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枝》 第1章 第 1 章 元狩三年,江阁老千金缠绵病榻、辗转名医半年有余,不忍见女儿日益凋零,携妻眷举家迁往长安,以求太医一治。 恰三月初春,枝桠料峭,梨花开得旺盛。 驭车驶过街巷,马蹄踏地,速度柔缓,轿车里端坐着小姐,一袭粉殷羽织衫裙,脸颊两侧带肉,一看便知是娇生惯养的。 轿内不再晃动,丫鬟起身下轿,抬手搀扶着小姐,周遭行人好奇打量着,小姐步履款款,忽闻马急声响,江斐抬眸望去,风光恣意的少年骑坐马头,金缕玉衣,贵气斐然。 少年翻身下马,动作流利,腰身玉饰撞击作响,小厮在后面追得辛苦,上气不接下气地粗喘。 感受到炽热的视线投落自己,瞥去少女已然收了视线,屈膝行礼示意,转身进了胭脂铺子,身姿圆润丰腴,腰束勾勒,该起伏处一点不少。 陈辛收了视线,呢喃细语传入耳畔:“也就这样。” 自幼习武,双耳灵敏,自然捕捉到代入言说自己。 位列长安四子,风流潇洒,声势赫奕,向来受捧,反观这小姐礼仪毫无规范,动作全无端庄,一举一动随意无比。 邑缕斋的老板前来迎接,吩咐下人挑选了几匹锦布献上,他也无意进斋,挑几匹好尽早回府,手中摩挲着质感,江斐挑了几罐粉黛出来,匆匆上轿,马夫驱车向着皇宫行驶。 老板是个人精,见陈辛无意识捏紧手中锦布,视线停留马车残影处,谄媚讨好:“公子想来不知,那位小姐是江阁老的千金江斐,常来隔壁这玉袅轩挑选胭脂入宫献给公主。” 陈辛听后不露声色,老板一时拿不准他的主意,他转而一笑,吩咐身旁小厮将老板推荐的布匹全部买下,又上马骑骋远去。 “等等我,少爷!” 常随肩扛布匹,追着陈辛,回了丞相府,一通下来,衣衫凌乱,领口微敞,小厮帽歪斜挂在头上。 陈辛抚摸马背柔顺的毛发,将马拴交递给福伯后,转身见常随一脸埋怨之色,故作诧异:“你这傻子怎么扛着布匹回来了,下次记得安排他们送上相府。” “少爷你也没说啊。” 拍了拍常随另侧空荡的肩膀上,跨进宅门穿过庭院,进正门前,丫鬟端着铜盆上前,陈辛双手浸湿,拾起搭在盆侧的巾布擦干湿手。 “孩儿拜见母亲。” 高堂妇女发髻高簪,碧玉耳坠衬着翠绿百褶裙,放下茶盏,拉起陈辛,笑得温婉:“屿白,又去马场了?” “嗯,太子如今需要儿臣陪伴。” “是了,天子病重,太子最需要你的。” 语气慨叹,端起托碟,碗盖拨弄茶面,涟漪荡漾,抿了一口。 “回来时挑了几匹时新的布,母亲记得差人制作衣裳,当下款式多样,多做几件。” 陈辛转了话题,万岑也不再言,“你啊,现下时兴的,多是小姐姑娘们爱的,”说着,视线停在儿子身上,“屿白可有心悦的姑娘?” “自然没有,母亲怎地每次谈话都扯到姑娘上面。” “好好好,不说了,但若真有喜欢的,可不能憋着,主动些,等人跑了有你后悔的。” 思绪牵动,那曼妙身姿浮现,陈辛虽洁身自好,不喜与浪荡子游逛花楼,庸脂俗粉,无趣至极。 但也是精力旺盛的年纪,该有的**一点不少,见过的小姐含羞带怯,拘泥陈规陋习,不尽人意。 反而却是得不到的、弃之如履者,越是扯动心弦,这大抵就是人的劣根性。 初春寒气未散,翠芙从木箱里取了披风搭在江斐身上,抵御寒风。 江斐走得急,珠钗晃动,一路上随处可见宫女清扫着积雪,见了她停下动作,俯身行礼,待她走远,继续着手中的活。 灵犀宫太远,江斐指尖微僵,缩进衣袖里取暖,宫外碧芜探见身影,上前行礼,领着她们进了殿内。 炉火被宫女又添了几根木柴,火更旺,江斐凑在旁取火,德清公主无奈摇头,眸中全是宠溺:“倒也不必开春就来,伤风就麻烦了。” “必须得来的,要不然长母得说我了,再说还能蹭到吃的,不来白不来。” 宫女端了几叠果酥摆放榻上木桌,江斐拿起一块就塞入口中,德清公主还未来得及制止。 宫女端着玉盆上前,“请姑娘净手。” “下回再不净手,这果酥可就没了。” 江斐混乱沾了下,抹在巾帕上,笑嘻嘻地拿起一块桃花酥,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口齿都不太清晰:“这次忘了,下回一定。” “怕是下回又是这套说辞。” 公主江月握紧暖玉,瞧着窗花雕刻细致,纸糊一层倒也厚实,一点风都没进来。 “近日宫中怕是要不太平了,你少些进宫,是我的旨意,阁老会明白的。” “行。” 江斐应承下来,一盘果酥只剩残渣碎屑。 正要吩咐下人去膳阁再取,碧芜推门而入,渗了冷气,“公主,三殿下在外……” “叫他进来吧,春寒冻体,也不吭声。” 碧芜退去,不消片刻,领着一少年进屋。 江斐好奇打量,这三殿下衣衫单薄,洗得发白,袖口处满是缝补的痕迹,除了俊秀的脸庞,全然看不出是位皇子。 江月拉着他坐在榻上,话里虽是责怪,语气却轻柔叫人听不出半分责怪的意味:“怎么来了不叫宫女通知,非要冻成傻子不成?” 他乌黑的长睫微翘,半晌吐露两字:“没有。” “他们又克扣木炭了。” 江月语气无奈,吩咐下人拿来一件全新的披氅裹在三皇子身上,温声同江斐介绍,“这是三殿下江霁,她是江阁老的千金江斐。” 江霁掀眸,乌黑的瞳孔直直望着江斐,在这温热的屋内倏地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江斐直觉这位三殿下不喜欢自己。 一下站起身子,“我……我先回去了,呆久了,长母要骂我了。” 江月还没反应过来,江斐带着翠芙消失得没影,“这孩子,吃完就跑。” 添了碗热茶递给江霁,“你也不要生气,她一向如此,少有规矩。” “不会。” 捧过杯盏,抿口润喉。 江霁默不作声,冷意散去,渐渐暖和起来,指尖描摹盏身起伏的纹路。 铜香炉燃香,雾气袅袅飘起,嗅到淡香,木质味偏重,掩了屋内苦涩的中药气味。 “皇姐身体可好?” “好多了,你调的药方倒是比太医院要好。” 江月声音缓慢,手背抵唇轻咳,“提不得,一提就觉得嗓子痒,又要咳了。” 江霁身子前倾,手掌抚顺她的背脊,触碰到微凉的丝缎面料,“看来还要开副药方,近日皇姐就莫要出去受寒了。” 碧芜端茶上前,眼神小心示意。 江月小臂隔开拍背的手,话语顺着他的意,“都听你的。” 江霁瞳孔含笑一瞬,似没察觉。 “不过周家要办春日宴,怕是要走一趟。” “那皇姐方便带上我吗?” 江月沉声思索着,便听他略带自嘲说道:“若是觉得麻烦就算了,毕竟我也只是个拖累。” “怎么会是拖累?皇姐只是在想怎么和周家说,现在也不用想了,到时就带着你,说你是本宫的弟弟,他们谁又敢言。” 一席话下来,少年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上扬。 “那好,我到时穿得体面些,不让皇姐失了面子。” 江月瞧见他一身破旧,襟处发白,看不出原先的色彩,揉了揉太阳穴,“碧芜,去尚衣司看看,拿两件过来,就说是本宫要的。” 碧芜领命离去。 江霁开口:“皇姐的好意心我领了,但那些衣物都是皇兄们的,我不敢……” 他声调轻微,瓮声瓮气,好不可怜。 江月放下瓷杯,语气强硬,“他们穿得衣裳够多了,每月都做上五六套,再说是我的名头要来的,要是来找你麻烦,你且来找我。” “好,听皇姐的。” 江霁心满意足,拾起杯盏,吃了半盏茶。 等碧芜取来衣裳,一件玄色瑞兽纹镶金圆领袍,一件鸦青素缎锦袍。 “可还满意?” 江月起身,叫宫女举起衣袍垂落展开来,她绕着前后看了一圈,询问江霁的心意。 “自然是满意的。” 闲聊片刻,江霁在笔笺上写下药方天竺黄配胆南星后,带着衣裳走了。 碧芜方才近身,将笔笺收进衣袖,作势添茶,“公主,三殿下每次来都有所求……” “他在宫中无所依靠,也就同我亲近,找我也是应该,求得不过是两件衣裳。” 江月打断她的话,有些不悦。 “公主就护着三殿下,不过这药方要用吗,就两株药材,也不知是否有用。” 碧芜收走江霁用过的茶盏,倒掉剩下的底茶。 “用,太医院那群家伙开的方子拢长,还不见效。” “那奴婢去抓药了。” 碧芜倚身告退,嘟囔着嘴。 江月颔首,唤守荷上前为她揉捏头穴。 砾石装点嵌就的甬道笔直地穿透院落,周围种满翡草珊花,芳香馥郁,几只蝴蝶辗转停留,江霁身形隐在其中,他耳目自幼练过,看着碧芜的身影,神情不明。 冷宫深处,荒院寂寂。 江霁换上了那件崭新的鸦青素缎锦袍。料子是极好的贡缎,滑不留手,针脚细密得瞧不见。铜镜模糊,映出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苍白的面容被鸦青一衬,竟也显出几分矜贵的轮廓。他对着模糊的影,指尖缓缓抚过衣襟上繁复的暗纹,指腹在冰冷的镜面上反复描摹。 “原来……”他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淬了冰,“旁人唾手可得的,我竟要如此周折。” 第2章 第 2 章 马车晃荡,江斐心里打鼓,垂眸靠着车厢,回想了一遍书中内容,始终没有三殿下的身影出现,方才他眼神阴鸷,仿若猛兽戒备敌人。 翠芙见小姐眉眼疲倦,也不扰她,摊开薄毯搭在她的腿上。 一月前,江斐身染风寒,发热难降,府中上下惶恐不安,江阁老独此一女,咏雪之慧,虽为庶出,却有嫡名。 请了大大小小的郎中,为此惊动宫中派遣太医诊治,都不得法,整整五日,气息脉搏衰弱,皆说无妄,翌日清晨整个人重又活来,却翻天覆地之变化,往日最喜抚琴作诗,现一窍不通,沦落俗人。 对江斐而言,不过一觉醒来,已成书中人。 主角非她,乃是公主江月同宰相之子秦墨为,俗套的故事,误会种种,最终携手一生。 自己的结局,则是克夫才女,孤苦一生。 再次睁眸,身处闺房,平躺软榻。 “小姐醒了。” 翠芙趴在床沿,被褥微动,立刻惊醒。 “我睡了多久?” “不久,晚膳刚过。” 门扇被推开,妇人身后跟着丫鬟,手提食盒。 翠芙赶忙起身行礼,“翠芙见过夫人。” 