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劫》 第1章 江南春好,一纸家书 暮春三月,江南的烟雨恰如少女心事,时断时续,将整个江南水镇笼罩在一片朦胧的诗意之中。青石板路被洗刷得油光锃亮,倒映着檐下那一串串殷红的灯笼。 此时,镇东头的“保和堂”药铺门口,却围得水泄不通,那份江南独有的闲适被一阵焦灼的喧嚣彻底撕碎。 “让让,都让让!别挡着光!” 一声清脆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响起,人群中自觉地分开一条道。一个身着利落水蓝色短衫的少女正蹲在地上,她眉眼英气,神情专注,手中一排细如牛毛的银针在特制的布包上熠熠生辉。 在她面前,一个七八岁的男童面色青紫,呼吸微弱,眼看就要喘过气去。孩子的母亲早已哭得瘫软在地,只知重复着:“救救我的儿,求求神医救救我的儿……” “哭什么?再哭,你儿子的魂就真被你哭跑了!”少女头也不抬,语气虽冲,手上的动作却稳如泰山。她捻起一根最长的银针,在烛火上飞快地燎过,对准了男童心口大穴。 “啊!使不得啊!”人群中一位老郎中惊呼出声,“若薇丫头,此乃‘神封穴’,乃人体死穴,一针下去,神仙难救!你这是要他的命啊!”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哗然,那孩子的父亲更是双目圆睁,就要扑上来阻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道清泉般的声音响了起来,温和而坚定,瞬间抚平了在场的躁动。 “各位乡邻,张大叔,稍安勿躁。”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身穿鹅黄色长裙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林若薇身侧,她容颜秀美,一双眼眸亮如晨星,流转间尽是安抚人心的聪慧与灵动。 少女先是对着众人福了一福,随后走到那孩子父亲面前,柔声解释道:“张大叔,您信不过我姐姐,总该想想小宝的命吧?他误食毒菌,毒气已侵入心脉,若不以雷霆手段逼出毒血,神仙来了也只能望而兴叹。寻常法子是慢火熬鹰,可小宝等得起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位老郎中,语气依旧恭敬:“王伯伯是杏林前辈,您说的‘神封穴’不可轻动,乃是医书上的金科玉律,青禾与姐姐自然是知道的。可医书是死的,人是活的。古有刮骨疗毒,今有险穴求生。我姐姐此举,正是要以针力封住毒气最后蔓延的通路,再以汤药催之,逼其从口中呕出。这是在与阎王爷抢时间,行的是险棋,求的却是生机!” 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情理兼备,既点明了病情的危重,又解释了手法的原理,还给了老郎中足够的面子。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竟被她三言两语化解于无形。那孩子的父亲被她说得一愣,看看气若游丝的儿子,又看看眼神坚定的林若薇,最终咬牙退到了一旁。 人群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若薇的手上。 只见她眼神一凛,再无半分犹豫,手中银针稳、准、狠地刺入了那“神封穴”半分。紧接着,她飞快地取出另一颗早已备好的药丸,由林青禾辅助,撬开男童的牙关塞了进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一息,两息…… 就在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时,那男童猛地一阵抽搐,“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腥臭的黑血。那股紫色从他脸上褪去,虽依旧虚弱,但紧蹙的眉头却渐渐舒展开来,呼吸也变得绵长起来。 “活了!真的活了!”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林若薇长舒一口气,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拔出银针,对早已准备好纸笔的林青禾快速说道:“记下,白芷三钱,茯苓五钱,甘草……减半,给他家人,一日三次,三日后我再去看他。” 林青禾的毛笔在纸上行云流水,不过片刻,一张字迹清秀的药方已递到那千恩万谢的夫妇手中。她又细细叮嘱了几句煎药的注意事项,这才扶起有些脱力的林若薇。 “姐姐,你又逞能。这法子,你也是第一次用吧?”回家的路上,青禾一边替若薇擦汗,一边嗔怪道。 “书上读过百遍,心中已有九成把握。而且这法子师父已教了多次,我也练手了许多次”林若薇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洒脱,她捏了捏青禾的脸颊,笑道,“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吗?我的‘定心丸’。没有你在旁边镇场子,我哪能安心施针。” 林青禾被她逗笑,眼波流转,狡黠地说:“我可不是白白给你镇场子的。你忘了?京城的青风表哥,上个月捎来的信上说,他寻到了一株极罕见的‘雪顶乌头’,正是给你入药的。你今天救了人,积了德,说不定你为治他顽疾的方子,就快凑齐了呢?” 听到“青风表哥”四个字,林若薇英气的眉眼柔和了几分,随即又轻哼一声:“算他有心。不过,他那身子骨,也不知被京城那些庸医耽误成什么样了。信上说得再好,终究是隔着千山万水,见不着真人,一切都是空谈。” 林青禾却不这么认为。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小盒,打开来,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九连环。这是沈青风随信一同寄来的。她拨弄着那环环相扣的精巧结构,眼中满是憧憬与笑意:“怎么会是空谈呢?