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莲花修仙手册》 第1章 巧了 初晨杏花微雨,窗外是朦朦胧胧的一片粉与白。 洛水坐在双螭首铜镜前,就着一片飘进来的杏花点在额心,捻着细细的羊毫笔,将眉轻轻地描了又描,确保镜中的人眉弯如月,双眸盈盈似水。 她起身,就着镜中那不甚清楚的一点反光,又将腰封用力束了束,待青衫下那腰确如细柳般盈盈一握,方才满意地抿唇笑了。 “侍墨——你还打算磨蹭到什么时候?再不抓紧就赶不上入殿供奉了!” 外面的奉茶早已等得不耐烦,又催了她第二遍。 “来了。”现在被叫做“侍墨”的洛水漫不经心地答了,拿过面盆架上的粗布巾帕仔细擦净双手,方才不紧不慢地开门出去。 她走得不算慢,但姿态娴雅,就像吹过杏花林的风一般,有种飘飘摇摇的柔弱之感。 扎着双髻的奉茶一看到她这样子就忍不住跺脚:“你平时装模作样也就罢了,刚吴长老已经着人来催,选考将即,弟子们再有半个时辰就齐聚,我们这就算跑着去也要那么久,要是出了漏子可怎么办?” 洛水抿唇一笑:“不要跑着去,就不会出漏子了。” 奉茶瞪她:“难不成你会飞?” 洛水也不答她,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只折纸鹤来,迎风一挥,便成了一只红顶白羽的真鹤,扑棱了两下翅膀在她们身前伏下。 奉茶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这种纸鹤……要五块灵石……不,不对,十块灵石一只吧?一般弟子手上根本没有——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好东西?” 洛水也不答她,只是伸出纤手摸了摸仙鹤的脖颈,白得粉腻的颊上透出一点淡淡的粉,轻声道:“这会儿又不急了?” 有能飞的工具当然不急。 奉茶不理她,只追问道:“难不成你这个在内门当弟子的未婚夫是真有其人?” 洛水只笑不答。 奉茶就有些不高兴了——她其实压根不信,侍墨有什么未婚夫,真有内门未婚夫,还能让人一直在问镜阁里一直擦师祖像不成?八成是哪个追求洛水的修仙世家弟子送的。 想到这里,奉茶就有点酸。 这个侍墨进来的时候就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修炼不认真,干活也惯来懒懒散散,还出过几次漏子,比如把滚烫的果茶泼到了前来巡视的戒堂“祭剑”身上,直泼得那冷面阎王当场黑了脸,虽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的损伤,但还是把在场的人吓得不清。最后还是主管出面解释,说她小世家送上来的,上不得台面云云…… ——呸,都是在问镜阁里当差的杂役弟子,还当自己是世家小姐呢? 奉茶打从心眼底看不起她。她甚至听到了风声,掌管外门的吴长老接到了管教师兄师姐的报告,在过阵子等新弟子进门,就要将这个侍墨赶出仙门去。 奉茶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私下里和侍墨透露了这个消息,但没想到这人还是不急,每天还有闲心打扮,偶尔晚上还不见影子,问得多了,才告诉她——原来这位真的是来投亲的大小姐。 “投亲?投什么亲?你不是说你无父无母家道中落幼弟叛逆离家多年吗……”奉茶向来不会说话,直接把洛水那点破身世掀了个底朝天。 洛水一点儿也不在意。 父母幼弟什么的,她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就没了啊。她对自己过去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记忆懵懵懂懂,来到这里以后,有一段时间过也过得稀里糊涂: 毕竟任谁直接穿在了葬礼上,披麻戴孝地跪在灵堂里都会懵的。 她当时不过是走了个神,边上的婶子直接就一巴掌拍在了她肩上——这身子细皮嫩肉的,她当场就哭出了声来,真心实意地…… “走吗?”她问奉茶。 奉茶正后悔自己嘴快呢,想着自己提这“未婚夫”作甚,可看洛水笑盈盈的模样,又一时讪讪。 她觉得洛水这人,什么都不好,但唯有一个好处,就是还算大方…… 奉茶摸下了腰间的储物袋子,掏了两个青团子递了过去:“……喏,你早上还没吃吧?”他们都还没辟谷,自然还是要吃饭的。 洛水也不说破,笑着道了声谢就接过放好,带着奉茶一起乘鹤去了。 纸鹤在天上悠悠地飞着,天玄门的缥缈仙雾在她们身边,就像是清晨溪边荡漾的水汽。 洛水看着看着,心思也晃悠悠地飘了起来。 进天玄门快半年了,其实她也还没见到她的“季哥哥”。 她当然没见过,早在她过来之前,这个身体的主人就已经有了这么一个未婚夫。她开始的时候也不怎么在意,可在家闲得无聊的时候,便翻起了原主人和她未婚夫的书信,抱着看小说一样的心情。 可看着看着,就别有些滋味在心头了。这来信一封又一封,字迹清隽,情谊绵绵,很容易就让她在心中勾勒出了那么一个温润如玉的青年才俊。 她开始还觉得有些不妥,可不经意间找到了一个藏在书架匣子里的画卷,展开一看,就再也不觉得了——那画上的公子何止是温润如玉?根本就是如玉生辉、俊秀无双好吗? 这看一眼还好,多看几眼就放不下了。 而且寄来的信从没未停过,她也一一回复了——来信的人喊她“洛儿,未见半分不妥,那她可不就是“洛儿”吗? 所以无论那些拼命给她拉媒的亲戚怎么说“仙凡有别”,她都铁了心不嫁。为便宜父母守孝三年的借口着实好用,可也就只有三年的保质期。 当初那个信誓旦旦说等她及笄就要来迎娶的人,似乎进入了冲击“淬体”的关键期,需要闭关。 而在闭关前,他还特地给她来了一封信,说已经给她准备好了上山的引子,以后也会引她入门,待两人一起修炼,便是一对神仙眷侣。随信还另附一个装了金银珠玉、十几块灵石、纸鹤还有自炼灵宝的储物袋。 感动得洛水当场落下泪来。 于是洛水便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天玄门。 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忐忑,可时间久了就发现,修仙门派也不过如此。至少外门的人和她记忆中的那些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整日都是忙忙碌碌。 奉茶总觉得她傻,不上进,说她日子过得糊涂。洛水还觉得他们糊涂呢。 她可是心头一片敞亮,她觉着,她这未婚夫虽是身在内门有诸多不便,但始终没忘了她,这不,虽然闭关了,一直托他的同门给她送东西来呢。 这一晃神,她们就到了。 