没有抬起过头。
脊背挺得笔直,却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了
祝父只觉得他有些反常,并未分出心神来多想。
放下藤条后,只冷笑一声。
“你母亲来给你求情,今日就饶过你,自己去祠堂跪着长长记性!”
————
因为大黄要留宿后院,余小满难得在铺子待到了亥时。
“大黄不准去那间屋子,里面都是些香料!”
大黄懒洋洋地摇了摇尾巴,完全没有搭理余小满的意思。
唐瑛笑着看一人一狗拌嘴,伸手轻轻拽了拽余小满:“行了走吧,大黄可有分寸了。”
店里生意稳定下来后,她们也就不住在后院里。从后门走出约莫十米,拐个弯,才是住人休息的小院。
余小满揉了揉小狗的脑袋,刚抬腿迈出一步,突得就顿住了。
她似乎听到了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并不在眼前,稍微有些距离的样子,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有些不真实。
就在余小满怀疑自己是否是幻听了的时候,她身侧的唐瑛已经猛然警觉了起来,目光死死盯着铺子的方向。
余小满顿时觉得脊背发凉。
这个时辰,是什么人会来敲铺子的门?
20. 拯救小猫
后院的灯光已经全都熄灭,只余下唐瑛手里的一盏油灯。
余小满跟着唐瑛身后,大黄跟着余小满身后,两人一狗脚步极轻地朝着铺子里走去。
那急促地敲门声逐渐清晰。
唐瑛谨慎,先是抬手将余小满护在身后。而后才取下门栓后,手指搭上门框,小心翼翼拨开一丝门缝。
在看清门外站着的人后,她惊了一瞬,忙将门推开。
完全出乎余小满的意料,门外是一张泪流满面的熟悉面孔。
祝颂安眼眶通红,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可以清晰看见指印的轮廓。
碎发杂乱黏在额头鬓角,他浑身都湿透了,看起来极其狼狈,又好像马上要崩溃。
“小满姑娘!小满姑娘!”
祝颂安哽咽着喃喃两声,在看见余小满的一瞬,眼眸顿时亮了起来。
“救救它,求你,救救它!”
他颤抖着双手,从怀里掏了什么东西出来,近乎虔诚地递到余小满面前。
余小满定神一看,竟是只蜷曲成一团,毛发湿成一绺一绺的小猫!
雪白的一团,死死闭着眼睛,也不知是死是活。
余小满这会哪里顾得上询问发生了什么,她小心翼翼接过小猫,试探着去摸小猫的心跳。
唐瑛皱眉询问:“怎么回事?”
祝颂安的身子晃了晃,像是有些站不住一般,虚虚扶住了门框。
他本是在祠堂跪着的。
祠堂阴凉,是他挨骂被打后常被关的地方。
但这一次,跪祠堂对他而言并不像是惩罚,他的脑子很乱,需要时间来冷静下来思考。
他终于在十年如一日的偏心之下,生出了些许反抗的勇气,却不知要在什么地方,要如何付诸实践。
整个人茫然地站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要走向何处。
而偏偏这时,祠堂外传来了窃窃私语声。
“快把这小畜生处理了吧!二少爷那还等着伺候呢!”
“这还没死透吧,不用丢出府吗?”
“还落着雨呢,多麻烦小东西进气都没出气多了,死在这里没人管的。”
“行行行,那快走吧!”
夜深寂静,祠堂地处偏僻,他将这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虽不知道他这个弟弟的下人处理了什么东西。
但一句“小畜生”,他忍不住就想起了在书房中被父亲盛怒之下责骂的他自己。
于是,祝颂安第一次在罚跪的时候站起身,走出了祠堂。
祠堂外有一口小塘,引了活水,栽种了睡莲,在雨夜格外幽寂。
他冒着细密的雨,循着微弱的声音,弓着身子搜寻着。
年少时曾跟着舅舅习过一段时间的武,此时虽带着伤,但耳目依旧清明。
即使心中有所准备,但视线捕捉到那浮浮沉沉,几乎不可见的白色时,祝颂安的瞳孔依旧猛缩了一下。
他跪在潮湿的苔藓之上,在水边捞起了巴掌大的一只小白猫。
他能感受到小猫微弱呼吸的节奏,也能感受到生命在眼前流逝。
掌心里的这一小生命,在心中那一团星火之上添了一把干柴。
叫在他在一瞬间抛开身份和家世,不管不顾地想要掀翻一切。
救救它!救救它!!救救它!!!
谁来救救他啊!!!
夜色太沉,整个京城,似乎只剩下他和手中呼吸微弱的小猫。
茫然了一瞬后,祝颂安毫不犹豫地撒腿往外跑去。
罗文家就在附近,武子弈家也不远。
但不行,不能去找他们,不能去。
已经是这个时辰,上门拜访定会惊动家中长辈,很难瞒住家里,会让父亲知晓他罚跪之时跑了出去。
激化他们本就极其紧张的父子关系。
若是被父亲知道了,肯定又会觉得他玩物丧志,下令处死小猫的。
该怎么办?能找谁呢?该找谁呢?
虽还在拼命思索,但脚步已经迈了出去,直直往三元巷去了。
不知为何,他心中就是对余小满有十分的信任。
即使他们只见过两面。
或许是那夜在茶楼余小满惊世骇俗的一番话,或许是余小满愿意给落魄狼狈的他现炒一碗饭。
就算拒绝也没关系的,只要有一丝希望,就值得试一试。
他在雨夜狂奔愿意再做一次尝试。
好在余小满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她甚至没有多问什么,接过猫后立刻寻了一条干净柔软的帕子,一边裹住小猫保温,一边将小猫倾倒过来,手指头顺着气管的位置来回抚摸,企图帮助小猫将水吐出来。
三人屏息凝神,全身心都落在了小猫的身上。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眼看着手中的小东西呛出一口水后,便开始挣扎了起来,细细喵了两声。
余小满猛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算太小,也没有喝进去很多水。”
她双手捧着止不住发抖的猫,擦拭着它湿漉漉的毛。
“还是个异瞳长毛猫啊!”
虽然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但看得出来,是个漂亮的小猫崽子。
大概是知道余小满在救它,小猫也不挣扎,乖顺地任凭帕子揉搓毛发。
“我继母的幼子,今年八岁……”
祝颂安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他垂着脑袋大口喘息,手指死死抠着门框,不让自己滑落下去。
“从前就听闻他喜欢拿小猫小狗、小鼠幼鸟取乐。我与他并不亲近,之前也只是听说,今日撞见了他的小厮把猫丢进水里。”
余小满上下检查了一遍小猫,发现它的耳朵缺了一角,尾巴也少了一截,创面已经愈合,看起来伤了有段时间了。
“怎么会有这般可恶的小孩。”
余小满心疼地抱住小猫,感受到温度,小猫也拼命朝她怀中钻去。但是它没什么力气,依旧在发抖,余小满只好拖住稚嫩的小脚,任由它在身上攀爬。
这画面,看得祝颂安眼眶发热。
他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一路的狂奔,身后的伤早就疯狂叫嚣了起来。
冷汗一阵一阵地滑落下来,滴入早已湿透的衣裳中。
这炎炎夏日,他竟觉得冷,那种止不住颤栗的冷。
一直没有说话的唐瑛突然开口,语气极其笃定:“你受伤了!”
祝颂安怔了一瞬,缓缓低下头,大黄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他腿边,在他身上嗅着什么。
“我没事。”
祝颂安艰难地扯起嘴角,好叫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我想要拜托小满姑娘,我没法养下它……”
若是带回去,被发现了的话,小猫肯定活不下来。
在京城大街小巷流浪,都好过跟着他回家。
那地方根本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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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满抱着猫,已经开始爱不释手地逗弄起来了。
她头也没抬,直截了当道:“这猫我先替你养着!”
决定养猫并非临时起意,后院堆着那么多黄豆,是要格外防备着老鼠作乱的。
余小满之前还和唐瑛提过,说要去哪弄个小猫来看家护院。
如今碰到送上门的小猫崽,她自是不会拒绝。
祝颂安猛松了一口气,支撑住他意识的最后力气也都消散,他眼前一黑,若不是大黄站在身前,险些就要跌倒了。
“多谢小满姑娘!”
“你当真没事?”
“没事的,不用担心。”祝颂安摆着手,艰难的挪动了一下,准备迈下台阶。
他弓着脊背,轻咳了两声:“我是偷偷出来的,得赶紧回去了,被发现了就麻烦了。”
这般模样,看得余小满和唐瑛两人都直皱眉。
他这样,真的能回到府上吗,不会昏倒在半路吗?
“对了。”
祝颂安突得回头,像是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一般,语速极快。
“我想问小满姑娘一个问题……若是遭到家中长辈无由的苛责,你当如何应对。”
这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了,不该是问她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
甚至太直白了,直白到简直就是把家中的私事端出来告诉余小满了。
不过眼前的少年显然心里有事,余小满也不扫兴,大大方方地回答了。
“既然知晓长辈是无理由的苛责,那继续在他手下受挨训守则,岂不是纵容这种无礼不法的行为?那太不孝了。是我就找个由头,一走了之!天大地大,何处没我容身之地?若真是无理由的呵责,人家说不定都没当我是个人,那我何必为所谓亲情拴住手脚,白白浪费这大好时光。”
这是余小满的真心话,也是真的大逆不道。
说完之后她想起唐瑛还在身边,不免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找补了一句。
“古人云,小杖受之,大杖则走嘛!”
拴住手脚……
大杖则走……
祝颂安怔在原地许久,目光空洞茫然,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单薄的身躯的风中晃了晃。
余小满还以为是自己的回答惹了他不快,刚想抬眸询问唐瑛怎么办,就见祝颂安极其郑重地朝着余小满拱手施了一礼。
“多谢小满姑娘了!”
余小满没有多想什么,她今晚听了太多遍祝颂安的道谢了。
而唐瑛站在一旁,看着少年脚步发飘的离开,不由得皱眉。
这祝家少爷……不会也把小满的话听进去了吧?
本朝并未有宵禁,但这个时辰,大多数商贩也都歇息了。
没有月色,街上黑影斑驳,甚至还有几分骇人。
余小满快步走回铺子里,和唐瑛商量着,准备把汤婆子找出来,给小猫取暖。
生死关头能得人相救,也是个有福气的小猫崽。
“诶,明日得叫罗文给祝颂安带个话,这小猫叫什么,得他来取才是……”
话还没说完,身边的大黄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只见它拱起脊背,挺立的耳朵颤了颤,嘴筒子龇了一下,露出雪白尖锐的犬牙。
而后猛地撒腿往后院奔去。
正在给铺子门落锁的唐瑛和一旁抱着猫的余小满都楞住了。
随即立刻抬腿追了上去。
21. 荷叶夹馍
“汪!汪!”
两声犬吠炸开在漆黑夜色之中,听得人心中一紧,浑身紧绷。
大黄极其有分寸,平日里绝不如此凶狠地吠叫。
余小满以所未有过的速度冲到后院里,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膛。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到了她这辈子都难以想象的画面。
后院没有点灯,一片漆黑之中,只隐约能看见大致轮廓。
一个蒙面人正扒在低矮的墙头,似是想要抬腿翻过去,却被大黄死死牵制住。
而大黄正支起前爪,搭在墙上。
狠狠咬住了那男人的小腿。
任由他如何费力地甩动着身子,即使大黄被牵扯地撞到墙,发出梆梆闷响,也没有要松口的意思。
察觉到有人已经过来了,男人气急败坏,抬手就要朝着大黄的脑袋砸去。
余小满失声尖叫:“大黄!松口!!!!”
她真的要被吓疯了,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好在大黄是足够信任她且听话的,并没有再和这个黑衣男人纠缠。
大黄松口的一瞬间,男人狼狈地手脚并用窜上了墙头,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余小满是头一次碰上行窃的第一现场,只觉得头皮发麻冷汗直冒。
唐瑛已经抄起长棍,动作利索地推门追了出去。
“姐,别追!别去!”
余小满将小猫揣在怀里,快步上前攥住唐瑛的衣摆。
她的声音止不住发抖,唐瑛只当她害怕,也就只好停下脚步,先去将檐下的灯点上。
不大的院子被照得宛如白昼,周围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叫人觉得心安了下去。
可惜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除去墙上青苔有被强硬蹭掉的痕迹,并没有留下脚印。
只有角落里零星几点血迹,暗黑发沉,融进夜色之中。
唐瑛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会,轻轻摇了摇头后站起来。
余小满找了个小篮子,暂时将小猫安置在烛火旁取暖,转头检查大黄的情况。
大黄是真的用尽全力去咬了那黑衣人,嘴筒子湿漉漉的,沾着血水。
它虽一直在摇尾巴,也咧着嘴哼唧不停。
但余小满看着他眼角被蹭破的一块皮毛,还是心疼得鼻尖发酸。
“傻狗子,抓贼人哪有你的命重要啊。”
掌心拂过大黄脊背的毛发,指尖还是控制不住地一个劲发颤。
余小满顺势在屋檐下坐下了,将狗揽进怀里,一阵后怕涌上心头。
若是那个贼人身上带了刀可怎么办啊!亦或是他的同伙就埋伏在巷子口……
身无分文也好,负债累累也罢。
余小满能接受一切的情况,但唯独不能接受至亲在面前出事。
还好最令人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她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唐瑛进屋查看失窃情况。
谁也没有说话,各自在消化这极短发生的荒唐事。
余小满已经从最初的惊恐之中脱离了出来,除了心跳依旧快得有些离谱,脑子却是十分的清明。
的亏隔壁的绣房将后院用作仓库,夜里并不住人,要不然又是铺子有人敲门,又是后院狗吠的,不知道要惊扰多少人。
而这个时间点,若不是祝颂安临时来访,她们定是已经离开铺子了。
有心人真要做些什么,岂不是易如反掌?
“是住在附近的人,起码是已经观察我们一段时间了。”
雨水虽会冲刷走很多痕迹,却不可避免也会留下线索。
后院的东西厢房分工明确,那湿漉漉的脚印,清晰可见地兜转了一大圈。
唐瑛进屋后第一件事情,是直奔钱匣子而去。
出乎意料的事,分文未动,甚至连锁都是完好的。
“不是为了钱……”
余小满拨弄着大黄浓密的毛发,心中已经有了结论。
“是冲着铺子的生意来的。”
辣条生意是做得很好,不管是腐竹、豆皮还是豆腐,都非常的受欢迎。
听茶楼的掌柜说,她已经听说有几家小铺起了心思,想要模仿着也做些类似的吃食出来。
只是被这香料的高昂成本和配比弄得头晕眼花,最后遭不住了做回自己的老本行了。
若是如此,应当是有人想要搅黄她的生意才是。
思绪至此,余小满站起身,从唐瑛手里接过烛台,小心翼翼走进放置香料的那间屋子。
屋内的每一个麻袋和筐子,都是余小满亲手整理安放的,她对这里无比的熟悉。
也正因为如此,到底是哪几味香料被动过,也是一目了然。
唐瑛捧着装小猫的篮子倚着门框,大黄不喜欢香料的味道,不愿跨过门槛,只站在门口巴巴望着。
烛台将余小满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倒映在墙面上,将空白的墙面填充地满满当当。
她举着烛台弯腰一一检查过香料。
“啊……”
余小满惊呼一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落在了她的指尖捻出的东西上面。
棕褐色车轮状、扁圆的,有着多瓣的尖角。
“八角?!”
——
快到晌午,小铺今日的灶台上,多了两个大蒸笼。
一掀开,便翻涌出一股热浪,悠然散去后,蒸笼后余小满的身影才现了出来。
蒸笼里摆着雪白的荷叶馍,余小满拿起一个,用长筷,塞了两片裹满酱料的豆腐进去,加上翠绿的胡瓜丝后,又见缝插针地塞了腐竹和豆皮。
如此满满当当后,她才放下筷子,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大口。
“这是什么吃法?”
茶楼的掌柜恰好排在队伍最前面,满眼好奇地询问。
余小满咽下嘴里的馒头,笑道:“荷叶馍,十文钱,来一个尝尝?”
掌柜毫不犹豫:“来一个。”
“好嘞!”
余小满放下自己那咬了两口的馍,拿上油纸,动作利索地给掌柜也做了一个。
这个吃法,还是刘田最早提了一嘴,说自从她开始卖辣条,码头的馒头摊生意好了不少。
辣条夹馍,这管饱又有滋味,吃上两个,干一下午活都不累。
余小满便就专程研究了一下,特意等到吃饭的时间点才将蒸笼端出来。
馍是上锅蒸之前就抹了油的,蒸好后可以直接从中的打开,不至于因为太过于扎实,适合在京城售卖。
铺子里放了凳子,掌柜便顺势坐下,接过馍之后,又要了一碗香片豆浆。
恰好唐瑛从后院过来,递给余小满一个眼神,便接手过了活。
余小满顺势就坐到了掌柜的对面,和她一块搭伙吃饭。
“真不知道你是如何想出这些新奇吃法的。”
掌柜吃饭斯文,小口咬着,忍不住连声感叹。
这馍看着普通,入口是格外的松软,发酵膨胀的很好,就是光吃馍都是有滋味的,一点也不噎人。
“我还以为像孙姐姐这般优雅细致的人,会嫌弃辣条太过油腻了呢。”
掌柜姓孙名长盈,偶尔来铺子,也只是买上两份豆腐、几块锅巴,还不曾见她买过辣条。
“空口食用是略咸辣了些,但夹在馍里,又有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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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解腻,倒是很不错。”
很显然,孙掌柜的口味是较清淡的。
见她都对这夹馍赞不绝口,余小满就彻底放心了。
大概是咀嚼的动作太过于单一,余小满竟觉得有些发困,止不住地打哈欠。
孙掌柜盯着余小满眼下的乌黑看了好一会,才道:“你是揉了一夜的面吗?怎困成这样了。”
没揉面,但也差不多一宿没睡了。
余小满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摇了摇头,没有多解释什么,而是朝铺子外看了一眼。
今日天气大好,雨过天晴,晴空之上铺满大团的云,因而并不燥热。
此时是吃饭的时辰,街上人正多。
“孙姐姐。”余小满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道:“你慢些吃……”
“嗯?”
孙掌柜有些不解,这做生意的,哪有不盼着食客快点吃完翻桌的,怎么到余小满这还叫她慢些吃上了。
“您之前跟我说,想要买些锅巴,放在茶楼里卖。”
这事,孙掌柜是从醉仙楼那里得到的启发。
要知道,自从醉仙楼每晚开始售卖辣条后,每天是供不应求,少来往些就买不到了。
连带着酒水的销量都好起来了。
孙掌柜本还在遗憾,茶楼的茶水甜食,以清淡为主,没法上这个辣条。
但铺子里的锅巴,却是非常合适的,比起辣条来,不油腻,而且咸口的小食在一众甜食之中,也足够亮眼。
她是向余小满提过,只是余小满并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她实在是忙碌,暂时抽不出空来去多做一份香料。
“昨夜铺子里遭了贼,这段时间可能没法安生做生意了。”
孙掌柜惊呼出声:“啊?”
余小满伸手轻轻覆在孙掌柜的手背上,安抚道:“之后我会做一批香料出来,和锅巴的配方细节一起给您。价格和醉仙楼从我这里拿的香料一眼,您看可以吗?”
出乎意料的是,孙掌柜没有立刻答复,而是反手握住了余小满有些冰凉的手心,有些担忧道:“没事吧?”
余小满笑笑:“人没事。”
人是没事,只是这一遭若是处理不好,不搞明白暗地里盯上她的人是谁,那铺子的生意肯定会有影响。
说不紧张,是假的。
余小满长舒一口气,她虽自认为心理素质极佳,但这个时候,还是忍不住频繁往街上看去。
谁曾想,没等来她想等的人,倒是和熟悉的一双眼眸对上目光。
“小满姑娘?”
罗文歪了歪脑袋,直接拽着武子弈穿过人群,走进铺子里。
“又有什么新的吃食?!”
武子弈笑着拱手:“孙掌柜也在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热闹。
余小满也没想到会碰到他们二人,她有些疑惑:“这个点,不当在国子监等着吃饭吗?”
“今日旬修!”武子弈解释:“听闻祝兄病了,我们去探望一下。他平日里还挺喜欢辣条的,可惜生病食不得辛辣,不然也说也得给他带上两份。”
祝颂安病了吗?
也是,昨夜的脸色差成这样,若今日他还能活蹦乱跳,也是不太正常的。
在他们说话间,罗文已经排进队伍里,开口和唐瑛要了一个夹馍。
“罗文!不是说了……”
武子弈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门口排队人突然传来一阵躁动,吸引走了他的注意力。
余小满腾地一下站起身,不等她看清楚异动的来源,就听见一声极其尖锐的惊呼拔地而起。
“啊!!!!黑心铺子!”
22. 莽草中毒
“我的儿啊!你们这黑心铺子,把我的儿毒倒了啊!”
只见一身材圆润的中年女子搀扶着一个青年,没等走到铺子,远远的就已经开始哀嚎了起来。
那青年一直垂着脑袋,一身襕衫,脚步虚浮,大半的身子都压在了身边人的身上。
而那中年女子鬓发散乱,满头大汗,眼眶通红,看起来颇为可怜。
看清他们二人的容貌后,余小满挑了挑眉,确实是有些出乎意料,但她依旧抱着手臂,没急着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
“这铺子的东西有毒吗?”
“那人是怎么回事,吃出什么毛病了?看起来像是国子监的监生啊。”
周围的食客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了,有人是纯心看热闹,也有人疑惑谨慎看向铺子里,显然是对店里的吃食起了怀疑之心。
因为站在蒸笼后面,又恰好有罗文和武子弈这两个身姿挺拔的青年遮挡了身影。
此时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这不是赵岗吗?”
罗文小声嘟囔,询问地看向余小满:“旬修还穿襕衫。”
武子弈面无表情地接道:“死装!”
这话估计是从余小满这里学来的,她偶尔会夹带几句极其现代化的用语,国子监几人觉得有趣,便刨根问底其中的意思,学走了不少。
如此高度精准的概括,叫余小满一下有些绷不住冷脸,噗嗤笑出了声。
而眼下食客的围观正是赵岗母子最想要的。
看客已经到位,只见赵婶子一拍大腿,就开始哭诉:“我儿吃了这铺子里的东西,走路都走不稳道了啊!昨夜就开始吐,还发高热了,到现在是滴水未进!”
闻言,人群中顿时哗然一片。
“我儿勤勤恳恳读书,考上国子监,没曾想在这铺子遭了黑手!被人毒害!”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监生这个身份,在这个时候还是有分量的。
不少人本已经要走,听到被毒倒的人是监生,便又停驻了脚步。
武子弈脸色微沉,稍稍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询问:“需要帮你去报官吗?”
赵婶子虽一派真情实感,但还是唬弄不过他们几人。
赵岗从前就表现出来过对余小满异样的心思,可若是真的关系好,怎么会这样大张旗鼓在铺子门口闹?
这阵仗,很明显是专门冲着搅黄余小满生意来的。
赵岗都专门换上了襕衫,赵婶子故意扯出国子监监生的名头,显然是专程挑着人最多的时辰来闹事的。
不管是罗文还是武子弈,从未怀疑过余小满铺子里的吃食有问题。
他们二人从铺子没开业就吃上了煎豆腐,吃到现在也并未有过什么不适。
只是,这眼前的赵岗和赵婶子显然有备而来的,甚至背后很可能有人指点。
罗文死死皱着眉,他担心余小满年纪尚轻,处理不了这样的事情。
短短几息,脑子里就已经晃过了几条解决方案,以及无计可施之时搬救兵的人选。
小满姑娘的铺子若是出事,不敢想象他的生活会变得多么寡淡!
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谁曾想,身边的余小满头也没抬,直截了当地回了一句:“不用。”
罗文难得正色道:“莫要逞强!”
“我没有逞强。”余小满朝他笑笑:“你们不是要去探望祝公子吗,在这看热闹不耽误时间啊?”
眼前的赵婶子还在哭天喊地,余小满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催促他们去探望病人。
相当得割裂了。
罗文怔了一瞬,随即福至心灵,有些明白了眼前局面是怎么回事了。
既然余小满不急,那他也不急!
不如就先好好看看余小满会怎么解决这事。
而且眼下这场景,和之前完全不一样,对方显然是赖上了。和之前浅浅蹦跶两下,再拿个大扫帚轰出去的场面是完全不一样的。
余小满要怎么解决?
罗文还真有些好奇了。
“我不走,得把这事搞明白了,一会才好说给祝兄听啊,你说是吧。”
罗文给武子弈使了一个眼色,便准备开始安心围观。
武子弈还是心善的,他支吾犹豫了一会,还是被罗文无情地拽到了一旁。
“啊呀这黑心的小娘子,就是想毒死我儿啊!”
赵婶子越嚎越响亮,眼看着挂在她身上的赵岗满头大汗,都快要站不住了。竟也不嫌烫,顺势靠着低矮地台阶将赵岗放下,任由他侧躺着。
“瞧这监生的脸色好像是不太好……”
“这铺子里的小娘子呢?这不要负责的吗?”
“我们之前吃的东西……是不是也有问题啊。”
周围人的议论声越发响亮,甚至于围观的人都堵了半条路,马车经过都被逼停了,闲言碎语铺散一地,被嘎吱作响的车轮碾得细碎。
这般架势,赵婶子很满意,余小满也同样很满意。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
余小满装作是刚从后厨奔出来的样子,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茫然环顾一圈后才发问。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余小满的身上。
指指点点也好,意味不明的凝视也罢,余小满一律没有放在眼里,她甚至无视了赵婶子眼中的狠厉,只垂眸看向地上的赵岗。
奇怪……赵岗这脸色差的,冷汗直冒的样子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再抬眸看向赵婶子,眼中的焦急也做不得假,是绝对真情实意的,像是要生生在她身上剜下两块肉一般的毫不留情。
也不像是装的。
余小满稍稍蹙眉,面露焦急地询问。
“婶子,你儿子是吃坏肚子了吗?”
大概是余小满表现出来的姿态太过于温和,赵婶子一下子来了劲,腾地一步冲上前,鬓发乱飞。
她指着余小满的鼻子,唾沫飞溅地骂道:“他就是吃了你们铺子的东西才这样的!”
在这句话落进人群里掀起波澜之前,余小满抢先开口。
“赵岗昨日一天到晚起码三顿饭,可不只是吃了我铺子里的小食吧,怎么能一棍子全敲到我的头上?”
余小满收敛了脸上的慌乱,板着一张脸,语气凝重道:“而且铺子门口的告示牌已经写了,食药者莫吃本店小食、食用辛辣后不要饮冰。”
她从一开始就考虑过辛辣容易吃坏肚子这件事情,便提前写在了招牌上,卖的时候也耐心一一叮嘱过的。
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是会留下痕迹的,周围熟客不少,闻言也开始议论。
“是啊,小满姑娘之前就说过。”
罗文趁机插了一嘴:“还特意叮嘱我们不要和冰饮一块用呢。”
“我娘在喝药,嘴里发苦,本来想吃一口,我想起小娘子这样说过,就没让她吃了。”
“小满姑娘还是细致啊。”
眼看周围的舆论一下子站到了余小满这边。
赵婶子面色涨红,她龇牙咧嘴,想要冲上来抓住余小满的衣襟,却不曾想,还没有碰到余小满,就被一双素白纤细地手稳稳擒住了手腕。
孙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余小满身边的,她柔柔地笑笑,嘴角的梨涡沁着甜意。
“当街斗殴,杖四十,现这么多人围观,可以算作聚众,那应该可以判到杖六十了。”
她语气轻柔,甚至是温和的:“婶子,你确定挨完之后,你还有力气照顾你那站不稳的儿子吗?”
本朝律法严苛,对当众寻衅滋事的向来都是从重了罚的。
赵婶子闻言脸色一白,趁着孙掌柜收力的一瞬,忙抽回手,往后猛退了两步。
赵岗倚着台阶,虚虚咳了两声,脊背直颤。
赵婶子立刻梗着脖子大声道:“那总要给我个说法的吧!我都请大夫来看过了,就是吃中毒了!!!”
说罢,她环顾四周,大声喊着:“大夫!大夫呢!”
只见人群之中挤出来一个瘦小干巴的中年男子,他一身长衫,捋了捋胡须后,朝着人群拱手,才走向赵岗。
他掀起长衫,蹲下身,抬手搭上了赵岗的腕脉。
“这是谁啊?”
“哪个医馆的大夫啊?看起来还挺厉害的样子。”
“那是当然!”赵婶子叉着腰,有些得意道:“张大夫可是从前在太医署干过的,以前那都得喊一声张太医的!医术高明,现在可只给达官贵人看病,寻常人想请还请不到呢。”
这张大夫,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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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是真的像模像样的。
望闻问切,一项不少,颇为细致。
众人顶着烈日,皆是屏息凝神,等着张大夫起身开口说话。
“依老夫所看……这赵公子,确实是中毒了啊!”
此言一出,像是丢进湖面的巨石,一时间掀起千层巨浪。
周围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余小满甚至都没有听清楚一句完整的话。
凌乱、细碎的杂言杂语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将她和铺子尽数淹没。
千夫所指,在迎迎烈日之下,竟叫人觉得身处冰窟一般,脊背发凉。
那张大夫将余小满的慌张和无措在看眼里,他冷哼一声,扯了一把袖子,朗声道:“赵公子高热、又颤抖抽搐,脉弦急且滑数,肝风内动、毒邪攻心,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这几个专业术语,把周围人都听楞了,看向那张大夫时的目光都信任了不少。
“敢问赵夫人,赵公子可曾吃了什么特别的食物?”
这话可真是问在了赵婶子的心坎上,她伸手指着小铺,义愤填膺道:“除去一日三餐,便就只有她这铺子里的东西了。”
“哦?”
张大夫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着胡须,迈上台阶打量了一下盘子里尚未装袋的,裹着红油的豆皮。
他盯着鲜亮的红油看了好一会,随即调转目光,落在了五香粉上。
“敢问小娘子,这里头是否添加的八角?”
余小满点头:“有的。”
“那就对了!”张大夫一抚掌:“这有一味毒性药材,名为莽草。其貌与八角极为相似!中毒后症状也与赵公子的症状一致!’”
他倏得转过身,衣袖兜着风,伸出干枯的手指,直直指着余小满,掷地有声道。
“定是小娘子厨艺不精,将八角和莽草认错了,导致赵公子如今中毒!!!”
这番结论,有理有据。
一问一答,将罪名死死扣在了余小满的头上。
听闻这五香粉有问题,食客是真的慌了神。
那每个人在余小满铺子买过吃食的人,岂不都有中毒的可能?
铺子门口和炸开的锅一样,噼里啪啦乱成一团了。
就连头顶的烈日和树上的蝉鸣见了这杂乱的场面,都要甘拜下风,退避三舍。
甚至已经有性子急的,就要冲上来找余小满要个说法。
混在人群里的罗文和武子弈企图叫大家冷静些,但无济于事。
事关每个人的生命健康问题,根本没有人冷静的下来。
他们二人焦头烂额,就连孙掌柜也蹙着眉,目光之中有些凝重。
做生意的人最了解其中门道。
舆论被煽动起来了,余小满不可避免会陷入自证之中,可就没那么轻易了事。
“别吵了,都听婶子说句公道话!”
赵婶子趁机窜了上来,抬手企图掌控眼前的局面。
“我今日来也就是想给我儿讨个公道,如今事情已经分明。我儿心慈,念在小满年纪还小,就不报官了!只要你态度诚恳,对我儿负起责来,再……”
她环顾了一圈食客:“再将钱财赔给食客们,我就不计较你毒害我儿的事情了!”
众目睽睽之下,余小满歪了歪头:“当真?”
“你只要对我儿负责,我就可以考虑不报官!”
余小满不理她,而是转头看向张大夫:“那你能对你下的每一句诊断负责吗?”
张大夫挺直脊背,朗声道:“老夫自是可以!”
有这句话,事就成了。
余小满垂眸看向瘫倒在台阶上的赵岗,他背对着所有人,低垂着头,勉强可以看到那裸露在外的,通红的半边脸颊。
他的左腿搭在台阶上,不曾挪动过分毫。
余小满缓缓抬起目光,长舒了一口气,收敛了一直以来的懒散。
周围喧闹至极,食客几近失控,几乎要冲进铺子里,指责质问的唾液在面前横飞,有人想去夺桌上的五香粉,有人想要揪住余小满质问,总之混乱成了一片。
但这些,都没有撼动余小满分毫。
她双瞳幽寂,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她看了看张大夫,又看向赵婶子,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道。
“可我已经报官了!”
23. 京兆少尹
"报官?"
“小满姑娘报官了?!”
在官民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的长安,寻常百姓轻易是不会去官府报案的。
大多数人总是这么想的——若是真有错,她怎么可能敢去报官啊!
余小满能如此坦然地开口,倒也是叫围观百姓稍稍冷静了一些。
起码没再有人冲进铺子里,企图找她要一个交代了。
赵婶子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了半天没有说话。
倒是张大夫反应更快些,冷声呵斥:“你这小丫头,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老老实实和苦主坐下协商,表达足够诚意便是,老夫看你就是根本不知悔改!毫无愧疚忏悔之心!!”
余小满并不理会他,只朗声道:“诸位,我铺中所用食材,皆是严密检查筛选过的,不可能混入毒草!”
她朝着人群拱手,语气诚恳:“勤勤恳恳开门做生意不容易,还请诸位在真相大白之前,莫要听信谗言,毁我铺子清白。”
那不要钱的香片豆浆的作用,在此刻多少也是发挥出来了。
平日正午,附近小孩玩闹,过来讨水喝,余小满从来都是大大方方给他们倒上的。
这口碑可是日渐积攒起来的,只要她这个东家不跑路,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还是多少有些牢固的。
罗文饶有兴趣地抱着手。
平日里见余小满懒散随意,没想到这站出来,口齿清晰伶俐,气场强硬稳重。
一点没有慌乱,不该说的话更是一个字也没透露出来。
是能成大事,做大生意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诶诶诶,京兆府的马车!”
“是方大人!!”
一辆马车停在了人群之外,绯袍银带的男子撩起衣袍下了马车。
这位官员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生得还有几分俊朗,玉面吊眼,眼尾有细微两道纹路,被这太阳一灼,微眯起眼时更加明显。
他身姿挺拔、气场冷冽,配上这一身官袍,往街上一站,格外惹眼。
他迈步向前,周围的人便自发地让出一条通道来。
“方瑾之,京兆少尹。”
似是看出余小满眼中的迷茫,罗文轻声给她解释:“国子监方大儒的孙子,我爹说他是个有能力的年轻官员。”
眼下胡人正在为商贸的事情一再上奏,希望他们的商品进京能够削减税额力度。
大概是京兆府听闻此事和香料有关系,是生怕这个节点处理不好被大做文章,故而才叫了这京兆府二把手出来处理。
方瑾之行至屋檐的阴影下,环顾一圈后,沉声问道:“何人报案,所为何事?”
赵婶子到底是对方瑾之这一身官袍有些发怵,也不知是不是心虚,支吾了一下,并没有再抢着哭嚎了,脸色难看得要命。
第一次被正儿八经朝廷官员问话,余小满有些新奇,便就下意识就举起了手。
“是我!”
她还想要开口细说经过,却被身边的罗文轻轻拽了拽衣袖。
余小满有些疑惑,但人群之中的武子弈已经往前迈了一步。
他一拱手,唤了一声“方大人”。
而后吐字清晰,逻辑通畅地简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方瑾之听完后微微颔首。
这事众目睽睽之下发生,武子弈的供词若是包庇任何一方,都定会有人站出来鸣不平。
而他是认识武子弈的,监察御史武城家的公子。
听闻武家家教颇严,族中子弟大多恭顺温良。很显然,武子弈的身份给他这番证词的可信度添了一个台阶。
方瑾之看向赵婶子:“你是说,这铺子里的香料中混入了与八角相似的莽草,导致你儿子中了毒?”
“……是。”
“可有证据?”
约莫是因为方瑾之的问话太过强硬,目光凌厉气场冷淡,颇为不近人情。
赵婶子支吾了一会,竟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人啊!我儿都这样躺在这里了,大夫都说了他是中毒了,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了吗?!香料昂贵,他也没机会去别处吃上一口啊!”
赵婶子泪流满脸,声声泣血,眼看方瑾之依旧无动于衷,她俯下身就要磕起头来。
跪拜礼在本朝属于大礼,寻常并不轻易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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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跪拜。
方瑾之忙抬手,他身边的小吏立刻上前去将赵婶子扶了起来。
可不能真让他们打上感情牌了!!!
余小满见状忙控诉道:“方大人,草民要状告他们二人污蔑我清白!”
“莫急!”
方瑾之看了余小满一眼,示意她先稍等,而是先将目光看向了地上躺着的赵岗。
这京兆府办案,竟也讲究以人为本?
余小满有些惊讶,倒也没再开口。
如今这局面,算是彻底在把握之中了。
她现在更好奇这方大人要如何办案。
“你是大夫?”方瑾之看向了张大夫。
在正儿八经地朝廷官员面前,张大夫倒也是收敛了不少,不再动不动指着人鼻子说些大道理,而是老老实实应了一声:“是。”
“是你诊断他莽草中毒?”
“是。”
方瑾之颔首,也没再多问,而是侧过身,看向长街的另一端,像是在静候着什么。
稍等片刻后,一辆马车从拐角处疾驶而来,赶车的是个飒爽至极的女子。
有眼尖的熟客惊呼:“那不是唐瑛姑娘吗?”
有些人已经稍微反应过来了,从赵婶子找上门开始,唐瑛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铺子里。
这分明就是第一时间去报官了啊!
唐瑛动作利落地翻身下了马车,朝着方瑾之行礼:“方大人!大夫到了!”
闻言赵婶子猛的抬头,满眼写满了不可思议,完全不敢想象自己听到了什么。
大夫……到了?!
而张大夫更是直接晃了晃身子,豆大的汗滴滚落了下来,跌进了衣裳里。
马车上下来两个人。
打头的那个男人个子不高,手里还提着一个大木箱子,看起来颇为老实忠厚。
他身后,落后了半步的男子看起来与方瑾之差不多大的年纪,周身气场温和,嘴角含笑,温润又沉稳。
他们二人朝着方瑾之行礼后,直接朝着瘫倒在地上的赵岗走去。
赵婶子见状,猛窜上前伸手阻拦,以身挡在赵岗面前,面露凶色,说什么也不许他们靠近。
24. 大黄立功
“在下是京兆府的仵作,不让我近身,这要我如何诊断?”
很显然,这样的场面,仵作也是习惯了,语气平淡之中不知道蕴含了多少心酸血泪。
而知道眼前的人是仵作,赵婶子的动作却越发的坚定亢奋了起来,俨然一副护崽的姿态。
“我儿好好的,这不是有张大夫在吗?正经大夫都已经说了是中毒,还用得着你仵作来给他诊断?!”
若不是赵岗在身后躺着,她怕是已经窜出去好几步了。
“仵作不止验尸,也验伤。”余小满忍不住开口:“若是莽草中毒,还拖着不救治,就真是给这位仵作大人添麻烦了!”
仵作这个职业即使是放在现代也容易受歧视,而在这个年代干法医,更是辛苦。
这位仵作可能自己是已经习惯了,但余小满还是忍不住为他辩驳上一句。
她的话,叫仵作投来欣赏的目光,也让他身后那个温润的男子朝她多看了两眼。
“你们好歹毒的心!定是串通好了人要污蔑我儿!”
赵婶子说什么都不肯让出位置,死死守在赵岗身前,指着唐瑛骂道:“一定是你这个毒妇!私下勾结男人伪装大夫,是不是趁机想要了我儿的命!”
把人逼急了,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了。
方瑾之闻言皱眉呵斥:“胡说八道些什么!唐姑娘报案时特意说了有伤患,这才专程去回春堂请了温柏大夫来!”
他朝着温柏微微颔首:“劳烦温大夫,先给人把脉吧。”
候在一旁的两名街使动作利索地将赵婶子扯开,不顾她的厉声尖叫,将她和张大夫一起控制在了一边。
仵作和温柏俩人蹲下身,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开始研究起赵岗的脉象。
赵岗虽看起来重病,但此时却在死命挣扎着,说什么也不让他们二人摸自己的手腕,和刚刚张大夫施诊时的配合判若两人。
这么大的反应,明眼人都知道赵岗身上多少是有问题的。
而对此,温柏只是微微笑笑。
他身后的方瑾之招了招手,又一街使上前,动作利索地将赵岗死死按在了地上。
在绝望无助的嘶吼声中,不得不被迫将自己的手腕呈送到了温大夫和仵作的面前。
这动作粗暴的,又好像一点也不以人为本了。
“余小满!”赵岗艰难地抬起脸来,仰头看向余小满。
因为太过用力,脖颈绷到了极致,像是老树干一般,整张脸看起来红肿青涨,颇为吓人。
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哀求,又像是求饶,又像是在威胁。
余小满没理会,而是唤了一声:“方大人!”
“嗯?”方瑾之抬头看向她。
“为证明我铺子的八角没有问题,可否劳烦请大人派人去后院,清查八角之中是否有莽草混入,以免影响我铺子后续的生意。”
虽说要避免自证陷阱,但这个时候,官府的检查是相当权威的一道保障。
赵岗是不是中毒另说,但清查八角才能叫食客放心。
难得将这么配合上道的,方瑾之点头应下了。
余小满一拍脑门,忙道:“啊,后院有一条狗,我先去把它牵出来!免得惊到了来清查的大人。”
这种小事,压根都不用请示方瑾之。
大黄的项圈是一早孟舒玉给做的,绳子是临时找来的,总之是把大黄牢牢牵在手里了。
“劳烦大人了。”余小满牵着大狗,客客气气朝着要进后院搜查的官员拱手。
就这一会的功夫,门口那研究脉象的二人已经有了结论。
“你是哪来的大夫?”
温柏已经站起身,眯着眼睛打量张大夫。
张大夫战战兢兢地缩着肩膀,若不是身后还站了人高马大的一名街使,他怕是要钻进人群里逃跑了。
偏偏有围观群众好心提他回答了。
“张大夫是太医署出来的嘞!说是只给达官贵人看病,可厉害了呢!”
此言一出,张大夫面如土色,腿甚至都不受控开始抖了起来。
“太医署?你师从何人,授业师傅是谁?何时在太医署任职?”
温柏虽语气温和,但极具压迫感。
就这几句话,张大夫是一个也答不上来,最终双腿一软,竟就跪下了。
不同于方瑾之不受百姓跪拜。
医学这一行,本就规矩严苛,温柏就根本没有让张大夫起来的意思,任由他跪着。
转头给有些迷茫的围观食客解释道:“虽是滑数脉,但热毒壅盛,淤血夹杂邪毒,正邪交争。回春堂也接诊过几例莽草中毒的案例,我确定这并非中毒,而是外伤感染导致的高烧。”
外伤?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赵岗的身上,企图看破他伤在哪里。
众目睽睽之下,余小满脚步轻快,像是急着看热闹一般,牵着大黄就走到了赵岗的面前。
猝不及防地眼前就出现一个硕大的毛茸茸脑袋,赵岗被吓得浑身一颤,他坐在地上,恰好与大黄平视,只见大黄猛朝他龇牙,森白的犬齿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竟吓得赵岗惊叫出了声。
他本能反应地从仵作手里挣脱开,朝后挪动而去。
眼中满是对大黄的惊恐和抗拒。
可即使是如此大的挣扎动作,他的左腿都未曾动过,耷拉在台阶上,只艰难地被扯动一下。
“咦!”余小满猛地抬起头,看向方瑾之:“方大人可还记得,我家姐姐来报官时,说是昨夜后院进了贼!”
方瑾之微微颔首。
“大黄昨夜咬到了那贼人的左腿,温大夫,您瞧着他这左腿一动不动,可还正常?”
这都不用温柏动手,本就蹲在地上仵作在赵岗反应过来之前,动作极快地就掀起他的衣角。
在赵岗的嘶哑的尖叫声中,这伤口赤裸裸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人群中一片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气声,甚至有些胆小的忙别过头去,不忍多看。
“犬齿划伤的痕迹。”温柏背着手诊断道:“伤处发红淤肿,根本没去找医馆处理过吧。”
深夜去医馆处理这样痕迹明显的外伤,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方瑾之沉声问道:"赵岗,你这伤从何而来?"
“方大人……”赵岗死死咬着牙,鬓边早已被汗水浸透。
从京兆府来人之后,所有一切的发展都已经完全摆脱了他的控制了。
怎么办……多年来维持的文人的体面让他在真正的四品官员面前,编造不出任何东西。
他只是想要威胁恐吓余小满,叫她松口服软,便可趁机以此事要挟她,可为什么事情变成了这样?!
完全没有尊严,像半扇肉一般地躺在地上。
赵岗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泛起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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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他不能放弃,若是真的万劫不复,那他要把余小满也一并拽下去!!!
这牢狱之中,就不能仅有他一人!
赵岗眉眼间闪过前所未有地狠厉,他抬起头,朗声道:“方大人,可余小满铺子里有莽草……”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也是他冒着极大风险,被狗咬了一口才干成的事情。
但话说到一半,便被从院子里快步走出来的官员打断了。
“大人!并无发现莽草!”
赵岗倏得瞪大了眼睛,随即瞳仁之中所有的光都消散不见。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最后的机会……没有了……没有了。
——
大抵是已经放弃挣扎了,又或是实在受不了尊严扫地,被这般围观。
赵岗什么都招了。
就在温大夫本着以人为本的原则,在铺子外给他处理伤口的极短的时间里。
余小满一夜未眠,在这个时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她还在担心整个事件之中证据不够充足,好在对手也并不十分高明。
方瑾之的人押走了赵岗母子和张大夫,只留下几名衙役在后院继续取证。
余小满摇身一变成了苦主,需要一同前往取录口供并画押。
铺子只好暂时交给唐瑛和孟舒玉打理,孙掌柜便主动提出陪同余小满去京兆府。
在方瑾之的允许之下,余小满先是安抚了食客的情绪,表示今日所有的吃食一律半价售卖。
而后向武子弈和罗文道谢后,才匆匆上了马车。
等她们二人到达京兆府后,方瑾之已经开始审讯赵岗了。
行至长廊,远远的,余小满便听见了赵岗辩解的声音。
“那日是有一个碧眼的胡人在我身边说了很多话,我是听到他说了莽草和八角外形相似,千万不要弄错了,若是吃下会头晕呕吐,铺子的生意就会毁掉……小娘子没办法,就只好去嫁人才能还上债务……”
“是他教唆我去买的莽草,混入铺子的八角之中的!”
余小满脚步猛地一顿。
碧色眼睛的胡人?
……
铺子后门,田壮手里抄着长棍,抬手猛拍了两下紧闭的大门。
四下安静,并无任何回应。
田壮轻啧了一声,颇为不耐的想要抬手继续拍门。
掌心尚未触碰到木门,就听见嘎吱一声,一陌生的男子警惕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不远处还有一青色圆领袍的男子,蹙眉看了过来。
全是生面孔!
田壮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这余小满诡计多端,怕不是已经收拾东西跑了!!
因此他甩了甩手里的长棍,开口时格外狠厉:“余小满人呢!”
小丫头片子胆子还真大!这都敢跑!!!
可谁知对面的人根本没有被这气场震慑道,而是沉声质问:“你是什么人?”
这般问话方式……田壮怔了一瞬,目光随即落在了那人腰间的木牌上。
阳光之下,隐约可瞧见“京兆府”三字。
田壮顿时冒了冷汗。
手中的长棍一时有些烫手,被他猛地甩到一边。
他躬身行礼,脸上赔着笑,手慢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我来给小满姑娘送信,她兄长的信。”
25. 炙烤羊腿
从京兆府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半边天的余晖,浓墨重彩地将云彩晕染。
解决一桩大事,余小满心情大好,说什么都拽着孙掌柜,不让她走,非要留她晚上一块吃饭。
快行至铺子时,又碰上了刚从祝府罗文、武子弈和宋乾。
宋乾一瞧见她就开始大呼小叫,直说自己因为贪睡没能赶上和罗文他们一起,现在只能听他们二人描述,实在是有些不过瘾。
“对了,小满姑娘。”
武子弈朝她笑了笑:“祝颂安说,那只小猫并非通体纯白,他去和下人打听过,断掉的那半截尾巴上有一黑色圆点,那小猫便就叫阿点。”
阿点!
是个可爱的名字!
余小满自知在祝颂安病好前,大概是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但这么大的小猫长得飞快,得赶紧给它起个名字。
便在前去京兆府前拜托了罗文,将小猫起名的事情交给了祝颂安。
有了名字之后,便不再是没人要的小猫了!
