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安魂曲》 第1章 九月01 开学 九月的印第安纳依旧阳光刺眼,树叶还绿得像盛夏未退。只有枝梢开始悄悄泛红。再过一个月,秋天才会真正来临。红色与金色的落叶铺满小径,踩上去沙沙作响。最终,风将吹落最后一片叶子,直到雪落无声,枝头低垂在白色的寂静里。 对于这样的季节变化,我好似已经习惯了。 暑假结束,我照例回到这座偏僻的女子文理学院。对这所已经生活了五年之久的学校,我想我是喜欢的——我喜欢那些方方正正的淡黄色砖墙建筑,喜欢坐在小教堂里,看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洒在长椅和石板地面上,也喜欢沿着小路走到学生中心,在价格实惠的披萨店里买一片芝士拉丝,随便找个偏僻的角落坐下,看着人群来来往往。 这里的日子安静而规律。 今年是我研究生的最后一年。本科毕业后,我选择留在原校继续读书。原本的生活几乎一成不变,直到这学期——因为学校准备将老宿舍翻新,我被临时调到了西校区的一栋旧楼。 那是一幢我早有所听闻的宿舍楼。早在十九世纪中叶,这片校区还只是修女们联合创办的小学堂。后来学校扩建,学生渐渐从各地汇聚而来,校园也一点点扩展。可这栋老宿舍楼的结构却一直被保留了下来。 西校区离主教学楼有二十多分钟的步行路程,宿舍门前是一片安静的湖。湖边的小路上长着野草,偶尔有人牵狗经过,也常能看见几只大鹅慢悠悠地踱步。 记得刚入学时,我总是在校园里迷路。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径、相似的建筑,让人着实分不清方向。可奇怪的是,无论走了怎样的错路,最后总会绕到湖边。久而久之,我学会了以湖为坐标,只要看到它,心就定了。 旧校舍房屋建得狭小,但是搬到这里却有一个意外好处:我终于能拥有一间自己的独立房间。我分到的这间宿舍,在二楼走廊的最尽头,窗子对着一排松树,远远还能看到湖的一角。书桌紧挨着窗,上方的屋顶倾斜下来,天花板压得有些低,让人联想到阁楼。傍晚的阳光透进来,落在木制书桌上,落在刚刚清扫过的地板上,然后被浮动的尘埃搅散。 明天终于要开学了。新的课程、新的作业,还有接踵而至的考试。即使是自己选的方向,一想到接下来这一整年要做的事,还是会有点无力感——好像什么都还没开始,疲惫感就已经袭来了。更别说,地上那堆还没动手收拾的行李了。我叹了口气,走到书桌旁,拉开行李箱。屋子小小的,收纳空间极有限。 太阳快要落山了,借着最后一点余晖,我打开书桌旁的柜子,打算先把衣服放进去。柜子显然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木门上的雕刻图案被时光打磨得有些模糊,线条温润,棱角早已圆滑。柜子只比我人高出一点,底部有两个并排的抽屉,铜制把手微微泛着暗沉的青色,上方则是一个狭窄的挂衣空间。木板间的细缝里,仿佛仍藏着过去的影子。我蹲下来,正在端详,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安安,你在这儿呢!” 我回头,看到苏珊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朝我挥了挥手。 “两个多月没见了!”她走进来,环顾四周,眼睛落在窗前,“这间屋子不错嘛,还有个大窗户。怎么样,你还喜欢吗?” 苏珊是我入学时,第一个认识的人。那个初秋,我拖着行李从机场风尘仆仆地赶来,站在校门口愁得不知所措。是她主动走上前,帮我找到宿舍,替我安顿下来。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学校的指导老师,负责照顾新生,也协助礼拜,偶尔还帮忙代课。她一直笑眯眯的,眼角的细纹像被阳光晕染成一朵小小的金花。她的蜜棕色卷发总是微微翘起,走到哪里,发丝都轻快地跟着晃动。她告诉我,她的曾祖母也来自中国,所以看到我,总觉得格外亲切。 “还不错,”我顺势抱了抱她,笑着说道,“好久不见,你最近好吗?” “你知道的,还是老样子。”她耸耸肩,叹了口气,“一眨眼,暑假就这么过去了。” 我无奈地笑了一下。苏珊轻轻拍了拍我的肩,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莉娅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她晃了晃信封,嘴角带着点忍俊不禁的笑意,“你们居然还在坚持这种老派方式啊。” 我接过信,摩挲着封口的纸张。 莉娅是我第一年写作课上认识的朋友。她外向、活泼,总是拉着我去参加各种活动,而我多半只是安静地听她说——她的梦想,她喜欢的男孩,她想要的生活。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于是后来,她下定决心,申请了邻校那所很有名的综合大学的法学院研究生。其实也没多远,两个校园几乎是连在一起的,有时我们还会在镇上的咖啡店偶遇。但终究,我们已经不再属于同一所学校。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些恍惚。 我们的第一封信,最开始只是课上的作业。那堂写作课要求我们模仿老式书信,练习文字表达,我和莉娅被分到同一组,来来回回写了几封,结果老师的要求早就结束了,我们的信件却没停下来。 比起手机上的短信,书信的节奏慢得多,但正因为这样,反而能说一些平时很难开口的话,或者只是写下那些不太重要的小事,比如某天的天气,或者吃到了好吃的甜点。写着写着,习惯也就这么留下了。 “谢谢你。”我把信放到书桌上,随即弯腰翻找行李箱,从里头拿出几包从家里带回来的茶叶和苏式点心,递给苏珊。 “这些,我觉得你会喜欢,不过......可能没有这里的甜品那么甜啦。” 苏珊接过纸袋,随口道了句:你是个天使,一边翻看着里面的点心,一边看了眼墙上的钟,忽然惊呼:“哎呀,不好,都这个时候了!抱歉,我得赶紧去准备晚上的弥撒了。” 我抬头看了眼窗外,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对了,今天是周日。学校每个周日晚上都会举行夜间弥撒,莉娅以前带我去过一次,那天正下着大雪,教堂里却暖得让人忍不住想一直待下去。冬夜里烛光晃动,唱诗班的声音回荡在拱顶下,圣坛上的微光照在祈祷的人们身上,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 她匆匆把纸袋夹在腋下,又忍不住拆开一包桃酥,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眼睛微微眯起,认真品味了几秒,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吃。”她含糊地咀嚼着,转身朝门口走去,“等过几天有空,咱们再一起喝杯咖啡。”刚跨出房门,又探回头,冲我挥了挥手:“祝你开学顺利!” 屋子里瞬间重归安静。 第2章 九月02 不入人群 这样的安静让人放松,也带着一点迟来的孤独感。说起来,我在这里遇到的人都很好,善良、温和,总是愿意留出适当的距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既不疏远,也不让人感到局促。 我拿起桌上的信封,趴到床边,慢慢拆开。 亲爱的安安, 希望过了一个开心的暑假!我真的好想你。虽然现在这边的学校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但我还是会想起我们一起上课的日子。不过,说这种话果然还是写在信里比较自然,不然当面说出口太肉麻了,对吧? 对了,你还记得放假前我们去猫狗收容所做志愿者的那天吗?那天有两个男生一起同行,安德鲁和戴米恩。结果我暑期上课的时候才发现,安德鲁居然是我一门课的助教!在这里读法律博士,世界小到有点不可思议。更夸张的是,他居然还记得我,还特意跟我推荐了一家墨西哥餐厅,说比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还要好吃……你信吗?反正我不信,毕竟我们两个在吃这件事上可是有绝对发言权。要不下次有机会,我们就一起去试试看?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在吹牛。 那就先写到这里啦,其他的等下次见面再聊!祝你开学顺利! 你的,莉娅 我看着信,嘴角浮起一丝笑。 那天做完志愿者,莉娅就有些心不在焉。我当然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好像有点在意那个皮肤晒得棕棕的男生。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带着一点狡黠的笑意。 信的内容不长,但我却忍不住回想起这些年我们在一起的点滴。莉娅总是比我热情,比我勇敢,也比我更愿意踏入生活。而我……我只是安静地听她讲,她每一段新的经历,认真地追逐,毫不犹豫地去接近她喜欢的人。 我蹲下身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手指机械地折叠着布料,思绪却渐渐飘远。 我至今没有谈过一场现实世界的恋爱。倒也不是因为抗拒,只是好像一直没什么动力。我的情感其实并不贫瘠,甚至可以说是丰沛的,只是从小到大,我总是站在故事的边缘,看着别人经历爱情的酸甜苦辣,而自己始终没有真正地走进去。还记得初中时,我和好友编造过一整个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主角是隔壁班那个我们从未搭话的男生。我们把一切幻想得如小说般动人,自己都被感动得不行,可到毕业那天,我还是没有和他讲过一句话。 这样的默契一直延续到了后来。我喜欢听朋友跌宕起伏的亲身经历,而我自己,却总是在想象里构筑一段段不求回应的情感。那些毫无缘由的喜欢,没有目的,也不期待真正靠近。 我并不觉得我错失了什么,也不认为现实里的发生是必要的。因为比起现实,这种才是最不会消逝的。偶尔,我也会想,如果有人注意到我,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但随即又觉得,无人注意也无妨,我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书本、电影和幻想中度过每一个心动的瞬间。 收拾完衣服,我才意识到夜已经深了。明天第一节课是早八,理智告诉我该睡了。 今天因为倒时差,已经有些昏昏沉沉,只希望今晚不会太过折腾。我走到卫生间,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黑发,棕瞳,皮肤在日光灯下显得有些粗糙,在这个天主教女校里,时常也会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这世上,有许多人想方设法使自己变得特别,我很佩服他们的勇气。但我,我只是希望自己可以安静地躲进人群,不被注意,也不突兀地存在着。 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冲自己裂开嘴角,假装在笑。 青春期的时候,我曾经讨厌自己的长相。不是那种单纯的不满意,而是一种几乎带着羞耻感的抗拒。我不想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甚至在公共场合的玻璃窗前都会下意识避开倒影。我觉得自己总有哪里不够好。 我羡慕那些天生漂亮的女孩,她们的五官像是被柔和地雕刻过,笑起来总是自信又松弛,不需要刻意去掩饰什么。可是我再怎么挣扎着调整发型、换不同风格、学习别人的笑容,最终都还是得回到这张脸上,回到这具身体里。 后来,或许是时间推着我往前走,或许是习惯了别人根本不会因为外貌而多看我一眼,我渐渐不再那么介意。也许长相本就只是个壳,真正会留下来的东西,与那些折磨过我的细节无关。 我低头用清水洗了把脸,简单淋了个浴,关掉灯,爬上床。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我在黑暗里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希望今晚能睡个好觉。 第3章 九月03 少年眼眸 根据我往年的经验,这个时候,最难的就是倒时差。 我的睡眠本来就浅,梦境纷乱,神经又无来由的敏感。有好几次,连着一周都没怎么合眼,整个人心神不宁,像是被困在无形的风暴里。 今天倒是意外地,刚躺下没多久,便觉出一丝倦意。半梦半醒之间,身体仿佛被湖水缓缓包裹,水波如绵软的被褥,轻轻地拍打着岸,将我带往更深的地方。我听见隐隐的低吟,如同遥远的安魂曲,细微、悠长,渐渐地,将我沉入水底。 就在那刻,恍惚间,我仿佛听到有个幽远的声音在喊着我的名字。 “安安……” 我倏地一怔,睁开眼,发现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天际泛着淡紫,几颗零散的星子仍悬在夜幕,细小的雨点轻落在屋顶的瓦片上,雨似乎已经下了一阵子。 我一边锁上窗户,一边暗自责怪自己的疏忽,却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有什么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那声音很轻微,如果不细听,几乎察觉不到。但在这深夜里,却显得格外突兀,像一根细丝,慢慢地拽紧了我的神经。 是老鼠吗?可是今天收拾时,明明打扫得很干净...... 声音还在继续传来,微不可闻,却透着一种莫名的不安。我的拳头不自觉收紧,眼神落在壁橱的一角,注意到,那里似乎有什么不太对劲。我犹豫了片刻,随即起身,随手拿起桌上的厚实的书,缓缓走过去,屏住呼吸,轻轻拉开柜门—— 衣物静静地挂在里面,叠好的几件毛衣堆在架子上,隐约还能闻到洗剂残留的微香。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下一瞬间,声音消失了。我静静地等了几分钟,终于松了口气,正要关上柜门,然而下一刻,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清楚、更贴近,仿佛就在眼前:是从柜子底下的抽屉里传来的。 我不知所措地愣住了,眉间微微发凉。 那声音……太轻了。它像是一种细微的呼吸,隐隐的、断续的,还带着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我的后背一阵寒意,不知是恐惧,还是某种预感。我盯着那个雕着绿藤的铜把手,青绿的铜锈沉积在表面,似乎积满了无法诉说的沉默。指尖触到的一刻,便觉后脊发凉,金属的锈味隐隐传来。 我屏住呼吸,缓缓拉开抽屉的一角—— 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刚才整理时放进去的几本薄薄的笔记本、备用的信封和几张友人寄来的明信片静静地躺在里面。我皱了皱眉,抽屉里的东西全都一动不动,没有什么异样。可刚才……明明有声音。 我刚想松手,那声音却突然变得更清楚了。不是从抽屉里,而是——更深的地方。 我吸了口气,握住铜把手,缓缓地将抽屉往外拉。拉到一半时,力道忽然受阻,像是有什么东西夹在了抽屉与柜体之间。我停顿了一下,又试着拉了拉,隐约感觉到那东西轻微地滑动了一下,发出摩擦声。 