时间还早,还要再过半个时辰,学堂的弟子们才会在闻天峰的悬音殿集合,开始一年一度的考教,拔擢优秀的人才进入内门。 洛水的任务就是为弟子们准备文试用的笔墨,和奉茶一起布好真人们要用的灵果茶点。 她平日向来懒惫,但到底还是分得出轻重。和奉茶下了纸鹤便不再多言,直接朝着悬音殿后的仓库去了,准备搬运物品。 奉茶性子急,咒语用得也比她熟,叮嘱了她几句,就匆匆忙碌了起来。 洛水则在原地,一边看着装墨条的箱子,一边对着悬音殿的地图比划,不怎么熟练地念起了“搬山”咒: “凝气聚神,心眼先动,物随心移,填海搬山……” 面前两箱子墨就这样在她面前缓缓被无形之物抬了起来,一颠一颠地沿着她脑中的路线朝大殿走去,虽然忽高忽低——高的时候能差不多飞到殿高,低的时候堪堪砸到地面,但总算是顺利地动了起来。 ——还不错。 洛水掐着手势,只待最后一个结印就能完成任务,箱子就能自己长脚送到该去的地方了。 可还没等她高兴完呢,就见几道流光从天而降,她目光不自觉地飘了那么一下——结果那俩半人高的箱子就直直地朝着其中一人砸了过去。 “轰——” 箱子直接被暴涨的剑光绞了个粉碎。 可墨条粉碎了也是墨灰,风一吹,来人的那张冷峻的脸就黑了,真正意义上的墨黑。 洛水心道不妙,立刻跑了出去,苍白着脸,摇摇晃晃地跪下了,低头不敢多看。 来人冰冷的目光扫在她头顶,刀一样地刮来刮去,刺得洛水忍不住一个激灵,削薄的双肩微微颤了起来,簌簌如承霜的杏花。 “问镜阁——侍墨?”男人问。 ——这人记性怎么这么好啊?不应该啊…… 洛水一听心就凉了,头前所未有地疼了起来。 可她不能说,只能唯唯诺诺地应了:“祭……祭剑长老,弟子愚鲁,法术不精,还请长老……长老见谅……” 声音娇弱,甚至带着一丝仿佛哭泣的颤音——对面人没立刻回答,但原本刮得她头顶生疼的目光却像是好一些了。 ——这就是这身体的好处了。 洛水微微松了口气,就这声音,一般人都得心软,别看奉茶平时损她损得狠,但只要她一上这哭音,奉茶就什么火都发不出了。 她倒是不指望面前的人能和奉茶一样心软,只盼着他能赶紧离开。 可这男人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你道歉的时候,甚至不肯看着人么?”男人问她,声音沉而稳,听不出多少怒气。 于是洛水的腰也前所未有地疼了起来——就在半个月前,鬼才晓得,她听这声音整整听了一个晚上。好在对方不可能记得那事,没再找她麻烦。 (“所以我才让你听话点,”)一个戏谑的笑声在她脑中响了起来,(“你听我的话,乖乖地完成任务不好吗?这样还能少遭点罪……”) “闭嘴。” 洛水冷冷地命令她脑中的“鬼”安静点。 可说完了才发现哪里不太对,周围有点太安静了——她脑袋有点冷,腰也更疼了。 境界:辟谷,伐髓,淬体,炼骨,转灵,蕴神,飞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巧了 第2章 我不是 理智上,洛水知道自己应该再伏低点,给面前的人磕几个头,没准就糊弄过去了。可她向来觉得自己虽然好说话,但还是个有原则有骨气的人。 哪怕此刻周围一片死寂,她也没觉得这是多么大不了的事: 不就是一点意外么? 不就是让祭剑长老当众黑脸么? 不就是让他当众黑脸之后又继续落他的面子吗…… ——嗳,要不还是磕个响头吧?就当祝人长命百岁……不,这儿的人活得可不止百岁…… “起来吧。” 就在她纠结这个头要不要磕的时候,面前的男人终于还是开了口。 周围气氛立时一松。 洛水身上压力顿去,精神立刻松快下来,双手一撑就想爬起来。不过她自觉脑子还在,认为这时候应得太快、起得太急都容易惹人怀疑,露了形色。 于是洛水特地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摆出一副做错了事诚惶诚恐的模样,照着曾经看过的话本,颤着点泣音低低回了:“谢过长老……弟子……弟子自知有错……口不择言,还望长老从轻发落。” 她觉得,自己的姿态都已经低都这个份上了,对方必须大人有大量。 “……也好,”果然,祭剑听完她的泣诉,沉吟片刻道,“既然你已知错,便随我去领罚吧。” ……? 洛水觉得,每次当她心里缓缓浮现出一个问号的时候,一定是这个世界有问题。 (“我建议你吃顿好的。”)她脑子里的鬼非常和善地提醒她,(“一会儿你就没力气了。”) 洛水不想听,她现在只想把自己脑子抠出来,连同这个鬼一起扔出去,让它们去死。 可这事儿她决定不了。就好像她一来到这个世界就成了孤女,得当众现学怎么才能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她也没办法让脑子里的这个鬼从促狭鬼、讨厌鬼变成话本里的艳鬼。毕竟这鬼和她的身世一样,也是原身自带的。 洛水刚到此地时精神恹恹,还没发现脑子里有这么个玩意儿。 直到她第一次出门求姻缘,被强盗打劫,家丁仆从去了大半,脑子里突然出现个声音,给了她一段“口诀”,才算是保下命来。 这个带点懒洋洋的意味、温和剔透的声音自称为“公子”,说他是已死之人。 自那之后有一段时间,洛水对它很是依赖,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可听着听着,她就觉着不对劲了。这鬼居然说什么它乃“窥得天机之人”,表示与洛水有缘,告知洛水“既入我门,当从吾命”,一副邪教做派,非逼着她让她修仙然后给他做事,不听话就会有什么“血光之灾”云云。 洛水听了,“噗嗤”就笑出了声来: “你一个死鬼,还能帮人算‘血光之灾’呀?” 后来……后来发生的事情她不想再回忆,总之她和这该死的鬼达成了协议: 它帮她和“季哥哥”实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想——作为她想办法取得天玄至宝“分魂剑”的报酬。不仅如此,只要她做到了,他就传她一部完整的“织颜谱”,足以让她青春永驻,容颜不老。 正好季哥哥邀她去天玄门,她也就半是勉强半是欣然地去了。当然,她没有修炼基础,入门试炼全靠的是脑中的鬼,他用各种手段包圆了,洛水才勉勉强强入了天玄。 修仙她是真不想修的,从这只鬼“强迫”她“辟谷””的第一天开始,她就不想修,哪怕这鬼一直在她耳边叨叨什么“天命选择”——“好好修炼成为掌门弟子,在天玄门内混得风生水起,打败祭剑长老,光明正大地成为分魂剑剑主”。他说这才是取剑的最佳命途,可惜洛水不听,只得作罢。 剩下它提供的选择便是,想办法接近现有分魂剑的主人祭剑闻朝,伺机盗剑。 (“从今天开始,照我说的完成修炼任务——至多一月,闻朝必成你入幕之宾,之后再谈取剑自然轻而易举。”) 