阿点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在岔路口和几位少爷道别,铺子便近在眼前。
因着白日的风波,余小满走在三元巷的关注度都高了不少,一路上一直有人在和她打招呼。
等到进了铺子之后,余小满便坚持,今晚说什么也不能去醉仙楼吃饭了。
实在是醉仙楼离铺子太近,回头吃着吃着,就被人围观上了。
唐瑛思索片刻后道:"那就去天香阁吧。"
天香阁位于城西一侧的永和坊,在胡人商队聚集之地,是突厥人开的西域风格的酒楼。
余小满对京城的探索还尚未涉及到城西一代,因此她一路东张西望着。
期间还给唐瑛几人解释了一下具体的情况。
“赵岗说,那日他喝醉了酒,有个碧眼的突厥人在他身边说了很多,一直在强调莽草和八角之间的区别和莽草的毒性,总之很有误导性。赵岗听进去了,那天夜里就醉醺醺去好几家药铺买了莽草回来,犹豫了一天还是决定动手。”
若是有足够时间冷静下来,赵岗也不至于干出这丢人现眼的蠢事,但是偏偏他在国子监交好的同窗近日要成亲,宴请之时,明里暗里的炫耀和得意张扬,叫赵岗直眼红了起来。
他是真心想和余小满过日子的。
可余小满从前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他爱搭不理,现在性子变了,和其他人都有说有笑,唯独不给他好脸色。
一直以来的求而不得,实在是叫赵岗气得怒火中烧。
他一气之下便就回家拿起莽草直奔铺子后门。
赵岗想要等余小满求他不要报官的时候,就顺势提出迎娶余小满,而赵婶子则是眼红铺子生意,也想要接手。
同窗告诉他的,拿捏住了女人的弱处,她就能乖顺听话了。
巧的是,那日那个胡人也说过类似的话,接二连三相同的话术,这叫赵岗更加坚定了这一点。
以上均是赵岗原话,方瑾之审问的时候,余小满就厚着脸皮赖在一旁听着。
这一切似乎冥冥之中在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推着张岗犯案,每一步的细节有些太过于巧合了。
赵岗人被抓到了京兆府里,也终于是回过神了,请求方瑾之下令逮捕那个胡人。
偏偏这事,所有人都觉得蹊跷,但抓不到一点实质性证据。
仔细询问下来,那个胡人甚至没有和赵岗说过一句话。
这连教唆都算不上。
唐瑛闻言感慨:“这么看来,赵岗是叫人利用了啊。”
“方大人也这么说。只是谁叫他起了歹念,这下是真的考不了科举了。”
不过赵岗能进国子监,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应当也不会重判。
只是有了案底,怕是走不上心心念念的官场了。
而最令余小满震惊的是。
赵岗千算万算,为了拿捏余小满,甚至没有告诉赵婶子真相。
赵婶子只知道赵岗莽草中毒,便急匆匆联系了赵岗串通好的大夫,找余小满要说法了。
她在铺子前流下的每一滴眼泪都是真情实感的。
余小满离开京兆府的时候,还看见了赵婶子,在知道真相后,她整个人是肉眼可见的颓废衰败了下去,完全回不过神。
当真是叫人觉得唏嘘。
这事看似便就已经结束了,只是背地里那个接近赵岗且教唆他的胡人,还是很让余小满在意的。
赵岗的目的是拿捏余小满,但是那胡人,估计是想毁掉铺子的生意。
没有记错的话……那夜去茶楼之前,是有一个碧眼胡人,目睹了赵岗酒后挑衅她的全过程。
那个胡人的汉话说得很好。
只是夜色昏沉,那人是长什么样来着……
余小满努力思索,但回忆终究是没法进行下去。
越靠近永和坊,那西域氛围便越加浓厚,街上的胡人也越来越多,隐约还有几个倭人和南诏的少数民族。
这一张张眼窝深邃的面孔,会影响记忆里那张脸的具体轮廓。
余小满索性将这事暂时抛在脑后,专心的研究起这极具西域特色的街巷。
虽房屋构造依旧是斗拱飞檐结构,却用了颜色鲜艳的琉璃砖瓦和浮雕石柱,门口悬挂着西域纹样的羊毛帷帐,檐下悬着的是琉璃盏。
只叫人眼前一亮,风格豪迈又张扬,颇具异域风情。
即使脚踏的依旧是青石板,但仿佛已经置身于那粗粝黄沙之中,耳边响起驼铃阵阵。
驼铃声不是幻觉,是真的在铺子前的空地上卧了一只骆驼!
几个孩子凑上前,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胆子大些的孩子小心翼翼上手摸了一把。
而骆驼只沉稳地嚼着干草,只当这几个幼崽不存在。
余小满好奇驻足围观了一会,走在前面的唐瑛回头招呼她。
“小满!”
天香阁就在面前,余小满应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胡姬穿着清凉,身上披着薄纱,坠着银铃铛,笑着将他们一行迎了进去。
纤细玉指掀开帷帐,银铃发出清脆声响。
而有些出乎余小满意料的是,竟是个蜜色肌肤,高鼻深目的青年引他们上楼。
他穿着窄袖深领的湛蓝色胡服,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那衣襟交叠的地方格外的低,隐约可见胸前饱满流畅的肌肉线条。
腰间系着革带,宽松垂荡却又显出那精壮的腰身。
他的眼睛很亮,像一只矫健的豹子,此刻却又恭顺乖巧地在食客面前低下了头。
看得余小满连声啧啧。
突厥人还真是张扬开放,竟将人心拿捏至此!
难怪这放眼望去,座无虚席。
不同于醉仙楼的是,天香阁传菜的速度非常快,不一会便由那猎豹一般的青年端了上来。
他的汉化说的一般,语调起伏非常用力。
“炙羊腿,和,胡饼。”
不同于长安本土酒楼小巧玲珑的炙串,硕大的一直羊腿架在红柳木的食盒上,就这样端了上来。
表皮泛着油润的红光,烤的酥脆,撒着细密的香料,许是刚从火上取下,划开腌制的刀口已经烤的舒展开来,露出紧致焦脆的精瘦肉,还在不断渗出油来。
炙肉的香气混合这香料,张扬大胆地在狭小空间里肆意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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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青年掏出一把闪着光的银色匕首。
刀刃切破表皮的一瞬,雅间之中,所有人都听到了那清脆的声响,滚烫的热气升腾,汁水争先恐后地溢了出来,顺着刀背流淌而下,滴落在白瓷盘上。
理智在这一瞬荡然无存,叫人下意识便咽气口水来。
青年的动作很利索,纤长的手指翻飞,匕首晃着银光,很快便片好了羊腿,只余下腿骨。
胡饼是没有馅料,纯白面的。
表面烤的金黄焦脆,酥壳之上撒着芝麻,香气四溢。
胡饼夹着片好的羊腿。
炙烤之后的羊腿并无很浓厚的膻味,不肥也不柴被酥脆的胡饼包裹着,一点香味都没有外泄,全都交由唇齿品味。
复杂的香料的味道交织混合,将羊肉的鲜美烘托到了极致。
只需闭上眼,便似乎能感受到草原的自由和粗犷。
余小满一连吃了两个胡饼夹羊肉,直呼过瘾。
同是香料,很显然胡人用香料时的方式要粗犷很多,也并不完全研磨的很细致。
这般搭配,倒是可以学上一学。
“葡萄酒,可有,需要?很……很配!”
青年适时端上糖蒸酥酪,腼腆地笑着推销。
葡萄酒?
余小满眼前一亮!
本朝种植葡萄,但似乎并未掌握酿造葡萄酒的技术。
市面上所流行的,也大多是粮食酿造的清酒和烧酒。
余小满蠢蠢欲动,却被唐瑛摁住了。
她询问过孟舒玉和孙掌柜后,只是开口要了一盏。
余小满抗议:“我也想尝尝啊!”
想起那日她酒后口出狂言,唐瑛是说什么都不同意。
她往窗外看了一眼,月亮高悬屋脊之上,羌笛声悠扬晃荡。
“陪我一道去更衣?”
更衣是上厕所的雅称,余小满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应了一声。
俩人沿着长廊一路走着,一直到尽头的无人处,唐瑛才停下脚步。
余小满吃得有些发撑,她懒懒散散依靠着雕花木栏,沐浴月光之下,等着唐瑛开口。
在她的印象里,唐瑛独立又极其有能力,根本不是一个需要她陪同一起上厕所的人,定是有事要和她单独细谈。
果不其然,唐瑛问道:“这事过后,生意还能做下去吗?”
“我不知道。”余小满正色道:“我们已经做到了能做到的极致,但有心之人造谣,是止不住的。”
她顿了顿,站直了身子:“姐!要是再卖一波香料给到醉仙楼和孙掌柜,那我们应该能够还上欠的银子了!也不能一直光卖这些小食,我想着看看能不能盘一间大些的铺子,做正经的食肆生意。”
“只是还需要攒一攒,香料虽多也会有用完的时候,我在想能不能多和京城几家铺子达成合作,先将五香粉散卖出去,得些钱再去盘铺子。”
这番谋划打算,一早便就已经产生了,只是被债务束缚住了手脚,想要走的更稳扎稳打一些。
赵岗突如其来闹这一出,倒是将余小满心中的计划提前了。
“或许还有别的选择。”
唐瑛从怀里掏出薄薄的什么东西,递到了余小满的面前。
是一封信。
封口处已经被拆开了,余小满双手接过,有些疑惑抬起目光。
“是大河哥的信。”
提起这个便宜哥哥,余小满双眸一瞪,立刻来了精神,连拆信的动作都气势汹汹了起来。
她哗啦一下展开纸笺,迫不及待读了起来。
只是她阅读的速度像陷入泥沼一般,越来越慢,她的脸色也越发沉了下去。
26. 启动资金
“什么狗爬字……”
余小满骂了一句,嫌弃地抖了抖信纸。
这字张牙舞爪,若不是纸张限制,怕是要直接扑到人脸上了。
但说句实在话,余大河的字写得不怎样,但文笔倒是相当不错。
他就这债务的事情,极其诚恳地向余小满道了歉。
这笔账本可以不用捅到余小满面前的,只是他在沧州下县里的一个葡萄园出了一点问题。
葡萄本该在即将成熟就被果商收购走,销往附近的州府,而这定金和后续的欠款,便是要支付给田壮商队的。
可沧州入夏后几次遭到倭寇侵扰,不知为何商贩走卒避之不及,竟一直没有人前来收购。
眼看已经快到葡萄成熟的时候了,最多半月,再不采收,便是真的要烂在藤蔓上了。
刚好余大河手头得空,便准备起身前往沧州去查看情况,并盛情邀请了余小满一同前去。
那龙飞凤舞的字体难掩其热情,余小满面无表情的全部略过后,却是注意到了后面的一句话。
“今岁葡萄园之利,尽归吾妹,途费亦悉偿之。”
提到钱,余小满的嘴角又抑制不住地上扬了起来。
刚说缺一笔启动资金呢,这就有人给送了!
只是余大河到底是结实坑过余小满一回,她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又仔细向唐瑛询问这笔钱的具体数额。
“我没看过沧州那边的账本,只是几十亩的地,怎么说也得有上百两银子了。”
上百两银子!
余小满如今对长安城的物价体系已经有了完整的概念了。
百两银子足够在醉仙楼这样好的地段,买两间二层并排的铺子了!
“去沧州,全力赶路七日左右能到,若是慢悠悠地走,便是需要半个月。”唐瑛思索了一下,问道:“你要去吗?”
这个选择实在是太突如其来了。
余小满抿着嘴唇,在原地兜转了起来。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跟着商队出行是个绝对新奇的体验。
只是这个距离绝对算是出远门了,要考虑顾及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铺子还要继续开下去吗?大黄怎么办?阿点还那么小,要怎么安排?
“不用着急,田壮的商队还会在京城停留几日的,你可以慢慢做决定。”
田壮受是余大河所托,顺路送信,他在几日后前去沧州和余大河汇合。
若是余小满要去,也就是多安排一辆马车的事。
“我瞧见酥山似是端上去了,你先回去?”
余小满这才恍然大悟,唐瑛说的更衣,不只是一个把她喊出来的借口,她是真的要去上厕所。
她忙点头。
唐瑛往楼梯下去了,纤长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绿植后。
余小满正准备往回走,倏得抬头,猝不及防和一双翠绿的眸子对视上了。
回字形的长廊,他就站在余小满的正对面,隔着一整个的大堂,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满堂的丝竹管乐声一下子被叫了停,余小满的呼吸跟着一滞,耳边似是淅淅沥沥响起雨声。
这就是那日围观了赵岗和她起冲突的那个胡人!!!!
棕褐色的头发微微蜷曲,随意的束起,叫他整个人看起来懒散浪荡了许多。
分明是那么叫人印象深刻的高鼻深目,在这胡人聚集的地方,面部的轮廓线条看起来却是柔和许多。
不像个纯血统的突厥人……
“小满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他笑着朝余小满大步走了过来:“在下于涅,是您忠实的食客。”
似是没有看见余小满眼中的警惕和不安,他嘴角含笑,右手搭在左肩,朝着余小满欠身,行了一个颇为西式的礼。
余小满完全没有心情接收他的“绅士”礼节。
她迅速环顾一圈四周,只需垂眸便可看见楼下几桌点的餐食。
这大庭广众,只要吆喝一声,整个酒楼里的人朝她看过来,倒也不用太担心安全问题。
如此一来,余小满才放心大胆地开口询问:“何事?”
这个疑似教唆赵岗去陷害她的人,在这个节骨眼出现在他面前,绝对不是巧合!
“小满姑娘不用紧张,于某是醉仙楼的厨子,今日是陪林掌柜来的,碰巧遇到了,便与你打个招呼。”
“林掌柜也在?”
于涅只笑笑不语,抬手指了指窗边。
大抵是为了采光,这个拐角延伸出来一个小小露台,可以清晰看见街上的景象。
还有街对岸的茶楼……?
余小满眯起眼睛,在茶楼的二层窗台边,捕获到了熟悉的身影。
烛光摇曳,林盛掌柜笑得满脸泛红光,一手捏着牌,另一手揽着一个美貌胡姬,看起来已经是完全沉浸其中了。
牌桌的一角随意堆放着碎银,堆成了一坐小山包,也不知道是用来打赏的,还是赌资。
除林盛掌柜外,桌上的其他人似乎都是胡人,也分辨不出究竟是突厥人还是回鹘人。
“赌博?!”
余小满惊得合不拢嘴,没想到林掌柜这白天开酒楼,晚上就跑来玩着东西了。
作为一个将“拒绝黄、拒绝毒、拒绝黄赌毒”教育刻在骨子里的人,余小满顿时就将林掌柜在心中的社交尺度划到了八百米开外。
可不能和好赌之人多往来!
于涅显然有些不理解余小满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他眯眯眼笑着道:"只是玩些叶子戏。"
“今日听闻小满姑娘的铺子出事了,可还安好?”
余小满缓缓抬起目光,笑道:“京兆府的办事速度很快,一切尚好。”
“那小满姑娘可知……”于涅歪着头,翠绿的眸子泛着冷光:“自己为何会被盯上吗?”
这话,竟如此直白的问了出来。
余小满脊背一凉,于涅的目光像是蛇一般,无声的蜿蜒了上来。
“难道不是你……”
“我在鸿胪寺开办的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夫子说大唐向我们突厥商队征收的税,是为了保护你们大唐自己本土的货品,是这样吗?”
余小满愣住了。
她只是一个厨子!懂什么经济学?
而且鸿胪寺竟给胡商开办了学堂,看来这商业贸易已经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了。
“香料皆是西域运输而来的,长安城中,本就只有几家酒肆能用上一用。所以即使每一两香料要缴纳的税钱很高,那只要长安百姓能来突厥人所开的酒肆用膳,那边也是够赚的。可是啊……”
于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可是这个时候京城里突然有个铺子,香料用得比突厥来大厨子还要好。你说这税,是不是就碍眼起来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余小满只是一个厨子,她从未想过自己那这么点大的铺子,会引出这上升到郭嘉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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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这种程度的事情。
进口税保护的是本土的商业生态系统,以确保不会因为外来低廉商品的价格冲荡而崩溃。
所以胡人应当是想要谈判降低香料的税钱,反正长安城也并没有很广泛的应用起香料。
本土没有需要保护的对象,那用降低税钱,刺激进口贸易发展,也是合情合理的。
问题在于,余小满的铺子,直接让长安城有了本土的香料产品,高额的税率也就有了保护对象。
那能否降低税钱,也就需要再做谈论了。
“你的手艺确实是很好。就这天香阁的厨子,都常遣人去三元巷买你这辣条来尝。突厥人没那么弯弯绕绕,他们喜欢就会赞美。只是眼下朝中大修贸易相关的律法,若是因为你这辣条挡了人财路,他们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话,相当直白诚恳了。
余小满心中了然,却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于涅哈哈笑了两声,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语气轻松:“我娘是汉人,我身上有一半汉人的血脉。而你是个好厨子,我不希望你在他们蛮横的手段下出了事。”
事到如今,再问是不是他教唆的赵岗已经没有意义了。
余小满深吸一口气,脸上再无任何笑意。
身边觥筹交错,炙肉和香料的味道热情奔放,但余小满的心却是一再沉了下去。
胡人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至于于涅这个人,虽是林掌柜的人。却似乎背着林掌柜有自己的盘算。
突厥和汉人的混血,让他的立场看起来很模糊。
但余小满能确定,这个提醒来的很及时也很到位,起码现在他并没有恶意。
“今日,真的多谢于公子了。”
“那我便先去找林掌柜了。”于涅笑着朝余小满摆了摆手,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开了。
——
唐瑛特意放慢了脚步下楼,贴着墙壁走,以确保余小满在楼上不会看见她。
有一黑色短衫的男子就候在角落里,看见唐瑛的身影后,快步上前躬身行礼。
“主子已经到了。”
唐瑛颔首,脚步不停:“走吧。”
他们二人在觥筹交错声中快步走向后院,步频极快却又悄无声息地出了天香楼。
沿着漆黑的巷子拐了几道,重新回到主街之上。
在偏僻角落里有一家古董铺子,门口立着石狮子,只点一盏灯笼,与繁华的街市格格不入。
黑衣男子快唐瑛一步,他推开门后却只立在门口,微微躬身迎了唐瑛进去。
屋内倒也并不入这家铺子外在那样看起来萧条,零星几点光影虽斑驳晦暗,却足以看清屋内的一切布局。
一面白无须,嘴角嵌笑的男子从里间快步出来,朝着唐瑛躬身笑道:“唐姑娘!里边请。”
唐瑛颔首回礼:“有劳孙公公了。”
穿过细窄的长廊,里头堆叠书册的雅间却是明亮又雅致。
博山炉缓缓升腾起一缕轻烟,青年端坐在长案后,一身湛蓝色的圆袍,银线绣出的五爪龙闪闪发光。
他的手指搭在卷轴上,缓缓抬起眼眸,眉骨挺拔又凌厉,墨眉飞入云鬓,眉心浅浅的两道沟壑,不怒自威。
即使并不是第一次在私下里被召见,但唐瑛依旧为眼前人强势的气场感到惊异,隐隐透出的威压到叫她不禁屏息凝神,提着一颗心,恭顺地俯身行礼。
“臣女参见陛下。”
27. 九瘦一肥
“小殿下一切都好,她并未受太多影响,只是在犹豫是否要赴大殿下的约,前往沧州。”
唐瑛将整件事情简单复述了一边,同时提到了余小满心性大变的事情。
“可是病了?”
“依臣看,不像是民间所谓中邪或者夺舍。她如今的性子和当年的大殿下很像,行事风格如出一辙。臣斗胆说一句,若无当年的意外,或许小殿下本该就是这样子的。”
皇帝闻言蹙眉,抿嘴沉思了一瞬,但也没追究这个问题。
是与不是,都叫她的嫡亲的哥哥先去验一验好了。
“这铺子生意,她还打算继续做下去吗?”
“听小殿下的意思,不仅要做,还打算等攒够了钱,盘铺子开酒楼。”
皇帝轻笑了一声,嘴角勾了起来,凤眸中蓄满笑意。
当真是不一样了。
“朕费尽心思,把他们兄妹二人逼到弹尽粮绝,两年下来,眼看他们二人就要回来求朕了,这才几日,竟叫她寻到出路了?”
他把玩着手里的折扇,不轻不重松开手,扇骨触碰到案台,发出“啪”的脆响。
“倒真是有几分本事的,比她那只知道往外逃的蠢哥哥强多了。”
唐瑛垂眸,没有接话。
一旁的孙公公笑着道:“小殿下从前便更像陛下些,有如今成就,也是陛下因材施教,教导有方啊。”
这话虽是谄媚了些,确实也说在皇帝心坎上了。
只因当年这一双兄妹的课业,是他在一旁实实在在,一笔一划的盯出来的。
“罢了罢了,不愿回宫也罢,如今律法亟待完善,且叫他们先在外面再玩上一会吧。”皇帝长叹一口气,拂袖起身。
分明未至而立之年,可提及这一双兄妹之时,年轻的君王浑身上下全是说不出来的疲倦。
“沧州一事,小满要去就随她去,京城胡人还需要敲打一番,别让她被殃及了,出去散散心也好。朕会安排几个飞骑随同前往,在暗中护佑。”
“陛下,陛下。”孙公公弓着身问道:“那两位殿下那里……可还要继续限制他们二人的生意……”
皇帝冷哼一声:“一切照旧,谁也不准插手!”
“是。”
————
余小满做了个梦。
似是一个雨夜,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看不见。
耳边是滴滴答答的雨声,落在青石板上、落在瓦片上、落在芭蕉叶上。
突得起了一阵风,那雨声渐停,却有零星的雪白打着转儿落下。
余小满抬手去接,那雪白落在掌心,冰凉凉的化开了。
下雪了啊……
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红墙青瓦,一眼望不到头。
天空灰沉,白雪簌簌落下,天地间万籁俱寂,似是只留了她一人。
余小满茫然地往前走着,一直走一直走,寒风整整,雪堆积在肩头。
不知疲倦一般地走了很久很久,她终于听见了一声呼喊。
“小满!”
声音没有颜色,可这一瞬间,余小满却觉得,天地间终于不再是纯白一片了。
这声音明亮有力,充斥着无限生机和鲜明色彩,由远而近的,来到了她身边。
不知为何,她鼻尖一酸,又很强烈的想要落泪的冲动。
少年的身影在雪中显现,朝着她飞奔了过来,步伐迈得很大,靴子溅起飞雪,决绝又坚定。
眼前的画面突然就恍惚了起来,被这苍茫大雪遮掩了视线。
余小满顿时有些慌乱了起来,她感觉到脚步发虚,整个人像是沉沉马上要坠下去了。
坠落前的一瞬,有一双手握住了她的肩膀。
掌心滚烫,隔着衣裳都感觉到灼热。
那道声音终于来到了她身边。
却是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哭腔,颤抖着问:“若是遇到长辈无端苛责,你要怎么办?”
这个问题,她分明是不久前才回答过的。
她想要张嘴,却怎么也做不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眼泪簌簌落下,滴落在雪地里……
……
余小满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惊魂未定,胸膛剧烈起伏着,额头上全是冷汗。
这个梦,虽诡异,但是很真实。
那场雪,好像真的落在过她身上。
余小满摊开手掌,松开又握住,如此反复到自己意识回笼,才抬眼看向窗外。
天色朦胧,晨光氤氲,今日会是个好天气。
昨夜已经和唐瑛说好了,今天不开门营业,也就不必顶着晨光起来磨豆子了。
余小满轻手轻脚的洗漱完毕后,牵着早已蠢蠢欲动等候已经的大黄,出门觅食了。
清早的三元巷相当的热闹,那石拱桥两侧已经摆满了不同大小形状的箩筐扁担。
李子、甜瓜、空心菜……
时令的瓜果蔬菜在此汇聚,还沾着潮湿的泥土和清晨尚未擦拭的露水。
余小满揣着两个甜瓜,在河岸边寻了一个小铺子坐下。
她很少自己出来吃早饭,大多数时候的早晨都忙得不可开交,有时是唐瑛出门买回来吃,有时是孟舒玉来投喂她们。
这般悠闲的时刻,倒是难得。
她点了一碗绿豆粥,慢悠悠舀着。
昨夜的羊肉吃得有些上火,这个时候来一碗温热的粥,再合适不过了。
太阳慢慢探头,晨光璀璨,斜斜地倾洒而下。
身侧柳条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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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晃荡,河面波光粼粼,水面氤氲起朦胧雾气。
绿豆软糯,煮到开花,回味带着一股独特的清甜。
粥喝到一半的时候,包子刚刚出炉。
蒸笼打开的一瞬,蒸汽翻涌而出,颇为壮观。
余小满便要了两个肉包。
大黄在桌下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半,她细嚼慢咽地吃了剩下的半个。
最后一口包子皮塞进嘴里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了。
那个梦里的少年,眼眸圆润,甚至于眼角上扬的弧度都和她一模一样。
虽素未谋面,但余小满此时可以笃定。
那就是余大河!
她的亲哥哥!
这一瞬间,所有的顾虑都消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蠢蠢欲动,极其强烈的欲望。
我得去见见这个哥哥。
余小满想。
她的行动力一直以来都是一流的。
真正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是头也不回的就冲上去了。
等到唐瑛到铺子的时候,便看见余小满手里提着两把刀,聚精会神的剁着案板上的肉,错落有致,节奏感极强。
案板上是一片已经被切丁剁过两轮的鲜嫩粉红色,目测是九瘦一肥,根本不见肥油。
唐瑛询问:“这是要做什么?”
“准备些路上吃的小食。”
余小满说着,右手的刀锋擦着案板,刀身卷起边缘已经隐约成形的肉泥,反手便盖在了肉馅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买了胡饼,快趁热吃了。”
唐瑛剥开油纸,咬下第一口胡饼的时候,余小满便已放下菜刀,擦干净手后搬了一把板凳,坐到了她对面。
她的眼睛很亮,直勾勾看了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唐瑛见惯不怪,咽下嘴里的胡饼后问:“我就多睡这一会的功夫,你出去惹麻烦了?”
“没有!”
余小满猛地挺直脊背,正色道:“我想要去沧州!”
完全是意料之中的答复,唐瑛点了点头。
“那我一会就去田壮说这事。”
马车和随行的飞骑已经都安排好了,沧州那边,余大河也定是已经做好准备。
余大河做事也是同如今的余小满一样,风风火火的,这些年也是极其放飞自我,想到什么就立刻着手去做了。
至于余小满有没有点头同意,那是另一回事。
而余小满却有些为难的抿了抿嘴唇,目光落在唐瑛手中酥脆的胡饼上,纠结了好一会后才再次开口。
“胡商的事情,我有个主意,但不知道合不合适。”
能叫行事风格一向果断的余小满如此犹豫,唐瑛果断放下手里的饼,做好了听到惊世骇俗言论的准备。
28. 蜜汁肉脯
余小满虽然成天乐呵呵地,但她并不是一个没有脾气的人。
相反的,这种平日里懒散的人认真起来,往往都是要干大事了。
罗文和宋乾提着半只鸡和一壶羊奶来探望阿点的时候,便发出如此感叹。
二人在国子监研读了一天的经文,面色疲倦,只觉得说话走路都没精神。
可一进余小满的铺子,便闻到了很浓郁的一股香料的味道。
二人原本耷拉下来的眼睛,一下子就瞪了起来。
与往日不同,这味道并不美妙,粗粝又原始,像是尘封多年的老窖被打开,迎面而来的辛辣和陈旧的味道直叫人皱眉。
宋乾更是忍不住回头连打几个喷嚏,方才揉着眼睛看向院子里的场景。
大包小包的油纸袋子和大大小小的碗,一点也不像是在食铺后院,更像是回春堂的药房在赶工。
尤其是余小满手里还拿着一杆小秤,头巾裹着碎发,面上还蒙了一块纱布。
抬起脸时,唯一罗露出来的双目无神又绝望。
罗文震惊:“这是在……干什么?”
“研磨香料呢。”余小满指了指身边的小桌,那鼓鼓囊囊的油纸包,垒在一起,堆叠成了土黄色的小山堆。
“这么多?你是接了什么大生意吗?”
唐瑛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汗,叹了口气后才开口:"是不准备干了。"
"''不准备干了?!"
罗文惊得直叫,将手里的羊奶一放,撸起袖子就要找余小满要个说法,颇有一种今日说不清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
一点也不像个文人!
余小满被吓了一跳,她将手里的秤杆一放,直接往后窜了一大步。
但因为院子里东西堆得满满当当,她寸步难行,一下子就被逼到了死角里。
“这样……你们先听我解释。”
他们二人多少也猜到了赵岗被人利用了的事情,在听余小满说了其中详细后,才明白背后的门道。
余小满的思路也很简单。
既然胡商想要抹杀她这个香料料理界的“出头鸟”,那若是长安城中处处鸟鸣,他们当选择谁下手?
香料放着也是放着,她打算就趁着前去沧州的这段时间里,将香料卖给各家茶楼酒肆的掌柜们。
她铺子的生意,不止胡商眼红,京城大大小小的茶楼酒肆林立,也未尝没有人起过心思。
与其捏着秘方小心翼翼,不如直接壮大同盟队伍!
顺便她还能拿到一笔钱,等从沧州回来,拿了葡萄园的收成后,就可以考虑开自己酒楼的事情了。
“你当真舍得?”
宋乾实在是诧异。
别说香料昂贵,余小满这配方更是价值千金的。
她竟这样大方的就兜售成品了!
甚至价格也不算高昂,与之前给醉仙楼的价格也是一样的。
“这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余小满随手拿起一旁放凉的水,喝了一大口:“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这句在后世流行的广告语,在此时却是叫两位监生回味了许久,直觉得妙到了极致。
仔细想想,余小满在京城推广开香料,受益的可不只是掌柜们。
汉人的商队所带回来的货物,和胡人的税额并不相同。
香料生意红火,那也足够让西行的商队大赚一笔。
而西域少数民族多,且部族林立,就余小满所知,并没有形成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
在西域政权只是单纯武力征服达成统一的情况下,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有限。
也就没有办法有效的限制汉人商队用相对的低价进行收购香料。
如此一来,便是多赢的局面。
也狠狠的对胡人的小动作进行了非常强硬的反击。
“对了,你们来得刚好。”
余小满放下水碗,拿起一旁的盘子,递到宋乾和罗文的面前。
“来尝尝,蜜汁肉脯。”
白瓷盘上,肉脯被切成方块,整整齐齐码在一起。
表面被熏烤,有些暗红焦色,泛着油亮的光泽。
他们二人听闻有没听过名字的吃食,也顾不上其他的了。
一人捻了一块,迫不及待就咬了一口。
名字里带肉,罗文便下意识觉得是咸口的。
但出乎意料的是,舌尖率先品尝到的竟是甜味。
浓厚的,粘稠的,鲜美至极的甜味!
嚼碎了之后,独属于肉的鲜香紧随而上,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因为提前切成肉糜,因此并不难嚼,为了丰富口感,余小满还特加了一些肉碎,偶尔的纤维感让咀嚼多了几分乐趣。
受到条件限制,余小满是先将肉铺平在纱布上,用蒸锅蒸熟之后,才架在炭火上烘烤的。
效果意想不到的不错,比起直接烘烤,更加柔嫩有汁水些。
为了烘烤之后的颜色更加好看有食欲,余小满还添加了甜菜根的汁,染色的同时,意料之外的提供了比蜂蜜更加清甜的甜味。
除去流程有些费劲,味道还是相当好的。
这一下午研磨分装香料,余小满和唐瑛时不时嚼上一块,只觉得嘴里有味道,干活都有劲了很多。
“我能再吃一块吗?”
罗文双眼发光,蠢蠢欲动地搓着手指。
甜咸交织的浓郁之后,竟还觉得舌尖有些发烫,微微有些辣意,缓解了浓厚甜咸之间的腻,只想叫人再来吃上一块。
“吃吧吃吧!”余小满大大方方将盘子塞到他手里:“谢谢两位公子平日里捧场,我给你们再装一些,带走吃。”
宋乾拍手叫好:“这个好!这比辣条方便在国子监吃!”
余小满立刻和他撇清关系:“被博士抓的时候,别说是我给你的。”
罗文哈哈大笑,关切问道:“你何时回京,回来后这还卖吗?”
“约莫得下月中旬才回来了,对了。”余小满弯腰搜寻了一下,从地上抱起一个小坛子:“这是豆瓣酱,之前武公子说等他父亲归京后再来光顾,怕是时间上碰不着了,麻烦你们直接将这盅豆瓣酱给他吧。”
家中有川渝一带出来的人,自是知道要如何烹煮。
余小满自己忙里偷闲的,也做了一批豆瓣酱,等到归京的时候,应当也差不多能食用了。
这还未启程,便是已经期盼起了回京的日子了。
……
给罗文和宋乾一人塞了一油纸包的肉脯,送他们离开后,余小满约见的茶楼酒肆的掌柜也先后寻到铺子里来了。
今日一早下定决心之后,余小满便去了一趟醉仙楼,把要售卖香料成品的事情和林盛掌柜商讨了一下。
长安这么大,醉仙楼的辣条目前还是供不应求,哪怕多家酒楼都开始卖,也不影响他做生意。
并且,林盛非常乐意卖余小满这个人情。
他将这个消息差人放了出去,短短半天时间里,便有不少食肆的掌柜上门询问。
这会天色刚黑下去,前前后后来到了余小满的铺子。
每个人进门前走左顾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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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一下,罢了还要小心翼翼掩门,相当的鬼鬼祟祟。
“小满姑娘?当真是要卖这秘方?”
“这价格怎么说?”
“这可是和你这铺子用的一样的香料?”
铺子本就狭窄,这里里外外坐了十来个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十分热闹。
“诸位也应当听说了我铺子前几日出的事情了吧!我就直说了,是胡商的背后搞的鬼。现我家中有事需要暂离京城一段时间,诸位若是不怕惹麻烦,今日签了这契,就直接从我这里拿研磨调制好的香料。”
余小满的手里掂着一个油纸包,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的就把话说开了。
“至于香料拿回去要做什么,如何定价,在你们自己的铺子里你们自行决定就是了。”
此话一出,有几人的脸色便已经变了。
京城谁不知道辣条生意好,可若是要为此和胡人作对……
谁能保证自己每次都有余小满这样的运气,能不被暗算?
这般风险,不是谁都愿意担的。
“我签。”
靠近门口的角落里,茶楼的孙掌柜站了起来,盈盈笑着朝余小满走了过来。
孙掌柜是今日来的唯二的两位女性之一,将香料卖给她这件事,本是一早就说好了的,根本不用她跑这一趟。
可孙掌柜说要给余小满撑场子,说什么都要到场
她的果断和决然,在众人的摇摆和犹豫之中,显得格外的坚定。
孙掌柜签字画押后,身后的侍女直接将银子放在了台案上,余小满转头就将两大油纸包塞到了她的手里。
如此有冲击力的现场交易的画面,也叫很多掌柜的内心开始动摇了。
“我也要!”
紧接着站起身的是刘娘子,铺子开在京郊的码头。
码头人流量大,力工口味多重,所以她一口气便就要了六包香料。
就在余小满转头询问唐瑛还有多少的时候,其余的掌柜再也沉不住气,纷纷站了起来。
这香料价格算不上太贵,辣条多赚钱不说,若是自家厨子能破解了这配方,岂不是一劳永逸的事情!
至于胡人,这怎么说都是京城,他们难道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闹事不成?
真要是闹事,这么多铺子,也不一定就落到自己家头上。
绝对的好处面前,这些都不足为惧了。
眼看画面即将不受控制了起来,余小满忙道:“诸位放心!香料是够的,肯定是够的,只是若之后胡商来找麻烦,还请各位互相之间要彼此关照一番,莫要被外人乘虚而入,叫外人看了热闹了。”
余小满可是都问过了,能一下子舍得掏几十两银子出来的酒楼食肆,规模都不小,也就都不挨着,不会恶性竞争。
只要不起了内讧,胡商便不足为惧。
掌柜们抱着油纸包,像是抱着什么大宝贝似的,笑得那叫一个合不拢嘴。
应得也是自然又干脆。
“那是自然!”
“一定一定!”
除去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掌柜,这研磨了一天的香料,也是卖的差不多了。
桌上满满当当的堆满了银子,余小满面上不显,一副并不在乎钱的样子,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
等到挨个寒暄过后,将掌柜们全都送走,合上铺子门的一瞬间。
余小满深吸一口气,双手都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她的双眼迸发出光亮,声音飘忽。
“早该大着胆子卖这香料的啊……”
29. 黑椒肉脯
实际上并不能……
唐瑛低头记账,难得没有出声附和余小满。
平心而论,余大河其实还挺有商业头脑的,他选购的香料,是余小满每次研磨都会夸赞一番的高质量。
而他当初最早从西域带回来的那一批羊毛地毯,早就已经成为京城最为热销的西域单品了。
只是陛下恼他一声招呼不打的就出远门,派人去询问也是爱搭不理的不回话。
索性就派人盯住了铺子,狠狠心将余大河的财路给切了。
而这个事件里,余小满只是那条被殃及的池鱼。
她那会儿满脑子的经书和规矩,干不出一点出格的事情,就老老实实在京城待着,守着小铺子。
余大河的商队送回来什么,她就卖什么。
以至于皇帝本只是看余大河不爽,久久联系不上余大河后,连带着恼上了余小满。
这兄妹二人真是犟在一处了!
今晚的生意能成,还是唐瑛提了一嘴,问了皇帝余小满能不能卖自己研磨调配过的香料。
对余小满,陛下到底还是有几分心疼的,便顺势点头应允了。
要不然,以飞骑那一板一眼的做事风格,今日揣着油纸包走出铺子的这几个掌柜,今晚谁也别想有安生觉睡!
而这些,余小满一概不知。
她反反复复数着银子,俨然一副掉进钱眼里的样子,已经笑得看不见眼瞳,嘴角咧到耳根了。
真金实银摆在面前,和纸币拿在手里的感觉又是不一样的。
沉甸甸的,很踏实又很让人安心……
“行了行了。”
唐瑛收起账本,轻轻拽了一下余小满的衣领,将她提溜了起来。
“快去把大黄和阿点接回来吧。”
因为研磨香料,东一个盘子西一口碗的,小猫小狗实在是没有活动空间。
而且香料味道太浓厚了,小猫小狗的鼻子又格外灵敏。
恰好孟舒玉前来给她们送豆腐,便就交由她带走了。
而他们离开京城的日子里,阿点和大黄也就交给孟舒玉和孟子安了。
余小满也已经和罗文几人说过了,若是等到祝颂安身子好了,想要探望阿点,便就去找孟子安。
虽临时起意决定要走,但准备工作似乎也做的差不度了。
余小满收拾衣裳收拾到一半,又站在院子里开始啃一早买回来的瓜,开始思考了起来。
这瓜是脆生的口感,放在井水里冰了一天,汁水沁凉又清甜。
仔细想想她在京城里甚至都没有乘坐过马车,这头一遭就是要出远门,实在是叫人觉得有些紧张刺激。
也不知道有没有晕车药这东西……
那明日得去一趟回春堂了。
——
延英殿。
鸿胪寺卿宋元杰候在侧廊,接过宦官递来的茶水,猛灌了一大口。
日头灼晒,青瓦之上的方寸都虚幻扭曲了起来,只叫人怀疑是不是自己不甚清醒了。
有宦官灵活穿梭于假山绿树之间,用手里的长杆子去黏走树上吱吱叫个没完没了的蝉。
“宋大人!”
脚步声渐近,宋元杰回头,就见一身绯色官袍、容貌俊朗的年轻官员正朝他拱手。
“是小方大人啊。”
来人正是京兆少尹方瑾之。
宋元杰叹了口气笑道:“看来陛下今日要议的,还是那税额的事情了。”
就为这事,来来回回议了几回了,也不知道今日能够就下了决断。
宋元杰抬手拭了一把额间的汗,抬眼看向那站得笔直挺拔的方瑾之,随口询问身边侍奉的宦官。
“陛下现在和哪位大人议事啊?
“是……御史台的褚大人。”
照理说这是不该告知的,只是常年侍奉于此的宦官心中知晓,若询问的人是宋元杰大人,那他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果不其然,只见宋大人点了点头,转身便笑着向方瑾之提议。
“那褚大人办事细致,想来还要这此候上一会,小方大人可想和宋某一块用些点心?”
方瑾之微笑:“听宋大人的。”
不是每个官员都愿意等候的时候和他一块喝茶吃点心的,难得今日碰到个乐意捧场的年轻官员,宋元杰乐呵呵对着已经去传唤点心的宦官叮嘱。
“将我带来的那油纸包的点心也送过来!”
不一会,宦官便呈上来几个玲珑精致的小碟,方瑾之垂眸看去。
冰糕、方酥,和往日一样,皆是些清淡的小食。
可今日,摆在那正中间的竟是硕大的秘色葵口瓷盘。
里面规整摆放着红褐色方片,表明略有起伏,泛着蜜色光泽,切口也并不平整,在这一众精致小点之中,显得量大而又粗犷。
绝对不是御膳房的风格,这应当就是宋大人自己带的点心了。
“小方大人来尝尝,这是我儿昨日买回来的,味道是真不错。我家那逆子可宝贝了,昨日晚膳居然只抠搜的给我和夫人一人两片尝尝味道。”
果不其然,宋元杰立刻热情招呼了起来。
方瑾之先前和这位同僚一块用过几次膳,知晓他在饮食方面是有下过功夫研究的。
能叫宋大人这般显露出骄傲的吃食,味道定是相当不错的。
方瑾之道谢后,也捻起一片。
意想不到的甜味叫他眼前一亮,方瑾之年少时跟着祖父在江淮一带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他现在虽口腹之欲不强,却也偏爱甜口。
甜味尚且在唇齿间婉转缠绵,炙烤的肉香混着一股极其浓郁的黑胡椒味,自那醇厚的甜味之中横冲了出来。
松香木质的独特香味在长时间的烘烤下被发挥到了极致,舌尖微微发麻发烫。
蜂蜜的甘甜却并未被冲荡消失,而是在翻涌着将辛辣包裹,二者交织交融,是前所未尝到过的浓郁醇厚。
肉糜很细腻,偶尔嚼到完整的肉粒,细细咀嚼后,将那丰富的滋味又加深了一个层次。
实在是……好吃。
等到方瑾之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下意识又拿起来一片。
而他身边的宋元杰,更是已经眯着眼睛陶醉其中了。
“宋大人,这确实是下官从前未曾尝到过美味。”
“害,我昨日也就尝了个味道,没想到我家这逆子看着护食,却是将小食放在了桌案上,还是懂些孝道的。”
宋元杰乐得摇头晃脑,脸上写满了骄傲得意。
方瑾之咬了一口肉脯,脑子里回想宋元杰家的公子和他那几个同窗玩伴,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应当不是小公子主动吧。
是宋大人误打误撞,劫走了小公子最宝贝的吃食才是。
他勾起嘴角,却也没有开口戳穿。
从前总听见宋大人抱怨自家独子不够懂事,这难得的“父慈子孝”,还是让宋大人再开心一会好了。
二人说话间,宦官又引了几位官员进来。
为的是税务一事,几位官员自也是常打交道的。
屋内也并无外人,几人一进来直奔桌上的吃食,一点也没有客气。
“哎呦!宋大人已经吃上了啊!”
“这是什么,没见过的小食?”
“御膳房的新花样吗?”
方瑾之辈分小,一一见礼后,便往后退了几步,让出了桌边的位置。
“不愧是宋大人啊,寻到这等新鲜的吃食!”
“是从何处买来的,轮值的时候若是带上两块,再合适不过了。”
“是啊,是从哪家酒楼铺子买的?!”
几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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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七嘴八舌的就将宋元杰围住了。
“犬子好像提过一嘴,是在国子监附近的三元巷?”宋元杰思索道:“具体的待我回去再问问他。”
三元巷?
方瑾之一下子想到了那日的案子。
那个小姑娘据说能将香料用的出神入化,味道绝佳。
方瑾之虽未尝过,却也在审讯之时,听闻过犯人母子提起过好几回。
铺子生意好到叫人不惜赌上前程去谋划……
他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半片肉脯。
这其中黑胡椒味虽占据大头,但其他的茴香、丁香、桂皮等等也应当有所作用。
能将香料应用自此,应当也就是她了吧。
……
御史台的褚大人做事谨慎详细。
等到侧廊几人将小食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宦官才引着几人往殿中去了。
御案之上堆叠着文卷,七扭八歪地摞得很高。
另一侧则摆着一个宝相纹高足瓷盘,透明的碎冰堆成小山,冒着森冷寒气。
孙公公甚至还没来得及找机会去上手整理。
他手持小扇侍奉在君侧,对着那瓷盘轻轻扇风,以求快速缓解皇帝周身的炎热。
年轻的皇帝面露倦色,他眉头紧锁,单手扶额,只抬眼看了一圈众臣,便挥手示意他们免礼并赐了座。
“赫连决又上奏,坚称只有突厥人才能将西域的香料发挥出该有的作用,坚持要求降税。”
他拾起桌上的一卷奏折,调转方向轻轻一推,示意几人去翻阅。
身为鸿胪寺卿的宋元杰率先接过来奏折翻看了起来。
而一旁人高马大的刑部侍郎回味着唇齿间残留的黑胡椒的炭烤香味,即使已用茶水净过口,但那香味却刻在脑海中一般,挥之不起。
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依臣看未必如此,突厥人盲目自大了。”
宋元杰惊得浑身一颤,手抖得险些没有拿稳奏折。
他满眼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刑部侍郎此人政见一直偏向保守,在这个议题上,也是一向主张和突厥人交好,非到万不得已不起冲突的。
怎么今日突然就改了口?!
皇帝缓缓抬起了目光。
——
余小满怕自己收拾不明白东西,昨夜在唐瑛的帮助下,整理了一张清单,准备按照清单去采购。
只是她刚踏出铺子,便有一道黑影从一旁窜了上来,鬼哭狼嚎了起来。
“宋乾?”
“小满姑娘!你先别离开京城,再卖几日肉脯吧!”
他垮着嘴角,说是肉脯昨夜和家里分食后,明明揣着回房间去了,怎么今日一早起来,怎么也找不到了。
一旁的武子弈抱着手臂问:“你平时就丢三落四的,可是忘记放哪了?”
“不可能!”宋乾大声反驳:“我怎么可能弄丢这么重要的东西。”
余小满建议道:“朝中官员府上哪能这么轻易遭贼?你再回去问问详细,看看是不是下人不小心或者起了旁的心思?”
“等我爹回来我问问。”宋乾揉了揉鼻子,央求到:“你就再卖我一包吧,我还想今日在胡博士的课上吃呢。”
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对在胡博士的课上吃东西如此执着。
余小满无奈,还是去后院匀了几块包给他和武子弈。
希望胡博士今日不会因为这大逆不道的学生而生气。
宋乾说什么都要给余小满塞银子,而武子弈也是因为豆瓣酱的事情来给她送钱的。
这尚未踏出铺子,便又是收入一笔银子。
余小满装模作样地掐了两下手指,像是在掐算小六壬,实际上只是胡乱比划了两下,而后神神叨叨地开口。
“我觉得沧州这一趟,怕是要赚的盆满钵满了。”
30. 出门远行
回春堂作为京城最大的医馆之一,馆内的装修布置却是相当朴实的。
磨损掉漆的圆柱和被踏得发亮的青石板,无一不彰显医馆底蕴。
中药的味道浓郁苦涩,细细品味却是层次分明的。
这般的苦,回味悠远,光是闻着便觉得舌根似是尝到了味道一般。
天然就带着一股警戒的意味,也便就叫人心生来几分敬畏。
余小满攥着取到的号码,正往里寻着大夫的诊室,迎面便碰上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他嘴角含笑,在看见余小满时,微顿了一下脚步。
“温大夫?!
“来医馆作甚,可是身子不适?”温柏垂眸询问,语气温和。
余小满忙摆手:“没有没有,过几日便要出门远行,来买些驱蚊防暑的药,以备不时之需。”
温柏微微颔首,又问:“看得是哪位大夫?”
余小满没反应过来,忙拿起手里的签子查看。
站在她身后的唐瑛替她答了:“是刘礼大夫”
温柏若有所思,将手里的油纸包递给身侧的学徒。
“刘大夫那的病人有些棘手,怕是要等上好一会,我来给你看吧。”
“诶。”
余小满也是有打听过的,温柏此人年纪尚轻医术却是十分高明的。
虽是医者仁心,平日里也在回春堂问诊,但至于能不能看上,就是纯考研运气的了。
能请他把脉诊断,可是意外之意!
余小满连声道谢,忙跟了上去。
“多谢温大夫了。”
“不必谢我,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呢。”温柏眼尾弯起,侧过目光看向余小满。
这下轮到余小满发愣了。
只听温柏语调悠扬,带着笑意道:“听闻小满姑娘在外,还常介绍人来回春堂看病。”
他的语气虽轻松但很笃定,对这事很显然是有绝对把握的。
还有这回事?!
余小满沉思了一会,脚步突地就有些沉重了起来。
还真有这回事……
可她哪是介绍人来看病啊,她只是单纯在骂别人脑子有病。
这话居然还让温柏知道了!!!
