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安归处》 第1章 初遇 雨滴砸在青灰色的柏油路面,溅起的水花没等一秒又消失在车轮下。 陆沉将公文包紧贴胸口,侧着身挤进17路公交车的后门,廉价皮鞋的鞋尖早已经被雨水浸透,深色的水渍蔓延到脚背。车厢里,潮湿的衣物、汗味混合着廉价烟草的气息,让他微微蹙眉,目光扫过腕表——7点45分,距离区府办晨会还有15分钟。他调整呼吸,将身体挤进人群的缝隙里,像一枚被强行摁进陌生锁孔的钥匙,冰冷而沉默。 公文包一角,露出蓝色文件夹的硬质边缘,是关于袜子巷旧改项目的规划草案,这是他昨夜在廉租房改到凌晨三点的成果。 泛黄的顶灯下,他尽可能把握着“经济效益最大化”与“历史风貌协调”之间的平衡,用红笔在页边空白处留下细密的批注,像手术刀精准切割着模糊的边界。而此刻,这份凝结了心血的草案,正陪他一起颠簸在浑浊的空气种,驶向那个决定它命运的地方。 绵绵的雨水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窗,肆意蜿蜒的水痕爬满玻璃,扭曲了窗外的梧桐翠影。 林予安盘腿坐在工作室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周围一圈散落着各色矿物颜料罐、粗细不一的毛笔、和几件等待修复的瓷器残片。空气里满是松节油、陈年纸张和一种若有似无的、被阳光烘焙过的泥土气息。 他正用一支极细的狼毫笔尖,小心翼翼蘸取兑了胶的金粉,屏息凝神,给面前那个元代釉里红玉壶春瓶的冲线裂纹描画。 瓶身残损处,一道惊心动魄的裂痕贯穿腹部。林予安下笔极稳,金粉顺着裂缝的走势流淌、填补。凑近细看,那道裂痕仿佛被注入了流动的熔金,呈现出一种残缺又绚烂的奇特生命力。 “啧,完美!”他对着瓶子吹了口气,金线微微闪烁。窗外潇潇的雨幕泛着微光,他满意地眯起眼,长长的睫毛上也沾染了细碎的金尘,轻轻颤动。 突然,工作室那扇厚重的老榆木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带进一股潮湿的冷风。一个穿着考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是管家周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终落在林予安沾满颜料的手和脸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少爷,”周伯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腔调,“老爷的电话,打到家里了。请您立刻回公馆一趟。”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予安手中那件光芒流转的玉壶春瓶上,补充道,“老爷的意思,希望您能暂时放一放这些‘个人兴趣’。袜子巷的事情,家里需要您的态度,尤其下午区里的听证会。” 林予安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下去。他放下手中的笔,指腹无意识捻着裤子上的一小块朱砂红,这是刚刚补漆时蹭上的,眼神里那点飞扬的神采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反叛意味。 “态度?”他扯了扯嘴角,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冷硬,“我的态度,不就是这一屋子的‘个人兴趣’?老头子要的,是让我去当个举手表决的花瓶吧?” 他站起身,绕过一地杂物,走到角落一个蒙着防尘布的油画架前,猛地掀开白布一角——画面是扭曲的、燃烧般的金色漩涡,中心却有一块触目惊心的焦黑破损。“就像这个?烧了才清净?” 周伯的目光在那幅残画上停留一瞬,依旧看不出情绪波动:“老爷在等。”他侧身让开门口,姿态是无声的命令。 林予安看着窗外连绵不断的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指尖残留的金粉,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知道了。” 他没再看周伯,径直走向角落的洗手池,用力搓洗着手上的颜料,水流冲走了金粉,也冲走了方才那一刻专注的神采。镜子里,是他紧绷的嘴角和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霾。 区府办,三楼会议室,长方形的会议桌光可鉴人,映照出顶上惨白的灯光。 陆沉坐在长桌中段靠后的位置,身姿挺拔,像被焊在椅背上一样。深灰色的制服外套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领口紧扣,勒住了他若隐若现的喉结。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被翻得页脚微卷的旧改草案。 “……综上所述,袜子巷区域房屋普遍老化严重,基础设施落后,消防安全隐患突出,严重影响城市更新与核心区功能提升。”正在汇报的规划科王科长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喙的底气,幕布定格在了那片被标注为“重点改造区域”的深红色块上,那红色块像一块巨大的、正在滴血的创可贴,粗暴地盖住了地图上纵横交错的狭窄街巷。 “引入‘鼎晟国际’开发方案,建设现代化商业综合体和高端住宅区,是盘活存量土地资源、提升区域能级、拉动经济增长的最优解。预计新增税收……” “最优解?谁的最优解?”一个清亮而带着怒意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会议室里的沉闷。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林予安斜倚在门框上,他没穿正装,一件宽松的靛蓝色扎染卫衣,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不羁地贴在光洁的额角。 他脸上没什么笑意,眼神锐利地扫过会议桌,最终停在那片刺目的深红上,嘴角勾起一个近乎嘲弄的弧度。他无视那些探究、不悦甚至惊愕的目光,径直走到留给旁听席的空位,单脚拖开椅子,刺耳的摩擦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新增税收?拉动经济?”林予安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桌面上不耐烦地敲了两下,“王科长,您这最优解的算式里,是不是漏掉了几个关键的变量?”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漫不经心却又极具压迫感的锋芒,“袜子巷那一片,光是登记在册、有明确历史风貌特征的老宅院就有十七处!其中顾家老宅,清末举人顾凤藻的故居,砖雕门楼、楠木花窗保存完好,结构布局是典型的江南民居活化石!还有巷口那座民国时期的西式小洋楼,清水红砖墙,巴洛克山花装饰,这种融合风格在本地建筑史上独一无二!这些算什么?在您的‘最优解’里,它们就只是一堆等着被推平的砖头瓦块,一堆妨碍您拉高GDP数字的障碍物?” 他的目光像淬了火的剑,直直刺向汇报席。王科长脸色涨红,张了张嘴想反驳。林予安却不给他机会,视线猛地转向会议桌另一端,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穿着灰色制服、从始至终沉默的年轻男人——陆沉。 “还有这位,”林予安扬了扬下巴,目光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尖锐,“区府办的高材生,陆秘书是吧?听说这份规划草案,字斟句酌,您出了大力气。” 他身体往后靠进椅背,抱起双臂,姿态看似放松,眼神却愈发咄咄逼人,“‘经济效益最大化’,‘土地资源高效利用’,‘历史风貌协调’……词儿用得真漂亮。可字缝里读来读去,我只看出一行字:推平了事,干净利落!人命?历史?文化?在您那支笔杆子底下,是不是都简化成了冷冰冰的成本收益小数点?嗯?” 最后一声“嗯?”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毫不留情的质问和讥诮,像一把小锤,敲碎了会议室里最后一点虚伪的平静。 空气瞬间凝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陆沉身上,有同情,有探究,更多的是等着看这个沉默的年轻人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风暴。 陆沉缓缓抬起眼。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原。他没有看林予安那张写满挑衅的脸,目光越过他,落在会议桌尽头悬挂的区徽上,那金属徽章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里,陆沉放在桌下膝盖上的左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西装袖口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向上滑了一寸,露出腕骨上方一道已经褪成浅白的、狭长狰狞的旧疤痕,像一条僵死的蜈蚣,突兀地攀附在苍白的皮肤上。