柳青颔首,她退到一旁。 “母亲……” “就知道你挑着饭点后醒,肚子饿坏了吧。” 柳青坐在床榻边缘,挥手示意丫鬟开了食盒,马蹄羹散发缕缕白气,是刚热好的,她指尖触及瓷碗被烫得一缩,眉间微蹙。 “放桌上先凉着。” “是。” 江斐倚在床头,红木雕刻了纹路,有些硌背。 “这病遗了根子,大夫说了切记忧心,神疲易睡,还好翠芜陪着,你若一个人跑了出去,倒在路上,可怎办。” 柳青保养得当,眼尾处依稀能见些纹路,一番话语心是操得稀碎,想来天下母亲都是如此,总是担心着儿女,恨不得事事为他们办妥,终身护着,怕坏了、怕伤了。 “我同你阿爹说了,近日就莫要进宫了,怕是不久就要……三日后有场春日宴,是周家开办的,递了帖子,你若不愿,我去驳回。” “不用,我只是有些贪睡,老呆在院里,反而闷得慌。” 柳青颔首,眉梢柔和,叫人端来马蹄羹,勺子舀了几圈,挖起一勺轻吹凉气,就要喂她。 江斐向来不习惯这般,接过碗勺,“我自己来。” 在柳青如水般的注视下,艰难吞咽入腹,她又差人端了碟百合酥放在床边木凳上,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见江斐面露疲色,掖了被子,不舍地离去。 “夫人每次来都很关心小姐呢。” 翠芙凑上前来,拿了块百合酥尝入口中。 “好啊,翠芙,母亲给我的你都敢吃,皮痒了是吧。” 江斐掀开被褥,双手挠向她的腰肢敏感处,翠芙咯咯地笑,嘴里求饶:“我错了小姐,哈哈哈哈哈翠芙不敢了。” “现在求饶晚了。” 笑声传出屋外,柳青听着动静,叹了口气。许嬷嬷搀扶着她,渐渐远去。 请柬帖子交递到万岑手上,她知道儿子脾性,这种小姐莺切成群的宴席,他向来退避三舍。 可周家与万家交情颇深,总不好驳回,思来想去,都没想到番好的措辞。 恰巧这时陈辛回府,步履匆匆,坐下喝了杯茶,脸颊泛红未褪去,额角汗水浸湿了发丝,黏在脸上。 “今日遇到秦家公子,比了场剑,不分伯仲。此前听闻他与德清公主的传闻,还以为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 万岑也听闻过,他与公主俩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的一对,便忧心问道:“你可伤到人家?” “怎会,孩儿知晓分寸。” “若是把秦公子受伤了,公主怕是要罚你的。” 万岑放下手中请柬,笑着打趣。 “公主仁德,”陈辛留意到木桌上红色纸封,“母亲,是谁递来的帖子?” “周家要开春日宴,来邀你的,你可愿去?” 拒绝的话下意识吐出唇齿,恍然想起什么,应了下来。 万岑本做好准备,却不曾想他竟答应,眉眼弯弯,叫人抬来笔墨,写了回帖。 “这下长安四子就要齐聚了。” “太子也去?” “周家把帖子递进了宫,请了太子和公主。” 陈辛蹙眉,“太子此行冒失。” “何出此言?” “周王爷站队太子,眼下天子病重,参加此宴,没有那番心思也会被解读为有。” 丞相此时下朝归来,官服未褪,接着话茬:“此宴明面上是周夫人主持,多是女眷挑不出错处,不过你素来与太子交好,此宴不如不去。” “老爷回来了。” 万岑起身,上前迎接。 “父亲,”陈辛弓腰,“此次春日宴是周家举办,不好推辞。” 丞相睨了眼他,“若要去,就休要叫人抓了把柄,不过听闻德清公主也受邀参加,就算出事,有她在,也起不了乱子。” 陈辛点头认同。 万岑此时眉花眼笑,暖着气场:“屿白答应要去春日宴,想来是有了心仪的姑娘。” “是哪家小姐?” 陈辛耳根染上绯红,一阵发烫,“爹休要听母亲胡说,只是去赏花作乐,怎么又扯到姑娘身上。” 闻言,丞相摘了乌帽,小厮接过,“你母亲总是盼着你早些成家,明年就及弱冠了,还是得尽早择良家小姐定亲。” “这话哪次屿白能听进去,他这挑剔的性子和老爷年轻时一模一样。” 万岑嗔怪,丞相放声大笑,她搀着丞相去到后院,伺候着更衣。 回了西厢房,屋内一卷书画悬挂墙檐,秋山问道图,峰耸云霄,山麓溪畔,曲径幽深,一柄利剑侧挂画卷旁。 陈辛思绪牵动,将画卷取下,墙壁空旷。 常随握着画卷,将其卷起。 “少爷是不喜欢这画吗,要我去库房重拿一副吗?” “不用。” 常随心中腹诽着,知道少爷恶劣的性子,总觉得有谁会遭殃。 三日缱绻难过,春日宴如期举行,樱花烂漫,顶芽娇嫩翠绿,蓬蘽盛藏灌木,花瓣洁白,席位摆放海棠、山茶。 周府一派热气景象,院落堆花,飞鸟低落,嗅着气味,同蝴蝶翩跹。 德清公主入宴,身侧带了位少年,样貌出众,鸦青素缎锦袍,长发被一根羊脂玉簪绾起,面容泛白,似是营养不良所致。 “本宫受邀前来春日宴,自作主张带了皇弟江霁,周夫人不会怪罪吧。” 江月头顶金冠珍珠镶嵌,金纱云纹锦织锦缎,细腰曼妙系着银丝线绣莲花香囊,凝脂纤长的手牵过江霁,坦然介绍。 周夫人携一众女眷上前,“三殿下能够参宴,是我周府之幸。” 夫人、小姐和公子们屈身行礼,江霁心尖微刺,不知作何言语,僵着身子,学着往日见过的情形,薄唇扯动,“免礼。” 少有人知晓三殿下,他大抵是最不受宠的皇子,虽然容颜出众,却少有女眷上前,他默默跟在江月身后,瞧着一众公子前来搭话,说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如果他是江月,大抵会叫丫鬟打发了他们,省得被扰了清闲。 可他不是江月,江月也不会如此,她一一回复着,降尊纡贵,同是金枝花萼,他倒是像个冒牌货,指尖微蜷,觉得这些上赶着讨好的公子话声嘈杂,繁得紧。 陈辛特意着装了身金缕玉衣前来赴宴,未曾见到熟悉的身影。 此时离开宴还有些时间,他也不急,由小厮带领落席,无趣玩弄盏内酒水,指尖湿润,水波荡漾起涟漪。 “太子到——” 小厮通报声喊得响,众人又聚齐行礼拜见。 太子名渝白,取自“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巧得是当年二人同日诞下,皇后便为陈辛取字屿白,同音不同字。 江渝白扶起陈辛,“想不到你小子也来参宴。” “我小子来看看这春日宴,顺带凑个齐整,不然长安四子总缺我一个,面上也挂不住。” 江渝白拳头要轻击到他胸膛,被陈辛握住。 “太子此行冒失。” “有重事要商。” “必须亲自会面,书信也不可?” 陈辛眼尾上挑,语气严肃。 江渝白视线流转,眼神闪动,“此事你不必忧心,孤自有分寸。” 见他如此,陈辛也不多说。 颜怀澈悠悠走上前,语气慨叹:“真是少见,陈公子也会参加宴会,还穿得……人模狗样的。” “你倒是不改往日风骚。” 陈辛回呛,他也不恼,手中骨扇摇曳,“也难怪,我这般丰神俊朗,你会嫉妒也是正常。” “大冷天的扇个破扇,风都带到孤这边了。” “哟,没见着太子殿下在旁,我这小小扇子都快把您衣服都吹散了吧。” 江渝白被他一噎,四周寻顾,转了话题:“秦墨为怎么还未到?” “他呀,定是要压轴出场,好叫公主看得清楚。” 骨扇贴在胸口,他笑得懒散,嘴皮子利索。 话毕,小厮就通传了声音。 秦墨为视线最先注意江月,后又投落陈辛三人,迈步上前,“向太子请安。” “你可让我们好等啊,定是精心打扮为了见公主。” 秦墨为与颜怀澈最为相熟,听他调侃,笑而不语。 秦墨为已是来迟,周夫人从后院踏进,步伐稳健,位居主席,手持着酒盏,正式开席,众人纷纷落座。 “春寒料峭,百花言开,特此举办春日宴,邀众家入席,能赏光来临者,我心言谢,敬酒一杯。” 第3章 第 3 章 长安四子齐聚,太子江渝白、丞相之子陈辛、太尉之子颜怀澈、宰相之子秦墨为。 虽是官家女眷自封的,但也成了闺阁待嫁的标准。 周夫人敬酒后,又是宽裕自由的时间。 太子江渝白同德清公主打了声招呼,瞧见她身后小小身影,他脸色怔了怔,转而露出欣喜的神色,粲然一笑,“许久未见,三皇弟。” “皇兄。” 江霁语气淡漠,太子也不多扰,暗示江月:“秦公子今个也在,把握机会。” “皇兄说这话做什么,他们都等着你呢,快些去吧。” 江月羞赧,催促着他离去。 江霁抬眸望去,四人众星捧月,其中一少年蓝色劲衣,身姿如松,视线时不时投落江月,那便是秦墨为。 二人自少时便是相识,皇后有意他们共结连理,外人眼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天作之合。 他眸光一沉,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嫉妒。 马车停靠周府,少女下轿,淡蓝的裙摆由鲛纱质地显得水波涟漪,江斐贪睡,来得晚了,此时宾客落座,已经开始游玩环节。 丫鬟在前带路,引到德清公主江月身旁的席位。 “怎地来得这么晚?” “睡过了。” 江斐双眼水汪汪的,灵动地像只小白兔。 “你啊——” 她扫视一圈,宾客不少,男女分席,大多交头接耳,见到三殿下瞳孔微微一颤,紧忙移开视线。对面正坐的少年,江斐觉着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丫鬟端了铜盆上前,江斐净水后,一碟桃酥上桌,就忙着吃起来。 周家世子是个纨绔,走上前来,径自说道:“本世子想到了个有趣的玩法──投壶。” 众人切声嗤笑,除了投壶没些创意。 “本世子这规则玩法与以往不同,男女同投,一起进了的话,就交换信物。” 听着有些意思。周世子吩咐下人端来玉壶,端口小巧,投进去颇难。 江月拉起进食的江斐,男女排作两队,其中一支脚踝被红色绸缎缠绕,与旁侧男子束缚在一起。 身侧正是方才对面的少年。 他眼眸含笑,“江小姐。” “你好。” 吱声客套,少年倏地出声: “丞相之子,陈辛。” “江阁老独女,江斐。” 无言,队伍慢慢悠悠移动。 