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庙堂累白骨》 第1章 困卧壑 “秦家的小废物收复平岗城了!” 北收失地不过几天,军书刚刚递到皇宫陛下手上,就像插了翅膀一般飞遍了全京城。并非是战况如何旷日持久,平岗城饿殍遍野也传不到奉京城内,而是这次率兵出征的小将领,是秦家的小废物。 一时之间,明堂市井都议论纷纷。 “她还有这本事?怕不是顶了谁的军功。” “一个女人,秦老将军活着的时候靠她父亲,死了不知道又靠上哪个男人。” “对,连自己父亲留下的亲兵部曲都保不住,让人活活打死,哪儿来的本事收复失地。” “听说秦小废物在平岗城,还杀了小何将军,真是无法无天了。” “她做的荒唐事还少吗?为了袭爵逼走长兄,现在秦大公子还守孝呢!” “果真是寡廉鲜耻之徒……” 秦书颜一度是过街老鼠般的存在,父亲自刎于孤城之后,秦书颜背上了临阵脱逃的名声。兄长养名,自请辞官结庐守孝三年,秦书颜又背上了重利轻义、逼走兄长的黑锅。她想要拿回父亲留下的部曲,却被父亲昔日部下构陷,降职削官,彻底坐实了废物一词…… 长松卧壑困风霜,沉寂半年有余,奉京城中渐渐忘记了秦书颜这号人物,直到皇帝下令:拜秦书颜为偏将军、从军收复平岗。诏书似惊雷般让奉京炸开了锅,嘲讽再次席卷而来,满城风雨。 奉京城外,秦书颜率军风尘仆仆而归。 “何现也是这么说我的,不过他已经入土了。”听了属下禀报奉京流言,秦书颜捋了捋头发,不甚在意。 看着远处奉京城门显现在眼前,秦书颜心里戾气更重:当年她孤苦无依,在多方打压之下苟延残喘,今日再立功勋,绝处逢生,誓要让曾经迫害她秦家的所有人付出代价! 秦书颜纵马行过奉京主街,穿过红漆宫门,脚踩白玉砖石,立于重檐庑殿顶之下,琉璃瓦在阳光照耀之下折射出金黄光辉--这便是檐角高翘、斗拱交错、装饰华丽的未央宫。 住在如此天宫之内,不见路边冻死骨也是情理之中。 艳阳天下,薛常侍的脸臃肿垂下,眯眼抿嘴,对面前的秦书颜嘲讽开口:“小秦将军,你刀下亡魂的父亲,可是就在殿内等着你呢!中年丧子,怎一个惨字了得?你哪儿来的脸面,在苦主跟前儿讨赏?” 秦书颜不怒反笑:“按伦理来说,您算是我外祖父,您都敢指着我这个苦主骂,我怎么就没脸去讨赏了?” 薛常侍骇然,他断没想到,秦书颜直言不讳。 “当年害死我父亲的那封书信,这一年我受的打压诽谤,还不足以让我成苦主吗?我就站在这儿,等着何灿来报复我,您老也得好好活着,等着苦主来寻仇!” 薛常侍被气得惊得肥肉抖三抖,一时语塞。 秦书颜置之不理,越过他,径直进入未央宫。 未央宫正殿宣室,不惑之年的皇帝坐于高位之上,翻阅着车骑将军程端递上来的请封表。十二旒白玉冕冠掩着帝王的神色,不知喜怒。 皇帝携薛常侍居于高堂之上,秦书颜随程端跪坐在左位,右位正是何现的父亲、薛常侍的女婿——何灿。 车骑将军程端上前一步,俯身行礼:“禀陛下,此番收复失地,北击匈奴,秦将军率领本部兵马为前锋,坚营固守,有攻拔之功,可见良将之风。臣乞增其户邑。” 程端声音粗犷,更显得大殿静谧。秦书颜跪拜在侧,屏住呼吸,不敢言语。 “良将之风。”皇帝合上请封表,面色晦暗不明:“孤可从未听过,有哪个良将外敌未除、先杀同胞!” 声音虽轻,却带着愠怒,尽是帝王威严。 “请陛下明鉴!” 秦书颜早知如此,即刻叩首,解释道:“卑职作为前锋,深入进军,唯恐被匈奴断了退路。于是命令部署何现退守,哪知何现不听调遣,不肯留下。大战在即,卑职只能执行军法,斩首何现,震慑全军,拼力死战。” “微臣居于后方,已经将前线统兵之权交由秦将军,部队皆听从秦将军调遣。”程端既是补充,又是推卸责任。 “前线将领是秦将军,军法亦是由秦将军执行,在秦将军的军队里,谁人又能清楚其中缘由?此事确有疑点。” 陛下身旁的薛常侍缓缓开口,被军法处置的何现,正是他的外孙。 “陛下……” 何灿怆然开口:“秦将军属实立下了汗马功劳,若是能换得边境安宁,犬子死了,也就死了。” 说罢抹了抹不存在的泪珠,一副受尽委屈苦楚、但深明大义的做派。 “什么叫死了就死了?!边境之地,自然也受大虞律法所管辖。孤看在已故秦将军的面子上,就准你功过相抵罢了!” 皇帝自幼丧母,冷居掖庭,受薛常侍恩惠,登基之路也少不了薛常侍帮扶,因此对薛常侍多加倚重。 “功过相抵”的处理法子,不仅安抚了薛常侍,照顾了他的脸面,还没有重罚秦书颜,毕竟她现在已经崭露头角,又何必急于一时。 当然最重要的是,皇帝用秦书颜做刃,既拔除了北方边境的一条蠹虫,又奖惩不明,引得程薛二党相斗相争。 不过秦书颜并不想按这般轻轻放下,她立起身子,掷地有声道:“卑职绝对没有滥杀无辜!” “何现此人平日里仗着自己身份,横行霸道,欺男霸女,贪污军饷。卑职此番北上,听得不少消息,为了前线安宁,暂且隐而不发,何现却屡屡挑衅大虞律法,视若无物,甚至煽动军心,影响我军!” 秦书颜从袖中掏出一封帛书,厚度约有一指。 “这些是受何现迫害的百姓名录,还有他们亲人的画押证词,请陛下过目。” 程端接过帛书,递给皇帝。薛常侍与何灿怒目圆睁,无力阻止。 秦书颜从被任命出征,到班师回朝,不过半年有余,哪来的时间搜集了罪证? “秦将军做事越过官府,私自审问画押,谁给你的权力?”何灿倏地站起身,指着秦书颜破口大骂。 “越职之罪,卑职认罚。卑职闭门已久,因为有父亲为国捐躯在前,卑职又岂能看生灵涂炭而不为所动?卑职实在是不敢辱没了父亲清名。” 秦书颜学着何灿的模样,也拭了拭眼角,做出忧心悲壮的样子,会演戏的可不止他一人,谁不会挤出两滴眼泪。 提到秦书颜父亲,已故镇南将军秦遂,皇帝和薛常侍眼底都闪过了一丝复杂。 “孤会命人彻查此事,看在秦爱卿忧心百姓的份上,便免去此次越职责罚。秦将军讨贼有功,封偏将军秦书颜为横野将军,增邑二百石。暂免何灿中军校尉一职,退下吧!” 大殿之内只余皇帝和薛常侍二人,薛常侍见秦书颜升官,知道这次是自己触了霉头,立马憋红了双眼,扑通一声跪在了皇帝面前,怆然哭喊道:“陛下,是奴才愚钝,竟然不知道那个小畜生干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纵然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啊!” 声泪俱下,闻者伤心。 可是皇帝只是冷眼睨着他,把手中帛书抛在一旁,不甚在意。戏谑开口:“方才升官的,还有死了的,可都是你的外孙。” “这……”薛常侍一瞬间怔愣,这句话是要治他个结党营私的大罪? “孤倒是害得你家人反目、互相残杀了?” 顷刻间,薛常侍浑身冷汗。 他砰砰磕头:“奴才十六岁进宫,一心侍奉陛下。秦将军和死了的小畜生,都只是奴才族人扯上的关系。” “嗯……”皇帝敲打了一番薛常侍,看着他磕得额头发红,面色稍霁,缓缓说道:孤看你是年老智昏,才会被程端和蔺家算计!蔺家最近是愈发得意了,也该让他们安分点了。” “喏。”薛常侍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叩首领命。 秦家中落以后,朝廷百官避之不及,谁又会帮一个黄毛小儿?秦书颜投靠的车骑将军程端,年逾四十,是个自私自利的主,不见兔子不撒鹰,更不可能白费力气助她。 所以,秦书颜能够倚靠的,只有当年游学时拜访的老师——蔺适。 这也是最令皇帝头疼反感之处,蔺家自国朝定鼎,功名奕世,在朝堂之上盘根错节。若是秦书颜和蔺家纠缠不清,甚至投入蔺家帐下,他也只能忍痛舍弃这枚可塑棋子了。 皇宫之外,秋风扑面而来,挟着燥热与尘土。 