这疤痕,是他过往的印记,也是此刻被这尖锐质问刺中后,唯一露出的、一丝几不可查的痛楚。 下一秒,他袖口里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屏幕的光映亮了他低垂的眼睫,也照亮了屏幕上那条刚刚挤进来的短信,发送人显示“妈”: “小沉,你弟买房首付还差十五万!人家姑娘家催得紧!你爸走得早,妈就指望你了!这周必须打钱!不然妈就去你单位门口坐着!让领导评评理!” 冰冷的蓝光刺入眼底。陆沉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那潭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隐晦的裂痕——不是愤怒,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被某种无形枷锁骤然勒紧的窒息感。他握着手机的手指,指节绷得更紧,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微微凸起。 他沉默着,像一块被投入风暴中心的礁石。所有的喧嚣、质问、目光,似乎都被那深灰色的制服隔绝在外。然而那挺直的背脊,那紧扣在膝盖上微微发白的手,以及袖口下那道若隐若现的旧疤,都无声地诉说着这场风暴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迹。 林予安挑衅的目光还牢牢钉在他身上,等待着回击。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叮铃铃——!” 陆沉放在桌面上的另一部工作手机,突然发出尖锐急促的铃声,屏幕疯狂闪烁,来电显示赫然是“张主任”——他的顶头上司,区政府办公室主任。这不合时宜的铃声像一把利刃,瞬间割破了紧绷欲裂的空气。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陆沉盯着那不断震动的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明灭不定。他缓缓伸出手指,指腹悬在冰凉的接听键上方,微微一顿。 第2章 失火 张主任的电话像根冰锥扎进耳膜:“陆沉!听证会现场怎么回事?林家大公子闹场的照片都他妈传到区长手机上了!立刻!马上!到我办公室说明情况!” 电话被粗暴掐断,忙音刺耳。 陆沉脸上依旧看不出表情,只下颌线绷紧了一瞬。他起身,深灰色制服像一副沉重的甲胄,稳步穿过众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哟,好戏才刚开场呢。” 林予安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慵懒的戏谑,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他翘起二郎腿,晃了晃右脚上那只限量版帆布鞋,鞋帮上溅了几点泥星子,像故意甩上去的抽象画。 陆沉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声音只是空气中无关的尘埃。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所有视线。 走廊尽头,主任办公室,烟雾缭绕。张主任五十出头、头顶已呈地中海趋势,此刻正烦躁地用手指敲着红木桌面,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不善,“说说吧,陆大才子,怎么就让林家那个二世祖指着鼻子骂‘小数点’了?嗯?稿子是你的主笔,现场旁听区也是你负责□□的!你这秘书怎么当的?让区府办的脸往哪搁?” 陆沉坐下,背脊挺直如标尺:“主任,林予安的发言虽然情绪化,但并没有超出公民旁听质询的合理范围。现场安保人员也未收到指令,不便强行干预。” “合理范围?” 张主任猛地一拍桌子,些许烟蒂从烟灰缸里蹦了出来,“他那是质询吗?那是砸场子!指着政府工作人员的鼻子骂!这叫寻衅滋事!” 他狠狠吸了口烟,烟雾喷在陆沉脸上,“林家背景复杂,上头有人,办起来要‘慎重’,懂吗?不是让你去当受气包!这事儿处理不好,你刚提的副科考察期……” “我明白。” 陆沉打断他,声音平稳,目光落在主任身后那幅有些夸张的巨型山水画上,画中山势险峻,云雾缭绕,“我会处理好后续舆情和项目推进,确保不影响整体进度。” 他顿了顿,补充道,“林予安那边,我会……接触沟通。” 张主任狐疑地打量着他那张过于平静的脸,像在研究一块冷硬的石头:“沟通?怎么沟通?你能让那混世魔王闭嘴?” “在其位,谋其政。” 陆沉只答了五个字,眼神沉静,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雨势在黄昏时分骤然加大,从淅淅沥沥变成瓢泼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在工作室的老旧瓦片上,噼啪作响,像无数急躁的手指在敲打。 林予安烦躁地把画笔一扔,颜料溅在刚修复好的一个青花小碟上,晕上一小片刺目的钴蓝。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那个碟子推到角落。“妈的,晦气!” 下午区府办的场景像电影般在脑子里回闪。陆沉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深潭似的眼睛,还有最后离开时那挺得像标枪一样的背影……“装什么大尾巴狼!” 他低声咒骂一句,一脚踢开脚边的空颜料罐。 罐子咕噜噜滚到墙角,撞上一个蒙着防尘布的大家伙——正是那幅有焦黑破损的油画。他盯着那团丑陋的黑色,心里那股无名火更旺了。 “轰隆!” 屋顶响起一声炸雷,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工作室里所有的灯管猛闪了几下,发出滋滋的濒死声,随后“啪!”,整个屋子彻底陷入一片漆黑。 “操!” 林予安低吼一声,彻底炸了。黑暗中,工作室像被粘稠的墨汁灌满,伸手不见五指,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短暂地能看见那些堆积如山的瓷器残片、画框、工具架狰狞的轮廓,如同怪物的剪影。他摸索着想去拿抽屉里的应急灯,脚下却被乱放的画框绊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噼啪!” 空气中传来一声细微却清晰的爆裂声,紧接着,是一股刺鼻的、塑料和电线烧焦的糊味! 林予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借着窗外又一道惨白的闪电,他惊慌地发现,工作室角落,那个堆满了画稿和废弃绷带的杂物堆上方,几颗骇人的蓝色火星在老旧的电线接线板上跳跃!火星又像毒蛇的信子,逐步舔舐起了画稿边缘,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火苗,“呼”地一下,如同被唤醒的恶魔,兴奋又贪婪地窜了起来! “着火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席卷了他的脑海。火苗蔓延得极快,贪婪地吞噬着纸片、画布,浓烟迅速弥漫开,带着致命的灼热和窒息感,直冲口鼻! “咳咳咳……” 林予安被浓烟呛得涕泗横流,眼睛被熏痛得睁不开。他凭着记忆,跌跌撞撞扑向门口的方向,脚下却不断被散落的东西绊倒。 火光照亮了浓烟,他看到在离起火点不远的工作台上,修复了大半年的那件元代釉里红玉壶春瓶若隐若现,那熔金般的裂纹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流淌的血液。 “我的瓶子!” 他脑袋嗡地一声,几乎是本能地折返方向,不顾一切地扑向工作台! 冰凉的雨狡猾得很,顺着制服领口往里钻,陆沉撑着一把骨架有些变形的旧伞,一步一步走在袜子巷的青石板路上。他刚从张主任那儿立下“军令状”——必须“安抚”好林予安,至少要确保他不再公开闹事。张主任暗示,必要的话,可以动用点“非常规手段”,比如查查他那工作室的消防、税务…… 陆沉对此不置可否。他只想尽快结束这桩麻烦。雨夜的老巷空无一人,只有雨点敲打瓦片和石板的声音,单调又压抑。他按照资料上的地址,找到了巷子深处的老宅,老宅门上那挂着木牌,牌上写着“安隅”两个金色大字。 “安隅,林予安...”,陆沉正准备敲门,伸出的手忽然停住,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不正常的橘红色亮光?同时,一股极其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陆沉脚步猛地一顿,瞳孔骤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把扔掉碍事的雨伞,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榆木门! 浓烟翻滚如层层黑浪,瞬间将他吞没!视野里一片模糊,依稀看见角落那团跳跃的、贪婪的火焰,正疯狂吞噬着杂物,火舌已经舔舐到旁边木质画架的边缘!浓烟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正踉跄着扑向火源附近的工作台! “危险!出来!” 陆沉厉喝一声,却没注意到声音已被浓烟呛得嘶哑,以目前的距离对方根本听不到。 他立刻扯下自己深灰色外套,浸入门口盛满雨水的破瓦缸里!