每队有三次机会,大多投了三支都不中,有零星其中一人投中一支,后面渐渐失了耐心,大多胡乱扔了过去,移动速度也在加快。 站久了脚底泛酸胀痛,衣摆下悄悄踮起脚尖,转了几圈,缓解疲感。 陈辛提步向前,江斐一个趔趄就要倒地,她下意识阖紧双眸,不见少年嘴角勾了一下,顺势揽过,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出现,被一个臂弯拥住。 “还好吗?” “谢谢。” 江斐睫羽轻颤,站立后心有余悸。 陈辛眸光微沉,和想象中一样,腰肢娇软。 前头队伍轮到江月,她眼波流转,搀住秦墨为的衣袖,拾起筒里的箭矢,手心冒汗。 “三、二、一──” 秦墨为念着口号,二人同时朝壶口投去,一轮即中。 惊艳全场,气氛重又热闹起来,簇作一团,瞧二人交换信物。 江月取下腰间莲花香囊,交换得了同心如意佩,长长的乌睫低垂掩盖眼底的羞涩。 女眷羡艳不已,有人哄声嚷着:“秦公子何时向圣上求娶公主啊?”“这……” 偏头见江月期许的目光,喉咙上下滚动着,他的双唇微微张开,却无法吐露出二字。 江霁在末尾,眸子上挑,嘴角扯动一抹冷笑。 “到我们了,让一让。” 陈辛打破僵局,秦墨为如释重负,蹲身解开红绸,与江月退开位置。 江月指尖藏在衣袖下勾了勾他的小指,“你不打算……” 秦墨为正身对视着她,眸光诚挚: “春闱进榜,得了官位,好堂堂正正求娶公主。” 得了称心的答案,江月低头抿唇浅笑。 轮到江斐和陈辛,少年从箭筒里拿起两支箭矢,江斐接过,前面两支瞎投一通。 最后一支正要发出,谁料被弯进臂弯,身后是宽阔厚实的胸膛,淡淡的乌木沉香味传入鼻尖,惊呼声在四周响起,她准备挣扎脱身,却被禁锢。 “别动。” 两支箭握在手心,右手被大掌包裹,青筋蔓延凸显,带着她扬起臂膀,朝前方壶口投去。 正中壶内。 “你们这算作弊吧。” 周世子表情呆滞,眼中满是愕然。 陈辛语气平淡,“规则里有说不能这样吗?” “好像是没有……” “那不就行了。” 陈辛从胸口衣襟处掏出玉连环,江斐连忙摆手拒绝,“这太贵重了,而且只是游戏。” 一旁江月眼底闪过惊艳,最后夹杂着一丝打量。 玉连环,生死相连,永不分离。 轻易送出,太过轻佻。随身将玉连环带在身上,莫非…… “无碍。” 玉连环被强硬塞入手中,江斐想要回礼,腰饰空荡,没有什么可赠送的,苦恼之际,陈辛指尖触碰她的耳垂,取下一边耳环。 “就这个吧。” 少女怔然点了点头。 陈辛嘴角笑意更甚。 江霁身旁是位不出众的小姐,整个人娇怯含羞,碎步跟着,烦得紧,他神情克制,随意丢了几发。 二人三轮机会用光,小姐有些惋惜,脸颊红晕未散。 接下来的环节为飞镖射击,场地上凌乱的箭矢被仆人收拾干净,标靶整齐排列五个。 女眷们并不参与,看着少年郎大展身手。 太子江渝白手持飞镖,手肘曲起,前后试探,猛然抛出,正中十环。接下来又投了两下,虽有所偏离,却也是赢得喝彩。 江霁在旁侧拾起飞镖,有些犹豫,学着方才的演示,侧身前倾,堪堪扎中标靶。 垂眸掩了暴戾的情绪,转身道:“还是皇兄厉害。” “你第一次玩,已然不错了。” 江渝白宽声安慰,眉宇间全然自傲之情。 陈辛随太子在马场练过,也是轻松中环。 秦墨为稍逊一筹,偏离在七八环。 颜怀澈摇着骨扇,发丝垂落,被风卷起,他投得最为随意,连靶子都未中。 “一时失手,一时失手。” 他言语悲戚,骨扇盖在脸上,轻触额头两下。 “你这手失到你宰相府了吧。” 陈辛揶揄反击,被骨扇猛然拍打在身上,“总比你这个放荡子好,瞧瞧你刚才,把人未出阁的小姐搂在怀里,就问你负不负责吧?” “负责。” 他语气淡然。 “你来真的?” 颜怀澈丢了骨扇,其余二人也凑上来。 江渝白:“你参加春日宴,不会是奔着人家小姐去的吧?” 陈辛坦然:“有何不可?” “真的疯了。” 颜怀澈从地上重新捡回骨扇,摇得愈烈。 “我喜欢。” “你那是喜欢吗?你明明是涂人家美色!” 颜怀澈语气愤愤,仿佛就是那被骗色的女子。 秦墨为注意到江斐靠在江月身上,像是无骨的兔子,开口:“没看错的话,她是江阁老的千金吧。” “皇亲国戚,你攀不上。” 大掌拍在陈辛肩头,江渝白语气沉重。 一旁扇扇的人笑得合不拢嘴。 …… 其余公子也有出色,却被他们几人压了风头。 正午暖阳洒落,脸颊镀了层金,江斐开始瞌睡,哈欠连天,眼角生理性泪水滑落,手背抹去泪痕。 翠芙搀着她落座回席位,江斐躺在桌案上睡去。 陈辛时刻留意着,余光瞥见她毛茸茸的青丝,早上梳好的发髻已然散乱,偏头趴着,露出一侧耳朵,耳垂空荡。 陪同的丫鬟疾步向周夫人去,说了些什么,不用想,定是请辞。 “打扰夫人了,我家小姐犯了春困,可否先行离场?” 周夫人瞧席位上酣睡的江斐,哑然失笑,颔首同意。 翠芙回了江斐身侧,轻声准备唤醒她,身侧投落一片阴影,抬头见着来人,她弯身行礼,“陈公子。” “是要回府?” “嗯,小姐身体虚弱,在外头呆不久。” 陈辛明了,瞧了周围都聚集在太子那,并无人留意此处,于是捞起少女,身体紧绷着,朝门外大步跨出。 翠芙跟在身后,心里又惊又怕。 第4章 第 4 章 车夫在侧门等候,一路颠簸,江斐头自然垂靠在陈辛肩头,睡得愈沉,毫无戒备之心。 翠芙搬了轿凳,掀开轿帘,陈辛踩着上去,弯腰提防磕碰到怀中人,轻轻将她放在座上。 翠芙一时失声,“公子要……陪着小姐吗?” 陈辛浅浅地笑着,眸光幽深,下轿后,弹了弹衣服褶皱处,受着翠芙的感谢。 “谢过陈公子。” “举手之劳。” 马车渐远,似逃也匆匆,最后赏花环节未曾见着,真是可惜。 回到庭院,太子揽过陈辛肩膀,长吁短叹:“陈辛我们刚可都是瞧着了,这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就把我们兄弟抛下了。” “哪有?” 拍开勾搭在肩头的手。 颜怀澈骨扇未停,声音拔高,掷地有声:“他都敢拍太子了,今日能为了女人拍开太子的手,明日就敢与我们反目成仇。” 秦墨为手做拳状抵在唇畔,掩着笑意。 “你找打是不是?” “哎哟,当着太子的面恐吓我,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派乐呵景色。 春日宴最后一环,赏花献艺。 登台女子,伴着笛箫和鸣,下腰袖展,长袖甩向两端,殷粉渐变,动若流水,指捻兰花,勾勒面庞,随着笛声急促,动作愈快。 一曲舞毕,余音绕梁。 她轻喘着气,面上绯红不知是累是羞,江霁认出是一同投壶的女子,视线相撞,她赫然躲开,匆匆下了台。 原来是周家女儿。 江霁手握杯盏,食指敲打盏身。 周王爷手握兵权,是拉拢的最佳对象,可偏偏站队太子,不过貌似这周女无心。 江渝白悄然离席,先是侧身同陈辛低言帮忙掩护。 陈辛:…… 待他离去,视线落在空位,扶额叹息。 马车晃荡停歇,看门通了信,柳青带着婆子扶着江斐下了车,此刻半梦半醒间,晕晕乎乎的,说着胡话: “怎么还在这……几点啦,我手机呢……” 柳青挥手叫人去请郎中,愁容满面,顾不得仪态,将她安置闺阁躺在榻上,来回踱步,嘴里念叨不停,“大夫怎么还不来。” 管家带着大夫穿过庭院,步伐匆快,王大夫到了屋内,放下医箱,吃了口茶,好些才缓过气来。 丝巾搭在手腕,他双指探脉,摸着跳动稳健有力,收了手,起身言道:“小姐无碍,还是老毛病,嗜睡。” “那她回来时胡言……” 王大夫摆手打断,“这胡言之症也是遗留的毛病,既不影响小姐生活,就莫要愁苦。我再开副方子,按时服送,还是先解决嗜睡的问题。” “谢过王大夫了,这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疲色显于眉间,柳青叫管家付了碎银,送走王大夫,吩咐丫鬟去药堂抓药。 柴胡、白术、黄连、枸杞子和甘草等熬了一碗,布纱阻隔药渣,浸出药水。 端着喂给江斐,苦涩入喉,眉心微动,柳青塞了块蜜饯,那眉头才舒展开来。 玉连环不知何时掉落枕边,柳青捏起,玲珑小巧,注意一侧空荡的耳垂,厉声:“这玉连环是谁给小姐的?” “回夫人,今日春日宴上投壶,陈公子和小姐二人一齐投中,依着规矩,要交换信物。” “他拿走了耳坠?” “是的。” 翠芙垂头声音微颤。 柳青眯起眸子,“陈公子,是丞相的儿子吧。” “是的。”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说出陈辛对江斐做的出格事情,睡梦中的江斐倏地剧烈咳嗽起来,柳青无心盘问,拍着江斐的背脊为她顺气。 江渝白迟迟未归,陈辛有些不厌烦了。 “是不是掉茅坑了?” “被我听到了,等太子回来,你就完了。” 颜怀澈双眸微眯,狡诈极了。 陈辛瞥了他眼,“随你。” “你这人真是没趣。” “是你自讨没趣。” 颜怀澈也不同他赤口白舌,拿起桌上骨扇扇起偏风,冷气带动陈辛的鬓发,他目光冷冷,颜怀澈动作悠悠,面带困惑。 “就算你把我身上盯个洞,也不可能像小爷我这么帅。” 陈辛收了视线,“长成你这样,我就一头撞死。“ “粗鄙!”骨扇拍击桌案发出声响,惹得众人瞩目,他戚戚拿起,声音低沉,“亏你还是世家公子,言语粗鄙至此。” “放心,我只对你一人粗鄙。” “哼,我还要谢谢你。” “不客气。” 陈辛将杯盏未动酒水洒落在地,身后婢女上前服侍倒酒,他拾起满盏,一饮而尽:“谢谢。” 婢女接着上酒,“少爷言重,都是分内之事。” “你对我怎不见这般客气。” 听着咬牙切齿的声音,陈辛淡然回道:“我对你自然是不同的。” 等到江渝白归席,宴会已散,只剩几人醉酒不肯离去,婢女收拾着残局。 陈辛坐在席位,瞳孔漆黑,“太子真是让我好等啊。” 江渝白不自然的轻咳一声缓解尴尬,“都散了?” “是啊,都散了。” 陈辛语气幽怨,让他觉着自己仿若负心薄幸之人。 “那我们也……” “也什么?” 