你看,他知道你痴迷医道,便为你寻访天下奇药;知道我爱这些精巧玩意儿,便费心找来给我解闷。他虽远在京城,身子孱弱,可他的心,却比谁都细腻通透。” “他在信中描绘京城的四季,描绘宫墙外的护城河如何结冰,又如何融化;描绘他书房窗外的那株海棠,开了几朵花,落了几片叶。我虽未曾去过京城,却仿佛已在他笔下,随着他一同经历过那里的风霜雨雪。” 沈青风,是她的表哥,自小体弱多病,她的姑母,侯府的主母林宛月,是他的母亲。自她记事起,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哥便开始与她通信,从未间断。他的信,是她平淡生活中最绚丽的色彩,他的存在,是她少女情怀中最温柔的寄托。 林若薇看着妹妹脸上那不自觉流露出的神往,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这位妹妹,什么都好,聪慧、机敏、善良、通透,唯独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青风表哥”,有着近乎执拗的幻想与崇拜。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自家药铺的伙计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小姐小姐,京城……京城来人了!” 两人心中皆是一惊,疾步回到家中。只见林家正堂之内,气氛肃穆得有些不同寻常。一位面容冷峻的中年人正端坐品茶,他身后站着两名家丁,气势迫人。 两姐妹的父母林德昌和李氏,正陪坐在一旁,脸上是掩不住的忧虑与局促。 见到青禾和若薇进来,那中年人放下茶杯,站起身,对着青禾微微一躬:“这位,想必就是青禾小姐了。在下是侯府管家,奉主母之命,特来接小姐入京小住。”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 侯府?主母? 林青禾的心猛地一跳,是姑母……是青风哥哥的母亲!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地答应下来。可她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父亲母亲那双充满担忧的眼睛。那眼神中,除了不舍,似乎还藏着更深的东西? 她的机敏让她立刻冷静下来。她上前一步,屈膝一礼,声音依旧温婉:“有劳管家远道而来。只是……此事来得突然,青禾从未远行,心中实在惶恐,还需与父母商议一二。” 她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将皮球巧妙地踢给了长辈,为自己争取了思考的时间。 那管家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应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还是点了点头:“理应如此。主母吩咐,小姐不必急于启程,府中上下,静候佳音。” 待管家被请去厢房歇息,正堂的门一关上,母亲李氏便再也忍不住,一把拉住青禾的手,眼眶都红了:“青禾,我的儿,你可不能去啊!” 林德昌也是一脸凝重,他叹了口气,对青禾说道:“京城那地方,不比我们江南。那侯府,更是高门大院,里面的人心……比我们这河道里的水还要深。你姑母她……她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为何偏偏在此时接你入京?这里面,怕是没那么简单。” 林青禾的心沉了下去,姑母来接她上京小住本是小事,为何父母如果推脱,似有难言之隐。 “可是青风表哥他出事了?”她喃喃道,心中依旧抱着一丝希望。 “必定是因为青风表哥!”林若薇的声音插了进来,她早在一旁沉思许久,“他体弱多病,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我听闻,近来他的病越发沉重,御医都束手无策了。表妹,你想想,他们在这个时候接你这个‘外人’过去,能有什么好事?我怕……我怕他们是想拿你去做什么文章,甚至是……冲喜!” “冲喜”二字,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青禾瞬间清醒。 是啊,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她想起青风哥哥信中偶尔透露出的、对生命的悲观;想起他那些描绘海棠花开又落的字句,或许并非诗情画意,而是对自己短暂人生的感叹。 她的心中,喜悦与憧憬寸寸冷却,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不安。 当晚,林家人一夜未眠。 青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去,前路未卜,吉凶难料。不去,那份牵挂了十余年的情谊,那个在信中陪伴了她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的人,她真的能就此放下吗? 她并非真正不谙世事的娇弱女子,她有她的聪慧,有她的机敏。或许,她可以保护好自己? 正当她心乱如麻之际,房门被轻轻推开,林若薇端着一碗安神汤走了进来。 “睡不着?” “姐姐……” 林若薇将汤碗放在桌上,坐到她床边,眼神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青禾,我一下午都在想。你若是不去,必会抱憾终身。你若是去了,我不放心。”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所以,我陪你一起去。” 林青禾猛地睁大了眼睛。 “师父远游前说过我的医术,在江南已难有精进。那沈青风的病,是天下闻名的疑难杂症,我去会会他,不枉此生所学。这是其一。” “其二,”她握住青禾冰凉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是我的妹妹,我绝不让你一个人去闯那龙潭虎穴。