湿透的外套冰冷又沉重,他毫不犹豫地将其蒙住口鼻,矮身冲了进去! 黑烟滚滚,热浪灼人。陆沉屏住呼吸,凭借惊人的方向感,几步冲到那个正试图抱起瓷瓶的身影旁。他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冰凉又颤抖的触感,是林予安! “走!” 陆沉的声音透过湿布,闷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力气很大,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林予安往门口方向拉。林予安被浓烟呛得意识模糊,双手却还死死抱着怀里的玉壶春瓶。 “火……瓶子……” 林予安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咳嗽和绝望的哭腔。 “命要紧!” 陆沉低吼,猛地发力将他往外推。就在此时,头顶一根挂满杂物的老旧木梁吱呀作响,突然发出令人惊恐的断裂声! “小心!” 林予安模糊的视线捕捉到那摇摇欲坠的阴影,本能地尖叫出来。 陆沉反应快得惊人!他几乎是凭着直觉,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将林予安连同他怀里的瓶子狠狠往前一推!同时自己借着反作用力向后急退! “轰——咔嚓!” 沉重的木梁裹挟着燃烧的杂物,狠狠砸落在地上,距离陆沉刚才站立的位置仅差分毫!火星和碎木四溅!陆沉虽然身体避开了,但小腿被一块飞溅的、带着火星的碎木狠狠擦过,裤腿瞬间灼破,皮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同时,一股滚烫的气浪夹杂着浓烟扑面而来,他猛地吸入一大口! “呃!” 陆沉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的咳嗽再也抑制不住,撕心裂肺般从喉咙深处涌出!他感觉肺部像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摩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灼痛。身体晃了晃,强撑着最后的力气,踉跄着冲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激得他浑身一颤。他再也支撑不住,靠着湿漉漉、冰冷刺骨的老砖墙,缓缓滑坐到地上。湿透的白衬衫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单薄而紧绷的线条。他一手死死按着灼痛刺痒的喉咙,一手用力压着胃部,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张被拉到极限又猛然松开的弓,痛苦地颤抖着。 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过湿漉漉的黑发,混合着因为咳嗽咳流出的生理性眼泪,狼狈不堪。他试图控制那撕心裂肺的痉挛,却没有丝毫力气,只能弓着背,耸动着肩膀,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发出破风箱般嘶哑骇人的哮鸣音。 林予安抱着那个完好无损的玉壶春瓶,跌坐在几步外的泥水里,惊魂未定。他脸上蹭满了黑灰,靛蓝色的卫衣也污迹斑斑。他呆呆地看着那个蜷缩在墙角、咳得惊天动地、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男人。 这还是那个在会议室里,沉默不语、眼神冰冷、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陆秘书吗? 雨点砸在脸上,林予安打了个寒颤,终于从巨大的惊恐和劫后余生中缓过一丝神来。他低头看了看怀里安然无恙的瓶子,又抬头看向墙角那个咳得撕心裂肺的身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厌恶?感激?后怕?还有一丝……不知所措。 “喂……”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雨水流进嘴里,带着泥土的腥味和淡淡的烟熏气,“你……你怎么样?” 声音嘶哑颤抖着。 陆沉没有回答,或者说他根本无法回答。又一阵剧烈的痉挛袭来,他猛地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单薄的身体在冰冷的雨夜里蜷缩成一团,像一只无家可归,被暴雨打落泥潭的流浪狗。只有那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咳喘声,在雨夜的巷子里回荡,刺耳又揪心。 林予安抱着冰冷的瓷瓶,坐在泥水里,看着那个咳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小数点”仇敌,彻底傻眼了。这他妈算怎么回事?! 第3章 住院 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声撕破了雨夜的沉寂,湿漉漉的巷壁上是红蓝光在疯狂旋转。 陆沉被抬上担架时,已经意识模糊,依稀感觉到冰冷的氧气面罩扣在脸上,每一次被动的呼吸都牵扯着肺部和胃部,神经传递的是撕裂般的灼痛。 他蜷缩着,像一截被暴雨打折的枯枝,深色制服下的白衬衫领口,是一抹刺目的暗红——不知什么时候咳出的血,在湿透的布料上晕开,像一朵绝望的、即将凋零的花。 林予安抱着他那宝贝瓶子,浑身湿透、满身黑灰,跟着担架爬上救护车后厢。他看着担架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眉头拧得死紧。 这算什么?仇人变救命恩人?还是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车厢里填满了消毒水和血腥气混合的怪味,引擎的轰鸣声加上仪器的嘀嗒声,吵得他脑仁疼。他烦躁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灰,倒是蹭了一个大花脸。 “姓名?年龄?什么情况?”随车医生语速飞快,一边检查陆沉的生命体征,一边问林予安。 “陆沉,二十八,区府办秘书,”林予安没好气地报出来,看着医生扒开陆沉紧闭的眼皮检查瞳孔,那毫无生气的样子让他心里莫名一揪,“妈的,鬼知道他怎么了!吸烟,淋雨,咳得跟要断气似的!哦,腿好像还被木头砸了一下!”他指了指陆沉那条临时用无菌敷料盖住的小腿。 医生皱眉,听诊器按在陆沉胸口:“双肺湿啰音明显,怀疑吸入性损伤合并急性呼吸窘迫。血压偏低,心率快,体温39度8!准备高流量吸氧,开放静脉通路,联系急诊准备气管插管!”一连串指令砸下来,车厢里的气氛瞬间更紧张了。 林予安抱着瓶子的手紧了紧,指尖冰凉。气管插管?怎么这么严重?他看着陆沉被迅速戴上更大的面罩,护士在他手臂上扎针,苍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异常清晰。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恐慌和烦躁的情绪席卷了他。 他别开眼,目光落在怀里的玉壶春瓶上,瓶身上那道裂纹已经被他用金粉惊心描绘过了,此刻在救护车闪烁的红蓝光下,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熔金般美感。妈的,都怪这破瓶子!他恨恨地想,却又不由自主地把它抱得更紧了些。 急诊室,灯光惨白又刺眼,空气里满是消毒水味,还有一丝混合着血腥气的冰冷感。林予安像个泥猴一样,抱着个半米高的瓷瓶,坐在抢救室外的塑料椅上,显得异常狼狈。他浑身湿冷,头发一缕一缕黏在额角,靛蓝卫衣上的污渍已经干涸发硬。过往的医护人员和病患家属投来的好奇目光,让他如坐针毡。 “林予安!林予安在不在!”一个护士拿着文件夹冲出来喊。 “在!”他像弹簧一样弹起来,瓶子差点脱手。 “你是陆沉家属?签字!病危通知书!还有这个,入院手续!赶紧去缴费!”护士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把几张纸塞到他怀里,“病人情况很不好,重度吸入性肺炎,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合并消化道出血和应激性溃疡!还有左小腿二度烧伤!现在在气管插管抢救!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病…病危?”林予安脑子嗡地一声,像被重锤砸中。 他看着手里那张薄薄的纸,上面“病危通知书”几个字格外刺眼。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家属?他算哪门子家属?他可是恨不得这“小数点”倒霉的仇人!可是在浓烟中死死抓住他胳膊的手,把他狠狠推开然后自己却被砸中的身影,还有蜷缩在墙角咳得撕心裂肺的狼狈样……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乱晃。 “签字啊!快点!等着救命呢!”护士不耐烦地催促。 林予安猛地回过神,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他低头看着怀里冰冷的瓶子,那道金色裂痕仿佛在嘲笑他此刻的荒谬。