我屏住呼吸,稍稍倾斜抽屉的角度,然后一鼓作气将它整个抽了出来。 瞬间,仿佛得到了等了一世纪的赦免,积尘如潮水般翻涌而出,它们在空中狂舞,攀上我的手指、发丝,细小的颗粒窜入鼻腔,带着某种熟悉的、微涩的味道。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翻开一本旧书,总是忍不住贴上去,深深地吸一口气。 我缓缓睁开眼,在尘埃落定的光晕里,一张薄薄的纸片静静地埋在那些失败的逃亡者之间。 纸片的表面覆着一层细密的绒毛般的灰尘,时间在上面留下了浅淡的痕迹。 我犹豫了一下,轻轻提起纸片,白底纸片上有着模糊的、依稀可辨的被岁月风干的字迹,我努力辨认,写着的好像是: To 森 From 枝 随即,我把纸片翻转—— 那是个安静端坐的青年。 下巴微微扬起,肩背挺直,举止间透着一种清正的气度。可他的眉眼间,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蹙。那不是焦虑,也不是刻意的凝思,只像是还未完全从少年里褪出的某种青涩,轻轻扰乱了他本该沉稳的轮廓。 他的黑发柔顺而轻软,几缕刘海垂落在额前,微微遮住了眉骨的锋线。发梢处,却又有几缕倔强地翘起,像什么未被妥协的执念,还带着一分未经修饰的真实。而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 黑白影像里,那双眼睛映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光。静默,却像是捕捉着什么,沉静得几乎透明,又似乎藏着什么情绪。若有所思,却未曾言明。光影落在他的瞳仁里,制造出极细微的明暗交界,让我分不清那是天生的深邃,还是时间留下的层层叠影。 他的目光透过相纸,静静落在我身上。 这张银盐黑白照片,不知在壁橱的阴影里沉睡了多少年。它逃过了尘世的动荡,也避开了岁月的侵蚀。纸张边缘已有些泛黄,但影像依旧清晰——仿佛那一刻的光影,从未真正褪去。 我握着照片,怔怔站在原地。 窗外的雨落得更细了些,风拂过窗沿,像是某种久远的、被低声唤起的叹息。 第4章 九月04 黑白银盐 是他发出的声音吗?还是,那只是我的错觉? 蹲得有点久,腿有些发麻,我站起身,照片还紧紧握在手里。 照片里的他坐在房间一角,右侧墙上挂着几张相片,模糊不清,被规整地装进相框,排列井然。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长方形木桌,一个细颈的玻璃瓶立在那里,瓶子里插着几枝低垂的小花。花很小,像铃铛,悄无声息,却仿佛自有一种召唤人的力量。 左侧露出窗的一角,玻璃泛着一层白光,窗外的光线是模糊的,像是白色颜料画出来的一样,隐约透着一丝静止的古旧感。 光影在相片中柔和地倾斜,勾勒出男子干净的轮廓。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袖口随意挽至手肘,领口松开了一颗纽扣,深色西服外套搭在椅背上。 我注视着照片,缓步在屋里开始走动。忽然,余光里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他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 本来直视着我的目光,缓缓垂下,从我身上移开,微微低头看向某个地方,眉心隐隐皱起,像是在思索什么。 我的呼吸猛地滞住,脚步也定在原地。 黑白的光影里,他的身形轻轻一动。指尖先是缓缓抬起,轻轻掠过衣领,接着顺着布料往下,理了理袖口。动作不紧不慢,仿佛每一个停顿都经过克制的思考。接着,他微微前倾,修长的腿一寸寸向前迈出,干净利落地站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 那一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的声音都离我远去,唯有心跳声近得仿佛就贴在耳畔。他明明刚刚还是端坐着的,可现在……他已经站在照片里了。 他垂着眼,细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立起身的他低头沉思片刻,脚步很轻,绕到椅背后。无名指不经意地掠过椅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尚未熟悉的猫。 我屏住呼吸,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 忽然,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目光冷冽地扫过四周,眉头微微蹙起。 “谁在那里?” 那个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像是从照片中传来的,而更像是直接落入我的脑海,成为某种共鸣的回响。 我的身体一抖,几乎要松开照片。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声音,还是说,那只是我的幻觉。可是,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细密的雨点敲在窗玻璃上,万物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沉默中,他在等回答。 我的嗓子发干,试图开口,声音却比想象中还要颤抖:“你……你在说话?” 他的目光微微一动,像是在试图捕捉某种微弱的信号,神色间透着疑惑。他环顾四周,缓缓地扫视着,却没有一次真正落在我身上。 “是谁?”他的声音低了些,带着谨慎的试探。 照片的边缘硌进我的掌心,一种奇异的触感在皮肤上蔓延开:“你……听得到我?” 他沉默了一瞬,像是在确认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嗯。” 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惊讶,反倒更像是在适应这种状况。 我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脏却被无形的手攥紧,失控般地跳得厉害。 “那……”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你看得到我吗?” 他把眉毛微微一皱,目光动了一下,却没有对上我的方向。他的视线掠过房间的一角,又缓缓扫向四周,最后停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眉心隐隐收紧。 “……有人?”他的声音低了些,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某个未知的存在确认。 我的心猛地一紧。他听得见,却看不见我。 窗外的雨声变轻了,风吹得窗棂微微颤动,像是一种无形的回应。屋子里静得可怕。 他缓缓迈了一步,动作谨慎,像是在试探某种界限。他的鞋跟轻轻擦过地面,目光始终停在一个点上,似乎在判断方向。 “你在哪里?”他的声音依旧低缓,却透出一丝控制得极好的镇定。 “我……我在......”我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但声音出口时,我才意识到这毫无意义。他根本看不见。 他仔细地皱眉,缓缓向前一步,抬起手指,在空气中停顿了一瞬,像是在试图触碰什么,但最终只是触到了空无一物的虚无。他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真正的变化,眉间的皱褶加深,眼神里带着些许不解和……察觉到了什么的惊诧。 “这是……怎么回事?” 我死死攥住照片,嗓子发紧,不知该如何回答。可我隐隐觉得,我应该比他更清楚一点。至少,我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他…… “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我轻声问道。 他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落在身后挂着的那些照片上。他盯着它们,神色微微变了变,似乎在努力辨认每一张影像。 “这里是……工作室?”他的语气里透着不确定。 “工作室?”我喃喃重复了一遍,心跳加速。 “对。”他低声说道,视线仍停留在那些照片上,目光逐渐变得深沉,“是我的……影楼工作室。” 他像是想要进一步确认什么,缓缓伸出手,顺着墙上的纹理滑过,依稀能辨认出,是素雅的蔓草纹饰,卷曲的枝叶相互交错,在光影下泛着温润的暗色。他的手指在一处微微停顿,像是感受到什么异样。片刻后,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眉心也跟着皱得更深。 “……不对。” 他低声呢喃,像是察觉到了某种违和感。他的目光落在左侧的窗户上,他试图伸手去推窗,但手掌触碰到的瞬间,像是碰到了某种看不见的壁障。他的动作僵了一下,眼底浮现出一点惊疑。 他缓缓收回手,像是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我……出不去。” 我的拇指微微颤抖,照片在掌心里变得发烫,而心脏却像是陷入冰冷的水中。 他低头沉思,像是在消化这个事实,片刻后,他缓缓抬眸,仿佛在寻找不存在的天空。 “你是谁?”我试探性地问,想要说服自己接受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前方,像是在努力思考。 “我……”男子的声音低了下去,微微闭上眼睛,似乎有些痛苦地皱起眉,“我不记得了。” 空气瞬间静止了。九月的夜晚,在我的记忆中从未如此寒冷。 他低声呢喃,带着一丝遥远而压抑的困惑:“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可是……” 他睁开眼,目光里闪过一丝茫然和无助。 “抱歉,我现在记不太清楚了。” 第5章 九月05 重要的人 我随即试探性地问道:“或许,你知道现在是哪一年吗?” 他微微一怔,像是没听懂,随即局促地摇了摇头,眉头又轻轻蹙起。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缓缓开口,声音低而柔和:“你可以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间?”他顿了顿,像是在整理思绪,“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他的语气里带着某种模糊的迷茫,不像是失去记忆,更像是从某种沉睡中苏醒,记不起身处何地。我瞳孔微微震动,照片中的他看上去有些无助。 我该告诉他吗?告诉他,我可能来自于他的未来?可就连我自己,也无法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甚至连我是否仍在现实世界里,都难以分辨。 “可能……”我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下来,“可能,我们不在同一个时空。” 屋子里静了一瞬。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眨了眨眼,像是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低声问道:“你……你是来自未来的人?”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点迟疑,也有一点微不可察的期待。 沉默了一瞬,他又轻柔地问:“未来……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我微微怔住。未来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让我一时无法回答。 我现在所处的世界是温柔的吗?它让人吃饱穿暖,不用担心明天的早饭在哪里,不用担心今晚回家没有热水澡。世界是残酷的吗?战争、蛮荒、不公正,仍然充斥在那些阴暗的角落。崩塌并没有放缓速度。世界是漠不关心的吗?它视万物为刍狗,宇宙辽阔,所有的声音都会被时间吞没,终究没有人能留下回响。 我轻轻咬了咬下唇,忽然有些担心。如果我把这些话说出来,他会不会觉得未来根本不值得期待?我顿了顿,低下头,缓缓摩挲着照片的边缘,纠结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了一个希望他能理解的方式。 “未来的照片……和你的时代的照片,不太一样。” 他微微侧头,像是在等待我继续说下去,眼神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兴趣。 我缓缓说道,声音带着一点迟疑,观察着他的反应:“现在的照片,大多是彩色的。” 他像是被这句话吸引住了,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沉思了一下,似乎在想象某种画面。片刻后,他低声呢喃了一句:“拍出来就是彩色的?” “是的。”我缓缓地点头,继续说道,“照相机也变了,不再需要换底片,也不用等着冲洗,照片拍下来就能直接看到。” 他没有立刻回应,仿佛在消化这些信息。沉默了一会儿,他喃喃说道:“竟然真的变成这样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说的这些,可能太过冰冷、太过理性。未来的科技确实发展了,可这就是未来的一切吗? 我沉默了一瞬,忽然改变了主意,低声说道:“未来……其实还挺好的。” 他微微抬眸,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地球还没有毁灭。”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听起来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但下一秒,我听见了一道笑声。低沉而温柔,像夜晚松枝间掠过的风。 我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正笑吟吟的。 那双原本沉着的眼睛,在月色里悄悄弯起弧度,卧蚕浅浅浮现,像夜空下的一弯新月。影影绰绰的笑意也在他唇边荡开,带着少年人的真诚和明亮。 他的声音里也沾上了笑意,轻轻地说道:“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 片刻后,又低声补了一句:“好像比我现在的世界要好。”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着,他自然而然地把双手插入裤兜,神色仍然带着刚才笑容残留的温度。但下一秒,他的动作顿住了。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眉心微微一蹙,笑意从他的唇角缓缓褪去。 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张。 他紧紧攥着着纸张的边缘,像是在确认它的真实存在。