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天大的阴谋,我用银针给它戳破;害人的心思,我用汤药给它灌哑!我倒要看看,京城那侯府,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豪气干云,尽显她勇敢大胆的本色。 林青禾看着眼前的表姐,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守护与医者无畏的挑战之心,心中所有的惶恐与不安,仿佛都被这股力量驱散了。 是啊,她不是一个人。她有能托付性命的姐妹。 她坐起身,接过那碗安神汤,一饮而尽。汤药微苦,却暖了她的心,也坚定了她的意志。 她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对林若薇说:“好。姐姐,我们一起去。” 窗外,持续了一整天的江南烟雨,终于停了。一轮明月破云而出,清冷的光辉洒满大地。 一场足以颠覆她一生的命运风暴,正从遥远的京城,悄然席卷而来。而此刻的林青禾,尚不知晓,她这一去,不仅是为了赴一场与笔友的十年之约,更是为了踏入一个用谎言与鲜血交织的巨大棋局。 她人生的春天,即将在这个多雨的江南,画上最后的句点。 第2章 启程赴京 三日后,小镇码头,春雨初歇,杨柳依依。 林家的船静静地泊在岸边,船头立着两个身姿绰约的少女,正是林青禾与林若薇。青禾换上了一身便于远行的湖蓝色衣裙,眉眼间的少女娇憨被一丝沉静的决然所取代。若薇则依旧是那身利落的短衫,只是身边多了两个沉甸甸的大药箱,里面是她此行所有的依仗和心血。 林德昌与李氏站在岸边,千叮咛万嘱咐,眼中的不舍几乎要溢出来。 “青禾,若薇,到了京城,凡事多留个心眼。那不比咱们江南,人心隔着肚皮,话不能说尽,事不能做绝。”林德昌这位在江南经营着半个镇子药材生意的精明商人,此刻却像个寻常父亲般,絮絮叨叨,满是担忧。 李氏则拉着青禾的手,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塞进她怀里:“这里面是些银票和几张京城铺子的地契,是你外祖母留下的体己。穷家富路,别委屈了自己。万一……万一真有什么事,就拿着这些,什么都别管,回家来,娘养你一辈子。” 一句话,说得青禾眼眶发热。她强忍着泪意,重重点了点头:“父亲,母亲,你们放心,青禾省得。姐姐会照顾我,我也会照顾好自己。” 林若薇在一旁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地保证道:“你们就放一百个心吧!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咱们家青禾。京城又如何?不就是人多点,官大点嘛!是人就会生病,只要会生病,就得求到我这个大夫头上!” 她这番话说得众人不由失笑,离别的伤感也被冲淡了几分。 船夫撑起长篙,船缓缓离岸,在林德昌夫妇越来越小的身影和绵长的嘱托声中,向着那烟波浩渺的运河深处驶去。 船行平稳,两岸的景致从秀美的江南水乡,渐渐变得开阔。青禾坐在船头,看着那片生养了她十六年的土地在视野中慢慢消失,心中百感交集。此去京城,前路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还在想父亲母亲的话?”林若薇递过来一杯温热的姜茶。 青禾接过,捧在手心,点了点头:“姐姐,你说,姑母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记忆里,她只在我六岁那年回过一次江南,印象早已模糊。只记得她穿得极华贵,看我的眼神……很复杂,像是愧疚,又很是疏离。” 林若薇坐在她身边,看着河面,思忖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我听爹爹提起过。咱们姑母林宛月,年轻时也是咱们江南有名的才女,心气极高。当年她嫁入沈侯府,可算是风光无限。那沈侯爷沈宏远,乃是前朝帝师之子,家学渊源,又是当朝重臣,两人本是天作之合。” “可好景不长,”若薇的语气沉了下来,“你那位青风哥哥一出生,便被断定体弱多病,活不过弱冠。侯府长房单传,这几乎是致命的打击。听说从那时起,姑母在府中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后来又生了个妹妹沈清芷,虽是女儿身,却也算为长房添了香火,这才勉强稳住地位。” 青禾静静地听着,心中勾勒出一个在深宅大院中苦苦挣扎的贵妇形象。原来,那份疏离背后,藏着如此多的无奈与辛酸。 林若薇见她神伤,立刻转移了话题,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咱们说说京城好玩的事儿!这一路北上,我可是听船家和沿途的商贩说了不少京城趣闻。你知道现在京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是谁吗?” 青禾被勾起了好奇心:“是谁?难道是哪位皇子?” “皇子有什么意思?”林若薇撇了撇嘴,眼中闪着八卦的光芒,“当今圣上年事已高,身子骨也不大好。太子仁厚却稍显懦弱,三皇子倒是精明强干,可惜母家出身不高,两人斗了这么多年,也没分出个胜负。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老百姓都听腻了。” “现在京城里最津津乐道的,是晏国公府那位‘失而复得’的养子——晏澈!” “晏澈?”青禾听到这个名字,心头划过一丝熟悉感,但转瞬即逝。 “对,就是他!”林若薇丝毫没注意到表妹的异样,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说起这晏澈,可真是个传奇人物。晏国公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可惜子嗣艰难,只有一个刁蛮任性的女儿晏知语和一个不成器的纨绔儿子晏子昂。