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一把抓过护士递来的笔,在那张“家属签字”栏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潦草,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还有这个!住院押金!先去交五万!”护士又塞给他一张单子。 “多少?!”林予安差点跳起来。 “五万!多退少补!赶紧的!”护士转身就冲回了抢救室,门上的红灯刺眼地亮着。 林予安抱着瓶子和缴费单,站在冰冷嘈杂的急诊大厅中央,像一尊落难的泥菩萨。五万!工作室刚付了一笔材料费,他现在兜里连五千都没有!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指缝里都是干掉的泥灰。妈的,陆沉!你他妈真是老子的克星! 他摸出手机,屏幕裂了道缝,但还能用。手指在通讯录上烦躁地滑动。打给老头子?不行,那等于自投罗网,等着被骂得狗血淋头然后彻底失去自由。打给那群狐朋狗友?周少?李公子?他都能想象他们接到电话时夸张的调侃:“哟,林少爷,您这是玩行为艺术把自己玩进医院了?还给人垫医药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最后,他手指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刘师傅”。这是他工作室隔壁装裱店的老刘头,为人实诚,手头应该有点活钱。电话接通,林予安也顾不上什么少爷形象了,语速飞快,带着点气急败坏的哀求:“喂!老刘!江湖救急!我工作室着火了!现在在医院!救命钱!五万!马上!账号发你!回头我拿新收的雍正斗彩碗抵债!绝对真品!骗你是孙子!” 电话那头的老刘头显然被这连珠炮炸懵了:“啥?着火?小林你没事吧?医院?雍正碗?你小子别是被人绑架了说暗号吧?” “绑你个头!快点!等着救命呢!真出人命了!”林予安对着电话吼,吼完才觉得肺里火辣辣的疼,又是一阵咳嗽。 好不容易搞定钱的事,林予安像打了一场仗,浑身脱力地瘫回塑料椅。他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放在脚边,看着抢救室紧闭的门,那盏红灯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他一会儿想起陆沉在会议室里冰冷沉默的样子,一会儿又想起他咳得蜷缩在泥水里的狼狈。两种截然不同的影像在脑子里打架,搅得他心烦意乱。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口罩拉到下巴,脸上带着疲惫。 “陆沉家属?” 林予安像触电一样弹起来:“在!他怎么样?” “暂时抢回来了。”医生言简意赅,“气管插管上了呼吸机,肺炎很重,肺水肿,还有应激性溃疡出血,需要进ICU观察。另外左小腿烧伤清创包扎了,问题不大。你是他什么人?有些情况需要跟你交代……” “我……朋友!”林予安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觉得脸皮发烫,“对,朋友!很好的朋友!医生您说!” 医生狐疑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抱着大瓷瓶、满身狼狈的“好朋友”,还是交代道:“病人体质很差,有严重的慢性胃病基础,这次是多重打击叠加,非常凶险。ICU费用很高,预后情况也要看后续感染控制和器官功能恢复。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也要保证后续治疗费用。” ICU?费用很高?林予安听得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刚签出去的五万块可能连个水花都听不见。 他看着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出来,陆沉躺在上面,身上插满了管子,脸色苍白如纸,胸膛在呼吸机的带动下机械地起伏着,脆弱得像个一碰即碎的琉璃人偶。哪里还有半分会议室里那种冰冷坚硬、仿佛能碾碎一切阻碍的“陆秘书”的影子? “妈的……”林予安低低骂了一声,声音却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他弯腰,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个沉重的釉里红玉壶春瓶,冰凉的瓷壁贴着他同样冰凉的手臂。 他跟在移动病床后面,看着陆沉被推进那扇象征着死亡与希望交界的厚重ICU大门。 门在眼前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里面精密的仪器和脆弱的生命。林予安站在门外冰冷光滑的地砖上,怀里抱着他价值不菲的瓶子,像个迷路的孩子。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 他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半晌,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冲着里面那个毫无知觉的人,用一种混杂着烦躁、后怕、荒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的语气,喃喃道: “陆沉,你他妈最好给老子活过来……不然这ICU的钱,老子找谁要去?” 第4章 公馆 ICU厚重的自动门无声滑开,冷气裹挟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陆沉躺在移动病床上被推出来,脸色苍白,但比之前多了点活气。他闭着眼,眉头微蹙,似乎连沉睡都带着某种隐忍的负担。身上插的管子少了几根,但鼻子里还塞着氧气管,胸膛随着呼吸机有规律地起伏,像一具被精密仪器操控的提线木偶。 林予安抱着他那宝贝瓶子,像个尽职又别扭的跟班,亦步亦趋地跟着护士推床往普通病房走。他熬了一宿,眼底下两团浓重的青黑,头发乱得像鸡窝,靛蓝卫衣皱巴巴裹在身上,活脱脱一个刚从废墟里爬出来的难民。路过的护士频频侧目,眼神里像在说“嚯,这家属造型真别致”。 “家属注意啊,” 负责交接的护士是个圆脸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一边调整输液管一边絮叨,“病人现在生命体征平稳了,但肺部和胃部损伤需要静养,尤其胃,这次出血很危险,以后饮食要特别注意,按时吃药,绝对不能劳累受刺激……” “知道了知道了,” 林予安不耐烦地打断,眼睛盯着陆沉毫无血色的嘴唇,“他现在能说话不?啥时候能醒?” “麻药劲儿还没完全过,意识模糊,醒了估计也没力气说话。先观察几天,等炎症下去,胃出血止住了,稳定后才能考虑出院。” 护士麻利地交代完,推着空车走了,留下林予安对着病床上陆沉,还有脚边那个沉重的瓶子,大眼瞪小眼。 “操……” 林予安低骂一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出院?住哪儿?回那个刚被烧得一片狼藉、电路全毁、消防还没过的工作室?让这病秧子睡废墟?他脑子里瞬间浮现出陆沉咳得蜷成一团的样子,胃里莫名一抽。 不行!绝对不行!这“小数点”要是死在他工作室废墟里,他林予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到时候老头子能生撕了他! 他烦躁地在病房里踱步,目光扫过窗外阴沉的天色,又落回陆沉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一个念头,一个极其荒谬、带着点自毁倾向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长起来。 他摸出手机,屏幕上的裂纹像蜘蛛网。手指在通讯录里滑动,最后重重地戳在“周伯”的名字上。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周伯那仿佛永远戴着面具的声音传来:“少爷。” “周伯,” 林予安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一点,“……那什么,我在医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少爷身体不适?” “不是我!” 林予安有点恼,“是别人!一个……朋友!很重要的朋友!他病了,很严重,刚出ICU!现在没地方去!工作室烧了你知道的!我打算……”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带他回公馆!对,就现在!你赶紧让人把西边那个带独立卫浴的客房收拾出来!要干净!通风好!还有,让厨房准备点……呃……养胃的流食?什么粥啊汤的,越清淡越好!快点!” 电话那头的沉默更长了,长得让林予安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甚至能想象周伯此刻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一定出现了极其罕见的、“震惊”的裂纹。 “少爷,” 周伯的声音终于响起,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林予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公馆……从未接待过外客留宿,尤其是病人。