秦书颜目送程端上了马车扬长而去,看着澄澈蓝天,呼出一口浊气,尽显疲态。 昔日她出兵之时,杨柳依依,今朝回京,已是秋风萧瑟,树叶枯黄,难免悲凉。 一抹碧落蓝衣闯入眼帘,似甘霖驱散燥热。秦书颜眼睛一亮,高呼道:“这是哪家的俊俏郎君,竟然让我遇上了,真是天大的荣幸!” 策马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蔺家三公子,蔺衡安。 蔺衡安相貌不凡,面如冠玉俊朗,眼带媚丝不妖,罥眉高鼻,凌厉精致,偏偏下唇圆润,折了些许锐气,添了几分温柔,与眼里的一汪清泉相映成趣。在市井贩夫走卒之中十分亮眼,不愧是被誉为太学三贤之一的蔺三公子。 蔺衡安对秦书颜放浪形骸已经是见怪不怪,一双眸子紧紧地黏在秦书颜身上,不移分毫,难掩热切。 “不是遇上了,而是恭候已久。”清泠泠的声音驱散了秦书颜心中疲惫。 “小将军真是让我好等。” 可惜秦书颜听不出话里的思念缱绻。 “那我明日设宴,独请你一人,可好?” 蔺衡安眼眸微垂,闪过一丝失意,他不想再多等一天。但是又考虑到秦书颜理应先回家拜见母亲,也只能应下。 第2章 濯清涟 翌日,等秦书颜到了酒楼,已经是橙光满天,日薄西山。酒楼前人头攒动,酒坛高筑,美女皓腕似月。 小厮指引她进了厢房雅间,甫一进门,就看见蔺衡安一人坐于案前窗边,霓虹披身,静候佳人。 “让你久等了,我自罚一杯。” 蔺衡安不见焦躁,矜贵从容地为她舀酒:“离家半年,令堂心里惦念得紧,邀小将军出来,是我唐突失礼了。” 话语一顿,蔺衡安抬起眸子温和地望着秦书颜:“可是,我心里对小将军,也是惦念得紧…” 嘴上说着失礼,眼里却不见愧疚。秦书颜灌了一大口酒,莞尔一笑:“我可没看出来你有悔过之心,但是没办法,谁让我这半年也惦念着蔺三公子呢?” 蔺衡安被秦书颜哄得开心,漂亮的眼尾稍稍上扬,像偷了腥的猫,餍足满意。 “毕竟我能加官进爵,缺不了蔺三公子相助。” 何家的罪证正是蔺衡安帮她搜集的。 心中旖旎顿时消散,蔺衡安嘴角僵住,本想为秦书颜添酒的手停滞在半空,把酒勺重重地放回酒樽中,飞溅起几滴混浊稻酒。 “哎呀~” 秦书颜见蔺衡安不悦,也不继续逗他:“我只是玩笑话,你要信你自己呀!与衡安你相比,什么证词功名,都像破棉絮,让人懒得分心思。” 说着她还给蔺衡安添了碗鹿肉鲍鱼笋白羹,又卖着可怜:“这么精细的吃食,我半年都没吃过了。” 蔺衡安接过碗,指腹状似不经意地划过秦书颜的手背,入手粗粝,令他心疼。 蔺衡安无奈开口:“还是那样顽劣。” 秦书颜笑哈哈,把厚颜无耻演绎得淋漓尽致,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杀了何现,陛下有没有为难你?” “本来陛下想让我功过相抵,但是我有何现的罪证,又搬出来我阿父,陛下也就不追究过错了。” “陛下对薛常侍如何?” “只惩治了何灿。如今朝廷三方割据,薛常侍作为陛下手中利剑,要留着对付世族与程端,陛下自然不会轻易舍弃他。” “秦老将军是薛常侍女婿,按理说你是他的孙儿,你却借此关系暗度陈仓,日后薛常侍恐怕会报复回来。” “报复?”秦书颜冷哼一声:“我还怕他不报复呢!只要他敢动我,我就抓住他的马脚,揭发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除掉薛常侍,再除偃州牧,如此才能报我杀父之仇!” “不可如此心切,操之过急。” “罢了,刚才也只是逞口舌之快。” 秦书颜默了默,吊儿郎当回道:“不过……” “嗯?”蔺衡安见她突然严肃起来,也不由得认真一二。 “不过,你让我少与朝臣走动,我还怎么和你相会呀?北部尉大人。” 秦书颜目光如炬,眼睛里好似有钩子一样,勾得蔺衡安心脏漏跳了一拍。 “你呀…” 光影柔和地笼罩着蔺衡安,明明灭灭。夕阳沉没,灯火渐起。二人关系道不明,又斩不断。 秦府前堂,雕梁画栋,博山炉上烟气飘渺,暗香浮动。 “什么!” 秦书颜猛地起身,掀翻了茶盏,厉声质问:“蔺衡安怎么会受贿枉法,还被停职入了狱!?” “秦将军莫急,某相信蔺公子为人,所以在得知消息之后立马来找秦将军,一同商议如何为蔺公子平反。” 告知秦书颜的正是当今廷尉长子、蔺适学生、蔺衡安同门——司马纯。 “在秦将军离京期间,奉京北部发生了一起杀人纵火案,被害人姓林名渊,前不久才举家搬进奉京。 蔺公子作为北部尉奉命彻查此事,彻查发现只是一个杀猪小贩醉酒盗窃,翻进了林家,没想到被林渊撞见,小贩头脑发昏砍死了林渊,之后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夜色砍伤林家其余七人,又放了一把火把林家烧了个干净。” 司马纯一边说,一边把案牍递给秦书颜。 秦书颜接过案牍,供词手印黑纸白字、清清楚楚,又有证人印证,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没想到杀人犯行刑在即,却翻了供!” “他说蔺衡安屈打成招,他本不欲认罪,是有一黑衣人拿着他妻子的发簪来寻他,威逼利诱,他为了妻儿,才不得不认罪。” “这事惊动了陛下,重审此案,发现那黑衣人是北军中侯家的仆人,顺藤摸瓜,又找到了掩盖在残壁断垣下的一角衣料,经过辨认,正是北军中侯之子,楚荣留下的!” 楚荣可不是一般富贵人家的公子,北军中候楚家是宗室之后,按族谱排辈,楚父与圣上是兄弟,而楚荣是圣上是侄子,皇亲国戚。 但是楚荣行迹浪荡、以权压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年过弱冠却毫无建树,还是楚父给他捐了个官。 秦书颜和楚荣妹妹——楚蕙心,是挚交密友,所以连带着与楚荣的关系也略近一二。 “若说是楚荣杀的人,倒还真有几分可信。”秦书颜眉头紧皱,楚荣实在是臭名远扬。 秦书颜心乱如麻:“犯人翻供,只能说明蔺衡安使用酷刑逼供,并不能说明他受贿枉法。” “墙倒众人推,市井传言,蔺衡安任职期间收受贿赂。不知怎的,风言风语传到了皇帝耳朵里,皇帝勃然大怒,当众斥责蔺衡安滥用刑罚,辜负圣恩,枉为朝臣。衡安蒙受冤屈,不逃不抗,自囚待查。 现在陛下已经派人去搜查了,此事不可外传,我都是冒着大风险告诉你的!” 司马纯面色凝重,催促着秦书颜快想出个法子。 二人焦灼之际,仆人前来禀告:“北军中侯楚家女娘,请见将军。” 只见一位身形窈窕、体态优雅的淑女走进前堂。面如银盘,皎白莹润,眼如水杏,澄澈可亲。通身气派含蓄内敛,举手投足尽是端方雍容。 楚蕙心似是没想到秦府还有旁人,惊愕一瞬后作揖行礼,忧心忡忡地开口:“我父母见我大兄被官兵绑走,都乱了阵脚,我阿父更是急火攻心,晕厥了过去!” “我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来寻你了。书颜,我大兄他平日里荒唐了些,但他万万不会做出杀人全家的事情来啊!” 声音染上了哭腔,秦书颜更是急火攻心。 “枯坐无益。”秦书颜下定决心,起身说道:“司马兄,你与衡安同窗数年,如今衡安他无辜遭难,劳烦您请廷尉大人通融,查阅案牍,寻找行刑记录,再寻狱吏人证,为衡安洗脱嫌疑。 实在不行,就让衡安与屠夫当廷对峙,我相信以他的才略,肯定会摆脱滥用刑罚的罪责。” 司马纯长叹一声:“秦将军放心,逼供一事激不起太大水花。我忧心受贿一事,若是搜到钱财证物,恐怕再难翻身啊!” 秦书颜默然,敌在暗他们在明,当务之急是找到陷害者,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会查出幕后陷害之人。” “那你要速速行动!