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玉兰静静生根》 第1章 捡了一个小叫花子 荷珍最喜欢二楼西侧的书房,每每太阳西斜,使得整个房间金碧辉煌,就连书架最黑暗的缝隙也看得一清二楚。桌上玻璃茶杯反射粼粼波光,玻璃相框莹润透亮,荷珍背对着阳光,眯着眼,正望着相册出神。 “咚咚咚”三下敲门声,荷珍唤那人进来,来者是老管家阿四,“太太,外面有个叫花子,快要饿死了,您看是?” 荷珍并不张口,依旧懒懒地卧在沙发上,阿四见状道:“我这就按老规矩办。” 阿四退出后没几分钟,荷珍依稀听到几声哭诉,不晓得是否真切,也许是风声罢了。 “咚咚”,是两声不疾不徐的敲门声,荷珍自然晓得来人是谁,便故意不开口,那人又敲了两下,荷珍将相框放回抽屉里上了锁,缓步走到门前握住门把手,其间对方又敲了一次门。 “看来太太不在家,我改日再来。”那人说道。 荷珍方才开了门,只见那人慵懒地靠在走廊的西窗台,一副料定的模样,得意洋洋望着她的眼睛。 荷珍抱臂不去看他:“原是已经走了的,本来也不必见的。”说罢退回书房便要关门。 那人一个箭步上前抵住门,好言道:“我的好太太,是我错了,你可莫要生气,放我进去吧。” 荷珍依旧使着力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这儿不过是赵先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别在我这昙花一现,耽误了您在别处古树长青。” “这又是哪里的话呢?我何尝去过别处呢?快别生气了我的姑奶奶,我请你去看电影可好?” 荷珍身子一侧,赵文德踉跄了一下冲进门来,反倒有些不悦似的:“你倒是给我点面子才好。” 荷珍发笑,“你我在别人眼中已无颜面,又何必在意彼此呢?” “笑话,谁敢笑话,我的家世门第哪样不好?” 荷珍嗤笑:“你倒是哪都好,偏遇了我,便不好了。” 赵文德低头翻了半天袖子,总算看了一眼时间,“这是没有的事,怎么样,现在就能出门么?”说着打量一番荷珍的脸,不算特别美,胜在端庄娴雅,却与品行不符,想来那已故的前夫就是被这张脸给骗了,好在病死的早,没时间发现她个性风流,不然也得气死。 下楼的时候远远看着大门处,阿四还被那叫花子纠缠着,荷珍微微皱眉,赵文德转着车钥匙道:“别看是个叫花子,容貌倒是不赖。” 荷珍侧目,轻飘飘说:“哦?赵先生好眼力,我却不曾有一眼看得清楚。” 赵文德打开车门,等待荷珍上车,“方才来时瞥到的,是个美人胚子。” “那我倒要看看是个怎样的美人了。”荷珍转身朝大门走去,独留下赵文德扶着车门。 “阿珍,她怎能比得上你呢?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赵文德追过去,又拦不住,只好一道跟了过去。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女叫花子抱着阿四的脚哭诉着,渐渐仿佛没了力气。 荷珍看着,原在楼上听到的当真是她在哭,看着那褴褛的衣衫,伤痕累累的手脚,蓬乱的头发,荷珍也不免动容,一时竟忘了醋意。 阿四见太太走过来,面露难色,“我按规矩给了钱,可这姑娘死活不走,非要留下来做工,我好说歹说家里并不缺人手,这……” 赵文德忙从皮夹里抽出几张银票递给阿四,朝阿四使眼色,阿四心领神会,“姑娘,这里有位好心的大爷又给你不少钱,你就放手吧。” 赵文德扶着荷珍的肩,柔声道:“电影马上就要开场了,我们不能再耽误了。” 荷珍正欲转身,却见那姑娘摇摇头,用微弱的声音说着“我家可归,就算一时有钱,也没个依靠,还要饱受屈辱才能苟活一时,听说孙太太是寡妇,她一定能明白我,我要见她。” 荷珍一怔,只觉得深受触动,多少年来的辛酸,竟被一个陌生人道破。只是当着另外两个人的面,不好落下泪来,她淡淡道:“抬起头看看。” 那姑娘抬头,双手用力将头发抹到后面去,尽管满脸脏污,荷珍还是看清了她的脸。 