老爷那边……” “我管他!” 林予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人是为了救我伤的!差点把命搭进去!我现在把他扔大街上等死?这事儿我说了算!老头子要问,让他直接找我!赶紧收拾!” 他吼完,不等周伯反应,啪地挂了电话。 手心全是汗,心脏还在咚咚狂跳。他低头看着病床上依旧无知无觉的陆沉,咬牙切齿:“陆沉!老子为了你,可是把天都捅了个窟窿!你他妈最好争气点!” 林家公馆坐落在城市最幽静的梧桐区深处。车缓缓驶入高大的铸铁雕花大门,穿过一条两旁植满百年香樟的私家车道。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与医院的消毒水味截然不同。 绿茵如毯的草坪,精心修剪的花木,喷泉水池里睡莲初绽,一栋融合了中西风格、气派非凡的三层洋楼在绿树掩映中露出优雅的轮廓。阳光穿过层层树叶,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林予安指挥着护工小心翼翼地把陆沉抬下车,安置在轮椅上。陆沉似乎被移动惊扰,眉头皱得更紧,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睁开,只是呼吸变得急促了些。 他穿着医院宽大的病号服,更显身形单薄,外面套着一件林予安临时在楼下超市买的灰色开衫,整个人窝在轮椅里,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与这金碧辉煌、处处透着世家底蕴的宅邸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周伯早已带着两个穿着整洁制服的女佣等在气派的大厅门口。看到轮椅上的陆沉,周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眼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但职业素养让他迅速恢复了平静,微微躬身:“少爷,房间准备好了。” 林予安没理他,推着轮椅就往里走,轮子碾过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感觉到背后周伯和女佣们投来的、如同实质般的探究目光,如芒在背。他硬着头皮,把轮椅推进电梯,按下三楼。 西边的客房果然已经收拾妥当。巨大的落地窗对着后花园,光线充足。房间显得有些空旷,布置是典型的“高级酒店风”:米白色墙纸,深色实木家具,铺着厚厚地毯,巨大的双人床铺着雪白的埃及棉床品,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薰的味道。一切整洁、舒适、冰冷,缺乏人气。 护工把陆沉安置到床上。大概是床垫过于柔软,陆沉不适地动了动,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林予安挥挥手让护工和周伯他们都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床上那个气息微弱的男人。 他拉过一把沉重的丝绒扶手椅,泄愤似的把自己摔进去,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瞪着陆沉,心里那点强撑起来的理直气壮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烦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妈的,这叫什么事儿……” 他喃喃自语,视线落在陆沉睡梦中依旧紧锁的眉头上。那眉头锁着太多东西——生存的压力,冰冷的规则,还有……袖口下那道狰狞的旧疤。 林予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陆沉搁在被子外的手,苍白,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带着薄薄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就是这双手,在会议室里写出了冰冷的“最优解”,也是这双手,在火场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把他拽了出来。 “喂,陆沉,” 林予安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在安静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说你,图什么啊?把自己活得像一台精密仪器,累不累?” 他像是在问床上的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陆沉当然没有回答。只有氧气面罩下规律而微弱的白色雾气,证明他还活着。 林予安烦躁地起身,在房间里踱步。这房间太干净,太规矩,像陆沉这个人一样,一丝不苟得让人窒息。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雨后的草木清香涌进来,稍微驱散了那股冰冷的香薰味。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楼下花园深处,隐约看到一栋被高大绿植半掩的、样式更老旧的独立小楼,尖顶,爬满了常青藤。那是他的工作室旧址,后来因为“玩物丧志”被老头子勒令搬出公馆,他才在袜子巷找了现在的地方。 “叮咚——” 门铃轻响。周伯端着个托盘站在门口,托盘上放着一个细白瓷炖盅,盖子边缘溢出丝丝的热气。 “少爷,厨房炖的燕窝雪梨羹,给客人润肺养胃的。” 周伯的声音依旧平板。 林予安走过去,掀开盖子看了一眼,清亮的汤水里浮着晶莹的燕窝和炖得软烂的梨块,香气扑鼻。他撇撇嘴:“拿下去吧,他现在能喝这个?搞点白粥来!越稀越好!米油多点!” 周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是,少爷。” 端着托盘转身离开。 林予安看着周伯消失在走廊尽头,又回头看了看床上那个被香薰和精致牢笼包围的、气息微弱的男人,一股莫名的邪火蹭地窜了上来。 他几步走回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沉睡梦中依旧紧绷的侧脸,还有那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一种强烈的、想要打破这种冰冷秩序和完美假象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伸出手,带着点恶作剧和发泄的意味,指尖捏住了陆沉病号服那被浆洗得硬邦邦的领口边缘。然后,他用力,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随意,将那紧紧扣到最上面一颗纽扣的领子,狠狠往旁边一扯! “嗤啦——” 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那颗扣子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暴力,瞬间崩开,滚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病号服的领口被扯开一道歪斜的豁口,露出了陆沉苍白瘦削的锁骨,还有一小片同样苍白的、微微起伏的胸膛皮肤。那是一种从未示于人前的脆弱感,如同精美瓷器上突然出现的裂痕。 林予安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那道被自己蛮力撕开的领口,看着那片暴露出来的、带着病态苍白的皮肤,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狂跳了几下。 就在这时,一直昏睡的陆沉,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闷哼!他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身体在柔软的床垫上弓起一个不自然的弧度,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狠狠搅动!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在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他猛地侧过头,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的干呕袭来! 尽管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烧般的剧痛翻江倒海。他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张着嘴,发出嘶哑破碎的喘息,每一次痉挛都让单薄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氧气面罩下,他的脸色由苍白迅速转为一种可怕的青灰。 林予安彻底懵了,刚才那点恶作剧的心思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淹没。