皇帝下令,让司隶校尉搜查蔺衡安居所,若是查出什么,可就万劫不复了!” 蔺衡安君子之名远扬,若是多了酷刑逼供、贪赃枉法的污点,可谓是从根本上毁了他。楚荣本来就声名狼藉,幕后之人便强加杀人放火这种不赦之罪,也是断了他的官途。 到底是谁如此手眼通天,一箭双雕,铲除了蔺家和楚家的后辈? 秦书颜欲让楚蕙心回府:“令尊身体欠佳,你且先回府照看,楚兄之事有何进展我都会告知你。” “父亲自有下人照看,我家遭难,我断不可能做缩头乌龟!” 少女神色凛然,品质坚韧。 马车不便出行,楚蕙心身着曲裾又不善骑马,她只得侧坐在马背上,秦书颜把她揽在怀内,与她共乘一匹,向蔺衡安在奉京边缘的居处去。 衣袂缱绻之间,马蹄扬起尘烟。 仅一屋一院的简陋居处被官兵包围,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秦书颜翻身下马,牵住缰绳,状似随意地问道:“这咋这么多人?官兵来干什么?” 旁边一个短褐草鞋、临街卖茶的小贩回道:“好像有个贪官要被抓了,正搜家呢!” “抓得好啊,这些父母官哪有人干好事?都是为了贪钱!” 身边群众不明就里,秦书颜见状也打听不出什么消息,准备转身离开,往茶舍酒肆去。 “让开!都让开!” 突然有一列官兵驱赶围观百姓,看热闹的众人忽喇喇地让出一条路。 司隶校尉身披甲胄,腰悬佩剑,走出院门。一队人马护送着一辆马车缓缓出现。只见车上黑布覆盖,又被几条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一阵风吹过,隐隐约约可以瞧见马蹄金和锦帛。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看着没!一车金子!” “还有布料呢!都是好东西啊,这得多少钱啊!” “据说这个贪官是蔺家三公子,蔺衡安!” “蔺衡安不是个清廉好官吗?” “贪了这么多还叫好官?等你要是遭了事、不孝敬他,就知道他是何种嘴脸了!” 秦书颜二人双双变了脸色,蔺衡安清廉节俭,不慕名利,自从为官之后便搬出蔺府,在偏僻处购置了一间小屋,家无余财。现在凭空出现了大量金钱,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第3章 欲加罪 待官兵押解着赃物离开,人群也渐渐散了。秦书颜眼疾手快,径直薅住了一人,刚才就是他报出了蔺衡安的家世姓名。 说来也怪,这人衣着半旧不新,脸上黄黑,声音模糊,市井城外一抓一大把,说出来的话却是句句在点。 “这位小兄弟,能否和我去吃碗茶?”秦书颜皮笑肉不笑,暗暗加重了桎梏的力气,痛得他龇牙咧嘴。 秦书颜捂住他的嘴,连拖带拽地带到了无人小巷,亮明身份:“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路人胡子拉碴,摇了摇头不敢说话。方才他极力挣扎,却被硬生生地拖了过来,现在也不做困兽之争了。 “我可是蔺家第一护卫!我身后的,可是蔺家女娘,以后的太子妃!” 楚蕙心正在下马,踉跄了一下,心里呵呵一笑,面子上紧忙摆出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气势逼人。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在这烂嘴,看我不撕了你这张臭嘴!” 话落,秦书颜一手用力,直接把那个汉子拎了起来,一手作势就要往脸上抓。 “大人饶命…饶命!”汉子被勒得面色涨红,磕磕巴巴:“别人都这么说…” “住手吧。”楚蕙心摆了摆手,仿佛菩萨在世,嗓音宽容:“别人,是谁?” 汉子眼珠转了一圈,秦书颜看他起了歪心思,即刻拔剑:“看起来你是不想活了。” 利剑悬于肩上,离脖颈不到一寸。残余血腥气传来,逼得那汉子浑身瑟缩。 “一路找过来,都杀了多少人了?你不想说,也不差你一个!” 秦书颜恶狠狠地恐吓他:“女娘,这个也杀了吧!” 楚蕙心轻轻点了点头,还不待她言语,汉子就大声喊道:“说!说!是城北酒肆,酒家给我钱让我过来。” “啪!”秦书颜执剑柄重重劈下,汉子应声昏迷。 “只是昏过去了,别担心。”秦书颜告诉楚蕙心。 “我不担心他,”楚蕙心递给秦书颜一方手绢:“我心疼你太过疲惫,连擦剑的功夫都没有。” 秦书颜接过手绢,笑了笑,再次拉着她上马,向城北疾驰而去。 到了城北最大的酒肆,楚蕙心如鸟上青天、鱼游深水,游刃有余。仅仅是站在酒肆门前,眼尖的伙计就认出来她是庄家女儿。 “小庄家您怎么来了!”伙计谄媚热忱地迎她们进门,脸上堆着刻意的笑:“咱们酒肆生意好得很,酒家一会就来侍奉你!” “侍奉我?”楚蕙心语气锐利:“你们酒家另择良木,侍奉别人去了!” 小伙计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才迸发着精光的眼睛此时十分茫然。他整天在这三分地的酒肆里忙活,搬酒洒扫,迎客上菜,忙得团团转,以为今天能在庄家女儿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说不定楚蕙心一高兴,就赏他个酒家当当。 “自古以来,无义者左右逢源,像你这样干实事的却总是吃亏啊。”楚蕙心高深莫测,为小伙计痛心疾首。 “你们酒家自私自利,倒是苦了你,要受他连累。荒年战乱,你被庄家扫地出门,怕是也难谋生。”秦书颜摇了摇头,一脸悲悯。 楚蕙心以帕拭面,遮掩神色,转过头瞪了秦书颜一眼:真是演戏的一把好手!秦书颜挑眉,不置可否。 二人眼波流转,在小伙计眼里却成了在算计他的死期。 “女君,您可是心善的活菩萨!我什么都不知道,酒家做的事和我没关系啊!”小伙计跪了下来,心急如焚:“我刚成家,还有祖母赡养,求女君可怜我!” “也许他确实不知道酒家所作所为呢?”秦书颜惋惜道。 “哼,他日日在酒肆,还不知道酒家动向?不过是不愿说罢了。快快把他和酒家扔出去,另选新人接管酒肆!” 楚蕙心从慈爱的菩萨相,换了一副横眉怒目的罗刹样,素手一拍,吓得小伙计心惊肉跳。 秦书颜无奈,继续充当侍卫,起身挟制住小伙计。 “女君,我属实不知!”小伙计绞尽脑汁,胡言乱语一通说:“酒家和以前一样,酒垆前站一站,大堂里看一看,骂一骂我们……对了对了!他前几天留了个雅间,还不让我们侍奉!” “进了雅间的人是谁?!” “一个长了白头发,穿着黑衣服的人。” “嗯?!”秦书颜怒目圆瞪,质疑施压。 小伙计又是一激灵:“没错!就是花白头发黑衣服,声音还很尖锐,金贵得很,还要用自己的酒樽,是个金边木胎、画着红云的酒樽!” “不错。”楚蕙心点了点头,赞许道:“收拾收拾,新酒家就是你了。” “谢女君!谢女君!” 小伙计退出了雅间,楚蕙心连忙坐到秦书颜身边,急切期盼地问道:“他刚才描述的,你知道是谁吗?” 何止知道,简直是与秦家关系匪浅。 “他描述的,是鎏金朱绘云纹漆樽,珍贵稀少。当年我阿父升任镇南将军时,薛常侍送了一对做贺礼。另一对酒樽,在薛常侍义子刘人杰手里。” 秦书颜面黑如水,楚蕙心也明白其中缘由:刘人杰作为薛常侍义子,奉的是薛常侍命令,而薛常侍奉的,是皇帝命令!陷害楚荣、栽赃蔺衡安,如此手眼通天,非天子不行。 “陛下要我们家绝后,我们又该怎么办?”楚蕙心一双杏眼霎时无助,水汽朦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秦书颜思索片刻,沉稳开口:“薛常侍做的也不全是陛下授意,陛下可没有让他收好几个义子女婿。” 