洛水拒绝了,因为她知道,这鬼建议的意思就是天天晚上和鬼睡,用阳气换修为,练它那个吹上了天的“织颜谱”,把自己练成个绝世美人,自然事半功倍。 她当然想变美,美是一辈子的事,不然她当初也不会勉强答应了那鬼,开始了一天一顿饭的日子。可要通过这个手段完成任务,洛水还是有些犹豫的。她自觉还是个正派的人,虽然被脑子里的鬼半路忽悠走了条看着不怎么正派的修炼路径。 “我要光明正大地完成任务,堂堂正正地拿剑。”她说,“你且看着。” 此时此刻,洛水想的是,如果时间可以退回半个月前,她只想冲回去揪住那个脑子里进水的自己,大声告诉她,千万不要故作聪明把茶汤泼到祭剑身上,千万不要。 她还记得,当时那碗茶汤效果很好,从脸泼到了手,她正好借着含泪擦拭的机会,将事先绣好了字的罗帕悄悄塞到了闻朝手中。 “嫉恶如仇,性如其剑,望之分魂断魄”的剑使闻朝居然没有当场发作,还不动声色地收起了帕子。这让洛水很是得意,觉得自己魅力使然,面上当即收了眼泪转为娇羞,飘飘摇摇地退了出去 当晚她特地寻了一身银线绣鸾鸟的白裙,腰配饰剑,梳了个清丽的双环髻,月上还未上柳梢,便候在了问镜阁深处的一座偏殿里。 闻朝来得不算高调,但也绝非低调。他没有选择御剑直接降落偏殿,而是从问镜阁大门直入,视七重封禁大门如无物,一步破一禁,如分影断水的风,不过一个恍然间,黑衣冷面的阎罗便站在了洛水面前,未有惊动任何守卫。 洛水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能看到他从进门到站到她面前时的情形,她只知道当对方那双清冷冷的眼俯视她时,她脖子都凉了。 她下意识地便往后缩了一步。可刚一动作,才惊觉对方不知何时已然绕过她,稳稳坐在了上首,单手支颌,只沉默望她,像是候她已久。 洛水不敢贸然开口,可对方半晌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洛水很痛苦。夜晚风凉,殿门还开着,她冷。 等了又等,她脚都冻麻了,鼻子也有点痒了,只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便一咬牙,轻声道:“今日……今日请长老过来,本是有个不情之请。” “若真是不情之请,大可不必再说。” 洛水噎了一下,她忽然有些理解,那鬼被她一句 “死鬼”顶回去的时候,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此刻,她脑子里的鬼安静得有些异样,不知道是因为邪魔歪道天然畏惧分魂剑剑主的威势,还是憋着等看她好戏,不管哪一种,她都没有退路。 “……长老就别拿我开玩笑了罢,”她干干地笑了一声,显得十分紧张,“我,我只是仰慕长老风采……所以……所以希望……长老能知我心愿。” 她结结巴巴说了大半准备好的话,只剩最后那句,可想要说出口,不知为何总有些忐忑。 略一踌躇,悄然抬眼就恰好对上了闻朝的眼睛。 她忽然觉得对方似乎对她这有些冒犯的措辞并不十分在意,像是在等她继续,不然无法解释他为何看起来平静非常。 这个认知让洛水精神一振,脑子也活络了起来,之前设想好的情景立刻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她盈盈拜倒,白裙悄然旋开,声音娇软却透着坚定:“我仰慕长老已久,望长老收我为徒,教我习剑。” 很完美,足以让任何坚铁化为绕指柔。 她确实拜倒了,也看到了自己的裙摆开得漂亮,声音亦是计划那般令人满意——只除了一样。 她听到自己用娇软却坚定的声音说: ——“长老,我想和你学耍剑。” (“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该死的鬼当场在她脑子笑疯,显然憋坏了,(“耍剑——?没错没错就是耍剑,小洛水啊小洛水,你可真是诚实得可爱……”) 闻朝皱起了眉,脸色说不上十分难看,但也不像是会点头答应的样子。 洛水当即白了脸,忙拜了一拜:“弟子愚钝,学业不精,胡言乱语还请长老原谅——我、我确实只是想和长老学剑,拜长老为师。” 闻朝盯着她自说自话了好一会儿,方道:“拜师可以,三个条件。” 洛水闻言大喜,这情况比她预想得要好太多——她知道自己的修为和名声,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亮点底牌说服闻朝——叫“公子”的鬼说过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提升她的资质,不说像个天纵奇才,像个可造之材总归没有问题。 没想到她还未及展示天资,目标祭剑就已经透出了“可以答应”的口风。当真出奇顺利。 “长老请说。”她挺直了腰杆,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祭剑。 对方像是被她的情绪感染,眼神亦柔和了些。 “一,半年之内完成辟谷。” “这个自然。”洛水满口答应。 “二,斩断尘缘——” 洛水自然说是。她早已父母兄弟亲缘断绝,人世只留了一处家宅,其余的财物全折了金银收好,只待完成任务后与季哥哥一同归家。她想得好,他要愿意,两人便携手红尘,共赏人间风景;要是不愿,她便留在仙山,等学会了御剑再与他遍游仙境…… 只是这样稍稍一想,洛水便痴了,浑然不觉四下不知何时又安静了下来,不管是她脑子里还是面前。 闻朝望着突然霞飞双颊、眼神飘忽的洛水,面上神色不改,心绪却是复杂难言。 没错,就是“复杂”。 很少有人能让天玄祭剑、分魂剑剑主这般苦恼。 于他而言,世间之物分为两种,没威胁的,和有威胁的。 分好了之后,处理起来自然便简单许多:“没威胁的”可以直接无视,“有威胁的”一剑斩了便是。但不妙之处就在于,面前这位恰好踩在了“分界”之上,“麻烦”得很。 确实麻烦,而这个麻烦某种程度上还是他自找的,或者说是主动找上他还避不开的那种。 ——是季诺找的他。 季诺是新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入门虽晚,可不过数年便连破两境,加上为人温和开朗,君子端方,直接被掌门收作了亲传,成了闻朝的师侄。掌门灵虚真人对他十分看重,但因修炼与门派事务繁忙,便托了闻朝平日代为照看。 季诺事情不多,只是偶有修炼之事找师叔闻朝请教,分寸把握得极好。一来二去两人性格颇为合契,很快就成了至交好友。 约莫一年半前,季诺找到了他,托付他一件“棘手之事”。 大意便是他因父母之言,有一未婚妻在俗世,二人自小见过数面,平日偶有信件往来。几年前季诺拜入天玄之机匆忙,虽也有去信告知,但到底入门后联络便少了。 这年季诺听闻未婚妻父母重病,家有变故,便托人去问,然而对方似乎怨他这两年音讯断绝,不肯再回他只言片语。 