“喂!陆沉!你怎么了?!” 他手足无措地扑到床边,想按住他颤抖的肩膀,又怕自己力气太大弄伤他,“医生!护士!操!周伯——!” 他冲着门口声嘶力竭地吼起来,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慌乱中,他的视线猛地扫过陆沉痛苦扭曲的脸。就在那紧闭的眼角,在那浓密的、被冷汗浸湿的睫毛根部,一滴透明的水痕,正无声地、沉重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迅速没入鬓角。 那不是冷汗。 林予安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他看着那滴泪,又看看陆沉因为剧痛而扭曲的、卸下所有冰冷伪装的脆弱面孔,再看看自己那只刚刚扯开他衣领的手。一股强烈的、如同被冰水浇透的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恐慌和一丝……荒谬的负罪感,瞬间席卷了他。 第5章 喂药 门被迅速推开,周伯带着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中年女人冲进来,女人提着便携急救箱——是公馆常备的家庭医疗团成员。 “张护士。” 房间里响起了周伯的声音。 那个女人眼神锐利,几步抢到床边,动作麻利地掀开陆沉身上的薄被。她先快速检查了心电监护,心率快得吓人,血压却在往下掉。 她随即扯开陆沉被撕歪的病号服——这下倒省事了,露出大片苍白瘦削、此刻却因剧痛而紧绷痉挛的胸膛。 “胃部痉挛,应激性溃疡急性发作,看情况出血可能加重了。” 张护士语速飞快,一边从急救箱里拿出预先准备好的注射器和药瓶,“需要立刻止痉、护胃、补液。周管家,准备温水,少量,温的!” 林予安像个碍事的柱子杵在旁边,看着张护士熟练地消毒、排气,将一针透明的液体缓缓推入陆沉手臂的静脉。那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陆沉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喉间溢出更加痛苦的呜咽。 “轻点!你没看他疼吗?” 林予安忍不住低吼,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感觉头皮都要被自己薅下来了。他现在看什么都一股邪火,尤其是那根针。 张护士眼皮都没抬一下,专注推药:“林少爷,疼痛是症状,不是病因。止不住痉挛,他会活活疼死或者内出血休克。” 她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麻烦您让一让,我需要空间操作。” 林予安被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只能悻悻地后退半步。 他烦躁地看着张护士又拿出另一种药,兑入一小瓶生理盐水,挂上输液架。冰凉的液体开始一滴滴流入陆沉的身体。 周伯端着一杯温水适时出现,水温显然控制得恰到好处。张护士扶起陆沉的上半身——这个动作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干呕和痉挛,陆沉整个人软得像一滩泥,全靠护士支撑。他勉强吞咽下几口水,混着生理性的泪水,狼狈不堪。 药效似乎慢慢起来了。陆沉剧烈的痉挛频率开始降低,虽然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冷汗依旧涔涔,但那种濒死的青紫从脸上褪去了一些,呼吸虽然急促,总算不再是破风箱了。 他像耗尽所有力气的困兽,瘫软在张护士臂弯里,沉重的眼皮半阖着,眼神失焦,茫然地落在天花板水晶吊灯上,那璀璨的光芒在他空洞的瞳孔里碎成一片冰冷的光斑。 林予安看着他那副魂游天外的样子,心里那股无名火莫名其妙地烧得更旺了。妈的,装什么死!他几步上前,没好气地对着那张惨白的脸: “喂!‘小数点’!没死就吭一声!别跟条死鱼似的!吓唬谁呢?” 陆沉的睫毛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视线终于艰难地聚焦在林予安那张写满暴躁的脸上。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少爷,” 周伯平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提醒,“张护士需要为陆先生做进一步检查和处理。请您移步外间稍候。”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林予安还攥着的拳头,以及地毯上那颗孤零零的白色纽扣。 林予安狠狠瞪了周伯一眼,又看看床上半死不活的陆沉,再看看专业冷静、显然不欢迎他添乱的张护士,一股巨大的憋屈感油然而生。这是他家!他的地盘!他捡回来的人!现在他倒成了碍事的那个? “行!行!我走!”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泄愤似的一脚踢开碍事的椅凳,大步流星冲出了房间。 砰! 巨大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公馆三楼回荡。门内,张护士动作顿了一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继续为陆沉调整输液速度。 周伯则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弯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精准地捡起了地毯上那颗崩飞的纽扣,放入掌心,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处理一件稀世珍宝的残片。 门外,林予安背靠着冰冷的、雕着繁复欧式花纹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空气中的香薰味此刻闻起来令人作呕。他烦躁地扯开卫衣领口,感觉自己也快窒息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三楼走廊里踱步,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乱糟糟的头发和花猫似的脸。墙壁上挂着价值不菲的抽象画,扭曲的色块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 他停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精心打理的后花园,雨后的草木青翠欲滴,喷泉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一切都那么完美,那么宁静,与他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烦躁格格不入。 他想起陆沉咳得蜷缩在泥水里的样子,想起他咳出的血在白色衬衫上晕开的暗红,想起刚才他痛苦扭曲的脸颊上滚落的那滴泪……还有自己那只扯开他衣领的手。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林予安几次想推门进去看看,又拉不下脸。直到张护士提着箱子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他怎么样了?” 林予安立刻冲过去,语气急切。 “暂时稳定。” 张护士言简意赅,“急性痉挛控制住了,但胃黏膜损伤严重,应激性溃疡出血风险很高。需要绝对静养,严格禁食,按时用药,一点刺激都不能有。情绪波动、紧张、焦虑都是大忌。” 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林予安一眼,“林少爷,病人现在非常脆弱,生理和心理都是。您如果真想帮他,就让他安静休息,保持情绪稳定。哪怕您只是坐在旁边,也请……尽量保持平和。” 她把“平和”两个字咬得略重。 林予安被她看得脸上有点挂不住,梗着脖子:“我……我什么时候不平和了?”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张护士没接话:“药我交给周管家了,注意事项也交代了。我晚上会再过来查看。有任何异常,立刻联系我。” 说完,她提着箱子,踩着无声的脚步离开了。 周伯像个无声的影子出现在旁边,手里托着一个精致的银盘,上面放着一杯清水和几粒白色的药片。“少爷,陆先生该服药了。” 林予安看着那几粒小小的药片,又看看紧闭的房门,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让他去喂药?对着那张刚刚被他“害”得死去活来的、冷冰冰的脸?这比让他去修复一百个碎成渣的唐三彩还难! “你去!” 他没好气地对周伯说。 “少爷,” 周伯的声音毫无起伏,“陆先生似乎……对您之外的人靠近,有些应激。” 他顿了顿,补充道, “刚才张护士扶他时,他下意识避开了。只有在您……呃,对他‘动手’之后,他似乎才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这话说得极其艺术,把“林予安气晕了陆沉”这个事实包装得像个医学观察结论。 林予安:“……” 他感觉自己太阳穴在突突直跳。这他妈算什么?负负得正?