余小满一下子觉得自己好像矮了一头似的,腰杆怎么也挺不直了。
她缩着脑袋不说话了,温柏也不多言,只笑着在前头带着路。
学徒还在屋内抄撰药房,瞧见温柏进来,恭顺唤了一声“温大夫”后,又侍奉温柏去净手了。
余小满在桌案一侧坐下,好奇的打量着桌上的脉枕。
温柏放下帕子,示意她将手放上来。
大夫的手是修长而有力的,温热的指腹搭在腕上的时候,余小满不由得紧张起来了。
是人下意识对未知的,不可抗拒的疾病的恐惧。
这般温润的人,在问诊的时候,周身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沉稳和严肃。
他细致的询问了很多的问题,又让余小满换了一只手。
余小满盯着那搭在她手腕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些走神。
温大夫真是让人觉得安全可靠啊!
大概她做饭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余小满想,是会让人马上要吃饱饭的安全可靠感。
若是她此时回过头来看一眼,便会发现,坐在身后长椅上的唐瑛看起来更像那个来寻医问诊的病患。
唐瑛眉间紧蹙,不错眼的盯着温柏,她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下唇已经被咬出来牙印。
沉默了一会后,温柏松开了搭在余小满腕上的手。
他抬眼,先是不动声色地朝着唐瑛递了一个眼神,而后才勾起笑,看向余小满。
“你此行,需要些什么药?我给你开。”
余小满还盯着自己细白手腕上的指印感慨,这大夫的指尖也太有力了一些!
她愣了一会才回神:“我的身子没有问题吗?”
什么脾胃虚,肝火旺,湿气重……
余小满记得,从前不管是谁去看中医,总是逃不了会有些什么很常见的问题。
但温柏就是笑着摇了摇头。
“你身强力壮,气血很旺,非常健康。非说要有什么问题,你那铺子或许可以再做大一些,白天多消耗消耗精力,不然夜里容易睡不着。”
余小满沉默了。
这是什么天生的牛马体质?
“对了。”他站起身,行至博古架前,在架子上翻找出了一个香囊:“碰到身子这般好的人,也是难得有缘,这个祈福香囊赠予你。”
身子好的人,没事也不会来这里找大夫把脉的……
余小满虽心里吐槽了一句,却还是双手接过,认认真真道谢了。
“这里面的草药是祖传的救命方子,可不只是单纯驱蚊用的。”
这香囊玲珑小巧,看似普通轻巧,只绣了两片叶子,但入手却能感觉到其中精妙。
也不知是用的什么面料,握在手里,只觉得丝滑又冰凉,把玩了两下后,根本不舍得放下。
余小满身上素净得很,没有什么多的饰品,当即便佩戴在了腰间。
她的反应,叫温柏这个赠礼之人也十分满意。
余小满腰间挂着香囊,欢欢喜喜地往外走去。
唐瑛落后她半步,却下意识回头看向温柏,目光之中有问询之意。
温柏嘴角含笑,朝她微微颔首。
行医之人如此从容,与普通人而言便是最好的安心剂。
唐瑛猛松了一口气,心中最后吊着的石头可算是缓缓落下了。
按照余小满自己的说法,她是磕着脑袋才这突地忘却了从前的种种,变了性子的。
不管是皇帝、余大河或者唐瑛,他们都不会去计较余小满究竟变成了什么样。
但这突的丢失记忆到底太过于诡异,到底有没有对身体产生影响,留下什么病根的,实在也还是叫人很在意。
好在余小满十分健康。
这便也终于可以放心让她出这趟远门了。
——
余小满将今日偶遇温柏这样的大名医,又归结到了“幸运”之中。
也因此,她整个人情绪简直激昂到了极致。
从回春堂出来之后,顺路买了一只鸭子,还和肉铺摊主打了个商量,多买了两副鸭翅鸭脚回来。
当天晚上炖了老鸭汤,叫上了孟舒玉母子一道用了。
这第二日,天上的星子尚且璀璨,唐瑛便已经轻手轻脚的起身了。
可令她完全没想到的是,她歇下的时候,余小满在厨房里。等到她醒来时,余小满竟还在灶台旁!
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余小满抬起脸,双眸很亮。
“我做了一些卤味,可以在路上吃!”
说着,她将一个盘子推到唐瑛面前。
鸭脖、鸭翅、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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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还有剥了壳的鸡蛋、毛豆和藕片。
这些食材都已经被深褐的卤水浸透染得变了颜色。
“这个点孟姐应当是醒了,我得把这卤水送去给她。”
这精力旺盛的,完全不像是没怎么睡觉的人。
唐瑛有些无奈望着那脚步轻快的背影,随手取了一双筷子,夹了一片藕。
藕片切得薄,十分的脆生,也不知这卤水是怎么调配的,鲜香的同时极大程度保留了藕片的清爽感。
许是放在井水里浸过,冰冰凉凉的,竟直接唤醒味蕾,打开了胃口。
等到余小满回来的时候,唐瑛已经拿起旁边的馒头,就着卤味开始吃了起来。
也不知道这个鸡蛋是怎么做到,蛋白已经弹牙入味,里面的蛋黄却是黄澄澄的半流体状,柔嫩又温和地裹住了舌尖。
“有这手艺,卖卤味也能赚大钱啊。”
余小满拿起馒头,咬了一大口,含糊道:“但成本高啊。”
做辣条是零成本,不用买油,不用买调料,甚至后来连食材都不要钱了。
这鸭爪锁骨的,还要一家一家的肉铺去收,实在是麻烦了点。
俩人就着这卤菜凑合着吃了早饭,将没吃完的卤菜荤素分离的打包进了食盒。
田壮这个时候也已经到了铺子。
他一下马车,便用力嗅了嗅,脱口而出:“好香!”
在外从商的人向来是圆滑、变脸极快的,田壮先前来铺子还是一副气势汹汹,恨不得把铺子砸了的架势。
等余小满一还上钱,他便又是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客客气气地将她们二人随身的行李提上了马车。
“大河特意嘱咐过了,这马车是新的,这车夫也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绝对稳当。”田壮笑着迎了余小满上车:“商队已经接了货,在城门口等着了,这就去和他们汇合。”
“好嘞好嘞,谢谢田大哥!”
余小满乐呵呵地朝他招手。
因为有了想要开酒楼的新目标,余小满昨夜在发呆的时候,把自己和林盛掌柜放在一起对标了一下,只觉得自己还是不太圆滑,不够有城府。
她得赶紧趁着一路学上一学。
唐瑛最后在铺子后院转了一圈,确保没有任何的问题后,便上了马车。
车轮缓缓滚动,余小满托着下巴,透过车窗向外看去。
太阳缓缓升起,圆润又金灿,清早的阳光柔软细腻,好像今早着卤鸡蛋里的蛋黄,下一秒就要流淌下来了。
马蹄声哒哒,路过了街边此起彼伏叫卖声。
风拂过脸颊,马车恰好经过大门紧闭的醉仙楼。
余小满顿时眼前一亮。
等回来的时候,她一定会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酒楼!!!
——
余小满并不是一个习惯道别的人。
她一直觉得,只是出门几日,就又会回到京城里,便无需广而告之,平白多些伤感惆怅的流程。
以至于,众人只知道她将要出远门。连和她交好些的国子监几人,也只知道她要去沧州兄长的葡萄园。
并无一人知道,她是何日启程,又何日才能归来。
马车顺利出城,和等候在城外柳树下的商队汇合。车夫扬鞭,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疾驶而去。
……
半个时辰后。
一辆外观华贵的马车缓缓停在了大门紧闭的铺子前。
31. 红糖鸡蛋
于涅下了马车,轻叩了两下紧闭的铺子大门口,并未任何应答。
他蹙眉,回到马车边,压低声音恭顺地开口:“特勤,铺子里没有人。”
“哦?”
帘子掀起一角,现出一张高眉深目,年轻但是满脸络腮胡的脸来。
若是方瑾之或者宋元杰在场,定是能认出来。
这个马车上的突厥男子,就是一直坚持不懈驻扎在长安城,反复上奏要求更改律法的突厥王子,赫连决。
“你不是说平日里,她的,都已经开门了?”
他的汉语说的很差,完全不如于涅,带着浓厚的口音。
但即使如此,他似乎乐在其中,即使说的很慢,但坚持还在用汉话和于涅沟通。
“何时,来人?”
“那小娘子做事跳脱,怕是说不定的。”
赫连决的目光如苍鹰一般,冷冽又精准地落在于涅的身上。
“她应该不是,听到什么动静,跑?”
于涅顿时脊背一凉,面上却依旧赔着笑:“跑得了铺子,也跑不了人啊……”
“也是。”
赫连决点点头:“醉仙楼离这里近,你先,盯着她。打探一下,看看她好不好说话。”
若是个乖顺好说话的,突厥向来待见手艺人,她手里捏着这等秘方,那都是好商量的。
若是和那林盛掌柜一样,整日开口说不清话的,长安城那么多人,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什么影响了。
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挡住突厥人在长安倾销香料的决心。
从前的醉仙楼,和如今的小铺子,都不行。
赫连决垂眸瞥了一眼于涅。
长安城从前只有一家醉仙楼,能把香料用的很好,那掌柜是个人精,不好糊弄。
若非如此,他手下能人无数,有这么会用上于涅这个突厥和汉人生下的混血儿。
赫连决轻蔑地扯了一下嘴角。
汉人懂什么香料,就算种植又如何,这土生土长于西域的植株,只有突厥人才能把握其中的芳香滋味。
这小铺子,误打误撞作出些吃食来,难道真就能和突厥人多年的饮食习惯抗衡了?
这长安城的市场,终究是属于突厥人,早晚是会被他打开的。
“林盛那边……你也盯好。不要让,他起疑心了!”
——
正午燥热,余小满捏着回春堂的驱蚊膏,在马车里睡的七扭八歪的。
商队寻了小河边歇息,唐瑛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掀开帘子透风,又将香瓜浸在溪水里。
此行快马加鞭,商队的人早已习惯,都自备了干粮。
此时寻个林荫处,说着闲话便就解决了这顿饭。
除去唐瑛和余小满二人,商队里还有一对姐弟,只跟了一个嬷嬷,说是去魏州寻亲。
出门在外,和众人搞好关系是很有必要的。
唐瑛将手中的卤藕片分给了商队的汉子们,又将不多的鸭货和卤鸡蛋,分给了赶车的小刘和这对看起来有些拘谨的姐弟。
小刘往后猛蹿了一步,忙推脱着说不合适,光是闪躲的这两下惶恐劲儿,唐瑛已经看出来了——这就是陛下安排过来的飞骑之一。
飞骑军中纪律严苛,不可随意收受馈赠。
但这只是几个鸭翅,根本就算不上是赠礼,只是一种善意的分享。
唐瑛只管将鸭货往他怀里一塞,叮嘱了两声,叫他随意放松些。
若是真把余小满当主子伺候,余小满反而是要起疑心的。
小刘半信半疑,他就没见过这般奇怪的贵人,但唐瑛在飞骑之中颇为威望,他也是当即就应下了。
而那对姐弟并未推辞,不一会便客气地送来些新鲜瓜果过来。
那少年捧着半个胡饼,有些好奇:“小满姐姐不饿吗?”
“她一早起来调配卤汁,没休息好呢。”唐瑛微微笑道:“怎么样,味道如何啊。”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的点头,似是慢上一瞬都会显得不够诚恳了。
唐瑛笑了笑,也拿起来一个鸭翅。
卤鸭货用的都是鸭子边角的部位,没有什么厚实的肉,一层皮贴着一层肉,再咬下去就是骨头了。
但吃的,就是这贴边一口的滋味。
烹煮后又浸泡放凉,薄薄的一层皮紧绷在肉上,没有一点肥油。
而每一丝的肉都被卤汁浸泡透了,有些发干,撕扯下来后却极具嚼劲。
那些贴着骨头的缝隙,则需要直接上嘴去啃食。
不太雅观,但足够美味。
尤其是舌尖门牙连番上阵,将那肉撕扯搜刮干净的时候,格外有满足感。
短暂满足过后,只叫人觉得意犹未尽,等到反应过来时,面前的食盒便就已经空了。
也不知这卤料是怎么做到的,只一晚上,竟如此入味。
吃完后,连指尖都是香的,哪怕在溪水里仿佛搓洗,依旧萦绕着一股香味。
转头一看,商队的汉子们,甚至为了争夺这最后两片藕,嬉闹着动起手来,实在是热闹极了。
短暂歇息后,马车再度启程。
唐瑛从溪水里捞出那两个浸泡在其中的瓜,用帕子擦拭干净后,塞到了还在熟睡的余小满的怀里。
马车停下的时候,周身没了那流窜的风,车厢里有些闷热。
余小满的额间沁着细密的汗水,鬓边的碎发黏着皮肤,脸颊微微发红,有些难耐这燥热。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睡得很沉。
身体本能的抱过了唐瑛递来的东西,意识到这是冰凉的,便胡乱塞到脸边。
脸颊贴着瓜蹭了两下,心满意足地继续睡了下去。
大概是这段时间实在是太过于操劳疲倦,但精神沉浸在赚钱的快乐之中,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份疲惫。
精神和身体之间的博弈,在闲暇下来的时候,终于是爆发了。
从京城出发后,余小满就开始睡觉,一直睡到第二日正午,方才悠悠转醒。
她这两日连吃饭都是被唐瑛拽起来,眼睛都睁不开,只胡乱的塞上两口。
也不知道是没醒还是晕碳,一放下碗筷便就又闭眼昏睡了过去。
期间,那对同行姐弟来关心过几回。田壮也委婉的来建议过,是否需要在临近的城镇找个大夫给余小满看看。
就连见多识广的小刘,都有些担忧了起来。
好在出行前,叫温柏大夫给余小满把过脉了,确保了她身子没有大问题。
虽说如此,但唐瑛还是不错眼的守着,确保余小满是在睡觉,也是真的清醒了。
商队出示文书,准备在驿馆歇息过夜。
在乱七八糟的卸货、装点行李和点菜的人之中,余小满活蹦乱跳地窜下马车。
整个商队的人顿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朝她看去,是齐齐松了一口气。
“哎呦,小祖宗,你可算是醒了!”
“就是啊,可太叫人担心了。”
“怎么能睡这么久呢!”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大多是生面孔,却又都好像和余小满很熟捻的样子。
余小满完全不知道,在她昏睡的时间里,卤藕片已经帮她和众人搞好了关系。
她是在洗漱完,下楼去吃饭的时候,才知道唐瑛已经将所有的卤味分了出去。
这个天气,卤味根本放不过夜。
好在,在昏睡过去之前,她尚存的理智让她及时的将食盒交给了唐瑛。
余小满撩了撩半干的发尾,边下楼便问道:“怎么样,应该没人说难吃吧!”
身为一个厨子,余小满最在意的还是食客的反应。
唐瑛有些诧异地反问:“你怎么问得出这般没有自信的问题?”
余小满哈哈大笑,连跑带蹦地下了最后两阶台阶。
后厨已经端了菜上来,那对姐弟的那桌刚好还有两个空座,显然是留给余小满和唐瑛的。
“小满来了啊!快来吃!”
一路颠簸,众人都已经是饥肠辘辘,到这驿馆的第一件事便是叫后厨点火做菜。
只有余小满因为在马车上睡了两天,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已经馊掉了,坚持要先去洗个澡。
因此等她下来的时候,大伙都已经吃得热火朝天了。
余小满应了一声,忙到桌边坐下。
她这两天都不知道自己胡乱吃了什么东西,洗漱的时候彻底清醒了,胃空空的,直叫唤了起来。
“小满啊,这鱼汤,你先喝两口垫垫肚子。”
唐瑛虽一句叮嘱了他们先吃,不必等她们。
但照顾那对姐弟的阿嬷还是在姐弟二人动筷子之前,先是给她们二人一人舀了一碗鱼汤。
“谢谢阿嬷!”
桌上除去两道清炒的时蔬,便只有一道硬菜——鲫鱼炖豆腐。
鱼汤奶白,大块豆腐浮沉其中,脆嫩的葱花点缀其上。
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余小满抿了一口汤,直呼“好鲜”!
鱼汤是奶白色的,醇厚又鲜美,没有一丝腥味。
那少年抬起头,语气欢快:“这鱼可是我看着他们在后面河谷里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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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活蹦乱跳的呢!”
这鱼生长环境好,只需简单调味,尝到的就是不属于任何复杂香料,最初的鲜美。
余小满试着夹了一筷子鱼肉。
轻轻一拨,便是蒜瓣一般完整饱满的鱼肉,入口后是丝缕分明,鲜嫩到了极致。
这倒是和她平时研究的复杂香料菜色,完全相反的一道菜。
……
酒饱饭足,商队的人还要坐着侃一会大山。
余小满吃饱后又有些犯困,她喝了两杯茶,和那对姐弟闲聊了一会后,便先回到楼上的房间歇息。
唐瑛不知道去了何处,从吃完饭就不见了踪影了。
等到余小满摇着扇子昏昏欲睡之时,唐瑛才推门而入。
“小满,我差人去打听了一下沧州葡萄园的情况。”
她转身仔细地合上门,将手里冒着热气的小碗放到了桌上。
“嗯?”
余小满放下扇子,迷迷糊糊坐起身,目光则是落向了碗里。
茶色的汤底里漂浮着两个大枣、卧着个鸡蛋,凝固的蛋白边缘飘散出水波的形状。
都不用尝,就已经闻到了甜滋滋的香味。
余小满吃挺饱的了,她就着鱼汤拌着饭,一连吃了两大碗。
唐瑛最清楚她的食量了,而且就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吃的,这会怎么又主动给她加餐呢?
“红糖鸡蛋。”唐瑛解释道:“大家觉得你长睡不醒是气血盈亏,特意去后厨要了红糖,说要给你补补。”
这真的是……太有心了。
余小满怔了一瞬,才伸手去拿汤匙。
入口温润,滚烫的甜味一路暖到了胃里,除去红枣的清香,还有一丝辛辣残留在舌尖。
是放了生姜,却又不见踪影。大概是担心她不喜,特意挑出来了。
很简单的烹饪,也很简单的食材。
但却叫人莫名的眼底有些湿润。
大概……是这红糖水太烫,又或者是姜丝太辣了吧。
余小满一口一口,将红糖鸡蛋喝得干干净净。
待到她揉了揉眼尾,擦拭了嘴角后,唐瑛才将打听来的事情说给余小满听。
“哪葡萄园的葡萄卖不出去,没那么简单,似是背后有人在从中作梗。”
“嗯?”
这其实是在余小满意料之中的。
葡萄自西域传入十几年,虽说在中原大地上已经开始种植,但毕竟还算是贵价水果。
长安城里也有葡萄售卖,那是稍去晚些,就根本买不着的。
普通人家也买得起,只是偶尔尝鲜。
大户人家更是每日订购那一筐两筐的。
如此供不应求,有那么大规模的葡萄园,也一定是有商队愿意冒着倭寇侵扰的风险去收购的。
而至今卖不出去,背后的原因,定不止是倭寇作乱了。
只是能叫唐瑛特意去打听又提起,事情绝不是那么简单的。
余小满问:“可有怀疑的人?”
没能切身到现场去看看实况,一切都还不好说。
唐瑛轻轻摇了摇头,烛光摇曳,落在她的脸上,显得那眉间的沟壑格外的深邃沉重。
“大河哥常年不在,葡萄园是由管事全权负责事务的。”
能做到上唬弄东家,下不准商贩走卒收购,在葡萄园中一定是由绝对话语权的。
看来这管事,嫌疑很大啊。
余小满抿了一口茶水,沉沉叹了口气。
她还想着一路游山玩水,再亲自投身葡萄丰收喜悦之中,最后喜得一笔巨款,美滋滋回京城开酒楼去了。
果然,余大河口中的“白给”,绝对是要付出代价的。
“诶!”她突地回过神来:“我哥呢?”
葡萄园真正的东家是余大河啊,可不是她余小满啊!
天塌下来,也得是余大河在前面顶着才是!还轮不到她站出来解决问题呢!
“没消息了,暂时联系不上他。”
这才是唐瑛发愁的真正原因。
虽说书信往来有地域和时间限制,但她和余大河身边的信使又岂是一般人。
如今已经有几日没有收到消息,实在是不得不叫人担心起来。
余小满的嘴角方才勾起,只片刻便又坠了下去。
她轻啧一声:“这就麻烦了。”
嘴上嫌弃着,但余大河好歹也是她亲哥。
沿海有倭寇作乱,若是葡萄园有心怀不轨之人背刺,还真没那么容易招架得住。
这天塌下来,还得她去顶着了。
32. 煸炒回锅
长安城,武府。
傍晚的燥热难以掩盖府上喜气洋洋。
府上的地砖被擦的锃亮,连廊下的花草,都被掐去了晒焦黄的叶片。
老夫人喂养着的两只异瞳波斯猫也被仔仔细细洗了一遍,在已不灼人的阳光下跑过,白得直晃人眼。
侍女提着小桶,在花圃间浇水,高墙没能挡住那府外传来的交谈声。
她放下小瓢,朝外看去。
一湛蓝衣袍,高挑的中年男子走在最前面,他的五官端正,不笑时显得十分严肃。眼尾的细纹并不显老态,反而柔化了几分周身的气场。
监察御史武城,武家的家主。
“娘,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的。”武城抬手示意周围惶恐行礼的侍女小厮免礼,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看向身侧头发花白的老夫人。
他受命外派离京八个月,昨夜刚京城,天不亮便就进宫面圣。
这一天下来,只想坐下来喝口水,吃一顿热乎饭,哪还顾得上府里的花花草草到底开得怎么样了。
跟在身后的小厮忙道:“老爷!这老夫人高兴,给每个人都赏了银子,大家这干起活来都可有力气了。”
“爹,您回来了,祖母高兴,府里上下都高兴。”武子弈落后武城半步,语气恭顺。
武城人尚且还在京城,陛下的赏赐就已经送到府上了。
虽说只是几十两银子和一些文雅之物,并不昂贵,却是对武城此行的肯定。
身为监察御史,武城从来都是严以律己的,那大肆操办庆祝的事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武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是任由老夫人欢喜的一路给下人赏赐碎银子。
罢了,老人家高兴便好。
武夫人身子弱,大夫特意叮嘱不得沾染暑气,便已经等在了膳厅。
一家人久违团聚,桌上的菜也是极其丰盛。
“阿城啊,你尝尝这道菜。”
老夫人拿起筷子,给武城夹菜。
肥瘦分明的五花肉切成薄片,表皮微焦,裹着一层鲜亮的红褐色。
肥肉两次下锅,被高温煸出来部分油脂,此时看起来油亮发透,像是上好的软玉一般。
“回锅肉?”
武城有些惊喜,他祖籍益州,年幼之时曾在那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影响最深刻的便是这道菜。
那油脂混着当地特殊的酱料,在舌尖迸发开的味道,至今还叫他有些怀念。
武城拿起筷子,将这片回锅肉送进嘴里。
入口便是浓郁酱香四溢开来。
只稍稍咀嚼,油脂便争先恐后的溢出,而夹在其中的瘦肉被煸炒的微焦,极具嚼劲却一点也不干柴。
醇厚的酱香微微带些甜味,如浪潮般汹涌而来,还有紧随其后的椒麻微辣刺激着味蕾,磅礴却又温和。
蜀地灼人的烈日好似融化在嘴里一般。
蒜苗高温爆炒后,浸在油脂里,又为这肉增添了一份独特的清甜。
这味道……
这味道竟和年少时尝到的一模一样!
桌上坐着的是妻儿和母亲,武城手中的筷子悬停在半空之中。
他恍惚了一瞬,似是回到了许多年前益州的小村之中。
武城清楚的记得,那年夏日很热,益州的太阳十分晒人。
他跟着村里的同龄人去河里摸螺蛳了,玩的满头大汗,脸颊晒得滚烫。
爹那时即将要赴京城赶考,平日里总是严肃的板着一张脸,督促他去念书。
螺蛳自是不能带回去的,会挨骂,照例是全都送给了小伙伴。
甚至在进屋前,武城还用力用冰凉井水搓洗了脸,企图掩盖过自己在外面玩了一下午的事情。
一进屋子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
他被唤到了桌案边坐下,面前已经盛好了饭。
身侧坐着的是尚且年轻的爹,娘提着筷子,笑着给他夹了一筷子回锅肉,她的脸上还没有皱纹,鬓边没有一丝白发。
娘问他:“味道怎么样,娘和隔壁的婶子学了一下午呢。”
武城缓缓闭上眼睛,鼻尖一阵酸涩。
记忆里的画面已经泛黄,却十分清晰。
他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脸庞稚嫩,即使用清水用力清洗过,脸颊上被晒出的红晕依旧没有退去。
但他似乎浑然不觉,自以为已经瞒过了爹。
这会正傻乎乎咧着嘴,嘴角沾着秘方,毫不吝啬地大声夸赞:“娘,这味道真好啊,地道!”
老夫人怔了一瞬,似也是想起来往事,浑浊的眼眸中有水光翻涌。
“娘还以为,这么多年不碰灶台,生疏了呢。”
老夫人笑眯眯地看着武城又伸出了几筷子,就米饭大口咀嚼着。
“这还多亏了我们小弈,在京城居然也寻到了从那小禾村带回来的豆瓣酱。”
武子弈有些惊讶,他有记忆以来,父亲就是一个口腹之欲极淡之人,用膳之时也恪守礼节,甚少见过父亲如此失态。
自祖父过世之后,他们一家便没有再回过益州。
回锅肉他年少在益州也尝过,却不知道这菜竟对父亲有这样大的意义。
“这豆瓣酱,真是从小禾村带到京城的?”武城放下筷子,有些惊异:“这般远的距离,一路颠簸,是如何做到的?”
“这就要问小弈了,这豆瓣酱啊,是他买回来的。”
看着父亲投来询问的目光,武子弈忙挺直脊背,将和余小满认识的过程一五一十简述了一遍。
“那小娘子的兄长,应当是去过小禾村了。阿城啊,你明日清早送小弈去国子监吧。”
这话叫武子弈一下绷直了身子。
家中虽备有马车,但因为距离国子监不远,若非暴雨天,他一直都是步行去国子监的。
父亲自小对他要求严苛,绝不容忍一点骄奢淫逸的苗头出现在他身上。
送他去国子监上学这件事,武子弈是想都不敢想的。
“顺路去看看那铺子开了没有,问问那小娘子,村里怎么样了,小柱子的娘病好了没。”
武子弈有些惶恐,他生怕父亲误会,当成是他教唆的祖母。
可他刚想要解释,便听到武城开口。
“好。”
父亲……应下了?
“这些事,儿子去打听便是了,父亲一路颠簸劳累,还是在家好生休息……”
武城笑着没有说话,他夹起一筷子回锅肉到武子弈的碗中。
这孩子见了他,和当年他疯玩回来见了爹的惧怕,简直一模一样。
只是孩子比他年少时要懂事孝顺多了。
许是环境影响,也更谨言慎行些。
武城还记得,小柱子就是那个带着他在田间溪边疯玩的伙伴。
他辛辛苦苦摸了一下午,不敢带回来的螺蛳,每每都是倒进小柱子的箩筐里了。
有些往事,还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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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听到,更叫人踏实宽心些。
……
次日一早,武子弈坐在马车里,整个人有些飘飘然,还觉得有些不真实的。
父亲真的送他去国子监了!
一路上,他尽全力的打起精神,回答了武城的询问。
“我不在的日子,你的课业也没有懈怠。”
这番话,语气平淡,却是武子弈最想要的到的肯定。
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眼看马车缓缓驶入三元巷,便介绍起了铺子近几日的情况。
“小满姑娘去了兄长在沧州的葡萄园,已经有半月了,这几日路过,铺子大门都紧闭着。应当是还没回来的……”
“无妨。”武城抬手安抚有些不安的武子弈:“今日是送你去国子监,只是顺路看看铺子是否开门。”
武子弈的双眸一下绽放开了光亮,胸腔之中情绪如浪潮汹涌,叫他抿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马车缓缓停下,可完全出乎意料的是,紧闭了多日的铺子大门竟是开着的。
武子弈下来马车,有些惊异。
小满姑娘难道已经回来了?
但从铺子里一闪而过的人影,却是个完全面生的中年妇女。
就在武子弈诧异之际,罗文竟从一旁的绣坊里快步走了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是国子监门口卖豆腐的孟娘子。
他们二人皆是眉心紧蹙,面露忧色。
罗文完全没想到在这里看见武城,忙拱手行礼。
“武叔叔,子弈”
武子弈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小满姑娘回来了?”
“没有。”罗文朝着铺子里看了一眼,摇摇头。
铺子里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紧随着是女人嘹亮的声音。
“老头子,你快把这蒸笼拿出去!”
“还有这香料,别琢磨了,用现成的!小心点拿,这可贵了。”
听起来,似乎是打算开门营业了。
“这对夫妻是昨日傍晚到京城的,是从信上的地址寻来的。据绣房的小娘子说,这一对夫妻带一个青年,一家三口。”
孟舒玉轻声解释。
她知道这几个和余小满关系好的监生,家中条件都相当不错。
而这位大人看起来正直又可靠,显然是朝中官员。
余小满不在长安城中,此事太过于蹊跷,若是能得朝中权贵帮助,自是能更快求得真相。
“据他们自己说,是小满的爹娘。”
几人在说话间,已经移步绣坊的屋檐阴影下。
武子弈抬头看去,那对夫妻端了东西出来,放在案板上,恰好就叫他看清了容貌。
那中年男子有一张极为方正的脸,下三白的眼睛透着一股凶狠。他身边的女人则是眼眸狭长,鼻子低矮。
而余小满的眉骨和鼻梁都很挺拔,有一双圆润的杏目。
三人之间,没有丝毫相像之处。
武子弈满脸不可置信,只觉得荒唐。
这对中年夫妻,怎么可能是余小满的爹娘啊?
这时间,又是太赶巧了些,恰好在余小满离京半月的时候寻过来。
想要找当事人问个明白,都寻不到人。
有些蹊跷……
而孟舒玉接下来的话,更是令他在这燥热的晴空之下,脊背发凉。
“可小满分明说过,她娘已经不在了啊。”
此话一出,就连武城也是沉下了脸色。
33. 多肉葡萄
“武大人虽这段时间不在京城,但应该也知道赫连决上奏的事情吧。”
方瑾之将茶盏推到武城的面前。
一旁的少年很自觉地顺势接过了茶壶,挨个传递着给自己倒上水。
余小满的所谓爹娘寻到京城里这事,说不上大小,但和在坐的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外乡人来京城谋生,每日也有不少亲眷寻过来。
归根结底,这是人家小姑娘的家事。
武城本是这样想的,安抚了孟舒玉几句后,便带上罗文一块去国子监了。
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竟在国子监的石狮旁,看见了京兆少尹方瑾之。
他并未着官袍,一神清浅的蓝色,脊背挺拔,披着清晨的柔光,站在来往的监生之中,倒是一点也不惹眼。
方瑾之就像是专程在这里等他们几人一般,不等武子弈下马车,就径直走了过来。
开口便问:“你们都去过余姑娘的铺子了?”
能叫方瑾之专程在这里等人,此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武城在皇帝那得了几日空闲,见儿子有些在意这事,索性便就给这几个少年告了假。
方瑾之出面,由主簿在国子监中寻了间空闲偏僻的茶房,坐下来细说此事。
武城端起茶盏,思索了一下:“听闻他已经放弃了?昨日进宫,听闻赫连决在这半月已经没有再继续上奏了。”
“那武大人可知为何?”
赫连决此人是有绝对雄性大志的,做事有条理且有野心,能如此和朝中官员长时间周旋税率的事情,显然是对此事势在必得的。
但就今日的消息,他应当是已经放弃从香料税上入手了。
方瑾之没急着回答,反而看向一旁拘谨的少年们:“这也是我来国子监找他们几人的原因。”
余小满走后的那日,除去醉仙楼外,京城其他酒楼竟也开始卖起了辣条。
一家接着一家,味道也和余小满铺子里并无区别。
这如同往原本平静的水池里,倒进了几条活蹦乱跳的大活鱼。
将湖底的水都搅动了起来,热闹也混乱。
没买到秘制香料的小铺子和酒楼,也都开始了大胆尝试。
农耕文明孕育踏实勤恳,寻常人对新鲜事物是并没有那么容易去接受的。
但创新精神,是从未缺少过的。
没有那么多香料就有什么放什么,香料太贵就尽可能少放点。
中庸之道却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可以不拔尖,但绝不能落后。
无形的竞争,早在余小满端出辣条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就短短半月,整个京城食用香料的水平可谓是突飞猛进。
商队原本还因为税额的问题在观望,生怕是收购多了香料就卖不出去。
这下是真的撒开手放心干了,快马加鞭往返于西域和京城,生怕慢了就赶不上分一勺这热乎羹了。
可谓是十分热闹了。
方瑾之叹了口气:“现在整个京城,赫连决最恨的人,就当属余小满了。”
武城详细了解了前因后果,对余小满,心中也是有了新的评估。
他问道:“这么说,她的这所谓爹娘,和突厥人有关系?你可核实过真假?”
“问题就出在这里。”方瑾之指尖轻叩了一下桌面:“没有任何问题,她在京城是自立了商户的。往前查,从前的户籍是商州下的一个村子,已经连夜派人去当地官府核查过了,并没有问题。”
从律法上看,这对夫妻,真的是余小满的爹娘。
甚至他们身上是带着余小满的亲笔信的,方瑾之也都检查过,落款字迹,与余小满送至市令处的契约皆是一致的。
余小满确确实实认识这对夫妻。
之前还给他们捎去过银子。
可这事,还说不出来的奇怪。
方瑾之昨日已经简单问询过,他们对余小满的情况也是一问三不知,却唯独对她的生意和香料特别感兴趣。
没有一点关心之意,到更像是同行,眼红极了她的生意。
这不,才刚到京城第二日,已经迫不及待开始开铺门了。
“你们常去她的铺子,可有听说她具体是去了何处?”方瑾之侧目看向武子弈和罗文:“这个节骨眼,得尽早联系上她才是。”
寻常百姓访亲探友离开京城,十天半个月联系不上也是常有的。
但余小满不一样,她树大招风,若真是被突厥人盯上,那她现在十分的危险。
更何况,前不久才发生过赵岗那事,突厥人在对付余小满这事上,是有前科的。
罗文皱眉沉思了一会:“她只提过,是沧州兄长的葡萄园出了点事,要她前去看看情况。”
这个原因,孟舒玉已经告诉过方瑾之了。
余小满转了性后,平日里是开朗又随意,和谁都能说上两句,待客的时候更是热闹。
谁能想,远行的消息,她竟没有多和任何人透露丝毫。
“她说过,兄长答应过,把今岁葡萄园全部的收益都给她。”武子弈试探道:“小满姑娘的铺子盈利相当不错了,能让她愿意这么大老远跑一趟,起码这葡萄园的田亩数量是不小的?”
这话,给了在场其他人不少启发。
毕竟官员们一时半会也查不到余小满爱财上,只当她是寻个借口,出去避避风头了。
“这样,一会我去给孟娘子打个招呼,先别打草惊蛇,惊动了他们。这对夫妻不像是沉得住气的人,先看看他们要做什么,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方瑾之放下茶盏:“葡萄是引进作物,大规模种植必定会有上报,已经派去查了,应该很快就能查到具体的地方。”
武城点头,侧过目光看向罗文:“小文啊,我记得你家二舅是任巡查使,是在河南道一带?”
罗文怔了一瞬,应了一声。
“我会和你爹说这事的。”
武城拂袖起身,看向两个少年时的目光充满告诫之意:“此事性质不同,我和方大人会查下去的,你们不许再插手了。”
武城也是从小看着这几个孩子长大的,这几人看起来老实乖顺,可要是一个没看住,真让他们凑在一起,怕是能把天给捅破了。
俩人恭顺应下,又被催促的赶紧回去上经文课。
长廊安静,只有脚步声回荡。
武子弈忍不住问:“你说这突厥人真的对小满姑娘动手了吗?”
“我也不知道。”罗文谨慎地环顾了一圈四周,方才扯着武子弈的衣袖,低声道:“但这是,先莫叫宋乾知道。”
宋乾是最沉不住气的,而且他的父亲刚好在鸿胪寺任职,若脑子一热,要做些什么也是最方便的。
这个时候,还是应该先听长辈的话。
——
余小满对京城发生的事情完全一无所知。
一路颠簸,她到沧州的时候整个人憔悴的不像话。
她终究还是不如唐瑛沉得住气,在马车上什么都干不了,看几个字就开始发晕。
于是只好没日没夜睡觉,睡得整个人都发软了。
马车停在葡萄园的时候,她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在马车里坐了一会,重新簪了发髻后才出来。
空气之中有一股清甜,是葡萄即将成熟,在阳光下暴晒的味道,叫余小满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葡萄架子搭得整整齐齐,一眼望去,苍翠的绿色仿佛辽阔无边。
风一吹,叶片浮动,波光粼粼。
唐瑛已经在田埂上和人说了好一会话了。
炽热的阳光直晃人眼,余小满下意识抬手遮了视线,没等她看看清楚人,便已经听见一道洪亮的声音。
“我们特意杀了一头猪,迎接东家的到来。”
余小满脱口而出:“在哪?”
这么久没有下厨做饭,她实在是太手痒痒了。
那说话的中年男子挺着个圆润的肚子,闻言眯着眼睛看向余小满。
视线之中毫不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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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打量和嫌弃,显然是有些不满余小满突然开口插话。
“这般没规矩……”
余小满有些发懵,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这位是曹萍管事。”唐瑛将这份高高在上的轻蔑看得清楚,却面色不变地替余小满问出了下一句:"厨房在哪。"
只见曹萍倏得收回了轻蔑,满含笑意道:“东家一路颠簸,一定是饿了吧,这边请这边请,已经备好了点心。”
这多贴心,还帮人找好借口了。
余小满有些回过味来了,这曹萍大概是把唐瑛当成东家的妹妹,把她当下人了。
她看了看唐瑛那规整的发髻和玉簪,再看看自己七扭八歪的发髻,还有因为在马车上睡觉,被压得皱巴巴像一团展开咸菜的裙摆,突然就有些明白了。
自己确实看起来更像个不修边幅的丫鬟。
好在余小满对自己有非常清晰的定位,她只是一个厨子!
更何况,这种场合,唐瑛比她应付得要更好。
就这抬腿的功夫,唐瑛已经在询问起葡萄的产量了。
那曹掌柜话术高超,显然是不太愿意直接谈这些问题。
但唐瑛紧追不舍,逼着他说出清楚数据。
俩人有来有往,没有留任何给人插话的时机。
余小满忙跟上,目光却是落在那隐藏在宽大叶片之下,圆润酱紫的小球团成的一簇葡萄上。
这葡萄看起来并不是很大的品种,紫黑之中尚且泛着红色,并没有完全成熟,但可以猜到,是甜度很高的一款葡萄。
她脑子里第一反应便是能复刻“多肉葡萄”了,没有多肉,没有奶盖,但可以用葡萄捣碎了,兑上香片茶和冰块。
这烈日之下,若是能喝上一口,别提多舒服了。
这么想着,嘴里似乎已经蔓延起了冰冰凉凉的葡萄果香,茉莉花的清爽又可以完美中和的那份腻人的甜味。
余小满又觉得自己手痒了起来,恨不得马上揪一球完全成熟的葡萄下来,美滋滋去剥皮捣碎。
她就这样心安理得将葡萄园相关重要的事情,全都交给了唐瑛,理所应当的跟在她身后,盘算着一会还能拿葡萄做些什么。
这其实是和她们一路上的谋划是一致的,因为沧州沿海一带曾出现过倭寇强撸走官员儿女的事情。商谈过后,她们一致认为手无缚鸡之力,只会颠勺的余小满要尽量低调些。
但余小满没想到自己根本无需低调,只第一面就被当成了下人。
她完全没有将轻视放在心上,悠然背着手,视察着短暂属于她的葡萄园。
越看就越是喜爱,风吹起叶片,其下藏着的都是一串一串的累累硕果。
黑的都能发光和紫色葡萄缀在翠绿的叶片之间,画面和谐,心旷神怡。
一想到这每一颗葡萄都将会变成银子落入她的口袋里,余小满的心情更好了,好到她能暂时忘记着铺子里还有很多亟待解决的腌臜事。
神游了那么一瞬,视线再度聚焦在葡萄田中时,竟意外和田里的一个男人对上目光。
他站在葡萄田中,下半身被葡萄叶淹没,看起来年纪不大,肤色白皙,双眸狭长,嘴唇很薄。
并不像是农人,更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察觉到余小满的目光,他抬起眼眸,笑着朝余小满颔首。
只是那弧度,比起京城之中文人的颔首礼,幅度大上许多,看起来有几分怪异。
余小满忙垂眸颔首,却听见一旁的曹萍语气激动地给唐瑛介绍了起来。
“东家,这位是东瀛来的藤原大人。”
不等唐瑛开口,他像是宣布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快活开口:“藤原大人专程来一趟,是想收购我们田里全部的葡萄啊!”
见唐瑛没有反应,他又大声下了结论:“真是太大的好消息啊!”
东瀛人?
收购全部的葡萄?
余小满微微蹙眉,完全没有被曹萍的语气感染到丝毫。
真是好事吗?
34. 炖红烧肉
藤原氏。
余小满记得,那是日本上层贵族的姓氏。
那边的曹萍还在嘀嘀咕咕围着唐瑛说个不停。
说那藤原清在东瀛是多有威望的人,又说他来得多么赶巧,是上天派来来拯救庄园的,愿意提价收全部的葡萄。
话里话外,直把人捧上了天。
那藤原清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只微微笑着站在地里,一副清冷淡泊的高人模样。
只是唐瑛完全不吃这一套,她稍一蹙眉,直接问:“他出价多少钱收购?”
此言一出,曹萍周身的欢愉顿时散去,他沉默一瞬后才道:“二十文……”
唐瑛冷哼一声:“二十文一斤?”
“……一石。”
这下,连余小满都沉默了。
本朝的计量单位虽统一,但也没能做到完全精准一致。具体交易的时候,是存在一定误差的。
像是一斤,就比她习惯的五百克似乎要重上一些。
但再怎么说,一石满打满算都得有个十斤了。
打算用二十文买十斤葡萄……
好家伙,这曹萍管事,是打算把这一庄园的葡萄全都送给这个倭人啊!
这和往她口袋里掏钱出来塞给别人有什么区别!!!
“曹管事真当我是养尊处优,不谙世事、不懂物价的大小姐?”
唐瑛嘴角扯起一丝极其嘲讽的弧度,虽是在笑,但眼底冰凉。
“往年葡萄二十四文一斤,你说二十文一斤我都不一定卖。如今二十文一石,还得感谢他来收购。曹管事,不如你直接将园子送给这位藤原大人好了。”
不得不说,唐瑛板起脸来呵斥人时,周身气压几乎是瞬间就沉下来了,即使身处烈日之下,被她的目光扫过之时,还是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威慑力极强。
别说曹萍被她吓愣住了,就连余小满都有些惊讶。
唐瑛在她面前一直都是和颜悦色的,从未这样冷下来过脸色。
这还是头一回看到,像是窥见了她的另一面一般,叫余小满得觉得很新奇。
但她知道,唐瑛这是在给她打掩护。
东家大小姐越是脾气大,越是会引人注意。
那她这个跟在身边的小丫鬟就越不起眼,越是不会被人盯上。
唐瑛没有再理会曹萍,只毫不客气瞪了一眼藤原清,抬腿便继续往前走去。
曹萍这下有些慌了神,他从前只听说,东家的妹妹是个大小姐,心里本是有些懈怠的。
没曾想这大小姐脾气大不说,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
“东家,东家,大小姐!”曹萍忙追上去,将余小满挤到一旁,凑在唐瑛身边,苦口婆心道:“这也是没办法了,我也不想贱卖啊,行商将价格压到十二文一石了,不卖给藤原大人,那不是等着烂在地里吗?”
唐瑛睨了他一眼,语气颇为不善:“市令呢?这般荒唐的物价,难道无人管辖?”
各地的市令除了维护市场秩序、以“平籴法”来收购售卖粮食外。也负责平准物价,防止囤积期货、市场垄断的行为发生。
像是葡萄这般影响市场秩序的售价,早该由市令介入插手了的。
“唉。”曹萍长叹一口气,颇为苦恼的样子:“大小姐有所不知。这市令……”
“够了,这事我自己会去打听的!”
唐瑛直接了断,强硬地结束了这番话题。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佃农聚居的地方。
低矮的房屋三三两两,零散的汇聚在一起,最大的那个院子,便是东家的住处。
葡萄虽在采收的季节,却因为无人收购,农户们只需每天去简单打理一下,忙活完后,便无所事事的在家歇息。
一路走过来,那半掩的窗棂、敞开的房门,目光从四面八方的阴暗的角落里投射而出,毫不遮掩,赤裸裸地落在昂着脖颈走在最前面的唐瑛身上。
来自四面八方的沉默窥视,让余小满心中平白升腾起一股强烈的不适。
她平日里往铺子门口一站,什么目光没有感受过?
可如今却在这偏僻农庄里,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没由来的恶意。
粘腻潮湿,像是刚从水沟里爬出来一般。颇有深意、意味深长的凝视。
余小满看向唐瑛的背影,她都能明确感受到目光,唐瑛定是也能的。
当唐瑛却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有无数人看过来一般,依旧态度强硬地拒绝了听曹萍的解释。
无奈,曹萍只好先送大小姐去休息。
至于余小满,曹萍大抵是把在唐瑛那里吃得瘪,全都发泄在她身上了。
甚至都没给余小满任何歇息的机会,直接押着她进厨房了。
“这猪已经杀好了。”曹萍终于是不用低声下气的说话了,一下子便有些趾高气昂了起来:“大小姐定是吃不惯乡下的菜,你既然这么殷切,这猪就给你处理了。”
说罢,他冷哼一声,没给余小满一个好脸色,转身便走。
余小满只觉得有些好笑,注意力却是先转移到了案板的猪肉上。
这曹萍,也真是把她也当成不谙世事的大户人家丫鬟唬弄了。
这已经粗略堆叠好了的猪肉,看起来颜色鲜亮,新鲜极了。
可仔细分辨一下便可知道,完全不是一头猪的分量。
没有猪血和猪下水,也没有猪蹄,猪肋条的数量明显不够,看起来更像是去屠户那里直接买了半扇回来。
可虽说是不完整,但最好吃的部位却也都在。
余小满脑子里闪过无数菜谱,撩起衣袖便开始在这一堆肉中挑拣了起来。
这前腿肉,一会和案台上的几个苹果一起,煎果香猪排。
猪里脊一会炸成小肉丸,五花就炖红烧肉,肥瘦相间的最好吃了。
余小满切肉焯水,忙得兜兜转。
脑子里虽是想着这葡萄园之中的古怪,但手里拿着刀,身体的本能快过脑子,已经动作利索地开始处理起了五花肉来。
等到唐瑛进来的时候,余小满已经费劲地生好火,准备起锅烧油,炒个糖色了。
“你怎么还真做上菜了?”
唐瑛推门进来,快步上来搭把手:“曹萍没为难你吧。”
“他说你吃不惯饭,要我给你烧猪肉呢!”
唐瑛哈哈大笑:“确实是吃不惯的。”
“他给我端来的点心,大概是那藤原清带过来的东瀛特色。竹签子上串了三个糯米丸子,浇了一勺红糖浆,我还以为有馅料呢,结果就是纯糯米丸子。”
这确实是很日式特色。
各类糖在东瀛应该还没有普及开,远不及在这儿便宜好买。
余小满往锅里倒了一瓢水:“曹萍没有差人盯着你吗?”
“没有,而且小刘在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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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呢。”
在路上的时候,余小满就知道小刘不止是个车夫,还是收了余大河的银子负责保护她们姐妹二人的。
余小满见过小刘三步就窜上树的功夫,对他的身手那是十分的信任。
五花肉下锅翻炒,余小满费劲地翻着锅铲。
只因为切肉的时候走神了,她一个不留神,就把全部的五花肉都切成了块,这一大锅,可不是她们二人能吃得了的。
在五花肉在高温下滋滋冒油的声音中,唐瑛将自己的看法说给了余小满听。
“曹萍此人定是欺瞒了什么东西,而这个节骨眼,凭空冒出来一个什么东瀛贵族,藤原清显然也是有问题的。还有,曹萍敢如此光明正大,说不定市令也已经倒戈了。”
曹萍、藤原清和市令。
经典三选一吗?