赵文德微微挑眉,仿佛在说自己果然没看错,荷珍却没空顾他,只是不由自主地被那张脸吸引过去,她缓缓蹲下身,忘记抚平紧身旗袍,以至竟卡在半空,伸出的手还未触及那姑娘的脸。 荷珍像触电一般缩回手,同时站直身子,赵文德奇怪地看着她,不知道这女人又犯了什么痴。 “太太,这姑娘该怎么办?”阿四问。 荷珍深吸一口气,转身扔下一句话,“你看着办。”便踩着高跟鞋回到汽车里,赵文德不知所以跟了过去。 两人很快驾车从阿四两人身边驶过,透过车玻璃,两人看不清荷珍的表情。 直到车子拐过街角,阿四低下头看着姑娘茫然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周绫,十五岁,我什么都会做,求求您了让我留下吧……” “好了好了,你不用再说了,亏得你合太太的眼缘,就留下来吧。” 周绫感恩戴德,连忙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踉跄着跟了阿四进屋。 荷珍由赵文德带着,先是去了电影院,又去了舞厅,看了什么听了什么全不记得了,只觉得影影绰绰地似乎人人都长着那姑娘的脸。 赵文德察觉出异样,“阿珍,你今晚是怎么了?还是生我的气?” 荷珍道:“没有,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多想。” “还是今晚的电影不好看?改天我再带你去看新的片子。” 荷珍依旧摇头,赵文德以为她累了,“要不我现在就送你回去,早点歇息。” “不!我还不想回去,你再陪我一会。” “这不是孙太太吗?不对,我看马上就得叫你赵太太了,对不对哈哈哈。”大腹便便的王志仁一屁股坐在荷珍身旁的沙发上。 荷珍并不理他,丈夫亡故后自己虽有一段风流时光,却也不曾正眼瞧过这好色滥赌的奸商,只是这王志仁却恨上心头,总是当众讽刺挖苦荷珍。 赵文德斜靠在沙发扶手上,睥睨着眼睛盯着王志仁,“志仁兄,今儿个怎么一个人来了,家里那位母老虎不发威了?” 王志仁摆摆手,“母老虎再厉害,我也要出来见见我们漂亮的太太啊。”说罢手便要搭上荷珍的肩头。 荷珍一扭身,躲开那只肥手,嫌恶似地瞪着王志仁,“别一口一个太太,呸!我就是我,不是你们的。” 王志仁笑起来,有些不甘有些挑衅说道:“听听,听听,文德,你听听,她又不是你的了,那她是谁的?谁都不是,那不就是大家的了?” 荷珍气得牙痒痒,捏紧拳头,看准桌上的红酒瓶欲拼个你死我活,“你把嘴给我放干净点!” 赵文德冷笑一声,“志仁兄,你若不给我面子,也休怪我日后无情,别忘了我们两家还有生意要做呢。” 王志仁靠在沙发靠背上,故作轻松道:“别急嘛,我这不是在开玩笑吗,怎么能因为一个女人就坏了正经事呢?只是我这也算给贤弟提个醒,论你的家世才能,你家老爷子会同意你娶一个风流寡妇?呵呵。” “这不用你管,我们走。”赵文德把荷珍拉起就走。 走到门厅时,荷珍方才挣脱他的手,荷珍质问:“你为什么不揍他?他都要骑到你的头上来了,你就忍心他这么玷污我的名声吗!” 赵文德按住荷珍的胳膊帮助她冷静下来,“荷珍你听我解释,我也恨他,只是,只是不是时候,单纯打嘴仗没有任何意义,你等我,你要等我,等我和家里商量好,一定来娶你,到时候这群人的嘴巴就再也不敢说什么了,你愿意等我的对吗?” 荷珍虽在气头上,却也知道赵文德说的有理,如今只有这一个法子堵的住悠悠众口,只是她依旧恨,指尖掐红了掌心,她恨自己是个女人,更恨没了男人她连普通女人也做不得了,只这么一想,便滚下泪来,头抵住赵文德胸口。 沉默良久,赵文德还是决定开车送她回家,一路无话,直到家门口时,也是匆匆简短告别,就进了屋子。 阿四坐在门廊上等荷珍,见她下车早早起身开门,而赵文德的车灯消失在院墙后时,座钟铛铛铛地敲了十下。 “阿四,你的年纪大了,以后不用这么晚还等我,吩咐给小张就好了。”荷珍有些不忍心。 “少爷在的时候也常晚归,我已经习惯了。”阿四有些伤感。 