他气得他胃出血,结果他反而只“认”自己了?什么狗屁逻辑! 他瞪着周伯那张扑克脸,试图找出一点戏谑的痕迹,但失败了。周伯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今天天气不错”的事实。 “妈的!算老子欠你的!” 林予安低咒一声,一把抓过银盘,用肩膀顶开了房门。 房间里的光线被调暗了,厚重的窗帘拉上了一半。陆沉静静地躺在床上,似乎又昏睡了过去,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种濒死的痛苦已经褪去,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脆弱。氧气面罩换成了更轻便的鼻氧管,细细的塑料管贴着他瘦削的脸颊。 林予安端着盘子,脚步放得极轻,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沉睡中的陆沉。 此刻的他,安静得像个易碎的瓷器,呼吸微弱而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唇干裂起皮。 领口被张护士整理过,但崩掉的那颗扣子位置留下了一个歪斜的小豁口,露出一点点锁骨,无声地提醒着林予安刚才的“暴行”。 看着这样的陆沉,林予安胸腔里那股邪火莫名其妙地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陌生的情绪,像一团乱麻塞在胸口。他想起张护士的话:“一点刺激都不能有。”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动作却下意识地放得更轻。他笨拙地把银盘放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陆沉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但没有醒。 林予安拿起水杯和药片,犹豫了一下,学着张护士的样子,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尽量轻柔地穿过陆沉的后颈,试图把他扶起来一点。他的动作僵硬得像在摆弄一件出土文物,生怕力气大了把“文物”碰碎了。 陆沉的身体温热而单薄,隔着薄薄的病号服,林予安甚至能感觉到他肩胛骨的形状和微弱的脉搏跳动。 一种奇异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让林予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把陆沉的上半身托起一个很小的角度。 陆沉似乎被惊扰了,眉头微微蹙起,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眼皮挣扎着似乎想睁开。 “别动!吃药!” 林予安赶紧低声命令,语气硬邦邦的,带着点色厉内荏的意味。他把水杯凑到陆沉干裂的唇边。 陆沉半梦半醒,顺从地微微张开嘴。林予安趁机把药片塞进他嘴里,然后把杯沿小心翼翼地抵着他的下唇,慢慢倾斜水杯。 陆沉本能地吞咽着温水,喉结上下滚动。几滴水顺着他苍白的嘴角滑落,沿着脖颈流进敞开的领口。 林予安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擦,指尖却在即将碰到那片冰凉皮肤时猛地顿住,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盯着水杯里晃动的波纹,心里暗骂:妈的,林予安你真是疯了!伺候仇人吃药还怕他呛着?他呛死关你屁事! 药片终于被送了下去。林予安如释重负,轻轻把陆沉放回枕头上,动作比刚才熟练了一点点。他扯过纸巾,胡乱地擦掉陆沉嘴角和脖子上的水渍。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自己像是跑了个马拉松,后背居然有点汗湿。他拉过那把沉重的丝绒扶手椅,这次没敢摔坐进去,只是重重地把自己“放”了进去,发出一声闷响。椅子宽大的靠背将他包裹,也隔绝了窗外过于明媚的阳光。 他瘫在椅子里,侧头看着床上再次陷入沉睡的陆沉。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 阳光透过半拉的窗帘缝隙,斜斜地照在陆沉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透明的暖金色。那安静沉睡的侧脸,褪去了平日的冰冷坚硬,也褪去了刚才的痛苦狰狞,显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原始的俊美。 林予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过对方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最后落在那道被自己亲手撕开的豁口处。 他忽然想起修复室里那些破碎的瓷器。有些裂纹,一旦产生,无论用多么完美的金粉去描绘,它终究不再是原来的完整无缺。 他烦躁地闭上眼,感觉自己好像一脚踩进了一个巨大的、粘稠的漩涡。 救他,是本能;恨他,是立场;烦他,是常态;而此刻看着他安静脆弱的睡颜,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他妈是什么? 第6章 补丁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传来一丝细微的动静。 陆沉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掀开。初时带着浓重的茫然和雾气,失焦地对着水晶吊灯。几秒钟后,瞳孔才艰难地凝聚,恢复了惯有的沉寂。只是沉寂之下,多了一层被剧痛和虚弱冲刷后的、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才确认自己身处何方,目光缓缓扫过房间奢华冰冷的陈设,最终,落在了瘫在扶手椅里、浑身散发着“老子很烦别惹我”气息的林予安身上。 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凝固,林予安莫名有些心虚,别开了眼神。 陆沉的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唇纹清晰可见。他尝试发声,喉咙里却只挤出几个沙哑破碎的音节。 “水……” 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林予安耳朵动了动,假装没听见。 “水……” 陆沉又重复了一次,声音稍微清晰了一点,带着久未开口的虚弱,但语气里多了些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林予安没好气地瞪过去:“使唤谁呢?真当自己是少爷了?” 话虽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地站了起来。他走到床头柜边,拿起那杯温水——水已经凉透了。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拿起保温壶重新倒了一杯温热的。 他端着水杯走回床边,看着陆沉挣扎着想自己撑起来。那单薄的身体刚离开枕头几寸,就因为虚弱和腹部的疼痛而剧烈颤抖,额头上瞬间又沁出一层冷汗。 “行了行了!逞什么能!” 林予安看得眼皮直跳,语气更冲了,“躺好!张嘴!” 他故技重施,一只手穿过陆沉的后颈,托起他一点。这次动作虽然依旧称不上温柔,但比上次熟练了些,避开了他腰腹的位置。指尖再次感受到对方皮肤的温度和颈动脉微弱的搏动,林予安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又冒了上来。 他把杯沿凑到陆沉唇边。陆沉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顺从地小口啜饮着温水。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几滴水珠还是沿着嘴角滑落。 林予安这次没伸手去擦,只看着那水珠滑过线条清晰的下颌,没入衣领。 喂完水,林予安像完成任务一样,迅速把人放回枕头,抽回手的速度快得像甩掉什么烫手山芋。 陆沉闭着眼,似乎在积蓄力气。片刻后,他再次睁开眼,目光恢复了部分清明,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子属于“陆秘书”的、近乎顽固的秩序感开始回归。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伸向自己病号服的领口——那个被林予安暴力撕开、留下歪斜豁口的地方。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却异常固执地摸索着,试图将那敞开的领口合拢,想要将暴露的脆弱重新藏回布料之下。然而,那颗崩飞的扣子不知所踪,努力徒劳无功,只是让那个豁口显得更加刺眼和狼狈。 林予安看着他这近乎偏执的举动,心里那股邪火又“噌”地冒了上来。装!还装!都他妈咳血咳得快见阎王了,还惦记着那点体面?他刚想开口讽刺两句,目光却猛地被陆沉抬起的脚踝吸引了。 陆沉大概是觉得冷,下意识地想蜷缩一下身体。宽大的裤腿随着他的动作向上缩了一截,露出了一小段苍白瘦削的脚踝。 以及,脚踝上方,那深灰色、洗得发薄、甚至边缘有些磨损起球的……袜子。 