随后,他展开纸张,沉默了一瞬。 轻轻低喃了一句:“......民国十四年九月五日。”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确认某种遥远的记忆。 我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盯着那张船票,五指缓缓收紧,像是终于从某种沉睡中彻底清醒。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努力抑制着情绪,低声说道:“这是今天的船票。” 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抬起手,从口袋里缓缓掏出另一样东西—— 一只怀表。 链子从他的掌心垂落下来,细长的金属在黑白的光影里泛着微弱的冷色。他手指轻轻拂过表面,最终按下按钮。 咔哒。怀表的表盖弹开,他低头看着表盘,下一刻,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变。 “现在是……下午一点。” 我怔住了。 一点。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房间角落里的挂钟——凌晨一点整。 一瞬间,我的喉咙有些发紧。 他抬起头,目光仍旧带着一点恍惚,像是还未完全适应自己刚刚拼凑起的记忆。他看着手里的票根,忽然低笑了一声,眼底的光变得明亮起来。 “我要去见一个人。” 吱—— 一阵尖锐的声响划破了这静谧的空间,玻璃震颤了一下,窗帘被风猛地掀起,带着雨水的湿气瞬间涌了进来。 风突然吹开了窗。 我猛地转过头,心脏像是漏了一拍。 夜色沉沉,雨丝斜落在窗框上,透过昏暗的光影,隐约能看到外面树枝微微摇晃。冷风拂过我的脸颊,我揉了揉眼睛。可我刚刚……明明锁好了窗户。 我愣了一下,迟疑地朝窗户走了一步,指尖碰到冰凉的窗框。刚要伸手去关上,一种异样的感觉陡然爬上脊背—— 有什么不对劲。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我下意识地回头。 照片还握在我的手里。光影倾斜而静止,黑白色的世界如同最初那样,沉稳而寂静。 一切……都变了。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变。 第6章 九月06 是梦吗 闹铃在七点准时响起,手机在枕边执拗地震动着,我却迟迟没有伸手去关掉它。 透过眼罩的边缘,我感觉到一束晨光打在房间里,温暖而朦胧。我闭着眼,感知着世界从沉睡中苏醒的细微动静。 鸟雀的叫声在树梢间交错回响,它们轻快地蹦跳着,偶尔拍响翅膀,洒落枝叶间未干的露珠。远处有自行车铃铛轻轻一闪而过,时不时传来的脚步声快步掠过校舍前的小路,带着清晨独有的生气。 雨已经停了。 但我的头却隐隐作痛,太阳穴像是有什么在敲打,迟钝地鼓动着,血管与心跳同步。我不情愿地拉下眼罩,眼前的一切在日光的映照下显得真实又陌生。 昨晚的一切……只是梦吗?可如果是梦,为什么那些画面如此清晰? 我闭上眼睛,想要细细回想他的一举一动。他的神情,声音,笑起来时弯月般的眼睛……他会不会和我一样,对这件事感到同样困惑? 可昨夜的他,却是那么沉静。 ——闹铃再一次响起。 我倏地睁开眼,心脏错位一跳,猛地从床上跃起。如果昨夜不是梦,那……那张照片现在——我快步走向书桌,翻开放在桌面的那本书。 《瓦尔登湖》。书角已经被翻得起皱,边缘泛着淡淡的旧痕。照片静静地躺在书页之间,正是昨晚我亲手放进去的。 照片里的男子依旧端坐在照片中央,平静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仿佛从未移过一寸,像是在等待,又像是从一开始,就从未离开过。 可他的手里,却还紧紧攥着那张船票。 第7章 九月07 瓦尔登湖 我望着那张照片,不自觉地翻动了一下书页。纸张相互摩擦,发出极轻的沙沙声。这声音,像是时间被风沙掩埋的痕迹,被我不经意间擦拭出来。 我是何时遇见这本书的? 脑海中浮现一种烘烤咖啡混合着银杏叶的味道。那时,我还在读高中吧,某个下午,我在往常一直走的那条放学回家的路上,遇见了一只胡须长长的三花猫。它慵懒地趴在一棵银杏树下,尾巴轻轻扫过花坛的砖缝,像是在梦游般。 我几乎天天走这条路上学,这次却还是第一见到它。 就在我快要走过去的瞬间,一声轻柔的“喵”打破了彼此的午梦。它抬起头,玻璃珠般的眼睛静静地望向我。我们隔着阳光对视了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随即,它尾巴一甩,灵巧地一跃,毫不犹豫地钻进了一条我从未注意过的老弄堂。 那是一条在思南路的老巷子,青灰色的石库门在傍晚的光影里沉默伫立,墙体的一排排红砖斑驳,隐约能看见藤蔓顺着墙角攀爬而上。这里离市中心不远,却意外地安静,像是与时间隔绝了一样。 我只犹豫了一瞬,便跟了上去。 巷子尽头,一家小店藏在拐角里。门面不大,木质框架的门窗上残留着旧时的雕花,玻璃橱窗里摆着几张泛黄的海报,书页的影子映在窗框上。门牌上已经看不清原本的字迹,似乎曾经被手工涂刷过,隐约留下一点古旧的气息。 我站在门口,莫名有些恍惚。 走上狭窄的楼梯,到了二楼,店里光线依旧昏黄,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特有的干燥气息。老式的唱片、泛黄的画报、老照片、手写笔记、泛着棕黄色泽的书籍……它们被随意地摆放在架子上。 我缓缓走到书架前,指腹滑过书脊,注视着这些来自过去的文字。 就在我的手指要收回的时候,留意到一本书的封皮微微翘起了一角。鬼使神差地,我伸手将它抽了出来。 书的封面极其简单,没有多余的修饰,只写了四个大字:《瓦尔登湖》。 “我入林间,只为有觉知地生,直面生命之真谛,求索它的教诲,惟愿及至生命终焉,不至悔悟此生虚度。” 手中的书好像不是市面上常见的版本,但是翻译用词十分优美,有种与时代相悖的美感。我翻回扉页,一个图书馆的藏书章歪歪地印在纸页一角,墨迹微微晕开,但仍清晰可辨: Saint Mary’s College Library Collection。 我怔怔地看着这个印章,那一瞬,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有了答案。 这便是我如今的母校……而我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它的名字。可在这一刻,一种毫无根据的预感袭上心头。我说不清为什么,我想去看看这个地方。 回去后,我查了这所学校的信息。它是一所偏僻的文理学院,不是什么声名赫赫的大学,甚至在许多大学排名榜单上都找不到。但看到照片上那座小教堂,看到它位于湖畔、绿意环绕的校园,心底竟生出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 最终,填报志愿时,我把它列在了申请清单里。 尽管报考时几经周折,但最终还是落定。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准备行李,第一次独自踏上跨洋的旅途。我曾幻想过,当我站在这所校园的土地上时,是否会有一种“回到命运原点”的感觉。 可现实往往比想象更普通。文理学院比我想象得更安静。这里远离都市的喧嚣,离最近的商场都要开车半小时。如今,我算是适应了小镇的慢节奏,也适应了日复一日平淡的生活。 如今,已经是研究生最后一学年了。 时间流转,曾经那个站在旧货书店里、拿着《瓦尔登湖》心跳加速的女孩,如今已然在这里生活了五年。 但我依旧不确定,未来该往哪里走。 第8章 九月08 归档 今天,便是最后一年的第一天。 窗外的晨光透过树影投在书桌上,光斑缓慢地移动着,空气里仍残留着昨夜雨水洗净后的清冷气息。早餐时,我泡了一杯咖啡杯,杯口升腾起氤氲的白雾。我试图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笔记本上,理智告诉我,该把精力放在新学期的规划上。可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那本夹着照片的书。 理智告诉我,照片只是照片。 可另一部分的自己却无法忽略那些细节——他昨晚的微笑,他说话时眼底的光,甚至是他伸手触碰船票的迟疑。如果只是梦,我为什么能记得他眼睫投下颤抖的光影?我不动声色地翻开书,瞥了一眼—— 照片依旧静静地躺在书页之间,光影落在纸面上,黑白色的世界沉稳而寂静。 我松了一口气,合上书。可过了几秒,还是忍不住又翻开了一次。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我低下头,笑了笑,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简单整理梳洗过后,我拿起书,背上书包,穿过宿舍楼的长廊,准备去教学楼。 穿越校园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阳光透过高大的橡树洒在地面上,落叶静静地铺在青石板路上,校园里的一切依旧那么熟悉。宿舍前的湖面倒映着晨光,以前,我常常在那湖边的长椅的树荫下读书,或是在冬天捧着热可可坐在长椅上发呆。 大一时,我总以为大学时光会很漫长,但如今走进最后一年的校园,竟然觉得一切都过得如此仓促。 上午的课上,教授在讲着文献归档的原则,我的手握着笔,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阳光透过玻璃洒落在窗沿上,草坪上有学生三三两两地走过,我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游移,直到我看到一个背影。那人穿着深色的外套的,走在教学楼门口,脚步缓慢,仿佛在等谁。 一瞬间,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发了慌。 ……是他? 我猛地坐直,目光紧紧锁定那个身影。 可他只是个普通的男生,转过身时露出一张陌生的脸,与我心里的面孔毫无相似之处。我低声骂了自己一句,埋下头,假装认真做笔记。但我却无意识地在笔记本角落画了一个小小的船票形状。 他要去见的人,会是谁? 这个念头像一根针,悄无声息地穿过意识的缝隙,牵起一丝思绪,最终绕成一团剪不断的乱麻。他的手指拂过那张票时在想什么?他要见的人,是家人、朋友,还是……爱人? 我的胡思乱想像八爪鱼一般伸展开来,缠绕着猜测、好奇,甚至……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最终,还是落回到他的身上,像一条轻轻拽住意识的丝线,让我的思绪迟迟无法抽离。 “所有的档案,归档之后便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教授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将我从发散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我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的笔尖还停在那个小小的船票形状上,墨迹已经晕开了一点。 归档,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如果所有的事物都能被归档,那我呢?我会归于哪里? 我翻开课本,试图让自己专注在课件上,可视线落在板书的那行字时,我的心却不由自主地一颤: 过去的必然留下痕迹,未来却永远无法提前归档。 第9章 九月09 迷茫 以前,我常常幻想,以后,我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 我期待着能够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期待着独立自主,期待着用自己的努力和双手去创造,去让世界变得更好。但此刻,站在最后一学年的起点,我才发现,未来的轮廓依旧模糊得像一场刚开始动笔的画。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这么迷茫了? 从书店出来的那个秋天,我以为我会成为一个文学的人。我曾经觉得,只要待在书本里,世界就不会那么让人迷茫。本科时,我选了许多人文社科课,每天泡在图书馆,坐在窗边的座位,看着一本本厚重的书籍。彼时的我,并未真正思考过“未来”这个词的重量。生活按部就班,课程、论文、大量的阅读填满日子,仿佛一切都可以无限延续下去。 可到了研究生开学,空气里弥漫的氛围变了。身边的人开始有了方向,有人在讨论读博,有人已经拿到大公司的实习,有人大大方方地谈着未来的规划。我突然意识到,时间不是停滞的,它正以不可逆的速度推着我们向前,而我……好像仍站在原地。 我思考着,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还记得大三那年,我在一门课程里遇见了米兰尼教授,他是个总是戴着圆圆的眼镜、手上永远拿着一本黑色大版面笔记本的老派学者。他的课总是要求大量的阅读和归纳,每周布置的作业和贯穿学年的论文几乎让我喘不过气。可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献和档案里,我发现自己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当我把散乱的信息整理成有逻辑的内容,把复杂的文本归纳成清晰的框架时,我感受到了一种秩序感。 教授在一次论文作业评审后,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有没有想过,世界上的每一段故事,都在等待被整理?”那篇论文,写的是古典书信体中“思念”的表达方式,我用了一些唐宋的家书,还有欧洲中世纪修道士的信札,去对比东西方在文化往来中的情感传递。 我愣住了。 他拿起我那篇批注满满的论文,随手翻了一页:“文学是美好的,它让人去感受时间。但有时候,我们需要的不仅是感受,而是把它们理清,让它们在时间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合上纸页,语气平和地继续道:“你擅长这个。你让混乱的东西变得清晰,让散落的信息有了归宿。文档管理并不只是存放记录,而是让记忆、历史、思想有迹可循。” 我当时没有立刻回应。他的话却在脑海里久久未散。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我沿着那条熟悉的石板路往前走,那条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图书馆的路。忽然间,我意识到,每一块石砖的纹理、每一个转角落下的叶声,都像一条被人精心整理过的时间线,在脑海中一页一页铺展开来。 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五年。 我抬头,看着窗边那些安静阅读的人,忽然想起教授的那句话。 也许,他是对的。或许,这才是更适合我的方向。不是放弃理想,而是在现实里找到它的用武之处。 可我偶尔仍会想,如果我钟爱的,都是这些被视为无用、被俗世轻看的东西,那么终有一天,我自己会不会也像它们一样,沉入时间的深处,被这个时代轻易抛下? 