薛常侍意欲何为? 突然间,脑海中电光火石,想起来蔺衡安的嘱咐:“这些日子你安分待在秦府,少与朝臣走动。” “不能再查下去了。”秦书颜蓦地转身,扣住楚蕙心肩膀:“再查下去,我们被划为同党,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楚蕙心远离朝堂,云里雾里。秦书颜解释道: “陛下可能仅仅授意薛常侍除了楚荣,或者是除了蔺衡安,无论是蔺家还是你们宗室,都威胁到了陛下。薛常侍素来善于揣度圣心,借着为陛下办事的由头,一石二鸟。 如果再查下去,我作为新封将军,亲近蔺家,有结党营私之嫌。你父亲为了救楚荣而动用人情,也是落了把柄!” 楚蕙心如梦初醒,更加惶恐:“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哥哥被当成杀人犯处死吗?!” “你速速回府告知楚中侯,请求覆案重申,散尽家财上书陈情,乞得陛下垂怜。若是行不通,只能收买差役,替换或销毁证物。最后,也只有假死逃脱这个法子了。” 楚蕙心瞪大了眼睛,一字一句记在心里:“那我立马回府,你多保重!” 徒留秦书颜一人,摩挲着剑柄苦思:至于蔺衡安,诬告逼供事小,名声受损事大。众目睽睽之下搜出赃物,大失民心,又该如何抵赖?她刚刚回京几日,蔺衡安就被诬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皇宫内,皇帝正在四时之房里巡视。 今年秋日异常炎热,房中却温凉适宜,培育出一房的反季果蔬。单单是皇帝面前的一株葡萄,就要数十人时时监测照看,浇水控温,一串葡萄堪比黄金。 不过这金贵的葡萄却未得皇帝珍视,他轻捻起一粒葡萄,看着薛常侍风尘仆仆地前来,顿时没了兴致。 “陛下。”薛常侍还没喘过一口气,就为皇帝侍茶。 “赏你了。” “谢陛下!”说罢就咕噜咕噜地一口气饮尽,如牛嚼牡丹般粗鄙,尝不出味儿来。 “哼哼。”皇帝再剪下一串葡萄,悠闲开口:“做得不错,一箭双雕。明里赏不了你什么,搜出来的一车金子,不必充作国库,你留着吧。” 那车马蹄金和布帛,本是薛常侍拿出来陷害蔺衡安的,也是想借机献给皇帝,讨个欢心。 “谢陛下!谢陛下!” “蔺家和楚荣一家,做什么反应?” “蔺尚书恍若未闻,蔺太守还不知此事。楚中侯得知后晕厥过去,反而是女儿楚蕙心出府,找秦书颜去了。” 皇帝面色一凛,秦书颜难不成和宗室还牵扯不清? “她们二人在秦府短聚之后,一同往蔺衡安住处去了,再有人见着就是在城北酒肆,不多时便便分道扬镳、各自回府了,再无动静。” “蠢了点,也不算太蠢。” 皇帝评价着秦书颜:自陷泥潭,惹祸上身,不过好在及时醒悟抽身。 “这种半精不傻的最好用,像蔺逢那样的老狐狸,迟早坏事。” 皇帝打量着葡萄,喃喃自语:“你怎么长得还是这么旺盛?看来孤剪的不是主茎……” “那两个人处理好了吗?” “处理好了,屠户狱中禁不住刑罚,撞死了。蔺家仆人逃亡途中失足坠落悬崖,摔得四分五裂。” 至此,蔺衡安贪污、楚荣杀人一案彻底坐实,任由旁人再查,也是死无对证。 “明日于朝堂之上,孤要亲自审问蔺衡安,你把消息散布出去,尤其是让蔺家人、蔺逢知道。” “诺。” 薛常侍拖着臃肿肥胖的身躯,不待落下一身汗,又连轴转去了。 “唉…我这副身子骨啊…” 第4章 碾作尘 闷热粘腻,一声惊雷轰然而至,却未曾带来秋雨,白白消磨了不少期望。 诏狱黑暗无光,蔺衡安孤零零坐着,身躯笔直,不想触碰到分毫脏污。 潮湿的稻草散发着霉气,地上暗红脓液踩上去吱吱作响,好似是前一个命陨于此的冤魂在鬼嚎。腐臭熏得蔺衡安头痛欲裂、几欲作呕。他只能望着地上月霜,半眯着眼睛捱过了一夜。 晨光微熹,蔺衡安细细地盘算。 他并不知道楚荣也入了狱,只能思索自身的蹊跷:是蔺家仇敌无力报复,只得拿他开刀?还是自己素日里秉公执法,得罪了哪位高官族人?抑或是前半年暗中帮扶秦书颜,让秦书颜的旧敌知晓,起了铲除之心? 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唯一值得宽慰的是秦书颜把他的话听进了脑子里,没有费尽心思来见他;然而最令蔺衡安感伤的也是,秦书颜没有来见他。 脚步声传来,狱吏解开牢门锁链,把他押了出来:“陛下亲自审问,蔺大人请吧。” 还不待他走出牢门,狱吏一记重拳冲在了他腹部,蔺衡安眼前一黑,蜷缩在地,半晌回不过神。两个狱吏拳脚落在了蔺衡安身上,本就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又遭此虐待,他险些昏死过去。 “蔺公子,小人奉家主的命告诉您,您要是说了不该说的,牵扯到蔺家一分一毫,就算是免了眼下的灾祸,以后大大小小的惩戒也少不了,足以让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蔺衡安顺从地闭眼点头,他早知会如此。 诏狱作为羁押王公大臣的官狱,离皇宫不过两条街的距离,蔺衡安身戴木枷,徒步行于长街,很快便引得路人注意。 “这又是犯什么事了?” “这位可不是咱们百姓,人家是蔺家三公子,奉京北部尉大人,蔺衡安!” “诶,他呀,昨个不是刚搜了他家,今儿就要问斩了哈哈哈哈。” “都说了是蔺家人,犯了天大的罪也斩不了啊!” “这你就说错了,蔺家家主蔺尚书说了,无论何人犯法,都依法处置,蔺尚书避讳私情,不插手此事。” “当真?素闻蔺衡安君子之名,原来是个小人,蔺尚书才是真君子啊!” 蔺衡安咬紧牙关,垂眸前行,不敢抬头。身披枷拷却让他躲无可躲,忍受着谩骂嘲讽,有一人捡了石子扔向他,其他人见状也效仿。 “那么多金子,不知道贪了我们多少血汗钱!” “杀了得了,死你一个贪官,能活多少百姓!” 一夜未眠受尽折磨,现在又遭这羞辱,蔺衡安身形踉跄,险些跪倒在地。少年意气、君子风骨,在这一声声谩骂、一颗颗石子之下,被摧折殆尽。 “让开!让开!不要聚集!” 突然一队人马干预,屏退群情激愤的百姓。 领头的狱吏看清来人,小步快走,上去行礼:“市令大人,你有何要事?” “你带着罪人招摇过市,乱了治安,还问我有何要事?” “诶诶诶!我们马上就走!” “你办的差事,还要我派人维护!” 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并排走在队伍外侧,驱赶群众,纵有激愤者扔石扔污秽,也被他们不动声色巧妙地挡下。 走在蔺衡安身侧的是一个皮肤黝黑、壮实粗犷、不修边幅的男人,自从他来,石子和污秽再也没有落到蔺衡安身上。 蔺衡安轻转过头,瞥了身旁人一眼,似是被灼烧了般收回目光,泪意汹涌而至,忍不住颤抖。任凭身边人再怎么低声唤他,他也不作回应。 这条街很短,短到多少入狱官员上午被提审,下午就命丧黄泉;这条街又很长,长到每行一寸都如芒在背,碾碎了所有尊严与气节。 护送着蔺衡安进了皇宫,秦书颜心里也是万分酸胀,气结于心。她时刻关注着诏狱的消息,得知皇帝提审蔺衡安之后,立刻求了禁军和市令,借着整治秩序的名义,混进护送的队伍里。 可惜她还是来晚了,亲眼看着形容憔悴的蔺衡安被作践,她不过是护送了一条街,就被扔得满身脏污。 也许是怨她怪她,认出她来还避着她。 未央宫正殿宣室,皇帝居于高位,薛常侍侍奉左右。左手首位是司马廷尉,右侧首位是尚书令蔺逢,蔺衡安的叔父。 司马廷尉在此之前已经把逼供一事查明上报,此刻皇帝正翻阅着案牍:“逼供一事为虚,确实是委屈了蔺衡安,诬告的屠户也畏罪自戕。” 