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姜》 第1章 东土有女 咸阳,秦宫。 姬娍是魏国公女,嫁与秦伯渠梁为君夫人。此刻,她望向伏跪于地的公孙鞅,冰冷的目光宛如冬日寒霜:“汝还记得自己是文王后裔、卫国公族否?” 公孙鞅从容言道:“君上知遇之恩,臣无以为报,惟愿变法图强,助大秦成天下霸业。” 姬娍倏忽间起身,步步靠近公孙鞅,更将一把匕首抵上了他的脖颈:“那是周室先祖的陵墓。” “鞅何尝不心痛,然国难思变,非此举无以聚秦国变革之资财。” 公孙鞅的面容上浮起一抹苦涩,双眸中却是无可阻挡的坚定意味:“昔年武王崩、殷商余孽反,周室虽在数年间平乱克殷,却由是财力枯竭。为赏军功、实府库、营洛邑,不得不掘商王之陵寝。前人所为,后人自可效仿之。” “君夫人已诞下公子驷,如若新法顺利施行,公子驷将继承一个空前强大的秦国。” 哐当一声,姬娍紧握的匕首仿佛失去了所有重量,在瞬间滑落。 “娍,此玉璧是康王为祖母武王后邑姜所制。” 秦伯渠梁颇为小心地向姬娍展示这方白玉璧。历经六百余年的岁月,玉璧温润如初,正面雕刻的文字依然清晰可见。借兴修水利之名挖开周王室的王陵后,秦伯渠梁下令将其中的珍宝武器尽充新法实施之所需,却唯独留下了这块白玉璧。 读完玉璧上的文字,姬娍震惊不已:“姬姓诸国皆有此传言,如今确是证实了,成王实非……” “原是如此。” 秦伯渠梁的思绪不由得飘远。他的先祖飞廉、恶来因忠于大商而死,族人亦被流放于西北边陲。但成王却在巡视边境时厚赏他的先祖——恶来之子女防,之后他的旁系先祖造父因功受封赵城,直系先祖非子因功获封秦地。之后幽王易储,废太子平王和外祖申侯勾结犬戎袭杀幽王。再之后无法在关中立足的平王东迁,先祖襄公因立下了勤王护送之功,平王赐予其已然被诸戎狄侵占的宗周之地。几代先祖血拼于战场,终是收复了失地,秦国由此而兴…… 姬娍心中亦是感叹连连。武王后邑姜,历经父族与母族、母族与夫族的对抗,最终扶助成王平稳朝堂、安定天下。但一路走来她失去了几多,更是牺牲了甚多。而夫婿向她展示玉璧的目的再明了不过:他自有如武王般兴盛关中、荡平天下之志,亦希望自己如邑姜一般,夫妇同心同德,成为助力秦国崛起的治乱之人。 望着夫婿雄心勃勃的模样,姬娍暗道:她或者她之后的秦国君夫人,终将面临与邑姜相似的抉择…… 百余年后,奋六世之余烈的秦王政统一了天下,然暴秦不过二世即失了天下。那块曾被姬娍珍藏的白玉璧,自此失去了下落,一段历史就这样被悄然掩盖。 两千余年后,海外的一场寻常的拍卖会上,一块刻有文字的白玉璧被拍下,随后买者将其捐赠给了中国的博物馆。 古文字学者立即对上面的字眼进行了释读,结果出现的那一刻,众人无不屏息、惊愕、沉思。 “祖妣邑姜,父齐侯,母帝乙元女,为祖考邑考妃,为祖考武王后。” 二十余字,三千年的岁月。 邑姜的故事,将从东土开始。 营丘,齐宫,几名宫人在悄声议论着。 “莱侯又来拜访君上和元妃了,说什么齐莱为邻国,其与元妃同是王族,莱国世子与女公子可谓天赐之缘。” “莱国公室非成汤一脉,也能称得上王族?何况从前齐莱多有纷争,自先君承袭侯位起两国关系才和睦了些。君上和元妃,多半不同应允莱侯的求亲的。” “我听元妃身旁的小臣说,前岁诸侯大朝,王后有意让长王子与女公子定亲,如此女公子将来就是王后了。” “可元妃与当今的大王并非同一母族,听闻当年……” 姜姮的出现让宫人们纷纷停止了交谈。走在路上,姜姮忍不住沉思:她不喜莱国的世子系,不过是十岁的孩童,已足见娇纵跋扈之态。而王后所出的长王子,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听说过却从未相见过的人物。不知不觉间,姜姮已来到了阿父阿母所在的中廷。 “廷,我已决意反商。你是商王受之姊,若不愿与之决裂,可自回殷都。” 齐侯燮话毕,望向元妃子廷的目光中既有忧虑亦有不舍,似是在衡量着千钧重担。他轻轻抬手,指尖拂过子廷的发梢,动作温柔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子廷温然一笑:“燮,我惟愿与你同行。” 年幼的姜姮尚未理解父母所欲何为,她轻扯母亲的衣角,一脸懵懂地问道:“阿母,商不是天下共主吗?商王室不是阿母的家族吗?为何要与商决裂?” 子廷的双眸中闪过一抹痛苦之色。她柔声细语地对女儿解释:“姮,近世商王之治愈见暴虐,向四方征索的贡物与丁口愈发无度。若依商王之**,生民将衣食无济。而那些被进贡的人口,长离故土亲族,或为奴为隶,或为祭祀人牲,在王室中人死后,则要作为殉葬被生杀活埋。阿母虽是商的王女,然不忍东土长遭此劫难,是以与你阿父反商自立,为东土之民争一条求生之路。” 姜姮正思索着阿母话中的深意,长兄世子棠走了进来。 “阿父、阿母,莒侯、鲁侯、纪侯、莱侯四国国君已承诺与我齐国结盟。余下诸小国多是观望之态,有愿一同作战者,却不肯参与祭天之典。” 齐侯燮闻言眉头微蹙,思量了好一会儿后说道:“那些小国国君无非是欲看我盟军在战场胜负如何,再定策交附于哪方。需多加防范的,乃是奄、薄姑和徐,奄与薄姑本为商之亲藩,徐国曾叛于商王受初即位时,受杀先徐侯而立其弟仲,徐侯仲自此与受益近,此三国将来必成商师之助力。莒、鲁、纪、莱,既愿同心反商,当以诚相待,共护东土之邦民。” 世子棠抱起妹妹姜姮,子廷握住丈夫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半月后,一个消息传遍齐宫:姜姮与莱国的世子系定下了婚约。 齐侯燮的四弟公子平感叹道:“齐、莒、鲁、纪、莱五国相约反商,而维系同盟最传统、也是最直接的手段,就是联姻了。齐与莒、鲁一向多有通婚,如今棠娶莒侯之女,嬟又嫁鲁侯世子,纪国与齐国公室同为姜姓,还需结亲的就是莱国了。莱侯的三女皆已出嫁,也只能……唉,那莱国世子是莱侯年过三十方得的独子,养得极是骄横。” “长兄长嫂若未谋划着反商,姮大约就要嫁与商王受之子了。” 齐侯燮的三弟公子望亦是叹息连连。公子公女的婚事,从来都是结盟的一环。 而姜姮得知婚约后,未哭也未闹。她已然察觉到,纵使齐国是东土实力最强大的诸侯国,纵使她是国君唯一的女儿,纵使她的阿母是大商王女,她的婚事依然要让步于国事。姜姮默默等待着,等待着及笄后嫁往莱国,嫁给那个令她讨厌的世子系。 “齐国密使也去寻了衍?”面对急匆匆赶来的应子衍,微子启不急不缓地问道。 应子衍极是忧虑,他连忙说道:“长姊和齐侯欲……观齐国来使之意甚是坚决,我虽让其带回了苦劝的书信,却担心无法劝回长姊。” 微子启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衍何必相劝。东夷诸国一旦叛乱,受必得亲征,如若受死于战场,呈尚且年幼,不正合你我的心意吗?” 应子衍的神情中尽是惊愕之色:“长兄要与长姊同谋?” “我确是想相助齐国,只可惜有心无力。微国与东夷相距甚远,何况我们人在殷都,时刻受到受的监视。” 微子启暗中早已有了谋算:若齐国胜,他可借机夺取王位;若齐国败,他亦可将自己置身于事外。 而应子衍无心于王位,他只愿大商江山稳固,亲眷平安顺遂。面对铤而走险的长姊与冷眼旁观的长兄,他已是茫然无措之至。 那一日,苍穹如洗,云带飘渺。巍峨的高坛之上,齐侯燮与元妃子廷并肩立于正中央,莒侯、鲁侯、纪侯、莱侯分列四侧。在悠扬乐声中,十数名巫祝身着华丽祭服,手持长杖,口中念念有词,步伐庄重地进行着古老的仪式。 “皇皇炎帝,赫赫天泽。佑吾东土,万世邦国。” 