第10章 九月10 未来 下午上研讨课匆匆赶到北校区的教学楼,路过楼前的告示栏时,我瞥见一张海报,上面写着: 「求职讲座:如何找到自己心仪的工作?」 脚步微微顿了顿,随即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继续向前走。 大三下半学期确定档案学专业后,我终于意识到,时间不是停滞的。它正以不可逆的速度推着所有人向前,而我……也不能再原地打转。我修改简历,投递实习岗位,寻找一条能走通的道路。可即便我选择了更为现实的方向,它仍然是个冷门专业,而身份上的局限更让我在一次次拒信里碰壁。每一次点开“感谢您的申请,但……”的邮件,我都能听见内心某个角落轻微的裂缝扩大了一点。 是我不够努力吗?说到底,努力到什么程度才算够呢? 被拒绝的次数多了,起初那点不甘慢慢变成了自我怀疑。比起失败本身,更让我难受的是,我甚至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努力。就像眼前有一堵透明的墙,看不见,摸不着,但它确确实实地挡在那儿,让人动弹不得。 到了临近毕业,时间的紧迫感终于显现了。 “该认真考虑未来了。”这句话我听了不下百遍,可问题是,未来到底是什么样子? 就像小时候玩过的拼图,别人手里好像都握着一块块清晰的拼片,读研,实习,进大厂。每个人的轨迹都顺理成章,像是早就被规划好。而我的拼图。我好似还没找到边框长什么样。 可就算如此,我也不能再原地踏步了。 哪怕不知道前方的路是不是正确的,至少,也该迈出一步。或许,这是一个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 如果我没那么封闭自己,愿意多迈一步,是不是事情会有转机?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我又独自去了图书馆。 偌大的馆藏大厅里,到处弥漫着纸张的气味,我在靠窗的位置找了一个座位,打开笔记本,试图整理这学期的计划。可手指落在键盘上,却迟迟没有输入任何内容。 周围的同学们正专注地阅读、写作,有人翻阅着厚厚的专业书籍,有人查阅论文、做笔记,书页翻动的声音与键盘敲击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静而专注的氛围。但我却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我低头看着笔记本屏幕,光标闪烁着,文件标题赫然写着:毕业出路计划。 空白的文档让我莫名地感到焦虑。 我望向窗外,秋日的光线洒落在树林中,绿叶微微晃动,像是被时间轻轻抚过。我忽然想到,如果能一直待在这里,该多好?如果可以不用做决定,不用参与残酷的社会竞争,不用去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那是不是就不会有迷茫了? 可人生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世界上也没有真正的乌托邦,时间终究会把我们推向前方。 我曾以为,长大后就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会对未来有清晰的方向。但如今,站在学业的尾声,我才发现,很多事情并没有变得更清楚。 我仍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仍然不知道,未来的路要怎走。 那些曾经憧憬的独立、自主和成长,在真正要去面对的时候,比我想象中的要沉重得多。 第11章 九月11 莉娅 晚上,我照例在学生中心的赛百味简单吃了一餐,心里却始终惦记着一件事——给莉娅回信。 回到宿舍后,拿出信纸和笔,我坐在书桌前,踌躇了很久。想说的话有千百句,可落到笔尖,却不知该从何写起。 有太多事情想问她——关于未来的迷茫,关于求职的不顺,或许……也想找个人确认一下,我身上发生的怪事,真的只是我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吗? 可无论怎么组织语言,落笔时,还是觉得不对劲。写了一半的字句,又被划掉。 想了半天,我突然觉得,我果然还是很想见她。 于是我拿起手机,难得地主动发了条信息: “我收到你的信了,突然很想你。如果你这周有时间,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喝杯咖啡吧?” 消息发出去的一瞬间,我莫名有点紧张。平时的我很少主动约人,或者主动联系谁。这样直接,会不会显得太莽撞了? 但没过几秒,手机便“叮”地亮起。 “欢迎回来!两个月不见如隔数年!” 屏幕上的小气泡鼓了一会儿,又蹦出一条信息: “我也想见你!明天中午我回学校找你吃饭吧?说来有点可笑,我居然有点想念食堂的味道了。当然,刷你的学生卡!”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世界上真的会有莉娅这样的人,像只属于阳光的黄雀,总是轻巧地跳进我阴暗的角落里,让我也不自觉被她的温暖感染。 第12章 九月12 等待 那晚,我撑到了凌晨两点,终是没能战胜困意。 我不知道为什么照片昨晚会“活过来”,也不知道是什么装置促成了时间的重合,更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到他。但我还是像个白痴一样,守在照片前,在静静的深夜默默等待着奇迹发生。 万一他真的再来呢?我甚至踌躇着,如果他再出现,我要和他说些什么?他会听懂吗?他会理解我心中的种种烦闷吗? 可今晚,奇迹并没有发生。 夜色沉沉,光影静止,照片里的他,静静坐着,只是不言语。好几次,困得晃神,我甚至产生了错觉,觉得他的眼角浮现了一丝笑意,可再看去,只有他的眼睛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他没有再来了。 第13章 九月13 悲观的理想主义者 上午的时间格外漫长。 课程、研讨、教授的问答时间,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可我的思绪却飘忽得不像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注意力已经无法完全停留在笔记本上,甚至连教授提问时,也迟了一拍才反应过来。 脑海里盘旋的,是即将和莉娅见面的午餐。这种心情,有点像小时候翘首以盼放学后的约定,又或是旅途前一夜收拾行李时的那种隐隐期待。我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翻了翻课本,试图让自己回到现实,可目光落在纸页上,过了许久,依旧一个字也没读进去。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 那时的我还在读初中,暮色将校园染成温柔的金橙色。秋天的风轻轻拂过,带着微凉的空气,我们一群女孩在操场上围成一圈,兴致勃勃地上演着属于自己的宫廷大戏。那时正流行某个电视剧,每个人都抢着扮演自己喜欢的角色,手里的果冻、奶茶,甚至校门口小店买的辣条,都成了精致的点心。有人拿着课本假装是绣着金丝的宫扇,有人把校服外套披在肩上,自称是贵妃。而我,则学着剧里娘娘的样子,故作矜持地掂着手里的巧克力,语气慢悠悠地说道:“给本宫呈上来。” “喳!”几个朋友一秒入戏,笑着学着宫女的样子躬身行礼,下一秒,又全都笑作一团,抱着肚子蹲在操场上,连风里都带着我们的欢声笑语。夕阳下,我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那时的日子简单而热烈,所有的快乐都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考虑明天。 而现在,那些影子已经散落在各自的生活里,彼此的轨迹渐行渐远。我偶尔在社交软件上看到她们的近况,仿佛透过一层不属于自己的玻璃窗,看着她们的世界继续前行,而自己,已然成为故事之外的旁观者。 如果当时,我没有选择出国呢? 如果我也留在国内,或许我的生活会截然不同。运气好的话,我会和她们一起上大学,假期约着旅行,毕业后考公或者找工作,就这样在熟悉的城市,熟悉的人身边。我的家人也会在我身边,我们可以在周末一起吃饭,可以在年节团聚,不需要每次隔着屏幕、计算着时差、匆匆忙忙地拨一通电话。 当然,我知道生活并不会因此就变得轻松。留在熟悉的城市,并不意味着就能一帆风顺。我也曾在国内的课堂里熬夜刷题,也曾在集体生活里感受到压抑,也经历过误解、妒忌和人际关系的纠葛。现实永远不会只有温情的一面,它也会有它的苦涩和无奈。 可即便如此,每当看到她们分享的日常,看到她们和过去的朋友们还依旧亲密,我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当时我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会不会我的人生就此分岔?会不会我也能融入那样的生活,像她们一样,在自己熟悉的城市里,稳稳地走下去? 但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我又会不会开始幻想另一个可能性?会不会在某个失眠的夜晚,翻来覆去地问自己,如果当初做了不同的选择,我会不会更开心? 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个漂浮在时间夹缝里的人。小时候搬家的记忆让我习惯了别离,习惯了环境变化的速度超过我适应的速度。我曾经住过的那条街区,已经和十年前截然不同。街角的小笼包店变成了饺子馆,又换成了咖啡店;巷子里的文具店早就不见踪影,熟悉的街道一次次改造,路灯换了,铺装更新了,连街树也被重新种植了一遍。小学更是在城市更新的进程里被彻底拆除,连旧址都找不到了。唯一不变的,似乎是南京东路,我闭着眼都能走完的那条步行街,可哪怕是它,也在一次次的改造中变得陌生。那些噪音,那些年年不断的施工声,成了我成长背景里一成不变的底噪。痛苦,却也像是某种不曾察觉的存在,见证了我每一次告别与改变。 在这些地方停留的时间太短,就好像所有的记忆都没能扎下根。长大后,身边的人也是。以前总觉得朋友是不会走散的,可渐渐地,生活像是一条不断分岔的路,有的人往这边去,有的人往那边去,再回头时,彼此已经站在完全不同的时间轴上了。 有时,我会有些羡慕我的表弟。他在国内的小城长大,身边的人始终是从小一起玩闹的朋友,街角的面馆还是那家,市民公园里的四人座脚踏车骑得还是那一辆,路边的柳树和他一起,从纤细的树苗长成可以乘凉的大树。他走的每一条路,都镌刻着熟悉的痕迹,连出门散步都能路过自己的幼儿园,孩子们地欢声笑语也还是那么纯真。而我,却站在自己曾经熟悉的地方,竟然生出一种近乎陌生的感觉。 在这里呢?大家都很友善,我努力去适应,也遇见了像莉娅、苏珊一般善良可爱的朋友。可有些时候,还是觉得自己和这个地方的关系,像是海面上的一个空气泡泡,偶尔被水流推着往前走,却始终无法真正沉入水中。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似乎止步于某个浅显的层面,无法深入到那些需要共同记忆才能填补的空隙里。 也许,是我自己的问题吧。我知道自己已经很幸运了,能够出国读书,家里也为此承担了经济上的负担。我知道自己必须足够努力,才能不辜负这些托举。但这种被赋予的使命感,让我时常感觉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是孤独的。我必须不断向前,不能回头,不能停下,而这一切……真的就是我想要的吗? 我轻轻闭上眼睛。对于一个生活在现代的悲观主义者而言,或许世间所有的远方,都可以达到,但是终究都是留不下的。而所谓的故乡,无论如何思念,待到归去时,也已经成为了另一个远方。 第14章 九月14 食堂 即便如此,我还是会珍惜我现在所拥有的。 十二点的钟声刚响,我便收拾好东西,径直走向北校区的学生食堂。这是学校几间食堂里,我们最常去的那间。高高的穹顶,暖黄色的吊灯,长长的木桌,空气里飘着各式食物的香气,喧闹而温暖。学校的学生戏称这里为“魔法学院”。 远远的,我一眼就看到莉娅。她东张西望,一副正找我的样子。 “莉娅!” 我笑着喊了她一声。 她闻声回头,眼睛一亮,接着像只小鸟一样蹦蹦跳跳地飞奔过来,拉着我的手几乎是转了一圈后,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安安!多日不见!” 她自然地挽起我的手臂,“快进去吧,我快饿死了!” 我们拿了托盘,我要了一些通心粉,沙拉和烤鸡片和水果切片,回过头,莉娅的盘子已经堆成一座小山,我记得她最喜欢食堂的“中餐”区,对菠萝炒肉和左宗棠鸡情有独钟。 我们在窗边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桌面上,食堂里人声嘈杂,却透着某种令人心安的背景噪音。 还没等坐稳,莉娅就迫不及待地开口:“开学,感觉怎么样?” 我笑着点头,莉娅却一脸夸张地叹气:“我为了转学,上了一整个夏天的暑校!” 她皱了皱鼻子,脸上的红晕也皱了皱,可下一秒,眼神又忽然亮了起来,带着一丝故弄玄虚的神色,朝我眨了眨眼。“不过嘛……也还是有好事发生。” “是安德烈吗……” 我也对她回馈同样的眨眼,有点明知故问的打趣。 “你果然懂我!”她带着甜蜜的笑说到,“虽然我们还没有正式交往,但是我们最近还走得挺近的。“ 我侧了侧头,作出一副洗耳恭听地样子。 她像是憋了太久,一连跟我讲了十分钟关于安德烈的点点滴滴。恋爱中的人果然是不讲逻辑的,连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她都能记得滚瓜烂熟,能像背书一样逐字逐句复述出来。 “对了,”她终于喘了口气,“十月中有一场橄榄球赛,和西海岸的另一所大学,你感兴趣吗?” 她顿了顿,嘴角微微翘起:“我和安德烈,还有他的朋友……你记得吗?戴米恩,物理系的?他也要去。” 然后,她带着一点促狭的笑意,低声补充:“其实吧,这次球赛,还是戴米恩拜托我问你要不要来的……不过不用他说,我本来也会叫上你。” 戴米恩。 我依稀记得他,上次志愿者活动时,我们被分在同一组,他友好又认真地和我一起打扫了狗舍,还给我看了他领养的狗狗的照片——一只耳朵蓬蓬的金毛,看起来很活泼。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有点眼熟。甚至连他的金毛犬,纯净的眼神里也透着一种让我说不出的熟悉感。 “嗯,我们一起去吧。”我答应下来,语气平静,心里却微微一动。 莉娅总是这样,总是带着一点不容拒绝的热情,把我从安静的角落拉到更热闹的地方。 虽然我习惯一个人待在自己的舒适区,但我还是很感激她释放的善意。 第15章 九月15 有你在真好 突然,有人朝这边走来,是莉娅认识的朋友。 两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莉娅笑着点头回应,等对方走远后,她才收回目光,语气里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感慨:“你知道吗?刚才那个女生,好像拿到了纽约某家咨询公司的录取。” 她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饭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叹了口气:“前途一片光明啊。” 