蔺逢行礼回复:“陛下圣明。只是我蔺家清廉济世,决不允许族中有贪墨枉法者为非作歹,请陛下明鉴北部尉蔺衡安贪污一事,若他是清白的,微臣才认这个侄儿!” 句句铿锵,大义凛然,引得殿上不少官员侧目,嗤之以鼻:枭心鹤貌,兰形棘心! 司隶校尉上前应答:“禀陛下,微臣昨日在北部尉居所查获马蹄金七十二块,各色布帛五十六匹。居所仆从经过审问,并没有说出是何人、何时、为何所赠。” 赃物一出,满殿哗然。多少小官俸禄微薄,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钱,更别提数以万计的饥民。 “证据确凿,纵然嘴再硬,也于事无补!蔺衡安,你还有何异议?!” “草民自出任奉京北部尉以来,清贫节俭,居所仅一屋一院,随行仅一仆从,三餐粗食,扪心自问无愧于天地百姓!” “倘若有此钱财,又何必受苦,大喇喇地置于居所,只待被查获?” 蔺衡安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直起身子,迸发出最后的骨气。 “草民无能,无法胜任北部尉一职,自请免冠,归还印绶。”说罢便是深深长揖,久久不起。 司马廷尉见状,惋惜叹息一声:“陛下,依微臣所见,此事确实蹊跷,不如延缓再查?” 皇帝本不欲置蔺衡安于死地,损了他的名声,毁了他的官途,折了蔺家后辈,如今皇帝已经达成目的。 “就按司马爱卿所言,再查再审。” 突生变故,一个小黄门来报:“禀告陛下,司马殿门外,十九名太学生诣阙上书。” 薛常侍接过书信,奉给皇帝。 十九封书信字数上千,所言大同小异,都是愿以性命为担保,证明蔺衡安德行清白。 又有一个小黄门呈上源州书信,源州建凌太守蔺适,联名当地望族上书,乞求皇帝明察。 皇帝黑了脸色,本来想草草结束此事,没想到书信接连而至,蔺家权势太盛。 “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草民愿散尽家财,不再入仕。赃物金帛,皆散给饥民。” 又是深深一拜,蔺衡安眼中寂寥,似是听天由命。 “好啊!不再入仕,传孤旨意,革除蔺衡安官职,终身不得为官!” 龙颜震怒,大手一挥,数封书信洋洋洒洒,飘零一地。身为一国之主,奖惩却要受朝臣世族左右,皇帝心里实在是憋屈。但是他又深刻明白,舆论四起、世族学子动荡对他来说,更是百害而无一利。 蔺衡安主动辞官退居,倒也顺了他的意。 “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 此一句传遍朝野上下,市井坊间亦有耳闻。有些关系见识的,赞赏蔺衡安文采气节,叹一句许是另有隐情;但更多人只相信他们亲眼所见,蔺衡安贪污受贿,数额巨大。就连路过那方小院时,都要狠狠啐一口解气。 蔺衡安被革职,那一车金银财宝也没有返还百姓,虎头蛇尾,就此作罢。 北军中侯家为了保下楚荣这个独苗,上书陈情,楚父在未央宫外跪了半日,才得见陛下一面。陛下彰显了体恤怜爱之心,看着楚中侯年迈体弱的份上,免了楚荣官职,留了他一条性命。 蔺衡安返家第一天,秦书颜乔装打扮,偷偷来探望,蔺衡安不见。 第二天秦书颜从城外练兵而归,扮成了男子去找蔺衡安,蔺衡安不见。 第三天,秦书颜装作卖酒老妪,蔺衡安还是不见。 第四天,秦书颜头戴珠玉长帷帽,垂纱及腰,身着襦裙,一副淑女打扮。正当她以为今天也要吃闭门羹时,瞧见门口有一辆马车,一人正缓缓而走下。 不是别人,正是司马纯。 司马纯今日白玉冠发,暗红刺绣披风,显得他丰神俊朗,长眉龙目,十分贵气。 秦书颜有些恍惚,不由自主的想起来回京之后第一次与蔺衡安见面。彼时蔺衡安蓝衣墨发,肤白胜雪,长身玉立,似茂林修竹,蕴书卷气。转眼间却成了阶下囚,被践踏成泥。 门前冷落,司马纯也看到了这位女娘,不过没认出来是秦书颜。他上前叩门,无人应答。 “我已经来了三四天了,天天吃闭门羹。”秦书颜无奈出声。 司马纯才发觉这位女娘是秦书颜,怔愣大骇:“秦将军怎么这副打扮?” “身份不便,只能乔装一番。” 秦书颜撇嘴:“不像司马兄,有廷尉大人倚仗。” “蔺衡安深居不出,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测?我要翻墙进去,司马兄一起?” 一阵秋风吹来,院里依旧寂静。 司马纯难以抉择,秦书颜没耐心等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掀起裙摆,大步踏上马车,打算借力翻越围墙。 “死了的话也该臭了,活人还能连个影都见不着?我就不信了!” 正当她准备纵身一跃时,院门开了,蔺衡安的仆从瘸着一条腿出来,向司马纯行礼。他看到双手扒在墙头的秦书颜,差点吓得一口气没上来,晕死过去。 第5章 现世报 “将军您快下来!”仆从慕仁又怕又急,低声求着秦书颜。 秦书颜一个打挺,直接跨坐在墙头,愤愤开口:“我凭本事爬上来,下来做什么?你们不给我开门,就别怪我翻墙!” 慕仁一瘸一拐地回到院内,想要充当脚凳,让秦书颜踩着他下来,生怕她摔着。 “一边去!腿都瘸了还当什么脚凳,我跳下去没摔死,倒是让你给绊死了。” 秦书颜没好气,离慕仁远远的。她不需要任何缓冲,径直跳下墙头,稳稳站住。 前两日,小院里荒凉寂静,今日鸡飞狗跳,逼得蔺衡安把房门打开了一条缝,一探究竟。 秦书颜见状,噔噔噔地跑到门前,哪知蔺衡安一瞧见是她,竟然关了屋门,毫不犹豫。 “诶!你!”秦书颜被拒之门外,心里恼火,碍着他遭了事,暂且隐而不发。 司马纯闪进小院,侍从也随着进来。 秦书颜定睛一看,六个侍从抬着三个大木箱,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院里。一个木箱就要两人合抬,看起来沉重非常。 “你该不会给的是金子吧!” 秦书颜附在司马纯耳边,压低声音问道。 “当然不是,衡安前几日才因为金子被陷害,我要是再送金子,不是捅他心窝子吗?” “那你往里面放了什么?这么多,这么沉?” “珠玉宝器,还有钱币。” 司马纯得意洋洋,他送的可都是实用的贵重物品,足够蔺衡安用一辈子了。 “谢司马兄好意,无功不受禄。慕仁,送出去吧。”窃窃私语声吵得蔺衡安头疼。 “司马公子,我家公子吃穿尚且不愁,这些太贵重了,还是您收着为好。”慕仁婉拒道。 司马纯无奈叹息,不过看蔺衡安行动自如,没有卧病在床、自弃自残,他也心安两分。 “那我就先告辞了,等你什么时候放宽心了,遣人来寻我,我时时奉陪。”司马纯转身对慕仁说:“好好照看你家公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知会我们俩一声!” “是。”慕仁一一应下。 秦书颜斜倚在屋门前,薄薄的木门被她靠得吱呀一声。 “慕仁,你说这小门能不能经得住本将军一拳?”秦书颜稳住下盘,作势就要出拳。 “将军将军!这门要是坏了,我家公子就真家徒四壁了!”慕仁哭嚎着,治腿的药钱都是公子卖了玉簪衣物凑够的。 “本将军给你修!” “不要啊将军!” 木门突然打开,秦书颜赶紧止住拳头,险险停在蔺衡安面前两寸。拳风拂过,带起他鬓边碎发,波澜不惊。 “进来吧。” “见你一面可真难。” 秦书颜一边进屋,一边嘟嘟囔囔,接下来就被屋中光景震惊:屋里一览无遗,一干二净,连个像样的书案都没有,就像慕仁方才说的,家徒四壁。 蔺衡安枯坐在榻上,不敢直视秦书颜。 他双颊凹陷,在宽大的麻布素衣之下,身躯更显瘦弱。仅仅几日,就把霁月光风的少年折磨得形销骨立。 秦书颜心疼,讷讷开口:“我问你,为什么当时在街上认出我来还不理我?