伴随着颂词的吟唱,一只巨大的铜鼎内,火焰熊熊燃烧,映照着每一张虔诚的面庞。 齐侯燮手持玉圭,将其高高举起,率众人遥拜上天。 “吾等今日祭天,乃为昭告天下,商王无道,涂炭生灵,燮愿率东土诸侯,反商救民,其心无违。”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空旷的祭天台上回荡。众诸侯纷纷响应,举起手中祭器,高呼:“反商救民,其心无违。”一时间,仿佛那鼎中的火焰都更加炽烈,映照着众人坚定的决心。 自此,东土反商之举,天下皆知。 第2章 公子出走 面对东土之叛,商王受展现出了王者应有的克制与权谋。 “传命西、北、南三方,册封周侯、九侯、鄂侯为三公。” 商王受端坐于殷都王宫之中,下达了一道颇具深意的王命。此时已是齐侯燮祭天反商的第二年,商王受要对东土开战了。 徐侯仲满脸敬佩之色,高声称赞道:“大王英明!册封周、九、鄂三侯,让三人感念大王无上之恩德,既可稳住西方、北方与南方之情势,又可使东土叛逆孤立无援。如此待我大邑商大军齐出,定能将齐、莒、鲁、纪、莱一网打尽,还东土之安乐!” 诸臣纷纷响应徐侯仲,高呼“大王英明”。 商王受的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眼中流露着兴奋的光芒,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尔后,他突然对立于群臣前列的两人发问:“长兄,仲兄,你们如何看待以齐国为首的东夷诸国的叛乱?” 微子启——商王受的长兄上前一步,神色凝重地环视殿内后说道:“大王,齐国坐拥东海之滨,渔盐丰饶,乃我大商不可或缺之资。若任由其自立为王,我朝食盐之供给与贸易之朋贝,皆将受制于东夷之手,此诚为心腹大患。加之齐侯燮野心勃勃,若不及时平叛,恐其势力日盛,联结四方。故,臣以为,当速遣大军,一举荡平东夷之乱,以绝后患。” 应子衍——商王受的次兄则是面色骤变,他嘴唇微颤,眼神闪烁不定,断断续续地开口附和道:“大王,长兄,长兄所言极是。臣,臣附议长兄。” 商王受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微子启与应子衍,语气中带着几分寒意:“齐侯燮的元妃子廷,乃先王长女、仲兄同母之姊。子廷之母,是先王元后、长兄之母的陪媵之姪。有此关系在,仲兄和长兄,自然对其多有亲近。” 微子启与应子衍闻言,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大王明鉴,臣等绝无背叛大王之事!臣等之心,日月可鉴,天地共知!” 商王受嘲讽地一笑:“吾先前得知,子廷和齐侯燮曾暗中派人联络二位兄长,长兄将人赶走了,仲兄却与齐国的细作密谈了许久。” 殿内气氛骤然凝固,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应子衍立即伏跪在大殿上,额头几乎贴地,惶恐地分辨道:“大王,臣的确曾与齐国来人交谈,但臣只是念及长姊是先王血脉,劝她莫要行叛逆之举。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妄。臣愿以性命担保,臣心唯有大商与大王!” “仲兄,吾自是相信你不会背叛大商。不过,焉知你不会与齐国勾连,图谋王位?”商王受凝视着应子衍:“此次征伐东夷,仲兄与吾同行,以示忠心。” 应子衍只得唯唯称是。 西土周原,周侯昌与众大夫商议东土反商和商王册封之事。 担任司马一职的南宫适率先道:“商王无道,君上祖父即有翦商之心。君上之父受命西伯,为商征讨诸戎和诸狄,立下了赫赫战功,却被商王受之父帝乙杀害。