余小满放下锅铲,抿着嘴唇开始思考了起来。
她怎么看都觉得,这三人都不简单。
谁都有动机和能力来操控这葡萄的售价。
现在依旧还联系不上余大河。
而她们已经在这个葡萄园中,若不快点掌握主动权,有心之人想要做些什么害她们,实在是太容易了。
余小满沉思片刻后开口道:“我想知道,农户们到底对此知不知情。”
……
大团云朵镀上一层金光,纵横相连,烧成一片金灿的烈焰。
天空却依旧蓝得清澈又天真,完美和金灿交汇。
风里带着白日未散的燥热,拂过院子的厨房,吹过那闷煮在灶台上的炖锅,卷着那香味往外飘去。
和往日那葡萄清香不同,这一股极其霸道的味道。
醇厚的酱香,带着肉类炖煮后的咸鲜油脂味,一丝甜滋滋的焦糖甜味紧随其后,不腻人,却好似一双修长的手,在人鼻尖轻轻一抚,勾得人心里发痒。
这红烧肉的香味渐渐在葡萄园中弥漫开来,八角、桂皮的辛香为这香味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油脂香味醇厚,足以支撑这飘散得很远很远。
大多数的农户会趁着夕阳西斜之时,出来干些日头太盛时干不了的活。
而这香味,在他们踏出房门的一刻,便从一旁窜出,狠狠地往人怀里扎去。
温暖热情,十分扎实的拥抱。
只一瞬,就香得人一下子直接失去理智,满脑子再无任何的活计,仅凭这香味,便叫人直咽口水,下意识便就朝着那香味来源走去。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走在了前往东家院子的路上。
远远的,便看见身姿高挑的东家和她的侍女站在院子里,手里端着盘子在分食。
盘子上的,正是那叫他们心心念念的红烧肉!
肥瘦相间、比例完美的五花肉!
深琥珀色的酱汁挂在肉上,在夕阳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像是抹了一层蜜似的。
瘦肉的纹理呈现出焦糖色来,肥肉部分更是被炖到了近乎透明,随着东家端着盘子侧身的动作,颤巍巍地抖动着。
只见那侍女用筷子尖一碰,整块肉软软糯糯地陷下,轻易地像是在筷子下化开一般。
看得人两眼发直,心尖都随着这块漂亮到极致的红烧肉一同颤抖一下。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下意识咽了一口水。
“都回家去端碗。”
唐瑛昂起头,吩咐道:“每户都派个人来领红烧肉。”
35. 英雌救美
等到曹萍闻着香味赶来的时候,那一大锅红烧肉已经分发的差不多了。
余小满拿着一个硕大的勺子,刮了刮砂锅底下的汤汁,避免残余的温度导致本就粘稠的汤汁糊锅粘底了。
见曹萍急匆匆赶来,她咧嘴一笑,招呼道:“曹管事也来吃红烧肉了啊。”
她身边的唐瑛手里拿着薄薄一本册子,漫不经心地倚着椅子靠背,询问排队领红烧肉的少年。
“你是田家的是吧,你爹是田志强?”
那半大少年捧着碗认真点了点头,唐瑛立刻在册子上划了一笔,一旁的余小满马上抡起大勺,给少年舀了一勺红烧肉。
她的手腕极其有力,稳稳当当的一大勺,连那浓稠的汤汁都没有溢出来一点。
“谢谢东家,谢谢东家!”
少年双眼发亮,像是捧着什么宝贝似的捧着碗,连声道谢后,边咽着口水,边往家里跑去。
这已经算是忍耐力比较强的了。
这小院周围,还不乏有捧着碗直接吃起来的。
一块红烧肉的个头也不小了,可就像是被炖化了一般,只轻轻一抿便入了口。
众人吃得那叫一个满嘴流油,眼神陶醉。
站在浓郁香味之中,周围还都是沉醉红烧肉美味的人,曹萍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了下去,那垂在衣袖之下的手也一点点攥了起来。
蠢货!一群蠢货!两块肉就把他们全都麻痹了!
这会满心满眼都写着东家大小姐人真好了!
这肉还是他一早差人去买的呢!
怎么没人来感谢一下他!!
偏偏眼前这姐俩是知道拱火的。
余小满叽叽喳喳一直在问曹萍要不要来上一块。
唐瑛则是公事公办的,端着手里的册子,一直在问,这没来领红烧肉的人家有几户。
看着她手里那记录所有农户名字的薄薄几张纸,曹萍的脸已经黑下去了,他沉着声音问:“这名册是哪来的?”
“哦,小朱给我的,我说要核实有多少户人家,免得有人多领少领,他说他是庄园里管账的,有户籍名册,就给我了。”
听了这话,曹萍忍无可忍,大迈步过去,一把揪起不远处树荫下吃得正欢的一个年轻人,夺过他手里的碗,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余小满和唐瑛对视一眼,两人并没急着说话。
而是等到曹萍发泄完这一波火气,踹了两脚小朱把他轰走后才开口。
唐瑛语气悠然:“曹管事骂人是骂给我看的吗?我身为东家,账本到现在没看见就算了,连我自家庄子上有多少人,都看不得了?”
要说民风淳朴,也还算是淳朴的,只是这庄园里全部的心眼,可能都长到在这管事身上了。
要不然这小朱怎么这么就轻易就将户籍册交出来了。
可那曹萍又这么快的反应过来,她们拿到户籍册就可以把整个农庄的农户全都摸查一遍了,多少能查出些许不正常的地方。
“不如这葡萄园送给你,东家叫你来做好了嘛。”
“大小姐是说的是哪里的话,账本只是还在核查,晚些时候给您送过来。骂小朱只是因为他这个时候就该在查账,而不是吃肉。”
说话,曹萍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砂锅上的红烧肉。
似是一点也没有闻到这诱人至极的味道一般,完全不为所动。
甚至他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余小满。
余小满不甘示弱,坚持装疯卖傻到底,像是没察觉到不满一般,立刻兴奋问道:“曹管事来一碗红烧肉吗?!”
她笑眯眯的样子,并无任何挑衅的意思,反而看起来有些不太聪明的憨厚。
更是让曹萍生出一股子气来无处发泄,气得直原地打转。
他猛吸一口气,并未再与余小满起冲突,只撂下一句生硬的“不吃!”,转身拂袖离开了。
可余小满却没有打算就这么放过曹萍,她一个劲追问:“曹管事,这户姓宋的家里只有一个男丁了?听闻他最近病了,他住在哪啊,我得让每一户人家都吃上大小姐的红烧肉啊。”
曹萍本就烦着,唐瑛要查账的事情需要去处理,还有市令那边也要打好招呼。
他那有空管这哪家哪户没吃上这劳什子红烧肉,随手给余小满指了个方向后,便加快脚步离开了。
余小满和唐瑛对视一眼,齐齐笑了。
农户的警惕性并不高,曹萍大概都没想到,就这一会的功夫,只是随口询问,就已经被唐瑛套出来不少有用的线索了。
“我觉得,这些农户,不能保证说完全知晓,但也多少知道些什么,起码是收了好处的。不能够信任,也不能依靠他们破局了。”
余小满将砂锅端回厨房里,将食盒寻了出来。
她们也不是没有问过关键的问题,诸如“为什么今年没有人来收购葡萄了”之类,却只收获了谨慎的注视。
这个时候,农户的谨慎和敌意也能反应出很多的问题。
但无关紧要的闲话,大概是看在红烧肉的面子上,农户还是很乐意和她们聊的。
唐瑛三两句,便就从那账房小朱那里知晓了,他是今年才上任的。
原先管账的孙老头,年初离世了,听说是摔进河沟里,溺亡的。
祸不单行,接二连三。孙老头的孙女不久前又生一场大病,一家人已经搬到了最边缘的山丘脚下住了。
说这话时,小朱满脸的幸灾乐祸,但余小满和唐瑛一直觉得,可以从他们一家人这里入手。
寻常人家若是从曹萍那里得了好处,日子过的安稳,自然不会愿意顶着风险做出些出格的事来,不会把庄园里的秘密告诉她们。
但孙家不一样,他们一家显然已经受到排挤了。
虽不知道有没有人指使,但值得去探访一下。
余小满将食盒装的满满当当的,足足四碗大米饭,盖上一大勺红烧肉,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在桌上给暗中保护他们的小刘留了一碗盖饭,唐瑛合上门,俩人往这山丘走去。
夕阳西斜,迎面吹来的风带着一股暖意。
余小满眯着眼睛,行走在田埂之上,一路观察着沿路葡萄的状态。
“这葡萄,再不采收,怕是真要遭不住路上颠簸了。”
葡萄脆弱,一旦遭受到挤压便不能食用了。
在运输的时候也很容易受到颠簸,因此需要在并未完全成熟之时便摘下,以免运输耗损太大。
“再挂几日就是最好的状态了,好吃但那时候就真的卖不出去了。”
余小满皱着眉,心中也是涌起一股不安来。
即使去把田壮商队找过来充数,这在人手上也是抵不过那么多的农户。
余大河到现在没有消息,现在这背后主谋还没抓到,有没有当地官府参与其中也还不知道。
怕是真的没法按时采收了。
“若是真熟过头了,有什么办法?”
“晒葡萄干或者酿酒吧。”余小满暂时只能想出这两个办法来:“先去孙家看看情况吧,万一没那么糟糕呢?”
“也是。”
这葡萄园里的葡萄,种类倒是蛮多的。
大多数是不大但紫的发黑的品种。
一路走来,还看到了个头不大,浅白的绿色几乎能完全隐身于叶片之下的白葡萄。
另外还有一种数量更少的,表面像是被紫葡萄蹭了一层颜色,染了一层夕阳红霞,香味独特的麝香葡萄。
余小满丝毫不见外,边走便随手摘上两颗,也一点也不讲究,用帕子擦一擦,便送进嘴里。
这个时候,又不得不佩服余大河的选种能力了。
葡萄的香味各有不同,但都风味十足,甜度在线,爽口多汁。
很显然,能被种在这里,并非是巧合,而是精心挑选过的。
“这葡萄,比京城卖的要好吃。”
唐瑛拿起帕子擦了擦指尖。
已经能看见低矮的一座小山丘下的屋子了。
一路走来,房屋是零零散散的,而且越往外圈走,地里的植株就越丰富。
农户们也会在屋前屋后没有搭上葡萄架子的空地上,种些足够自给自足的蔬菜。
不远处,便是种植了一片苦瓜,绿油茂盛,远远看去,一派生机勃勃。
而唐瑛却倏地顿住脚步,侧目朝着苦瓜田的方向看去。
余小满虽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异常,但她极其信任唐瑛,亦步亦趋地就跟在了她身后。
“呦!我们的官老爷又写什么了,都断了手了,还不消停呢?”
“我们举人老爷,断了手都这么努力呢。”
“让我来看看写的什么东西啊!残废了都要坚持写呢。”
一阵颇为不怀好意的嬉闹声,笑声刺耳,带着极端的恶意,在这田野间四散开来。
风吹拂过,叶片沙沙作响,半生不熟的苦瓜晃了晃悬空的身子,无力地旁观着一切。
余小满狠狠皱起眉,又往前走了几步。
勉强可以看清是几个人高马大的人围着一个圆袍的青年。
他身上的袍子肉眼可见的很陈旧,褪色到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衣摆处打着补丁,却浆洗的干干净净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短褂青年咧着一口黄牙,举起那写满了密密麻麻小楷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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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劲地眯着眼睛看了两眼,极其轻蔑地笑了一声。
“撕拉!”
他用力将宣纸撕成两半,狠狠地甩到了那青年的脸上。
那消瘦但挺拔的脊背轻颤了一下,显然是气愤至极,但却毫无多的动作。
“李虎!你莫要欺人太甚!”
虽看不清他的容貌,这声音却是十分的好听,温润却清凌,在泉水中浸过一般。语调难掩悲愤的情绪,却还是依旧带着一股平和的书卷气。
余小满顿时心生怜悯,她低头去捡了两根棍子,一根塞给了唐瑛,另一个攥在手里,准备上前帮忙。
只是不等她有所动作,那李虎竟直接粗暴地伸手,想要去揪住那青年的衣领,被躲闪开后,他气急败坏,狠狠推搡了一把青年。
在虎背熊腰的李虎面前,这青年实在太过消瘦了,他一连踉跄了几步,那夹着木板,被迫悬挂在胸前的手直直撞在了苦瓜藤上。
叶片被惊得直颤,簌簌声盖过了青年压抑不住的一声闷哼。
而他的狼狈,成功取悦到了李虎一行。
“就欺你,怎么了?”
“你跪下给小爷求饶认错,小爷今日就饶了你。”
又是一阵得意的讥笑声响起。
这场面,看得余小满心惊。
她忍无可忍,快步迈上前,拿起棍子指着李虎的鼻子呵斥道“你们干什么呢!”
李虎的视线一下子落到了余小满身上,在看清余小满的容貌后,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嚯,哪来的小丫头片子啊!”
那目光黏腻又不怀好意,充斥着野蛮粗俗。
“小丫头认识这残废啊。”
李虎轻蔑地抬手指了指那青年,没等余小满开口说话,李虎身边的一人竟直接抬脚,将那微弓着身子,抱着受伤手臂的青年踹倒在地。
余小满脸色陡然一变,猛得抡起手中的棍子,厉声道:“住手!”
紧随而来的是极其微弱的一道破空声。
一颗不大的石子从余小满身后飞过。
李虎坏笑着抬起那粘着泥巴的鞋底,满眼戾气地狠狠碾过土地上那被撕碎的半张宣纸,竟还想要去踩青年的脸。
在李虎抬腿的一瞬,小石子精准的击中了他尚且立在地上那条腿上。
而余小满手里有些腐朽潮湿的棍子,在李虎的肩膀处重重落下了一道狰狞的深褐色棍痕。
一声闷响后,余小满的手腕被震得直发麻,险些握不住棍子。
“嗷!”
李虎瞬间脸色苍白,他惨叫一声。身形不稳,就要朝着一旁跌去。
被一旁的人接住后,李虎一手捂着膝盖,一手捂着肩膀。
甚至顾不上发难,咬着牙冷汗直冒,显然是疼惨了。
余小满看着纤细,手无缚鸡之力,可那胳膊却是能够颠锅掂勺的胳膊,足够结实有力。
唐瑛先将食盒放在平稳处,在李虎为首的一众人惊恐目光中,面色平静地甩着手里的棍子朝他们走来。
而余小满没有再理会李虎,她忙丢掉棍子,蹲下身,想要扶起那个青年。
在屈膝垂眸的一瞬,她终于是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那已经伸出的手指,下意识便停顿在了半空中。
甚至指尖不自觉颤了颤。
四下寂静,李虎痛苦的嚎叫声被自动屏蔽在外,风卷起的叶片悬停在半空,时间在这一瞬间停驻。
整个世界,似乎只有眼前这个长睫低垂的青年。
这是余小满见过最为完美的一张脸。
好似被雨水洇湿的画,潮湿脆弱。
他面色苍白,薄唇无色,又像上好的窑中最好的那一件瓷器,美丽至极但十分脆弱。
西斜的残阳一寸一寸细细描过他的眉骨鼻梁,勾勒出优越完美的线条,镀上了一层金灿。长睫微颤,在脸颊投下大片阴影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眉如远山含黛,眉心微微蹙起,酝着化不开的愁虑。
他缓缓抬起目光,看向余小满。
那一双本该风流韵致的桃花目中蓄满清冷绝望,但上挑的眼尾却依旧残存着几分温润。
眼波流转之间,尽是悲伤。
即使是狼狈地被推到在地上,衣衫上沾染了泥土,鬓发散乱。
但他依旧是清冷矜贵的。
即使看起来快要碎掉了,绝望到马上要消散在这暮色之中,却还是带着一份不容侵犯的疏离和清冷。
余小满已经看呆了眼。
心脏完全不受控制,疯狂撞击着胸膛。
这是人对美丽最本能的悸动。
他实在是太好看了!!!
36. 他还活着
“我告诉你,别以为小爷不打女人!”
李虎叫嚣着,冲着唐瑛龇牙咧嘴。
唐瑛的全部耐心和好脾气,全都给了余小满。面对这挑衅,她毫不犹豫地伸手,竟直接拽着李虎的衣领,将这身姿高大的壮汉从地上拽了起来。
“砰——”
拳头挥舞出素白的一道残影,直接叫李虎往后连连踉跄,捂着脸颊叫苦不迭。
“给我上啊!今天不收拾这个臭娘们,虎爷我还怎么混!”
听闻此话,唐瑛只是轻蔑地笑了笑,她抬手,棍子轻巧朝着李虎大腿甩去,看似没有用什么力气,落在那条粗壮的大腿上,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可却李虎发出野兽断尾一般的哀嚎声,直接跪倒在地,只垂头发出沉闷急促的喘气声,半天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解决完领头的人,唐瑛随意瞥了几眼明显已经犹豫着不敢上前剩下的几人,只悠闲地甩着手里的长棍,并没有开口。
“虎……虎哥,要不……”其中一个胆子小些的,面上已经明显起了怯意:“要不算了吧。”
有人开了口,其余人立刻松了口气一般,立刻开始着手给自己搭建台阶。
“庄园里哪来这么年轻靓丽的小娘子,怕是有来头的……”
“是呢,虎哥,曹叔不是说今日东家的妹妹要来,是不是就是这位……不好惹吧怕是。”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的,附在李虎耳边。
却不知唐瑛的耳力远超常人,听得是清清楚楚。
余小满还有些担心唐瑛能不能应付这几个壮汉。
如今一看,倒是没什么问题,完全能打得过。
“咳咳。”
眼前的人轻嗽了两声,单薄的肩颤抖着,眼尾晕染开桃瓣的绯红。
余小满忙回过神来,伸手小心翼翼搀扶了一下。
到底是男女有别,即使面前这人貌若天仙,但余小满只敢虚虚伸手,生怕有所冒犯。
他艰难地起身,在余小满的牵引下,屈膝靠着苦瓜架子。
咳嗽声低低地漫出来,又被强行压抑在喉间,只化作几声沉闷的喘息。
傍晚微凉的风拂过,他的身影便也跟头顶脆嫩的叶片一并晃了晃,像是一缕随时会散的烟。
余小满根本不敢多碰,她也深知,在极端情绪之下,人是没办法沟通的。
她也没急着开口询问,而是先蹲下身,将地上沾了泥巴脚印的纸捡了起来,轻轻拂去了上面的泥土。
字迹十分好看,笔锋锐利,却工整有序。
即使沾了泥污,却依旧可见风骨,完全不影响其极强的观赏性。
“王政之要,莫先于养民;养民之本,莫重于温饱。观古今之制,平籴之设,始于李悝尽地力之教……”
他的字迹好,文笔更是上乘。
开篇直截了当地称述了观点,而后引经据论,对仗工整,可读性极强。
余小满只是瞥了一眼,便就下意识读了下去。
她是不懂科举,可从前似乎是学过的,底蕴颇丰。
不仅能读懂,余小满甚至觉得若是能让她看完整篇文章,还能说出个一二来。
只是这李虎看来是个不识字的,他是将这文章纵向撕开,而不是横向。
倒是叫余小满能够看完这前半页完整的论述。
思绪随着那撕裂的痕迹戛然而止,余小满这才意识到,自己念出了声。
还是当着文章作者本人的面。
着实是有些冒犯了。
可作者本人却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他双眼微合,薄唇微抿,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般。
若非胸膛还在起伏,余小满真担心他就这样撅过去了。
文末落了“宋灼”二字,余小满的指尖轻轻摩挲过这个名字,只觉得指腹有些莫名发烫。
她站起身,将文章塞到宋灼的手里。
“你叫宋灼?你的文章,写的可真好啊!”
宋灼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手里攥着纸,缓缓抬起视线。
长睫微颤,那琥珀色的瞳孔之中,猝不及防便倒映了陌生少女娇俏明媚的笑容。
她大大方方的,神色飞扬,毫不掩饰赞美和欣赏。目光中带着好奇,却极其有分寸感,并不冒犯。
金灿灿的,就像是从梦里走出来的一般。更像是人在绝望崩溃,几近放弃一切后的幻觉。
宋灼曲膝倚靠着竹架子,又微弓着脊背,刚好与站直了身子的余小满平视。
两人的视线相交汇,烈阳落在残雪之上,磅礴生机和死寂碰撞,溅起无形的火花,顺着交织的视线灼烧。
眼看火星子就要灼烧到眼底,宋灼的喉结轻滚了一下,别开了视线。
这般反应,在余小满眼中,便是明晃晃的拒绝了。
她只当自己是冒犯到了宋灼,忙低敛目光,开口自我介绍:“那是我姐姐唐瑛,是葡萄园的东家。”
“斗殴欺凌一事,我们定给你一个交代!你若有什么难事,也只管和我说。”
余小满语气十分诚恳,但说完这话,还是有些心虚地抬手摸了摸鼻子。
说实话,她自己都还没有搞清楚这庄园是什么情况呢,就已经在这里这般信誓旦旦的放话了。
余小满在心中狠狠唾弃了自己。
真是个没出息的,竟如此见色起意,竟是连原则都不要了!
人在某些特别的场景里,比较容易因为各种因素的刺激,而做出冲动之举。
那余小满自然也不能免俗,她在这样好看又脆弱的男子面前,忍不住装作强硬,逞强了几句。
她虽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可实际上,却是满含期待地抬起目光,只等着宋灼点头了。
可宋灼面上并无任何表情,只是那低垂的睫毛下氤氲开湿意。
“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余小满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食盒,嘴角依旧高高扬起:“我是来送红烧肉的,每户人家都……诶诶诶!!!”
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宋灼本就低垂的长睫就这样软软塌塌地坠了下来,他的身影晃了晃,失了魂魄一般,毫无预兆地朝着一旁栽倒下去。
余小满眼疾手快,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伸出双手费劲地撑住了宋灼。避免了他那本就受伤的手臂,遭受二次致命打击。
宋灼虽看着瘦弱,却也实打实是个男子,光是这副骨架,就叫余小满有些招架不住了,只能任由紧闭双眼的他瘫软在自己身上。
两个人的身子挨得很近很近,近到余小满能清楚闻到他衣衫上皂角的味道。
很干净又质朴的味道。
一旁的唐瑛看过来时,只看见脸颊泛着微红,有些无措的余小满,还有挂在她肩头,紧闭双眼,面上毫无血色的宋灼。
“他若是出事,我定要报官严惩你们几人!”
唐瑛狠厉地瞪了一眼李虎等人,忙帮着余小满分担了一把力。
“姐……”余小满仰起头,眼神还有几分呆滞:“他还活着呢。”
微弱的鼻息落在脖颈间,痒痒的,很烫。
余小满猛松了一口气,满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还好……他还活着。
——
宋灼醒来时,只觉得浑身虚弱又无力,伤口的钝痛好像从未止歇过折磨他的念头,疯狂叫嚣着。
眼前是自家的房梁,身上衣裳也已经换过。
他艰难的撑起身来,尚未来得及调转目光,便就听见房门被嘎吱推开的声音。
“你醒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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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少女的惊呼声,门外激烈嘈杂的争执的声音也一并传了进来。
宋灼怔了一瞬,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是孙叔把你背回来的,衣裳也是他给你换的。”余小满放下手里的碗筷,倒了杯水递给他:“先喝口水,再起来吃饭吧。”
宋灼这才闻到了空气中的香味,浓油赤酱,甜咸交织的香味。不等他反应,这香味已经便已经死死攥住了他的胃,上下揉捏着。
“先吃点东西吧,姐姐说你是应当是太久没有吃饭了,才会昏过去的。”
太久没有进食的人,自然是没办法一口气吃很多的红烧肉。
而这红烧肉本是要给孙叔一家的,在询问他们一家后,余小满起锅烫了刚从地里拔出来的空心菜,又挑拣了比较瘦的几块肉,切碎了后浇了汤汁,端来给了宋灼。
暗红色的酱汁裹着肉碎,在热气里泛着油亮的光。切的细碎的肥肉呈现出透明的胶质状,随着筷子翻动拉出黏连的丝。每粒米都浸透了酱色,沾着星星点点的焦糖色猪皮。
空心菜从地里拔起来到烫熟进碗中,没有超过五分钟,看起来翠绿鲜嫩,水灵灵的,解了肉碎的油腻感。
宋灼拿着勺子,试探着舀起一勺白米饭,慢慢咀嚼着。
醇厚的鲜香混着一丝丝甜味,那切碎后的油润肥肉裹着米饭,刺激着他许久没有认真进食过的味蕾。
“外面是我姐姐和孙叔在商量,葡萄园的账明显有问题,我们想知道,孙叔那里有没有之前账房留下来的东西,但……孙叔好像不太愿意。”
“他不会同意的。”
宋灼轻声开口,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顿了片刻后才道:“曹萍是真的会逼死他们一家的。”
余小满顿时瞪大了眼睛,目光一下子便黏在了宋灼的身上,闪着光亮。
他一定知道什么!
“孙叔就只有一个女儿了,你们……别逼他了。”
这话,很轻,像是一阵凉风,无声地拂过心口。
胸口鼓鼓胀胀的,有些说不上来的怅然。
眼眸里的光亮一下子就熄了,耳边是唐瑛据理力争和孙叔一家争执的声音,但好像慢慢地被风吹散,听不见了。
余小满向来是一个有什么情绪就写在脸上的人,
但此刻,她强行将已经垂下的嘴角拽了起来,收敛了脸上的失望后,佯装无事的朝着宋灼笑了笑。
“我知道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孙叔不愿意也很正常,我们会另去想办法的。”
恰好门外传来唐瑛的呼喊声,余小满顺势站起身,朝着宋灼笑了笑。
“我先走了,你好好调养身子,李虎那群人我会去要个说法的。”
“等等。”
余小满有些茫然地回头。
“敢问姑娘闺讳。”
余小满这才反应过来,她还没有和宋灼说过自己叫什么。
她笑道:“我叫余小满。”
门外争执的声音,随着她们姐妹二人的离去而归于安静。
宋灼一口一口,细嚼慢咽的吃完这一整碗红烧肉盖饭。
一颗心浮浮沉沉,随着最后一口饭的入口而最终落定。
他站起身,准备去和孙叔商量一下这事。
只是刚迈步,却被床头的小柜上的东西吸引住了目光。
那篇文章……那篇文章被抚去了尘土,褶皱和裂痕虽难以修复,却被尽力的抚平,拼凑在了一起。
整整齐齐的摆在那里,像是没有被撕碎过一般。
这一瞬间,本已沉寂无声,死灰一般的脑子,突得燃起一星的微弱火光。
余小满的声音又响起在耳边,带着笑意和纯粹无比的赞美。
“你的文章,写得可真好啊。”
37. 苹果猪排
此行想从查账入手,但并没有寻到机会。
唐瑛长叹口气,一点也没闲着,回了院子喝了口水,又气势汹汹跑去找曹萍了。
她今晚必须要看到账本!
天色已晚,屋外只有零星几点烛光,风一吹,葡萄叶浮动的沙沙声宛若浪花拍击着海岸,月光清冷,更显寂寥。
有唐瑛对外处理葡萄园的事,余小满便安心窝在厨房,准备看看明日做些什么吃的。
听闻沧州一带的面点特别出名,余小满在厨房里寻了一袋面粉,准备试着蒸几个馒头。看看是不是这面粉有独到过人之处。
揉面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想起宋灼。
令她念念不忘的,不只是那张绝美的容颜,还有他死水一般沉寂的眼眸。
那眼神实在是太绝望了,麻木到分不清悲喜,只有一片死寂。
余小满是看过农户们的户籍信息的。
宋灼的爹娘在前一年出了事故,是在田里农闲之时出海打鱼补贴家用,不幸遭遇了极端的暴雨后命丧海底。
而宋灼本应该在那一年的秋天参加乡试的,因丁忧而未能参加。
虽不知是为何断了手,但看他如今的状态,似是已经放弃读书了。
余小满只觉得有些惋惜,在宋灼昏迷过去后,她是有细细品鉴过那篇文章的。
论点清晰,论据有力,一针见血指出平籴政策落实到地方时的不足和缺少监管的问题。
文风成熟老练,叫人不敢想象是出自一个仅二十岁的青年之手。
余小满当即就抛开了美色,起了惜才之心。
这个人,不继续读书是真的可惜了。
只是转念一想,失去双亲后,光是他那单薄的身板,能靠每日劳作吃上饭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葡萄园中波诡云涌不说,还有李虎这样的混混无赖成日骚扰。
宋灼能在离开书院后写出这般一针见血、观点锐利的文章,已经是实属不易。
可这般人才,应当是继续读书,去考科举。来日进了朝堂,那方才是他发挥自身最大价值的地方。
若只是躬身在这田地,倒是真的可惜了。
“小满。”
唐瑛提着一篮葡萄走进厨房,她探头瞥了一眼桌上醒发的面,随口问道:“发什么呆呢。”
“我在想宋灼的事……”
唐瑛顿时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圈余小满,目光十分的警惕。
“你看上他了?”
回应她的是一阵激烈的噼里啪啦声。
余小满忙蹲下身去捡擀面杖,借机遮掩着脸上的绯红。
“姐!胡说什么呢!!”
唐瑛完全无视余小满的抗议,又追问:“宋灼确实是生得好看啊,你当真没有什么想法?”
余小满捏着擀面杖站起身,她涨红了一张脸,气鼓鼓的,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这把唐瑛逗得哈哈大笑,她算是看出来了,余小满在这方面就是个完全没开窍的,甚至经不起一点逗。
以余小满的身份,她若是喜欢,怀柔也好、强抢也罢,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皇室人丁稀少,当今圣上膝下也并无子嗣。
皇帝若是知道余小满对哪个男子动了心,怕是直接就拍手叫好,暗地里就把一切阻碍给清除了。
“我是在想,能不能解决了葡萄园的事情后,资助他回学堂去。”
唐瑛正色几分,随手拿起一个葡萄,剥了皮后塞到了余小满的嘴边:“我还以为,他拒绝了帮忙,你会心中有想法的。”
“他说的也是实话,老孙的死是有些蹊跷,他们一家很可能遭了人胁迫。不轻易相信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也正常。”
余小满嘴里嚼着葡萄,又伸手去揪了两个,捏在手里:“至于宋灼,帮他只是因为看不过去恃强凌弱,而不是因为想要得到他的帮助。他有戒备心也很正常,谁知道是不是我俩找了李虎来演这出戏,等着套话呢。”
这番话,实在是通透,叫唐瑛恍惚之间在余小满身上看见了当今圣上的影子。
只是谁能想到,同样环境下长大的三个人,如今走的路却是各不相同。
若是当初的余小满能看得这样通透,或许余大河就不必如此辛苦的四处奔波,经营商队了。
余小满没有察觉到唐瑛的失神,她手上动作不停的剥着葡萄。
“明日我就不去见市令了吧,宋灼和孙家越是抗拒我们的询问,证明他们手里真的是有证据的。我明日炖上一锅猪排,再去问问。”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今日已经送了红烧肉过去,明日再来上两块苹果炖猪排。
肚子吃的饱饱的,不说直接把证据交出来,多少也能缓和一下彼此之间那紧张焦灼的关系。
更何况,余小满对自己的手艺,有绝对的信心。
——
为了避免夜里有人作怪,虽是准备了足够的空房间,余小满还是和唐瑛睡在了一张床上。
次日一早,余小满还在院子里洗漱,便有农妇送来了一罐小菜。
刚一打开,尚未看清里面的东西,便已经闻到了一股酸味,是很清爽脆生的酸味。
尚未完全清醒的余小满被这味道勾得瞪大了双眼,只觉得食欲大动,立刻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唐瑛煮了粥,开花的米粒随着沸腾的波纹在锅里翻涌。
余小满已经迫不及待的夹起一片泡菜。
白菜叶经过发酵后微微发黄,边缘水润透明,肉眼可见的脆生。
应当是洗澡泡菜,只发酵了短短几日,极大程度的保留了白菜原本的脆嫩清香。
入口的酸味柔和自然,直接唤醒了全部的味蕾,叫人疯狂的咽起口水。
牙齿咬下的一瞬,像是在茫茫雪地上踩断一根枯枝,茫然一瞬后,轰然在脑海中迸裂开一声脆响。
炎炎夏日,这一口冰冰凉凉的泡菜,好似一汪泉水在舌尖飞溅出,实在是叫人眼前一亮,不禁食指大动。
余小满知道自己胃口好,但也没想到自己胃口能有这么好。
她就这唐瑛炒的蛋和这泡菜,喝了两碗粥。
一直到唐瑛起身准备出门的时候,她还在收尾那剩下的炒蛋。
“姐,你去县里,看看有没有这做泡菜的陶罐卖的,最好能大些。”
这泡菜味道确实不错,足够清爽但又有滋味。唐瑛只当余小满是对泡菜起了兴趣,毕竟她都已经打算筹备开酒楼了,便也没多问什么,应了下来。
等到唐瑛走后,余小满收拾了一下碗筷,跑到了院子里。
她东张西望了一圈,确定周围没有人后,才对着厨房的屋顶,小心翼翼喊了两声。
“小刘哥!小刘哥!”
出乎余小满意料的是,小刘并不在屋顶上,而是从身后的厢房里走了出来。
东家的院子大,轻易也没有人进来,小刘便寻了一间空房间歇息,倒是比他那些在暗中盯梢的同僚要舒坦多了。
“怎么了?”
余小满转身小跑着上去,请求道:“你今日能去暗中跟着唐瑛姐吗?”
这个请求有些出乎小刘的意料,他此行的任务,主要还是保护余小满的。
而且这葡萄园一马平川,根本没有多的藏身之地,这农户们还十分排外。也就他这个在余小满面前露过脸的车夫贴身跟着,其余的同僚们都还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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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园外面。只隔三差五的巡逻一圈。
他若是走了,余小满的安危可怎么办?
“唐瑛姐回来之前,我今日就在这院子里不出去了,绝对安全的。”余小满诚恳道:“我是东家的人,他们定不敢就让我在这葡萄园里有什么意外。但唐瑛姐是要去县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市令起了别的心思,要把她这个少东家扣下或者杀害了,岂不麻烦了。”
余小满实在是太担心唐瑛了,曹萍能在这葡萄园只手遮天,身后定是有官员为他撑腰的。
沧州一带先前就要倭寇绑架官员的眷属做要挟的案例在。
唐瑛虽说过不会有问题,但她还是十分的担心。
而她能想到求助的人,就只有小刘了。
飞骑执行任务,有一原则——一切以任务目标为首。
但任务目标是否有权利命令飞骑做事,这要看出行前,皇帝是否给出这个权限。
很显然,余小满是有这个指挥飞骑的资格的。
小刘虽疑惑余小满的担忧,毕竟以唐瑛的身手,不管遇到什么问题,起码全身而退是没有问题的。
当他还是听从了余小满的吩咐,转身追了出去。
……
“昨日的红烧肉可真好吃啊。”
“就是啊,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好吃的。”
“你想的也太美了,东家能给你吃一顿就不错了,怎么,你还想顿顿吃?”
农户们往田里走去,采收已经熟透了的葡萄。
可在经过东家的小院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慢下脚步,往里面张望着。
希望昨日那个年轻貌美的侍女能够端着砂锅出来,招呼他们去家里取碗,来领肉吃。
怎么想着,没有提着篮子的手忍不住擦了一把嘴角。
那红烧肉,可真是人生几十载吃到过最香的红烧肉了!
只可惜,今日的小院,不仅外面的篱笆被合上了。远远望去,隐约可见那厨房也是大门紧闭的,十分安静。
农户的眼中顿时现出失望来,唉声叹气了几声后,失望的继续往田里走去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一墙之隔,余小满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她嘴里叼着还残余了不少果肉的苹果核,十指灵活的往切好的梅花肉上抹酱料。
用水果腌制肉,会使得肉质变得柔嫩。
其原理是苹果中的酵素能够有效软化肉质,同时给肉增添上一抹果香。
这个腌制的时间,就显得尤为重要。
若是时间太久,过度软化反而会叫肉变得松散,失去了让肉变得柔嫩的最初目的。
香料是从京城带来的,余小满昨晚便就炒好了胡椒酱汁。
将猪排煎得两面焦黄后切成小块,再下入剥好的蒜爆香,接下来就是加秘制黑胡椒酱,注水炖煮了。
余小满将苹果丢进锅里,心满意足地盖上了锅盖。
她正准备去歇会,只听见,门口突然传来了很轻的两声声响。
和村里农户粗犷直接踢踹门的作风完全不一样,是很温柔的敲门声。
余小满一惊,从窗口探头望去。
烈日当空,即使是习惯了劳作的农户,也已经回家歇息了。
放眼望去,视线中也就只有院子门口这一个人了。
正午的阳光如熔岩般倾泻而下,倾倒在他身上。他站得笔直,宽肩窄腰的剪影投在滚烫地面上,像竹林里最为挺拔的翠竹。
那张绝美的容颜并没有因为烈日的灼晒而失了一丝一毫的美丽,相反的,他的目光虽依旧淡漠,却比昨日要鲜活几分,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余小满惊呼出声:“宋灼?”
38. 超强助攻
外头天气炎热,不远处的田埂都已经被晒到虚幻扭曲了。
就连葡萄都只往叶片下躲,生怕晒过了头直接进入制作葡萄干的流程里了。
余小满忙将宋灼请进了厨房,给他倒了一杯葡萄茉莉水。
放在厨房后面的井水里冰镇过,握在手里,凉丝丝的。
宋灼的脸颊因为灼晒微微发红,他笑着轻声道谢,接过了水:“我来把食盒送还给你。”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不嫌晒吗?”
余小满推开窗,尽量让厨房里的空气流通起来。
“我走的后院的小道过来的,这个时辰,不会有人看见。”
若真是要还食盒,何必要这般遮遮掩掩的。
余小满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她歪着头看看宋灼,在那双潭水一般深寂的眼眸里,浮沉荡漾着了些许笑意和肯定。
这更笃定了她的想法。
食盒就放到了桌上,不知为何,那盖子半开半合着。
余小满试探的去打开盖子,出乎意料的是,只有一个洗净的空碗。
她没急着询问,也并没有气馁,而是一层一层的打开,往下翻去。
终于,在食盒的最底层,余小满终于看见了她希望能看见的东西。
封面泛着陈旧的黄,用棉线缝了边的一本小册子。
她倏得抬起头,眼眸里迸发开光亮,却不敢出声怕隔墙有耳,只是做了一个口型。
账本?
宋灼嘴角含笑,点了点头。
余小满不可思议地惊呼出声:“你应当是知道这其中的意义是何等重大的,就这样轻易的给我了?”
最初的一瞬狂喜之后,余小满的理智叫嚣着重新占据了脑子。
她只觉得现在的局势又好像有些逆转了。
现在轮到她来怀疑是不是宋灼在做局了。
这账本到手实在是太过于顺利,叫人不得不心生警惕。
毕竟,这人昨日还冷淡的拒绝了她,让她别去为旁人。
这个问题,宋灼临行前,孙叔一家也问过他。
“卓子,你以前也没见过东家的妹妹吧,这账本直接给她们,这能行吗?”
账本是孙爷爷拼了命留下来的东西,曹萍不知道他暗中留了一本账。
这也是孙爷爷留给儿孙的最后一线底牌。
“那京城来的大小姐,真的能掰的动曹萍吗?”
农户对京城,总是有些心理上的敬畏在的。
因为在地缘关系上是在太过于遥远,以至于他们对京城来的东家,自然也没法信任起来。
或者说,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去信任任何人了。
但宋灼,是个例外。
他开口要账本,孙叔便就给了。
整个农庄里,他们唯一能信任的人就只有宋灼了。
她真的可以吗?
宋灼接过账本的时候,掌心沁着汗,湿漉漉的。
他只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曹萍虽不知道账本的存在,但他生性多疑,依旧死死盯着孙家,就怕孙爷爷留了什么把柄在,因此不准孙家人踏出县城的范围一步。
而县里的医馆根本治不了孙家小女儿孙妙妙的病,他们得去找更好的大夫才行。
看见余小满的第一眼,宋灼就有很强烈的预感。
她就是那个能破局的人。
而这件事,不能经孙叔的手,只能是他来做。
他孑然一身,已经没有亲眷在世。哪怕事情败露,也不会牵扯进更多的人。
更可况,他相信余小满。
思绪回神,眼前的小姑娘并没有让他失望。
起码,仅第一个照面,她就表现的足够机敏警惕。
“正是因为意义重大,才要交给你的。”
宋灼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余小满眼中的防备一般,语气平静的解释道:“这本账在你手里,才能发挥出最大的用处。”
他顿了顿,目光毫不掩饰的直直望向余小满清透的圆眸。
“东家。”
他压了声音,低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颗粒质感的沙哑,像上好的绸缎一般,就这样贴着余小满的耳廓擦过。
尾音微微下沉,是十分的笃定。
不知为何余小满的心脏突地就跳空了一拍,她面红耳赤,有些慌乱了起来。
她急着自证,指着咕嘟沸腾的锅灶解释。
“我……我只是个厨子啊!你看,哪有大小姐有这样好的手艺!”
宋灼不语,只是看着她。
炖猪排的香味慢悠悠的升腾又散开,醇厚的香味中夹带着一个浓郁的黑胡椒的辛香。
若是仔细品味,还能闻到苹果的清甜香味。
肉香缓解了沉下去的氛围。
这场无声的对峙,还是余小满先败下阵来。
大概也是觉得这般僵持也没有什么意思,看宋灼如此笃定,余小满无奈地叹了口气,朝着宋灼摊摊手,算是认下了东家这个身份。
“好吧,我确实是一个厨艺很好的东家。”
宋灼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轻笑了一声,随即正色道:“那便交给东家了?”
“我不行,我看不来账,还得等唐瑛姐回来再看。”余小满忙摆手,她又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才是真的东家的。”
整个葡萄园,从曹萍、藤原清,到隔壁的婶子和满田埂跑的小孩,没有人觉得余小满是真的东家。
她们二人的衣裳,从款式到面料都是差不多的,根本分不出高低贵贱。
而村里人对京城来的东家似乎有什么刻板印象在,在看见余小满下厨后,便是彻底认定了她就是侍女了。
余小满就此就更加放开自我了。
谁曾想,不过是几个照面,竟就叫宋灼看出来了。
“唐姑娘的目光时刻都分出几分,落在了你身上,分明是维护防备的姿态。而且她的站位和行动,又是以你为主的。”
宋灼抿了一口水,分析道:“我猜你们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可能是临时换了身份。”
这也是宋灼选择去相信她们姐妹的原因。
她们真的很敏锐,反应也非常的快。
这么一提起,余小满这才意识到,平日里唐瑛的一举一动,似乎确实是一直以她为主的。
如此一来,余小满看向宋灼的目光又变了几分。
带着几分势在必得的灼热。
这样的人才,她一定要把人送回到学堂去!这若是以后金榜题名了,她余小满在朝堂里也就有人脉了。
道上规矩,余小满是懂得,在京城开酒楼,背后有人才好做大生意。
如此想着,她便朝着宋灼笑了笑:“你没吃饭吧,留下来吃吧。”
为了不让自己的拉拢显得太过于生硬,余小满又热情道:“外头太热了,你这伤了手也不方便做饭,直接留下吃吧。”
这农庄里,男女之间的避嫌程度远低于京城。
农忙之时,不分男女都要下田去劳作,只是在厨房里吃个饭,并不算什么大问题。
更可况,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顶着日头出来,关心东家的侍女是不是在和男人一起吃饭。
这猪排正是要出锅的时候,一掀开盖子,伴着蒸汽,香味争先恐后翻涌而出。
浓郁醇厚的,扑了人一个满怀。
香味层次分明又相互交融,让人不敢相信锅里炖着的,只是普通的梅花肉。
宋灼的脚步直接被钉在原地,他下意识深吸一口气,朝着余小满点了点头。
饭是已经蒸好了的,余小满在一旁烧着的开水里,简单下了一把清早送来的油麦菜。
等她拿着长筷子将绿油的菜夹出来时,一旁的宋灼便递来已经盛好饭的碗。
这“临时饭搭子”还怪有眼力见的。
余小满顿时心情大好,舀肉的时候,给宋灼舀了格外满的一大勺。
“这是……苹果?”
切块的苹果已经裹上了咸香的酱汁,边角被炖煮的软化,看起来格外的柔软。
宋灼试探着咬了一口。
酸甜的汁水飞溅,和猪排的黑胡椒酱融合。肉香完全被炖煮进了苹果果肉里,咀嚼的时候让人有些怀疑,到底是在吃肉还是吃苹果。
甜酸和黑胡椒的辛辣交融,竟意外的非常般配。
加热过的水果总是会更酸一些的,也会更加清爽解腻。
“当地有个菜,叫葡萄鸡丁。是用腌制过的葡萄,去炒鸡肉丁,同是酸甜口。和这苹果炖猪排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葡萄?鸡丁?
余小满顿时来了兴致,听起来像是黑暗料理,但味道应该是和糖醋里脊差不多的酸甜口。
若是加上葡萄,就会增添上果香。
等忙完了手头的事情,一定要找机会去尝一尝。
宋灼用筷子拨了一下猪排,指着上面黑色的胡椒粒:“这倒是从前未曾尝过的味道,辛辣但又温和,很特别。”
“是黑胡椒,西域传进来的香料。”
猪排已经被切成了小块,很好入口。
余小满夹起一块,一入口,她自己都有些惊到了。
实在是太嫩了,是那种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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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在马上要松散的临界点,又保留了嚼劲的嫩。
牙齿轻轻陷入猪排的瞬间,并未感觉到有明显的阻力。只稍稍用力,嫩肉便在齿尖温柔地绽开,渗出滚烫鲜美的汁水。
肥肉部分软糯,直裹着舌尖缠绵,无需撕扯便顺从地化开,只留下浓郁油脂香味在口腔里荡漾。
肉香渗透进了苹果中,同样的,果香也渗透到了肉里,完美的化解了为数不多的油腻。也叫黑胡椒的味道更加的温和。
即使是第一次品尝到黑胡椒的宋灼,也能接受这刺激舌尖味蕾的辛辣。
厨房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只有俩人认真吃饭的声音。
余小满因为早上吃得比较多,只给自己盛了一小碗饭。
她并不是一个很安分的人,从前吃饭总是会和唐瑛东南西北的聊着。
但不知道宋灼有没有“食不言”的习惯,因此余小满不敢贸然开口。
在吃得半饱后,她有些无聊了起来,便开始偷偷打量起宋灼。
众所周知的,饭搭子的用餐习惯是会影响到胃口的。
而宋灼,实实在在是个很不错的饭搭子。
即使是吃饭,脊背也挺得笔直,他将筷子用得十分的文雅,小口地递进嘴里,并未发出咀嚼的声音,十分的斯文。
光是在用膳礼仪上,就完全不输给京城里罗文他们几个大户人家的子弟。
姿态礼仪,配上他这张脸,可以称得上一声赏心悦目了。
即使他吃饭的速度并不快,但却莫名叫余小满觉得有些下饭。
就在余小满犹豫要不要去再添上半碗饭的时候,似乎从门外传来了说话交谈的声音。
她谨慎的放下筷子,就见坐在对面的宋灼,也将筷子悬停在了半空。
不是他们俩的耳力有多好,而是这几个人说话的嗓门实在是太大了,像是完全在扯着嗓子在说话,大老远就能听见了。
“这怎么这么香啊!给人香迷糊了都!”
“这小娘们今天怎么不招呼人来吃肉了,光在这馋我们了。”
“太过分了这臭婆娘们!”
这话,叫余小满怔了一下。
并不是她歧视农户,只是有时候不得不感叹,穷山恶水出刁民。
有些人,真的是打开胸腔一看,密密麻麻全是贪婪。
余小满可是有去每家每户张望过的,吃饭的时候,桌上能有一道肉菜都算不错了。
大多数时候,费劲巴拉都只能在菜里找到一两条肉丝,这也算荤菜了。
甚至还有桌上连个荤菜都没有的人家,也不在少数。
哪怕是这样,在吃完了昨日的红烧肉后,他们今日依旧在背地里骂起人来。
这个园子里农户们的愚昧程度,实在是远超过余小满的想象了。
若真在这里漏了点财出来,怕是下一秒就会被吃干抹净的。
接下来的话更是不堪入耳,净是些污秽的荤话。
听得宋灼变了脸色,他沉着一张脸,有些担忧的看向余小满。
出乎他意料的时,余小满并没有因为这些落在她身上的话而有任何恼火。
相反的,她满脸的困惑和不解,似是很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样看,还真是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大小姐的模样。
“我们这去偷吃,若是被东家撞见了可怎么办。”
“害,曹叔说了,东家一早就去县里见市令大人了。估计是灶上生着火,要炖上一天的,要不然能有这么香?”
“说的也是呢,也不知道曹叔和市令能不能把东家唬弄回去。我看藤原大人已经有些等不及了。他昨日还说,因为东家要来,白白耽误了这么久。若是不行就带东家出个海,人前脚走,他后脚就可以安排人把葡萄全都运走了,一点也不浪费时间。”
“嚯,你还挺听得懂东瀛话?”
“我哪听得懂,我是听曹叔说的,曹叔叫他再等一等,三日之内解决不了,再上硬手段解决。叫我们也着手收拾一下,好去采收了。”
声音由远而近,余小满的脑子尚未消化完这番对话,身体却是先有了反应,在这燥热的正午,脊背竟一阵的泛起寒凉。
曹萍和东瀛人,还有市令都是一伙的!