荷珍也不免想起自己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就结了婚,婚后不着家不到一年功夫就亡故了的丈夫,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她才二十九岁,那个丈夫却已经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人了。 “阿四,原谅我一直这么叫你,如今我该叫你一声四叔的。” “还是叫我阿四吧,少爷从小就这么叫我。” 荷珍见阿四固执地反复提起自己的亡夫,心中已然明白他这是替自己的旧主不满。荷珍心中苦笑,就连仆人都会嘲讽她,只不过碍于身份不能说出口罢了。 荷珍心肠硬起来,恢复往日的仪态,问道:“她在哪?” “睡下了。” “叫什么?” “周绫,北边来的,闹了饥荒,全家就剩她一个了。” “周绫……明早带她来见我。” 第2章 进家门第一天就出事了 荷珍整夜不曾安睡,她清楚地知道这座死气沉沉的房子里多了一个人,一个活人,一个从照片里跳出来的人,只要洗干净,就会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荷珍呼吸时,便想到她也在呼吸,荷珍心跳时,便想到她也在心跳,她就睡在这座房子的某个角落,这让荷珍兴奋不已。 黑暗中,荷珍下床,光脚踩在地板上,仿佛通过楼板连接着楼板,便有了接触,便觉得无比幸福,那是与赵文德相处时截然不同的感受,这是一条通往幸福的隐秘的大门。 第二天一早,荷珍便穿戴整齐坐在客厅的茶几前,她是几点起来的?又是几点坐在这里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七点钟声响过,佣人往返于厨房和餐厅,早餐的香气萦绕到荷珍鼻尖,却不曾引起她的察觉。 阿四带着周绫走过来,两人一前一后立在荷珍面前。周绫换了身干净衣裳,蓝布的上衣,黑布的裤子,和其他女佣一样扎了根辫子在背后,低着头看不清脸。 “把头抬起来,我有话问你。”荷珍一手放在膝盖上敲着小腿。 周绫抬头,眼神怯生生的,仿佛小鹿一般,面庞白净,是个倒三角的小脸,下巴却圆润,颇有几分稚气,单眼皮,眉毛也细细的,眉眼浅淡仿佛几笔勾勒而成,不做表情时还有几分英气。 “叫什么名字?” “回太太,我叫周绫,土口周,绞丝旁的绫。”声音也轻轻的润润的,说话时不敢与荷珍对视,便微微低垂着眼睛。 “你识字?” “稍微认得一些,家父原来是个替人写字的先生。” “很好,既然跟了我,这名字也要由我来起,你可愿意?” 周绫点点头,荷珍很满意,“为了方便,就叫你阿英好了。” “王字旁的瑛吗?” 荷珍迟疑一下,“对,就是瑛。”又对阿四说:“家中可有她能干的活?” 阿四回道:“一个司机兼看门,一个厨子两个妈子,还差园子需要个园丁。” 荷珍不满,“这岂是她能干的?另雇个人半个月来一次就好了。” “太太我可以学,只要您留我我都会学的。”阿瑛急道,跪在荷珍的腿旁。 荷珍瞧着那根乌黑的辫子,贴在她的脊梁上,一道弯了下去,心也软了起来,这只是个普通姑娘罢了,和照片上的人何尝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脸蛋相似罢了,别提气质性情,就连性别都不同,自己平日的痛快爽利哪里去了?连个佣人都吩咐不明白了? 荷珍抬头看向阿四,“让她伺候我。”明明是告知阿四,却心虚得像征求阿四同意一般。 阿四却并未察觉,只往下继续问:“工钱如何?” “按照你的给。”荷珍更显心虚。 阿四与阿瑛同时怔在原地,不等阿四反驳,阿瑛便立刻磕头谢恩,荷珍又一直盯着阿四的眼睛,平日治家的威仪又渐渐回来一般,阿四也不再言语。 “以后你不许再穿这些衣服了,伺候我得体面一些,一会跟我上楼换件衣服。”荷珍挥手示意阿瑛站起来。 “是,太太。” 吃完早饭,阿瑛跟着荷珍上楼,衣柜拉开,琳琅满目的漂亮衣服出现在眼前,荷珍让阿瑛选出两套来,阿瑛却怎么都不肯选,最后还是荷珍给她拿了两套出来。 一件月白的,一件藕紫的。 “你试试看喜不喜欢,换完了出来照镜子。”荷珍一把将帘子拉上,退到床上坐着,望着那帘子,偶尔这儿鼓起,偶尔那儿落下,心跳个不停,她晓得那个脸就在里面,那张她魂牵梦萦的脸。 