季诺开始还有些踌躇,可去了两封信后,发现对方只回了寥寥数语,冷淡之意明显。季诺估摸着对方应是生了解除了婚姻的意思,自然也不愿意耽误女方,只待女方出了孝期,时机转好,再言一别两欢。 然而不巧的是,就在他下定决心的当晚,心境似乎有所触动,可直接冲击淬体之境。修仙机缘,稍纵即逝,季诺当下不敢耽搁,只能联系了闻朝,同时修书一封,言明了来去因果,末了道: “信件、庚帖等物已一并交由闻兄,还望闻兄代我宽慰一二。吾妹年少,心性烂漫纯真,多愁善感,可与她徐徐分说。待她心绪稍宁,再言明解除婚约之事。” 闻朝应了。 可待要提笔,祭剑长老才发现此事并非他想象的那般轻易。 他自幼失怙,长在天玄,因了从小被选为祭剑的缘故,好友寥寥,鲜少与人多言,更不知如何写信“宽慰一二”。好在他天资卓绝,所有剑谱过目不忘,使出来亦是轻而易举,模仿季诺的笔迹自然不在话下。 他既然答应了季诺,便打算好好去做:按照好友的意思,认认真真地宽慰起“洛水妹妹”来。 他写第一封信时,措辞还颇为谨慎,先用季诺的口吻温言道歉,表示自责,然后言明他在天玄门的近况,尤其注意模仿女修们的行文赘笔,描写了大段于修真者枯燥无用、但对凡人来说或新奇有趣的修炼见闻,最后询问对方近况,问她: ”不知吾妹近况如何?若有烦心之事,愚兄痴长几年,或可代为宽解一二。” 同时附上了季诺私藏的一枚书签。 写完了,闻朝检查再三,确认没有疏漏之后才徐徐吐出口气,着传讯纸鹤送了出去。 原本闻朝估计,按照季诺的描述,他的未婚妻还在同他怄气,第一封信被退再正常不过。为此闻朝也有准备,打算若三封去信无回,便直接按季诺所言解除婚约。 可没想到,去了的纸鹤当天就回来了,还送回了一封浸染着人间桃花香气的信笺。信中言辞切切,先是说她早前大病缠身,骨子惫懒,无法回信云云,接着表示收到书签高兴极了,作为回礼,便送上了她刚编的同心结,最后又问起他近况,字里行间都是对“季哥哥”的好奇,还特别强调: “若季哥哥得闲,与我多说些仙山见闻可好?” 闻朝见去信中花了最多闲笔的地方到底没有浪费,暗自欣慰,提笔便回了,不忘改头换面添了点季诺的事迹与天玄见闻。按照他的理解,既然对方喜欢,那多写点总归没错,可让对方早点“心绪安宁”。 他早前没发现自己于撰写闲散小记一道也颇有天赋——每每去信,总能得到对方数倍于他的回复,欣慰之余,灵感激发,甚至于许久未动的“转灵”之境也有了隐隐松动突破的迹象。 于是接下来书信往来频繁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季诺的“洛水妹妹”文字稚拙,内容比女修们的更是繁杂无用,多是今天钓鱼,明天做糕,后天织锦,节日里再看灯逛庙求签。 可她总能从一堆无聊的事中抓到些有趣的点,比如鱼的尾巴是金色的,和她用的钩子一样;糕里桃花是她亲手摘下洗净的,只挑双蕊的摘,寓意好;新织的帕子里面,金线是她拆了自己的首饰打的,红色的是她用花仔细染的…… 当然,随信也一定会有她信中描述过的礼物:鱼钩,糕点,锦缎,花笺等等。闻朝还专门找了个收灵草的白玉匣,仔细收好,只待季诺出关再一并给他。 开始闻朝未觉得频繁信件往来有什么,只是突然有一天,发现连季诺初入天玄迷路之事都已写了,这才察觉已是写无可写。 他只得添笔写了点自己的修炼生活,充作“季哥哥之事”,毕竟大多修士都是如此,并无不妥。可修炼之事多枯燥,几次便写完了,剩下的具体修炼内容他纵有无数体会,也无法与凡人洛水说。至于祭剑的任务多与诛杀邪道有关,过于血腥,亦涉及门派机密,也不能写。 于是闻朝只能继续写风景,写山写水写花草,待到他把自己洞府前的挂剑草都写了第二遍,得空就要折腾天玄花草的祭剑长老这才意识到可能哪里不太对。 确实不对,洛水送来的礼物已经攒了五个大匣子,信件也早已是肘高的一沓,需要用她亲自搓的染色麻线才能分别扎好放稳。 闻朝直觉不该再写,应该尽早提出解除婚约之事。可每每收到洛水厚厚的来信,他就一字难落。 他认为这是因为委托本身颇为困难:毕竟无论如何粉饰,只要退婚,就很难让一位“多愁善感”的少女避免心绪不宁。他只是想好好地完成季诺所托罢了。所以他还需要仔细斟酌。 闻朝这样认为。 而就在他开始刻意减少去信时,洛水突然来到了天玄门。 季诺是工具人,莫站莫买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我不是 第3章 你不对劲 闻朝接到信的那天,刚刚写完了一封新的回信,说是他闭关在即,修仙漫长,不知何日才能出关,委婉暗示了不愿耽误她之意,还没想好要不要立刻寄给洛水。 结果对方又来了一封。这封信比以往的都薄,笔迹飞扬,难掩主人兴奋: 洛水告诉他,说自己已经通过了天玄试炼,表示一定不负季哥哥期望,努力修炼。 闻朝第一反应是要不要去看看她——可念头一起,立刻觉出另一种不对来: 先不说动机。闻朝在信里写了那么多天玄见闻,在他看来,身为凡人的洛水心生向往是很正常的事。 关键是资格。季诺没有明说,但基本可以肯定,他这个未婚妻是没有修炼资质的,不然以季诺的脾气,断不可能留她一直在凡间。 而后来他暗中留意的一些消息也证实了这一点:天玄新来的外门弟子中,洛水的存在实在有些扎眼,不仅因为她生得好,外加入门小半年了也还没辟谷,更因为她把在凡间的“陋习”统统搬到了天玄来——摸鱼,绣花,编绳,打糕,甚至求笺,一样不落。哪有半点努力修炼、寻仙问道的意思? 他还记得有一晚,自己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去暗访问镜阁,结果就看到擦完了供桌的洛水拿起插着柳枝的净瓶,倒出水来洗了洗手,又用师祖的道袍仔仔细细把每一个指缝都擦干净了,然后才拈起桌上供着的青团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他恨不能当场抓住这个小贼。可同样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还是看着她吃到掩嘴打了个嗝才郁郁离开,等第二天才寻了个由头去问镜阁巡视。然后,便有了这私塞罗帕后的夜间会面—— 闻朝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洛水一遍,见她粉面含羞,只觉得心绪愈发复杂难言。 说到修炼的资质,洛水身上颇有疑点。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她那双水汪汪的杏眼只朝他一瞟,以他“转灵”之境,都觉得心神动摇。而白日见到来往男修,无论离得多远,只要朝洛水的方向一望,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黏。 