我看着她,没有第一时间接话。 莉娅在我眼里,从来都是坚定的,至少比我更坚定。她很早就确定了自己攻读的方向,知道自己要考法学院,并且愿意为之拼尽全力。可此刻,她的声音里却带着一点微妙的不确定,像是一个短暂的、不动声色的裂隙。 “你也很厉害啊。”我轻声道,“你要去读法学院博士。” 莉娅咬了一口炒饭,含糊不清地纠正:“要是考得上啦。”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有点可爱,又有点同命相怜。 “但至少,你有目标。”我顿了顿,目光落在桌上的餐盘,像是对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并且在为之努力。一直以来,我都很佩服你……” 莉娅安静地看着我,没有打断。 我垂下视线,低声道:“不像我,总是犹犹豫豫的,找工作也磕磕绊绊……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 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可能有些过于阴沉了。 “我好像一直也在努力,可是我不知道对不对……”我低头轻轻搅动着盘子里的沙拉,“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应该留下,还是回到家乡。” 留下,还是离开? 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盘旋已久,却从未真正说出口。 下一秒,莉娅突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你当然要留下,”她一拍桌子,笑得一脸理所当然,“就算是为了陪我也要留下呀!” 她语气轻快,是在开玩笑,可我知道,她的认真藏在这句话里。 莉娅看着我,收起了刚刚的玩笑语气,声音放缓了些:“当然,这一切,还是要看你自己怎么想。” 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该怎么表达,随后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很认真地说道:“客观上,你有现实的困境,主观上,你的性格又总是习惯自己扛着……我能理解你的犹豫。” 她的声音轻柔了下来,像是在安慰一个走丢了的孩子:“但我也知道,不管你选哪条路,你都会走出自己的方向。” 她正了一正脸色:“你是一个有韧性的人,安安。”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心里有些触动,就像不被关注的小孩被人关心,反而容易哭出声来。 “对了,你还和乐希有联系吗?” 我微微一愣,记忆却已经涌出,乐希……当然记得她。 大学刚开学时,是莉娅拉着我一起加入了电影社团,是我们学校和邻校联合举办的一个兴趣社。 那时,乐希是社团部长,作为学校历史上第一个国际生社团主席,她在学生群体里格外耀眼。她组织的活动总是井井有条,演讲时总是充满自信,电影放映结束后的讨论环节,她的发言总能一针见血,言辞犀利却不失风趣。 她像是一束光。无论走到哪里,人群都会被她吸引。 和我完全不同。 后来我才知道,她并不是我起初以为的二代华裔,而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高中时独自来这里读书。毕业后,她去了大城市工作,我们渐行渐远,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在一步步稳扎稳打地走向她想去的地方。 而我——我至今还站在原地。 虽然这些年,我们的联系只剩下新年问候,我甚至从未主动找她说过话,可每次听到她的消息,心里都会有一点羡慕和一丝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我记得乐希好像也是和你一个专业的?”莉娅继续说道,“我最近看到她社交平台上的帖子,她刚换工作去了芝加哥,离我们很近。要不你试着和她联系联系?” “联系她?”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重复。 “对啊。”莉娅理所当然地说道,“说实话,虽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有时候,我觉得你总是喜欢一个人解决问题。很多事情,你甚至连我都不说。” 她半是嗔怪,半是嘱咐地看着我:“如果你心里有许多犹豫的话,不如先听听有着相似经历的人怎么说?” 莉娅说得很对。 很多时候,遇到困难,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向人求助,而是自己默默地忍耐着,或者勉强自己独自解决。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有点逞强。 我害怕开口,害怕被拒绝,也本能地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如果换成别人来找我帮忙,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但轮到我自己,我却总是迟疑。 我知道,这也是我在求职路上磕磕绊绊的原因之一。 这个世界属于那些懂得争取机会的人,而我,好像从来都不擅长举手。 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在现代社会生存。 我是不是更适合一个人隐居在世界的角落里? 可我,又真的能承受那样的孤独吗? 我垂下眼,轻声道:“……嗯,你说的对,我会试着和乐希联系。” “是真的联系啊,别想敷衍我。”莉娅鼓着嘴,语气里带着一点撒娇的威胁。 我忍不住笑了笑。 “哎,可惜我自己也还深陷职业发展的泥潭。”她叹了口气,随即又挑眉笑了笑,“不过,如果你需要人帮忙看简历、准备面试,我肯定全力以赴!” 她顿了顿,叉起一块菠萝咕噜肉,眨了眨眼:“而且,你那么聪明,做事也总是那么认真,我觉得哪个公司要了你,简直是捡到宝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点打趣,但又不像是单纯的玩笑。 我低头轻轻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唇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 “……有你在真好。” 第16章 九月16 他会再出现吗? 和莉娅的这次见面,比想象中更加轻松愉快。 我本以为,最近心里堆积的烦闷和压力,会让我变得迟钝、消极,甚至难以真正享受这顿久违的午餐。可当我们聊起那些琐碎的日常,听她一边抱怨繁重的课程、一边讲她甜蜜的“单相思”,我竟然忍不住也被她的语气感染,笑了出来。 原来,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比如莉娅身上那股永远不会被现实磨灭的生命力。 心里那股沉闷的气息,似乎终于找到了一处出口。 只是……我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她,那天夜里发生的事。 我犹豫了很久,照片一直夹在书里,好几次我差点脱口而出,甚至有冲动直接拿给莉娅看。但每次到嘴边,我又不自觉地收回了声音。 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迟迟不开口。 是因为害怕吗?害怕一旦说出来,这个隐秘的奇迹就会破碎?还是害怕莉娅会用那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安安,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开始产生幻觉了?” 我的手指轻轻划过书页,触碰到那张黑白照片的一角。 他会再出现吗? 这个念头反复在脑海中盘旋不去,缠绕在每个夜晚。 第17章 九月17 乐希 日子依旧一如既往地流逝着。 课程、随堂测验、复习、投简历、面试准备、做助教。日复一日的生活,并没有因为那个夜晚的异常而变得不同,只是空气里多了些不甚明显的寒意,树梢上的红色晕越染越开,把整个校园染成秋天的暖色调。 只是,熬夜成了习惯。某种程度上,我像是在等待。等着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次出现的他,等着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可以被证明,他真的来过。 但时间不会停下来等我,现实也不会因此变得温柔。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终于鼓起勇气,给乐希发了消息。她的消息依旧亲切,仿佛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远。我们交换了彼此的近况,我问了她一些关于求职的事情,她耐心地给我解答了很多。 最后她说,十月份她会回学校参加校友会活动,到时候我们可以见一面,好好叙叙旧。 我盯着屏幕上的消息,指尖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敲下回复。 她依旧是那么耀眼、努力,始终走在清晰的道路上,而我……依旧在迷茫。 但至少这条路上,还有人在披荆斩棘地开路。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回了她一句“谢谢学姐,那我们到时候见。” 第18章 十月01 醒醒,安安 十月的第一个周日,落叶已经开始飘零。 我坐在宿舍的书桌前,盯着面前的笔记本屏幕,心里不断盘算着下周的面试。 这段时间,我努力调整了心态,不再好高骛远,先尝试寻找更基础的实习岗位。哪怕是小公司,哪怕是不对口的行业,我都告诉自己,不管怎样,至少是一个开始。 可现实依旧不那么温柔。简历发出去的回音寥寥无几,偶尔有一两个电话打来,问我一些基本信息,我几乎已经习惯了后续没有下文。可就在我几乎快要彻底对求职这件事麻木时,一封面试邀请的邮件出现在了收件箱里。 我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甚至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敢相信自己真的收到了一次面试机会。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焦虑。我花了一整周的时间专门准备,翻阅公司的背景资料,模拟可能的问题,强迫自己去调整状态。可不管做多少准备,我还是觉得不够、永远不够。 从小到大,我是这样的人。考试前,总觉得知识永远复习不完。就算已经投入了足够多的时间,仍然不敢说“准备好了”。如果给我无限时间,我或许会无限地准备下去,可现实从不会给人无限的缓冲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月亮升起在云层后,天边只剩下一抹淡淡的冷光。我盯着写了满满当当笔记的文档,心里仍旧忐忑不安。 最终,我叹了口气,起身去泡了一杯安神的果茶,忽然想着听点音乐。我随手点开歌单,随机播放键轻轻一响,耳机里,传来一声清幽的古琴,像是从遥远山林间飘来,接着,是竹笛温软的应和,时轻、时颤,如风穿过旧梦。 这首曲子……好久没听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它是我每日睡前的安眠曲,琴声一响,心便安宁。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悄悄沉到了歌单最深处,被记忆温柔地埋起。旋律缓缓渗透进夜色里,空灵得近乎透明,可就在那一刻,一股莫名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像被什么不舍地拽住,眼眶竟然有些发热。 是因为压力吗?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思绪慢慢变得模糊,我的意识被曲声轻轻环抱,沉入一片宁静的水体。好像有风吹过树梢,带着潮湿的夜雾,一点点侵蚀着我的感官。我趴在书桌上,微微阖眼,温热的液体沿着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袖口里。 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突然,那道熟悉的女声又一次穿透意识的雾气。 “安安,你睡着了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某种温柔的召唤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藏在心底的回音,轻轻地,在耳边萦绕不散。 “醒醒,安安。” 眼前的黑暗仿佛被一道光撕裂开。我猛地睁开眼,怔怔地望向前方,才发现自己仍趴在书桌上,耳机里的旋律已经变得遥远,像是一种被时间掩埋的悲伤,在梦的缝隙间悄然渗透,微凉地洇进现实。 我眨了眨眼,抹了抹有些湿润的眼角,不由得纳罕起来。是梦吗?还是…… 不知为何,心跳有些凌乱。 下意识地,我抬头看了一眼时间—— 12:59。 我深呼一口气。 我记得很清楚,上一次见到他,是凌晨一点。 第19章 十月02 林家森 夜色微凉,我再次听到屋内那不属于我的呼吸声。 是他。 身体无法自控地颤抖着,我缓缓翻开那本《瓦尔登湖》,书页在月光中微微颤动。照片静静地躺在书里,像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而他——平静的眼神不知何时变得炽热,仿佛过去的一个月,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我愣愣地看着他,喉咙发紧,怎么也说不出话。 他也看向我的方位,眉宇间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请问……你还在吗?” 他的声音轻缓,带着些许不确定,又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几乎不像是自己发出的:“我……在。” 房间又安静了,仿佛我们的对话本就不该发生,不该在此时此刻跨越时间的界限。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才低声开口道:“刚刚......我终于记起来一些事。” “方才没有正式介绍,实在失礼。”他欠了欠身子说着,像是思索着措辞,最后才缓缓说道,“在下林家森,双木林、家庭的家、森林的森。前不久在这里开了一家影楼。”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温和的客气,像是旧时光里那些讲究礼节的人,话语间总藏着一种沉静的分寸感。 林家森。 名字里有那么多木头,带着自然气息的音节。我几乎想问他的父母是不是喜欢森林和大树。 “我……我叫安安。”我顿了一下,像是有些迟疑地补充:“姓安,名安。” 他的唇角轻轻弯了弯,嗓音温润如玉,轻缓又低沉:“很好听。