帘子拉开,阿瑛走出来,双手在两侧垂着,有些局促,不知所措的表情更让她相似几分。 荷珍看得有些呆,她竟这么美,不施粉黛却已玉汝天成,荷珍竭力将目光从这张脸上移开,“照下镜子看看。” 阿瑛总算第一次笑出来,不过也只是嘴角有了笑意,喃喃道:“谢谢太太。” 荷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倒没什么,你好好伺候我就可以了。”眼睛落到旗袍的腰处,“这旗袍对你来说肥了些,找阿四叫裁缝来给你改一下,不用怕麻烦他。” 阿瑛乖巧地点点头。 随后又试了那件藕紫的,两人一致觉得不如月白的好看,荷珍就又给她换了件天蓝的,倒是很合适。 衣服的问题处理妥当了,荷珍带着阿瑛来到书房,柜子里是一摞又一摞的相册和电话簿,有些灰尘扬到空气中,两人被呛得咳嗽起来。 “这个柜子里都是电话簿,还有各家的地址和各家工作地址,这边柜子里都是人情往来的记账还有些信封邮票之类的,你过来,这个柜子里是相册,里面有对应的名字,你识字能看得懂。” 荷珍介绍完坐在平日卧着的沙发上,“你要做的就是帮我查电话打电话,记账和记住照片上的人对应的名字,以后我出门会常带着你,不管是宴会还是酒席,你都得帮我打理好一切,你能做得好吗?” 阿瑛点点头,荷珍笑道:“可别答应得太快,之所以让你来做,一是阿四平日管银钱,加上他老了,操不了这么多心,二是你的工钱比平常佣人高得多,就得多付出些代价。” 阿瑛低头道:“我一定尽心。” “平日这个书房你可以自由进出,我也常在这,如果我没别的吩咐你,你就在这好好用功,别的地方也不许去,听懂了吗?” “听懂了,太太。” “我先下楼一趟,你自己先看看吧。”荷珍说罢走出书房,关上门时险些支撑不住,顺势靠在沁凉的墙面上,自己当真不是在做梦,这样像的一张脸,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一次,怎么舍得让她去干粗重的活呢?只要一直在身边,怎样都是好的。 阿瑛一个人站在柜子前,望着玻璃柜门反射的倒影,一时也有些恍惚,自己昨日还是跟着灾民一块乞讨有半年时光的叫花子,今日摇身一变像个太太模样,这孙太太当真是个好人,可却太好了些,难免让自己怀疑有什么阴谋,可她是个寡妇,家中又没有男人,阿瑛实在想不明白荷珍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至于阿瑛这个名字,倒也不难听,如今得人恩惠,以后要是有机会回家,还是要叫回周绫才好。 “来人啊!着火啦!快来救火啊!” 楼下红妈喊叫着,屋里屋外的两人都反应过来,阿瑛推开门,荷珍故作刚要开门的样子,倒也解了尴尬,两人眼神短短交汇一秒,就都往楼下跑。 楼梯一半已经布满黑烟,荷珍脚步涩住了,欲往后退,却碰到站在楼梯上的阿瑛,“太太,我们一块跑出去吧,你得把鞋子脱了。”说罢自己先脱了鞋子抱在怀里。 荷珍明白她是要一鼓作气冲出去,高跟鞋在下楼时不方便走路,也跟着脱了放在楼梯上。 阿瑛正要拉着荷珍往下走,荷珍却不动了,“我还有东西要拿,你先下去吧。”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命重要呢?快和我一起走吧太太。”阿瑛抓紧荷珍的手不放开。 “不,阿瑛,没有他我活着也没意思了,你先走,我很快就回来。”说着挣脱开,转身回去了。 阿瑛拦不住,只好转身冲进浓烟里。 当荷珍抱着那玻璃相框回来时,阿瑛已经不在楼梯上了,她方才去拿相框时,没忍住又把保险柜里的金条都带出来了,这时沉甸甸的,倒没把握能不能自己跑出去。 正犹豫着,浓烟却渐渐散了去,几个黑乎乎的人影在烟里若隐若现,耳畔听得到开窗子的声音。 一个月白的影子冲开黑烟,是阿瑛!脸颊黑黢黢的,鼻孔也是脏的,见到荷珍却露出喜色,“太太没事了,刚才我们把火灭了,是厨房,红妈炖的鸡汤烧干了,点燃了抹布和窗帘,又一路烧出厨房,好在餐厅是瓷砖没烧坏。” 荷珍的心放了下来,“你没事吧?我看你身上全是灰。” “我没事,太太这是你的鞋。”