一想到这里,闻朝就烦闷无比。 他认为,洛水这种扰人心神的能力,很可能是因为走了邪魔歪道。毕竟天玄貌美女修不少,但像她一样,能对那么多男人、尤其是对他造成影响的根本闻所未闻。 但也只是很可能而已。闻朝自觉冷静非常。 毕竟就他观察,洛水身上并无邪气。而且眼前这个人毕竟是那个信中文字烂漫的少女。 无论闻朝多么不愿意承认,突然听到洛水进了天玄,他确实感到了那么一丝丝高兴。 她提出拜师一事确实出乎意料。祭剑收徒,非同小可——当然,若只是普通弟子,也不是不能考虑。 他是季诺的好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然要照顾好他的未婚妻;可闻朝也没忘了自己是祭剑,天玄的诛邪之剑。于情于理,他都要弄清楚面前这位身上的情况,彻底地。 所以闻朝提出了三个要求——从易到难,只待她自己主动分说清楚。 然而洛水再次出乎意料地,居然在第二个条件上就卡住了——不知道为什么,闻朝对此很是有些不豫,堪比他白日突然被洛水塞了罗帕时的烦闷。 “断绝尘缘的意思是,你与季诺也得断了。”他看她犹豫半天,脸越来越红,眼神越来越飘,再也忍不住,直接冷声点破。 “你也认识季哥哥?”洛水先是一喜。季哥哥果然办事妥帖,早早就承认了她,不然没法解释连祭剑长老也知道他们的关系。 但她很快又回过味来,看祭剑的脸色还有听刚才的话,好像不是很喜欢他们在一起——是因为修仙要求静心吗? 可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扰人心绪的烦人精,和她脑子中的鬼绝对不一样——她的目标是成为一个温柔活泼、知情识趣的好姑娘。 洛水犹豫半晌,还是本着“修仙要从心”的认识,硬着头皮弱声陈情:“季……季师兄与我自小便有婚约,我俩两情相悦……”说到后面她不得不以袖掩面,好遮去半面晕红。 “既入仙门,当断尘缘。”闻朝重复。 “我们现已都在仙门了。”断没断都入了——洛水垂首,指尖抵在一处,绞来绞去,“而且季师兄其实也和我说过修炼的重要性……总之我们不会妨碍彼此修炼的……” “够了。”闻朝突然冷声喝断,“真是……邪门歪道。” 洛水猛地抬眼,怎么也没料到刚才还好好说话的人,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她就不懂了,仙门里结为道侣的人不知凡几,凭什么就要她断绝尘缘?凭什么就说她邪门歪道? 她满心的不服,面上却是因为激动白了脸色,双眸隐现泪光,端的十分可怜,仿佛委屈极了。 可对面的人却似乎真是铁石心肠,不仅没有半分宽慰她的意思,接下来的三句话,差点没把她魂儿都给吓飞了。 “所以我还有第三个条件待要考问你——以你资质,如何能入得天玄,心中可有半分明了?” “若不是用了非常手段,以你辟谷未成之能,何以破我法身,泼那一杯茶?” “你可敢叩天叩心叩问此剑,再道一句‘此身无垢,此心无邪’?” 他声音沉沉,仿佛蕴着一截未开光的玄铁。随着他话音落下,一柄杀意浸骨的纯黑长剑平凭空浮现,悬于他张开的掌上,直刺得洛水当即双目疼得落下了泪来,只能扭头避开。 “怎么?不敢说么?”他问。 洛水泪水簌簌,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想象得到:对方骨节分明的苍白指节已经缓缓收拢,牢牢握上了漆黑的剑柄,只待她一个回答便锋芒毕露。 ——若是回答错误…… 洛水简直不敢想。 她脑子还是懵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坚持陈述实情,就要被这样对待。不,她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一杯茶倒对方身上就能露了“邪魔歪道”的行迹…… (“别怕,”)脑中的声音却仿佛一点也不慌,(“我教你个方法,包管你无事。”) 洛水正因为眼睛难受哭着呢,闻言噎了一下,仿佛哭到一半哽住。 (“你不是老说,要和你季哥哥一起生,一起死,哪怕死也要死在他怀里吗?”)声音笑嘻嘻的,(“来,就是现在,撞上去吧,然后照你想的那样做,我们来破他真正的法身。”)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想强调自己要死也只能死在“季哥哥”怀里,面前这个显然不是啊。 可下一秒,便见对面剑光一闪,显然已经是等得不耐,只待亲自验证。 洛水想也没想,胸口直直朝剑光撞了上去—— 撞上去之前,洛水以为她死定了。 事实上,她觉得自己应该确实已经是个死人了,尤其是在她一把扑进了祭剑的怀里之后。抱着她的人紧紧箍着她的腰,没有将她推开的意思,但也没有半点放了她的意思,十指掐得她疼极了,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倒更像是抓住了一个妖怪。 闻朝那冷冰冰的一句“何以破我法身”犹在耳边,她这就又现场给他示范了一次。 ——这下没问题也有问题了。 天玄山上想对祭剑长老投怀送抱的女修多如过江之鲫,哪怕大多数人畏于他的威势,不敢轻动,但难保有大胆的。若是如此轻易便能近了他的身,那恐怕祭剑走路也好、御剑也好,从此便没了清净。 这个道理,洛水也是到此刻才真正想明白:她那一碗茶实在是泼得太蠢了,太显眼了。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没有当场捅了她,可洛水依旧害怕极了。 她觉得冷,觉得饿,当然,还很想哭。 (“然后呢?然后要怎么办呀?”)她连声问脑子里的鬼,如果脑子里能流水,那么她现在害怕的眼泪能把这只讨厌鬼给直接淹了。 (“你说怎么办?”)鬼顺着她又反问了一遍,然后笑吟吟地帮她答了,(“当然是做些快乐的事啊。”) 洛水:“……” (“怎么?”)见她不动,那鬼仿佛很新奇,(“都这么多次了,还需要我教你吗?还是要我亲身示范?嗯……以后倒不是不可以……”) 洛水:“……” 如果她脑子里能打雷,她现在就能让这只鬼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血光之灾。 (“别怕,”)脑子里的鬼给她打气,(“只要你直接睡了他,就什么事都没有——睡完他就忘了……唉,你怎么还不动?难道这么久了,你真的还会害羞……”) 它沉吟了片刻,方才非常勉强地说道:(“那好,我一步步说,你先运行织颜谱第一重‘生香’……”) 洛水闻言,弱弱地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闭上了。 (“……你忘了?”)