你的父母一定希望你一生平安安乐。” 那一瞬间,心跳忍不住乱了节奏。 他没有丝毫客套,像是在述说一个无比自然的事实。我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竟有些不知如何接话。我想问他的故事,想知道他为何会停留在这张照片里,想知道他是否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乎一个世纪。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冲动地问出了那个我不愿、又实在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说的……那个要去见的人,是……?” 他看上去有点出神,似乎没想到我会问得这么直接。沉默着抬起头,他望向窗外,或者更远的地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手,将那张船票举到光下,像是在确认它的存在。 “这是今天的船票,”他说,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极为郑重的事,“傍晚七点三刻,十六铺码头出发,到旧金山。”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可是眉头却更加紧蹙了一些,像是这张薄薄的船票承载了太多情绪。 我的心忽然揪紧了一瞬,隐隐约约有了一些预感。 “旧金山......这么远的地方。你是要去,”我顿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去见你的,恋人?” 我仿佛看见,他的脸颊浮现了一抹极淡的红晕,黑白的光影在他的轮廓上微微摇曳,让那份隐忍显得格外分明:“……还……现在还不是。”说罢,他垂下眼,像是不愿让人看见眼底那抹情绪,缓缓才补了一句:“但是……我这次去找她,就是想让她知道我的心意。” 那一刻,我的心里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悸动。直觉告诉我,他很喜欢她。克制、深沉、毫无保留的喜欢。不是现代社会里轻易就能说出口的暧昧,而是更古老、更笃定的情感,是我曾以为只有小说和诗歌里才存在的东西。 我几乎可以想象,他一个人站在暗房里冲洗照片,注视着相片上的人影,在夜晚独自一遍遍地练习如何开口,在纸上写下未曾寄出的信,在人潮汹涌的码头等待着船票上印着的那个时辰。 这样的喜欢,让人忍不住嫉妒。大概不是嫉妒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嫉妒这种喜欢本身。 我轻轻垂下眼,看到尘埃里去:“她,现在在旧金山?” “到了旧金山,我还要坐火车。”他沉吟了一瞬,像是在计算千山万水的里程,“她现在在印第安纳州。” 印第安纳州—— 我猛地抬头,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一瞬间串联了起来,变成了一根打结了的线。 “你说的,在印第安纳州......或许......是在圣玛丽大学?”不知道为何,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话语就从口中说出。 他眼底闪过明显的惊诧:“你是如何而知?”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 只是这一刹那,我隐约开始明白,为什么当初站在这座校园的土地上时,会有那种说不清的命运召唤感。 我所在的这间宿舍,她或许也曾住过。我走过的石板路,她或许也曾走过。我推开的木门,她或许也曾推开过。我看过的湖面,她应该也曾无数次凝视,迎着同样从远古吹来的风。 在这个秋天,我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她的人生,竟然缠绕在了一起。 我本能地想要回避他的问题,但又觉得此刻的沉默太过明显,仿佛一场不经意间被拆穿的梦境。我低低地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描淡写:“其实……我现在也在这间学校读书。” 林家森怔了一下,眼神微微晃动,他应该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他静静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开口:“你是说……你在未来的这所学校?” “……嗯。”我点了点头,抿了抿唇。 他沉默了一瞬,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极轻,几乎是带着一点怀念:“那边……冬天还是会下很大的雪吗?” 语气太过自然,仿佛不是在向我确认,而是在向过去的记忆确认。 我一怔,呼吸快要滞住。 “她在信里常常提到那里的雪。”林家森缓缓说道,目光望向窗外,仿佛能透过这片时空,看见遥远的某个冬日,“她说,雪落在睫毛上,轻轻一眨眼,仿佛那雪就是从自己身上飘下来的。” 房间里忽然静了下来,唯有风轻轻掠过窗棂的声音。他的语气是那么温和,却让我莫名有些心慌。他们在不同的时空里写下的那些信笺,化作雪,落在了同一个冬天。 终于,我还是鼓起勇气,强装镇定地问道: “请问……你可以告诉我,更多关于她的事情吗?” 第20章 十月03 简玉枝 “……她叫简玉枝。” 他抿了抿唇,目光沉到深处去,“我们认识,有三年了。” 话到这里,突然中断,他像是在回忆里整理措辞,许久后才重新开口。 “她很聪明,也很善良……和她在一起,总是让人觉得……安心。” “她好像……什么都不怕。” “什么都不怕?” 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心里微微一动。 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丝让我倍感熟悉的弧度:“嗯。” “你和她......是如何认识的?”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仁济育婴堂。”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给育婴堂的孩子们拍照。很巧,那天她的学校也组织她们去做志愿者,给孩子们上些英文课。” 他的语气渐渐放缓,像是在黑白电影的光影间,轻轻翻找着独属于她的片段。 “我的世界最初就是从那个院子开始的。” “我从小在育婴堂长大......我在的这个时代,很多事情都不由己。”他的声音低了些,“我不怨任何人,但......其实我想成为摄影师的一个原因,也是想要给这里的孩子留下一点成长的印记。” 他的眼神更为柔和了一些。 “这里的孩子很多,来来去去的也很多。我懂他们被忽视的感觉。”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嗓音极轻,却带着笃定的温度,“我想告诉他们,有人惦记着他们。” “从我刚学摄影开始,我就定期去给孩子们拍照。每个孩子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一张照片。我一来,他们就会兴奋地围着我。” 他浅笑了一下,嘴角浮现出一丝怀念,仿佛时间倒退,他又回到了那个院子,孩子们嬉闹着围在他身边,笑着对着镜头比划各种表情。 “那她呢?”我轻声问道。 刘海似乎遮住了他的眼,林家森的表情,我怎么都看不透。 “她……她是例外。” “例外?” “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好奇我的相机。”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无奈的笑意,“她总是忙着教孩子,跟他们说话,蹲下来耐心地给他们读绘本。” “每次看到我,她只是朝我点头问好……但即使是这样,我也觉得很开心。” “你知道......她是大学生。”带着些不起眼的感慨,他像是真的又看到了当时那个站在远处,带着书卷气息的少女。 “那时候的我刚当上摄影学徒,她的世界对我来说陌生又遥远……我想她一定读过许多书,看过我没看过的东西。所以,那时我只敢远远地看着。” “有一天,我给他们拍了一张师生纪念照。” 林家森的声音穿过岁月的薄雾,回到那个阳光洒落在仁济育婴堂院子里的午后。“躲在相机后面,我才第一次敢直视她。” 正说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座位上站起,目光落在墙上那些零散的老照片上。他的眼光从相框的边缘轻轻拂过,最终停在一张略显陈旧的合影上。他将它动作轻柔地取了下来。 “这个,你能看得见吗?”他低声问道,带着一点迟疑,又带着某种期待。 照片的色调已经泛黄,边缘的纸张有些微微卷起,但影像依然清晰。我眯着眼凝神望去—— 照片里是一群站得笔直的孩子和几位学生。他们脸上都带着不同的神情,而在照片最左侧,一个身影吸引住了我的目光。 他轻轻地指着那一角:“她在第一排最左边。” 我的视线跟着他的指尖重新落回那个身影上——素净的曳地旗袍,长发盘起,眉眼清冷却透着一股英气。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端正地直视镜头,而是不经意地露出一隅侧影,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仿佛摄影机之外还有什么更值得留意的风景。 “她……很漂亮。”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显得有些客套。 林家森低头看着照片,好像在自言自语:“特别是她笑起来的时候。但最让我记住的,从来不是这个。” 他抬起头,像是要找寻一个更为恰当的描述,最后终于缓缓说道:“她身上有种……很纯粹的东西。” “纯粹?” “嗯。”他点点头,“在她心里,好像有一颗北极星告诉她要去的方向,她总是那么坚定。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世界好像都比原本亮了一些。” 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经意的深情,让我突然有些恍惚。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唇角微微弯起,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我从没想过,我们会成为朋友。” 我迫不及待地问:“你们后来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他偏过头,像是在斟酌该如何讲述这个故事。 “后来,我还是每个月都会回去。有时是给孩子们拍照,有时是教孩子画画,有时候只是坐一会儿。每次我都会留意,来教书的学生里,有没有她的身影。” 他说到这里,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低低道:“为此……我可能回去的次数变得多了点。”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呢?” “她后来也常常来,我几乎每个月都能见到她。但我们依然没有真正说过话,只是每次见面,点头问好而已。可就算只是这样,我也很满足了。” 家森的声音在时间的缝隙里缓缓落下,像是将一卷旧胶片慢慢展开。 “这样过了一年多……那时候,私人摄影刚刚兴起,我和报社的一个朋友一起贷了款,打算合伙开一家专门给普通人拍照的影楼。” 他笑了笑,目光落在手心上,像是在回忆那段忙碌而又充满希望的日子:“我们花了很多时间筹备器材和道具,每天不是去市场,就是在黑房里研究冲洗技术。那时的我……以为未来的路会好起来的。”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仿佛被记忆牵引着,目光稍稍放空了一瞬。 接着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轻轻侧过头,看向我的方向,声音里带着一点停顿后的歉意:“……抱歉,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我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他似乎有点不安地补充了一句:“我一直在说我的事,如果你觉得无聊……” “不会。”我打断了他,摇摇头,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一些,“我想听下去。” 家森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仿佛在确认我的真心。然后,他轻轻颔首,继续说道:“那天,我去吴爷叔的店采购底片。” 说到这里,他眼里开始浮现出一点温暖的光影,“其实,我学摄影,还是吴爷叔领的路。最开始,他来育婴堂教画画,偶然发现我喜欢素描,便带着我学了几年。后来,他觉得我的构图感不错,就开始教我摄影。我还记得第一次摸到相机的感觉……有点神圣。” 他边说着边摊开手心,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台老旧相机沉甸甸的重量。 我静静地听着,忽然有什么预感:“那……那天,你去买底片,遇见了她?” “嗯。”他笑着说道,“那天她也在。她过生日时,她父亲送了一台徕卡相机。那时候,这种相机才刚刚问世……对我来说,也是只在杂志上见过的玩意儿。她那天去,是想找吴爷叔问如何使用。” 他停下来深呼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她见到我,也愣了一下,但还是像往常一样朝我点了点头。” “爷叔叫我和他一起看——那台相机真的很精妙。我还记得,当时的我站在柜台前,看着那台机器,连碰都不敢随便碰。” “但那天,她白跑了一趟。因为连爷叔也没弄明白。” 家森有些不好意思地侧头,像是还能听见吴爷叔当时抱歉的语气:“他说,这台相机太时髦了,回头研究清楚了再教她。” 我闭上眼,想象着那个画面。 “然后呢?” “然后我采购完底片后就出了店门。”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好像回忆里有什么珍贵的画面,只有他自己能看到。“她就立在店门口,背半倚在玻璃窗上......看到我,忽然迎了上来。” “她问我——能不能教她拍照。” 我微微睁大眼睛:“她主动问你?” 家森点了点头,低低笑了一下:“她问得很认真。我没法说不。” “那天下午,我带她回到了工作室……就是现在这个地方。”他说着,环顾四周。旧时光仍投映在这间屋子里。 “我教她如何调试传统相机,她认真地听着,偶尔点头。” 他眼底的笑意悄悄柔了几分。 “为了示范,我给她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我说,不如你也试试。”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落在他身边那把椅子上,仿佛那一刻又重生了——那一刻,他坐在那里,看着镜头背后的她。 “照片洗出来后,她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她说我怎么拍得那么规矩,好像下一秒就要起立敬礼。” 他带着一丝无奈的轻笑,眼神却极为温柔。 “她还说,她的那张照片……送给我好了。算是纪念。而我要起立敬礼的那张——就当是我送她的回礼。” “我记得,我当时很紧张。” 我抿了抿唇,心里微微一动。要起立敬礼的那张......初见林家森,他身上确实有种矜持的紧张感。简玉枝拍的第一张照片,难道就是眼前的黑白光影? “交换了照片之后呢?” 他沉默了一下,娓娓道来:“后来,不知不觉中我们变得熟稔起来。她会来找我,问我摄影的事情。她会从图书馆借来摄影相关的书籍带给我看,那些书很多都是英文的,我一个字一个字查字典,而她已经能流利阅读。” 他轻轻笑了一下,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怀念:“她给我讲雨果的故事,讲《简·爱》,讲《飘》,讲安徒生的童话……她还会给我读惠特曼的诗。” “和她在一起,我有种莫名的安心。但……我一直刻意保持距离。” 他低下头,声音变得更不确定、更慎重:“我知道,她身份不同。能和她做如此朋友……不在奢求别的。” “是真的吗?” 我脱口而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怔了一下,微微一笑,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继续说道:“她愿意和我单独去喝咖啡,甚至邀请我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在别人看来,已经是出格的举动了。但她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神是那样的清澈。那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真的……喜欢上她了。” 喜欢她。 我抬头看着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而他,只是轻轻垂眸,看着手中的船票,像是看着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舟。 第21章 十月04 离开的她 家森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在昏暗的光影中微微颤动,像是在梳理那些久远的记忆。 “其实……我以前从没想过要告诉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某段时光里未曾诉诸言语的心事。 我没有打断他,静静地等待着。 他顿了顿,继续道:“某天我们去电影院,偶然遇见了她的哥哥。”他说到这里,轻轻皱了一下眉,仿佛那天的场景仍旧清晰可见。“她哥哥发现我们后,态度很礼貌,还询问了几句。可我没想到,玉枝突然开口,说我是她的男友。” 他说得极缓,可我还是能听出他声音里那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我当时愣住了......她哥哥倒是没当场发作,只是沉默地看了我一眼。” 家森低下头,轻轻抿着唇,像是还记得那一刻心底泛起的紧张与不安。 “之后的大概半年里,我都没再见到玉枝。她哥哥把她带回了家。” 他的嗓音很轻,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我去找过她,可她被家里看得很紧,甚至连学校也没再去。那段时间,我才真正意识到,她的身份与我的差距。”他低下了头—— “我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的声音忽然止住了。 沉默在他唇边停了一会儿,像什么话被轻轻压了下去,直到最后,他才低声补了一句:“我当时以为,连朋友我们都不会再是了。” 这句话落下后,空气沉了一会儿。然后,他轻轻吐出下一句,像回忆也慢慢松了手:“后来过了很久,她突然来找了我。” 说到这里,他唇角浮起一丝带着自嘲的笑意:“她说……她是来向我道歉的。” 我屏住呼吸,看着他垂下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 “那天在电影院,说我是她的……只是想故意气她哥哥。”他的嗓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某种刻意压下的情绪。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需要安慰。 “我当时只是笑着说,没关系。可心里……是有一点苦涩的。”他轻轻吸了口气,接着说道。 “她告诉我,家里已经在为她安排婚事,催促她一毕业就结婚……” 林家森的声音微微低了下来,像是回忆起那时的心情。可片刻后,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像是看见了她站在自己面前的模样。 “但她是玉枝。” 他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强调着什么,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她说,自己费了那么大劲,学了那么多东西,不是为了成为谁空口炫耀的谈资,也不是为了成为某个客厅里供人欣赏的易碎摆设。” 他的声音很轻,但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她说,她想做自己的事业,不单纯是为了拥有一份糊口的工作,而是想找到一个自己所学所知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 家森停顿了一下,声音无比坚定:“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在发光。”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我告诉她我的过去,在育婴堂长大的经历,我为什么会选择摄影。她告诉我,她的父亲有多**,她有多想逃离这个地方。” 原来,像她这么坚定的人,也会有迷茫吗?我心里想。 “然后,她问我——如果有一条更艰难、更荆棘的路,但可能通往更广阔的世界,这条路,我该不该走?” 家森的眼神落在脚尖,像是还能看见当时她对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轻轻吸了口气,像是在翻出当时的心跳,“我只是告诉她——如果是自己想走的路,那就没有理由不去试。人只活一次。” 说完这句话,他停了一下,声音重新落回低处。 “再见她,是在她要离开的前一晚。” 他没有看我,只是慢慢地说下去,像是在把那天重新走了一遍: “她说,她的姑妈在印第安纳的圣玛丽学院教书,家里安排她去那边继续学业。” “她觉得……那或许是她唯一能挣脱的机会。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想知道除了家族、联姻、被安排好的人生,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家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克制什么情绪:“那晚,我们在码头附近的茶馆坐了很久。她没有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舍的情绪。她只是问我——‘如果我走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听到这里,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家森垂下眼,轻轻地笑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自嘲:“我当时甚至没有勇气去挽留她。”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望着桌面,像是在回忆,或者在整理某种未曾说出口的情绪。 我没有出声,只是等着。 “……可她走后,我才知道,‘希望她走得更远’和‘希望她不要离开’是两回事。” 玉枝走后,他们保持着书信往来。 “她会写信给我。” “她告诉我,印第安纳的冬天很冷,她第一次看到那么厚的雪。她告诉我,她的姑妈对她很好,可她还是不喜欢这里的学院派环境。她告诉我,她在学新的课程,尝试接一些翻译工作,尝试在经济上变得更独立。” “她还说,她在学院的图书馆,找到了一本关于摄影的书,她读到一些观点,和我以前说过的话很像。” “她说,她会想到我。” 家森的声音越来越低。 “她信里的话,总是简短。可每一封,我都会读很多遍。”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像是沉浸在回忆里,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一直以为,时间会让一切变淡。可我发现,时间只是在一遍遍提醒我—— 她不在这里了。” 第22章 十月05 船票 我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他:“所以,你决定去找她?” 家森垂眸,几次微微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 “她的上一封信……她告诉我,她或许会留在美国,尝试在那边工作。她说,她终于找到了可以为之努力的梦想。” “她还说——” 家森的声音忽然轻了下去。 “她说,她不知道,我们以后还会不会再见。” 房间里一片寂静。 我看着他攥紧的拳头,忽然明白了。 他不能等了。他已经等了太久。他一直以为,时间能让他习惯没有她的日子,可她的每一封信,每一个字,都在提醒他—— 她离他越来越远了。 “所以,我买了船票。” 家森轻轻地抬起头,望向他的窗外。 “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愿意见我。 可如果我不去——” 他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极轻,却无比坚定—— “那大概……我会后悔一辈子。” 第23章 家森独白 可我们,我想,不止是一起看书、一起聊天说地而已。她从不是那种喜欢对别人讲大道理的人,而我也不是单纯被她的博学吸引。我最珍视的,也许是那些微不足道的无聊事。 我还记得,我们曾在弄堂口躲雨,衣服被淋湿了一角,她偏要踩进水坑里溅我一身。她笑得像个孩子,我却手足无措,怕她感冒,又怕自己反应太过慌张。 我还记得,她曾在冬夜里抱着热腾腾的烤栗子递给我,手冻得发红,却还是固执地掰开一颗塞进我手里,说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我尝了一口,说太甜了,她便睁大眼睛看着我,惊讶地说“居然有人不喜欢甜的?”然后一口气吃掉了剩下的全部。 我还记得,她会在阳光正好的午后,毫无征兆地拉着我去外滩吹风。她的披肩被风扬起,带着她身上的雪松香味。她张开双臂,对着黄浦江大声喊“我总有一天要变得更强”,然后转头看着我,笑得那么笃定,好像她生来为了如此。 我还记得,有一次,她从家里偷带了一瓶葡萄酒出来,说要庆祝我第一次给报纸拍照片成功刊登。我们都没怎么喝过酒,一口一口慢慢地抿,酒精的辛辣让我们都忍不住咳了起来。突然她问我,“你是不是......害怕会醉?” 我摇摇头,她看着我,笑着偏了偏头,“林家森,你是个很乖的人。” 我想反驳,可那一刻,我却只觉得心跳加快。 有一次,她找到一本惠特曼的诗集,很兴奋地给我读—— I celebrate myself, and sing myself, And what I assume you shall assume, For every atom belonging to me as good belongs to you. 我为自己而歌,也为你而歌, 我所触及的,也终将触及你, 因为我身上的每一粒微尘,亦属于你。 我那时还听不懂全部的意思,可是我能听懂她的语气。那是一种很安静、很坚定的力量。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不属于任何人。她从来都是属于自己的。她是自由的。她的世界比我想象的更大。 也是在那一刻,我开始明白——她的世界终究不会停留在这里。 她告诉我她要离开的那天,我们在茶馆约见。我记得那天的茶馆,灯光昏黄,窗外的北极星异乎寻常地亮,光吞噬了旁边的星星,渡船偶尔驶过,桨声在夜色里缓缓晕开。她坐在对面,手指轻轻摩挲着瓷杯,目光平静得不像即将远行的人。 那天,我真的很想让她留下。 我想告诉她,我一直都感谢她闯进我的世界,感谢她让我看到原本不敢想象的未来。我想告诉她,她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想告诉她,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和她坐在咖啡馆里看书看报,对我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我甚至想求她——求她不要离开。 可我终究什么都没说。 我有什么资格去阻止她?她一直都是那么坚定,从她第一次告诉我她想要“属于自己的人生”开始,我就知道,终有一天,她会走上这条去往远方的路。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成为她故事里的骑士,像她讲过的那些童话故事一样,为她砍掉前路的荆棘,让她走得轻松一些,让她不必独自面对所有困难......可我知道,她手里本就握着一把剑。 她不需要骑士,她从来都是自己开辟道路的勇者。 我不能自私地挽留她,也不能因为我的不舍,就让她错过那个可能属于她的世界。 第24章 十月06 喜欢的吗? 世间的爱情,大抵如此,像是当今的无数篇情感帖子,随处可见的暗恋、异国、分别、重逢。爱情似乎总是共用着同一个蓝本,只是换了一批主角,再世间每天上演千万遍。 可发生在他身上,我便觉得与那些故事都不同。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仿佛有一处悄然松动。像是一扇门被风轻轻吹开一角,让一些本不属于我的情感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是遗憾?是共鸣?还是,一种来自百年后的预感? 我轻轻抬起头,声音比想象中更轻:“……我希望你能见到她,告白成功。”话出口的瞬间,我才意识到,这句话,藏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我希望他能找到她,希望他能让那个未曾说出口的喜欢被她听见。可与此同时—— “我……我很羡慕。” 他安静地看着我,黑白色的影像里,那双眼睛映着淡淡的光。他的目光像是轻轻落在心上,却又不过分灼人。他微微一笑,像是月光下江面轻漾起的一道涟漪。 “你呢?”他问,语气温柔得让人心悸,“你有喜欢的人吗?” 喜欢的人吗? 我的脑海里掠过许多画面——书页里那些痴情的故事,少年时幻想出的理想爱人,朋友间开玩笑般说出的憧憬。