谁知三年前,晏国公突然对外宣布,说早年在战乱中失散的战友的儿子找到了,只是因伤了脑子,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因着这层,便记作了养子,赐名晏澈。” “这晏澈刚回京时,谁都没把他放在眼里,都当他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傻小子。晏家那对姐弟,晏知语和晏子昂,更是没少欺负他,府里关于他被虐待的传闻就没断过。可谁也没想到,这晏澈竟是个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林若薇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说得愈发眉飞色舞:“也就一年多的功夫,他不仅将晏国公的兵法谋略学了个通透,还在朝堂上屡出奇谋,办了好几件连太子和三皇子都头疼的案子。如今,他手握京城三大营之一的兵权,深得圣上和晏国公的信赖,俨然是京城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现在见了他都得绕道走。” “最有趣的还不是这个,”林若薇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凑到青禾耳边,“最有趣的是,那个曾经最看不起他、把他当狗一样使唤的晏知语,现在居然疯了似的爱上了他!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转,前段时间还为了他,跟将军府的萧家娘子起了冲突,闹得满城风雨。你说,这叫不叫自作自受?” 青禾听着这些传闻,心中五味杂陈,脑中却一闪而过一个眉眼怯懦的少年人。 船行十余日,京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与江南的灵秀婉约不同,京城是一座宏伟、庄严、充满了压迫感的巨兽。高耸的城墙如山峦般矗立,宽阔的护城河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来往的官船、商船络绎不绝,码头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处处都彰显着天子脚下的繁华与威严。 沈侯府的管家早已在码头等候。这次,他带来的不再是普通的船夫,而是一队佩刀的侯府护卫,以及两辆装饰考究的马车。 “青禾小姐,若薇小姐,请。”管家的态度依旧恭敬,但那份恭敬中,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强势。 青禾和若薇对视一眼,踏上这片土地。 马车驶入京城,穿过宽阔的朱雀大街,两旁的建筑愈发的气派恢弘。青禾掀开车帘的一角,看到的是与江南截然不同的景象。街上行人虽多,却都行色匆匆,脸上鲜有笑容。巡逻的士兵队列表情肃穆,腰间的佩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名为“规矩”和“权力”的味道。 “咱们侯府,在京城算是什么地位?”青禾轻声问。 林若薇早已做足了功课,压低声音回答:“沈家是世袭侯爵,清贵之家,底蕴深厚。侯爷沈宏远在朝中任礼部尚书,是个不偏不倚的‘中立派’。可如今这朝堂,中立,也意味着孤立。” “三皇子一派,总揪着沈家是‘前太子帝师’的旧事不放,怀疑他们家藏着什么秘密,时常在朝堂上发难。太子一派呢,又觉得沈家不肯明确投靠,对侯府也是敬而远之。所以,沈家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这也是为什么,你青风哥哥的健康,对整个家族来说,如此重要。” 青禾的心又沉重了几分。她这才明白,自己即将踏入的,不仅仅是一个深宅大院,更是一个处于政治漩涡中心的家族。 马车在一座朱漆大门前停下,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金丝楠木牌匾,上书“宏远侯府”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笔力雄浑,气势非凡。 管家引着两人下车,穿过层层叠叠的庭院和回廊。府中的下人见到她们,都只是垂首行礼,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一个个精雕细琢的人偶。这里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无形的规矩之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终于,她们被带到了正堂“承恩堂”。 堂上主位,端坐着一位身穿石青色宝相花纹锦缎长袍的贵妇人。她头戴赤金点翠凤簪,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雍容与疏离。岁月似乎格外厚待她,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双与青禾有几分相似的眼眸里,早已没有了江南女子的温婉,只剩下被权势与忧虑浸泡出的雍容与疲惫。 她便是侯府的主母,林宛月。 “侄女青禾(若薇),拜见姑母。”两人上前,屈膝行礼。 林宛月抬了抬眼皮,目光如蜻蜓点水般在青禾身上掠过,随即落在了林若薇身上,淡淡地问道:“你便是德昌的女儿,那个在江南小有名气的‘小神医’?” 林若薇不卑不亢地答道:“不敢称神医,略通岐黄之术罢了。听闻表哥身子不适,特来京城探望,或能尽些绵薄之力。” 林宛月听了,脸上并无喜色,反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讥讽:“京中御医尚且束手无策,你一个江南来的小丫头,又能有多大能耐。罢了,既是来了,便尽力而为吧。”她说完,便不再看若薇,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青禾,语气依旧平淡,“一路辛苦了。来人,带表小姐先去各自的院子歇息,晚些时候,再来见我。” 一番话,敲打了若薇的“不知天高地厚” 青禾心中微凉,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与若薇一同随着引路的婆子退了出去。 