脑子里的鬼显然十分头疼,假如它还有头的话,(“你真是……那直接一点——你想象一下,你第一次看到‘季哥哥’的画卷时,你想在哪个情境里、用什么样子、怎么上他——想好了快些。”) 在鬼叫声的连连催促中,洛水缓缓抬起了头来,正好,闻朝也朝她望来,双眉紧缩,眼神不善—— 大概是因为死到临头的缘故,洛水也注意不到什么杀人不杀人的眼神了。此刻,她的眼中只有面前那双削薄的唇,它们紧紧地抿着,显示出主人的顽固与不好相与。 但也是真好看啊。 同“季哥哥”那种温和带笑的模样完全不同,面前的这双唇透着一种克制的锋锐和禁欲,仿佛极难撬开——若是就这样亲上去的话,是不是能让它们变得柔软起来? 对面身遭气息愈冷,半分回应也无。可洛水不在乎。 毕竟她第一次见着“季哥哥”时,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那日百般聊赖,她窝在书房里吃自己做的桃花团子,一时兴起便翻找起来,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发时间,结果一不小心就找着了一卷画轴,展开一瞧,立时彻底痴了。 且不说其人清净如月,俊秀无双——那容颜入目的瞬间,洛水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世上居然真有这般契合她心意之人。每一丝每一毫,都与少女春梦中的朦胧期待别无二致。 就这样,她瞧了好一会儿,直瞧得自己面颊发烫,还舍不得收起来。 左右四下无人,她双睫微阖,就这般大着胆子,凑近了去吻那画上的薄唇…… …… 少女跌入怀中的瞬间,闻朝脑子白了一白,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居然又破了他的法身。他心下疑窦丛生,想抓起她来好好问询一番,不料刚一抬眼,就见一张桃花粉面近在咫尺。 闻朝惊了,下意识地就想推开她,但是架不住那一点娇唇已软软地喂了过来。 他张嘴就想呵斥她,可刚一开口,就尝到了甜味。口鼻间异香萦绕,不过浅尝了一点,就胃中空虚起来。 闻朝立觉不对。他辟谷已久,早就忘记了“饥饿”是一种什么感受,可现在被洛水这么一亲,胃中便空荡难忍,而能填补那种空虚的,唯有眼前这个异香扑鼻的存在。 他还想仔细分辨,却发现怀中的人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气喘吁吁,双目盈泪,竟是他不知不觉间欺负得狠了。 闻朝心头狂跳,下意识将她一把推开。 结果一下没收住力,搡得她轻呼出声。 闻朝立刻反应过来,正要道歉,就撞上对方委委屈屈地抬眸望来。 她的眸子漆黑水润,如秋日浸了霜又落在了水里的葡萄,看起来可口极了;粉致的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糯白的牙来,娇娇软软地唤他—— 第4章 人之常情 “季……季哥哥……” 洛水死死盯着面前之人,眼泪都要掉下来。 方才她借香引念,成功拉着闻朝入幻,之后只需藉由早已设想好的情节,与“季哥哥”成事即可。 这些她都是晓得的。 ——可这该死的鬼怎么真把她送到了发现画卷的书房来? ——且它为什么不说清楚,幻境里的季哥哥如何还是“祭剑闻朝”的模样?? 素来冷面黑服的男人换上了与画中人一般无二的广袖白袍,长发披散曳地,支肘坐在窗边榻上的小几前。不过是变了个颜色,就从那黑面杀神成了不世出的剑仙。虽眉眼冷淡锋锐依旧,然被这装扮一衬,便有了高山积雪般的出尘飘逸之感。 他眉头微皱,目中恍惚之色尽褪,不过略略一眼扫来,就扫得洛水后脑发凉,只想扑通跪倒在地,哭着喊着求他赶紧离开。 可是她不敢。 洛水强忍着害怕,又喊了声“季哥哥”。 然对方除了眉头皱得更紧,半分过来的意思也没有。 洛水晓得,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只能强忍着羞意,照着曾经幻想过的情形,端起桌上的桃花团子与青团子,摇摇晃晃地飘到了他脚边半跪下来,将玉盘略略举过额头,小声问他。 “季哥哥……你要不要尝尝我做的团子?” …… 闻朝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只记得他好像是受季诺之托,前来看看这位友人的未婚妻,却不想恍然回神就已经坐在了书房之中。身上的衣服是他非常不熟悉的宽松样式,因行动不便,除了大典庆典他很少会穿。而他现在之所以作这身打扮,是因为……他不小心弄脏了自己的衣服,所以临时换了一身? 疑惑间,忽听一声软软“季哥哥”传来,正在手边。 闻朝抬眼,却见季诺那个小未婚妻正怯生生地望着他,眼中满是困惑——不,不对,她刚才喊他什么来着? 此间安静,分明只有两人。再看对方瞬也不瞬盯着他的眼神,联想自己身上的衣服,闻朝终于意识到了一个足以让他震惊的事实: ——他现在似乎就是……“季诺”? 但是看他的手,分明还是自己的。可衣服确实又像是季诺的。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朝皱起眉来,然不待他想通此间关节,便见一身雪白纱衣的少女袅袅娜娜地来到了他的面前,盈盈举着一只白玉盘子,两截胳臂同样白得如玉生辉。 她娇声问他,要不要吃团子。 闻朝本想说不饿,可不知为何,一对上她那水润的黑眸,杏花般粉腻的双颊,再看白盘中滚了一层糯粉的团子,潜藏已久的饥饿感一下就被勾了出来。 ——等等,他为什么说潜藏已久? 心中的警惕一晃而过,很快就了无痕迹。就好像此时此刻,“季诺”坐在这里准备吃洛水做的团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但是不对。 闻朝想要提醒自己,他现在不是“季诺”,真的不是季诺,他只是…… “季哥哥,你真的不吃吗?”面前的人又喊了他一声,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直看得他心下一软。 “我……” 闻朝沉默了片刻,终还是点了头。 对方眼前一亮,当即偎依上塌,拈起一枚粉糯的团子送到他唇边。 “季哥哥,请用……” 她杏眸半阖,眼神同声音一样轻而含混,如同等待哺喂的雏鸟。 闻朝没有动。 于是洛水也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了。她只想软绵绵地偎依到对方的怀里去,可对方还是一副极度迟钝的模样,还是抓着她的手没有半分动静——可能有一点,就是抓得更紧了。 要换个时候,洛水准得疼得哭出声来,可眼下她不敢,唯恐对面人以为她害怕,就这么推开了她。 