这葡萄园,就是个贼窝。
这哪是什么三选一,分明是送命题啊。
不等余小满回神,宋灼已经站起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动作并不温柔,生生将余小满从椅子上扯了起来。
他眉心紧紧皱起,焦急地朝着余小满做了一个口型。
快走!!!
39. 全员恶人
不止余小满震惊,宋灼同样对他们这些手段感到陌生。
他是被曹萍排挤在外的人,不管是“出海”还是“硬手段”,他都是第一次听说。
宋灼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的爹娘是死于海难的,今日听了这番话叫他不得不多想。
他清楚这些人的手段和野心。
可眼下情况危机,并不是思考的时候。
他们几人的这番话,暴露的东西太多了。
很显然这几个人是打算进来偷吃的,若是推门被他们看见了余小满,定是要将她灭口的!
这偏低的地方,就是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理会。
余小满在最初的呆滞过后,也是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眼看着脚步声渐近,厨房里藏无可藏。真是于这个距离若是发出什么大的动静,也一定会被听见的。
余小满慌乱了一瞬,她手脚发麻,血液汩汩流动着撞击着耳膜,手脚一阵一阵的发麻。
她拼命地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指尖死死地嵌进了掌心,借用疼痛来换回理智,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她仓促环顾一圈四周后,猛推了一把宋灼,颤抖着手指,指着厨房朝着后院开的窗户,示意他先走。
而自己则是飞扑到了那灶台边,颤抖着双手将食盒底下的账本取出来。
周围并没有什么可以很好藏账本的地方。
余小满像是走投无路一般,直接将账本卷了一下,插进了胡椒袋子里。
为了透气透风考虑,余小满在京城里订购了一批结实的麻布袋子,专程用来装香料。
胡椒研磨后放置一段时间,便会失去部分风味。因此这布袋子装的,全是未经研磨的胡椒粒。
当地人没怎么见过这香料,况且看起来黑乎乎的,味道又奇怪,余小满赌他们不会去细细研究。
在确定账本完全埋没在胡椒粒中,看不见任何轮廓后,她才猛得拔腿,朝窗户奔去。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宋灼虽已经翻身出去,但并未离开,而是一直站在窗角等她。
余小满哪翻过窗啊,大概是求生的本能战胜一切,加上有宋灼伸手托了一把她的手肘,这翻窗的动作堪称得上利索。
离开厨房的一瞬间,空气虽依旧灼热,但余小满只觉得呼吸重新畅通了起来。
“快走!”
宋灼的低声催促,握住余小满手腕的手并没有松开。
俩人就这样并肩,朝着田埂上飞奔而去。
罗裙翻飞,衣角被热风掀起,露出底下沾满尘土的布鞋。
宋灼长袖猎猎,束发的绸带早已松散,黑发被汗水浸透,散乱在颈间,又被汗水粘黏。
他们的脚步踏过晒得发烫的泥土,发出闷沉的声响。
阳光直射在裸露的皮肤上,只一瞬就灼出红痕来。
这个时候,迎面吹来的风都是滚烫的,甚至恍惚之间像是带着火星子。
余小满不得不眯起眼睛,企图遮掩刺目的日光。
她平日里并不锻炼,极速奔跑的这一段距离,就让她的胸膛剧烈起伏了起来。
狂奔后缺氧窒息的感觉让她有些发晕,嗓子干到似乎已经完全干涸了,每一次喘息都带着些干裂的,却又完全不敢慢下半分的脚步。
快跑!
快跑啊!!!
她死咬着牙,压下喉间的铁锈味,拼尽全力的调动着肌肉分奋力往前奔跑。
……
厨房的门被踹开。
没有了木门遮掩,炖猪排的味道浓郁的直扑人眼。
其中一个矮个子的男人加快脚步,双目发亮的直奔灶台而去,眼中俨然已无他物。
碗筷都是余小满洗净后搭在灶台边沥水的,那男人随手抓起一双筷子,在锅里胡乱的捞了起来。
“香,这肉太嫩了!!”
他被烫的直嘶哈,却又停不下咀嚼,忍着烫都直往下咽。
酱汁沿着嘴角滴落在衣衫上,他也完全顾不上搭理。
这实在是太好吃了!
他从未吃过这样鲜嫩的炖猪排!!
其余几人见同伴已经吃上了,口水都快顺着胡茬往下滴了,争先恐后的去取了碗筷。
几双筷子一同下锅,在粘稠的猪排酱汁中展开一场颇为激烈的拉锯战。
几人你争我抢,蛮横些的,手肘撞得身边的人之人直踉跄。
等到每一双筷子都夹上一块猪排的时候,汤汁四溅,整个灶台乱糟糟的,简直不堪入目。
余小满泡的一大壶葡萄香片水,也是被男人拿起来就喝,几个人丝毫不讲究,一人喝一口的传递了一圈。
喝得壶口油亮亮的,沾满了油脂。
“这葡萄还能泡水喝?”
“还怪好喝哩。”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连吃带喝的,乐呵的不行。
唯一没有加入他们的,是一个瘦高的男子。
他没有去拿碗筷,也没有接过陶罐喝甜水。
一双三白眼微眯着,在厨房里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桌子上。
这几人顶着烈日走过来,自然是看见凳子就赶忙坐下了。
他们人手端着一口碗,大口咀嚼着,欢快的嚼肉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水槽里明显被用过的碗筷是谁的?
甚至两口碗中,还有没有吃完的米饭。
他猛地蹙眉,一个箭步迈到了后窗处,探头看了一眼后,眼神陡然凌厉了起来。
“别吃了!都别吃了!”
他厉声呵斥,一把攥住了那准备去锅里再夹两块猪肉的人的衣领,恨铁不成钢地将人撇到一边。
“屋里刚刚有人!”
此话一出,咀嚼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眼中褪去了吃肉时的清澈,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寡淡,却又兴奋的恶意。
像是恶犬闻着味道一般,几人快速的将往里的肉扒拉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整张脸都撑变形了。
他们就这样边咀嚼着满口的肉,满面油光的便跟着高瘦男人往外走去。
目光落在余小满和宋灼逃跑的方向,男人冷笑了一声,眼中泛着森冷光芒。
只见他曲折大拇指,将虎口对着嘴唇。
一道鹰隼一般的尖锐叫声原地拔起,穿过葡萄藤架子,海浪一般,翻涌着在葡萄园上空蔓延开。
这道声音一出,整个葡萄园的氛围悄然间就变了。
葡萄还是原来的葡萄,阳光依旧灼热,风还是慵懒。
余小满和宋灼已经放慢下了脚步,她也听见了这格外嘹亮的奇怪鸟鸣声。
刚想要回头看,就见宋灼却陡然紧张起来,脊背肉眼可见的僵硬。
她小声询问:“怎么了?”
“你快走。”
宋灼松开握住余小满手腕的手,推了推她的肩膀,示意她往葡萄田里走去。
余小满惊觉不对,她倏得回头,远远的就瞧见田埂之上有几个人朝着他们飞奔而来。
那速度快到离谱,脚下飞尘阵阵,隔着大老远,余小满甚至都能感受到他们眼中的凶狠和势在必得。
她来不及反应,就这宋灼的指示,直截了当地跳进了葡萄田中。
宋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别回头,往前跑,跑到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你只管往前跑。”
余小满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她根本不敢浪费时间再往后看,只觉得自己像是扎进了一片绿海之中,葡萄叶片荡漾开波纹,转瞬便从眼前略过,没有止境一般。
不止奔跑了多久,身后突地传来闷哼声。
宋灼被他们抓住了!
这一瞬间,余小满只觉得鼻尖有些发酸,浑身的肌肉也开始疯狂叫嚣起来,酸胀难耐。
她强压下泪意,任由泪水滚过眼皮,咬着牙继续往前跑着。
无穷无尽的葡萄藤架终于变得稀疏了起来。
余小满心中一喜,顿时升腾起希望。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踉跄着冲上了田埂。
疲倦至极的身子在田埂之上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回到葡萄田中。
可不等余小满松一口气,一像敏锐的直觉却率先在脑海中尖叫了起来。
在她绷直脊背的一瞬。
田埂上、土坡后、沟渠里,三三两两的人影无声地立了起来。
他们佝偻着背,手里攥着锄头和粗粝的木棍,目光死死咬在余小满的身上。眼神浑浊却狠戾,像是嗅到血腥的豺狗。
风卷着无声掠过,吹动他们褴褛的衣衫。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烈阳里起伏。
农户们的脸因为常年劳作被晒得黝黑,皱纹里嵌着污垢,嘴角诡异地绷紧,像是早已知道她会来,早已等着这一刻。
这其中有几张面孔,甚至余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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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觉得有几分面熟。
明明昨日,从她手里接过红烧肉的时候,笑得是忠厚又老实。
可如今竟是这样的狰狞可怖。
余小满的一颗心缓缓坠了下去,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下踩断一根枯枝,脆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人群缓缓逼近,脚步拖沓却坚定。
他们的目光黏在她身上,贪婪而阴冷,像是看着一只误入兽群的猎物。身后,翠绿的葡萄叶间,黑影飞速蠕动,像潮水般无声地围拢过来。
余小满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四面八方伸出来的手扑倒在地。脑袋重重磕在田埂上,眼前炸开一片昏黑,那强忍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落在了黄土上。
她张嘴想呼救,却被揪住头发,一块粗糙的帕子被胡乱揉成一团,塞进她口中,干涩腐朽的味道呛进喉咙,噎得她几乎窒息。
几只青筋暴突的手将她死死按在地上。余小满奋力挣扎着,一道身影在她身边蹲下,粗糙的手一把嵌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大的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了
"按住她了!麻绳!拿麻绳来,别让这贱人跑了!"那人啐了一口,黄黑的牙缝里喷出腥臭的酒气。
余小满费劲地想要仰头,可侧脸被狠狠摁进土里,睁开的眼睛只能看见无数双沾满泥巴的草鞋,在眼前来回踩踏,扬起呛人的尘土。
更多的人影涌了上来,粗粝的麻绳勒进的她手腕,汗酸味混着劣质的酒味的气息喷在她四周,余小满从未经历过这般无力粗蛮的场景,直觉得绝望到喘不上气。
“怎么回事啊?!”
“这不是东家的那个侍女吗?”
“她怎么和宋家那小子在一块?”
余小满的余光瞥去,只见从葡萄地里出来的几人,押着一个消瘦的身影走上田埂。像是丢弃什么破烂一般,随意地推搡了一把,将他推到在了地上。
“曹叔不是说了,不要动东家的人吗?你们现在把她绑了,一会可怎么交代?”
“嗨,能怎么办,她听了不该听的东西,也不能放回去了。”
“都怪周子这肆贪食,非要去厨房偷东西吃。”
“你难道没吃锅里的肉吗?谁能想到这小娘们居然没去县里啊!”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谈论了起来,甚至是对这样的“围捕”,十分习惯的样子。
“行了,别吵了!”
一道有些上了年纪的声音打断了争执。
“既然听到不该听的,肯定不能放她走了。小柳已经去取了迷药了,藤原大人是不是有手下傍晚要去一趟海边?问问能不能早些,把她丢到鬼哭滩,回来就和东家交代,说人走丢了。”
“叔,那宋家那小子呢?曹叔不是交代过,不能再杀村里人了吗?”
“一起丢过去。”他冷哼一声:“只是让他们自生自灭罢了,我们可没有动手。”
“也是也是,到时候他们自己饿死的,怎么算得着我们头上啊。”
“就是就是,鬼哭滩虽然没吃没喝的,但好说歹说也能再活个几天呢。再说了,不过是一个侍女,那大小姐说不定也没放在心上呢。”
还有人盯着宋灼嘀咕着:“命还真好,临死前还能和这水灵灵的小娘们在一起。”
迷药,鬼哭滩,自生自灭……饿死?!
他们用欢快的语调,说的却是最丧尽天良的话。
这些农户,干这档子事也太熟练了!
今日只是叫她窥见一角,竟就是如此的草菅人命的场面。
余小满只恨自己低估了人心险恶,没能看出来这葡萄园竟遍地是恶鬼。
她费劲地梗着脖子,努力地要记住站在这里说话的,每一个人的样貌。
事已至此,已经并无任何转机。
余小满反而冷静了下来。
只要这群农户不马上杀了她,那一切就有转机。
不管是多么恶劣原始的地方,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努力的活下来的。
哪怕是天涯海角,唐瑛和余大河,也一定会找到她的。
那取了迷药的人很快就回来了,余小满亲眼看着宋灼软瘫在面前。
沾了迷药的帕子很快便也盖在了她的口鼻处。
在失去意识之前,余小满只希望,唐瑛能尽快找到她藏起来的账本。
这些人千算万算,也一定没有想到。
他们绑走,丢去自生自灭的那个,才是真正的东家。
40. 海湾落日
日暮西沉,斜阳璀璨。
马车疾驰过田埂间,马蹄溅起飞尘,带着一股难言的焦躁和闷烦。一直到院子前,车夫才猛地勒住缰绳。
唐瑛沉着一张脸从马车上下来,她的手里提着一个简陋的食盒,完全无视了边上婶子投来的若有所思的目光,只大步朝着屋内走去。
“小满。”
她朝着厨房走去,面色逐渐缓和了下来,便推门边道:“我给你带了特色的葡萄鸡……”
厨房里空空如也,并无一人。
灶台是冰凉的,锅里炖煮着的猪排已经烂糊成一团,表面的油脂已经冷却,白花花的一团,没能让人产生一点食欲甚至只叫人觉得恶心。
唐瑛拧着眉头环顾一圈,将食盒放在了桌上。
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指尖从桌上拂过,指腹处一阵令人作呕的油腻。
不对劲。
厨房里虽看起来整洁,却大有问题。
余小满是一个绝对尊重厨房的人,她不会让一道菜在锅里炖到软烂冷却而不管不顾,也不会任由桌上和灶台上糊着一层油花。
有余小满在的厨房,绝对是干净清爽的。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这一点就没有变过。
不可能会出现这种,看似整洁,实际上只是随便擦了一把油污的情况。
这厨房,不是余小满收拾的。
唐瑛的脸色又沉了几分,嘴角绷得很紧。
脚步匆匆地走出厨房,朝着厢房走去的时候,在路过给马车边搬泡菜罐子的小刘时。
她抬手,食指和中指并拢,状似无意的在耳廓上点了两下。
飞骑的暗语——“有危险,立刻警戒。”
屋内也是空无一人,陈设布局和她早上离开时一模一样,被子也是乱糟糟,没有人回来小歇过。
事已至此,即使是百般不情愿,唐瑛不得不直面这一严峻的事实。
余小满不见了。
可她分明一早还说过,自己绝不会离开这个院子的。
余小满是足够敏锐的,她如今的失踪,绝对和村里的农户们有关系。
唐瑛双手攥成拳,脖颈上的青筋升腾起伏。敢转身准备去质问,却猝不及防和快步进来的曹萍撞个正着。
“东家您看,今日这事吧……”
看见曹萍那肥厚脸上堆着的讨好的笑,唐瑛的凤眸中燃着两簇冰冷的怒火。
她厉声质问:“我妹妹人呢!”
谈了一天的事情,唐瑛已经受够了曹萍了,多一眼都不想看见他。
这人显然已经和市令串通好了,东一句西一句的扯皮,茶楼里坐了一天,根本没有谈到正事上去。
市令也是个老奸巨猾,一点不干正事,只道是自己也没办法管控这售价太低的事情。
甚至还跟着曹萍一起,劝唐瑛早点把葡萄全都卖给东瀛人,美其名曰减少损失。
这一肚子的火气,此时终于是按耐不住了。
“妹妹?!”曹萍面露疑惑,思索片刻后才恍然大悟,搓着手笑得憨厚:“您说的是你那个侍女?怎么,她不见了,说不准是上哪玩去了呢。”
“你少装糊涂!”唐瑛怒喝一声,指着曹萍的鼻子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我现在就要去报官!”
听到报官二字,曹萍的笑容僵在脸上,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大小姐,这丫头年纪小,四处玩闹也很正常的,不是什么大事,事情闹大了不好看的。”
唐瑛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这放眼望去,皆是葡萄,有值得余小满专程跑出去玩的?
唐瑛不愿再与他们废话,眼下,余小满的消息才是最重要的。
以她的小刘二人的身手,足够将眼前的圆润臃肿的曹萍制服。
就在唐瑛准备抬手示意小刘动手之时,七八个村民从四面八方突然现身,沉默却气势汹汹地涌入院子之中。
各个都是身姿高大的壮年男子,裸露出来的肌肉黝黑饱满,一看就是常年扎在田里做农活的。
他们手持锄头棍棒,面色阴沉地将唐瑛和小刘围在中间,威胁之意明显。
这架势,唐瑛一下子就明白了。
农庄外有三个飞骑,余小满的失踪能瞒过他们,光靠曹萍一人是做不到的。
整个葡萄园里的农户,怕都是一伙的,也都参与进这个事情里。
如此,便更加坚定了唐瑛要将农庄一窝端的决心了。
一旁有一大腰粗的农妇脚步匆忙地从农田里追了上来,嗓音嘹亮。
“哎呦!老曹啊,刚听他们说,宋灼也不见了啊。”
她的身后,是昨日见过的老孙家的媳妇。
她愁眉不展,脸上的泪痕在夕阳下清晰可见。
唐瑛一怔,宋灼和余小满一起失踪了?
曹萍像是没看见唐瑛阴沉的脸色一般,一合掌,欢快道:“哎呦,东家,宋灼可是我们这十里八乡最俊的小伙了,你那丫头说不定是看上人家,一起跑了呢。”
能将私奔这种事情,用这样欢愉的语调说出来,实在是荒诞。
但只这一瞬,唐瑛已经改了想法。
沧州是由倭寇绑架官员的家眷威胁的案例在先的,并不会随意杀害人质。
他们若是把人藏在农庄里,容易人赃并获。
有绑架的先例,他们一定有一个隐秘的,关押人质的地方。
若是农户只对余小满一个人动手,那余小满基本上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甚至不会有反应的时间。
可若是事发的时候,宋灼和她一道,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虽伤了手,那也是一个男子,定是会分出抓捕之人的注意力。
哪怕只是一瞬的时间,唐瑛都坚信,余小满会给她留下足够的提示。
若真是如此,现在还不是杀出去的时候。
见唐瑛虽沉着一张脸,但也没有继续出声质问。
曹萍心中一喜,更是笃定了那小丫头在大小姐心里没那么重要。
一个丫鬟和农人私奔,这个行为无异于叛主。但凡是个正常主子,都无法容忍。
曹萍一边示意周围的壮汉们放松下来,一边笑道:“东家,你看这大家伙都已经抄上家伙事,准备趁着天色未黑,去附近寻去了。”
“好。”唐瑛应得干脆:“你们最好把他们二人寻到,给我个交代。”
说罢,她睨了一圈周围的人,冷哼一声后,毫不犹豫转身进了厨房。
一旁拿着斧头的男子挪到了曹萍身边轻声道:“曹叔,这……”
若是余小满在此,她定是能认出来,这就是那个最后迷晕她的人。
“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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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干净了吗?”
曹萍的脸上笑意尽数退散,目光森冷,眼底一片冰凉。
他分明是叮嘱过,先不要对东家的人动手,谁知这几人这么沉不住气。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男人忙应道:“处理干净了,绝对处理干净了。”
曹萍这才缓和了几分脸色,只冷声吩咐:“派人盯好这大小姐,若是她不老实,就关起来。”
————
夕阳西沉,将天际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海风扑面而来,带着浓厚的水汽和浅淡腥气。
余小满呆滞地坐在沙滩上。
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浩瀚,海水在落日余晖下泛着粼粼金光,像被细碎的琉璃,一直铺展至视线所及的最远端,和天际交融。
浪涛层层叠叠地涌来,拍打在不远处黝黑的礁石上,溅起雪白的飞沫。潮声如远古的低吟,在空旷的海滩上回荡。
近处的浅滩清澈见底,能看到被水流拂动的细沙。
山崖脚下延伸出崎岖礁石,朝着海里蔓延,嶙峋的半浸在潮水中,表面覆着青黑的苔藓,隐约可见寄生其上的贝类。
余小满是在内陆长大的。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海边的落日壮美得让人屏息,天色即将暗沉,空气中隐约透着一股壮阔的荒凉,直叫人对这片大海心生敬畏。
沙子晒得温热,很舒服。
余小满将手心浸没在沙子中,感受到那粗糙的沙砾质感,下意识地轻轻摩挲着。
不知道这伙人用的哪来的劣质迷药,见效快,后劲也很大。
她醒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脑子却一直昏昏沉沉的,四肢无力,思绪更是四处乱飘,拽都抓不住。
索性就不再挣扎,安心欣赏了这一场独属于她一个人的落日。
本以为叫“鬼哭滩”,怎么说环境都得是恶劣到极致了。
但现在看,并非如此。
甚至,这是一个地理位置绝佳的海湾。
绵延的山脊延伸出岬角,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植株,像一把利剑直指大海,又以极其微弱却温柔的弧度将沙滩护在怀中。
海滩柔软绵密,身后的不远处,隐约可见村庄的痕迹。
余小满舔了舔嘴唇,算算时间,快有三个时辰滴水未进了。
这样下去,人是扛不住的。
可她身边的宋灼,依旧没有动静。
余小满垂眸欣赏了好一会宋灼的这张脸。
即使神志不太清醒,她还是不得不感慨,怎么有人能生得这样好看。
见他面无血色,鼻息微弱。生怕他就这样被晒中暑了。欣赏完后,她便将褙子脱下来,盖在了宋灼的脸上,因为是侧卧,刚好能让口鼻裸露在外,也不至于被闷出问题来。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可别晒脱皮了。要是留了什么晒伤的疤,将来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时候,多少得掉点气势。
太阳已经跌入了海中,天色逐渐暗沉了下来。
余小满转头看了一眼身后隐约可见的村庄的轮廓。
得快点去找个过夜的地方,不然,他们俩今晚只能露宿海边了。
思绪至此,余小满再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想法。
她一把掀开褙子,毫不客气地伸手拍了拍宋灼的脸颊。
“醒醒,醒醒!”
41. 海带豆腐
物理唤醒法确实好用。
余小满压根没收着力,宋灼尚未睁眼,便先皱了眉。
他只觉得嗓子干涸到快要冒出烟来了,意识恍惚到久久不能回神。就连脸颊都有些生疼,浑身上下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眼前的小姑娘突地就凑到了面前,嘴巴一张一合的,分明是能听见她清脆的声音混着海浪声响起,可什么都没听清楚。
余小满刚好逆着光,晚霞将她散乱的发丝镀上了一层金光。
她的眼里,盛着未散的夕阳。
海天之间的暮色,皆成了陪衬。
“宋灼?你能到我说我说话吗?”
余小满还以为那劣质迷药将宋灼给药聋了,她倒吸一口凉气,忙一手撑着沙子,身子前倾,另一手在宋灼面前快速挥了挥。
宋灼只敢远远看着的这一张脸,突得就挨这么近,他只觉得脸颊瞬间就烧了起来。
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低声应道:“能。”
这一开口,他自己都有些吓到了,实在是太过于沙哑了,破铜锣一般的呕哑难听。
“别说话了,别说话啊。”余小满忙抬手制止他说话,自顾自就安排了下去、
“后面有个村子,不知道为什么倒是没看见人影,我们得去村子里看看,起码找个地方落脚过夜。”
宋灼自是不会有意见,余小满便利索地将褙子套回了身上,并热心地伸手扶了宋灼一把。
两人并肩朝着渔村走去,尚未看到房屋的整体轮廓,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沙滩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艘废弃的渔船。
船身早已被蛀空,因为远离了海浪,便就完全失去了生机,在海风下逐渐风干,宛如搁浅已久的尸体。
往前走去,确实比荒废渔船更萧条且令人震惊的画面。
低矮的渔家木屋早已褪去了原本的色彩,只剩下灰褐色的横梁勉强支撑着倾斜的屋顶,瓦片残缺,露出黑黢黢的房梁。
仅第一眼带来的的寂寥之感,便叫余小满觉得心惊。
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停下脚步,身侧的宋灼似是意识到她的不安,想要垂眸询问。
却不曾想,余小满直接攥住了他的衣袖。
石板路上积了一层细沙混杂被风吹散的碎贝壳,即使余小满百般小心,可踩上去时依旧发出了细碎的的声响。
越往里走,越叫人觉得脊背发凉。
矮墙已经在被海风侵蚀,逐渐剥落坍塌。
院子里没有任何人迹踪影,只有晒鱼架孤零零地立着。竹竿上缠着几缕发黄的麻绳,表面凝着厚厚的一层盐霜,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微光。
海风呜咽着穿过屋脊,掀起几片干枯的渔网,挂在了断裂的竹竿上,无声又欢快地飘荡着。
余小满将宋灼的衣袖紧紧攥在手心,惶恐与不安逐渐攀上心头。
潮声在远处低沉地起伏,却衬得渔村更加死寂。
这一刻,余小满终于明白了鬼哭滩这个名字是从何而来的。
这是一座被抛弃了的村庄,没有鸟鸣,没有人声,甚至连虫豸的窸窣声都听不见,就连夏日最恼人的蝉,都并未驻足于此。
整个渔村俨然已经荒废许久,宛如一座巨大的坟冢,埋葬着被大海遗忘的过往,只剩下咸腥的海风和逐渐吞噬一切的暮色,在寂静中缓缓流淌。
也没有再往前探索的必要了。
余小满顿住脚步,她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嗓子有些发紧。
这般景象,就是一向无所畏惧的余小满,都心生了几分怯意。
她咬住干得起皮的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当务之急是要先寻些干净的水来,要不然,他们二人熬不过今晚怕就是要脱水了。
还有吃食……
这渔村荒成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如此长时间的渺无人烟,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留下可以入口的东西。
渔村面朝大海,背靠的是绵延险峻的山林。
暮色沉沉,翠绿的山峰如今黑压压的一片,和不远处无际的海水相互映照,似是能吞没天地间一切。
怎么说也得把今晚熬过去了,明日再去山林里觅食。
脑海里的思路铺展开来,交织串联转得飞快,却突地被宋灼攥住了手腕。
他的手很凉,圈住了余小满发烫的手腕。
思绪瞬间戛然而止,那紧随其后的那些,连余小满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惶恐和焦虑,竟也在这一瞬间被截断了。
“山林中一定有水源的。”他的语气沉稳,丝毫没有任何的慌乱:“我们先找找木柴,点上火去看看,好吗?”
实在是宋灼的这一张脸太有欺骗度,余小满总是下意识觉得他是娇弱的,需要保护的那个。
完全忘却了,宋灼才是山林田地间长大的,而她才是那个做饭还需要唐瑛跟在身后帮忙生火的人。
“好。”
自己不擅长的事情就交给擅长的人做,余小满在这一点上,一点也不扭捏。
就在二人商量着,找一户看来被风蚀程度不那么严重的人家,搜罗木柴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的山林之中,有一道身影在黑暗中悄然显现。
“你们是刚来的?”
声音淡漠,清脆但没有任何的情绪。
一双狐狸般上挑的眼眸在夜幕之中闪着光亮。
余小满被吓得直往宋灼身后蹿去,她头皮发麻,甚至一下子大脑空白,失去了一切思考的能力。
连尖叫声都没有溢出喉咙,惊恐到直接被拦截。
她不管不顾,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住宋灼的衣裳。
以宋灼高挑的身形做掩护,余小满这才有了抬起视线的勇气。
山林里走出来的,是一个看起来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她戴着一块素色的头巾,那双眼尾上挑的狐狸眼睛,本该是风情万种的,可定眼一看,眼眸之中却是寂静且冷漠的。
她抿着薄唇,微微簇着一双柳叶眉看向明显受惊了的余小满。
“我叫青子,是这个村子的人。”
余小满精准捕捉到了“人”这个关键词,紧绷的肌肉方才稍稍放松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对山野精怪恐惧成了这样,这个荒废死寂的渔村,似是泛起了她很多潜意识里不好的回忆。
见余小满尚且没有完全回过神,青子淡淡瞥了一眼维护姿态的宋灼,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道:“你们先跟我来吧。”
眼下,他们二人走不出荒山,也寻不到其他的出路。
哪怕这个突然出现的姑娘身上泛着诡异,但他们俨然并无别的选择了。
青子带着他们二人,七拐八拐地在废弃房屋之间穿梭,一直到一间不起眼却又完备的小屋前才停下。
低矮的院门并未落锁,只轻轻一推便就开了。
青子并未进屋,而是盯着院子里的油米罐袋皱了皱眉,随即转身问道:“你们是哪个农庄的?管事叫什么?”
虽是不解温和会这样问,但余小满还是轻声答道:“曹萍。”
“哦,葡萄园是吧。藤原清最近是在那吧,难怪才两个人,还给我送那么多东西来。”
听她的语气,似乎是认识藤原清的。
话里话外却又没有丝毫的尊重之意,淡漠到了极致。
对于面前的这些米油还有其他的食材,她也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提起来便就往屋里走去。
余小满和宋灼对视一眼,也帮着开始搬运了起来。
屋子很小,却黑洞洞的。
青子点上灯,指示他们二人将米袋子放在灶台边的角落里。
“坐下歇会吧。”
说罢,也不管他们是什么反应,自顾自从陶罐里倒了三碗水。
她抬眼看向满眼茫然的余小满,自己端起一口碗,一口气饮尽后,抬起衣袖擦了擦嘴角,方才转身离开。
这架势……像是故意喝给她看的。
为了证明水里没有任何问题。
也实在是太久没有进水了,眼前摇曳着烛光的一碗清水,竟就叫余小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她也从未喝过这般甘甜清凉的水,嘴唇和喉咙贪婪的汲取着,整个人都好似浸入在泉水中一般的舒展开来了。等回过神来时,碗里已经空了。
再抬眼看向宋灼,他端着一口空碗,双目都有些恍惚失神了起来。
“陶罐里还有水,你们自己倒吧。”
青子已经搬完了门口的东西,她擦了一把汗,见余小满和宋灼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便开口道:“你们想吃什么?”
还可以点菜?!
余小满只觉得十分的怪异。
她和青子现在算是什么关系呢,流浪的人和好心的主人?
从把他们捡回家到问他们吃什么,这一切青子好像是做过无数遍那样的娴熟了。
很周到的招待了,但没有什么感情,像是完全在走流程。
但说到做饭,这就是余小满绝对的舒适区了。
余小满给自己倒了半碗水,一口饮尽后忙追了出去。
“我来帮你!!!”
漆黑萧条的荒废渔村中,院子里的烛火是唯一的光源。
挣扎着被漆黑的山和海夹在中间,微弱,但顾自摇曳着。
“这是虾酱吗?我用来炒个鸡蛋可以吗?”
“鱼板吗这是!我来放个汤吧!”
“这鱼干是平时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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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上蒸着吃的吗?”
余小满一进厨房,便就将恐惧和顾忌抛在脑后,恢复了全部的生机和活力。
她起初还是在给青子打下手的,但看着青子掏出一样又一样从前没遇见过的食材后,便忍不住一直询问。
甚至在青子的默许下,直接便就上手了。
青子也完全没有想到,怎么有人会心大成这样。
每个被丢到鬼哭滩,又走过荒村的人,都是惊恐至极,只敢蜷缩在角落里不敢说话。
哪有这样兴致勃勃做上饭了的。
更何况这两个人,怎么看都像是养尊处优的大户人家小姐少爷。
结果一个拿着半湿不干的柴火利索地就点上了,另一个直接开始烧水切菜,拿着海带研究的极其认真。
向来对藤原清绑架什么人不感兴趣的青子,这次是真的有些好奇了。
这二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月光柔和,倾洒了一地。
夜间的海风潮湿温润,伴随着海浪起伏的节奏轻拂过岸边。
三人搬了椅子出来,坐在烛光摇曳的院子中准备吃饭。
蛤蜊蒸蛋、虾酱炒鸡蛋还有一个海带豆腐鱼板汤。
是十足的海滨风味,却基本是出自余小满之手。
青子端起碗筷,先夹了一小口的米饭送进嘴里,才开始夹菜。
余小满见缝插针地问:“藤原清为什么把我们扔过来之后,会给你送那么多食材来?”
宋灼给她舀了一碗海带豆腐汤,余小满便没急着吃饭,先喝了两口。
现代人厨房中常用的味精,最早便是东瀛人从海带中提取出来的。
足以可见这一碗汤的鲜美程度。
汤底是清澈的,可以看见海带像是上好的碧绿绸缎一般,在滚烫中舒展身姿。
豆腐颤颤巍巍地沉入碗底,几片切得很薄的鱼板和开口的蛤蜊欢快的浮动着
看似十分不起眼的一碗汤,一入口却是鲜美到叫人眼前一亮。
像是把大海的汹涌和宽阔尽数熬进了这一碗清润之中,海带的鲜美勾绘出底色,蛤蜊和鱼板升华丰富了鲜味的层次,随着吞咽的动作,好似在舌尖上演了一场潮起潮落。
用鲜掉舌头来形容,都丝毫不觉得夸张。
更何况,大量出汗之后,身体是需要摄入盐分的。
这一碗汤,真的是恰到好处。
余小满捧着碗都不舍得放下,边喝着边听青子说话。
“这是当地有权势的人和东瀛人的老把戏了。他们会把阻碍他们做事的人给拐骗出来,一般就丢到鬼哭滩上的,吃几日苦就老实了。都是些大户人家的亲眷,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他们是不能死的。所以会希望我暂时的……照顾他们上几日。海边没有米面和油,他们也会给我捎带一些过来。”
“原来如此。”
余小满恍然大悟,人质总该是有一个地方安放的,很显然这个海湾是足够且隐秘且与世隔绝的。
她又伸手舀了一勺蒸蛋。
这蒸蛋的技术可谓是登峰造极了,光滑又平整,没有一丝的气孔。颤颤巍巍的,入口即化,味道好极了。
有吃有喝又不用荒野求生,那再好不过。
接下来只要等着余大河和唐瑛找到她就好了。
见余小满没有一点放在心上,只一心吃喝,青子忍不住开口泼凉水。
“你不要高兴的太早,一般也就第一日吃得丰盛些,是为了安抚一下你们受惊吓的情绪,后面就得跟着我吃了。”
她很少有这样心平气和和被绑架的“人质”吃饭聊天的机会,绝大部分人都对她变现出来十分的忌惮,还有警惕。
只觉得她是和藤原清还有那些权贵们一伙的,不会愿意跟她多说一句话。
“我明日会学着去赶海的,争取给自己加个餐的。”
说这话时,她甚至有些兴奋。
这是余小满一早就盘算好的,她一睁眼就看见海岸边沙滩上有气孔。
赶海,是每一个在内陆长大的人看到大海之后必须要干的事情!
“那你们今晚随便寻一户人家过夜就行,早上的潮退得很早,天不亮就得起来了。”
青子有些不理解余小满的兴奋从何而来,她公事公办道:“渔网和铲子我院子都有,你们可以自己取。”
“随意寻一户人家?”
余小满犹豫片刻,试探着问:“这不礼貌吧。”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青子扒了一大口饭,大口嚼着。
海风呜咽着掠过,院子里的灯火忽明忽暗,他们三人投在窗棂上的影子也跟着轻轻摇晃。
“全村的人都死了,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42. 荒村往事
"全……全死了?"
余小满一下子觉得手里的饭都不香了,她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落在身上的月光都陡然间森冷了起来。
“那是永顺……我记得应该是永顺二十三年的事情了,先帝最后最后一次对突厥发动攻势。”
青子撑着下巴,朝着大海的方向看去,但目光却是涣散无神的。
过去几年的朝政大事,余小满不是没有尝试去了解过。只是唐瑛只告诉了她一些大事件,诸如年号、新帝登基的时间之类的。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余小满一开始看相关的书就犯困,久而久之她就放弃了。
如今听到青子起来,她听得津津有味。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永顺二十三年刚好是十年之前。
别说余小满现在忘却了以前的事情了,她那会不过八岁多,人在京城,正是脑子里装不下是太多东西的年纪。
“二十三年,你说的是东瀛人屠村的事情?”
宋灼稍大余小满几岁,十年前,他已经进学堂,对这件事情,还是有印象的。
“我记得那个时候东瀛人趁着出兵西北,是想沿海防线空虚之时临时在夜间登陆,抢占沿海的有利位置。消息传进来后,人心惶惶,连书院都停了半月多的课。好在林谦之将军及时赶到,没有叫东瀛人得逞。”
时隔多年,这是青子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坐下和人提起这事。
她虽面上没有什么情绪,但当年的一幕一幕在脑海浮现,猩红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压抑到近乎窒息。
“这里是他们屠杀的最后一个村子。”
她的声音很淡,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了沉寂的夜色。
“老弱妇孺,他们谁也没有放过。渔民大多朴实憨厚,从前也同东瀛人有过简单的贸易,毫无防备的上前去询问他们是不是搁浅,却被一刀捅穿了胸膛。”
余小满的呼吸有些发紧,耳边似传来幻听——犬吠鸡鸣混着孩童的嬉笑声,是那样的有生机和活力……可待她茫然的环顾四周之时,耳畔又只剩下死寂的风声。
宋灼若有所思地抬起目光,看向青子:“你有一半东瀛人的血脉。”
说来也是可笑,一连屠杀了几个村子的东瀛人却有个规矩,他们是不杀同胞的。
能在这样惨烈的屠杀中活下来,青子一定是特殊的。
青子倏得抬头,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解释,却只是颤抖着,点了点头。
她抬手指了指临时饭桌前的一块空位:“那儿,我娘就被捅死在这里。她恨那个抛下她转头就走的东瀛人,也恨我为什么不是男孩,这样就会被我那个武士爹就会把我们都带走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她恨我爹,也恨我。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我那个爹能回来,于是教我东瀛话,想要等他回来的时候,可以讨好他。”
余小满满眼不可思议地看向那块空地,平淡的,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但这里曾经鲜血弥漫,曾是人间的炼狱。
“就是这一声otousan,救了我一命。”
两国之间的关系,便就是如此的复杂。
东瀛虽说是藩属国,却十分的有野心,时刻盯紧了大唐的动向,一旦暴露出任何的软弱之处,他们必定会撕咬上来,狠狠的啖肉饮血。
国与国之间,利益永远摆在首位。
昨日还在互市贸易,今日便可能直接翻脸屠城。
最苦的,是最底层的百姓。
余小满长叹一口气,心中鼓鼓胀胀,说不出的怅然。
藤原清叫手下多给她送东西,怕也是因为青子身上一半的东瀛血脉。
那些食材,大概也并不是青子所说的人质要吃饭的原因。
曹萍巴不得他们快点死在外头呢,是不可能会给他们送吃的。
能分一口饭给他们俩吃,纯粹就是青子心善。
余小满隐约记得,他们那的人修的是武士道精神。
在亲眼目睹了一场屠杀后,还能在这个荒村里里独自生活十年,余小满可以笃定,藤原清绝对是欣赏她的,因而才会多加照顾她。
在宋灼口中,林将军赶来得很快,东瀛人并没有得逞。
但对渔村的人来说,将军来得太慢了,他们已经看不见明天的大海了。
人在漫长的时间里是何其的渺小。
几个村的渔民的性命,浓缩在史书上,也不过化作轻描淡写的两笔,是东瀛人犯下罪行的见证。
逝者往生,时间又淡忘了一切,可唯有这个小姑娘,像是被完全抛弃一般,只身一人守着这个荒村、守着这一段过往,日复一日的活着。
青子没有再说话,她垂着目光,端起了碗筷,一个劲的往嘴里塞饭。
“你……”
宋灼似是还要发问,刚开口,余小满便眼疾手快地拍了一下他的小臂。
“吃饭吃饭,都好好尝尝我的手艺。”
说罢,直接夹了两筷子的鸡蛋丢到宋灼碗里,顺带着瞪了他两眼,警告他不要再说话了。
天塌下来都得等明天再问!
这一顿饭,是在沉默之中结束。
三人都是埋头苦吃,到最后竟是没有剩下菜来。
余小满心满意足地摸着肚子,脑子里惦记的,却是今晚还没有吃上的腌鱼。
“你们去休息吧,明日若是要去捡海货,天不亮就得起来了。”
今晚的饭大多是余小满操刀的,宋灼又伤了手,青子便很自然地开始收拾起了碗筷。
在得知青子的经历后,余小满对她是十分的有好感,也不急着去睡觉了,只想要多和她呆一会。
这些年,她大概也是孤独的。
要不然,怎么会给那些给她甩脸子的“人质”做饭吃。
图的大概也就是哪点热闹和人气了。
“这晒干的海带你还有多少啊,我打算的长安开个酒楼呢,这有多少,你倒时候能不能都卖给我啊。”
余小满不只是想要帮她,是真的想要研发相关的菜品。
在京城可是很难吃到海货的,而且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受胡人影响更大写。海带这样鲜美又容易储存的海货,绝对是一大利器,是能拿出来当招牌的。
“你就这么有把握他们会来救你?”
余小满毫不犹豫:“那是当然!”
她从未怀疑过唐瑛,至于余大河,虽然不靠谱了点,但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后面的山绵延险峻,最主要的一条路被山洪堵住了,那隐秘的小路,只有他们勾结在一起的人才知道。”
青子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盆里后挺直脊背看向余小满,正色道:“东瀛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趟,应该是三日之后,若你的家人不能赶在那之前把你救出去,他们会把你们带走,然后伪装成你们要出海打鱼,然后遭遇风暴,不幸遇险的意外。”
余小满一怔,这是可以直接告诉她的吗?连时间都这般精准!
她有些茫然,下意识扭头看向宋灼。
可不知为何,宋灼整个人看起来更是恍惚,微微蹙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良久,他才发问:“他们从前……也会这么对农户用这般手段吗?”
“有的,他们是三年前勾结上的。”
听闻此话,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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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整个人肉眼可见的颓废下去,那张俊美绝伦的脸都瞬间灰暗了下去,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光彩。
他抬头和青子对视,望着那双狐狸一般的有神的眸子,他有预感能从中得知真相。
可百般挣扎后,却始终没有生出足够的勇气来开口询问。
青子轻叹一口气,心中已了然。
她并未多问什么,而是转头看向余小满。
“明早我不去海边,你们捡完海货回来,要不要尝尝海鲜粥。”
“要!”
……
当天夜里,余小满和宋灼睡在一个屋子里。
是青子建议的,只道村子里毕竟死过太多的人,他们二人若是分开,夜里容易多想,自己就能吓到自己。
两个人在一个屋子里,好歹人气能旺些。
“隔壁是我二舅家,他们死了之后,我就用来存放些干货木柴,时常有在打扫的。”
青子领着他们二人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他以前最喜欢骂我杂种了,他家小儿子老揪我头发,拿石头砸我。今日我领着生人进来住,怕是要气死他们的。若是夜里来骂你了,你就大胆骂回去,他们一家最是欺软怕硬了。”
她的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这番话,让本还有些紧张的余小满抛下些许恐惧,没有那么慌乱了。
哪怕是鬼神也有出处,曾经也是个人。
今晚的饭太过于丰盛,以至余小满都快要忘记了,她如今是个被丢到海边的人质。
躺在梆硬的木板床上,只觉得哪哪都硌得慌的时候,她才重新意识到了这一点。
月光在枕边落下清影,闭上眼睛时,可以听见不远处海浪拍打着岸边的沙沙声。
“小满。”
余小满的睫毛微颤了一下,却没有睁眼。
这声音很轻很轻,让她想起志怪话本里提到的,有些鬼怪会故意喊你的名字,就蹲在枕头边等着吓唬人。
“你说,我爹娘是不是被曹萍和东瀛人害死的啊。”
余小满倏得睁开眼睛,看向地上。
宋灼坐在席子上,长发垂落,一向挺拔的脊背被月光压弯了,分明是那么微弱的弧度,却像是马上就要被碾碎了。
他抬起脸,两行清泪滚落而下。
他喃喃道:“他们……是被害死的吗?”
泪水顺着清瘦的下颌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余小满从未见过宋灼这番脆弱的姿态,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宋灼?”
他抚摸着衣袖下的手腕,那上面系着娘亲手编的五色绳,三年了,几乎快要磨损得看不出原本鲜艳的色彩了。
那天分别前,母亲一定要替他戴上。
而他却觉得太磨蹭,有些不耐,只催促着爹娘快走。
宋灼忽然低笑一声,笑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比嚎啕更痛。
娘握着他的手不舍得松开,爹笑着站在不远处,无奈地看着。
谁曾想,这一别,竟就是再也不得相见了。
泪落得更凶了,宋灼抬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尽。月光照在他苍白的指尖上,映出滴落下的眼泪,是天上星子倾泻汇聚,却又转瞬滑落,更像是命运在无声的嘲讽。
他用了三年的时间,接受了这一场意外。
而现在,现实却告诉他,这是谋杀。
月光终究还是压垮了青年的脊背。余小满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人就这样走向了崩溃。
他一寸一寸地俯下身,额头抵着粗粝的席子,单薄的脊背剧烈起伏,却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唯有那颤抖的肩,和浸透衣裳的眼泪,泄露了他全部的绝望。
43. 赶海新人
彻夜未眠的,并不是只有余小满一人。
月影朦胧,树林两侧的枝叶被疾驰而过的骏马惊动。
傍晚时分下过雨,马蹄溅起潮湿的泥土与碎叶,泥土的腥气混着草木的清香在风中四散。
唐瑛攥着手里的缰绳,面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迎面呼啸来的风吹不散她眉间浓稠的戾气。
小刘纵马疾驰至唐瑛身侧,扯着嗓子询问。“大人,要去调度沧州一带的兵防吗?”
唐瑛并未回答,而是问道:“现任范阳节度使的,是林谦之将军的侄子林淮?”
“是。”
她冷哼一声,沉声道:“去幽州!”
现当务之急,就是快点知晓余小满的下落。
曹萍和市令敢如此嚣张,背后定还有品阶更高的官员为他们撑腰。
若只是在沧州范围内寻求支援,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唐瑛不敢赌这个可能。
毕竟连她险些被扣押在葡萄园中出不来。
要找到余小满留下的账本不是什么难事,她平日里最宝贝的就是那些香料了,稍微仔细点检查,便就能发现了。
但当唐瑛提出要去宋灼住所看看的时候,却遭到了拒绝。
乌泱泱的农户村民手持农具,将小院堵的水泄不通,他们一言不发,但每一道目光都阴仄仄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哪怕是唐瑛和小刘身手不凡,也只能趁着天色暗沉,和蹲守葡萄园外的飞骑里应外合,方才脱身。
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顶着月色朝幽州一带而去,途中三次在驿站更换马匹,终于在天际刚泛起一层鱼肚白时,达到了范阳节度使林淮的宅邸。
唐瑛直接亮出了“如朕亲临”的金镶玉牌,在身边四个飞骑的护卫下,无视所有虎视眈眈的守卫,畅通无阻地一路走到了林淮的床边,将睡梦中的人揪了起来。
“唐瑛?”
林淮揉着眼睛,满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人,还有那块已经怼到他鼻尖的玉牌。
他年少时和唐瑛一起习武,二人也算是一同长大的。
只是先帝驾崩后,唐瑛离开飞骑军,逐渐没了消息,他们二人也是多年未见了。
如今再见面,唐瑛眼下青黑,带着一身的晨露,脊背紧绷,眼神狠厉地像是要将他生剐在床榻上。
林淮脱口而出:“你发什么疯!”
赶了一夜的路,唐瑛已经是没有多余精力和他多废话什么了。
直接将玉牌塞进林淮的手里后,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鱼符。
林淮一手捧着玉牌,一手端着银鱼符,饶是他已经见足了大世面,此时都有些说不出话了。
“如朕亲临”就不说了,这银鱼符是实打实能够用来调兵遣将的!
这两样足以让人在疆域范围横着走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而且那个人还是唐瑛?!
林淮似是想起来什么,他拿起那银鱼符,仔细端详一番后,视线落在了鱼目处。
即使屋内光线晦暗,也难掩绯红的玛瑙石璀璨光彩。
他惊呼出声:“你这些年跟着的是那位公主殿下?”
唐瑛没有应答,也没有否认,只是伸手取回了鱼符。
“调动你麾下骑兵,半个时辰后随我前往临江县!”