她被安排住进了一个名为“听竹轩”的偏僻小院。院子虽也雅致,但位置却离主院最远,院中的下人也显得有些懒散懈怠。 她没有抱怨,只是默默地打量着这个地方,心中安安思量姑母的心思。 夜幕降临,京城的风,比江南要冷得多。 青禾独自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疏疏落落的竹影。 她不知道,在她抵达京城的消息传出的那一刻,遥远的晏国公府一个小院内,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男子,正立于窗前,遥望侯府的方向 “她来了。”他对着空气,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了多年的颤抖。 暗处,一个黑影悄然浮现,单膝跪地:“主上,一切已安排妥当。” 男子转过身,月光照亮了他俊美却冰冷的面容。他的眼中,一半是深不见底的墨色,一半是亮如寒星的狂喜。 “很好。”他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微笑,“游戏,开始了。” 他缓缓摊开手心,展现出一方手帕,上面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江南的清甜气息。 第3章 兄妹初见,病榻温情 次日清晨,天还未大亮,听竹轩的院门便被叩响了。 来的是主母林宛月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名叫碧云。她态度恭谨,却也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疏离:“表小姐,主母有请。大少爷今日精神尚可,可以见客了。” 一句话,让青禾与若薇的心同时提了起来。 若薇是兴奋,她终于能见到那个传说中病情棘手的“病人”,一展所学的机会就在眼前。而青禾,则是无法言说的紧张与期待。十六年的笔墨相交,那个只存在于信纸上的、温润如玉的“青风哥哥”,终于要相见了。 两人随着碧云,穿过比昨日更深、更静的庭院。越往里走,守卫越是森严,空气中弥漫的草药味也愈发浓郁。这里仿佛是侯府的禁区,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只剩下沉重的、令人压抑的寂静。 最终,她们在一座名为“松鹤堂”的院落前停下。这里便是沈青风的居所。院中种满了青松翠柏,寓意着长寿安康,却也因此显得愈发肃穆,少了少年人该有的活泼生气。 进了正屋,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扑面而来。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厚重的帷幔挡住了大部分天光,似乎是为了照顾病人的眼睛。林宛月早已坐在外间的榻上,神情憔悴,显然是一夜未眠。 见到她们来,林宛月只是微微颔首,指了指内室的珠帘,对若薇说:“他就在里面,你去吧。切记,莫要惊扰了他。” 又对青禾道:“你便在此处候着吧。青风身子弱,见不得风,也受不得人多。” 这番安排,青禾心中微黯,却也只能顺从地点了点头。 林若薇对青禾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药箱,掀开珠帘,走了进去。 珠帘晃动,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青禾的心,也随着那晃动的珠帘,提到了嗓子眼。她看不真切内室的情景,只能透过珠帘的缝隙,隐约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正半倚在病榻之上。 内室里。 林若薇一踏入,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这间屋子,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书库。四壁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从经史子集到兵法谋略,甚至还有几本西域传来的孤本。空气中,浓郁的药味与沉静的墨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矛盾的氛围。 而那个传闻中病入膏肓的少年,就坐在这书海与药海的中央。 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寝衣,身形清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头乌黑的长发未曾束起,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衬得他那张脸愈发苍白,毫无血色。他的五官生得极好,眉如远山,目若寒星,鼻梁挺直,唇色却淡得近乎透明。这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惊心动魄的美。 此刻,他手中正捧着一卷书,听到声响,缓缓抬起头,看到来人笑了笑。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林若薇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行医多年,见过无数病人,或痛苦,或绝望,或麻木。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被病痛折磨的怨怼与颓唐,反而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静、清澈,却又藏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看透世事的沧桑与悲悯。 