现在连个茶水都没有,也不来找我?” “因为我无颜再见将军…”蔺衡安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些许,胃里一阵一阵泛着恶心。 “将军封侯拜将,我却被贬为庶民,声名狼藉。将军当日是对的,不该嫁我,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做了官就前途无忧。” “你怎么这般消沉!”秦书颜看蔺衡安半死不活的样子,急得抓耳挠腮。 “别住在这个小院了!” 搬家大计开展地如火如荼,又避人耳目,秦书颜收拾着浆洗发白的衣物。 另一边,檀香袅袅,刘人杰也捧起外袍,为薛常侍披上。 刘人杰谨慎开口:“陛下查抄何家,家产充公,一家老小都流放岭南,不日就上路了。” 薛常侍脸色难看了几分:“好一个秦书颜,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早知今日,他们父女俩就该一起死在疆场!” “如今趁她羽翼未丰,也为时不晚啊。” “愚不可及!陛下要启用她,你敢忤逆陛下?” “义父息怒,孩儿不敢,孩儿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刘人杰眼里精光乍现,薛常侍发觉了他的心思,神色晦暗,拢了拢衣袖:“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夜过三更,天干物燥,皇宫东南角火光冲天。夏秋无雨,灾荒初现,皇帝本就祈福多日,哪知没求来雨,反而是求来一场大火,把皇宫东南几座殿宇烧成了焦炭。 未央宫内,高台之上,天子扶额歪坐,眼下青黑。薛常侍立侍身侧,掌管礼仪祭祀的李太常与尚书令蔺逢并列其左,车骑将军程端在右,身后便是朝廷肱骨们。 “无用!”皇帝震怒。 “回禀陛下,近年来战事频繁,才引得多月干旱。陛下斋戒祈福,已经求得上天垂怜,奈何平岗又添战事,生灵涂炭,故而上天降罪。” 其余人附和:“是啊,前几日电闪雷鸣,本要下雨了,谁知道…” 李太常见皇帝神色稍霁,再次开口:“臣夜观天象,见荧惑守心。荧惑者,火星也,其性躁烈。守东南心宿,主大凶之兆。此番唯有修建宫阁、祭祀祈福,才能破解转圜,保佑大虞江山。” “怎么建?” “于大虞东南方——苍州南章城,建百丈楼一座,待完工之日,陛下亲临敬灯祈福,既可彰显天子威严,又可祈得神灵护佑。” 皇帝心里盘算着:修缮宫中几座大殿,就要耗费白银百万两,再建楼阁,层层剥削,国库入不敷出。 程端眼神瞬间凌厉,他就是苍州南章城人。 官员们心里也谋算起来,但是还没算记清楚自己怎么捞油水,一直闭目养神的蔺逢缓缓开口: “微臣前两日听各位太学先生讲,也正有此意。” 薛常侍和李太常错愕,被横插一脚,他们恐怕要为他人做嫁衣了。 蔺逢稍稍侧首,初晨曦光投射下阴影,笼住了大半张脸。 蔺逢身后的五经博士——夏至洁,看到了蔺逢的示意,接过了话茬:“建百丈楼易,重在落成后如何善用。苍州临海富庶,地广物博,可民风也颇受海外左右,加之相邻的立州这些年纷争不休。若是能借百丈楼,开化民智,教养民风,何乐而不为?” “嗯。” 皇帝颔首赞许,皇权当然要落在每个百姓身上,又集中在自己手里。他顺势开了金口:“如何借百丈楼之势,训养百姓?” “学子求学,历来靠游历拜师,其中不便不言而喻。臣以为,可以让南章城划出一半宗庙,用来修建百丈楼及其附属楼阁,请文人名士授教。” 图穷匕见,程端立即明了:如今南章城宗庙,供奉的少有神仙菩萨,多是他南章程氏先祖。毁了宗庙是薛常侍授意报复,再建学堂就是蔺家世族求名求权的主意! 李太常不明所以,依稀分辨着蔺逢和夏至洁赞成修百丈楼,也就顺水推舟:“改宗庙为楼阁,既可避免淫祀,又可节省建楼开销,是为良计。” 皇帝还存着一丝理智:“毁庙建楼?供奉的神仙菩萨又该怎么办?” 李太常:“南章城供奉的不是神明,而是当地望族先祖,毁庙不仅不会触怒神仙,还能使百姓免于妄滥之祭。” 百官心下了然:南章城望族先祖,不就是程端的祖宗吗?他平日里靠祭祀没少敛财,加之纵容部下杀害薛常侍女婿,难道皇帝终于要惩治程端了? 思及此,百官将头埋得更低。 皇帝的视线落在了程端身上:“程爱卿,孤记得你是苍州南章人,方才李太常所言是否为真?” 程端身体紧绷,想破头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不拆宗庙、也不暴露他祭祀敛财一事。 “南章宗庙所供奉的,多是各家祖先,因其功绩斐然,所以百姓自发供奉…” “各家祖先?怕是只有程家一家的祖先吧!”李太常打断了他的话。 程端眼睛飘忽,陷入了慌乱,不知如何辩解。他的反应被皇帝看在眼里,冷哼一声:“既如此,就改庙为楼,若是波及到南章百姓,要按情况发放抚恤。” 李太常连个空隙都不留,直接赞叹拍马:“陛下圣明仁爱,这样一来,南章城百姓定会乐于改庙为楼,民心所向,上天庇佑。” “民心所向,上天庇佑!”百官随着他溜须拍马,只有程端一脸不虞。 太阳曝晒之下,街上扬起蒙蒙尘土。 秦书颜在秦府附近购置了一处居所,正安置着蔺衡安不多的行李。仆从撩起门帘进来,附在耳边,却被秦书颜阻止:“没什么好避讳的,直说。” 仆从在二人面前细细说着上午朝廷决策,换来二人双双缄默。 “报复来得真快,只是夏至洁横插一脚做什么?” 蔺衡安沉思片刻:“不是夏至洁,是蔺逢。每建一座学堂,他就能捞到不少油水,就能有不少学子成为蔺家门生,为他驱使。” “机关算尽,程端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咽下。” 秦书颜摇了摇头。 “程端不会吃下这亏,”蔺衡安握着细竹便扇,为她扇风纳凉:“他只会迁怒于你,你又该如何应对他的刁难?如何接过他甩给你的苦活累活?” 第6章 鸿门宴 秦书颜怒极:“与我何干?” “李太常说,是你征战平岗,才引得上天降罚,为了平息天怒,进而毁庙建楼。程端不怪你,怪谁?” “怎么会有这般牵强的说法?”秦书颜双手一摊,不可置信:“就算是程端他祖宗从土里爬出来,也是索李太常的命,哪来的道理怪罪我?” 蔺衡安气定神闲,摇了摇头:“可是程端就是一个无能易怒、气量狭小之人。当初你投奔他也是看中了他蠢钝,如今却是棘手了。” 他沉思片刻,揣度道:“程端现在是怒不可遏,既想出面,又不敢造次,思来想去,就会把你安插到建造一事中,让你从中斡旋,为他争取利益。” 秦书颜阖眼,扶额无奈:“我看起来很傻吗?让他认为我会去趟这一滩浑水?” “我不会去。”秦书颜睁开眼,目光决绝:“李太常素日里温吞平庸,为什么无缘无故攻讦程端?” 蔺衡安轻轻摇头,并不言语。 “我料想是薛常侍想报复,所以怂恿拉拢李太常。” 秦书颜思忖着,大皇子年已弱冠,皇后嫡出,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但是他尚未婚娶,薛常侍估计是以此为饵,许诺帮助李太常女儿争夺皇子妃一位,在李太常面前,吊了一根名为“国丈”的萝卜。 思来想去,薛常侍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皇帝喜恶心意。 市井坊间,流传着无论谁是太子,太子妃都落在蔺家头上的传言,这难免让皇帝心生不满。李太常心里也不满,他也生于百年世家,女儿亦是淑女,怎就不能放手搏一搏国丈之位? “若是此去南章,惹得一身骚不说,还会错过朝廷局势变化。