说罢,她便带着飞骑几人转身离开。
那玉牌和鱼符,都是余小满的。
从前的她不愿意再去接触这些东西,而如今,更是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这些年在京城,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倒也完全没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此行前唐瑛再三思索,还是带上了,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府上的侍女领着他们几人去用早膳,途径校场之时,唐瑛下意识看向了太阳升起的方向。
夜雾尚未散尽,校场上仍笼罩着一层薄纱般的青灰色。远处的山脊被晨光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轮廓,像刀刃般锋利地划开昏晓。
风掠过旌旗,猎猎作响。长号声低沉悠远,震散了尚未散退的夜色。
唐瑛长叹一口气,眉间的沟壑越发深邃。
天亮了。
也不知道余小满这一夜,是怎么过的。
——
余小满披着晨光,坐在搁浅的一根枯木上,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正小口抿着。
汤底很香,加了烘烤过的紫菜碎和虾米。
温润的米线中混杂着鲜美和腥香,滚烫的咸香滑落至空档的胃里,一下子驱散了全部的睡意和疲倦。
很美味的一碗粥,可余小满却是食不滋味,望着眼前的大海,满面愁容。
天光初透,潮水尚未完全退散,晨光海水渐次晕染成金红色。
潮水低吼着扑向岸边,碎成万千银沫,又退散而去,如此周而复始。
海浪带着浓厚的水汽和湿气,迎面扑来之时,连高温之下的暑气都一并驱散而去。
余小满叹了口气,一手端着碗,一手趁着下巴。
这般安逸舒适的景色,若是宋灼没有站在海中,就完美了。
她昨晚絮絮叨叨劝了宋灼好久,最后说得自己口干舌燥,甚至忘记了是怎么睡过去的。
再睁眼时,屋里已经没有人了。
渔村不大,转悠一圈便能发现站在海中的人影。
宋灼就赤足立于浅滩,浪头挟着凛冽的腥气撞上他的胸膛!
潮汐没过腰腹,又退至膝下,他消瘦的身躯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浪潮拽入深海之中。
可即使如此,他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完全不为所动,任由浪潮冲荡。
余小满看得心惊,她想都没想,便拔腿想要去将宋灼从海里拽出来。
但被青子拦住了。
“天不亮的时候,他来问我可否对他的双亲有印象。葡萄园被绑走的,一共有四人。”青子的手指点了点宋灼的背影,向前滑动,直指辽阔的海面:“他的爹娘,就葬身在这片海域。”
宋灼需要冷静。
而海洋,能包容一切汹涌的情绪。
余小满亲眼目睹了昨夜宋灼的崩溃,只怕他一个想不开就直接扎进海里了。
不敢干涉,又不敢离去,只好端着碗筷,不远不近地守着。
海风拂过耳畔,余小满垂眸愣神了片刻,再抬眼时,那站在海浪中的身影就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衣裳已经全都被打湿了,隐约可见胸腹肌肉的线条轮廓,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肩背,发梢滴落的水珠坠入沙子中。
眼眸之中不悲不喜,像是一潭死水,对视的一瞬间,余小满只觉得心惊。
她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便举起手里的碗,问:“你饿了吗?”
俩人一前一后回了青子家的院子。
青子已经给宋灼准备好了干的衣裳,见他平安归来,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拿起了一旁早已准备好的背篓。
余小满忙道:“午饭我来做,你且放心进山!”
她将那喝到一半的粥放到桌上,又开始忙前忙后的给宋灼舀粥,倒热水。
待到宋灼换完衣裳回来后,直接就被余小满摁倒了桌前。
“你也快吃吧。”
宋灼的视线逐渐聚焦回神,他看着面前一言不发但面露愁色的余小满,嘴角缓缓上扬了一下。
“一会不是还要去捡海货吗?”
……
余小满在还拥有手机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睡前看赶海视频了。
镜头往那鼓包处一怼,一铲子下去,就是一个拳头大的猫眼螺,把沙子擦擦干净,还能滋一圈水。
若是气孔,那就得费点力气往下多挖两铲子,能掏出来一个比手指头还粗的蛏王来。
余小满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攥着铲子赶到退潮的海边。
她信心满满,准备大干一场!
宋灼跟在她的身后,手里提着一个渔网兜。
二人气势汹汹在沙滩上徘徊了一圈后,余小满率先傻眼了。
人家赶海视频里,不管是气孔还是鼓包,都是十分的明显的,硕大一个立在那里,想看不到都难。
可自己站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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滩上后,她才发现,沙滩上更显眼的是海浪冲刷出的痕迹,绵延起伏着。
若不是真的弯下腰仔仔细细一寸寸看过去,什么都找不到。
“小满!”
宋灼的眼神比余小满好多了,他指了指浅滩处,不等余小满看清楚折射着清晨日光的水里到底有什么,他就已经一个健步冲了上去。
网兜唰得一下就扎入水中。
等到抬起来时,水花四下飞溅,在阳光下如滚落而下的金珠,闪着璀璨的光芒。
余小满定睛一看,青褐色的梭状外壳,比她的拳头还大上不少。四爪的末端是奇异的暗蓝色,两个钳子挂在网兜上,艰难而又缓慢地企图逃生。
“梭子蟹!”
她惊呼出声,小跑着将木桶递到宋灼面前。
很显然,宋灼虽不在海边长大,却也比余小满有经验些。
他并不执着于挖蛏子和花蛤,而是拿着渔网,脚步缓慢的在没过脚踝的浅水中缓行着。
一旦网兜浸如水中,便总能收获上什么。
余小满便就跟在他身后,偶尔看见了,也不敢出声,怕惊动了这新鲜海货,只夸张得朝着宋灼比划着动作。
如此配合,竟也大有收获,甚至余小满还在礁石上收货了两条海参。
这可是好东西!
提着满满当当的一桶子海货回去的时候,余小满已经盘算好中午的菜谱了。
海边难得大米,虽说藤原清给青子送来了,他们也不好顿顿吃。
那便用裙带菜混着粗粮饼子,再葱烧一个海参和清蒸梭子蟹,这虾再养一养,晚上做海带虾滑汤喝。
都是刚出海了,便就进锅了,绝对的鲜美!
余小满和宋灼坐在屋檐下,一人端着一碗水,歇了好一会。
捞螃蟹的时候是十分兴奋的,完全感觉不到疲倦。
等到停下歇息了,这才觉得腰酸背痛。
余小满虽已经提前卷起了裤脚,却还是被打湿了,她将小腿伸到太阳下晒着,一边晃悠,一边留意着身边的宋灼。
他小口抿着茶水,因为日光灼晒,脸颊有些微微发红。
平静又温润,昨夜那个崩溃到无声大哭的人,更像是余小满的一场梦。
发泄完了情绪,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
“都已经到这个时间里,还没有找到吗?”
曹萍背着手,焦急地在小院里兜转着。
他怎么也想不到,里三层外三层地把院子盯上了,怎么这唐瑛是长翅膀了还是会打地洞?就这样不见了。
今日可是什么农活都没干,整个农庄的人里三圈外三圈将葡萄园上下都搜了一遍,硬是什么都没找到。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
豆大的汗珠从鬓边滚落,曹萍死死咬着起皮的下嘴唇,眯着眼睛沉思一会。
若真叫她跑出去报官,可就麻烦了。
虽说这档子事,县令都是知道的,但要是误打误撞闹大了,县令第一个就饶不过他。
更何况,藤原清已经开始人手采摘葡萄了,这账也不好对啊。
思绪至此,曹萍一咬牙,招呼来身边的人。
“安排马车!马上!!”
他要让东家这个妹妹,直接死在海上,就像他们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下定决心之后,反而还松了一口气。
曹萍定下心,端起一旁已经凉掉的烧鸡,安心等着马车来接他。
毒辣的日头将黄土晒得发白,田垄间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忽然,远处传来一串炸雷般的马蹄声,惊得田间雀鸟四散。
曹萍也跟着抬起头来。
乌骓马如黑色闪电,铁蹄过处尘土飞扬。马背上的女子身形如枪,粗布衣衫被热风鼓荡,猎猎翻飞。
只是几瞬,那尘土便就已经飞溅到了曹萍的眼前。
乌骓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在空中刨出一片尘烟。唐瑛居高临下睨了曹萍一眼,手腕轻抖,漆黑的马鞭直指曹萍的咽喉。
“曹管事,是要去哪啊?”
44. 清蒸螃蟹
曹萍被五花大绑丢到太阳下的时候,他完全没搞清楚是什么情况。
身边的乌骓马被唐瑛安放在一旁阴凉处,他百无聊赖地用蹄子蹭着地上发干的泥土、
前蹄刚着地,后蹄又猛然蹬起,溅起一片混着碎秸秆的尘土。裹挟着正午灼热的气流,朝着曹萍的脸上扬起。
曹萍的双手都被捆缚在身后,根本无力阻挡,顿时就被迷得泪水横流,满脸渣土草屑,好不狼狈。
乌骓马欢快地甩着长鬃,昂首微嘶。
一旁的将士们来回走动着,对这场“霸凌”,视而不见。
待到曹萍好不容易流干流眼泪,挣扎着从地上抬起目光的时候。他惊异的发现,那些平日里的心腹,全都和他一样,被捆缚了手脚。
他那双绿豆大的眼睛瞪得前所未有的大。
那几个从小就开始干农户,力气大的不行的壮汉也在其中,这叫曹萍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整个农庄的战斗力都在这里了……
从唐瑛拿着马鞭指着他,这才过了多久?
这是从哪搬来人救兵,竟如此训练有素。
曹萍的眼珠子转了一圈,转念一想,心中又升腾起几分希望了。
他前几日约好了,今日要和市令详谈,若是察觉到他没了消息,市令定是会来救他的。
唐瑛再有本事,能带一伙训练有素的人杀回来,又怎么能和一县的兵防相抗衡?
曹萍安下心来,顿时又从容许多。
就连头顶上那灼人的太阳,都不觉得有那么刺目了。
“你为什么非要跟过来?”
唐瑛的声音?
曹萍顿时竖起耳朵,朝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唐瑛抱着手臂,沉这一张脸,这般烈日之下,她周身却气压低沉,散着一股无形的寒气。
只是瞥上一眼,曹萍脑子里立刻想起了刚刚扬起风挥过来的马鞭。
顿时便心尖一颤,瑟缩这脖子降低存在感。
“这么大的案子,我不得跟过来看看?”
只有林淮像是没有看见唐瑛冷到极致的脸色一般,一个劲往她身边凑去。
“人都在这里了,什么时候开始审问啊。”
唐瑛瞥了一眼地上装死的曹萍,冷哼了一声:“这老东西坏的很,背后撑腰的人不一网打尽,怕是没法叫他死心,撬不开他的嘴。”
曹萍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只祈求唐瑛注意不到他。
就在此时,一道脚步声渐进,声音洪亮道:“大人!人已经抓到了!临江县市令朱志,是在花魁的床榻上摁住的,并没有反抗,也没有接触过任何其他人!”
曹萍此时已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他根本不顾上唐瑛是不是会拿他撒气,只瞪着眼睛惊恐地看着眼前这对年轻的男女。
这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市令可不是他这一个农庄的管事,是说捆起来就捆起来的,那权势再小也是正儿八经的官员啊。
他们怎么敢?!
林淮嗤笑一声,转了转手腕:“可真行,押进去吧,先晾上一会。一会再来挨个审问。”
“大人,我们在抓捕的时候,途径县衙,碰到了一位大人前来打听寻人,似乎要找的和我们在寻的是同一人。”
找小满?
唐瑛有些奇怪,还有谁会知晓余小满失踪的消息,还寻到县衙去了?
莫非是县令派出来试探他们的?
……
农庄里根本没有像样的能会客的地方,只能临时的搜罗出一间干净的房子,接待来访的客人。
“关大人?!”
林淮怎么也没想到,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会见到熟人。
来人年纪不大,不过而立之年。未着官袍,只一身湛蓝的圆领袍,朝着林淮拱手,眼尾的两道细纹噙着笑,好似春风拂面,温润又沉稳。
“没想到在此能见到林淮将军。”
“也是受有人所托,这位唐瑛姑娘,是葡萄园的东家。”
林淮转头又给唐瑛介绍道:“关越山,关大人,是稽查沿海一代倭寇侵犯的巡查使。”
巡查使属临时派遣的职务,由皇帝亲指,巡视地方的吏治民情。
品阶不高,但权利很大,直接听命于圣上。
这么说来,临江县也在他的巡查范围之内,若是这位关大人接手此事,也是合情合理的。
关越山摆手,笑得谦逊:“诶,关某此行并非来查案的,是受家中小辈所托,前来询问打听一人的消息的。”
唐瑛思索了一瞬,恍然道:“可是京城罗家的罗文公子?”
罗文的母亲关月虹出身淮南世家大族,而关越山正是她的胞弟。
京城中是出来什么大事吗,隔着怎么远的距离,竟叫罗文用上了自家舅舅前来打探情况?
“敢问小满姑娘的双亲可还在世?”
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叫唐瑛愣了一下,她下意识便摇了摇头。
“我那外甥在信中写道,那小满姑娘的铺子被一对所谓她双亲的中年夫妇所占,他们担心胡人会暗中对她下手,便请我来询问一番,小满姑娘可有平安到达葡萄园。”
这世间敢这般对外宣称自己是余小满爹娘的人,唐瑛立刻知晓了是谁。
只是眼下顾不上京城的事情了,请求眼前这位关大人插手此案,更要紧些。
“关大人,实不相瞒,小满确实是出事了,但与胡人没有关系。”
唐瑛快速将先前发生的事情简单的复述了一遍,又将账本递了过去。
账本里可实打实记录了曹萍是如何对上行贿,对外谄媚和东瀛人合作的。
一切的罪证都写的清清楚楚,此时交给关越山,再合适不过了。
而关越山的脸色,也逐渐沉了下去。
他接过账本,指尖摩挲着账本发毛的边缘,快速翻阅了几页后,眉心逐渐蹙起。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直至末页时,他猛地合上账本,长叹了一口气。
此事真是凑巧了,恰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
而那封信里,大外甥或许是怕他不够上心,一再强调了余小满此人的重要性。
"当务之急,便是快点知晓失踪的那二人的下落。"
关越山看向了林淮,他目光如炬,语速极快道:“林将军的麾下训练有素,救人一事我插不上手,那临安县城里那些尚未露头的贪官污吏,便由关某去一一排查。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动作一定要快,莫要打草惊蛇。”
眼见关越山愿意出手去查市令等人的上线,唐瑛和林淮喜上心头,连声道谢。
“我一莽夫,只会练兵打仗,实在是不懂这些。便就劳烦关大人了”
这位关大人也是个实打实干事的人,他甚至没顾上喝口水,又交代了几句后,便匆匆要赶回县里。
林淮安排了人手护送左右,确保关越山的安全。
原本的计划,便是要将曹萍晾上一会的。
他这种老奸巨猾到快要成精的人,若是气势汹汹直接上去询问,反而容易被他拿捏住了。
可谁曾想,刚送走了关越山,葡萄园门口又是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不同于关越山的文气,这一伙人气势汹汹,竟全是精壮的汉子,和田庄里那些做农活练出来的肌肉不一样,这些人身上的煞气是实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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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的,汇聚在一起,扑面而来近乎实质化的强烈威压。
而林淮手下的将士对这股气息并不陌生,那是经历过生死,浸染鲜血后才会有的压迫感。
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都杀过人。
这伙人都还佩着武器,大刀也好,长剑也罢,刀刃闪着森冷的光,撕裂开吹拂过的风,发出兴奋地低鸣。
“叫曹萍出来见我!”
打头那人年纪不大,生了一双圆润的眸子,在一群壮汉中看起来格外的人畜无害。
可他却是最放松的一个,面对直指喉间的长剑,他依旧懒散地站着,声音嘹亮,开口便还是那句。
“叫曹萍来见我。”
曹萍还伏在田间地头呢,他身上的布料早已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黏在肥腻的皮肉上。眼皮被汗水淹得几乎睁不开。舌头不自觉地舔着干裂的嘴皮,却只能尝到咸涩的汗味。
他甚至恍惚了一瞬,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唐瑛丢进了烤炉之中。
听闻有人喊他,曹萍像一条搁浅的胖鱼,艰难地抬起头,浑身上下最后的力气,化作了眼中的光亮,迸发开来。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但已经完全想不起来是谁了。
是谁都行,只要能来救救他!!!
……
新鲜的螃蟹只需要简单的蒸煮,在肚脐眼处放上一片姜,便可保留全部的美味。
螃蟹肉虽藏得深,吃起来费劲。
但当那如同蒜瓣一般饱满且丝缕分明的雪白蟹肉送入嘴里的那一刻,鲜甜顷刻漫开,一切便又都是值得的。蟹肉嫩中藏着弹韧,仿佛还带着海潮的律动。
余小满很少吃螃蟹,这般新鲜的梭子蟹,鲜甜到让人难以想象。
每一丝、每一缕的蟹肉,随着舌尖的拨动在口齿间四散开来。
好似徜徉在深海之中,水流沿着身躯划过,清冽悠扬的洋流,被尽数锁在了这丝缕蟹肉之中。
若是沾上一点醋,那更是妙不可言。
余小满完全沉浸在了梭子蟹的美妙之中,等到日落时分,又是落潮之际,她便迫不及待地拽上宋灼,又喊上了从山间归来的青子,又气势汹汹地直往海边而去。
那被余小满抛弃的铲子,到了青子手里。
到底是海边长大的孩子,青子一铲子下去,便从未走空过。
在余小满满怀期待的目光之中,铲出来一个裙边饱满肥硕的猫眼螺。
可算也是叫她体验一番捏猫眼螺滋水的快乐。
对这般完全不理解的行为,青子表示了十分的尊重。
她抽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宋灼,只见那扬起的鱼网兜里,又是一只硕大的青黑色螃蟹。
“他还挺有在海边讨生活的天分的。”
“那我大概是没有了。”
余小满极其有自知之明,她将完全蜷缩回壳里的猫眼螺丢进木桶里,顺带伸了个懒腰舒展脊背。
海风拂过她的鬓发,潮湿的水汽掠过指尖。
余小满眯着眼睛,任由夕阳在脸上停留。
突的,视线中的海面似乎多了一点黑影。
余小满眨眨眼,看清了飘荡在海面上的东西。
是一艘船。
桅杆如骨,帆影憧憧,正破浪朝着海湾而来。余小满的手臂僵在半空,指节无意识地蜷缩,仿佛被无形的丝线骤然勒紧。
浪花拍岸的声响忽然变得极远,耳中只有血液奔涌着撞击耳膜的轰鸣声。
海风突然就变得刺骨了起来,灌进袖口,顺着脊背蛮横攀爬,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余小满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海风中微微颤抖着。
“有船来了……”
45. 飓风将至
“别怕!”
青子伸手将余小满护在身后,定眼看清船帆上的旗帜后,道:“不是东瀛人。”
在距岸边约半里处,船帆被收了起起来。船身所过之处在海面上残留着翻白的浪痕。
毛竹捆扎成的筏子从船舷侧缓缓降下,砸在水面上溅起一阵的水花。
两个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翻过栏杆,古铜色的脊背在日照下泛着油光。他们腰间缠着粗麻绳,背后藤编背篓里塞得满满当当。
一人蹲在筏首,青筋暴起的手臂每一次划动都带起晶亮的水帘。另一人跪在筏尾,晒脱皮的肩膀随着划桨节奏起伏。
筏子随着海浪的起伏,渐渐逼近岸边。阳光透过飞溅的浪花,在他们周身描出一圈颤动的光晕。
“青子!青子!”
年轻一些的汉子跪在筏尾,支起上身,咧着一口白牙,精壮的手臂用力挥舞着。
青子牵过余小满的手腕,拉着她朝海岸边跑去。
“拿着拿着,都是今天新鲜捕获上来的。”
汉子卸下背篓,直接塞进了青子的怀中,那湿漉漉的藤条间还在不断渗出水,又滴落回海里。
余小满好奇的探头看去,只见上层横着几条银青色的带鱼,在阳光下泛着金属一般的银青色光泽,鳃盖微微翕动,显然刚离水不久。
背篓里的梭子蟹更是硕大无比,钳子上还挂着海藻,正探这丁点大的漆黑眼睛吐着泡泡。
这么一比起来,他们在海岸边捕获的梭子蟹,简直是有些不够看了。
“多谢。”青子笑着道谢,又问道:“不是才出海吗,怎么就又回来了?”
渔民想要有足够的收获,就得往深海去捕捞。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用上七八日的。
而眼前的这支船,更是大多数时候都直接飘在海上了。
收获若是丰厚,便就找临近的城镇码头直接兜售一番。
一出海,少说也得过上个半月一月,才能再在陆地上见上一面,
“嗨,刚撒下两网呢,就碰上倭寇了!恰好有个商队路过和他们僵持,野姐就带着我们,帮着端了一个窝点!”
汉子指了指另一个沉甸甸却不渗水背篓,朝着青子眨眨眼:“这里可是好东西,你拿着。”
大抵是在倭寇的老巢搜罗出来的东西。
青子双手抱着渔获,腾不出手去接,便示意了一下身侧的余小满。
那两个汉子本没有注意到余小满的,便就多打量了她两眼,意有所指道:“海上有飓风!我们打算收拾收拾,明早去卖海货,到时候来寻你,一块去山上避难。你今晚收拾一下啊,精简行囊。”
“好,我知道了。”
青子似是没有听出他话里话外所意指的,只笑着道谢。
见青子没有反应,他们二人便也不多说什么,船上的人还在等着呢。
便就拿起船桨便就准备回程了。
余小满抱着背篓,眺望着那逐渐变小而后消失在海平面上的船,视线所及之处,晴空万里,并无任何风雨的预兆。
“飓风的破坏力很强吗?”
余小满内陆长大,还真没有经历过台风,顿时便就有些紧张了起来。
“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两回的,只是风雨大些,不用太担心。”
青子将背篓背到肩上,伸手要去拿余小满怀里的那个背篓。
余小满一个侧身躲了过去,摆手表示自己可以:“那是不是东瀛人应当一时半会也没法出海了?”
“对。”青子回头,指着身后绵延的山脉:“只是,我们得在山上呆上几日了。”
……
那个领着人在葡萄园门口对峙的青年,站在田垄上。
他的手里攥着一块帕子,粗暴粗暴地擦拭着手指。拂过指节的时候,素白的帕子上染上了一片猩红。
曹萍肥硕的身躯像一滩烂泥,糊在了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肿胀不堪,最严重的嘴角裂开一道口子,混着涎水和血丝往下淌。
他面色不善地看着在地上装死的曹萍,皱着眉不耐地开口:“你到底把人绑到哪里去了?”
说罢便是一抬手,便有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将曹萍从地上揪了起来,被迫他抬起那红肿淤血的脸来。
他微微屈膝,嘴角勾起一丝顽劣地笑来和曹萍平视。
“还记得我是谁吗?”
曹萍费力地眨了眨眼,脸颊上的肥肉颤抖了一下,目光闪躲着,含糊喊了一声:“东家……”
来人正是余小满嫡亲的兄长,葡萄园真正的主人余大河。
他本以为有歹人抢占了葡萄园,可听完唐瑛解释后,第一时间便就冲到了田埂间,向曹萍逼问余小满的下落。
“我当初相信你是个老实能干的,才把葡萄园交给你。”余大河面色阴沉,眸色之中泛着森冷地杀意:“结果你趁着我不在,把我妹妹给绑走了。”
话音刚落,便又是带着残影的一巴掌狠狠抽了过去。曹萍的脸上横肉直飞,只觉眼前冒起一阵白光,整个人更是跌撞着往后倒去。
“您妹妹不是……”
曹萍顾不上脸上的伤了,他惊恐地看向余大河身后的唐瑛,她姿态恭顺,容貌上也和余大河并无相像之处。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双腿开始同筛子一般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那个小丫头的眉眼弧度,和眼前的东家悄然重叠在了一起……
搞错了……搞错了!他们都搞错了啊!!!
……
这场飓风,来得比余小满想象中要更快些。
她一向睡眠质量极好,却难得的被窗外呼啸的风声吵醒了。
风声呜咽,自深海席卷而来,裹挟着潮湿的水气。即使隔着窗,也能清晰闻到那浓厚的水腥气。
起初只是低沉的嘶鸣,似是察觉此处无人,便渐渐坦然嚣张了起来,摇身化作了凄厉的尖啸,像听得人头皮发麻。
余小满睡眼惺忪、面色呆滞地坐在床榻上,完全被这海风的强度所震慑住了。
风势越来越凶,如巨浪拍岸,轰然撞向破败的屋墙,震得梁木簌簌落灰。
这架势,似乎掀翻这老旧腐朽的房屋,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余小满犹豫着要不要出门看看的时候,风声便骤然一收,化作断续的抽泣,在屋檐下、门缝里幽幽盘旋着。
最瘆人的是那风穿过院子里废弃渔网的声音,腐烂的网绳在风中震颤,发出“呜呜”的共鸣,似是有幽魂在耳边狞笑。
想起这个荒村的往事,余小满顿时便彻底收了半夜出门的心思。
她大着胆子往门口的方向探了一眼,房门紧闭。宋灼背对着她,被子规规矩矩搭在腰上,完全没有被影响。
风声似乎将她完全隔绝孤立在了这个狭小腐旧的屋子里。
但好在,屋子里也不止她一个人。
余小满便又闭上眼睛躺了回去,企图继续睡觉。
只是昏昏沉沉之间,那风声似乎就攀附在了她的头皮之上,极其不安分的呜咽了一整夜。
次日清晨,阳光并未如往日那般撒向海面,余小满也难得的没有在往日起床的时间醒来。
“小满?小满!”
宋灼的声音很温柔,对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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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侵扰了一夜的余小满而言,宛若天籁神谕。
她费力地抬起眼皮,目光尚未有任何缓冲,便就直接跌进了那双天生含笑的眼眸之中,好似一汪春水,悄然间晃荡开包容天地的温润。
余小满的神智瞬间便就归位了,她下意识捂住胸口,掌心覆盖住心脏,但压不住那怦然跳动的节奏。
只是……他怎么看起来脸色更差了,比起初见时要更加的憔悴。
肤色苍白已然失去光彩,不见一丝血色,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生机。唇色也淡得近乎透明,透出几分病气来。
那本就消瘦的脸颊更是薄的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单薄地裹着优越傲人的骨相。
他看起来,像是病了……
只是不等她开口,宋灼便轻声道:“快起来吧。一会便就要上山了。”
他像是不愿叫余小满点破他的脆弱一般,替余小满将褂子放到枕侧,逃避一般地起身出去了。
按下心中的疑惑,耳边的风声又卷土重来,甚至完全不输给昨夜。甚至能真切的听见海水激荡岸边礁石的声响。
余小满刚推开门,便就被呼啸的风撞了个满怀。
头顶压着铅灰色的云翳,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翻涌流淌着。
那云层并非均匀的暗沉,越是靠近海,便越是浓厚阴沉,天际线处更是翻涌着诡异的青黑纹路,如同被无形巨手搅动着的漆黑墨池。
墨团边缘偶尔闪过惨白的电光,却迟迟不闻雷声。潮湿的空气中翻涌着不同寻常的土腥味。
天地之间,正酝酿着一场磅礴大雨。
青子已经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她塞给余小满两个紫菜窝头,又将已经收拾好的竹背篓递给她。
这一场飓风的来得速度比想象中要快上一些,雨一旦落下,接下来几日必定是狂风卷携着不停歇的雨。
而山路难走,一旦下雨便会变得湿滑。尤其是还跟着宋灼和余小满,他们必须要趁着雨没有落下的时候,抓紧赶路。
家中值钱的也就一些粮油米面,好在昨日余小满一口气蒸了很多的窝头,这会可以全都捎带上在路上吃。
简单收拾一下后,头顶乌云搅动的速度更快了。
天色阴沉,风声呼啸,连视线也受了影响。能见度降低了不少。似是整个天地,都被笼罩在了这灰黑之中。
气氛陡然间就紧张起来了。
青子检查了一下二人身上的斗笠和蓑衣,叮嘱道:“船队的人说话直来直往惯了,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很显然,她是清楚他们的行事风格的。
三人朝着山中走去,身影逐渐消失在树林间。
这座渔村,变得空无一人,彻底失去了最后的一份生机。
山道绵延崎岖,林间的风裹挟着潮湿的土腥味,在枝叶间呜咽盘旋。
前方的岔道口,十来个渔民或蹲或站,正在此歇脚。
见有人靠近,为首的黝黑汉子将嘴里的草根吐在地上,眯起眼打量来人。
他眼角堆着海风刻出的皱纹,目光却利得像磨尖的鱼叉。
“都是逃命的时候了,你还带上这俩拖油瓶做什么?”
那些直白的嫌弃和厌恶化作湿漉漉的目光,尽数落在了余小满的身上。
其中一个戴着斗笠的渔民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泥沙,语气温和地开口劝道:“青子,你听赵哥一句劝,这山路陡,一会落下雨来,可不是这两个细胳膊细腿的外乡人能爬上去的。”
余小满的脊背陡然间一僵,指尖无意识地嵌进掌心。
她忐忑地侧过目光,看向了青子。
46. 山林遇险
“我会照看好他们的。”
青子语气平静,并且有任何动摇之意。
她的话,如同丢入水池中的巨石,顿时掀起阵阵涟漪。
“你这傻丫头,平视乐意养着这些权贵家眷就算了,现在可是逃命的时候啊!”
“你若是被他们拖后腿了,到时候上哪后悔去!”
“别犯傻了啊,丫头!”
渔民们你一言我一句,竭尽全力地在劝阻着青子放弃余小满和宋灼。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余小满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只觉得那迎面吹来的风撞得胸膛生疼,闷闷地直喘不上气。
“行了!”
打断这一场劝阻的,是一道低沉的女声。
树桩下一直没有开口过的高挑身影缓缓站起来,她穿着蓑衣,但站在一群壮汉之中,气势上却一点也不弱于他们。
那是一张让人看上一眼就很难忘记的脸,双眸亮得惊人,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野性和自由。
即使宽大的蓑衣,也难掩她的敏锐矫健。
她只随意地朝着他们二人瞥了一眼:“走吧,别耽误时间了。”
有个年轻的汉子颇为不甘地开口:“野姐!可是这……”
“青子不是已经做好决定了吗?有什么好可是的。”
她的语气平静,没有丝毫不耐,却极其有威慑力。
此话一出,便无人再吱声了,只剩下风声呼啸着盘旋在枝叶间。
说罢,她也便不再去理会面色各异的渔民,只动作利索地拿上一旁的背篓,抬腿便径直往山上的小径走去。
渔民们抓耳挠腮,只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深深看上青子一眼。
却也没有人再提出异议,动作极快的纷纷跟上了那个女人的脚步。
看样子,这个女人才是这支渔船队伍里,真正掌事的人。
男人能掌权不是什么稀奇事,是不是真有本事还得慢慢观察。
但女人若是能把握话语权,那压根就不用质疑的,一定是比干同行当的男人厉害不少,绝对有真本事的。
“她叫谷野,算起来是我的远方表姐。她的母亲是渔村里的人,出事的时候她在海上,躲过了这一劫。”
见余小满的目光闪着光亮,青子便小声地解释:“野姐人很好的,不会丢下我们的。”
心中的那点压抑和闷烦,因为青子的这一句话被一扫而净。
甚至暖意悄然流淌,顺着汩汩流动的血液逐渐朝着全身蔓延。
余小满的眼睛亮亮的,她握住青子的手,真挚道:“谢谢青子。”
大概是很少接触这般直白的情绪表达,青子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
“快走吧,别落后了。”
山路陡峭狭窄,最宽敞出也仅能供两个人勉强并肩通过。
余小满仰头,看向那盘踞着乌云的巍峨山顶,暗自叹了口气。
这上山的路,绝对是一场硬仗。
渔民们老道,趁着雨还没有落下,山路上的泥土尚且干燥之时,便已经在沿途赶路的时候,东张西望的开始寻起合适的野生树枝,来充当登山杖。
余小满和宋灼有样学样,便也很快就在落叶中拾到了两根高度合适木棍,用作支撑。
风声越来越急,摇得整片山林簌簌作响。
余小满气喘吁吁地仰头看向前方陡峭的路时,一滴冰凉的水珠突然砸在额头上。
她惊得一颤,尚未来得及抬头,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雨势来得又急又猛,顷刻间便织成密不透风的银灰色帘幕。
山路上的浮土本就松软,被雨水一浇,立刻化作黏稠的泥浆。每走一步都像踩进吸饱水的棉絮里,但稍一放松,便又控制不住地直往下滑,需要时刻警惕。
即使佩戴着斗笠,但狂风卷携着漂泊大雨,依旧将人浇透了。
发丝紧贴额头,蓑衣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下坠。
余小满费劲地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已分不清楚究竟是汗水还是雨水了。视线早已混沌一片,她做的只有咬着牙死死盯住了前方渔民的背影。
即使双腿早已不听使唤,每迈一步都像是拖着灌了铅的麻袋,余小满依旧不敢慢下一点。
雨声甚至遮掩住了嘈杂的脚步声。
这种情况下,若是真的掉队了,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
膝盖处传来阵阵钝痛,潮湿生冷,步子抬得大些时,还会发出腐旧骇人的嘎吱声。
更难受的是,雨水已经顺着发丝流进衣领。汗水和雨水在层层衣物间闷出黏腻的热气,余小满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那蒸笼里的包子,潮湿且燥热难耐,下一秒就要被闷熟了。
青子伸手要拉着余小满一起走,却被她用力摇头拒绝了。
哪怕是平日里在山里行走惯了的青子,在这种极端天气之下,也已经气喘吁吁。
更何况,她背上的背篓不知道要比余小满身上的重多少。
余小满自踏进山里的那一刻便就已经暗下决心。
若非绝境,绝不能麻烦青子。
她已经为了他们做了很多了。
行至半山腰时,雨可算是小了些,不知为何,渔民们停下脚步,聚在一起似乎是在商量着什么。
余小满也不顾不上那么多了,她佝偻着脊背,手肘撑着膝盖,趁机大口喘息着。
雨水混着汗水一并从脸颊流淌下,眼前一片发黑,她甚至连伸手从背后掏水囊的力气都没有了。
待稍稍回神后,她才艰难地抬起头。
眼前狭窄的泥泞小路歪歪斜斜地嵌在陡峭的山壁上,靠近悬崖的一侧毫无遮拦。
丝缕轻薄的云趁着雨停歇的间隙悠缓飘过,触手可及。
另一侧的崖壁早已不堪刚刚那一阵急促暴雨的侵蚀,滚落下的泥石堆积成小丘,将原本就狭窄的小路堵得严实。
裸露出来的树根蜷曲着从泥浆里伸出,扭曲又狰狞。混浊的泥水仍在不断从沿着山崖滴落流淌,在泥石堆成的小丘上冲出蜿蜒的沟壑。
时不时还有石块和枝叶滚落下悬崖,直叫人觉得心惊。
这路……要怎么走啊!
而更令她感到惊恐的是,从树与树之间的间隙抬眼望去,整片海洋都扭曲在风雨之中,海水汹涌沸腾。
在海天相交之际,铅灰色的雨幕与铁青色的怒涛搅作一团,仿佛世界的一角正在逐渐崩塌。
即使从未经历过飓风天,此刻的余小满也清楚的明白,哪怕前方没有路,也必须得往前走。
若是等那漆黑云团靠岸,他们都会没命的。
余小满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在这支临时组建的逃难队伍了,余小满只认识青子和宋灼。
青子也加入了讨论之中,余小满便下意识回头去寻宋灼的身影。
可但看见宋灼的时候,她那本已经被高强度运动榨干了的脑子,突地就重新运转上一般,猛得意识到了不对。
在不停歇的攀爬了大半座山的情况下,所有人都是面红耳赤的。
宋灼也不例外,他单薄消瘦的脸颊上飞起红霞。
但嘴唇却苍白到毫无一丝的血色。
那眼神更是空洞涣散,余小满一连喊了他三声,都没能让那双桃花目中的目光重现聚焦回神。
余小满不禁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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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她强行调动酸胀至极的双腿,艰难地挪到了宋灼身边。
余小满伸手轻轻拽了一把宋灼的蓑衣,指尖甚至没敢用力。
可毫无征兆的,宋灼的身体突然像断了线一般,朝她跌了过来。
待余小满反应过来的时候,额头已经重重抵在她肩头。
她慌忙伸手去接,指尖触到的却是湿漉但滚烫的脸颊,像是炭火一般灼烧着她的掌心。
宋灼的呼吸喷在她颈间,滚烫的、带着不受控的颤抖。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正沉甸甸地往下坠去。
余小满险些有些托举不住。
“宋灼,宋灼!”
余小满慌了神,她贴着那已经烧红的耳廓,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
宋灼猛地一颤,混沌的意识像是被冷水浇醒,他挣扎着将自己从余小满身上撑起来。
滚烫的额头离开她肩膀时,整个人不受控地晃了晃。
他咬紧牙关,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抱歉……”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几乎是刚一出口便被吹散在风里了。
若非余小满挨的很近,根本听不清楚。
“你发烧了!”
余小满的咬字很用力,面色凝重,企图让宋灼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宋灼艰难地扯起嘴角,尚未维持住几秒,便极其痛苦地皱起眉头,佝偻着脊背咳嗽了起来。
“宋灼!”
宋灼再次抬起头,他的脊背微微弯曲着,一手捂着剧烈起伏的胸膛。
但脸上带着浅淡笑意,轻声哄道:“到山上再说吧。”
眼下的场景,余小满就是再急,也没有什么办法。
她轻啧一声,气得轻跺了一下泥泞的地面。
“小满!”
青子招呼了她一声,大抵是已经商量出要怎么过这段被泥泞堆积的小路了。
余小满忙快步上前去。
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上山!
宋灼就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的视线被高烧蒸得模糊,却近乎贪婪地死死盯着前方那道纤瘦的背影。
喉间突然涌上一阵酸涩的热流,烫得他眼眶发疼。泪水滚落,在灼热的颊上划出冰凉的痕迹。
好在雨水能够遮掩一切。
听完全部安排的余小满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只是一个劲围着宋灼叮嘱着注意事项。
她还执意要走在他的后面。
宋灼根本拗不过她,被推搡着,站到了最后一位渔民的身后。
渔民们身上带着麻绳,碰到体力和平衡弱些的,便就会用麻绳拴住前后二人的腰,也算是有个照应。
但这样的帮助,是没有提供给余小满和宋灼的。
余小满虽有些眼热,却没有开口请求。
眼看着渔民的身影一个一个消失在泥石堆积的小丘后,本忐忑不安的心也有些稍微定下来了。
她跟在宋灼的后面,小心翼翼踏上了小径。
不能往下看,不能往往下看!
她在心中拼命强调着这一点,视线死死盯着宋灼沾满泥泞的布鞋上。
这是青子刚刚教给她的技巧,只需要跟着前一个人落脚的地方往下踩,便能走得很稳。
但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在经过泥石淤积最为严重的路段时,宋灼的脚尖在踏入泥泞之中后,不受控地往一旁滑了一下。
余小满惊恐地看着宋灼的脚踝以一种诡异地角度扭曲翻折,他的手臂在空中划出徒劳的弧线,直直就朝着悬崖的方向跌去。
尖叫声拔地而起,震彻山林。
“啊!!!!”
47. 清汤鱼面
余小满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竟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宋灼的皮肤滚烫,腕骨硌得她掌心生疼,可她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跪伏在泥泞中,指甲几乎陷进骨头里。
“放手……”他声音嘶哑,高热让他的意识昏沉,可仍挣扎着想要甩开她的手:“你走!”
余小满咬紧牙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滴落,混着不知是汗还是泪。
她低呵了一声“闭嘴”。
低头就朝着刚刚完全不敢探头的悬崖下看去。
崖壁并非光洁无物,歪斜的生长的树干挂住了宋灼的蓑衣,勉强托了一把他的身子,让他能够挂在悬崖边上。
要不然凭借余小满的手劲,不可能抓得住他的。
余小满大口喘息着,身边的泥土松动,碎石簌簌滚落深渊。
她的力气终究是有限的,能在那一瞬间拉住宋灼已经是极限,根本没法将他拽上来。
更何况,宋灼的另一只手断伤还未痊愈,无法实现自救。
宋灼悬荡在半空中,他眸中含泪,眼眶通红一片,咬着牙拼命朝着余小满摇头。
就在余小满快要支撑不住时,一只大手猛地从旁伸来,稳稳攥住宋灼的手臂。
余小满惊喜地抬头,对上的是谷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谷野的小臂裸露在外,肌肉线条虬劲有力。她低呵一声,脖颈处青筋横起,将宋灼往上拉了几寸。
随后眼疾手快地探出身,另一只手揪住了宋灼的衣领,生生将他拽了回来。
宋灼踉跄着跌跪在泥泞里,胸膛剧烈起伏,咳得撕心裂肺。
谷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朝着余小满低吼了一声:“先走!”
说罢便也不顾上理会余小满,粗鲁地一把将宋灼从泥水里拽了起来,像是扛着什么货物一般,脚步极稳地朝前走去。
青子走在余小满的身后,刚刚的情况紧急,她甚至只能在一旁看着,却找不到能落脚的地方来搭把手。
将余小满还惊魂未定地半跪在泥泞里,忙上前见她扶起来。
余小满的脊背止不住颤抖,她摊开双手,因为用力过度,掌心赤红一片。
她眼中蓄满泪水,在仰头看向青子的一瞬,簌簌落下。
……
宋灼被平躺着放在地上稍微干燥些的地方,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视线模糊得厉害。
高烧和惊吓让眼前的一切都蒙着层晃动的雾气。
可当余小满的轮廓出现在面前时,视线却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宋灼甚至可以看到她脸上的水痕。
不是雨水,雨已经停了。
眼泪从她通红的眼眶里不断滚落,跌落进沾满泥泞的衣裳里。
宋灼只觉得的喉咙突然像被什么哽住,滚烫的喘息卡在胸腔里。
在短暂从鬼门关后经过后,心里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轰然断裂。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只下意识朝着余小满笑着。
他想叫她别哭,但嗓子像是被烙铁焊住一般,即使拼尽全力也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心中那份隐秘贪婪的渴望战胜了一切理智,他颤抖着抬起手,指尖轻拭过余小满的脸颊。
她的眼泪很烫,沿着手指一路灼烧到了心口。
“那小子脚踝怕是扭着了,老吴,周子,你们俩帮一把。”
谷野叉着腰大口喘着气,只撇了一眼那凑在一起显然是惊吓过度的二人,转头便开始吩咐。
“麻绳再给我一捆。”
众人都已经精疲力尽,但谁也没有提出质疑。
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路,在这里将人丢下抛弃,和把人直接推下悬崖没有任何区别。
而且这个看起来文弱的白面书生,能一声不吭的跟着他们走到这里,光是这个毅力,已经足以叫人钦佩了。
“小丫头,过来。”
谷野朝着泪水涟涟的余小满招手,双臂环绕过她的腰身,在她的身上栓了两圈麻绳,又打了一个海上渔民常用的结实绳结。
余小满任由谷野摆弄,她满眼担忧地转头去看宋灼,见两个壮实的渔民一左一右将宋灼搀起来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眼前的谷野高出余小满不少,余小满抬起头,哽咽着道谢。
“我叫余小满,谢谢野姐!”
谷野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她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余小满,道:“就快要到了!”
接下来的路,碰到崎岖难走些的,谷野还会伸手来搀她一把。
后半段路虽依旧难走,但心理上少了那一份唯恐被落下的恐惧后,倒也不显得那么煎熬了。
在山上背风的平缓地带,可以看见简陋房屋的残骸,青子脚步轻盈地残垣上穿行,可算是寻到了那可以躲避飓风的石洞。
岩洞很大,即使他们所有人都拥了进来,也不显拥挤。
一进来便只觉得周身的温度都直往下降。
洞内岩壁崎岖,高处岩缝中顽强生长着几簇绿油的草,在潮湿的空气中舒展叶片。
平坦处,还散落着前人避难时留下的痕迹。
几块垒成灶台状的扁平石块,石缝里还卡着些焦黑的木炭,岩壁上用炭条画着的模糊符号,已褪得几乎看不见了。
最为关键的是,石洞的最深处,有一泓山泉从石缝渗出,在凹陷处形成个脸盆大小的水洼。
干净的水源,是这种极端天气下最为重要的资源。
谷野环顾一周,满意地点了点头。
渔民们卸下包裹开始点火。
他们从背篓里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雄黄,熏烤洞中缝隙,驱赶虫蛇。
而后众人便迫不及待换下湿透的衣裳,余小满和谷野、青子相互照应着遮掩,也换了干净的衣裳。
一通折腾下来,等到余小满坐在干稻草上的时候,她只觉得用完了浑身最后的一点力气,仿佛下一秒就可以睡过去了。
恍惚之间,她看见火光下,汉子们开始烧水准备做饭。
余小满想说自己的背篓里有做好的紫菜窝头。
但她只抬手指了指,没来得及说话,下一秒便就头一歪,直接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洞外已经漆黑一片。
汉子们围着火堆,寻了舒服地姿势在随意唠嗑,火光将他们的身影映在石壁上,伴随着柴火燃烧时火星子炸开的的噼啪声响,静谧又温馨。
宋灼躺在不远处的稻草上,还在昏睡。
不知是谁眼尖,瞧见余小满挣扎准备起身,喊了一句。
“小丫头醒了。”
顿时,不管是喝酒的还是吃肉的,山洞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齐齐落在了余小满的身上。
而余小满腰酸背痛,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酸胀难耐,稍稍一动更是好似虫爬蚁蚀一般的难受。
她本就睡得有些迷糊,被众人的视线一盯,顿时吓得不敢动弹。
这般僵硬的样子惹得众人纷纷哄笑了起来,谷野放下手里的碗站起身,朝着她走了过来。
她的脸上难掩笑意:“正常的,放松开就好了。”
说罢,完全没给余小满拒绝和反抗的机会,只轻轻一推,便就将好不容易爬起来的余小满重新推到在稻草堆上。
在余小满惊恐的目光中,谷野抬手便捏住了余小满的小腿。
痛感快过一切,直冲大脑而去。
嗓子几乎失控一般,直接发出惨绝人寰的吼叫声。
余小满疼得眼冒金光,她整个人被摁住,想要挣扎却只能徒劳地在地上胡乱挥舞双手。
而谷雨的手十分有力,指头摁到的每一寸肌肉,都叫余小满止不住哀嚎。
伴随着惨叫声的,是渔民们一阵一阵的笑声。
待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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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下都被揉搓一遍后,余小满只觉得浑身发烫,好像案板上被揉捏到位的面团,就等着发酵完上蒸锅了。
谷野站起身,满意地拍了拍手,潇洒离开了。
留下余小满生无可恋地趴在地上。
一直守在锅灶边的汉子将锅里的面盛在一旁的小碗里,端到了余小满的面前。
“起来吃口饭。”
这面是看着余小满醒来后,掐着点下进锅里的。
汤底清澈,只飘着虾米和海带,极为素净。
而面条看着像是手擀面,刀切的纹路分明,但却要薄透些,有些软塌地浮在汤中。
除了早上的两个窝头,余小满今日就在没有吃过别的东西了。
面汤的热气往上冒,那鲜香滚烫直往鼻子钻去。
即使是一碗卖相一般的面,也依旧勾得那空虚的胃连声叫唤了起来。
余小满道谢一声,端着碗筷便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面。
看着清汤寡淡,但入口的一瞬,便叫余小满瞪大了双眼。
那海洋的鲜美化作海水拍打着舌尖,唤醒沉睡已久的味蕾。
看似软趴趴的面条,却格外筋道,细细品来还能尝到鱼肉的细腻口感。
余小满顿时明白了,这面便是鱼肉捶打而制成的,既存鱼之鲜美,且毫无半点腥气。
只觉有千万鱼群直冲舌尖而来,在唇齿间翻涌冲撞。
咀嚼鱼面之时,更像是有鱼尾拂过舌尖,鲜活得宛若置身海底。
余小满将汤底都喝得干干净净,放下碗筷时,长舒一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暖流涌动,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太好吃了!”
守着锅灶的汉子挥舞了一下手里的汤匙,得意道:“那是当然!这鱼面可是一早就在码头集市上买的,可新鲜哩。”
不知为何,余小满觉得这些渔民对她的态度,和在山脚下时完全不一样了。
即使共处一洞之中,他们也完全没有防备心里。
像是,把她当做了自己人。
青子端着一口碗,坐在谷野身边。
她看向余小满,那双冷艳的狐狸眼尾端缀上绯红,为她填了丝许完全不同往日的慵懒和柔情。
“烧刀子,来一口吗?”
难怪刚刚谷野俯下身揉捏她后颈的时候,有一股浓郁的酒味。
烧刀子,酒如其名。
因为度数极高,入口如到吞咽烧红刀刃一般辛辣刺激而得名。
余小满谨记唐瑛的叮咛嘱咐,忙摇了摇头。
倒是一旁酒坛子旁的汉子已经满脸期待地举起了酒坛子,见余小满如此果断,又遗憾地放下了。
寻常度数浅到几乎没有的桂花米酒,都能把她喝断片。
余小满不敢想象这一口烧刀子下去,她会变成什么离谱的样子。
喝酒吃肉暂时是掺和不进去了,余小满在谷野的指引下,取了清水洗干净碗筷后,便坐在了宋灼身边的稻草上。
她刚刚叫得如此惨烈,竟也没能将宋灼唤醒。
即使是睡梦中,宋灼依旧死死紧蹙着眉,那长而密的睫毛时不时颤抖着,在眼下投出一片脆弱的阴影。
他的薄唇因为高烧而干裂,刀削般清瘦的脸颊染上了一层异样的、近乎妖冶的绯红。
宋灼的周身也有一股酒味。
他的衣裳被蛮横的拉扯开,白皙精瘦的胸膛上残留着尚未挥发干净的水痕。
余小满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他的额头,手背传来的是一阵令人心惊的滚烫。
“小丫头!”