他仿佛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被岁月打磨了千年的寒玉,清冷,孤绝,却又蕴含着无尽的智慧。 “你便是若薇表妹?”他的声音响起,清越如玉石相击,却也带着久病之人的虚弱,每一个字都像是耗费了极大的力气。 林若薇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竟有些发烫。她暗骂自己没出息,竟看一个“病人”看呆了。她连忙收敛心神,恢复了平日里干练专业的模样,上前一步,福了一福:“若薇见过青风表哥。奉姑母之命,特来为表哥请脉。” 沈青风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药箱上,微微点了点头,将自己那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腕,从锦被下伸了出来。 林若薇将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脉上,闭上眼睛,凝神感受。 片刻之后,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脉象……太奇怪了。虚浮、沉迟、散乱……所有矛盾的脉象,竟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五脏六腑之气,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强行捆绑在一起,互相冲突,又互相消耗。正如若薇昨日的判断,这绝非天生,而是长年累月被外力侵蚀所致。 “表哥这病,怕是有些年头了。”若薇沉声说道。 “自我出生起,便如此。”沈青风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可曾服用过什么特殊的药物?” “汤药不断,皆是京中名医所开。方子,母亲那里都有。” 林若薇不再多问,她知道,从他这里是问不出什么的。她收回手,从药箱中取出一套细长的银针,在烛火上燎过,说道:“表哥,我要为你施针,探一探气血郁结之处。可能会有些疼。” “无妨,请便。”沈青风说着,便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副任由她施为的模样。 林若薇看着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敬佩与心疼。是怎样的意志力,才能让一个人在长达十几年的病痛折磨中,依旧保持着如此的从容与镇定? 她定下心神,捻起银针,一针针刺入他身上的穴位。她的手法极为娴熟,每一次落针,都精准无比。 而外间,青禾正坐立难安。 她听不到里面的对话,只能看到珠帘后,若薇的身影在床榻边忙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她来说,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林宛月坐在主位上,面沉如水,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在为儿子祈福,还是在为别的什么。 就在此时,内室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剧烈的咳嗽声,那声音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青风!”林宛月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就要往里冲。 青禾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不受控制地跟着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珠帘被掀开,林若薇走了出来,她脸上带着疲惫,对林宛月说:“姑母放心,这是施针后的正常反应,是我在逼他体内的郁气。他咳出来,反而是好事。” 林宛月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坐了回去,但眼神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内室的方向。 林若薇走到青禾身边,低声说:“他的病,比想象中还麻烦。但我有五成把握,能稳住病情。只是……需要些时间。”她又看了一眼林宛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补充道,“这里的人,心思太重,防备心也太强。我需要一个绝对信任我的人,在内室帮我。” 青禾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林宛月面前,再次屈膝跪下。 “姑母,”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青禾虽不懂医术,但自小跟在姐姐身边,煎药、研磨、辨认药材,都还算熟练。姐姐施针救人,耗费心神,身边需要一个能搭把手的。请姑母恩准,让青禾进去,为姐姐打个下手。” 林宛月皱眉看着她,眼中满是怀疑:“你?” “是,”青禾迎着她的目光,不闪不避,“青禾知道自己身份不妥,不该有此请求。但青禾也知道,青风表哥的安危,是侯府上下最重要的事。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力。青禾保证,绝不多说一句话,不多看一眼,只听姐姐的吩咐行事。若有任何差池,青禾愿一力承担!” 她的眼神清澈而坦荡,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真诚。 林宛月沉默了。她看着跪在地上这个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少女,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这或许是若薇的意思,但青禾能主动请缨,这份胆识和担当,却也让她有些意外。 