她希望面前这个男人能动一动,但他始终不动弹,只死死盯着她。 于是洛水知道,她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若是两人还清醒时,她是断然不敢做任何事情的,别说爬到对方身上,就是多看一眼都难。但都到了这种时候,正如那鬼所说的一样,难道连想也不会想吗? 这里是她用织颜谱创造出的幻境,面前坐着她最爱的季哥哥,她需要做的,只是运用她的眼睛、她的唇瓣、她的声音,她的一切去织出一场活色生香的梦境而已。 她想要的梦境。 只要她想,梦中的一切皆会如她所愿。 洛水眨眨眼,眼中泛出更多泪来。 "好痛……"她哽咽了一下,"季哥哥……" 对方终于像是回过神来那般,送开了她的手,并如她所愿那般近乎慌乱地落在了她的腰上,似乎想要把她推开。可这显然难住了他:怀中的人太软了,无论手放在那个位置都像是落在一团云上,根本无从碰触。 而在他想清楚前,她就一把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就着被香味勾起的馋,含含糊糊地哭泣了起来:"季哥哥……你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你、你……不喜欢我了吗?" "不是。"他的语气中慌乱不显,但那说话沉而快,"你为什么……你快起来。" 他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为什么?"她双肩颤抖了起来,"这明明、明明是季哥哥你要求的呀……" "……" 她说他最喜欢她做的点心,尤其爱抱着她享用它们。 她还说她以前不愿意的,只是不忍心拒绝他、让他难过。 她又问他为何现在她明明都照做了,为何他反倒对自己避之不及? 她声音极其轻飘,细细地述说着与他的桩桩件件。 搂着她的人只是默默听着,可听到后来,胸膛明显起伏,胸腔中的鼓动剧烈低沉。而他的手终于又重新虚握上了她的腰,只是许久不动,也不知是想将她抓住还是推开。 洛水恍若不觉,只继续低低啜泣,直到腰上慢慢收紧。她吸了一小口气,抬起了因为难受而朦朦胧胧的泪眼,望向他沉黑色的眸子,用力抽手。 刚一动作,腰上立刻就被一把抓紧扣死,别说逃了,连动弹都难。 团子啪嗒掉落,他忽就重重吻了下来,像是要将她尽数吃掉。微苦的气息缓缓刮过她的唇,如同无声出鞘的剑锋。 许久,她的手再度被抓住,抬起,送到了两人的唇边。 男人目光沉沉,眸色极黑。 洛水对上,莫名哆嗦了一下。 她不确定刚刚他是不是笑了笑,她只知道,他这一眼睨过来的时候,她脑后就凉了,像是被叼住了后颈软肉的猫那样,尚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境遇。 发呆间,手上又是一痒。 “呀……”洛水轻呼一声,忍不住就要收拢双手,可对方根本就不给她机会,五指稍一用力,她的手就像是被迫绽放的兰花那般,柔软地打开了。 “季、季哥哥……不用了……”此刻,她只想收手。 男人却不理她,抓着她腰的手却越来越紧。 洛水实在受不了,想逃开,却被死死抓住。 “是像这样吗,洛水妹妹?” 他的声音温柔极了,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简直和她梦中的“季哥哥”完全重合。 可他真的不是。梦中的季哥哥永远有问有答,哪里会像面前这个男人一般,问完了根本就不待她回答,再度堵住了她的嘴。 他像是找到了某种作弄她的手段,直折磨得洛水的真哭出了声来。 她感觉自己像是要被生吞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而这样一点猫叫似的柔软声音只能激发喂食者的怜意与凶性。 闻朝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有些异常,但脑子却是异常的冷静。 他不过是在梦中与他的洛水妹妹一起,按照他们的过去,做些“季哥哥”应该做的事情罢了。 毕竟这是洛水妹妹求他的,不是吗? 而洛水已经麻了。 她只后悔自己编的什么破梦,生的什么破香。她只觉得先前所有的馋都是她脑子里进的水——她只是想吃一口而已,一口就够了,她不想噎死,只想赶紧结束。 而如果要结束,就只能好好运功。那该死的鬼怎么说的? ——织念生香,以香动念,由念合情,情合则满。 现在“季哥哥”已经闻香入梦,身在她织好了的情境中,她也必须配合他,诱他动情,再顺势满足他的心念,赶紧让这场情事结束才是正理。 更简单地来说就是,不能逃。 ——毕竟洛水妹妹在季哥哥面前哪有逃的道理呢? 洛水闭眼催眠自己,告诉自己这就是“季哥哥”,她最喜欢的季哥哥正抱着她,按照她的期望。 她改推为迎,主动伸手将他抱住。 …… “在想什么?”走在前面的人问她。 “啊?”洛水恍然,堪堪从那个“最后还是吃撑了”的噩梦中回过神来。 面前的男人依旧黑着一张脸,但声音和眼神都很平静,完全看不出那晚上差点戳破她身份时的冰冷,也看不出摁着她一晚上时候的放肆。 就好像他既不是让她望而生畏的分魂剑主,也不是那个梦中与她交颈贴鬓的季哥哥,只是一个被她得罪了的“祭剑长老”而已。 ——如此甚好。 洛水轻轻呼出一口气。织颜谱的效果确实不错,对方看来确实完全不记得那晚上的事了。 今天这事真要算来,也是她心念不坚,咒术不熟,也合该她倒霉。 她向来容易想得开。这走了一段路又发了好一阵子呆后,当下也没有那么害怕了,于是便抿唇一笑,道:“长老好像……也不是那么生气。” 闻朝看了她一眼,重新转回了头去。他没再说话,只是脚步愈快。 洛水遭了莫名冷遇,倒也无所谓了,只随闻朝着入了偏殿,像伺候凡间长辈那般,给他凝了水决,又用自己的罗帕浸了送上,只待对方仔仔细细擦拭了,便是此间事了。 不想对方接了帕子,倒不急着擦拭,反倒是打量起了她来。 洛水先是莫名,随即又是一阵心头乱跳。 无他,对方的眼神简直太熟悉了,几乎就是那一晚的翻版。 洛水心里当即就要咯噔一下。 可还没等等她咯噔完,就听对方沉声问她:“那晚你说要和我学剑,我并未应允,原是留你些时间仔细考虑。那么现在你可想清楚了,那三个条件可能尽数做到?” 洛水:“……” (“呀——”)那讨厌鬼在她脑中拖了个长音,仿佛十分讶异,若不是没有手,估计是已在抚掌大笑,(“小洛水,祭剑长老真的愿意收你做徒弟了。你的计划果真不错,太不错了……我这里先道一声‘恭喜’?”) ——恭喜个鬼。 她现在只想拔腿就跑。 若说先前她还有通过弟子身份接近祭剑取个巧的想法,那晚上之后,所谓的“旖旎幻想”早已半点不剩。 说是为了她的屁股也好,为了她的脑袋也好,她只想离这位祭剑长老越远越好。