这正常的话语愈发不正常,散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行了,事情如何?” 陈辛从席位起身,弹了弹衣间褶皱。 “一切妥当。” 他也不再细问,只是颔首,两人相别周府。 回了宅院,他从襟口贴心处掏出云石耳坠,在空中微微晃动,如同它的主人,娇俏好动。 “常随!” 陈辛呼唤,不同先前,屋门吱呀被推开,常随面色不愉,呈颓废状,“少爷有什么需要的?” “帮我找个锦盒,不用太大,装个小物件。” 常随转身离去,也未应答,不久,带着盒子回来,丢在圆桌上后,驼着背朝屋外移动。 “过来。” “又怎么了?” 他慢吞吞转过身子。 “常随,我发现你今天格外不对劲啊。” 陈辛将耳坠装在盒内,小心安放好。 “少爷好眼力,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陈辛嘴角翘起,逗弄的恶趣味染上心头,“今日春日宴上,你猜我见着什么?” “什么? ” “一头猪和一头驴,是你的话,先杀哪一个?” 常随被套了进去,认真回答:“杀猪。” “驴也是这么想的。” 常随一时之间常随还没反应过来,茫然片刻,恼火起来:“少爷又逗我,春日宴也不带我。” “就为这么点事怄气,真是个蠢驴,”陈辛语气里满是嫌弃,“下次一定带着你。” 常随憨笑,“那少爷可不能偷跑了。” “什么偷跑,我那是正大光明。” “是是,少爷说得都对。” 陈辛见他高兴掩上门,沉默片刻,开口:“景佐。” “少爷有何吩咐?” 屋中多了道身影。 “帮我查查江斐,顺便,”他尾调延长,似在思索,“注意她的动向。” “是。” 身影又骤然消失,仿若从未出现。 将锦盒收拾妥当,瞧着空荡的墙壁,总觉得该添些什么,却下不定主意。 江月与江霁同坐一车,她衣袍拖尾,踩着轿凳,手要拉着碧芜借力,却被一双大掌托住,掌心泛寒,不似常人。 她转头笑容温和,碧芜在下面堪堪掀开帘子,江月并未进去,拉着江霁上来。 “多谢皇姐。” 黑眸平淡无波,嘴角勾勒弧度,温顺模样。 “春日宴上那些活动也是难为你了,都是些纨绔子弟搞的花样。” “不会,很有趣。” 他微微近了些距离,听着她的声音。 江月巾帕掩唇轻咳,“你觉得有趣便好,如今父皇病重,开春狩猎推延,骑马射箭的技术要好好练着。” 江霁点头应答:“谨遵皇姐吩咐。” “你啊,马场的师傅有好好教你吧,要是不好,我去替你换个。” “都很好,皇姐不必忧心。” 江月为他择选的师傅用心至极,教导严苛,依着皇子名头,也有江月的口令,不敢懈怠。 江霁瞳孔转动,“皇兄他……” 女子巾帕握在手中攥紧,舒而放松,“你今日倒是辛运,见证长安四子齐聚。” 果然有所戒备吗。 “确实如传闻一般,器宇轩昂、仪表不凡。” 江霁前倾的身子收回,靠着车壁,神情不变。 “不过是样貌出众些,实质还是一样。” “秦公子也是?” 江月罕见怔愣,偏头:“不一样的。” “皇姐答应带我来,也是因为皇兄吧。” “什么意思?” 话题转得太快,直球抛出的问题,江月一时不敢去接,可是对面的少年突兀一笑,重又凑近了些。 “皇兄与周家的关系,皇姐不知道吗?” 他语气无辜,像是真的在问她,她避开视线,“知道。” “那皇姐是不是将我当做挡箭牌,好叫他与周家私会?” “大胆!岂可妄言。” 江月打断这段对话,语气冲怒,咳嗽得愈发厉害。 碧芜掀开帘子,神情关切,江霁截住她未开的口。 感受背脊被大掌轻轻抚拍,耳畔声音平缓,“是我妄言,不该怀疑皇姐待我的真心。” 抬眸对视,她心里发虚,移开视线,“你年幼,不懂事,不怪你。” 碧芜原先守在前室,现下进了轿内,温了茶,递给她,“公主请。” 二人气氛古怪,竟无一人打破僵局。 有人看过《金玉良缘》吗?男主偏向金元宝那种,实质顽劣外表高冷的。男女主的进程有点慢,我比较注重剧情,虽然也没有剧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春日宴散,不消两日,流言四起。 “可听说了?丞相府那位眼高于顶的陈小公子,竟将从不离身的家传玉连环,随手赠了江阁老府上那位病骨支离的小姐!” “玉连环?!‘生死相连,永不分离’?这…这岂不是私定终身之兆?” “何止!周府的下人传得活灵活现,道是陈公子当众揽了江小姐的纤腰投壶,末了还硬生生索了人家一只耳坠子作信物!” “啧啧,江小姐那风吹就倒的身子骨,怎禁得起这般孟浪?不过…那可是陈辛啊,若是换我,我怕是恨不得立刻换了生辰帖。” “阁老府的门庭,怕是要热闹了……” “……” 流言如同春日里无孔不入的柳絮,粘附在雕梁画栋间,钻入幽深的庭院。 丞相府陈小公子与江阁老独女那春日宴上的“信物”轶闻,玉连环与耳坠的交换,被涂抹上旖旎暧昧的釉彩,成了贵妇们团扇掩口、小姐们绣绷停针时,最勾人心魄的闲话。 相府西厢,晨光漫过窗棂。 陈辛指尖捻着一枚小巧的云石耳坠。石质温润,晕着浅淡的粉光,仿佛还残留着主人耳垂的细腻暖意。他唇角微勾,春日宴上那截被圈在臂弯里的软腰,少女强作镇定却掩不住慌乱的睫羽,清晰如昨。 “少爷。”景佐的身影无声无息落在房中,如墨入水。 “说。”陈辛将耳坠收入贴身锦囊,神色淡然。 “江小姐巳时初醒。玉环已收。阁老夫人柳氏昨日已知信物之事,略有微词,未深究。”景佐声音平板,字句清晰。 陈辛指节在紫檀桌面上轻轻叩响,问:“江阁老那边,可有新的动向?” 阴影中的身影低语:“江阁老一路向北,行踪……颇为隐秘,属下猜测可能是要去碧落天。” 陈辛眸光微动。江阁老位极人臣,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清流砥柱,却常年为独女怪症奔波在外,行踪成谜。这份价值,这份软肋,在波谲云诡的朝局中,如同一枚分量不轻的砝码。春日宴上那看似孟浪的举动,玉连环的出手,七分是冲着这份价值,三分……或许是被那双懵懂又带着坚韧的水眸所惑。 “知道了。”他收起耳坠,纳入贴身锦囊,那冰凉的温度贴着心口,带来一丝异样的感觉。 “继续留意。江阁老的行踪,尤其‘寻访’的对象,务必查清。” 陈辛挥手,景佐如烟散去。 微光映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景佐关于“碧落天”的猜测,让这三分惑意外地沉了几分——江阁老竟为女儿求到仙门去了?这“价值”,似乎比他预想的更复杂,也更……值得握在掌中。 “常随。” “少爷?”常随推门,一脸未睡醒的懵懂。 “备上好的官燕、血燕,再配些温补的参茸,”陈辛略一沉吟,“以母亲的名头,送去江府,给阁老夫人。” 常随挠头:“夫人?夫人没吩咐啊……” “蠢材,”陈辛睨他一眼,“让你送便送,照话回——就说母亲闻江小姐体弱,春日宴后尤需调养,聊表心意。记着,是母亲的意思。” 常随“哦”了一声,虽不明所以,还是颠颠去了。少爷的心思,越发难捉摸了。 “常随,”他唤住正要出门的常随,“再加一份‘玉露凝香丸’,就说……是母亲特意寻来的,于调养女子气血最是相宜。” 玉露凝香丸,宫中御药,有价无市。 常随虽懵懂,也咂摸出点不寻常,应声去了。 江府,松鹤堂。 柳青看着相府送来的成堆锦盒,上好的官燕、血燕、老参茸,还有那盒单独放置、药香沁脾的玉露凝香丸,脸上堆砌的温婉笑容几乎要挂不住。 柳青指尖抚过玉露凝香丸的锦盒边缘,指甲在檀木上留下几道浅痕。“相夫人厚爱,实在受之有愧。”她将锦盒轻轻推回相府管家面前,袖中帕子按了按唇角,“斐儿素来只用惯用的方子,太医院的药...总归要谨慎些。” 管家笑容僵在脸上。这哪是推辞,分明是暗指相府送来的药此举不妥当,看来少爷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他偷眼瞧这位阁老夫人——柳眉杏眼,笑容温婉,偏生叫人脊背发凉。 “是老奴考虑不周。”管家躬身告退,锦盒原封不动抬了回去。 柳青望着那抹远去的靛青色衣角,唇角笑意渐深。她转身对嬷嬷道:“去库房取些血燕,配上我前日得的雪蛤,给栖霞苑送去。”声音轻柔似春风拂柳,“就说...相府的礼我替她婉拒了,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总怕不妥当。” 栖霞苑内,海棠碎影落满窗棂。 江斐听着嬷嬷转述,指尖无意识绕着玉连环上的细绳。柳青这番话说得漂亮——既全了礼数,又撇清了干系。 “小姐.……”翠芙欲言又止。 “收着吧。”江斐将玉连环塞回枕下,声音倦懒,“替我谢过母亲。” 窗外忽起一阵风,吹得海棠簌簌作响。她望着那纷扬的花瓣,忽然想起春日宴上,陈辛衣袖间若有似无的沉水香。那人如今...该是收到退礼了吧? 相府书房,陈辛摩挲着被退回的锦盒,忽地轻笑出声。 “少爷还笑?”常随急得跺脚,“江府这是打咱们脸呢!” “蠢。”陈辛屈指弹他脑门,“想来也是这个结果,罢了罢了。” 陈辛端坐紫檀椅中,指尖在扶手上轻敲,神色无波。柳青的严防死守,意料之中。目光扫过锦盒,指尖无意识捻动袖中云石耳坠,一丝微妙的烦躁悄然滋生。 暮色将他身影拉长。新月爬上枝头时,秦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少爷,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陈辛眸光微凝。母亲相召……定是为了那满城风雨。他起身,理了理衣袍,朝听涛苑走去。 东宫,戌时三刻。 太子江逾白执黑子,在棋盘上落下一着。“周王今日提起春闱监考人选……”他指尖在棋罐边沿轻敲,语气闲适,“言语间对礼部侍郎张清颇为推崇,倒是个妙人。” 颜怀澈手中骨扇“唰”地合拢,扇骨轻点棋盘西北一角,桃花眼微眯,带着洞悉的锐利:“周家这忠心,表得是愈发殷勤了。