等几年以后百丈楼建成,皇权都更迭了,我还怎么杀了他们?” “人最是经不起耽误…只是,这样岂不是要与程端交恶?” 秦书颜初入朝堂,就已经与薛常侍为敌,再得罪程端,那真是活不下去了。“婉拒”二字说着轻巧,做起来难如登天,秦书颜能在百万军中来去自如,朝堂之上的刀光剑影却疲于应对。 不过还好,蔺衡安作为蔺氏公子、太学三贤,最善于此,工于心计。 “这就要求蔺先生赐教了,教教学生如何拒绝程端、而不与他交恶?” 秦书颜虚倚在案上,上半身向蔺衡安倾斜。 “谄媚。”蔺衡安轻骂了一声:“不过我还真有一个法子……” 果不其然,秦书颜被唤去了程府。 程府奢靡非常,自侧门进府之后,绕过假山池景,看仆人喂着锦鲤;穿过外堂,鼻翼间全是熏香与花草香;再越过游廊,听着侍女和猫儿嬉闹娇笑。才到了前堂,只见牌匾高悬,“海纳百川”四个大字赫然入目。 “卑职见过将军。”秦书颜作揖行礼,程端却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起初,秦书颜怀疑这是程端给她下马威,哪知道过了半晌,程端依旧坐得四平八稳。 “这老匹夫是不是被驴踢得昏过去了?”秦书颜心里翻着白眼。 “起来吧。” 终于,程端轻飘飘地免了礼。 秦书颜刚一入座,程端迫不及待开口:“本将军方才是有意历练你,你们后生心性要沉稳,方能不负我的嘱托啊!” 秦书颜佯装不知:“哦?敢问将军,可是有哪里要用到卑职?” “今日早朝时,圣上下令,在苍州南章修建百丈楼,上抚苍天,下安黎民。本将军正是苍州南章人,如此利国利民之举,我自然要推行,你说,是也不是?” “是,南章城百姓得知有如此好事,估计都翘首以盼,等着将军呢!毕竟只有将军才有这般名声威望。” 程端被夸得洋洋得意,连眼神都有些心虚地乱瞥,伸手捋了捋胡须:“奈何本将军事务繁忙,恐是辜负了一片民心啊!所以本将军叫你来就是想把这件事嘱托给你,你刚刚打下胜仗,若是能趁此良机巩固名声,以后平步青云,也不在话下了哈哈哈哈。” 秦书颜附和笑着:“哟!这真是承蒙将军抬爱了,不知将军想让卑职如何做?” “一些简单的小事罢了,且先饮酒,我慢慢讲与你。” 纱帘垂落,粉衣舞女袅娜而入,奏乐起舞,挥动之间扬起霭霭清香,侍女哄着秦书颜喝下一杯又一杯酒。 “老匹夫想灌醉我,便宜行事?那这如意算盘要落空了。” 秦书颜不动声色饮酒,不多时就装出一副迷离情态,仿佛是醉了。 “程将军,卑职敬您一杯,”秦书颜晃晃悠悠地为程端斟酒:“没有将军您,就没有卑职今日!说您是我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啊。” 程端在一通马屁攻势之下,也逐渐找不着北了。 “卑职正如当日所言,一心一意只为将军,绝无二心!莫说建楼这件小事,天大的事只要将军开金口,卑职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哪知程端却放下酒杯,摆了摆手,撇了撇嘴:“建楼可不是小事,若是放在以前,说不定我还能捞点好处。可是这次,那李太常要拆了我们程家的宗庙,还美名其曰教养开化,这谁能忍?!” “砰——”的一声,程端摔了酒盏。 “那将军想让卑职怎么办?” “本将军让你以督军之名,前往南章,暗中阻碍修建百丈楼!” 秦书颜脸色震撼,不可置信:“到底是哪个谋士,给将军您出的馊主意!” 说罢她拔出佩剑:“将军速速告诉我,我现在就为将军斩除这个坏心肠的毒瘤!” 程端没想到她这个反应,一时间怔愣:“怎的就坏心肠了?” “拆庙建楼的命令,是不是陛下许诺的?” “自然。” “卑职是将军的人,是不是满朝皆知?” “是。” “那卑职阻碍修建百丈楼,岂不就是将军您,违抗圣意吗!?这可是满门抄斩的罪过,给您出这主意的人,还不是坏心肠吗?” “嘶…”程端被她疾言令色唬住了:“那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宗庙被拆啊?” “我的将军啊!这件事不仅仅是拆庙了,您要看到拆庙之后,陛下的意思。陛下的心思,已经转到培育英才、以教治国上了。您此时要是顺应圣意,必能讨得陛下欢心,坦荡荡地改庙建楼,更是让李太常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况且改庙传教一事,南章城是开路先行,绝不是唯一,以后只会更多、更严,有将军珠玉在前,日后这事要是落在李太常、薛常侍头上,将军可以名正言顺地加倍报复回来!” 程端后仰,摩挲着胡须,似是在思索其中道理。 还没品透一二,屏风后突然冲出一个人影,怒气冲冲,“蹭蹭蹭”几步,直接跑到程端面前。 “将军不可啊将军,秦书颜包藏祸心,绝对不能听她的!她还污蔑我坏心肠,我看坏心肠的是她!” 来者正是程端府中谋士,彭辉。 秦书颜了然,原来是他。她装作发酒疯,“唰——”地拔出佩剑,直指彭辉:“原来你就是那颗毒瘤!害我们将军差点酿成满门抄斩的大祸,现在又来诬陷我,你是不是想让将军落得个残暴不仁、天下英才都望而却步的田地啊!” “说!你是薛常侍派来的,还是蔺家派来的?” 彭辉被吓得节节后退,还是程端出来打着圆场:“好了好了,你们这样成何体统啊?” 秦书颜醉得厉害,连剑都插不进剑鞘了。 程端见状按了按眉心,也不知她是真醉假醉,反正她该说的估计也都说了,再强留她也问不出什么。索性散了宴席,遣人把她送回府。 经过这么一闹,程端的酒全醒了,他阴恻恻地问彭辉:“方才秦书颜说的,可是真的?” 彭辉眼见自己被怀疑,当即大喊委屈,却挑不出秦书颜言辞中的破绽,乱讲一气,逼得程端也派人把他送出了府。 相反,秦书颜喜气洋洋、哼着小曲翻着墙。她购置的新房与秦府毗邻,十分方便她和蔺衡安秘密接头。 走进宅院,书房还燃着一豆烛火,以微弱的光辉抵抗着黑夜。蔺衡安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来,还在等着她。 秦书颜雄赳赳气昂昂地进门,蔺衡安取笑着说:“小将军这是打了胜仗啊,恭贺小将军凯旋。” 秦书颜装模作样地摆摆手,绘声绘色讲了一遍在程府的所见所闻。蔺衡安听得连连点头,满意极了,听到彭辉出现时,为秦书颜捏了一把冷汗,又听到她有勇有谋,忍不住夸赞她。秦书颜讲完之后,被他夸得尾巴都要上了天。 不过,秦书颜不想就此收手,彭辉在程端身边,对她不利,她要想办法让彭辉闭嘴。 “你说,我该怎么办,才能让彭辉去南章城呢?” 蔺衡安同意她斩草除根的想法,只是如今他们人微言轻,再追着不放,难免有心虚之嫌。 思及此,秦书颜有些落寞忧虑。 “我倒是可以为你引荐一人,以他的权势,把程端赶去南章城都不是什么大事。”蔺衡安沉声说道。 “谁?” “大皇子,楚植。” 第7章 大皇子 经过秦书颜一通发疯、威逼利诱,程端这两日再没提议让她去南章城督军,当然,也没有搭理过她。 不过秦书颜不在乎,她除了日常练兵之外,一门心思都扑在了调查大皇子楚植上。 调查楚植,秦书颜好像打开了话本子,传奇而不俗。 楚植生母王皇后出身于源州王氏,比圣上年长近十岁,三次嫁人,所嫁的夫郎都不久于人世。传闻她命格不凡,贵重至极不是一般人所能承接,所以才克死了三任夫君。 彼时还是四皇子的圣上病重,他母妃情急之下听信了巫医道士之言,娶了个命格贵重的女子冲喜,王家也乐不得的攀龙附凤。人人都以为圣上要成为被克死的第四个男人,哪知道圣上日益健壮,许是有这位神女襄助,不受待见的皇子一跃成为大虞圣上。 在圣上登基第二年,楚植出生了。当晚天光大亮,青云圜于皇宫,天降祥瑞,非人臣之气。