她可不是傻子,所谓“取巧”可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轻松点?然而这一遭她不仅受了惊,还遭了罪,和这鬼原先“勤恳修炼,劳其体肤”的建议有何区别? 嗯,还是有区别的,至少如果她不当祭剑的弟子,还能少受点折磨。 (“所以刚才我怎么说的?”)那鬼觉着她的想法,嗤地就笑了,(“我都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要听话,听话一点不好吗?”) 确实,比起每天担惊受怕,随时可能被当成妖孽斩了,还得送上门去给人当菜,还不如老老实实辟谷、勤勤恳恳修炼——方才那半熟的搬山决可不就是这阵子的成果?当初奉茶学会花了整整三天,她看了两眼口诀,用了三次就差不多熟了,虽然没再练过,但用起来也没什么大碍……就是出了一点小问题而已。 总之,她也是可以的。 (“你确定么?”)那鬼问她。 什么确定不确定?洛水有点糊涂,她直接不答应不就完了? 看祭剑这样子,心情明显比那晚上要好得多。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脸,但显然还没到直接喝她“邪门歪道”那一步。相信她只要主动承认自己天资愚钝,难当大任,祭剑一定不会为难她。 (“这可不一定,”)那鬼提醒她,(“你忘记‘织颜谱’的效果了么?香消梦断,祭剑本来应该根本不记得那晚上发生的任何事——顶多也就记得有个小弟子将一杯茶泼到了他的身上,而他不过是有些疑虑想要过来探探而已……”) 洛水先是茫然,随即反应过来这鬼在说什么。 (“你你你你你你是说——他、他记起来了?!”)如果她的脑袋此刻能发声,那一定是变形的声音。 (“这是自然。”)鬼答得理所应当,(“你这半路子出家的‘生香’,纵使有我帮助,还想如何迷惑这祭剑闻朝?他能坚持到今日才想起那收徒之事,还能将这前后因果顺着你的意圆了,已算是你天资卓绝。”) (“你……你的意思是……他全部都会想起来?”) (“总还不算太笨。”)鬼笑吟吟的,(“所以我建议你听话,就从了他吧——当好他的乖徒弟,趁机多睡他几次,帮他好好续续梦。若不然,他不知何时就又要骂你‘邪门歪道了呢’~”) 洛水瞬间白了脸。 对面闻朝等了又等,却始终等不见洛水回答,当下心情也复杂起来。 那天她提了拜师之事,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当时想到的原因也很简单,这喜欢做糕、编绳的“洛水妹妹”如何能受得了祭剑峰上的清修?待到念转,才想起她身上的不妥与疑点。 他自然可以一剑试探直接处理了,但不知为何一对上她的眼就生不起粗暴待她的念头,反倒是不知为何舌根有些发痒,感觉实在颇为怪异。 他当时就想,哪怕异样又如何?不过是个连辟谷也难的少女,左右不过将她养在眼皮子地下监视着,晾她也掀不起大浪来,待得季诺出来再叮嘱与他,也算是全了友人之托。毕竟季诺只是托他照顾未婚妻。他若直接将人斩了,也实在是有些不妥。当即便改了口,允她过些时日再来,让她先行想清楚了能否受得了修仙的苦寒。 以她那日兴致勃勃提出要“学耍剑”的劲头,闻朝不觉得洛水会拒绝拜师。 可现在,他又有点不那么确定起来了。眼前的少女惨白着一张小脸,那下意识咬着下唇不敢望他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先前被他惊吓太过。 闻朝难得觉出了几分苦恼来。他自然知道自己在天玄的名声,也无意去改变。但是在难得的几个亲近的人中,他其实并不愿意留下“不近人情”的印象…… 这样想着,差不多已经到嘴边的“可是不愿?”便咽了回去。 闻朝缓了缓面上的神色,告诉她:“若是还没想好,可再回去思索几日——或你可以先行辟谷,待绝了食欲与浊气,再自行决定。” 他难得说了一大通话,自觉语气还算温和。可不知是不是他积威太过的缘故,说话的时候洛水始终不敢看他,听到最后一句“自行决定”更是抖了一抖,直接僵住了。 ——罢了。 闻朝心想还是送她回外门吧,他见她和外门弟子相处其实不错,活得也算自在。虽然周围人对她总有抱怨不满,但因了她惯来的桃花粉面、轻言细语,却也从来没有人真正挤兑她,爱慕她的弟子更是不知几何…… 正欲开口,却见洛水缓缓拜倒,在地上叩了一叩。 她说:“弟子心慕长老风采,愿随长老此去祭剑山,修心养骨,淬体炼魂,一窥仙途——纵仙途苦寒,弟子、弟子定然……不怨……也不悔。” …… 外门辟谷都不成的洛水被祭剑长老、分魂剑主收为弟子的消息当日便传遍了天玄门。虽说修仙人士要静心养气,不为俗务所羁,但到底还未能绝了人的天性。这不,苦寒清修之中偶有一点动静,便如那平湖上投下了一粒石子,立刻便起了波澜。 其他的人内心起了怎样的波澜,洛水可不知道,她只知道向来与她一道的奉茶此刻定然是心绪难平。 从与她一同回屋收拾起,这个双髻圆脸的丫头就一直是这么一副既羡慕又嫉妒的模样。 “你真就是因为泼了祭剑长老两次,所以就得了他青眼了?”她不住地追问,“可我怎么听别人说,长老身遭有罡气护体,法身难破,你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你未婚夫真传了你什么秘籍宝典不成?” “谁知道呢?毕竟世界之大,体质特殊的人不知凡几,也许我有什么资质过人之处,不过入门的时候没看出来而已呢?”洛水此刻心情放松,倒也一反常态,自我胡乱吹捧了几句。 奉茶自然是不信的。 关于“洛水为何得了祭剑长老青眼”的说法,从闻天峰到祭剑阁她听了一路。 最多的说法自然是冲着洛水的容貌去了,说是洛水几次三番在祭剑长老面前晃荡,最终得了青眼,所以祭剑长老主动承了美人投怀送抱。奉茶觉着这说法虽有可能,但不够圆融——仙门女修桃妖李艳,洛水的容色在外门自然打眼,可比之内门那些早就淬体圆满的女修来说,到底还是仙姿和凡态的天壤之别。 至于什么体质特殊自然也说了不少,可作为自认为最了解洛水的人,奉茶是压根不信一个入门大半年都无法辟谷的弟子能有什么体质? 还有猜“那洛水使了一手好搬山决,意随心动——听说不过练了三次就成了,可见心思玲珑”。这点是奉茶亲眼所见,羡慕嫉妒了好久,也觉着最有可能。而且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奉茶总觉着是洛水那个神秘的未婚夫传了她什么厉害的法决,方才能破了祭剑长老的法身,一鸣惊人…… 等一下,天玄门还有什么比祭剑长老更厉害的青年才俊,能传洛水术法破他的法身?门中仙尊自然不少,但像祭剑这般天赋的绝对屈指可数,不,百多年来只此一位,所以难道洛水的未婚夫其实就是…… 奉茶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