阿瑛帮荷珍把鞋穿上。 两人一同从大门出去,绕着房子一圈来到院后,孙家的厨房是个木头房子,靠在餐厅后面建起来的,平时佣人出入,荷珍极少踏入,如今已经全烧塌了。 阿四和司机小张正扯着自来水管踩在木板上往里浇水,红妈王妈两个妈子一个从井里提水,另一个泼水。 见荷珍来了,阿四把水管塞到小张手里,自己跳下来,阿瑛伸手扶他,却被阿四避开,“太太,厨房得重建了,东西全毁了,这几日恐怕得搭个棚子做饭。” “把红妈叫来。”荷珍面色冷淡。 阿四望了一眼阿瑛,马上朝着井边喊:“红妈,太太叫你过来!” 红妈畏畏缩缩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在荷珍面前,“太太啊,我也不知道怎么的,明明关了火,怎么会烧干了呢,真的不怪我啊!太太你要相信我啊!” 荷珍冷道:“你好好从头到尾给我说一遍,别想骗我。” 第3章 家里进了脏东西 红妈哆哆嗦嗦说不出话,阿四便替她说:“事情是这样的,太太要喝鸡汤,红妈炖了鸡之后要出门买菜,嘱咐王妈帮她看着点锅……” “等等”荷珍打断阿四,“王妈!你过来。” 王妈放下水盆跑过来,不知所以地看着荷珍。 “红妈走之前让你看着锅子对不对?” “夫人啊,这可不关我事啊……”王妈被阿四狠狠瞪了一眼,便不噤声了。 荷珍有些生气,“怎么不说话了?阿四你来说。” “王妈因为还要打扫卫生,就让我来看着锅子,后来报社打电话,我就去接,没想到就着火了。” 荷珍冷哼,“报社的电话是打了一年还是两年?我竟不知道你们关系这么如胶似漆了?你别替她们打掩护,一人做事一人当,是谁干的老老实实说出来,别连累其他人。” 众人一时噤若寒蝉,都不作声,半晌,阿四道:“太太,当真是我不小心,也怪我岁数大了,您要罚就罚我好了,我在这干了一辈子,一辈子没出个错,到老了的确不中用了,要打要骂随你。” 荷珍眼看着这番情形摆明是让自己下不来台,她深知法不责众的道理,一个个抱成一团不让她好过。 于是心一狠,“既然说是你的错,那就只罚你一个人,拿你三个月的工钱修缮厨房。你们这些人,如果再有错处就滚蛋。” 荷珍转身上楼,阿瑛想安慰阿四几句,毕竟昨天他也算对自己有恩,可阿四就像没事人一样,招呼大家起来干活,红妈不停地对他道谢,一边嘟囔着“真是奇了,我明明关了火,这真是没有道理。” 王妈向来迷信,“我看这火不一般,要请个先生来看一看的才好呢,该不会是家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哦。” 阿四抬头看阿瑛,绕过来说:“你去找木匠的电话,让他下午来修厨房。” 阿瑛点点头,绕路回了房子,两个妈子对着阿瑛的背影指指点点,“才来一天工钱就比阿四高了,真是厉害。” “我看啊她一来就莫名着火,该不会她才是那个脏东西吧。” 阿四咳嗽一声,“快去干活去,别在背后嚼舌头。” 两个妈子便散去收拾残局了。 荷珍回到书房,将相框金条先收了起来,便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忍着气,见阿瑛跟了进来,也没理。 阿瑛见状也小心翼翼挪进来,“太太,阿四让我给木匠打电话。” “电话簿都在那,你自己找。”荷珍说罢,歪倒在沙发上,背对着阿瑛躺下了,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自打十八岁嫁入这里,无亲无故的,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自己虽然也是这个家的主人,但佣人还是更听丈夫的话,本以为丈夫走了这么多年,自己自然是家中唯一的主人了,没想到佣人还是合起伙骗她。 主要还是那个阿四,自以为比自己来得早,就像半个主子一样,自己要惩治佣人时他来唱红脸了,反害得自己威风大减,只恨不能撵走他,只是此时如果撵走他,恐怕自己的名声会更烂,现在正是文德和他父亲商量求娶自己的关键时候,可不能出了差错,只好暂且忍耐着。 耳畔传来纸张翻页的声音,阿瑛小声嘟囔着,“木匠,木匠,木匠。” 