火堆旁,一个酒糟鼻,鬓发散乱的消瘦渔民缓缓抬起头。他手里端着酒碗,从脸颊到脖子红成一片,连眼神都已经有些混沌不清了。
可看向余小满时,他的目光却是极其郑重的。
“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多陪陪他吧。”
48. 救命草药
“什么叫……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余小满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宋灼才二十二岁啊,他马上要结束三年丁忧,参加明年的秋闱了。
以他的才学,来日回到学堂,不说高中状元,只求一个金榜题名,绝不在话下。
更何况,余小满坚信唐瑛一定会查清楚葡萄园中那些阴暗的事情。
宋灼爹娘的死因也一定会查一个水落石出的。
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为什么突然之间,宋灼的时间就已经不多了?
余小满的眼眸中写满不可思议,她长睫颤抖着,缓缓抬起目光,像是攥住救命稻草一般,看向了那个说话的消瘦渔民。
“听说过心脉受损吗。”那渔民仰起头,挥舞了一下手中的酒碗,扬起的几滴澄透液体滴落进火堆里,顿时激起一片的火花。
“他在极短的时间里,遭遇到了难以承受的事情。实在是太苦太苦了,痛苦到身体承受不了,就这样了。”
余小满恍然大悟。
她只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自以为公正客观的去看待了宋灼“前途一片光明”的未来,可从未感同身受的为他考虑过。
过去的那些悲痛和日复一日的苦难,沉甸甸正压在青年的肩头,已经将他彻底压垮了!
余小满只觉得鼻尖一阵酸涩难耐,她颤抖着声音问:“那怎么办……还能有救吗?”
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
消瘦渔民低头喝酒,避开了她的目光。
余小满顿时心尖一沉,她猛地调转视线,看向一旁的人。
周围的沉默像不断堆积的苔藓,一层又一层地覆压下来,沉重、冰冷,带着默认的意味。
那些躲闪的、避开的眼神,和刻意压低的叹气声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同一个事实。
一个所有人都已接受,唯独余小满一人不肯相信的事实。
没有人说话,偌大的山洞里,只剩下崖壁上山泉水滴落的声音,混着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沉默汇成一片无形的、厚重的帷幕,划开了生死之间的界限。
余小满跪坐在宋灼身边,垂眸看向他。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宋灼身上,近乎贪婪地捕捉着胸膛每一次的起伏,她不敢眨眼,仿佛只要视线移开一瞬,那滚烫的气息就会彻底停息。
眼泪滴落在宋灼的胸膛上,余小满的肩膀轻微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间溢出。
难以言喻的绝望和悲伤在山洞中蔓延开来。
谷野长叹一口气,朝着火堆的另一边递去了眼色:“老扁,你再去看看。”
老扁虽爱喝酒,也已经抛弃了从医,在海上讨生活。
当他也是从小就正儿八经在医馆学习,这一身医术是实打实的真本事。
那叫老扁的消瘦渔民将手里的酒一口饮尽,醉醺醺地站起身,脚步踉跄地朝着宋灼走了过来。
他看起来醉得不清,但伸出搭在宋灼手腕上的手却十分的稳当。
余小满屏息凝神,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一双枯瘦黝黑的手上。
老扁眯着眼睛,时而蹙眉、时而惊觉一般又猛地睁开眼睛,良久才缓缓开口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救了。得用上好的灵芝或者老山参之类的大补药将他的这口气先吊住了,后续再以大量药物化解心脉淤血,后滋补温润,便可与常人无意。”
上好的灵芝和老山参?
所有人山上都是精简了行囊的,带上够这两三日吃喝的,也便没有什么空隙了。
渔民一个比一个的精壮,谁也没想起来说要带些药上来。
更可况,这不管是灵芝还是山参,都不是寻常药物。
这在市面上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存在。
老扁这话出口后,谷野便紧紧盯着余小满,生怕她说出什么“现在就要去山上采”这般失了智的胡话。
悬崖遇险的时候,余小满舍身去救宋灼,而宋灼却让余小满放开他。
这般诚挚的感情,在渔民们眼中,很自然将二人当作了伴侣。
二人年龄相仿,足以称得上是男才女貌。
余小满看着是柔弱了些,却是真性情的一个人。
老扁生怕她一个也想不开,做出荒唐事来,忙补充到:“不管是山参还是灵芝,都需要炮制后才能入药,何况也需要旁的药材用以辅佐激发药效的。别说现在是在山上了,就连跑遍临江县的药房,都不一定找得齐啊。”
如此一来,能做的,就只有等。
等飓风过去,等余大河和唐瑛来找到他们。
可这谈何容易,青子之前便说过,临江县往鬼哭滩的路已经被山洪堵塞了。
就算他们询问出来鬼哭滩的位置,飓风也足以阻拦住他们的救援。
可对现在的宋灼来说,他根本等不了那么久了。
昏昏沉沉的感觉又重新占据了大脑,余小满浑浑噩噩的道谢后,一声不吭地守着宋灼。
悲伤到一种极致的时候,反而并不想嚎啕大哭,余小满整个人都陷在了一种更深沉、更窒息的沉默中。
像是有巨大的石块压在胸口,碾碎了所有哭喊的冲动,只留下沉重到令人无法动弹的钝痛。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反复回荡的只有老扁离去时,那声沉重惋惜的叹气。
余小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描摹过宋灼那紧闭着的长睫,视线一寸一寸抚过他的眉眼,最终落在了干燥失血的薄唇上。
那些以往被理智规训着,不会去过多停留的细节,此时却牢牢锁住余小满的视线,拽着她的心一同浮沉。
宋灼就要死了……
余小满握住了宋灼的手,抵在了额头上。
她突然想起来初见时的那个傍晚,宋灼眼中倒映着的,披着晚霞自己。
还有那日,他们第一次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苹果猪排:宋灼拉着她的手腕,在葡萄藤架中狂奔。
他们分明相识不久,可细细回想,却有那么多的瞬间,在她心中荡漾起欢愉和惊喜。
本来等到事情都解决了之后,还想问问,宋灼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回京城的。
给宋灼寻个京城的书院,闲来无事之时,还可以来酒楼给她算算账。
若是来年真的金榜题名,酒楼还可以趁机搞个活动,好生庆祝一番。
长安比临江县更适合宋灼,他生得俊美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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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貌非凡,定是能在京城里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长安城的医疗资源也更好,宋灼未痊愈的手伤,和那受损的心脉,也都能去回春堂,找温柏大夫给他看看。
这一切幻想,是余小满亲手勾画的海市蜃楼,随着宋灼逐渐变得虚弱的呼吸而一点点坍塌。
这是余小满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恐惧,她浑身冰冷,紧紧握住了宋灼的手。
老扁说了,若是没有药,唯一的希望就是宋灼自己熬过来。
脑子里的念头逐渐乱了起来。
余小满甚至开始后悔了,要是她没来葡萄园就好了,宋灼就不会因为她,而被困在这大山之中了。
脑海中的念头越来越荒诞,她幻想着,若是温柏现在能出现在这山洞里就好了。
如果是温柏的话,一定能救下宋灼。
温柏……
余小满倏地睁开了眼睛。
她猛地松开了宋灼的手,朝着火堆旁跑去。
夜已经深了。
除去洞口守夜的渔民,其他人都已经昏昏沉沉的睡去。
火堆里的木柴也被抽了出来,仅剩下微弱的一点火光,映照在众人紧闭的眼皮上。
余小满艰难的挨个辨别着对她而言还有些陌生的面孔,在看见抱着酒坛子的老扁时,她心中一喜,忙伸手将他摇醒。
“怎么了?怎么了!”
老扁迷迷糊糊地摇着头,费劲地睁开眼。
“我有药!我有药的!”
老扁抬手用衣袖擦了一把脸,看清余小满那在昏暗环境中迸发着璀璨光亮的双眸,他心中顿时一沉。
这丫头,大概是真的疯了。
只见余小满在怀里掏了掏,从衣领中,拽出一个香囊。
那香囊玲珑小巧,绣着两片舒展的叶子,烛光之下,闪着莹莹光亮。
这香囊还是温柏那日赠予她的,只说了里面的草药是祖传的救命方子,但具体是什么,余小满也不知道。
香囊一直被她挂在腰上,但被扔到鬼哭滩后,因为担心赶海会弄湿了,便寻绳子给挂到脖颈上。
若非思绪已经飘到了京城,她还真没想起来这个香囊。
只是温柏并未与她说如何打开这个香囊。
余小满胡乱地揉捏着,急得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终于,不知道是扯到了哪个线头,香囊在掌心解体,细密的草药粉末摊散在掌心里。
因为研磨的太过于细碎,根本看不清楚是什么。
老扁心中一沉,他甚至有些不忍心告诉余小满,这些细碎的草药派不上用场。
可余小满全身心沉浸在寻到草药的欢喜之中,她小心翼翼将香囊中的草药全都倒出来、
于是,二人的视线全都聚集在了陷在草药碎渣中的一颗药丸上。
一颗包裹着金箔的圆润药丸。
这下轮到老扁双眼发亮了,他的视线死死锁在药丸上,但还是拿了干净帕子擦了手后,才小心翼翼捻起来。
在仔细阅读金箔上的文字后,他小心翼翼地掰开一点,甚至不用凑近,就已经能闻到那浓郁的香气。
老扁惊呼出声:“安宫牛黄丸!”
49. 丹炉烹药
余小满一点也不在乎这药叫什么,只急切问道:“能救命吗?”
“能!适用于热闭症!”
喜悦瞬间在脑海中炸开,滚烫的泪水便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
余小满抬手死死捂住嘴。可短促、尖锐的呜咽还是冲破了指缝,声音里饱含着极致的庆幸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尖锐痛楚。
这边的动静惊醒了不少人,裹着金箔的药丸在火光下璀璨夺目。顿时便吸引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凑热闹一般地围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不知从何而来、但看起来就很厉害的药丸。
老扁捏着药,并没有急着喂,而是先问道:“小丫头,我得先告诉你,这药放在外面可是价值千金,可遇不可求的,你真的要拿出来救人吗?”
不怪老扁谨慎,他之前之所以放弃行医,便是因为情急之下救人,抛开规矩,用了一支野山参。可救下人之后,却被病患追诉赔偿,为此散尽家财,险些入狱。
一个人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
感情再深厚又如何,他见过太多为了几两银子就反目成仇的例子了。
老扁看着余小满,他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手心沁出了汗。
“救!”余小满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药就是用来救人的,若我只是把它带在身上的话,价值千金也毫无意义。”
此话斩钉截铁,却让老扁猛松一口气。
他在为余小满的决心感到欣慰,那颗因为病患凉了的心,也可总算也感受到了一些慰藉。
若是他当时遇到的人也是这样的想法,那他或许也就不会被迫放弃从医了。
只是现在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老扁腾得站起身来,双目发亮道:“快快快,快把从倭寇那里缴来得炼丹炉拿出来!”
炼丹炉?
余小满有些疑惑,就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翻倒声。
很快的一个青铜铸就的三足圆鼎,被摆到了余小满的面前。
敦厚的炉身上环绕着八卦纹和云雷纹,三只虎足稳健地踏在地上。
老扁熟练地打开穹顶的炉盖,指挥着人去取热水。
“炼丹这事,听我师傅说,早四五十年前可流行了。只是当时严厉打压了一番,现在倒是消声灭迹,见的不多了。不知道东瀛人上哪学的,走到哪都带着这个炉子在炼丹。”
老扁嘟囔着,显然是对服用丹药这一行径感到十分的不屑。
“想不到还有用炼丹炉煮药的一天。”
他掏出一把锐利的匕首,先是在滚烫的开水浸了一会后,才拿出来擦拭干净。
“你放心啊,这丹炉是新的,倭寇们用过的我们是不要的。”见余小满已经看愣了声,一旁有渔民解释道:“这丹炉,兄弟们打算用来暖酒喝的。”
说话之间,不知是谁又往火堆里添了两把柴火,洞内顿时亮如白昼。
“这药价值千金,那小子太虚了,这药效又太猛,怕是遭不住的,得分几次来服用。”
老扁大概也是太久未曾捡起过老本行,难得这么多人屏息凝神地围着看他切药,一激动,话就多起来了。
用帕子擦拭了一部分金箔后,裸露出红棕色的药丸本体来。
“若是今晚服用完,不烧就没事了。”
老扁深吸一口气,众人的目光随着泛着冷光刀刃落下,又跟着那小半块的药丸,投入道沸腾的滚水中。
蒸汽升腾,转瞬之间,透明的水便就变了颜色。
一股难言的中药的苦涩味道也在山洞里蔓延翻涌开来。
在确定药已经完全溶解了之后,老扁寻来口碗来,甚至提着那其中一只虎足用力倒了倒,确定是一滴不落后,才将碗递给余小满。
“好了,拿去喂给他吧。”
余小满猛地挺直脊背,在衣摆上狠狠擦了擦手后,这才伸出双手捧过了碗。
围观的人群也立刻转移了阵地,围到了宋灼身边。
这价值千金的药他们也都是第一次见,究竟效果如何,众人都十分好奇。
老扁倒是没急着去看宋灼的情况,他小心翼翼将剩下的药裹着碎药渣装回到香囊里。
这些草药可以压住安宫牛黄丸的药味,也能锁住药效。
老扁思索了一下,归拢了一小撮,重新投入到了炼丹炉中。
“老扁老扁!”
有人鬼祟地凑上来,小声问道:“这剩下的,兑点热水能给我们喝吗?”
救命的药他们自然不能喝重病的人抢,但这洗锅水,虽然看着浅淡,但多少也是有药效的话。
不说价值千金,也值个几两银子,喝到就是赚到啊!
“去去!”
老扁烦躁地摆手:“是药三分毒!这药能把半死不活的人给生生吊口气回来,你想想你这小身板子遭得住不!回头补过头了,又得找我给你抓药吃。”
剩下的半颗药自然是不能给的旁人碰的,但这药渣碎,却是普通人也能喝的。
老扁一一辨别了一下,是温润滋补的药,药性温和,和牛黄安宫丸的药效是互补的。
若是服药之人喝了,牛黄安宫丸的吸收效果会更好。
旁人喝了,也能起个滋补的效果。
余小满拿着小勺子,她的动作细致,浑身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宋灼苍白的脸上,不愿意浪费一滴的药。
等到最后一勺药缓缓流淌入宋灼的口中后,余小满已经满头大汗,她猛松一口气,抬手擦了一把已经滚落到下巴上的汗。
“来来,喝口水。”
老扁递过来一碗水,余小满起身道谢后,一口饮尽。
入口是微微发涩的,但回味却是甘甜的,萦绕在舌尖。
“这草药你也能喝,滋补的,隔一段时间就给他喂一点,免得人烧干了。”
炼丹炉被端到了宋灼身边放着,一大炉清透的茶色药汤滚滚往上冒着热气。
余小满只看了一眼,便轻声道:“他喝不了那么多的,给他留上一点,剩下的大家分着喝了吧。”
渔民们都已经帮她很多了,别的无以为报,将这药汤分给大家,也算是眼下唯一能表示的一点微薄心意。
“小满丫头客气了!”
“多谢多谢!”
山洞里欢呼声和道谢声此起彼伏,虽说不是秘方神药,但能和神药放在一起,又会差到哪里去?
众人欢喜地去寻自己的碗,可大多数的碗底上还残留着烧刀子的痕迹,便又争先恐后地去冲洗一番,排着队找老扁领药去了。
一张张黝黑的脸上,笑容都几乎咧到耳根,仿佛捧着的不是苦涩的汤药,而是琼浆玉液一般。
先领到药的人迫不及待,完全等不及药凉的这一会,直接就凑到碗边就哧溜吸了一大口,被烫得直抽气,也生生咽下了。五官都皱在一起,却还是满足地哈出一口带着药味的热气。
氛围顿时轻松了下来,不同于之前的沉默,这比之前喝烧刀子的时候还要欢快热闹。
余小满伸手,动作轻柔地替宋灼见散乱的并发规整到耳后。
药喂入宋灼嘴里后,她那一颗飘摇的心才缓缓地落了下去。
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又将人一把拽了回来,这惊魂未定的后劲慢慢攀附上来,侵占了全身,余小满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眼前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起来。
肩膀被人拍了拍,谷野单手端着碗,朝着她道:“你去歇息着吧,我们来给你守着!”
余小满是实打实的信任谷野的,她也没客气,点点头后,便就往一旁的干草堆走去。
她几乎是一躺下,便就失去了意识。
再次回神的时候,耳边是一阵嘈杂的喧闹声。
余小满挣扎了好一会,才艰难地抬起眼皮。
但似乎无人在意她,所有人都围在宋灼的临时床榻前,你一言我一语的,一声赛过一声高昂。
余小满蹙眉听了一会,才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在说那颗牛黄安宫丸。
他们将这颗药描述的宛若神迹一般,说得那叫一个神乎其神。
不知道是谁看见了已经支起身的余小满,远远就朝着她吆喝了一声。
“小丫头!宋灼醒了!”
宋灼醒了?
余小满忙起身,快步走去。
她第一反应便是伸手去探宋灼的额头,感受到手背传来那并不再灼热的温度后,余小满猛松一口气,视线稍稍下移,便猝不及防落进了深潭一般的眼眸之中。
高烧让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却依旧清澈,视线交汇的一瞬,水光便翻涌而上。
宋灼在看见她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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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先上扬了一下嘴角。他的嘴唇已经有了些血色,轻轻张了张,没有能发出声音,余小满却依旧看清楚了他要说的话。
多谢。
“这小子倒也是命够硬的,天不亮就退热了。刚吃了点东西之后,又把剩下的半颗药给吃了,暂时是没事了。”
老扁端着碗,边摇晃边碗嘴边送,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高人姿态,也不知道碗里面装的是烧刀子还是药茶。
“不过这时紧急情况下吊住了命,飓风过去之后,一定要尽快的找厉害的大夫给他把脉开方子,及时滋补上,要不然这命保下来了,也是会留病根的。”
余小满点头应下,她抬头,朝着洞外看去。
外面漆黑一片,大雨瓢泼落下,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
算算时间,应当正是飓风行至山脊,最为严重的时候。
余小满的脸上终于是放松了下来,浮现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我哥哥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你有哥哥啊。”谷野仰着头,喃喃了两遍余小满的名字,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冷不丁地发问:“你哥叫余大河?”
余小满的手里刚被青子塞了两个窝头,她饿极了,两口下去塞得脸颊鼓鼓的,只能用力地点点头。
费力咽下后,余小满惊呼:“野姐认识我哥?!”
不等谷野回答,一旁的渔民们便已经抢着开口。
“余大河的话,我们都认识哩。”
“就是就是,我就说小丫头怎么看起来有些面熟,原来是大河的妹妹啊,怪不得亲切!”
“呵,当时不是你还说人是拖油瓶来着?”
“原来你是他妹妹啊。”谷野轻笑着,看向余小满时,眼中多了一份亲昵:“这炼丹炉子是倭寇据点搜刮来的,当时和倭寇焦灼着的,就是余大河的商队。他们已经交手多次了,我们帮了一把,联手端了这个窝点。”
原来如此,所以余大河之前那么久不见踪影,是和倭寇纠缠上了啊。
一旁的渔民嘻嘻笑道:“大河兄弟走的可急了呢,他说他妹子等他久了,得快点走,要不然妹子要不高兴了。”
“就是啊,早知道他该跟着我们一块走嘞。”
想来余大河和他们相处的一定和好,每个人提起余大河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笑的。
这叫余小满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亲哥,又平生起了一份期待来。
大概是为了亲眼见证牛黄安宫丸的药效,众人一有空,起身便就往宋灼身边晃悠一圈。
以至于余小满想要在一旁照顾一会宋灼,也没找到什么机会。
……
雨势是在上山的第三天逐渐见小的。
余小满的作息也可算回归正常,清早起来的时候,还出门转悠了一圈。
轻薄的云在青黛色的山脊之间悠然飘荡,好似一张水墨画一般。空气之中饱含着草木清爽的水汽,深吸一口,只叫人觉得神清气爽。
只是谷野说了,雨虽停了,但被雨水冲散的泥石却还是随时会落下,得再等上一等。
余小满吃过饭后,拉着青子在外面转悠消食。
就在她犹豫着要怎么劝青子随她一块去葡萄园的时候,青子目光一凛,扭头看向了山脚的方向。
“有人来了!”
站在山巅的凉风中向下俯瞰。暴雨将整片山林冲刷成了得近乎发黑的冷翡翠。
就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绿之间,一点明亮的暖光率先刺破沉寂,逐渐变得越来越多,串联成看不到尽头的一长串光点。
像是天上坠落而下的,尚未完全熄灭的星辰碎屑,正艰难地在林隙间摸索前行。
青子有些震惊,她侧过头问:“那是你哥吗?”
余小满往前小跑了几步,双手归拢在嘴边,朝着那火光的方向,撤开嗓子大声喊道。
“余大河!”
山谷将她的呼唤拉长,又从四面八方抛掷回来。如此重复,迭荡的音节叠加在一起,逐渐散在更深处浓密的林涛与风声里。
余小满有些紧张地抿住嘴唇,这份即将到来得沉寂扼住了她的咽喉,只觉得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但紧接着,一道清晰而急切的声音,像利剑般刺破了层层叠荡的余音,精准地传了上来。
“诶————”
50. 兄妹相见
兄妹相见这件事情,虽说余小满已经酝酿准备了足足两个月之久,但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她心中依旧是十分的忐忑。
余小满在得了那一声回复后,早早就蹲在了下山的小道旁等着了,谁来劝都没挪动过位置。
可真的看见那高挑挺拔的身影的时候,却心生出了一丝怯意。
不知为何,只一眼,余小满便就确定了,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那个肩宽背阔的男人就是余大河。
他的步伐极沉且稳,踏在松动的碎石上亦不见半分虚浮,胸膛因急促呼吸而剧烈起伏。
虽稳健,但也焦急。
他们兄妹二人有着一双极为相似的圆眸。
可余大河的眉骨鼻梁却高挺如同山岩斧劈刀削而成。剑眉浓黑,斜飞入鬓,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散的沉稳与果决。
余大河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锁住余小满,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焦灼和狂喜。
四目相对,余小满忐忑地搓着手。
一声“哥哥”还没有喊出口,便就被拽入了一个极其温暖的怀抱之中。
余大河坚实的手臂紧紧箍住了她的身子,动作近乎粗鲁。似是唯有这样切实的触感,才能真实的确认余小满的存在一般。
余大河的下颌紧紧抵着她的鬓发,粗重的呼吸就滚烫的落在耳边。
粗粝的掌心轻抚着她单薄的脊背,动作轻柔地像是在安慰受惊了的孩子一般。
他的心跳如战鼓擂动,沉重又急促,透过紧密相贴的身躯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诉说着一路的焦灼与此刻失而复得的巨大激荡。
余大河用尽全身力气,在这一瞬,将她牢牢护在那方寸怀抱之间,隔绝了所有风雨。
所有担忧、后怕和喜悦最终凝聚成了最原始的,也最直接的情感,通过微微颤抖着的身躯,毫无保留的传递给了余小满。
不知为何,余小满的鼻尖泛起一阵酸意,心中所有的忐忑和不安尽数消散。
这是她一母同胞,流着同样血液的哥哥。
即使记不清从前的事情,但身体本能的信任和依赖,足以证明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多么的深厚。
“小满,小满……”
余大河一声又一声喃喃着她的名字,良久才缓缓松开手臂。
只是那目光完全黏在了余小满的身上,不肯挪开一瞬。
天知道他听到余小满被绑走的消息时,整个人都失去理智、近乎疯魔了。
这是他从小捧在手里,看着长大的妹妹啊!
年少没有他没有能保护好余小满,让她经历了太多不好的事情,以至于此后的许多年,她都活在了那规矩条款的束缚之中。
余大河因此一直心存愧疚。
好不容易唐瑛在信中说余小满想开了,竟又在他的葡萄园里遭遇了这档子事情。
若真是发生无法挽回的后果,余大河怕是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了。
感受到面前兄长那翻涌而上的后怕和紧张,余小满忙伸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轻声唤道:“哥,我没事!好着呢。”
这一声“哥”,惹得余大河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余小满多少年没有这么喊过他了!!
自从长大以后,从来都只有规规矩矩喊一声“兄长”,好似他们之间极为陌生一般。
每每这个时候,余大河都恨不得手刃了那几个年幼时给余小满开蒙的所谓的“先生”。
他宁可余小满是个没规矩的蛮横性子,也不愿她被条条框框束缚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好在上天垂怜!小满她,终于是想开了!!!
若不是妹妹已经长大了,他都恨不得把她抱起来转上两圈,再立刻飞奔回京城给娘磕个头!
“小满!”
余大河身后,一道纤长的身影一晃而过。
余小满顿时将余大河抛在了脑后,如同乳燕归巢一般,一头扎进唐瑛的怀里。
“我可想你了姐!你找着我塞在香料袋子里的账本没啊!我这几天可真的是经历了好多事情啊!”
余小满从来到这个朝代后,就没有和唐瑛分开过,这一别几日,她有太多的话想要和唐瑛说了。
“找着了,这账本可是立了大功。”
唐瑛满眼怜爱地抚摸着余小满的脑袋,那一颗浮沉的心,也终于是在看见活蹦乱跳的人后,安定了下来。
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他们二人只来得及确保余小满安然无恙。
蜂拥上来的渔民们争前恐后和余大河寒暄着。
而唐瑛和范阳节度使林淮,正在商量着要如何赶在天彻底黑透之前回到临江县。
这个时候,余小满反而没有事干了。
她拉着青子站在一旁,看着来来回回忙碌穿行的人,小声发出邀请:“你随我一同回去吧!”
刚刚余大河和唐瑛抱住她的时候,青子就站在一旁。
余小满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眼中的艳羡和落寞。
如果可以,她希望青子能离开鬼哭滩,离开那个了无生机的荒村。
她实在是太孤独了。
在山洞里,余小满曾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渔民们感叹过。
说青子实在是太善良,那些被扔到鬼哭滩的人,哪怕是对青子恶语相向,青子依旧给他们做饭吃。
他们开玩笑说,青子做这些,就只是为了听听有人讲话的声音,哪怕是不堪入耳的话也好。
要不然在这荒村,一年到头都没有人能说上话的。
可余小满清楚记得,青子那个时候就端着烧刀子坐在一旁,只微微笑着,并没有反驳。
她还很年轻,不应该被那些过往束缚住。
可面对余小满的提议,青子没有应答,她低垂着眼眸,只盯着沾了泥泞的鞋尖看。
余小满也没有催促,她很清楚,要走出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要考虑的实在是太多了。绝不是立刻能思索给出答案的。
她只能暂时先提出这个建议,究竟能不能行,还得看青子的意愿。
起码,她一会是肯定没法回鬼哭滩,是要跟着他们一块儿走的。
暴雨过后,荒村会被海水淹没。
这也是为什么荒村院子里的废弃渔网上,会团簇着盐结晶。
那边,唐瑛和林淮有条不紊的指挥着人依次下山。
忙中偷闲,他们二人朝着余小满走过来。
林淮的目光先是在余小满身上停留了,而后转向了青子。
“是青子?”林淮微微笑道:“我叫林淮,林谦之是我的叔父,我们当年见过的。”
当年在鬼哭滩赶走倭寇的时候,林淮也在场。
所以在葡萄园中审讯曹萍,得知余小满被丢到鬼哭滩的时候,即使没有询问出具体路线,林淮便已经起身准备带兵前往营救了。
他记得去鬼哭滩的路。
也是他在余大河几乎发疯,要顶着飓风去翻山的时候,告诉余大河,青子还住在鬼哭滩,这才成功的拦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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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子指着身后绵延的青山,问道:“那两座山上的路,不是被堵住很多年了吗?你们是怎么这么快刚过来的。”
“我们把瘀堵都清通了。”
那可是他手下的精兵连着余大河手下的精锐一起行动,效率自是奇高的。
林淮笑着道:“现在去鬼哭滩,不用走那隐蔽的崎岖小路,可快多了。”
青子怔了一瞬,没再说话了。
“你得跟我们回县城,曹萍和县令他们做的事情,已经交代的七七八八了,你是知情人,得需要跟我去县衙一趟做人证、写个口供。”
严格算起来,青子是曹萍的下线,是他们和东瀛人交易的其中一环。
余小满当即一个迈步将青子护在身后,看向林淮的目光多了几分谨慎。
她极其郑重地强调着:“她救了我,也救了很多人。”
林淮自是不会去得罪这位身份尊贵,但完全还不自知的主子,他微微笑着,一副极好说话的样子。
“自然自然,只是请青子姑娘去了解一下具体情况的,不是押送犯人。”
如此,余小满便放下心来了。
回程的路虽依旧难走,但一路上,唐瑛和余大河将她不在葡萄园时发生的事情,简单的说了一下。
他们是以完全暴力的手段,将所有不安分的人镇压住了。
临江县的现在暂时由关越山代管,因为县令也牵扯进了这一连串的事情中,现在关押在牢房了。
葡萄园的账牵扯出来的人和事情比想象中还要多,顺着这会这条脉络还有得查。
但这和余小满都没什么关系了。
……
山口处一片灯火通明,马车早已等候在此,只等着一行人出山。
天色已晚,众人要不在山洞里窝了三天,要不就是翻山越岭,早已精疲力尽。
大家都需要整顿休息一下。
马车便就略过葡萄园,直接去了临江县县城去了。
宋灼被直接送去了医馆、青子要去县衙,马车有序的在路口处分道扬镳。
有唐瑛和余大河在身边,余小满便就安心躺平了。
此行鬼哭滩,也不算是毫无收获,起码尝到了新鲜的食物、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
谷野一行也住在同一个客栈,便就拼凑一起,热热闹闹的用了饭。
余小满吃饱喝足,舒舒服服地洗漱了一番后,便就躺在了床榻上。
她在盘算着回京城的时候,要带些什么。
紫菜和海带,得收购一波的,眼看天气凉了,煮个汤定是极其受欢迎的。
还有干鲍和各种晒干的贝类,在青子那尝过,都是鲜美且易于储存的。
等到处理完葡萄之后,还要把宋灼拐去京城,送去书院,备战科举。
青子要是只是留在葡萄园做管事也有些浪费了,要是能把她也拐去京城就好了。
到时候酒楼开张迎客,她和唐瑛不一定忙得过来,能多个信得过得人就再好不过了。
等等……
葡萄!!!
余小满倏得瞪大了眼睛,腾得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飓风带来的那么大的风雨,那些熟了七八成的葡萄,怎么可能遭得住!
怕全都烂在地里了!!!
她越想越觉得心惊,不管不顾今日连翻了两座山的疲倦身子,掀开被子披上衣裳,头也不回地朝着余大河的屋子跑去。
这“今岁葡萄园收益”,不会最后就变成一张大饼了吧!!!
51. 酿葡萄酒
"那个叫藤原清的东瀛人,把自己撇的很干净,这倒反而有问题。我们暗中潜入,在他的行囊里发现了数量不多的丹药。"
余大河听着手下人说着,只撑着下巴,面无表情的把玩着折扇的扇骨。
一旁的唐瑛抬手给余大河的杯中添了茶水,轻声道:“那倭寇的据点应当也是和他有关系的,已经派人去查了。”
“可炼丹炉和丹药的数量,是不是有些太多了?我们早几年端的倭寇据点,也没有那么大的量啊。”
“难不成,是想仿照几十年前的,用丹药蚕食沿海百姓?”
“这个危害也太大了,若是真叫他们得逞了,可就麻烦了。”
你一言我一句的,几人便就争辩开来了。
唐瑛面露忧色,她垂眸看向一言不发的余大河,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壶柄。
没有人比余大河更明白丹药的危害。
丹药配方杂且乱,除了炼制者本人,谁也不知道里面添加了什么。
一旦沉迷其中,完全就会像是变了一个人。闹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藤原清这样的东瀛商人,若是表面前来贸易,私底下搞些小动作,是很难让人注意到的。
实在是防不胜防。
打断这一场激烈争辩的,是两声清脆的叩门声。
“哥,你在吗?”
小满的声音!
余大河松开手里的折扇,倏得抬起头来,迅速给手下那些两眼茫然的汉子们使了个眼色。
唐瑛则胡乱将桌上的宣纸归拢,一把就扔进了床榻里。
余大河眼疾手快,接住了飞散的几张,掀起被子将其盖住。
做完这些,门也被推开了。
看着门口的纤细身影,余大河脸上瞬间泛起笑意。
“怎么了小满?”
余小满本已经酝酿好了情绪,说什么都要从余大河那里把这笔钱要到手。
可一看见屋内那么多人,那要脱口而出的话拐个弯,又不得不咽回去了。
“你在谈事啊,那我一会再来寻你吧!”
余大河忙道:“谈好了,已经谈好了!”
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他追在余小满身后问东问西。这丫头难得自己主动来找他,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今天也得给她让道。
余大河的手下也极其有眼力见,边往外走边招呼余小满进去。
“诶!确实是谈完了!”
“我们先回了啊大河哥!”
“小满妹子快进去啊。”
不等余小满反应,众人已经连推带拉地将她推搡进屋里了,甚至还贴心地合上了门。
唐瑛从一旁取了新的茶盏,给余小满倒了半盏温水。
余大河将洗净的葡萄端到了余小满面前:“什么事这么急啊,也不多歇一会。”
“葡萄!”余小满这会那还顾得上吃喝,她急切地开口:“这么大的风雨,葡萄是不是都烂在地里了啊!”
谁能想到她历经磨难、死而逃生后,连觉都顾不上睡,就开始询问葡萄的事情了。
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余小满在做买卖的这件事上竟如此有上进心。
余大河面露惊喜之色,扭头看了一眼唐瑛。
唐瑛笑道:“葡萄好着呢,全都采收下来了!”
为了这事,唐瑛还和余大河吵了一架。
得知余小满身在鬼哭滩的时候,墨云已经黑沉沉压在山头了。
在余大河眼中,他的妹妹手无缚鸡之力,能拿着铲子下锅炸个黄豆,都已经是她站在灶台前能力的极限了。真流落到荒滩上,是会饿死的!
他哪还顾的上风雨有多大,翻身上马就要往山里冲去。
光是林淮拽住马绳,再三保证余小满在鬼哭滩饿不死,又和唐瑛联手后,才摁住了余大河。
“殿下!小满如今的性子和您一模一样!若您在这个时候,最希望自己的亲人去冒着生命进山寻人,还是更希望他趁着雨落下之前,去将葡萄摘了,减少损失。”
唐瑛的这句话,让余大河慢慢冷静下来了。
他虽心中对余小满到底变成什么样子没有底,但出于对唐瑛的信任,他当即便就命手下的人,和林淮带来的精锐骑兵一起,赶在风雨到来前,将葡萄园那已经成熟的葡萄尽数采收了。
如今看来,唐瑛确实很了解余小满。
可听闻这个消息,余小满脸上并没有舒展丝毫,反而变得更加凝重了:“可葡萄都已经熟透了吧!”
她可记得,飓风来之前的那几日,太阳是又大又烈,晒得人都睁不开眼。
如此暴晒之后的葡萄会很甜,但同样的,汁水充盈的代价,是葡萄变得脆弱。
全熟的葡萄就只能在附近卖了,根本没办法承受太久的颠簸。
而很显然,周边村镇的人,是吃不下这么多葡萄的。
“你尝尝。”余大河倒是一点也不急,只将装着盘子的葡萄往余小满面前推去。
事已至此,还是先尝尝熟透葡萄的味道吧。
葡萄紫到发黑,是葡萄园里最常见的那个品种。颗颗饱满,团簇成一球。
余小满揪起离她最近的一颗,也不剥皮,就直接往嘴里送去。
表皮微涩,裹住了肥厚多汁的果肉。清甜微酸的汁水随着咀嚼的动作迸发在唇齿之间,甚至比想象中还要甜上几分。细细品来,还带着几分馥郁的花香。
微涩果皮很好的化解了这一份甜过头的腻,只留下满口生津的清爽与悠长的果味回甘。
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味道竟如此丰富。
余小满腾得一下站起身来,眸中闪着亮光。
“我知道了!这葡萄,我们不卖了!”
——
次日一早,余小满和谷野一行,一块回了葡萄园。
山中的短短几日相处,余小满对谷野的能力是十分的佩服。
眼下正是缺人手的时候。葡萄园的农户,就没几个清白的,几乎被端了个干净,全在县衙牢里蹲着了。
余小满在这县城也是人生地不熟,把能动用上的人脉都用上了。
她甚至盯上了林淮带过来的骑兵。
他们在帮忙摘完葡萄之后,没有回幽州。因为林淮插手了这个案件,之后还需要去追查沿海其余的倭寇窝点,他们得随时待命。
他们中的大部分,除了跟在林淮身边的几人,都暂时还驻扎在葡萄园中。
余小满便就试探地询问了林淮,能否把人手借给她做点农活。
本也没报什么希望,只是没想到林淮竟十分果断的就同意了。每日抽调二十余人,交由余小满调遣。
如此一来,加上了渔民们,人手倒是够了。
余大河慢上余小满半刻才到葡萄园。
他身后,马车满满当当的,装满了硕大的陶瓮、瓦罐。
这些陶器形状各异、颜色不同,显然不是出自一家商铺。
是余大河的商队一早去县城各处收购来的。
院子前,临时搭建起了草棚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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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挡雨,最初是为了林淮手下的士兵扎营,后来用来储存了放不下的葡萄,此时刚好用作场地。
“今日,就劳烦各位了!”
余小满指挥着众人将陶罐搬运下来,提起一串葡萄,开始解说指挥了起来。
“酿造葡萄酒的第一步,便是先处理葡萄。”
酿酒之时,往往是需要加入酒曲的,但余小满昨夜思考了一下,决定采用不用酒曲的自然发酵法。酒味会更加的纯粹,也将更好的保留葡萄的香气。
葡萄的数量实在太大,加上抢收的时候,动作并不细致,耗损也不少。
得一一将破损或者发烂的葡萄摘下,而后再进行下一步。
为了保证所有人进度一致,余小满安排人手的时候,搭建了一个简陋流水线。
一起将容器冲洗擦净后,由士兵们去分拣葡萄,剩下的人则一人分到一个罐子,将精选出来的葡萄徒手捏碎,投入其中。
为的是释放出葡萄皮中的天然酵母,还有那份独特的香味和果肉果汁混合,酿出来的葡萄酒将会产生特别的香味。葡萄籽也不能丢弃,这也是发酵中重要的一部分。
葡萄酒的颜色,大多也来自于表皮中的色素。
这一批的葡萄颜色深沉发黑,想来成品酒的颜色也定是极其好看的。
捏碎的葡萄只能装七成满,要不然后续发酵的时候容易溢出。
之后便用唐瑛提前裁剪好的纱布遮盖住瓮口,等待发酵了。
至于发酵的地点,余小满已经挑选好了。
就选在了曹萍家。
其他人罪名或轻或重,大多数都只是帮凶,哪怕关押上几年,也都还可能会出来。
但曹萍不一样,他的家都已经叫衙役抄查过一轮了,只怕也是没机会出来了。
刚好他家还大呢,用来做发酵的场地,再合适不过了。
等到发酵上几日后,再压榨一轮,过滤出残渣,便可澄清储藏。
这些步骤并不难,不管是渔民们还是士兵,行动力都极强。
余小满只演示了一遍,强调了触碰葡萄前一定要净手后,这简陋流水线,便就动起来了。
余大河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嘴角含着笑,看余小满神色认真的指挥着众人,眼中的得意和骄傲,都快满溢出来了。
“你怎么想到的用葡萄酿酒?”
他也不问余小满从哪学来的酿酒技术,只是连声称赞。
余小满长舒一口气:“将葡萄低价卖了,实在有些不甘心。不如试一试酿酒,虽然也不知道能不能行。但葡萄酒价高,若是能成,是能赚不少的。”
到底是用的古法来酿酒,余小满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
余大河十分欣赏对余小满这份迎着风险而上的决绝和胆量,当即便连声应道:“能成,这准能成啊!”
看着眼前忙得火热的众人,余小满是一点也闲不下来,她撸起袖子就准备加入进挑拣葡萄的队伍中。
她转头瞪了一眼余大河:“你也别闲着啊!”
余大河摊摊手,笑着拒绝了余小满的“邀请”。
“我得去县城请个厨娘,给大家伙做饭吧!”
“用不着!我能做!”
瞧瞧这孩子,真是太要强了。
那只能炸黄豆的技术,怎么能做出够这么多人吃的饭来。
余大河揉了揉余小满的脑袋,也不与她争辩。
“那我也得去接两个人,你放心,绝不偷跑!他们可是期待了很久要跟你见面呢!”
52. 葱烧大排
余大河虽是一如既往的靠不住,但起码他离开之前,给余小满留下了足够的银子。
起码在葡萄酒酿成之前,这么多人的吃喝问题,是不愁了。
第一顿饭,总该丰盛些的。
尤其是谷野一行,刚从山上脱困,甚至没多说休息几日,便就来葡萄园帮忙了。
余小满实在是心中有愧,系上围裙、站在厨房的时候,也就格外的有斗志。
本想买几只鸡来炖煮了,但杀鸡拔毛实在是耗时,余小满便先和隔壁村子的农户先预定了六只鸡,明日再来取。
今日便就先处理已经买回来的猪肉。
厨房还是那个厨房,案板上躺着的,是被片好的粉嫩猪排,如此熟悉的画面,空气中似乎隐隐约约飘散起了一股苹果的味道。
余小满轻啧一声,不免又想起炖煮了苹果猪排的那日。
这份回忆实在是不够美好,她抱着手转悠了一圈,最后从菜篮子里抓出来一把鲜绿油量的葱。
今日还是吃葱烧大排吧!
处理猪排是个技术活,需要用刀背反复拍打猪排,将筋膜给切断了,后面经过炖煮后才会有筷子一夹就断的酥嫩效果。
厨房里噼里啪啦的响起一阵敲猪排的声音,进来喝水的谷野只看上一眼就挪不动脚步了。
这种活计,比起捏碎葡萄扔进缸里更让她喜欢。
有个帮厨便就方便不少,余小满直接被解放出来,开始先给干活的众人准备茶饮。
葡萄香片茶兑上一勺蜂蜜,几乎是一端出去,马上就抱着个空罐子回来了。
原本渔民、农户和将士们三方虽一同做着活,却泾渭分明,十分有距离感。
有葡萄香片茶稍做调剂,原本陌生紧绷着的氛围,也是逐渐熟悉了起来。
余小满一边调制甜水,一边煎炸腌好的猪排,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
煎好的猪排都堆成了一座小山,余小满一口作气,起锅烧油,用葱段铺底。待到煎出葱香后,才将煎的两面金黄的猪排放入,倒入秘制的酱汁后,香味顺着烟雾瞬间便就升腾,顺着锅边往上窜。
余小满眼疾手快,在油汁飞溅出来之前,盖上了锅盖。
她长舒一口气,剩下的蒜炒缸豆和冬瓜蛤蜊汤,等猪排快要出锅前下锅就行了。
“小满啊,你去歇着吧,剩下的菜我来。”
一个妇人擦着手进来,朝着余小满笑着。
这是前农庄管账的老孙的儿媳妇王秀英,也是农庄里一直不愿与曹萍为伍的少数几人。
她的女儿身患重病却被曹萍迫害,无法出门寻医。
林淮镇压这个葡萄园的时候,也是第一时间就联手关越山,将孙家的小女儿送去沧州的大医馆。
王秀英因为身子弱,并没有跟过去。
在她眼中,余小满是他们全家的救命恩人,若非唐瑛拦着,她今日定是要给余小满磕两个头的。
猪排里加了些许的黑胡椒增添香味,剩下的两个菜中规中矩,并没有任何创新的地方。
余小满的身子到底是还有些疲倦,光是处理一个葱烧大排便已经满头大汗。她也便不与王秀英客气。连声道谢后,脚步轻快地去看葡萄酒的酿造进展了。
这一上午的效率还是非常高的,唐瑛已经拉着板车,将已经封口好的陶罐往曹萍家运输去了。
负责用纱布扎口的是老扁,因为葡萄在发酵过程中,果皮果肉会上浮,形成一层“酒冒”。
这个时候需要人工的用棒槌,将"酒冒"摁回到汁液中。
这个过程称作“汲”。
渔民之中,老扁是最好饮酒的。
听余小满解说这个步骤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包揽过了这个活。
并信誓旦旦向余小满保证,凭借他多年且大量饮酒的经验,一定会第一时间就发现葡萄有没有发酵成功,并报告给余小满的。
老扁虽看起来成日端着酒碗,不太靠谱的样子,但因为山上他的诊断,救下了宋灼一命。
在余小满眼中,老扁还是很靠得住的,便也就将这个活交给他了。
“小丫头炖了什么啊,怎么这么香!”
老扁一看见余小满,便就两眼发亮地凑了上来。
而身边坐的板正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都是林淮手下的兵。他们虽手上动作不停,但也纷纷朝着余小满看过来。
实在是太香了,厨房的木门大敞着,时不时传来“刺啦”的声响。
香味更是一阵赛过一阵的浓郁,勾得人无心干手上的活,只恨不得冲进厨房里掀开锅盖好好看看,锅里炖着的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葱烧大排。”余小满笑着,朗声道:“我忙活一上午了,绝对够吃!”
有她这句话,众人的心顿时安了下来。
光是肉管够,就足够让人兴奋了,更何况这光是闻着就这么香的肉,不敢想象得有多好吃。一想到这个,众人干活也有劲了,手上的动作都快上了几分。
一片火热之中,余小满蹲在地上,凑近陶罐往里看去。
葡萄的清香萦绕在鼻尖,看似胡乱糟糟,葡萄皮和半透明的果肉浮浮沉沉,味道甜得几乎发腻,像是一缸即将要被丢弃掉的泔水。
但就是这般不起眼的一缸葡萄碎,几日之后便就会酝酿出全新的味道来。
一想到这个过程,余小满只觉得兴奋到浑身紧绷,甚至止不住地颤栗了起来。
发酵技术,实在是太神奇又美妙了!
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葡萄酒大业”之中,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田垄上,马车缓缓停下。
“小满!”
余大河刚下马车,便就看见余小满蹲在陶罐旁傻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一声吆喝,似乎也没将她唤回神来。
余大河一挑眉,转身就从马车上抱了什么东西下来,看起来沉甸甸的,坏笑着往余小满怀里塞去。
余小满下意识伸手就去接,等她把这一团裹在素色锦缎里的东西结结实实抱住时,才是真的回过神来。
怀里的东西动了动,从轻薄的蚕丝衾裯中探出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脑袋上一左一右、一高一低的,扎着两个圆滚的发髻。
粉嫩玉琢的小孩眨着水灵灵的一双圆眸,直直和余小满对视上了。
余小满倒吸一口冷气,惊呼出声:“啊?!!”
哪来的孩子啊!!!
余小满扛过大米、抱过猪肉,却就是没抱过这么大的孩子。
她顿时觉得手里的小孩烫手了起来,生怕自己端不住,抱着孩子的手里添了几分力,顺带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余大河。
谁曾想,余大河完全不理会她的求助,他的嘴角根本压不下来,完全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在余小满错愕的目光中,余大河又转身探向马车里。
像是变戏法似的,就又抱了一个孩子出来!!!!
那孩子明显没睡醒,鬓发散乱,肉乎乎的小脸大概是不知道压着哪了,睡得半边通红。
余小满瞳孔地震,她瞪着满脸炫耀的余大河,脱口而出:“你上哪偷孩子去了!”
还怪会偷哩,一男一女,凑了个好字!
“什么偷孩子!这可是我自己的孩子。”
余大河只用一只手就稳稳抱住了那个七扭八歪的孩子,他又朝着余小满怀里的小姑娘伸出手,可谁知惨遭拒绝。
“不要!”小孩的声音稚嫩,咬字有些含糊不清,十分可爱。
余小满脸上不由自主的扬起笑来,可下一秒,她伸出稚嫩的一双小手,直接抱住了余小满的脖颈。
“漂亮姨姨~”
声音软软的,听得余小满浑身一酥,都快化了。
余大河纠正道:“小麦!要叫小姑姑!”
“小姑姑!”
小孩子表达喜欢的方式很简单直白,喜欢一个人就是就是要挨着她,用亲密的肢体接触来传递情感。
那肥嘟嘟的小脸蛋贴了过来,柔软稚嫩的,还散着一股清淡的乳香味,余小满脸上的笑根本一点也压不下来。
她刚才还想要把孩子递还回去,现在却直接一个错身,拒绝了余大河伸过来的手。
这孩子定是余大河偷来的,没收归她了!!!