不过……这手伸得可够长的。礼部考功司,那是油水足又易埋线的地方。”他顿了顿,扇子又“唰”地展开,掩去半边神情,只余一双含笑的眼,“对了,陈辛那边递来消息,说江阁老的车驾过了雁回关,一路向北,踪迹飘忽,十有**是冲碧落天去。” 执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太子脸上的笑容不变,依旧温润如玉:“江阁老爱女心切。”他从容落下一子,话锋却转,“下月皇家春蒐,周世子递了帖子,言辞恳切,要同孤一道,也好见识见识皇家猎场的风采。” 烛火在他眼中跳跃,他轻笑一声,尾音拖长,带着洞悉世情的玩味,“怕是好戏才要开场。醉翁之意,岂在山水之间?” 春闱在即,贡院如同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只等一颗火星。 太子但笑不语,目光落在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如同这波谲云诡的朝局。父皇病重,他需要周家的力量稳住局面。 长公主江月昨日侍疾时,言语间对周世子骑射功夫的“偶有提及”,此刻想来,也绝非无心。 “太子何故剑走偏锋,走陈辛的线太婉转,”他蹙眉沉思间,下一白子,后道,“日后难免提防。” 江逾白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瞬间的思量:“我自是信得过他。再说,周王爷可盼着联姻。” 他放下茶盏,语气如流水般自然转开,“这长安城里的热闹,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听闻陈夫人今日也坐不住了?” 他看向颜怀澈,笑容里带着洞悉的玩味。 流言如风,早已吹进丞相府内院。 颜怀澈摇开扇子,带起细微凉风:“可不是么。这风啊,无孔不入。陈辛那小子,怕是要去‘聆听慈训’了。” 他话中带着惯常的调侃,眼神却清亮,“春闱在即,贡院那边,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内宅的风,听着小,吹起来也未必舒坦。” 太子但笑不语,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贡院如同巨大的漩涡,无声吞噬着无数人的命运,也牵引着各方势力的目光。 后日,那扇紧闭的大门就要开启,将这场决定无数人前程的博弈,推向未知的深渊。而他,需要在漩涡中心,稳住这艘名为“储君”的船。 且说回丞相府内,万岑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指尖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 窗外几竿翠竹,映着晨光,投下疏落有致的影子。她面容沉静,眉宇间带着常年礼佛的淡泊,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扰。 贴身嬷嬷秦氏正低声禀报着外间愈演愈烈的流言,尤其是关于自家儿子与江家小姐那“信物交换”的旖旎传闻。 “……夫人,外头传得实在不像话。说少爷当众搂了江小姐的腰,赠了玉连环,还索了耳坠子……江小姐那身子骨,风一吹就倒,这名声……” 秦嬷嬷语带忧虑。 万岑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她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辛儿行事,向来有分寸。流言蜚语,何须在意。” 话虽如此,她合上了眼,将那一丝烦扰压在心底。这突如其来的风流韵事,对象还是那位病弱闻名的江阁老独女……总让她心底有些莫名的不踏实。 她需要知道,儿子这步棋,到底意欲何为。 “叫那不成器的家伙过来!” 听涛苑内,烛火通明,沉香的气息比往日更浓重几分。 万岑端坐主位,佛珠静静躺在手边紫檀小几上。她看着走进来的儿子,雨过天青的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眉目间带着惯有的沉静,仿佛外间那些惊涛骇浪般的流言与他毫无干系。 “母亲。”陈辛躬身行礼,姿态恭谨。 万岑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声音平缓,听不出波澜:“辛儿,坐吧。”待陈辛落座,她才缓缓开口,语气是闲话家常般的温和,却字字带着无形的压力,“今日听秦嬷嬷说了些外头的闲话,倒是有趣。说什么……春日宴上,你与江阁老家的千金,玩了些投壶的游戏,还交换了信物?” 陈辛神色不变,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少年意气的弧度:“母亲也听说了?不过是一场寻常游戏,按着周府世子的规矩,投中者交换信物罢了。江小姐年纪小,懵懂贪玩,儿子也不过是顺势而为,凑个热闹。” 他将一切轻描淡写地归为“游戏”与“规矩”,姿态坦荡,仿佛那枚意义深重的玉连环,真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彩头。 “顺势而为?”万岑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佛珠,“那‘生死相连,永不分离’的玉连环,也是凑热闹的彩头?”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洞察,直视着陈辛,“辛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行事向来有章法。江家小姐……体弱福薄之名在外,阁老大人为女寻药常年奔波,行踪成谜。这浑水,不好趟。” 她没有疾言厉色,但“体弱福薄”、“浑水”几个词,已将她对这门潜在“牵扯”的否定态度表露无遗。 陈辛迎上母亲的目光,眼神清澈,不见丝毫闪躲:“母亲多虑了。儿子行事自有分寸。玉连环不过一物,赠便赠了。至于江小姐……”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她身子如何,福缘深浅,自有天定,非外人可妄断。阁老大人寻药,拳拳爱女之心,儿子亦感佩。” 万岑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儿子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礼数,又守住了立场,甚至隐隐透出一种维护之意。 她捻起佛珠,指腹感受着木珠的温润,最终只是轻轻一叹:“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只是树大招风,行事更需谨慎。莫要因一时意气,惹来无谓的麻烦,更莫要……伤了人家姑娘本就脆弱的名声。” “儿子谨记母亲教诲。”陈辛起身,再次躬身,态度恭顺。烛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翻涌的思绪。 “等等——”万岑喊住那远去的背影,“明日随我去趟阁老府,拜会柳夫人。” 陈辛急步回到堂内,明眸闪动,“母亲此举何意?” 万岑甩了甩帕子,掩住嘴角微勾的笑意,叫秦嬷嬷搀扶自己去内室歇下。 加速下剧情,埋了好多伏笔呀[奶茶]女主很快就有戏份了!灵感消耗枯竭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有道是周王府内,周小姐周明薇对镜自照,指尖抚过鬓边一支新得的点翠嵌宝金凤步摇,镜中人面若芙蓉,眼波流转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 贴身丫鬟芸香小心翼翼地道:“小姐,王爷让您去前厅,说是太子殿下赏了几匹新贡的云锦,让您先挑……” “知道了。”周明薇声音平淡,兴致缺缺。 太子殿下……父亲总在她耳边念叨太子的仁厚英明,周家作为太子门下,荣辱与共。 可她的心,却像被那日春日宴高台之上,三殿下江霁那惊鸿一瞥勾了去。他站在阴影里,神色淡漠,偏偏那偶尔扫过的目光,像带着钩子,让她心尖发颤。明知他身份尴尬,明知父亲绝不会允,那份隐秘的倾慕却如藤蔓疯长。 她挑开妆匣底层,取出一方素帕,上面用极淡的墨勾勒着一枝寒梅,清冷孤绝,像极了那人。这是她偷偷临摹的,他春日宴上袖口不经意露出的纹样。指尖摩挲着帕上寒梅,周明薇幽幽一叹。 款步走向前厅。 只见周王爷周崇山满面红光,指着案上流光溢彩的云锦对女儿笑道:“明薇快看,这可是上用的‘霞光锦’,太子殿下特意赐下,说你穿着定然好看!殿下待咱们周家,真是恩重如山啊!” 他语气里满是与有荣焉的忠心和自豪。 周明薇垂眸,纤纤玉指划过光滑冰凉的锦缎,扯出一个温婉得体的笑容:“太子殿下厚爱,女儿愧不敢当。这锦缎华美,还是留着给母亲裁衣更相宜。” 她将锦缎轻轻推回父亲手边,动作恭顺,眼底却无半分欣喜。 周崇山笑容微顿,精明的目光在女儿脸上逡巡片刻,随即又朗声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太谦逊!殿下赏的,收着便是!” 他大手一挥,不容置喙。心下却是一沉。 女儿近来心思飘忽,尤其对太子殿下的赏赐总是淡淡的,这可不是好兆头。