半晌,她挥了挥手,疲惫地说:“罢了,进去吧。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多谢姑母!” 青禾心中一喜,连忙起身,跟着若薇,第一次,也是十六年来第一次,真正地走进哥哥的世界。 内室的药味和墨香更浓了。 青禾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倚在榻上的少年。 那一瞬间,她脑海中所有关于他的想象,信中所有温润如玉的字句,都化作了眼前这个真实而脆弱的身影。他比她想象中还要清瘦,还要苍白,仿佛是月光下的一剪幻影,随时都会消散。 他刚刚咳过,鬓角被汗水浸湿,几缕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更显出一种惊人的脆弱感。他似乎察觉到了新的气息,缓缓睁开眼,目光越过若薇,落在了青禾的身上。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青禾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握住了。 那双眼睛里,没有传闻中的清冷,没有病痛的折磨,只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如海的温柔,以及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是的,是愧疚。 他看着她,仿佛已经看了千百年。那眼神穿透了时空,穿透了所有谎言与隔阂,直直地落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你……是青禾表妹?”他开口,声音因为咳嗽而沙哑,却依旧动听。 “是……青禾见过,青风表哥。”青禾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青风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容。那笑容极淡,却如同冰雪初融,瞬间点亮了他整张苍白的脸。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他轻声说。 他知道。 在对上他眼神的那一刻,青禾心中便有了个荒谬却又无比确定的念头。她要他活着。 林若薇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异样的气氛,她轻咳一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表哥,你现在感觉如何?” 沈青风将目光从青禾身上收回,摇了摇头:“还好。只是有些乏了。” “那你先歇息,我们不打扰了。”若薇说着,便要拉青禾离开。 “等等。”沈青风却叫住了她们。 他挣扎着,从枕下摸出了一个东西,递向青禾。 那是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子,他微笑着示意青禾打开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的,不是什么九连环,而是一枚用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竹叶。那竹叶雕工精湛,叶脉清晰,温润通透,顶端还穿了一个小孔,显然是用来佩戴的。 “我知你爱竹,也知你如竹一般,看似柔弱,实则坚韧。”沈青风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枚玉佩,自我六岁起便贴身戴着。如今,赠予你。愿它能代我,护你此行,岁岁平安。” 六岁。 那正是她记忆中,姑母唯一一次返回江南的年份。也是从那一年起,她开始收到这位“青风表哥”的信。 她知道,眼前这个病弱的少年,是这世上,除了父亲母亲和姐姐之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将她真正放在心上疼惜的人。 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了那枚尚带着他体温的玉佩。玉佩温润,仿佛将他所有的温柔与守护,都传递到了她的掌心。 “多谢……表哥。”她哽咽着,第一次,也是发自内心地,叫出了这两个字。 沈青风笑了,那笑容,满足而释然。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此生最重要的事,缓缓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若薇拉着还在伤感的青禾,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松鹤堂。 直到走出那压抑的院落,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青禾才恍若隔世。 “姐姐,”她紧紧握着手中的玉佩,问若薇,“你说……这是为什么?” 林若薇看着她,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没有回答青禾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青禾,你有没有觉得,你和你这位青风哥哥,长得……太像了?比我跟你更像亲人”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青禾的脑海中炸响。 是啊。 太像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那眉宇间的神韵,几乎如出一辙。 一个尘封了十年、她从未敢想过的答案,此刻,正破土而出,疯狂地在她心中滋长。 她和他,或许,并不仅仅是表兄妹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