如今东夷反商乃天赐良机,君上宜联合西土诸侯起兵伐商,继先君之志,解万民之危。” 司徒闳夭对南宫适的提议并非十分认可:“商王受尚未对东夷用兵,假若将来商师进军顺遂,或者东夷诸国转而归降商王,我周国之师岂不是要孤军作战?君上宜暂且观望,看商与东夷之战战况如何。” 司空散宜生赞同道:“司徒言之有理。若是东夷联军能够抵挡住商师,那时我们再对商出兵,胜算方会大为增加。” 待到三人话毕,沉默良久的司士太颠终于说道:“君上,诸位,吾有一言,虽或违仁德,然利于我周国万世之基业。商王受乃继后之子,因宠承继王位,元后所出微子启却未闻相抗之举。此次东夷之乱,商诸宗室大臣亦是支持商王受征讨东方。商王威望尚在,今时不可举兵伐之。” “齐侯燮乃商王姊婿,反商之举却甚为决然。颠料想,商与东夷之战,其结果将是两败俱伤。无有内应、无有他方邦国之助,东夷联军实难取胜,但大战亦会动摇商之根基。而此局面一旦出现,将是我周国千载难逢的机会。” 太颠的话理智而冷酷,令在场诸人不由得浑身发颤。 周侯昌似是被太颠打动了,他轻轻点了点头:“上书商王,三公之册命,昌不胜感激。周国当为大邑商效命,无怨无悔。” 言罢,他站起身来,望向窗外。广袤的周原,宛如一幅壮丽的画卷在他眼前徐徐展开。极目远眺,周侯昌仿佛看到了周国的未来。 中廷外,周侯昌的二子正在偷听父亲与臣属的谈话。 九岁的公子发悄声询问兄长:“长兄,阿父为何不纳司马的进言?为何不报祖父之仇?” 十二岁的公子照很是早慧,他已能隐隐察觉到,父亲的抉择,乃是以东土的牺牲为梯,踏上周国代商的青云之路。 “发,阿父自祖父被害后,一向以隐忍恭敬为上策。而此次反商的东土诸国恐怕……” 那份对东土的悲伤与忧愁之意,像潮水般在公子照的心中翻涌,难以平息。 齐国宫中,闻知周侯、九侯、鄂侯接受三公册命后,齐侯燮的三弟——公子望急匆匆地赶来。 “长兄,三侯既顺承商王之命,意味着商师一旦到来,我东土将面临孤军作战、孤立无援之境地。望请长兄三思,为东土长远计,上书请和。” 公子望原本就反对齐侯燮的反商之举,认为此时并非良机。此刻他的心情焦虑万分,生怕兄长继续一意孤行。 见父亲呈现出不满之色,世子棠对公子望说道:“叔父,东土苦商久矣。多拖延一年,殷都的祭祀台和陵墓就会多出累累白骨,这叫阿父如何忍心求和。” 齐侯燮的四弟公子平亦言:“是啊,我东土之民皆有反商之心。三兄,商王劳师远征,必敌不过我东土联军。” 公子望眉头紧锁,眼中满是化不开的忧虑,他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汗珠滴落,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 半晌,公子望方感叹道:“九侯和鄂侯权且不提,周侯昌可是与商王室有着深仇大恨。昔年先周侯季历入殷都朝见商王帝乙,帝乙以季历未按王命屠尽南下的翳徒之戎、反而将归降者安置于周国为由,囚禁了季历。未几,季历在殷都‘病逝’,天下皆猜度其是被帝乙秘密杀害。周侯昌却似全然不在意先考之死,继续做商之西伯,西征北讨无不尽力。长兄,周侯昌尚且能蛰伏至今,我们更应忍耐待变。” 提及帝乙杀季历之事,齐侯燮顿时回忆起了那段惨痛的过往:“周国背负着商王的杀父血仇,我齐国何尝不是如此。望,阿父被逼自刎时,你和平俱是总角之年,你可还记得阿父的模样?” 平复了激动的心绪后,齐侯燮思索着说道:“周侯昌虽承三公之命,然既身负父仇,商军东出之际,或可出兵。到那时东西夹击,商师虽强亦难以取胜。” 公子望深觉兄长太过天真,虽有一腔护国救民的热血,却无一方诸侯的谋算和心机。 “君上,弟望斗胆直言。您与元妃曾派人联络微子启和应子衍,微子启身为元后之子,对未能继承王位早有芥蒂,应子衍更是元妃同母之弟。