荷珍听着竟觉得有些舒心,想到小时候生病时,母亲也总是翻找电话簿叫大夫来,新婚时丈夫也总坐在那办公桌前看书,还有那个少年,也曾在这里待过。 渐渐的,荷珍闭上眼,许是昨夜未眠,她枕着手臂睡着了。甚至阿瑛用书房里的电话拨给木匠时,她也没有醒。 阿瑛举着电话,“太太,木匠说今天来不了,明天上午有空,您看时间合适吗?” 荷珍当然不能回答,阿瑛就又问了一遍,依旧不回应,“太太有事刚出门,等她回来我再打电话,好,再见。” 阿瑛走过去,俯身看到荷珍已经睡熟,整个身体有规律地浮动着,眼下有些发青,眼睛又有些肿,想来是哭过的。去卧室抱来一张毯子给荷珍盖上,又把她的鞋子脱下来,方才是她给穿上去的,现在又是她给脱下来。 阿瑛收拾好一切,关上门下楼去,太太虽让她不必干那些粗活,可起火是意外,全家上下都在收拾厨房,自己坐着也不安心,换好那套粗布衣裳,也去捡木头。 见阿瑛来干活,王妈朝红妈努努嘴,红妈瘪了瘪嘴巴,两个人小声说着什么,每次阿瑛经过时,两个人都闭上嘴,阿瑛离得远时两个人又开始嘀咕。 阿瑛自然知道她们俩在说自己,也不言语,只是见那两个妈子装满一筐碎木头,就抢了去扔,久而久之,那两个妈子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了,反倒让阿瑛坐下和她们一起歇歇。 “阿瑛,听说你是江北来的?那边饥荒真能饿死人啊?”红妈擦着汗。 阿瑛点点头,红妈又问:“那你爹娘,该不会都饿死了吧?” 阿瑛又点点头。 “阿弥陀佛”王妈念了句佛,“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红妈打量一下阿瑛,“瞧你这样子,还没嫁人吧,年纪确实小,不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生了一个儿子了。” 阿瑛依旧点点头,脸颊透出粉红。 王妈笑道:“你这人说什么都能提到你那儿子,不过我也发现了,阿瑛是个不善言语的,这样也好,老实人一般都是笨嘴拙舌的,别像太太那样牙尖嘴利的。” 红妈朝王妈使眼色,王妈才明白自己失言了,赶紧找补,“哎呀,咱们太太也是太聪明了,我们当下人的,自然是笨点好。” 阿瑛还是不说话,只是腼腆笑了笑。 红妈突然问:“你可知太太为何对你这么好?” 阿瑛道:“不知道。” 红妈和王妈对视一眼,一唱一和说道,“太太有个相好的,叫赵文德,你昨儿个见过吧?” “他呀,老爹是有名的建业银行的大股东,向来风流成性,他就是三姨太生下的,和他老爹一个德行,也爱风流,去年和咱们太太搞在一起了。” “太太守寡多年,出去交际也坏了名声,只盼着赶紧嫁给这赵公子好继续做一辈子的阔太太嘞。” “可这赵公子什么样的花儿粉儿的没见过,怎会真心要一个残花败柳,我看太太是怕赵公子不要她,赶紧寻了你来继续勾着这赵公子呢。” 王妈提醒阿瑛,“别怪我们没提醒你,天上掉馅饼,非奸即盗,你自个儿小心着点,听懂没有?” 阿瑛无意识地点点头,心跟着悬了起来,两人说的并无道理,自己原本自作聪明地来到孙家,一方面的确走投无路,灾民太多政府无力救济,她一个弱女子又无处可去,只求一口饱饭一个安身之所,另一方面也是图孙太太是个寡妇,想来日子可以顺遂些,不料背后却有这些弯弯绕,心也跟着寒了。 “阿瑛,木匠怎么说,何时能来?”阿四边擦汗边走过来。 阿瑛将事情原本告诉阿四,阿四想了一阵,“这样,这件事就交给我了,原本我也是不出门的,一会我去联系木匠,你快去伺候太太吧,别给你弄脏了。” 阿瑛低头一看,两只手沾满了黑灰,好在衣服没碰脏,听完方才那些话,阿瑛倒觉得这破破烂烂的后院倒比那间华丽的书房要温暖些,有些不情愿,“太太没睡醒,我还是跟大家一起干活吧。” 阿四示意她往旁边走几米,语重心长道:“没事别和那两个婆子一起搅和,她俩都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可别说什么你就都信了,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伺候太太,没事少下来。