在王皇后教养之下,楚植文武双全,十岁时就博览古今经传,熟习君子六艺。 楚植仁恕宽厚,温谨有仪,又兼之严正刚毅。坊间传闻,有一日陛下宴请群臣,席间丝竹慢舞,觥筹交错之间,陛下也放低了姿态。 “快快拿纸笔给诸位大臣,做不出合孤心意的宴飨诗,就别想着散席!” “孤就是喜欢看你们一个个挠破头、搜肠刮肚、气急败坏的样子哈哈哈哈!” 群臣亦是逢迎圆滑,写出来的诗狗屁不通,取笑嘲讽声一片。就在这滑稽荒唐之下,楚植却坐不住了。 “诸位大臣皆是朝中肱骨、国之栋梁,曾经日复一日挑灯夜读,如今却作践着自己的才学。若是传出去,真是让天下学子寒心,礼崩乐坏,让我大虞百姓寒心!” 霎时间,寂寞无声。 “父皇身为一国之主,肩上担着九州王庭,其中心酸劳苦儿臣不敢揣度。但是父皇喜恶,就决定了朝中官员风气,是以不可不慎、不可不察啊!” 皇帝群臣如梦初醒,纷纷赞叹楚植品格正直。 “假的。” 秦书颜本来看得入神,蔺衡安一句话也惊得她如梦初醒。 “啊?” “当日圣上大怒,愤然离席,不欢而散。私下里不再让王皇后教导楚植,还罚楚植抄写了十遍《孝经》。” 看秦书颜还是一脸迷茫,蔺衡安又补了一句:“殿下亲口说的。” 休沐之日,蔺衡安暗中设宴,给大皇子楚植奉上了请帖。 奉京凤鸣楼,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酒坛高筑,美女皓腕似月。二楼雅间,秦书颜二人正仔细检阅着房内有没有探子、刺客。她推开一丝窗户,一楼人头攒动,兴隆热闹。战乱灾荒不断,还能有钱财来寻欢作乐的也只有朝臣或其子女了。 “我要是扔下一个酒坛子,估计能砸死好几个朝廷命官。” 蔺衡安在一旁香炉里焚上楚植喜爱的熏香,听到她又口不择言,耐心地说:“楚植爽朗但尊尚礼仪,席上你不要言行出格。” 还不待他多嘱咐几句,门外传来脚步声,整齐利落,伴随着一句铿锵有力的话语:“战乱灾荒,这家酒舍生意却如此红火。” 秦书颜二人屏气凝神,得知来人正是今日贵人,却有些摸不透他这句话的意思,唯恐扫了他的兴致。 只见两名仆从一左一右推开房门,一列侍卫拥护着一位尚未及冠的青年进来。青年身着黛紫丝绸直裾襜褕,腰佩镶玉丝组带,纵是秦书颜这般不通服饰之人,也瞧得出尊贵奢华。只是腰上悬着的双鱼同心佩,在他那一身的精致闪耀下,略显黯然失色。 他身量健硕,不同于大多数皇亲国戚带着股锦衣玉食的餍足慵懒。长眉入鬓,不怒而威,鼻梁通直,心怀坦荡。凤眸上扬,目光如炬,真是比当今皇帝,更像皇帝。 秦书颜想起蔺衡安的嘱咐,时时谨遵礼仪,不敢逾矩。待楚植入了主位,他却是怪罪起来: “今日休沐,本就是与好友小聚的日子,衡安递给我请帖却偷偷摸摸,这是何道理?” 秦蔺二人汗颜,他们怀着结党营私的心,总不能敲锣打鼓地上门。不过现在和敲锣打鼓也没区别了,一群护卫,想不引起宾客们注意都难,除非先把他们戳瞎了。 蔺衡安早就习惯了这位殿下的作派,讪讪道:“某是被褫官的人,不敢太过张扬,怕污了殿下的名声。” “陷害你的人还敢招摇过市,你却被扫地出门,真是倒反天罡!” 秦书颜怔愣,陷害蔺衡安的人是他父皇,这人狠起来连自己爹都骂?还是他根本不认为是皇帝暗中操纵? 蔺衡安显然心急,不想再谈论此事:“事已至此,便该屈身守分,以待天时。幸有小秦将军不时资助接济,某现在的日子倒是清闲。” 楚植幽幽把目光落在秦书颜身上,眼前少年韧得像棵树。他微笑开口:“早就听闻小秦将军的威名了,不愧是秦将军之后。” 二人交谈生疏客套,蔺衡安给楚植添了杯酒,顺势说道:“殿下说她栋梁之材,那真是殿下您被她蒙了眼,用不了一会儿,她那股莽撞劲儿就出来了。” “莽撞?莽撞好啊!”楚植将稻酒一饮而尽,举杯畅谈:“你们可知道,为何自古英雄出少年?” “卑职愿闻其详。”秦书颜捧着他说。 “因为少年人莽撞,不,与其说是莽撞,不如说是赤诚热烈,少年意气,才能初生牛犊不怕虎。” 人生来是一颗颗支棱尖锐的顽石,只有经过世事打磨、斩去了棱角才能滚的更远。长袖善舞被世人奉为圭臬,如今楚植却见解独到,超凡脱俗,确实让秦书颜刮目相看,也不由得让她想起那个亲自教养儿子的王皇后,想必也是不一般的女子。 “所以,所谓的屈身守分,让我怒其不争。”楚植话锋一转,凤眸微眯:“引荐结党,更是让我大失所望!” 不愧是皇子,天家威严,憾得秦书颜心脏一瞬间停滞。 秦书颜不仅不跪,反而是挺直了腰身,她早就知道楚植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主。敢面刺皇帝之过,又大张旗鼓地赴宴,无畏源于他问心无愧,身正不怕影子斜。面对突然冒出来的秦书颜,自然要拷问一番。 不过,他与蔺衡安以同窗好友相称,礼贤下士,从不避讳结交志士游侠,就说明了楚植不是因噎废食、矫枉过正之辈。要取信于一个坦诚的人,就要比他更加“坦诚”。 “结党?真是好大一口黑锅啊!”秦书颜侧头直视他,眉头微蹙,嘴角却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殿下怪衡安听天由命,却不曾为他仔细想想,弱冠之年就遭飞来横祸,为千夫所指。正如今日本是交友小聚,殿下却给我扣了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我又何其无辜?” “多疑猜忌,只会把人推得越来越远。衡安对朝廷寒了心,我对殿下,又何尝不是大失所望!” 言谈激切,感人肺腑,再配上秦书颜那副受辱的表情、目眦欲裂,楚植竟然生出几分愧疚。 蔺衡安看出来秦书颜想演一出什么戏,打起了配合。他充作惶恐的样子,胆战心惊地拉着秦书颜跪下,向楚植请罪:“殿下恕罪,我二人对殿下、对朝廷皆是忠心耿耿,绝无寒心一说。只是方才小秦将军怒火攻心,一时口不择言。” 楚植冷下脸,横眉怒目:“你投靠程端、借着衡安与我暗会,桩桩件件做的不是结党营私之事?” “这就是卑职寒心之处!” 秦书颜想破了头,楚植认为蔺衡安被诬陷一事不是皇帝授意,那他认为是谁?薛常侍?还是程端?这俩人最近都夹着尾巴做人,没有招摇过市之嫌。 突然间福至心灵,楚植怒斥这酒楼声色犬马,可见他厌恶骄奢淫逸。朝廷内如今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人,便是蔺家,楚植又说蔺衡安被扫地出门,对蔺家多有不满,所以顺着他的意思说,也许能统一与他的战线。 “卑职为何投入程将军麾下?就是因为卑职报国无门,世家豪族只手遮天,我等小民哭声喊声根本就传不到圣上的耳朵里。卑职不愿与世族为虎作伥,只得借程将军之力,崭露头角,幸有衡安相助,才得见殿下一面。没想到壮志未言,竟先背起了结党营私的黑锅!” “为谋一己之利,私也。卑职铲除蠹虫,不可谓之私!” 楚植震撼,趋炎附势、蝇营狗苟之辈他见多了,大多都经不住他的苛责审问,秦书颜一番言语义薄云天,与他不谋而合,天下苦世族久矣。 “小将军志存高远,非常人能及。”楚植点了点头:“只是小将军的私心,到底是什么?” 秦书颜迎上他审视的目光:“铲除蔺家,为父报仇。” 镇南将军秦遂,于西南边境抵御外族,退无可退、陷入绝境之时,身为偃州牧的蔺迁拒不出兵,最后秦遂战死,被敌军枭首示众,尸身悬于城门,曝晒七日。 楚植心里对秦书颜满意得很,有野心,又与世族有杀父之仇,日后不会叛变,他最缺的就是一把忠心耿耿的利刃。 蔺衡安见事态缓和,惋惜开口:“可惜南章城毁庙为楼,蔺尚书又能名利兼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