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袜子的脚后跟处,赫然缀着一块颜色略深、针脚细密但绝对称不上精致的——补丁! 一块补丁! 在这金碧辉煌、连地毯绒毛都恨不得熨烫整齐的林家公馆里,在这张铺着顶级埃及棉床品的奢华大床上,这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却还在强撑着整理衣领的男人脚上,出现了一块手工缝制的、灰扑扑的补丁! 这反差带来的冲击力,让林予安目瞪口呆。像是一幅价值连城的古典油画上,被人用廉价的油漆喷了个歪歪扭扭的涂鸦。 荒谬!刺眼!又……该死的让人心头发堵! 陆沉显然也察觉到了自己袜子的暴露。他整理领口的动作猛地僵住,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飞快地、几乎是慌乱地想把裤腿往下拽,试图盖住让人窘迫的补丁。但身体还很虚弱,根本无法顺利完成动作,反而更显得欲盖弥彰。 林予安清晰地看到,陆沉苍白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薄红。那红晕迅速蔓延至脖颈,与他苍白的脸色形成诡异的对比。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目光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仿佛那光芒能灼烧掉他此刻的难堪。那是一种无声的倔强。 林予安到了嘴边的嘲讽,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陆沉强撑着最后一丝体面、却连脚上一块补丁都藏不住的狼狈,看着他那红透的耳根和紧绷的下颌线,心里那点幸灾乐祸的邪火,“噗”地一下,被一种更复杂、更酸涩的情绪取代了。 妈的!这“小数点”活得真他妈累! 房间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陆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暴露着他内心的波澜。 林予安烦躁地在原地转了个圈,目光扫过床头柜。柜面上,除了水杯和药,还静静躺着一部屏幕碎裂、边缘磨损严重的黑色旧手机——那是陆沉的。大概是救护车或者转移时被周伯一并收过来的。 一个念头,带着点恶趣味和难以抑制的好奇心,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他几步走过去,一把抓起那部破手机,在陆沉骤然警觉的目光中晃了晃,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试图打破那令人窒息的尴尬:“哟,陆大秘,你这手机挺有‘历史感’啊?屏幕碎得跟蜘蛛网似的,还能用吗?” 陆沉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像冰锥一样刺向林予安:“还给我。” 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急什么?看看又不会少块肉。” 林予安撇撇嘴,手指无意识地按下了侧边的电源键。屏幕应声而亮,碎裂的纹路在光线中更加清晰。屏幕保护状态,需要密码或指纹。 “林予安!” 陆沉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想撑起身,却又因剧痛和虚弱重重跌回枕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还给…我!” 他咳得撕心裂肺,脸色由红转白,额上青筋凸起。 林予安被他这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喂喂喂!别激动!老子不看你**!” 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被亮起的锁屏壁纸吸引。 那不是什么风景画,也不是什么系统自带的图片。屏幕碎裂的纹路下,是一张有些模糊、泛着旧日暖黄色调的照片。 照片背景像是一个简陋的农家小院,一个笑容憨厚、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中年男人,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笑得见牙不见眼,门牙还少了一颗。男人旁边站着一个同样朴素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一个更小的、襁褓中的婴儿。四个人挤在镜头前,笑容灿烂得像冬日里最暖的阳光。照片一角,还能看到一只探头探脑的大黄狗。 这……是陆沉的全家福? 林予安愣住了。照片里那个缺门牙、笑得像个傻小子的小男孩,怎么也无法和眼前这个冰冷、隐忍、穿着打补丁袜子的“陆秘书”重叠起来。 照片里那种扑面而来的、朴素的、温暖的幸福感,与这间奢华冰冷的牢笼,与陆沉此刻惨白痛苦的脸,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他像是被那照片里的阳光烫到了眼睛,猛地移开视线,心头那股酸涩感更重了。妈的,这都什么事儿! 陆沉的咳嗽终于稍微平复,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死死地盯着林予安手里的手机,那眼神里有愤怒,有戒备,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被剥开最后保护壳的恐慌和无助。 林予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烦躁地把手机扔回床头柜上,发出“啪”的一声响:“破玩意儿!谁稀罕!” 他掩饰性地大声说,转身就往外走,“老子出去透口气!”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用力拉开房门,又重重甩上。 砰! 巨大的关门声再次在走廊里回荡。 房间里,只剩下陆沉粗重的喘息声。他盯着床头柜上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盯着屏幕上那张被裂痕切割的、遥远的全家福,胸膛剧烈起伏。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用尽力气,够到了手机,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手里。冰凉的金属机身硌着他掌心的薄茧,也硌着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一道深刻的划痕,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紧闭的房门,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愤怒?难堪?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窥见最深处不堪后的脆弱? 门外,林予安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膛起伏。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托起陆沉脖颈时的温热触感。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感觉自己像是刚拆开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炸弹,里面露出的不是糖果,而是生锈的齿轮和冰冷的引线。那个“小数点”,根本就是个行走的谜团和炸药桶!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矮柜上。柜子上放着一个托盘,里面除了药,还有几样零碎东西——陆沉的钥匙串,一个磨损严重的旧皮夹,还有……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不对,他刚扔回去了。 林予安的目光被钥匙串上挂着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简陋的、表面布满细小划痕的不锈钢酒壶扁壶,大概只有掌心大小,扁扁的,边缘有些磕碰的痕迹。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的旧物。 鬼使神差地,林予安伸手把它拿了起来。入手冰凉沉重。他随意地拧开壶盖——里面是空的,但残留着一丝极其淡的、劣质白酒的辛辣气味。 就在他准备把壶盖拧回去的时候,他的动作顿住了。 借着走廊壁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他看见壶盖内侧,靠近螺纹的地方,似乎刻着两个极小的、笔画稚嫩的字。 他眯起眼,凑近了仔细辨认。 那两个字刻得很深,像是用尖锐的东西一点点费力凿出来的,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笨拙的认真: 「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