他周家荣华系于太子一身,绝不容有失! …… 翠芙因着照看小姐不力,被罚去柴房做苦工,现下是丫鬟巧烟端着早日新煮清过的杯盏,盘放圆木桌上。江斐此刻半蹲在地,尾部长曳沾地,直起身来衣裙堪堪垂至脚踝。 “小姐怎么在地上蹲着?” “下蹲运动,舒展筋骨。” 巧烟似懂非懂,颔首应和。 江斐揉了揉腰处发酸地,罗圈椅上躺了块软垫,靠背却是一直板,前端一椭圆形雕刻不知什么图纹,椅背靠坐,身体放松,腰肢异常酸楚僵硬。 她面上神情多变,口里念叨:“真是老了,折腾一会腰都要断了。” 一天的时日困乏,也无活动,江斐差人在院落里放置一把藤椅,无事就躺在上面,晒着午后阳光,悠闲惬意,就这般躺了半天。 柳青在婆子的搀扶下走到她身旁,轻声唤她:“斐儿啊。” 江斐抬眸看清来人后就要起身,妇人连忙阻止了她的动作,“我来是想说,昨天丞相府夫人送来了拜贴,我也不太好拒绝。我想是因为春日宴的事情,所以就答应了下来,你可要随我一同到前厅去。” 江斐对这个便宜得来的后妈并没有多少感情,她总是小心翼翼的,自觉与她话不投机半句多,但基本的礼仪还是有的。 “不了,我去有点尴尬。” “好,这太阳也不要晒太久了,小心伤着身子。” 江斐点了点头。 堂内女子高坐主位,吩咐身边丫鬟上茶。 万岑抿了口丫鬟送上来的茶水,眼里含着温和的笑意,率先开口:“柳夫人,怎么不见江小姐?此行擅作主张登门拜访,就是想向江小姐表以歉意。” 柳青的手指轻扶过耳坠,“斐儿身子不爽,不宜见客,恐怕今日就算身子爽朗,见到了贵公子也……” 话里刺头明显,陈辛自知理亏,起座鞠身行礼,“当日春日宴之事,每每回想此事,陈某心中就愧疚不已。” 高堂之上的妇人还欲说些什么,万岑为儿子打圆场:“我们此行的目的一是为了表达歉意,二就是不如借此以及两家之好。毕竟众目睽睽之下我儿陈辛也与江小姐互换信物了。” 柳青蹙眉思索,“这,需得等阁老回来。毕竟是斐儿的终身大事。” 见有回转的余地,万岑眼尾起了褶皱,笑道:“京城中何人不知柔水柳青呢,当初突然远嫁到江南,至今不知多少男子还在黯然神伤。” “都是些旧事,”柳青的脸上浮现出笑意,眼中含着淡淡的怀念,“何况是嫁与心爱之人一生一世……” 万岑瞥了一眼坐在一旁沉默不发的儿子,“现在倒也出了一个柔情似水的姑娘,可惜是个花楼女子竟然顶着柳夫人当初的名头,似乎是叫梁婤。” “是吗……”她眉目间透出淡淡的忧伤。 …… 离别之际,二人似是找到了忘年之交,依依不舍着相约下次。 江斐实在受不了了,一日下来哈欠连天,都不间断。 于是偷偷换了身丫鬟衣裳,要上街逛逛,又怕柳青发现,动作是又急又快,身姿也灵敏矫健。 正侧门有人守着,翻墙是有心而力不足,只剩下狗洞一条道路。江斐沉声屏气,见四下无人,撅着身子探了出去,稍微有些卡臀,但好在能够通过。 离开了南巷府宅区,街市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以往都是在车轿上,视线略过,现在四处游走,江斐是又蹦又跳,左挑右挑的。 “卖糖葫芦喽——” “来,瞧一瞧看一看喽——” …… 卖伞、卖菜、卖织布、卖小吃、装裱字画…… 都没有自己想要的,江斐漫无目的搜寻着。走至街角,摊位冷落,人烟稀少。几位商贩是衣衫破旧,卖得东西也是脏兮兮的。 其中一摊摆放堆落几本书籍,下面垫着麻布。 摊主正昏昏沉沉睡着,江斐不好出声叫醒,蹲下身来,随意翻看,其中一本硕大的字体引得江斐注意——《霸道丫鬟狠狠爱:娇羞少爷哪里逃》。 江斐扑哧笑出声,惊醒摊主,那摊主是位少年,脸上污黑不知沾了什么,呲牙咧笑:“姑娘有什么看中的吗?” 她拾起这话本,递给少年,“这本多少?” “不多不多,两百文。” 他双眼放光,手比耶状。 “行,我再看看有没有些其他的。” 总共挑了四本,少年不知从哪儿掏出干净的布袋,将书本打包好递给她,“给您打个折扣,九百文。” 江斐从袖口掏出钱袋,拿了铜板,付给少年。 他把手在身上擦抹干净,接过文钱,“欢迎下次再来!” 回府时路过醉尘楼,阁楼琴声传出,正是嘈嘈如急雨时刻,指尖撩拨的音色勾人心弦,倏地戛然而止,转为切切如私语。 男子隔着纱帘,谛听琴声,倚靠窗扇,视线投落,漫不经心地观人潮涌动,觑见少女娇小的身姿,驻足停留在下方。 他想起,这位江斐有名林下风致,琴画皆通,不输其母。 被点名的江斐全然不知,听得津津有味,点评:“雅,太雅了。” 怀里抱着话本,称心如意地走进巷子,窥视一圈,见有过往者。拿着手中的话本子,装作翻面思考,等行人走过,立即朝狗洞钻了进去。 这一幕被出醉尘楼后闲逛的颜怀澈窥见,笑得指尖蜷缩,弯腰撑墙,腰间玉佩击鸣,衬着他的低笑。 江斐回屋后换下衣裳,翠芙已经回来了,也是她最先发现小姐不见,守在屋内,心急如焚,眼下嗔怪:“小姐怎么可以独自出门,叫翠芙好生担心。” “我这不是好好的。” 将话本藏在帛枕下,拍了拍,苏绣面料柔软,她平躺枕靠,蹭着舒服。 “小姐怕是忘了自己嗜睡的毛病吧?” “你这话说的,我又不能直接睡大街上,放心吧。” 江斐打了哈气,眼底蒙了层雾气,困意席卷上来,昏昏沉沉就睡去。 翠芙哭笑不得,摇头低喃:“还说不会直接睡大街呢,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上前帮她脱掉鞋履,摊开薄裯,防着着凉。 脚步无声,轻轻带上了门。 颜怀澈回到厢房,吩咐小厮搬来纸墨,言要作画。 生宣纸铺展,狼毫毛尖沾了墨水,脑海浮现那一幕,嘴角翘起,勾勒细绘。 流光易逝,天幕垂黑,几点零星缀饰,屋内绛纱灯燃起,透亮明彻。 待放下毛笔,停靠砚台,画作已然作好,晾晒片刻,裱好边框亲自悬挂那面空墙上。 画中大半是宅府青瓦白墙,一隅有人,仅仅保留半身襦群露外,细腰轻穿过石墙尾部洞口,足下云头履,并未勾勒少女容貌,看来活像一只白兔穿洞。 小厮迷糊发问:“少爷画得是谁啊?” “兔子。” “啊?” 答非所问,颜怀澈嘴角噙笑,骨扇悠悠晃晃,掀起耳畔几缕发丝。 第7章 第 7 章 栖霞苑内,暖阳透过茜纱,在江斐淡蓝的鲛纱裙摆上投下斑驳光影。她百无聊赖地绕着窗帘下坠的细流苏绳,柳青昨日温言送来的血燕羹甜香犹在。困意如潮水般阵阵袭来,她强打精神。 “翠芙,”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备车…出去透透气,再睡下去骨头都酥了。” 翠芙担忧:“小姐,夫人说您该静养……” “就去贡院外远远瞧一眼…沾沾文气,说不定…就不困了。”江斐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扶着桌案起身,脚步有些虚浮。 “病是闷出来的,好翠芙——”江斐尾音拖长,扶着昏沉的脑袋委屈巴巴瞧着她。 翠芙叹了口气,:“您就知道欺负奴婢。” 今年春闱即将到来,贡院吃饭的家伙们早早布置起场地,江斐在马车上远远瞧着并不能靠近,侍卫们层层把守,绕了府第一圈。 马车停在贡院街角。 朱漆大门紧闭,侍卫林立,肃杀之气弥漫。江斐掀起帘子一角,目光掠过森严守卫,落在对面低矮屋檐下那群布衣学子身上。 “停轿。”江斐轻声吩咐,不顾翠芙阻拦下了车。微黏的泥土沾上裙摆,她未曾在意,朝贡院踱去。 翠芙拉了拉她的衣袖,面色担忧,“小姐,这里重兵把守,我们还是离远些为好。” 江斐微微歪着头,书里这场春闱不公,有考生一把火烧了此地,那是个关键人物。 男主秦不为也在此次考试之中,并被诬陷,是靠长公主力压,而这幕后主使之人却并未查出。男女主怜此考生,只是关押后就放人,此后他相继给男女主下辫子,倒是个增进男女主感情的npc。可从始至终并未交代贡院查出的结果。 “走吧……”不经意间低头看见自己的裙摆沾染了泥垢,“等等!” 翠芙被江斐抓紧手臂,以及她的大声惊吓了一跳,“怎么了,小姐?” “裙子脏了。” 话是如此说,但见她紧紧盯着远处屋檐下的一群布衣子,翠芙随着小姐的视线过去,“那些呀就是要参加春闱的学子,没有世家的支撑,他们根本是考不上的。” 江斐面露疑色,“你怎么知道?” “小姐,我们出来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再不回去夫人就该担心了。” 她并不回答,江斐也不再追问。 既然剧情如此那边,那就随着走势吧。 转身不过三俩步,刚近前,便听见一道温润熟悉的声音。 “苏兄,此篇策论立意新颖,切中时弊,只是此处论据稍显单薄,若能佐以《盐铁论》中桑弘羊‘均输平准’之得失,或更完满。”秦墨为一袭月白长衫,正与身旁一位清癯的布衣青年低声交谈。 那青年闻言,眼中爆发出明亮的光彩,激动抱拳:“秦兄高见!泊舟茅塞顿开!此论正是……”他语速飞快地阐述着自己的见解,神采飞扬。 “秦公子。”江斐走近,微微颔首。 秦墨为抬头,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江小姐?”随即含笑引荐,“这位是苏泊舟苏兄,此番与我同考。苏兄才思敏捷,令人钦佩。苏兄,这位是江阁老千金,江斐小姐。” 苏泊舟乍见如此清丽贵女,脸上瞬间涨红,慌忙躬身抱拳,动作带着读书人的板正:“在…在下苏泊舟,见过江小姐。” “你好你好。” 江斐学着少年抱拳的模样回礼。 秦不为声音温润:“真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江小姐,长公主念叨着你近几日都不入宫,她有些想念。” “有时间会去的。” 苏泊舟苏柏舟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窘迫地摸了摸脸:“可是…在下脸上沾了墨迹?” 