如今你挣得比她们多,小心她们跟你借钱花。” 阿瑛自小就被教育,出门在外要多做事少说话,这才有了真切的体悟,太太待下人已经算好的了,可两个妈子一面赚着人家的钱一面背后讥讽人家,阿四一面帮着两个妈子,一面又说这两人坏话,那太太呢?会不会表面假意仁慈,背后将她推向深渊呢? 既然人都可能有两副面孔,阿四能说妈子的坏话,保不齐自己说了什么转身他就告诉两个妈子了,阿瑛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她俩没说什么,就关心关心我。” 阿四一副不相信的模样,“当真?” “还能有假?” 阿四哼了一声,“那敢情好。”又回去干活。 阿瑛回头看,只剩下几根**的柱子,其余残渣差不多都收拾干净了,几人坐在井边喝水,小张捏着水管仰着头对着嘴巴喷,恍惚间,她竟觉得小张在看她。 荷珍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毛毯,屋子里却空无一人,一双拖鞋整整齐齐摆放在地上,她感到有些头疼,撑着桌子揉着太阳穴。 阿瑛敲敲门,荷珍让她进来,只瞥了一眼,荷珍便道:“怎么又穿上这件衣服了?不是让你穿好点吗?” “回太太,我是下人,还是应该穿下人的衣服,这件衣服干活也方便。”阿瑛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荷珍更觉头疼,也不知是怎么了,睡了一觉阿瑛变了一个人一样,自己也是头痛欲裂。 “太太,是不舒服吗?我给您叫大夫。”阿瑛飞快地翻找起电话簿,荷珍握拳轻捶自己的头,才稍觉舒缓些,“你喊阿四打电话叫何医生来,说我头疼。” 阿瑛飞奔下楼,荷珍又吐了一地,等到阿四来时,荷珍奄奄一息倚在沙发上,面色惨白。 阿瑛给荷珍擦脸漱口,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正要去收拾地上的秽物,荷珍却拉住她不放她走,阿瑛也只好抓着手,让荷珍枕在自己腿上。 不到半小时,何医生到了,众人将荷珍抬到卧室床上,医生给荷珍测了血压和脉搏,又扒开眼皮嘴巴看了看,又看了看地上的残渣,初步判断是急性肠炎,开了几包药粉,让阿瑛喂荷珍吃下,又打了两针。 不多时,荷珍渐渐好转起来,只是依旧没有精神,双手不肯放开阿瑛。何医生交代阿四要给太太吃点东西才能好的快点,但是不能油腻,阿四付过钱,送何医生出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阿瑛坐在床上,床垫柔软轻盈,纱帘筛出柔和的光,整个屋子馨香又温暖,荷珍一头长发散在枕头上,脸埋在阿瑛的手里睡得深沉,令阿瑛动弹不得。 “阿英……” “阿英……”荷珍喃喃道。 “太太我在这呢。”阿瑛拍拍荷珍的手,荷珍复又睡去。 阿瑛忍不住去想自己的事,如果两个妈子说的都是真的,那自己的处境实在危险,为了一两身好衣裳,多一点的工钱就将自己卖与浪荡公子做玩物,倒不如做个干粗活的丫头。 她低头看了一眼荷珍,实在不像是红妈王妈口中精明算计的模样,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晓得这漂亮面皮下是否藏着一颗虚伪奸诈的心呢? 无论如何,自己是要随时准备好逃跑的,可她又能跑去哪里?当一个有钱人的情妇当真比饿死还要不堪吗?她陷入痛苦的思考中,她是没有任何筹码的可怜人,或许年轻貌美是她唯一的筹码,这可能让她过上和孙太太一样优渥的生活,也可能让她摔得粉身碎骨,可她又有什么选择呢,昨日对孙太太说过的话又响彻耳畔,孙太太那样快同意下来,如今一想,竟觉得她是想利用自己才让自己进门的。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赵文德探进半个身子来,见到阿瑛坐在那,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