然而,面对里应外合夺取王位的诱惑,他们可有一人情愿与齐国联合?这是为何?无他,没有足够的把握罢了。” 公子望的神色十分郑重,唤了多年的“长兄”也变为了“君上”。 “微子启和周侯昌,难道无有反对商王受的心思吗?望以为他们是在暗中等待时机。君上,齐国若率先与商军交战,不但不能护佑东土,反而会成为他人的踏脚石。” 忽然间,齐侯燮似是想到了些什么,他望向三弟的目光中充满了怀疑。 “徐国横跨东土和淮地,先徐侯素有‘不服商’之名。然自先徐侯意图自立未果被商王受所杀、其弟仲继任徐侯之日起,徐国与商愈发亲近。望,徐侯仲之事,我齐国莫要出现才好。” 齐侯燮兄弟四人,同母次弟已故去,三弟望和四弟平是先齐侯的少妃所生。自古以来的弟夺兄位和叔夺侄位,多是弟弟势力强盛或兄长去世、侄子年纪幼小之故。先前齐侯燮从未担忧过望和平会觊觎齐侯之位,毕竟他们与棠年岁相仿,又无母族助力,而自己的元妃是大商王女。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夫妇既已反商,不可能再得到商王的支持。若商王受将收服徐国的成功经验再次用于齐国,三弟公子望无疑是最佳人选。 公子望万万想不到长兄会怀疑自己与商王受勾结,他的身形微微一晃,展现出难以置信的痛楚神情。轻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他的眸中已是一片悲凉。 “长兄,你我兄弟情深,三兄又怎会如徐侯仲一般做派。” 公子平见状,连忙出来解释道:“况且三兄虽不赞成长兄在此时起兵,但自长兄宣告反商的那一刻开始,三兄在谋划作战、筹措粮草军械、交联东土盟友上,无不尽心尽力。长兄,千万不要猜忌三兄啊。” 齐侯燮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望,你留守营丘,之后的战事,不必再参与了。” 公子望心中有着千言万语,但最终只是化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他思量了一瞬后说道:“既如此,望可否出使他方,为齐国争取更多的同盟?” “你想去何处?”齐侯燮问道。 “东土能拉拢的诸侯已尽归入反商联军,北方多是商之亲藩,西土太远。南方诸侯国与蛮夷交错,向来是商难以控制的区域,因而望想着南下。倘若能说服那里的诸侯或者蛮族举兵,也可为齐国多增一分取胜之机。” 齐侯燮顿时有些心软和愧疚:“望,你的心意,我岂会不知?说吧,你此行想要多少人马?” “无需军士随从,望一人即可。”公子望此言一出,齐侯燮、世子棠和公子平俱是惊愕。 公子平劝道:“三兄,往南走必定经过徐国,而徐侯仲早已得商王信重。你怎可独自前行,实在是太过危险了。” 公子望握住四弟的手:“平,正是因为路经徐国的缘故啊。东土与商即将开战,徐侯仲必然防备重重。大队人马是逃不过他的耳目的,一人方可悄无声息地进出徐国。” “不可,望,我不许你孤身犯险。” 齐侯燮话音未落,却见公子望大步流星地迈出了脚步,只留下一句“望生性固执,此番恕难从君上之命”的话,在风中消散。 世子棠追了过去。 “叔父,阿父他并非,并非是猜疑于你……”眼见昔日亲密无间的家族竟生出了这般嫌隙,世子棠只觉无比哀伤,心里对于商王的痛恨更是添上了三分。 “棠,长兄他铸下了两个大错。”夕阳西沉,映照着公子望落寞而无奈的脸庞,“一是反商之心太过急切,尚未等来合适的时日。” 见世子棠的面上并未呈现出特别的不悦之色,公子望继续直言道:“二是长兄只为东土安宁,从没有放眼天下。” “放眼天下?”世子棠不解地咀嚼着这四个字。 天边被染成了橘红色,公子望的背影在余晖中拉长:“商之暴政,华夏子民皆有怨怼。