江斐正思索着出神,被他打断,恍然发觉自己竟然盯着他许久,忙摆手:“没有没有。” “江小姐说话都是两个字两个字蹦出来的吗?” 秦不为在旁打趣。 江斐暗想:一点都没有儒雅公子的感觉,之前不会都是在公主面前装的吧。 她笑着回呛:“是呀,公主就喜欢我这样,总说,有些世家小姐公子都迂腐遵守礼节——不讨人喜欢呢。” 秦不为笑容和煦,“礼节自然是固不可少的,没有礼节到叫人贻笑大方。” 好小子,你完了,看我在不在公主面前说你坏话。 “时间也不早了,您二位就慢慢复习吧,秦公子别到时候落第,又说等三年!” 她话音刚落,一股源自骨髓的寒意骤然袭来,沉重的疲惫感瞬间攫住了她,脸色微微发白。 “江小姐可是不适?”秦墨为敏锐察觉。 “无妨,有些乏了…先告辞。”江斐匆匆颔首,在翠芙搀扶下近乎逃离般回到车上。 秦墨为若有所思,苏泊舟则茫然望着马车远去。 …… 春闱九日,贡院森严,不必多说。 苏泊舟于号舍内奋笔疾书,将平生所学、满腔抱负倾注笔端。策论题目正中其下怀,他引经据典,鞭辟入里,字迹清俊有力。交卷时,他踌躇满志,仿佛金榜题名已在眼前。 待到放榜前夜,阅卷房内烛火摇曳。主考官周侍郎指尖捻着两份誊抄卷。一份字迹清俊,文采斐然,署名“苏泊舟”;另一份平庸泛泛,署名“周显”。周侍郎目光在“苏泊舟”三字上停留,手指在桌面轻轻一叩。身旁心腹幕僚如同鬼魅,迅速将两份卷子调换。 明珠蒙尘,鱼目登堂。 翌日天方蒙蒙亮起,确是人潮如沸,声浪几乎要掀翻贡院的飞檐。 苏泊舟天未亮便挤在最前列,心脏狂跳,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尺,一遍遍刮过那巨大的朱红榜文。榜首、二甲、三甲……没有!没有他的名字! 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疯狂逆流冲上头顶!他死死盯着榜单上一个刺眼的名字——“二甲第七名:周显”! 他踉跄着挤到张贴榜文的告示栏前,几乎将脸贴了上去,目光死死锁住“周显”名下那篇被节录公示的“优秀”策论片段。那起首一句——“夫平粜之法,肇自《管子》,贵在常平……”——正是他与秦墨为在贡院外探讨后,他亲自修改定稿的句子!还有那字迹!虽然经过誊抄,但那个因为紧张而将“籴”字右边“翟”部写得略歪、下意识用笔锋回勾补救的独特笔法痕迹,他绝不会认错!那是他的字!是他呕心沥血的文章! “是我的卷子!!”苏泊舟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双目瞬间赤红如血,“周显!周家!你们调了我的卷子——!!!” 这声凄厉绝望的控诉,如同炸雷般在喧嚣的人群中劈开一道缝隙!无数道目光惊愕地聚焦在这个状若疯魔的布衣青年身上。 “污蔑!刁民污蔑!”负责张榜的礼部小吏脸色大变,厉声呵斥,“来人!把这个扰乱放榜、诽谤朝廷的狂徒拿下!” 几名如狼似虎的差役立刻扑了上来。 苏泊舟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撕开这虚伪的公正!让这藏污纳垢之地曝露于天日!他竟如同困兽般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撞开两个差役,转身朝着贡院那两扇象征无上权威的朱漆大门狠狠冲去! “拦住他!”差役们惊呼着追赶。 苏泊舟的目标并非大门本身,而是大门旁边——那里摆放着几个巨大的、用于防火储水的太平缸。 缸体沉重,半人高,里面盛满了浑浊的积水。他冲到缸边,在差役抓住他衣角的前一瞬,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其中一个太平缸推翻! “哗啦——!!!” 浑浊冰冷的水瞬间倾泻而出,泼湿了大门下沿和大片地面。但这并非结束,苏泊舟看准的是水缸旁边,一个被推倒后暴露出来的、同样用于防火的——装满灯油的备用大油桶。 差役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水流弄得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苏泊舟如同扑向猎物的饿狼,猛地扑向那个倾倒的油桶。他拔出桶口的木塞,抱起沉重的油桶,将里面粘稠刺鼻的灯油,朝着刚刚被水泼湿、但门楣和两侧雕花门框依旧干燥的贡院大门,以及大门旁堆积如山的、用于糊名誊抄后废弃的草稿纸堆,疯狂地泼洒过去。 “贡院藏污!科场纳垢!寒窗十载付东流!朱门暗窃锦绣袍——!!”他声嘶力竭地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同时,他颤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个读书人随身携带、用于夜间看书或生火取暖的——火折子!猛地吹亮! “住手!” 秦墨为的惊呼声从人群中传来,他奋力向前挤去。 但一切都晚了。 苏泊舟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带着无尽的悲愤与对这个不公世道的控诉,将手中那一点跳跃的火苗,狠狠掷向了那浸透灯油的朱漆大门和堆积如山的废纸。 “轰——!!!” 烈焰如同被压抑了千年的地火,瞬间冲天而起。 粘稠的灯油遇火即燃,火舌疯狂地舔舐着木质的大门、门框,以及那些干燥易燃的废弃纸张!浓烟滚滚,火势在几个呼吸间就变得不可收拾!炙热的气浪将扑上来的差役逼退,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四散奔逃。 混乱中,秦墨为终于挤到前面,看着那在烈焰前狂笑、身影被火光吞噬扭曲的苏泊舟,目眦欲裂:“苏兄!快出来!” 他试图冲过去,却被汹涌的热浪和浓烟呛得连连后退。 苏泊舟回身,隔着熊熊烈火看向秦墨为,眼中是刻骨的悲凉与一丝诡异的平静,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被爆燃的火焰彻底吞没!只有那绝望的控诉声,仿佛还在烈焰的咆哮中隐隐回荡…… 第8章 第8章 烈焰冲天,浓烟蔽日。 贡院那象征着文道尊严与朝廷威仪的朱漆大门,在粘稠灯油的助燃下,化作一条狰狞咆哮的火龙。火舌贪婪地吞噬着木质的门框、雕饰,并迅速蔓延到旁边堆积如山的废弃草稿纸上,火势在狂风的助力下愈发凶猛,映红了半个长安城的天空。 “走水了!贡院走水了——!”惊恐的呼喊声、救火的锣声、兵丁的呵斥、百姓的哭喊乱作一团。 巡城卫队、京兆府的差役、附近的驻军被紧急调动,提着水桶、沙袋疯狂涌来,但面对如此迅猛的油火,杯水车薪,收效甚微。 混乱中,秦墨为被汹涌的人流和灼热的气浪推得连连后退,呛人的浓烟让他几乎窒息。他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苏泊舟的烈焰,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绝望的控诉和最后悲凉的一瞥,心如刀绞,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大火震惊朝野!举国哗然! 考生当众指认舞弊、引燃贡院**。这惊天丑闻如同最猛烈的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朝堂和市井。龙颜震怒!太子江渝白临危受命,奉旨严查此案,务必揪出蛀虫,平息民愤。 矛头直指被调换的考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雷厉风行。负责阅卷的主考官周侍郎及其数名心腹党羽被迅速下狱,都是周王爷的旁支,此次无异于折翅自保。 初步审讯,在苏泊舟当众指认的铁证和秦墨为等人证词下,周侍郎心理防线崩溃,对所犯调包罪行供认不讳,并攀咬出数名同谋。 案件似乎即将明朗。 然而,就在太子准备结案,将周家一干人等定罪,给天下一个交代时,一份“密报”悄然呈至病榻上的皇帝御前——有人指证,秦墨为在春闱前,曾多次私下接触过负责誊抄试卷的吏员王五。更有一名自称是王五远房亲戚的“人证”赌咒发誓,亲耳听见秦墨为对王五暗示“关照”苏泊舟,并许诺“保其中举”。 若说动机?或是同情寒门欲行方便,或是……想提前培植属于自己的寒门势力? 这份“密报”和“人证”的出现,如同在即将平息的油锅里泼下一瓢冷水。 皇帝震怒未消,见此更是疑窦丛生。周家一系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在狱中疯狂反扑,哭诉自己只是从犯,真正的主谋是意图收买人心、结党营私的秦墨为。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为周家开脱、攻讦秦家的声音陡然增大。 形势急转直下。秦府瞬间被禁军团团围住,秦墨为锒铛入狱。 这“证据”看似确凿,但太子仍觉疑点重重——秦墨为若真舞弊,何须苏泊舟当众**? 不过在“密报”和“人证”的压力下,为示公正,他亦无法公然回护。 清流震动,秦家风雨飘摇,秦墨为的功名前途乃至性命,悬于一线! 刑部大牢,天字号监房。 阴冷潮湿的气息深入骨髓,只有高处一小方铁窗透进些许惨淡的天光。 秦墨为身着肮脏的囚服,背靠冰冷的石壁,形容憔悴,但眼神依旧清亮,脊背挺得笔直。铁链哗啦作响,沉重的牢门被打开。 逆着门外走廊昏暗的光,一道华贵雍容、通身散发着凛冽威仪的身影缓缓步入。