……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就是与生俱来的。
就像这个孩子,只第一个照面,就完全黏在了余小满的身上。
余大河不声不响抱来的这对龙凤胎,哥哥叫大米,妹妹叫小麦。
这名字随意到像是随口取出来的,不仅余小满沉默了,就连一旁抱着木桶经过的唐瑛都愣了一下。
小麦很黏余小满,就连吃饭的时候非得要挨着余小满坐。
两个人的身子贴在一起,亲密无间。
在吃到那一口被夹碎了的葱烧大排之后,小麦更是两眼发光,拍着手一脸崇拜地盯着余小满。
惹得一旁的生父余大河都开始有些吃味了。
“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也不和家里说一声。”余小满好不容易喂饱孩子,迫不及待拿起桌上的窝头,脸上写满了好奇:“嫂子怎么不跟着一起来,嫂子是哪里人,多大年纪了?”
余大河轻叹一口气:“你嫂子家里不知道我俩有孩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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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满嘴里的汤差点喷了出来,她满脸错愕地盯着余大河,却没有从他那张脸上看到任何玩笑的意思。
顿时她也立刻收敛笑意,严肃了起来。
当今的世道,虽对女子并不严苛,在外经商的女子也不在少数。
但婚嫁生子毕竟不是小事,虽说他们的爹娘都已经不在了,可怎么能叫余大河都偷摸把这大事都给办了!
嫂子没名没分的带着两个孩子,这日子过得得多艰难啊!再宽容,也并不平等。光是流言蜚语,就能逼死一个人的!
余小满本以为自己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已经很不着调了。
如今见了余大河,才明白关公面前耍大刀是个什么意思。
她性子急,说着就要动手逼问余大河到底怎么回事了。
余大河立刻举起双手交代道:“好了好了,是你嫂子家中有事,急着回去了一趟。我出行前,把孩子放在了师父那里照看,刚好师父来沧州办事,我就想着带孩子过来给你看看的!”
见余小满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便又道:“你嫂子好着呢,她家里长辈和她并不亲近,从小到现在也没有在一起生活,是你嫂子压根就没把他们当家里人。而且一开始是她强迫我……”
“咳咳!”
唐瑛刻意又响亮的咳嗽声打断了余大河的话。
孩子还在呢!小满还小呢!这些话是能让他们听的吗?!
余大河立刻保证道:“寻着机会一定让你们见上!”
“你那师父又是个什么人?”余小满追问。
在余小满眼里,余大河跟个走街串巷的混子也没什么区别,三教九流的人都与他相识。
他的师父,能是什么靠谱人吗?能照顾好娇嫩的小朋友吗?!
余大河怔了一瞬,他已经非常习惯小满现在的性格。导致一时间也有些想不起来,余小满已经将过去的事和人都忘了个彻底。
余大河一身的本事,大多是被他那个亲爹用非常规手段训练出来的。
那些所谓师长,他是一个不认的。可唯有当时任禁军统领的齐玉成,余大河喊他一声“师父”,是完全心服口服的。
当初离开皇宫的时候,还是齐玉成一路护送他们兄妹二人。
这也是在吃人的地方,实实在在护了余小满一程的人。
本是可以安排他们见上一面的。
可齐玉成这人,离开时刻需要谨言慎行的皇宫之后,便就彻底放纵自己,爱上了饮酒。并且喝多之后,话也多。
俩孩子在齐玉成那的时候,他倒是滴酒不沾。
但要是让他见了小满,指不定兴奋的就要开上两坛陈酿。这一喝多,定是要叙旧的,那可就麻烦了!
余大河的想法和唐瑛一样,过去这段经历忘记反而更好。至于余小满能不能想起来,都全凭她自己,他们绝不用外力逼迫刺激她。
因此让他们二人见面的事情,目前还不能提上日程。
余大河面色不改,张口就道:“是教我功夫的师父,他府上光是照看孩子的嬷嬷就请了四个,你大可放心!”
这两个孩子看起来确实是被照顾地很好,看着是白白嫩嫩又十分伶俐。年纪不大,但已经吐字清晰,是可以讲道理,也能听得进道理的。
余小满也就暂时信了余大河的话,安心和孩子们玩闹去了。
在葡萄园陪着两个孩子疯玩了一下午,日暮时分,葡萄酒生产的流水线也就停工了。
余小满和唐瑛得回去县里的客栈。
一路上,余小满一手一个抱着孩子不撒手,这俩孩子生得好看,性格又好,实在是好玩得很。
只是孩子们在葡萄园里并无专人照看,余大河也分不出心思,只得将孩子送回到师父那里了。
余小满和大米小麦在客栈门口,依依不舍地互相拉着手,泪眼汪汪的。到最后还是余大河看不下去,一手一个,将孩子们抱上马车。
“小满先回去洗漱,唐瑛,我把那要采购东西的单子取来给你。”
那要采购的东西,还是余小满口述给余大河的,净是些干贝之类的海货。
余小满是没有一点兴趣的,她只应了一声,便就转身朝屋内走去。
只是大概蹲了太久,走出几步后,脚趾头竟开始发麻了起来,不等余小满反应,酥麻的感觉迅速顺着脚踝蔓延上来,疼得她龇牙咧嘴,动弹不得。
余小满无奈停下脚步,蹲在地上揉搓着小腿。
可下一秒,她似是听到了身后飘来了唐瑛的声音。
“他知道这两个孩子的存在吗?”
余小满倏得瞪大了眼睛。
谁?!
53. 隐忍克制
“要他知道干什么!”
余大河的声音里,是余小满从未听过的烦躁和阴郁。他像是一头护崽的猛兽,光是听着声音,便已是足够强势霸道。
“两个孩子还这么小,难道要过我和小满以前过的那种日子吗?”
余小满手上拼命的揉搓着小腿,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迷茫。
他们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竟能叫如此不着调的余大河都暴躁排斥至此。
这是余小满第一次对她遗忘的往事起了兴趣。
“可他毕竟还是小满的兄长啊。”
“呵。”余大河冷哼一声,即使刻意压低了声音,依旧难掩其心中的嘲讽和悲愤:“那可是人吃人的地方,多的是父子兄弟相残的,根本不是什么稀罕事。是我的兄长又如何?指不定哪日就把我和小满给吃干抹净了。”
“不是这样的!”
唐瑛似是想要辩解,却被余大河强势打断了。
“我不是信不过他,只是他是那人手把手教出来的,我信不过那人。”
余大河顿了顿,放缓了几分语气:“行了,孩子的事情先瞒着,你回去照顾小满吧。”
角落里的余小满听得一头雾水,似乎她和余大河还有一个兄长在这世间,许是表兄或者堂兄,但很明显余大河不愿意认他。
那吃人的地方又是怎么回事,父子相残是否就是余大河十分抵触的原因?
那人……又是谁?!
被遗忘的过去里,似乎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但现在更要紧的,是赶紧走!
误打误撞听了个墙角,实在也不是什么光鲜事。
这些事情,既然余大河和唐瑛不想让她知道,那绝对是没法从他们二人这里入手的。
想要寻回这段记忆,还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回长安后再偷偷摸摸的私下去打听。
小腿依旧酸软酥麻,余小满咬着牙,强撑着站起身来。
她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刀子上,疼得她龇牙咧嘴的倒吸凉气。
可即使走得七扭八歪,几乎失了人形,可余小满一点也不敢停下来。
唐瑛平日里走路的的步频就很快,若是不能在她回来之前回到院子里,定会被发现异常的。
可越是急,便就越是容易出事情。
眼看院子就在眼前,余小满抬起沉重万分的腿准备迈过门槛,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失了平衡。左脚绊了一下右脚的,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啊!”
她本能地呼痛出声。
余大河本已经跨上马车准备离去了,隔着这么远本该是听不见院子门口的动静的。
只是看见唐瑛身形一顿后突地狂奔起来,便也忙追了上去。
余小满这一下摔得是眼前一黑,只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疼,加上小腿酥麻的感觉还没有散退,简直是钝刀子磨肉一般的酷刑。
院子是被他们包下来了,并无旁人,因此余小满一点也不急着起身,准备趴在地上先缓一缓。
石板被灼晒了一天,此时沐浴月光之下,表面温良,但稍过几息后,倒是能感觉到几分翻涌上来的暖意。
还怪舒服的。
只是还没等余小满完全从疼痛里缓过来,她就已经被两股巨大的力气从地上揪了起来。
等回过神的时候,便已经被余大河稳稳地揽住。
视线相交,那双相似的眼眸之中,怜惜之意都几乎要满溢出来了。
弦月挂在余大河的鬓发一侧,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画面分外的眼熟。
月光柔柔在余大河身侧镀上一层光亮。
视线恍惚,眼前余大河的面容在柔软的清影之下,竟慢慢变得稚嫩了起来,他的嘴一张一合,很急切地在说些什么。
余小满睁大眼睛,企图听清楚余大河的话。
下一秒,耳边便就炸响开恨铁不成钢地呵斥声。
“你怎么回事!!!平地走个路都能摔跤?”
余大河的手指直直戳到了她的脑门上,一下赛过一下的用力,直接强行将余小满唤回了神。
余小满皱着脸躲着,哼哼唧唧地叫唤着“疼”。
唐瑛则是动作利索地攥过余小满的脚踝,开始检查了起来,确定只有一些轻微的淤伤之后,二人才猛松一口气。
余大河将余小满搀了起来,瞪了她一眼后才道:“我去医馆买些活血化瘀的药来。”
医馆?!
余小满立刻叫嚷了起来:“我也要去!”
忙一天了,还没来得及去探望宋灼呢!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伤口恢复的还好吗?
余大河实在是拗不过余小满,只得将她也捎上了,惹得马车上的两个孩子一阵欢呼,一路上可闹腾了。
刚到医馆,余小满直接拽过一个药童,说明来意后,便跟着直奔后院的将养房去了。
一点也没有自己才是病患的觉悟。
余大河望着那甚至透着几分欢快的背影,抱着手臂冷哼一声:“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勾了魂了。”
一旁的唐瑛沉默地低下头,没敢接这话。
……
烛光摇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
余小满轻手轻脚走进屋内时,宋灼正在喝药。
他靠坐在泛黄的半旧的引枕上,一身素白中衣,肩上搭着浅清的袍子,只堪堪挂在他消瘦的肩骨上,似是马上就要滑落下来了。
旧伤未愈的手重新夹上了木板,另一只完好的手中端了一口素白的药碗。
他微微蹙眉,纤长睫毛低垂,专注地凝视着碗中滚烫的药汁。墨黑的长发并未束起,搭在肩头上,顺着他低头的弧度,散开几缕落在了苍白的颊边。
那姿态,不像在饮苦药,倒像品一盅清茶。
周身清冷孤寂,却也带着些难以言喻的矜贵。
许是听到脚步声,宋灼缓缓抬起眼。
病弱并未折损他的容貌,相反的,比起在山中海边颠簸流亡之时,气色倒是好了几分。
就连一直寡淡无色的薄唇都有了血色,方才被药汁润泽过,此时还泛着微弱的水光。
见到来人是余小满,宋灼那眼底的微黯倏然亮起一点星火,清冷疏离尽数散退。
他的嘴角扬起,声音中带这些微不可微的颤抖。
“小满?!”
“我来看看你!”
即使是已经形影不离相处了一段时间,也仅仅是短短一日不见,余小满依旧还是会为这张绝美的容颜感到惊叹。
“还好吗?”
在宋灼昏迷后,老扁的那一番话,叫余小满十分印象深刻。
结合崖边攥住宋灼手腕时,他望过来时,眸中并未悲欢惊恐,尽是万籁俱寂死寂的那一眼。
余小满不免有些担心,虽是救回来了,可若宋灼还是想不开可怎么办?
她忙道:“曹萍已经抓起来了,整个葡萄园的帮凶一个都跑不了。”
“我知道的,白日里,关大人还带着人找我问过话。”宋灼将手里的药碗放在一旁的桌案上,看向余小满的时候,眼眸之中的火光窜动沸腾着。
他怎么不懂余小满的意思。
整个医馆的大夫,在听闻他服用了牛黄安宫丸吊住性命后,无一不感慨他的福运。
可只有宋灼知道,这不是他的福运,这是余小满的一片真心。
是余小满拼尽全力想要他活着,所以他还能坐在这里,喝苦涩的药,等着余小满。
这世间,似乎也不是全然没有牵挂了。
宋灼下意识抚摸着自己的手腕,腕骨有些硌人,上面空无一物。
可却就叫他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栓在了上面。
那一日,余小满就这样奋不顾身地攥住了这个位置,生生遏住了他走向鬼门关的脚步。
宋灼抬头,看向余小满。
他轻声问:“吃过了饭吗?”
这是余小满的人生守则之一,没有什么事情比吃饭更重要的。
“还没有呢!”余小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吃饭。她指了指自己的膝盖:“我摔了一跤,来开些活血化瘀的药膏。”
摔了一跤!!!
宋灼目光一凛,但几乎是转瞬就又重新柔和了下来。
小满的兄长和姐姐都在她身边,看她刚刚进来时脚步并无异常,想来并不严重,只是家里人放心不下才跑着一趟。
她身边的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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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很爱她。
而且,余小满身边的人都不一般。
不管是关越山大人还是林淮将军,都岂是一般人能够请来的?
甚至关越山大人提过,他并不认识余小满,只是受余小满的食客所托,插手此事。
一个人的影响力和号召力,竟能以饭菜为媒介,起到如此作用。
余小满的能力,绝非她自己所言的,仅是一个普通厨子。
思绪至此,宋灼的眸色晦暗下去,他下意识便将微颤的那只伤手藏入袖中。
就像宋灼能一眼就看穿余小满才是那个真正的东家一般,他也早早便从能从她无意间的引经据典足之中,看出她不凡的底蕴。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即使是身处危境之中,余小满也从不慌乱,她身上有着能从容面对一切的坚韧力量。
并且,这份从容宛若夜间烛火一般,能吸引来更多人与她相交。
宋灼的喉结微滚,难以言喻的失落从心尖渗透、滴落进汩汩流淌的血液中。
余小满是这样的好,而他腹中除了几卷书,便只剩下日复一日和农田和草木打交道时,磨砺出的粗粝和低贱。
此刻,余小满就在眼前,可宋灼心中自觉卑微的心境达到极致。他听着自己胸腔里震荡的、属于农户的粗重呼吸,甚至觉得连这声响都在亵渎她的灵动。
巨大的渴望在这一瞬间翻涌,顷刻间便调动起干涸枯竭已久的情绪。
紧随着,恐惧便随之而来。
现在已经不是在荒滩上了,余小满有家人、有友人,她的世界热闹又充沛。
即使少一个他,似乎也是无关紧要的。
而小满并不属于农田,也不属于这个县城,她是要回到长安的。
这段往事即使再激荡,也会被时间冲刷逐渐变得平淡。
而他也会变成余小满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这份光亮,也终究会离他远去。
宋灼的呼吸又灼热急促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尖的酸胀和苦涩。
他坐起身,轻笑道:“关大人来时带了糕点,尝一些先垫垫肚子吧。”
余小满自然不知道宋灼在想什么,她不会拒绝友人分享食物的邀请,当即便就应下来。
“好啊!”
——
余大河手里握着药,兜转了好大一圈才寻到将养房。
尚未踏进屋内,便就已经听到了余小满欢快的声音。
“嗯!这个枣泥糕真的很好吃,馅料不甜,但很香,也保留了纤维感,口感也很丰富。”
余大河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只有谈起吃的时候,余小满才是最有劲的。
这让他想起,小满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很喜欢小厨房的牛乳糕。
即使吃不下了,也要睡觉的时候,央求娘亲在她枕边放上一盘,这样再睁眼的时候,肚子不撑了,就能马上吃到嘴里了。
只是稍大一些后,便再也不见小满对什么菜点有特别的偏爱了。
在那种地方,一旦表现出对任何东西的偏好,是极其危险的。
那个小满最喜欢的侍女,就是被牛乳糕毒死的。
而那份糕点,若不是阴差阳错出了意外,本是要进小满肚子里的。
那之后,小满甚至对吃饭都丧失了兴趣,不管吃什么,仅是求一个饱腹。
好在她现在终于可以随心所欲的,研究自己喜欢的菜了。
余大河嘴角上扬,可目光晃在过屋内时瞬间便定格在了那里,而后慢慢垮了下来。
那病床上的青年看起来瘦弱单薄,但那张脸,即使是余大河,也不得不承认他生得好看。
可问题是他的眼神!!!
余大河的眉头死死皱在了一起。
余小满这个小傻子!还一手攥着一块糕点呢,是恨不得一头就扎进这馅料里了。
她是一点也没意识到那小子的眼里的隐忍克制吗?
那小子的眼眸,满心满眼就将余小满全装在里面了。
波光流转,隐忍和欢喜交织,甚至还掺杂这几分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贪恋!!
余大河心里顿时警铃大作,他咬牙切齿,再也忍耐不下去,气势汹汹地抬手去推门。
54. 葡萄酒成
唐瑛一把攥住了余大河的衣袖,朝他摇了摇头。
“小满什么都不懂,您如今上去阻止,定会叫她心中起疑惑的!”
这话倒是说的没错,余小满如今对这个生得好看些的书生,大抵是患难之中生出的几分怜惜罢了。
余大河板着脸没有急着说话。
小满从前性子孤僻,根本没有能说得上话的友人,难得她自己结交的朋友,身为兄长,也不忍去干涉什么。
只是宋灼那眉眼间抑制的情愫,实在是太扎眼了!!若是不出手,真怕自家的傻孩子什么时候就被拐了。
“依我看,那宋灼只是起了些许心思,他未必就清楚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和小满在男女之事上,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您若是上去阻止他们往来,岂不是逼的他开窍嘛。”
此话一出,余大河便彻底收回来手。
虽是没有出面阻止,可他还是转头冲着唐瑛比了个手势,恶狠狠地低声嘱咐道:“我还是放心不下,过几日不在临江县,你得给我盯好了!”
“是。”
床榻上的宋灼似是察觉到屋外动静,他抬起头,只见两道影子在门缝处一晃而过。
他调转视线,看向了还在低头研究馅料的余小满。
目光之中的不舍在烛光摇曳下凝成丝缕细线,缠眷在余小满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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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酒酿造的第七日,余小满刚踏下马车,老扁便就兴致冲冲地赶上前来,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欢喜。
“成了成了!陶罐里没什么动静了,酒味也出来了!”
余小满一喜,当即便就直奔的曹萍家而去。
那股腻人的甜味已经逐渐散去,隐约可以听见其他一些后制成的陶罐里,发出发酵时的轻微声响。
像是早春之时,枝芽挣破皑皑积雪时的动静,悄然之间酝酿着变化与生机。
屋内有眼熟的汉子在挨个打开纱布,用木棍将酒帽按压进葡萄汁里。
木棍因为浸泡葡萄汁液,都已经染上了颜色,散着一股甜滋滋的葡萄味。
看见余小满来,他忙笑着招呼:“小满姑娘来了啊。”
老扁早已经把碗勺都已经准备好了,他急冲冲的扑到陶罐前,舀上一勺绛紫色的葡萄酒液在白瓷碗中,迫不及待地双手递给了余小满。
酒液晃荡,浅淡的酒味飘散在空中,深邃又迷人。
只是尝酒的事情,是轮不到余小满的。
唐瑛接过碗,抿了一小口。
她并没有急着给出评价,而是在余小满焦急的目光之中,含着酒仰起头,待舌尖将余韵尽数品尽后,方才缓缓点头。
“有些涩口,口感粗糙了些,也还有存有果汁的清甜。但酒味已经很浓郁了,香味也很独特,若是陈置一段时间,想来不会输给京城突厥人的葡萄酒。”
余小满闻言,当即雀跃而起,欢呼出声。
她虽未品尝到味道,但酒液呈现出的是浓墨重彩的深邃紫色,这足以证明葡萄皮中的花青素已经是极大程度被萃取出来了。
酒液尚且还浑浊着,并不如突厥人的葡萄酒那般清亮。
绛紫色的酒液里漂浮着的,还有细微的纤维果肉,显得有些粗犷原始。但也因此依旧保留下葡萄最原生态的味道,即使浑浊,但也生机勃勃。
足以叫人对澄清后的味道产生期待了。
不管是渔民还是林淮手下的将士,就没有不能喝的。
他们一早就听见老扁嚷嚷着“成了”,此时听见余小满的雀跃的欢呼声,按耐不住手里的活,争先恐后的挤进屋里,探着头看那他们亲手捏碎的葡萄变成什么样子了。
本想等着酿成之后,再分与众人共饮的。
只是瞧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余小满哑然失笑,转头便叫身边的壮汉将这一缸全都端出去,分给众人。
虽说味道并不完全的醇厚,还不算完整的葡萄酒。
但亲手将葡萄投入后,如今尝到酒味,就已经足够叫人欢喜兴奋了。
这几日里,余大河作为葡萄园正儿八经的东家,已经和那些还在狱中的农户都清算了个干净,也陆陆续续雇佣了一批新的佃农。
人手是够用的了,但林淮手下的将士们倒是有些不乐意了。
他们本是不愿意来干这所谓“农活”的,可自从那日尝了余小满的葱烧大排之后,便就彻底没了不服气的情绪了。
虽说之后也没有顿顿吃上大鱼大肉,但海边鱼虾价格亲民,加上余小满用上新奇的香料和做法,每一顿饭都叫人惊喜。
现在不过短短几日,想要来帮忙,都得争抢上一番了。
人手一多,余小满便就不好意思再用他们了。
这些青年们再三强调自己非常愿意跟着余小满干活,并且干起事来更加的卖力了。
如此一来,葡萄的消耗速度,比余小满想象中要快多了。
而这一园子的葡萄,虽说是扛不住马车颠簸,但在沧州下的附近乡县还是可以兜售的。
得了一笔钱后,她又马不停蹄又去定做了一批陶罐。
初步发酵后的葡萄酒液,需要用纱布过滤到粗粝的残渣,之后转入干净的陶罐中沉淀,之后便就可以封口进行陈酿了。
而眼看着新来的农户都逐渐上手后,余小满知道,归京的日子也就快要到了。
她已经另外去烧窑的地方订购了一批更小些的,便于搬运的陶罐,就等着沉淀后装罐,运回京城售卖。
这些可都是她开酒楼的本钱。
葡萄酒储存时间不同,不管是口感和香味都不一样。
想要做这笔生意,手头自是要有足够年份的陈酿。
后续酿好的酒,就放在葡萄园新挖的地窖里,等需要的时候再运往长安。
“小满!”谷野擦着手,朝刚从人群里挤出来的余小满道:“随我一同去接青子吧!”
一晃几日,宋灼已经从医馆搬到了客栈里,而对青子的问询也可算是结束了。
葡萄园的流水线早已成型,已经不需要时时刻刻盯着了。
余小满当即便应下了:“好!”
马车行驶的时候,迎面吹来的风中掀起鬓发,参杂在其中的丝缕凉风,方才让人察觉到秋日将近。
县衙门口去,早已有人等候。马车刚停稳,便就迎了上来,引她们几人进去。
茶室内,关越山正在烹茶,青子坐在一旁,与分别前并无什么不同,只是有些拘谨地端着茶盏低敛长睫。
“你们来了啊。”
叫余小满有些意外的是,林淮竟也在,与关越山面对而坐,单手拿起茶盏,小口啜饮着,颇为闲适。
他熟稔地招呼着众人,在余小满有些茫然的目光中,热情问道:“你兄长怎么不在?”
话音刚落便就被唐瑛瞪了一眼。
这厮自从知道余家兄妹的真实身份之后,虽是没什么旁的坏心思,但好奇心实在是太重了一点。
这仗着余小满不记得从前的事情,竟如此直白的开始打听起来了。
“林将军找兄长是何事?”余小满虽有些疑惑,却还是解释道:“他去送孩子了。”
林淮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他不管不顾周围人惊异的目光,脱口而出:“孩子?!”
先太子不仅活着,居然还有孩子了!!!
林淮还想追问,却被唐瑛的眼神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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遏制住了。
这事在余小满面前问问就算了,她并不会多想,只会是当做友人之间的互相寒暄。可若是叫陛下或是大殿下知道了,林淮多少得被扣上顶窥问皇室的帽子。
“没事没事,我和大河兄投缘呢,想改天和他一块喝酒。”
余小满闻言眼前一亮,看向林淮的目光陡然一变,顿时热切了几分:“我葡萄园的葡萄酒快要酿成了,到时候给林将军送上两坛!”
林淮看似不拘小节,平易近人,但余小满打听过了,他的官职可不低。
再说林淮又常年不在京城,到时候收下酒后,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在长安城里打个“林将军喝了都说好的葡萄酒”,之类的广告了。
这位林将军武将世家出身,年纪轻轻又相貌俊朗,想来在京城中也是极其受欢迎的。
唐瑛瞥一眼,便知道余小满的算盘打到哪去了。
再看看林淮,得知这位神秘但尊贵的公主亲口说要赠予他酒,正受宠若惊着呢。
倒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不愿再去理会,只是扭头看向关越山。
“听闻你们准备启程回京了?”
“是的,临江县的事情,还劳烦关大人了。”
“唐姑娘哪里的话,是关某份内的事。”关越山微微笑着,道:“只是此案牵扯过大,还需交由圣上评断,曹萍等人也许押送至京城。届时还望青子姑娘一同前往,充当人证。”
青子也要去京城?!
余小满倏得抬起头来。
大抵是已经了解过余小满的情况,关越山缓缓道:“青子姑娘若是留在临江县,自有官府的人护她周全,若是要与小满姑娘回京,还想请小满姑娘与我做个担保。”
这事就是余小满愿意,也不是她一个能做决定的。
一时间,视线聚焦在青子的身上,可她却低敛目光,并不与任何人对视。
“害,反正还有个几日才走,先去好好吃个饭,让青子再想想。”
谷野一把揽住了青子,伸手在握住了她的肩膀,用力晃了晃。
从了无人迹的荒滩前往最繁华的都城,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关越山便也附和道:“诸位若是决定好了,虽是来县衙找我便是。”
……
客栈小院里,本就留了余小满隔壁的房间给青子。
日常的吃穿用度,余小满都已经给备好了,倒也不用收拾什么行李,只需带青子认认路。
俩人才刚进院子呢,谷野便就在院子外催促了起来。
“快快,我在凝香阁已经定好菜了!”
“好嘞好嘞!”
余小满连声应着,只来得及给青子指了房间所在,便又脚步匆匆往外走去。
边走着,余小满还抱着青子的胳膊央求道:“青子,好青子,你就随我一同去长安吧!”
行至院子半道,另一侧厢房的门缓缓推开。
宋灼颀长的身影从屋内走出时,余小满这才想起,她还尚未与宋灼提过,想要他一同入京的事情。
她向来想到什么是什么,待宋灼颔首与青子见了礼后,忙道:“宋灼,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只是话尚未说完,谷野便已经冲进院子里,急匆匆地一把攥住了余小满的手腕,看都不看宋灼一眼,便就拽着她往外走去。
“磨蹭什么呢!凝香阁去晚了,那最俊的小使就轮不到我们了!”
余小满挣脱不开,便只好回头朝着宋灼无奈笑笑,只来得及留下一句“待我回来再和你细说此事!”,身影便就消失在了拱形的院门后。
留下宋灼独立原地,眸中有些错愕。
愿不愿意……跟着她?
55. 以色侍人
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不需要思索,便就出现在了宋灼的脑海之中。
愿意。
他愿意!
那一句话被反复含在唇间品味,最终化作一阵暖风拂过心尖沉寂湖水。
冰面冷冽,堆积着皑皑白雪,是日一复一日的绝望和孤寂。可冰层之下暗流汹涌,仅短短几息之间,冰裂之声细微却清晰地回荡在胸腔之中。
暖阳融雪,滚烫的灼烧之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荒芜许久的心田上簌簌作响,嫩芽破土而出,带着颤巍巍的希冀舒展身姿。
一想到余生能常伴余小满的身侧,宋灼的胸膛就被异样的欢喜填充到几乎要鼓胀了起来,让他几乎发晕到站不住脚。
不管去哪也好,不管做什么都好。他突地就对将来的日子,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冲动和向往。
宋灼踉跄了两步,扶着心口倚靠着长廊下的柱子。
感觉到湿漉的掌心之下,怦然跃动的节奏和力量,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这份狂喜之中抽身。
心中的荒芜早已上演了一场枯木逢春,若是可以,他恨不得现在就将这份欢喜原封不动的呈递到余小满的面前。
但是不行。
宋灼眸中光影流转,思绪慢慢在纷杂的欢喜之中逐渐冷静下来。
在短暂的狂喜之后,宋灼心中竟萌生出了一丝怯意。
小满身边有那么多的友人、有那样关爱她的家人。而他的这份爱,这份还只藏于心间,尚未得到余小满任何应答的情感,显得笨拙又低廉。
她根本不缺这样的一份爱。
那这份悸动,又叫他如何说出口?
许是自幼便习文的缘故,那日夜诵读的文章,是宋灼独身于世最大的倚仗。
哪怕被农户欺辱,狼狈的在农田之中穿梭,他坚信心中的世界依旧清朗强大,便可就屹立不倒。
但如今,在余小满的面前,在亲眼看见了被无微不至的爱浇灌滋养出的模样后。
此时此刻,宋灼才真正觉得,自己正浸在了泥沼里。
这样好的姑娘,是他不配……
眸光骤然黯淡下去,欢喜过后,是盛大的落寞和怅然。
宋灼强压下心尖翻涌着的酸胀的涩意,他强迫自己去思考。
他自是舍不得小满,却也不愿意将自己的情感一味诉诸于小满的身上,如无反馈,那这份情感纵使滔天,对她而言,那只是负担和烦恼。
凝香阁距离客栈并不远,若只是和青子姑娘等人用膳,留给他准备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宋灼思绪一凝,眸光陡然间凌厉了起来。
临江县不大,因为家境贫寒,他虽为踏足过这些茶楼酒肆,但昔日书院的同窗们,有不少留恋其中的,倒是有所耳闻。
宋灼之所以对凝香阁留有印象,不过是因为一位同窗常是挂在嘴边,只道是那儿的小倌极会伺候人,叫人流连忘返,恨不得夜夜宿在那儿。
凝香阁,是风月之地啊……
那小满的这一句“跟着她”,骤然间便就变了味道。
尤其是多年浸染诗书之中,本能反应的惊愕将宋灼尽数吞没。
他本以为自己对余小满而言,是有些不同的!
或许是那日被完好拼凑回去的文章,又或许是悬崖边小满扑身攥住他手腕时的决然。
可又或许,在小满眼中,他与天下的男子又并无任何不同。
他文不及关越山大人的深沉稳重,武不敌林淮将军的鲜朗肆意,世间优秀的男子比比皆是,而他不过是一个文弱的、一无所有的书生罢了。
有什么值得小满为他驻足的呢?大抵也就是这一张脸,让她觉得有几分新奇喜欢罢了。
一股混杂着悲凉、惊愕、还有一丝不被察觉的痛楚,自心底喷涌。
又或许,小满一开始落在他脸上的目光,那出手相助的行径,只是因为他的这张脸。
可风月之地里,最不缺的,就是容貌俊美之人。
他不懂琴乐,也不懂要如何才能讨她欢心,那如何争得过,又如何能将她留下?
眼眶晕染上一层绯红,难言的酸涩和悲悸迷茫的心尖。
宋灼强压下企图夺眶而出的泪水,他紧紧捂着胸膛下的跃动,挺拔的脊背微微佝偻着,脚步踉跄地朝着屋内跌去。
——
余小满根本不知道自己去了一个什么地方。
她本以为,凝香阁不过是个用膳的地方,与醉仙楼并无两样。
可跟在谷野身后踏足进这看似朴实的酒楼后,她完全被屋内的景象惊在了原地。
锦幔绣帘重重叠叠,缀着金丝银线。踏足的一瞬便就叫人错乱起来,置身于无数琉璃灯盏映得流光溢彩之下,根本分不清白昼黑夜。
鎏金异兽香炉吞吐着甜香,丝丝缕缕,缠入雕梁画栋间。
廊庑回旋,处处铺陈厚毯,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行至其上,足音尽消,唯有环佩轻响与裙裾窸窣声。
面容娇好的年轻女子穿梭其间,皆是衣着鲜亮。臂挽轻容披帛,行动间似有流云相随。
余光看去,她们倚栏巧笑,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更有大大方方的假依客怀之中的,纤指剥开水晶盘中的紫玉葡萄,殷殷递至唇边。
清冷孤傲也好、娇俏伶俐也罢,总归是将风情万种四字诠释到了极限。
余小满只觉得自己好似进了那盘丝洞一般,被纸醉金迷、奢靡大胆的景象惊呆了眼。
厢房之中更是别有洞天,层层帷帐交叠,搭建出极其隐秘的空间。
楠木栏杆旁倚着一道绰约身影,他怀中抱着一支琵琶,绡纱轻罗下透出腻白肌肤,抬眼望过来时,眼波流转。
看得余小满都不禁有些脸颊发烫,不敢轻易抬起目光与他直视。
他抱着琵琶,屈膝行礼,大大方方地含笑唤了一声:“贵人。”
“是清弦啊。”谷野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她熟稔的招手将琴师唤了过来,示意他坐到余小满身侧的空位。
清浅的茶香自鼻尖擦过,衣袖翻飞之间,纤长的身影紧紧挨着余小满落了坐。
余小满:!!!
她哪里应付得来这种场面,可环顾一圈四周,不仅谷野面色自然,就连青子都很顺手地接过了俊朗的小使酌上的酒。
最令余小满想不到的是,这样的场合之下唐瑛是几人中最自如的,甚至举手投足之间,随意又慵懒,已然是习惯了被服侍一般,自透着一股矜贵。
一股莫名孤立无援的无力感窜上心头,余小满脊背挺得笔直,感受到身侧清弦身上那似有似无的浅淡茶香,更是浑身僵硬,连目光都不敢多晃悠。
那丝竹管乐声,她更是听不明白了。
她像个苦行的老僧一般,在原地端坐,只盯着面前碗碟上的雕花纹路,不敢分出丝毫心神胡乱晃荡。
一旁的清弦也不与其他伶人和小使一般热切的上来搭话,他垂眸拂动清弦,珠落玉盘的悠扬曲调自修长玉指之下滚落而出。
好在,小肆很快将菜端了上来。
余小满的双眸中顿时重新恢复了神采,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菜,便就已经拿起了筷子。
“小满,你尝尝这葡萄鸡丁。”
谷野端着酒盏,已经和身边陪酒的俊朗青年对饮开来了。也是瞥了一眼菜色,抽空招呼了一声。
这葡萄似乎是本地品种的白葡萄,和葡萄园里绛紫到发黑的西域葡萄完全不同,个头小且是透亮的绿色,粒粒饱满,裹着粘稠的芡汁。
这般大胆的搭配,倒是十分新奇。
余小满刚想要伸出筷子,却见身侧的清弦已经揽着袖子起身,他指尖修长白净,执了白瓷小匙,微倾了身,沿着边缘舀起半勺葡萄鸡丁。
不等余小满反应,他的素白的手腕一转,鸡丁混着葡萄,稳稳落入面前的荷叶盏中。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谄媚,倒像是完成一折优雅的戏码。广袖垂落,是他理应做到的礼节。
余小满这才后知后觉,从前便听闻大户人家用膳的时候,有人在一旁布菜。
如今,这是叫她也体验到了。
这般举动,那些权贵或许已然习惯,余小满却觉得有些怪异。
在她看来,夹菜这一行为,是一个人对面丰富菜肴充分抒发自己喜好的过程,事关喜好选择,多少有些私密。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在排斥和抗拒旁人为她布菜。
她想要叫清弦不必伺候,抬眼之时,猝不及防与他对上视线。
青年眸光如水,唇角含着一丝得体从容的浅笑,仿佛方才那举动,并不是在伺候人,而不过是这风月场中一场司空见惯的、无关紧要的表演。
余小满怔了一瞬,不知为何,看着眼前清朗隽秀的清弦,不知为何,脑海中勾勒出的,却是宋灼的模样。
同是这般光风霁月的气质,宋灼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灼灼其华,能从他的身上感受到傲然与生机。
即使是浮现在他脸上的不甘,也如漫山遍野的荒草一般肆意。
而清弦更像是已经被风月之地磨平了棱角,一举一动低敛又克制,叫人分不清一颦一笑之间的真假。
“不必为我布菜。”她轻声道。
清弦俯首应下,柔声问:“贵人想听什么曲子。”
余小满懂什么琵琶曲,她回应以一笑,争取让自己不露怯:“听你最拿手的曲子。”
此话一出,清弦微微颔首。
而一旁一直留意着他们的谷野,朝着唐瑛挑了挑眉。
“她这不是还挺适应的吗?”
唐瑛笑了笑,并未应答,只是将杯盏递到了唇边。
……
为什么……为什么会想起宋灼呢?
余小满嚼着葡萄鸡丁,葡萄定是经过腌制了,杀去了部分水分,应当是用糖腌制过的,果肉的酸甜由内而外的一致,几乎没有什么纤维感。
感受着那酸甜咸香在舌尖蔓延开,她的眼中却晃过一丝迷茫。
耳边的丝竹管乐之声已然没法入了余小满的耳,悠悠扬扬的,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荡而来,轻飘飘的,很不真实。
连嘴里的吃食都没了滋味。
她都没留神夹的是什么菜,只管往嘴里送去。不管是浓厚酱香、还是新鲜渔获,鲜美的滋味在舌尖缠绵留恋,可这都没能将余小满唤回神。
若是宋灼不愿意跟她回长安,那该怎么办?
她嚼着肉质紧实弹牙的虾,眉间不由蹙起。
许是归期将至,在这之前,她从未设想过这个可能。潜意识里就是觉得,宋灼就该要和她一起回去的。
可哪有什么理所应当呢?
宋灼若是拒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余小满突地觉得有些烦躁了起来,眼前帷幔上金丝银线绣成的牡丹花吵闹、地毯上的宝相纹也太过于喧杂、就连那博山炉中升腾的香,都有些太过于甜腻了。
胸膛里像是不知何时种下了一颗种子,此时悄然之间生根发芽,根须沿着骨骼蔓延。
而这份情绪,根本无处诉诸。
菜酒上过一轮之后,小肆叩门道,掌柜得了一盅西域来的葡萄酒,正在大堂之中与众人共饮。
这个热闹,谷野是不可能错过的,她当即便就拍案起身,一手端着酒盏,一手揽着容貌飒爽的小使,连声招呼着唐瑛和青子。
而这种热闹,余小满是凑不上的了。
屋内便只留下她一人还在埋头苦吃。
身边叮咚错落的琵琶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风月之地,伶人最会察言观色的,也最懂客人的心情变化。
清弦缓缓将琵琶放置在身后的架子上,拂袖屈膝,躬身为余小满斟茶。
虽已是初秋,但余温依旧燥热,壶中的花茶入口冰凉,一口饮下,确实能压一压心中的烦躁不耐。
余小满这会也顾不上清弦侍奉的姿态,手边的杯盏满了,便就送至唇边。
如此一来二去,壶中便就已经空了。
清弦双手捧着空荡的壶,抬眼看向余小满。
见她专心致志地埋头和葱烧带鱼搏斗,紧蹙的眉头和空洞恍惚双眸,很显然早已不知神游去了何处。
清弦担心自己起身的动静会惊扰了氛围,搅得空气烦躁,惹得余小满更加不快。
他便伸手,从一旁唐瑛的位前,将那尚且还有大半的铜壶取了过来。
茶水刚才满上,余小满便就伸手拿起杯盏,仰头便是极其痛快的一饮而尽。
这架势豪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喝得是烧刀子。
凝香阁的茶水不同于长安城醉仙楼用的香片茶,带了些甜滋滋的香味。
但这一盏茶水入喉之后,那紧随而来从喉咙里翻涌上的灼烧之感,叫余小满怔在了原地。
她倏得回头,指着杯盏问道:“这是酒?!”
急切到,连声音都有几分的变形。
凝香阁中盛置茶水酒液的容器是一样的,清弦被她的反应吓得一惊,忙抬手掀盖,细细品嗅。
“是酒。”清弦合上盖子,柔声宽慰道:“不过贵人不必担心,这青梅酒极淡,入口并无酒气,只后续会慢慢会泛上来些醺意,寻常并不醉人的。”
余小满在听到肯定答复后,便就两眼一黑,手中的筷子落在碗碟之中,发出“啪嗒”两声脆响。
当初在京城的茶楼里,孙掌柜也是这样与她说的。
但余小满愣是喝断片了,甚至还在完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给大黄喂了酒,这事还被国子监那群监生笑话了好一段时间。
而眼前这个青梅酒,似乎要更烈上几分。
余小满深知自己喝醉了之后是完全不可控的,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也想不到会做出什么样离谱的事情。
甚至,她连自己什么时候酒劲上来了都不知道。
在清弦疑惑的目光中,余小满缓缓抬起眼眸,朝着他苦笑了一下,催促道。
“你快走吧,趁着我这会还清醒。”
——
但余小满一行的马车归来之时,夜色已然漆黑浓稠。
宋灼已经收拾好心境,坐在案前的灯盏下,翻阅着书册文章。
在脚步声响起在院中的时候,捻着书角的手指陡然一颤,纸上骤然出现褶皱折横。
思绪一瞬间边从文章中抽了身,他虽端坐不动,目光落在烛台上,但浑身上下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屋外的动静牵动着。
他听见余小满大声嚷嚷着想要喝水,听见唐瑛催促她快去洗漱,最后是门被推开又关上的动静。
终于,院中恢复寂静,只剩下草木之下的虫鸣簌簌作响。
宋灼垂下眼眸,看向摊开的书册上,不知何时已经攥紧的手。
他能听见欲望蛊动着血液撞击耳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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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也听见了胸膛之间忐忑不安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缓缓起身,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的,朝着门外走去。
夜间已经有了些许凉意,迎面吹来的风带着湿漉的水汽。
月色清朗,院里的草木披上柔和轻纱,脚下的青砖,蒙着一层清浅光亮。
厢房一侧,唐瑛和青子的窗子皆是一片漆黑,想来是洗漱之后困倦到极致,已经歇下了。
而小满的窗子,隐约之间可见微弱的烛光摇曳。
光影窜动,似上好绸缎一般在宋灼的心尖拂扫而过,勾得人心尖直痒痒。
她还没有歇下!
想到白日里,小满被拽走时说的叫他等等的话,宋灼心尖一暖,稍稍有了几分地气。
他抬手轻叩了两下门,唯恐惊扰到已经歇下的唐瑛和青子,不等屋内传来应答,便就直接伸手推门而入。
小院所有屋内的布局皆是一样的,余小满坐在桌案的烛台前,低垂着脑袋奋笔疾书着。
听闻屋外动静,她只抬眼看了一眼,手上动作却不停。
烛光勾勒出眉眼的轮廓,她轻声道:“给我研磨。”
语气之中,虽温和但也强势,透着的是许不同于往日的矜贵与自如。
宋灼虽觉得有些古怪,但他今日就是准备来和余小满表明心意的。
研磨,显然是个很好的说话的机会。
宋灼素白的手捏着墨条,衬得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如玉雕一般地好看,在烛光之下闪着莹莹光亮。
余小满的目光不由停顿了一瞬,而随即又轻哼一声,继续垂眸书写。
一时间,并没有人说话。
宋灼垂眸看向余小满,她虽坐的七扭八歪,但这一手字却十分的好看,并不工整,但笔锋顿挫之间带着风骨。
她落笔的速度也极快,待到一气呵成后搁下笔,宋灼的一颗心也跟着被提到了嗓子眼里。
"小满,我愿意跟着你的。"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目光一分不落的尽数注视着余小满,期待和忐忑交织。
只见余小满倏得抬起头来,她的眸子很亮,比起嵌在夜幕之上的皓月明星还要璀璨。
这一瞬,叫宋灼晃了神,紧接着,他听见余小满问。
“你当真愿意?!”
欢喜如同烟火一般,瞬间腾空而后绽放。
宋灼的脑海中甚至响起嗡嗡声响,巨大的欢喜直冲头皮,竟叫他鼻尖酸涩,有些想要流泪的冲动。
他强咽下泪意,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自是愿意的。”
就算小满当他是男宠又如何,以色侍人又如何。
爹娘的仇是小满帮着报的,甚至他这条命都是小满救回来的。小满既然开口提了,那若是还扭扭捏捏端着那读书人的架子,在这里摆出一副自恃清高的姿态,就真是狼心狗肺、不知感恩了。
更何况,他心悦小满!
哪怕余生只能以这般不光彩的身份,只要能常伴她左右,只是日日能相见,便也是值得了。
许是体验过极致的悲痛绝望,又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宋灼只觉得自己的心境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变得卑劣、变得阴暗。
即使余小满终究是要嫁人的,但在这之前,一想到他们能够短暂的相伴,那就足够令他感到兴奋期待了。
只是,宋灼从未想过自己会心甘情愿,甚至满怀期待的走上以色侍人这条路。
对这方面,他一无所知,甚至在小满她们离开后,他还脚步匆匆的去了一趟书铺。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令人面红耳赤、血脉偾张的书册,趁着四下无人仓促买下。
既然是心甘情愿跟了小满,那自是要拿出诚意来的。
宋灼的手指搭在衣襟出,指尖微微颤抖着,缓缓脱下的外衫。
烛火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屏风上,纠缠又分开。周遭万籁俱寂,只闻彼此呼吸声渐深渐重,交织在一处,比任何言语都更惊心动魄。
长袍垂落在地,宋灼喉结微动,刚要开口,却见余小满腾地站起身来。
她的眼眸之中燃烧着熊熊火光,昂扬和斗志将昏暗的屋内照耀的宛若白昼,也将这缠绵旖旎的冲刷了个干干净净。
宋灼怔在原地,他双手攥着衣摆,被余小满这即将翻身上马冲锋陷阵一般地气势震住了。没有一点情欲暧昧,全是燃烧着的雄心壮志和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
这怎么……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眼。
“来来来,看看我这称霸长安餐饮的计划。”
不等宋灼反应,余小满已经抬手揽住了宋灼的肩膀,连拉带拽的将他拖到了桌案前。
甚至,不等宋灼感受那仅隔着一层轻薄衣裳处传来的温软,便就被余小满摁住了脖颈,被迫看向了墨迹未干的文章。
多年求学经历,让视线在接触到文章的一瞬,便就下意识开始思考。
他就这样穿着这单薄的里衣,将这新鲜出炉的文章从头到尾的读了一遍。
起初,宋灼还在惊异余小满的字迹,但很快的,当意识到通篇论述的主要内容之后,他心中最后一次杂乱的情绪都消失不见了,转而变成了惊愕与钦佩。
与他们平日里所做文章不同,余小满的这篇文章并不十分注重格式,并且通篇紧紧围绕如何在长安城通过开设酒楼实现“发财”这个最终目的。
从食材、菜品到如何吸引食客前来光顾。
并未引经据典,也并无华丽的辞藻,但每一句都落在了实处之上。
哪怕宋灼这般对经商毫无经验之人,看完都觉得恍然大悟一般,甚至产生了他也可以在京城开一家酒楼的错觉。
“如何如何!”余小满捧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宋灼:“我这文章写的不错吧。”
“很厉害。”
听到了夸赞,余小满身后不存在的尾巴几乎摇出了残影。
“有很多东西还没写呢,本朝只实行盐铁官营的政策,酒水贸易并没有被官府贸易,假以时日我在这行做大做强,就是他皇帝想要喝酒,也得问问我余小满……呜。”
这话说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且大逆不道,宋灼直接了当地伸手,死死捂住了余小满的嘴,生怕她继续说出什么掉脑袋的话来。
这份心惊让宋灼几乎眼前发黑,背后冷汗直冒。
余小满被他禁锢在怀中,眼神迷离了一瞬之后,那雄心壮志逐渐褪去,转而变得迷离空洞。
来之前,宋灼已经特意沐浴更衣,此时他身上那一股清冷的味道,对意识不清的余小满而言,有着难言的吸引力。
余小满不假思索的一头就扎进了宋灼的怀抱之中,脸颊紧贴着他胸膛前的衣料。
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如同蛊惑一般,她的指尖先是不安地动了动,带着一丝怯怯的试探,从他精瘦的腰身滑向了脊背。
即使隔着衣衫,依然能清晰感受到底下肌肉的绷紧与线条的起伏。
那触感让她指尖发颤,却又贪恋地流连。
余小满愈发的大胆起来,掌心细细描摹他腰腹间的轮廓,感受着那壁垒分明的紧绷肌肉在她肌肤的触碰下,爆发出了更灼人的热意与细微的战栗。
这份突如其来的撩拨太过于直白,宋灼根本招架不住。
他一把攥住了余小满不安分的手腕,手背青筋隆起,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叹息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