我想到天空和大树,想到春日里翻飞的燕子,想到草莓奶油蛋糕。 可这算是喜欢吗? “家森……” 我终究没有回答,只是低低地唤了一声。我感觉他看着我,在他的白天里,眼底好似映着来自我的世界的夜色。 时间又追上了自己的影子,午夜的钟声悄然滑入新的一刻。 凌晨三点。距离上一次,他离开的时刻,又过了整整一个小时。我眨了一瞬的眼,那一瞬的波纹,在现实中漾开。他的身影,像被无形的潮水推送,缓缓地、悄然无息地,回到了属于他的时空。一切回到了它本应存在的地方。那张照片静静地躺在书页之间,像什么都未曾发生。 可在我胸口某个隐秘的角落,时间却不曾回溯。它在那片虚无里停驻了一瞬,留下一道看不见的裂隙,让所有未曾说出口的东西,在这道裂隙里生长、蔓延、缠绕。他又重归静态。 可我知道,时间的船不会停泊。它载着我们,争渡,争渡,直至某日,我们抵达那个的彼岸。 第25章 十月07 对手 我提前了一个小时出发前往面试的地点。 这次面试的是一家在芝加哥的老牌律所,律所的一位合伙人是莉娅现在就读的那所综合学校的校友,与米兰尼教授据说还是当年的同学。教授告诉我,他每年都会专程回母校,亲自面试新员工,有时也会从我们学校录取一些行政职位。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膀。 以往的面试机会,大多数都在电话筛选那关无声无息地结束了。他们一听到我需要工签,没有工作经验,便没了下文。偶尔能进入正式面试,也几乎都是线上,对着摄像头录制事先准备好的问题,或者与对面连摄像头都不开的面试官假装热络地交谈。这次面对面的面试,是我第一次如此直面自己的紧张和忐忑。 “没事的,我都准备了这么多了。” 走去会议室的路上,我暗暗给自己打气。 “像其他人说的那样,做自己就行。” 可我真的知道“做自己”是什么样子吗? 我注意到等候区里已经坐着一个人,低头翻阅着手中的笔记本,手指轻轻敲着封面,像是在心里默背着什么。她抬头的瞬间,我认出了她,是上学期一起上哲学思辨课的一位同级同学。 课堂上的她,总是逻辑缜密,思维锋利,辩论时从不退缩,言语犀利得像是能直接剖开问题的核心。每当和她在同一阵营里与她并肩作战时,我都会莫名安心,仿佛不需要担心自己措辞不够精准,思路不够清晰,因为她总能为团队稳稳接住每一个漏洞,并迅速补上最有力的论据。可当我们站在对立面时,我又会下意识地犹豫,甚至有些软弱,仿佛她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弱点。 那场辩论课的最后一次讨论,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讨论的是“学历的价值,能否超越经济成本”。她毫不犹豫地站在肯定一方,眼神明亮,语调沉稳,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可辩驳的事实。 “如果有人问我,学历值得吗?”她在课堂上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我们,“我会说,不只是值得,而是必要。” 她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她是家族里第一代大学生,从小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长大。为了来到这所学校,她和家人背上了沉重的助学贷款。她清楚地知道,这笔债务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收入都将被固定地划拨出去,意味着她需要比别人更早、更快地找到一份高薪工作,意味着她的每一步选择,似乎都已经被“回本”二字牢牢框住。 可她依然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的语气很坚定,没有丝毫迟疑。 我还记得,那时的课堂上,有人皱了皱眉,提出反驳:“但如果毕业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或者薪资根本无法覆盖学贷呢?教育的回报,真的能超越它的经济成本吗?” 她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反驳,而是轻声道:“那么,如果没有做好承担经济成本的觉悟呢?”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如果没有这个文凭,我能站在这里吗?如果我不选择走这条路,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她顿了顿,目光平静,“我承认,学贷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可对我而言,这是进入我想要的世界的唯一入场券。” 当时的我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参与讨论,也没有反驳什么。可她的这句话,却在我心里留下了一道隐隐的痕迹。 这么多的付出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跨越阶层的可能,意味着为了一条更好的路而孤注一掷,意味着把未来赌在某个未知的承诺上?还是意味着,无论过程多么辛苦,回头看的时候,都能对自己说“至少,我努力过”? 我不知道,也不敢妄下结论。 我只知道,当时的她,目光里带着一种绝对的笃定。而那种笃定,是我从未拥有过的。 如今,她就坐在我面前,翻着笔记本,侧脸被走廊里冷白色的光映出一丝犀利的光泽。 她依旧是那个自信果敢的人。 而我,依旧是那个在问题面前踟蹰不前的人。 我们对视了一瞬,都微微一愣,接着,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我们的目标是同一份工作。 “你也是来面试的?”她率先开口,声音依旧爽朗,带着她一贯的直接和自信。 “嗯。”我笑了笑,有点不自在地整理了一下手中的简历,“这是我这学期第一个面试,还是面对面的……有点紧张。” 她微微挑眉,像是很能理解:“面对面的确实有点压力,不过总比那些对着摄像头自言自语的面试好。” “也是……”我轻轻笑了一下,觉得她的话挺有道理。 她随口提到:“我八月九月也面了几家,不过都没什么进展。”她耸耸肩,语气却依旧轻松,“但这家律所一直是我的目标,所以这次会尽全力。” 她的语气没有沮丧,反而透着一股笃定的执着,像是无论前路如何,她都会走下去。 “你一直成绩那么好,肯定没问题的。”她侧过头,带着点真心的鼓励。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谢谢……”我轻轻呼了口气,笑着道,“其实,我还挺佩服你的,每次讨论课,你的逻辑都特别清晰,而且很会说服人。” 她闻言,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带着点狡黠的自信:“那当然,我可是从小和我弟抢东西练出来的。” 我不由得轻笑了一下,气氛终于没那么拘谨了。 “不过……”她顿了顿,扬了扬下巴,“今天我们可是竞争对手。” 她说得很轻松,没有敌意,反而像是在给这场面试添上一点戏剧性。 我点了点头,迎着她的目光,轻轻笑了一下:“祝我们俩都有好运。” 她伸出拳头,做了个简单的“加油”手势,我也下意识地碰了一下。 第26章 十月08 面试前 时间缓慢地流淌,像是被无形的手一点点拉长,每一秒都比平时更具存在感。 我低头盯着手中的简历,试图让自己集中精神,一遍遍在脑海里演练可能被问到的问题。可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游离在那些我不愿面对的念头之间。 每次考试前,我的胃都会隐隐作痛,现在也一样。但比起考试,面试的紧张更像是一种没有形状的压力,无处落脚,却无处不在。 这次的机会,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的求职之路并不顺利,面试邀约寥寥无几,每一次的“谢谢你的申请,但……”都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被无声地抛进心里,渐渐积累成沉甸甸的重量。可她呢?她同样经历了数次碰壁,她说这是她的目标公司,是她真正想要的地方。 如果她比我更需要这份工作呢?如果她比我更适合呢? 她说过,她的学业是她想要的世界的唯一入场券。而我呢?这份工作,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如果这次我被选上,而她没有,我会不会因此感到愧疚?是否会觉得这个机会其实本该属于她?可是,如果换成是我落选了呢?我会不会因此而失落?还是,我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我从来不喜欢竞争。只要有另一个人比我更想要、更适合,我的第一反应总是退让。仿佛只要不主动去争,就能在失败时不那么痛苦,就能让自己相信,如果这份工作最终属于她,那一定是她比我更值得。 可我真的甘心吗?真的愿意就这样不战而退吗?还是说,我只是害怕?害怕输了,害怕自己不够好,害怕投入全部努力后,依然被拒绝,害怕直面自己的极限,害怕努力到最后,才发现自己根本不具备被选择的资格。 如果我真的那么无欲无求,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间等候室里,握紧手里的简历?我说自己不喜欢竞争,可如果从未真正参与过竞争,凭什么假装超然物外?如果从未输过,凭什么自诩能坦然接受失败?我厌恶这场角逐,可我难道不是也渴望胜利? 如果不愿竞争是真正的平和,那为什么我的心脏不自觉地加速?到底是清醒的自洽,还是一种享有特权的伪善? 思绪在脑海中盘旋,像是一个无法解开的结。我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不知不觉中握成了拳,像是试图抓住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可最终,也只能攥紧那张已经被反复翻看的简历。 第27章 十月09 面试中 时间过得比想象中要快,又像是被拉得无比漫长。 等候区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同学,大家沉默地坐成一排,没人交谈,连翻阅简历的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仿佛害怕打破这层紧绷的空气。指针缓缓挪动,一种无言的紧张感在空气中弥漫,像是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每个人的肩膀。 终于,面试官穿着利落的西装出现,步伐沉稳,神情冷静。他礼貌地和我们打了个招呼,语气不疾不徐,随后走进会议室,让助理安排我们一个个依次进入。 轮到我前面那位思辨课上的女生。她起身的动作干脆利落,走进去时背脊挺直,流露出一种笃定的从容。我听着她推门进去的声音,然后是会议室里传出的交谈声。她的声音清晰流畅,语速不急不缓,偶尔还伴随着面试官的笑声。 我的心跳陡然忐忑起来。 她出来的时候,眼神依旧明亮,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看到我时,她微微点头,轻轻拍了拍我肩给我打气,像是她已经适应了这个节奏,而我才刚刚要踏进去。 轮到我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调整了一下衣角,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紧张。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会议室里的光线有点冷冽,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纸张和咖啡的气味。我拉开椅子,试图动作轻一些,但椅脚还是在地板上划出了一道突兀的声响。我的心猛地一沉,本能地皱了一下眉,急忙着道歉,同时心里泛起一丝害怕——这是不是给面试官留下了不好的第一印象? 抬头对上他的目光,那是一位西装笔挺的合伙人,表情沉稳,眉宇间透着些许威严。与刚才从门外听到的轻松笑声不同,他现在的神情严肃得像是一块不容琢磨的石头,语气不疾不徐:“请坐。” 我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挺直脊背,尽量用稳妥的语速回答问题。 第一轮问题是按常规流程来的,我按照准备好的模板作答,尽力让自己听起来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但语速还是比平时快了一些,嗓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偶尔,他会轻轻点头,可表情始终不置可否,像是在衡量,又像是在等待更多的信息。 我的注意力开始分散——一边回答,一边揣测他的神情。 他对我的答案满意吗?他是不是在等着我说出更有深度的内容?还是……他已经在心里做出了判断? 一瞬间,我仿佛成了旁观者,透过自己的声音,观察着自己在这里的表现。我尽力让自己镇定,调整语气,寻找更合适的措辞,可脑海深处,另一个声音却越来越响。 是我不够优秀吗?是我不如别人有竞争力吗?还是……我刚才说错了什么? 焦虑在内心翻涌,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笔,额头有些出冷汗。可面试还在继续,我必须拼凑字句,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合格的候选人。 第28章 十月09 面试后 但不管怎么样,面试总算结束了。 走出会议室的那一刻,我的肩膀微微松了下来,像是终于挣脱了一场无形的拉扯。我下意识地深呼吸了一下,发现连空气都比刚才轻了一点,虽然心里仍旧悬着一丝不安,但至少——这一场紧绷的角力,暂时告一段落了。 那一刻,我突然想吃点甜的东西,要那种甜得发腻、甜得能把所有复杂情绪都盖过去的东西。 站在熟悉的冷藏区前,我没有犹豫太久,拿了一个芝士蛋糕,结账时店员随口问了一句:“要袋子吗?”我愣了一下,像是刚刚回过神来,连忙摇摇头。 回到宿舍,我把六寸的蛋糕放在桌上,拆开包装,拿着叉子,直接挖下一大口放进嘴里。 芝士的浓郁在口腔里慢慢化开,甜腻得有些过分,可我没有停下。 一口,又一口。 这一刻,没有话术,没有评估,没有权衡利弊。 只有嘴里融化的奶油,和手里叉子触碰到蛋糕盒底的轻微响声。 我盯着空空如也的包装盒,愣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整个蛋糕吃完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宿舍里一片安静,只有暖黄色的台灯投下柔和的光。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终于让自己整个人陷进椅背里,闭上眼睛。 至少在这一刻,芝士蛋糕的甜腻不会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