深紫色的繁复宫装,髻上赤金点翠凤钗折射着冰冷的光芒,长公主江月面罩寒霜,凤眸含威,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狱卒的心尖上,令他们屏息垂首,不敢直视。 她屏退左右,只留两名心腹宫女守在门口。狭小的牢房内,只剩下她和秦墨为。那股常年萦绕在她身上的淡淡药香,此刻也被牢狱的腐朽气息掩盖。 “墨为,”她声音不高,却似金玉相击,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在这死寂的牢房中格外清晰,“抬起头来。” 秦墨为缓缓抬首。 多日的囚禁和冤屈并未击垮他的风骨,只是下颌线条更加紧绷。他迎上江月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殿下……”他开口,声音因干渴而沙哑,“臣,冤枉。” “本宫知道。”江月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没有丝毫犹豫。 她上前一步,距离近得能看清秦墨为眼中布满的血丝。凤眸锐利如最锋利的刀,直刺他眼底深处,仿佛要将他灵魂都看穿:“看着我,回答我!苏泊舟那份被调换的策论中,论及‘平抑边镇粮价,固军心以御外侮’一节,他提出的核心方略是什么?引用了哪位前朝名臣的哪一项具体施政举措?一字不差地说出来!” 这是策论中极为精辟、若非深入探讨绝难注意到的核心细节。是苏泊舟引以为傲、曾与秦墨为反复推敲的得意之笔。 秦墨为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挺直脊背,没有丝毫迟疑,语速清晰而有力:“苏兄主张‘于边镇要冲设军仓,行‘和籴法’,由官府平价收购边民余粮,再以稳定之价供给驻军,官不亏本,民得实利,军粮无忧’。此乃效法前朝名相陆贽于陇右所行‘和籴平戎策’之精髓!其奏疏原文有云:‘……籴者,聚也;和者,两情允协之谓……量时立制,平价收籴,使蓄积之家无甚贱之伤,匮乏之军无转输之劳……’”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将苏泊舟的核心论点、效法对象、具体策略乃至引用的原文都复述得毫厘不差。 江月紧盯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在秦墨为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几不可察地松动了。 那锐利如刀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她猛地转身,对着早已被召来、此刻正脸色煞白、躬身候在门外的刑部侍郎张大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张大人!都听清楚了吗?!秦墨为能随口道出苏泊舟策论中最精要、最不易为外人道的核心细节,且引述原文一字不差!这足以证明二人确系深入切磋,惺惺相惜!试问,若秦墨为真有心舞弊,只需暗中告知苏泊舟题目关节,或提前泄露几篇范文,以苏泊舟之才,高中如探囊取物,何须画蛇添足,去收买什么誊抄吏员?更遑论做出‘保其中举’此等授人以柄的愚蠢承诺?!” 她凤目含威,扫过刑部侍郎瞬间惨无人色的脸,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此案分明是有人见周家罪行败露,狗急跳墙,构陷忠良,欲行李代桃僵、混淆视听之计!意图将水搅浑,逃脱罪责!” 她向前一步,通身威仪如山岳般压下:“立刻放人!秦墨为系遭人构陷,无辜蒙冤!此案疑点,本宫会亲自督办,彻查到底!凡涉案构陷者,无论牵扯到谁,本宫定要将他揪出来,碎尸万段,以正国法,以慰冤魂!” 最后几个字,带着森然杀意,在阴冷的牢房中回荡,震得刑部侍郎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臣……臣遵旨!即刻放人!即刻放人!” 张侍郎汗如雨下,连声应诺。 一月后,皇家春蒐猎场。 猎场旌旗招展,骏马嘶鸣,一派皇家威仪。太子江渝白一身玄色金纹骑装,立于高台之上,气宇轩昂,接受着王公贵胄的朝拜。皇后娘娘端坐凤椅,仪态万方,眉宇间带着不易察觉的忧思。 周王爷周崇山携世子周显立于太子身侧,满面红光,殷勤备至,言语间极尽恭维。 周明薇随王妃在女眷席中,目光看似温顺低垂,指尖却在袖中反复摩挲着那方贴身珍藏、带着冷冽梅香的素帕,心潮暗涌。 江霁一身毫不起眼的墨灰骑装,混在一群低阶宗室子弟之中,正慢条斯理地调试着一张普通的长弓。 他垂着眼睑,神色淡漠,仿佛周遭的喧嚣猎事与他毫无关系。他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一个影子隐没在树荫下,没有任何人会将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瞬。 然而,他的耳朵,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风送来的每一个细微声响——太子的朗笑、周显的谄媚、远处女眷席中偶尔传来的周明薇低柔的应和声…… 当太子意气风发地宣布春蒐开始,策马率先冲入猎场深处时,江霁调试弓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拍。 他微微抬起眼睑,目光如同最冷的冰刃,穿透层层叠叠的林木,精准地落在一处极为隐蔽的灌木丛后——那里,一道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正缓缓拉开一张涂抹了哑光黑漆、毫无反光的劲弩。弩箭所指,赫然是太子坐骑的前蹄。 江霁的嘴角,在无人可见的角度,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他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 太子江渝白在猎场深处正追逐一头雄鹿,箭在弦上,意气风发。周世子周显紧随其后护卫。 “嗖——!” 一支角度刁钻、毫无破空之声的淬毒弩箭,如同蛰伏毒蛇的致命一击,从侧前方幽暗的灌木丛中暴射而出。目标直指太子坐骑前蹄。 时机、角度、狠辣程度,皆属一流。周显骇然失色,惊呼“殿下小心!”却已救援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支羽箭如同撕裂空气的闪电,从太子侧后方激射而来。这支箭并非射向弩箭,而是精准无比地射向太子马前的一块凸起岩石。 “砰!”一声脆响! 后发之箭撞击岩石,碎石飞溅。受惊的骏马本能地人立而起,长声嘶鸣。正是这一瞬间的本能反应,让马头与前蹄的位置发生了毫厘偏差。 那支致命的淬毒弩箭,擦着扬起的马蹄下方,“夺”地一声深深钉入了地面。 距离太子坐骑,仅差寸许。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太子惊魂未定,勒住受惊的坐骑,脸色铁青,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弩箭射来的灌木丛。 护卫亲兵如狼似虎般扑了过去。 射出那支“惊马石箭”的,是太子的一名心腹侍卫统领。 他此刻也是心有余悸,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目光疑惑地扫过四周——刚才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身后有人极快地低语了一声“射石惊马!”,那声音冰冷而急促,如同幻觉。 但正是这“幻觉”,让他在本能驱使下射出了救命的第二箭。 他环顾四周,只见低阶宗室子弟们个个面露惊惶,呆若木鸡,完全看不出异样。江霁混在其中,脸上同样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与茫然,如同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吓傻了一般。 周显拍马赶到太子身边,声音发颤:“殿下!您没事吧?刚才好险!多亏了赵统领反应神速!” 他看向那侍卫统领,满眼感激。 太子江逾白脸色阴沉如水,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支深深没入泥土、箭簇闪着幽蓝毒光的弩箭,又看了一眼被亲兵从灌木丛后拖出来的、已经服毒自尽的刺客尸体,最后目光落在那块被箭击碎的岩石上。 一丝冰冷的疑虑,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头。 赵统领的箭术他知道,方才那一箭……时机、角度、选择——射石而非挡箭或射人。 都精准得近乎诡异。 他下意识地扫视全场,目光掠过那群惊魂未定的低阶宗室子弟,包括那个毫不起眼、似乎还在微微发抖的江霁,最终又收了回来。 或许,真是赵统领潜力爆发吧? 但那份挥之不去的寒意,已悄然渗透骨髓。这场春蒐,比他预想的,更加危机四伏。而真正的威胁,似乎藏得更深,更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