棠,你与长兄可曾想过,我齐国坐镇东方,富甲于天下,若能坚持到风云变幻之际,齐师西出,未必不能取代商成为天下共主。” “阿父和阿母只愿让东土生民不再受商的蹂躏,未曾想得如此长远。”世子棠喃喃道。 “叔父。”姜姮不知何时跑了过来。 公子望摸了摸姜姮的头,随即踏上了南行之路。 九岁的姜姮还不知,再次与叔父相见时,将是天上地下的光景。 第3章 风雨如晦 大邑商的密使来到了莱国。 “莱侯乃王族,何故为此叛逆之行?” 听闻“王族”二字,莱侯余忍不住大笑起来:“吾之先祖、莱国的始封君是成汤之从兄,成汤伐夏桀,先祖追随左右,立下了赫赫战功。然大商代夏之初分封亲族功臣,膏腴丰美、毗邻王幾之地尽归他人,先祖却被封于最东之莱地。东土古国与部族林立,莱国战死了几代先君,才有了这一方疆土。” “自仲丁起商历经九世之乱,无力约束四方诸侯,莱国亦因侯位纷争而衰落,被诸国侵吞了许多土地。至武丁时,王能征善战,商之国力重归于盛,以齐、徐为首的东土诸国再次臣服。吾之烈祖上告于武丁王,恳请索回故地,武丁王却言道莱与王室虽是同族,却分属疏远,东土归顺于大商者,其一视同仁,不会为莱国而兴兵攻伐。” 商使暗道昔年莱国国君无法在战场上取胜而夺回故土,却妄想让先王武丁和大商之师为其平白征战,何其荒谬。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劝道:“大商为天下共主,要向天下人展现的,不止是武力,还有仁义和胸怀。是时东土诸侯纷纷降服,先王武丁若为莱国几代之前的失地而肆意东征,不仅有违共主之气度,而且会扰乱征西与伐南之谋划。” “但此次的情形大为不同,大王自会发兵征讨反叛之国。莱侯若能弃叛逆而助大商,您能获得的,可不止是从前的失地。” 来使的许诺固然美好,但莱侯余想到成汤和武丁对待莱国先祖之事,不由得悲愤交织。何况莱国立于东土五百年,比之王族远支,历代莱侯更为认同自己是莱国国君、东土之人。 “阿父,我想去骑马,仲父家的从兄弟们都会骑马了。” 正当莱侯余的耐性已无、欲下令处死商使时,世子系突然跑了过来。 莱侯余的面上颇有些为难,系十一岁了,是修习武艺的年纪了。可自己年过三十方得此独子,万分珍爱之下,迟迟不敢让他做出任何危险之举。 “系,长大些再骑真马吧。” 莱侯余的话甫一落地,竟缓缓屈膝,高大的身躯趴下来,双手撑地,要给儿子当马骑。而世子系早已习惯这一举动,他欢呼着跃上了父亲的背脊。莱侯余踉跄几步,稳住了身形,开始在莱国的宫中“行走”,世子系则是兴奋地在“马背”上笑着、喊着。 此番场面着实惊到了一旁的密使。不过他略加思索,便觉此行的目的更容易达到了。 好一会儿后,世子系玩累了。莱侯余命人送他去休息,方才站起身来,想要处置来使。不料来使却率先说道:“莱侯爱子之心昭昭,可您毕竟年岁渐老,一旦不能得享高寿,世子将如何自处?” 莱侯余的神情瞬间变得阴沉如云,他猛地一拍案几,樽中酒水四溅:“莱国既加入东土联军,已非商之臣属。我心绪不安时,可是会将人扔进沸鼎中。” 面对强烈的威胁之意,密使却轻笑了一声,然后不慌不忙地说道:“天下众多诸侯的国君之位,乃至大邑商的王位,虽名义上是父死子继,可有时却免不了兄终弟及。何也?儿子年幼孤弱而弟弟羽翼丰满之故尔。莱侯得子晚,您的同母弟却早已是子嗣繁茂,将来……” 莱侯余的担忧之色如墨染般迅速在脸上蔓延开来,他呆呆地望向前方,仿佛看到了那不可预知的未来。商使的话语大胆而直白,如同锋利的刀刃划破了莱侯余内心最深切的隐忧。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二弟孔武有力的模样,以及围绕在他身边的数个子嗣。画面一转,则是自己骤然离世、系孤苦无依的境况。两幅图景交错闪现,令他的心头好似刀绞般疼痛。 “再者,即使莱侯能够压制住母弟一脉,那些公族旁支和外姓之臣又是否全然可靠?亲兄弟、亲叔侄之间尚有血脉羁绊,其余人可是没有这些顾忌。” 密使的话环环相扣,每一句都戳中了莱侯余的心思。 莱侯余平复住神色,回怼来使道:“齐侯已将女儿许给吾子,莱国的前景,无需他人劳心。” 密使的嘴角浮现出一抹不加掩饰的嘲讽:“齐国是东夷实力最强之诸侯,齐侯燮的元妃是大商王女,倘若齐侯没有反商作乱,莱侯确是给世子寻了一门好亲事。但今时不同往日,大王对东夷诸国的叛乱极为愤慨,誓要踏平带头谋乱的齐国。莱侯可要仔细思量,莫要让莱国成为齐国的陪葬。” 莱侯余沉默了,日光照进宫殿内,映出他的脸庞上变幻莫测的阴影。无疑,对于反商之事,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之念。 密使见状,立即摆出一幅无比诚恳的姿态:“莱侯若愿归顺大商,商师与莱师合力,定能胜过叛乱的东夷诸国。而将来,大王必当全力扶保您的独子坐稳侯位。有大邑商作后盾,又有谁能撼动世子的地位?” “把这口鼎搬出去。” 莱侯余命人撤下了殿内的铜鼎。鼎内之水犹在沸腾,那原本是莱侯余为商使准备的归路。 厉兵秣马、筹措粮草,足足准备了将近一年,商王受率师亲征。他誓要打一场大胜之战,令敢于明晃晃地组建联盟、挑战商王朝统治秩序的东土诸国不得翻身。 战鼓声起,尘土飞扬,东土盟军与商朝大军对峙于广袤平原之上。正当双方剑拔弩张之际,莱侯余突然脱离本阵,率部疾驰至商王受麾下,举起兵器,高声宣布归降。 自大邑商的密使来过后,莱侯余权衡利弊之下,终是答应了商王受的邀约。并且他与商王受合谋,临阵倒戈,给了盟军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幕如同晴天霹雳,令东土之军阵脚大乱。齐侯燮惊愕之余,迅速扫过混乱的军阵,随即恢复了镇定。他挥出长剑,剑尖直指天际,高亢的声音穿透喧嚣:“勿乱!我东土之勇士,岂会因莱侯之变而退缩。” 言罢,他率领战车阵冲锋,如一道锐利之箭,切入商军之中。 然而,商军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齐侯燮虽英勇顽强,却终究寡不敌众,在被商师精锐包围后,血染战袍,力竭而亡。他倒在了这片誓死守护的土地上,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悲壮。 莱侯余的阵前倒戈之举,极大的扰乱了东土联盟的军心。首战失利后,盟军呈现出了难以挽回的颓势。 “商王究竟许了伯父何等利益,竟令伯父做出这等背天逆人之举?” 莱宫中,公孙赐怒斥着莱侯余,一旁的武士持戈护卫,以防公孙赐伤到莱侯余。 “赐,汝父虽与吾异母,然吾一向视汝为亲子,汝当知晓吾的苦心。” 公孙赐是莱侯余的异母弟之子,父亲已亡故,莱侯余原本谋算着让他在将来辅佐世子系。面对公孙赐的质问,莱侯余的心中有几分羞惭之意,然更多的是对公孙赐的气恼与失望。 “东土联军与大商交战本就无有十足的胜算,莱国公室既为大商王族,莱师与大商合兵作战,击败东土叛逆岂非轻而易举?” 闻听莱侯余此言,公孙赐目光如刀,冷冷地说道:“商王暴虐天下,吾耻于与其同族。伯父为莱国之君,纵使因畏强而投商,亦不当行阵前倒戈之事。” 话毕,公孙赐径直走出了莱宫,尔后一路疾行回到了自己的采邑。 “此乃吾邑泰半之积蓄,赐愿为东土生民尽微薄之力。” 昔年北狄来犯东土、东土诸国共御狄人之时,公孙赐曾与鲁国的世子铭并肩作战,彼此结下了情谊。公孙赐将采邑内的大半财富变为粮草武器后,来鲁国寻世子铭。 世子铭长叹了一声:“恨赐不为莱侯也。” “铭,如今战况不利于东土,吾于兵法韬略不甚了解,但有一念欲言,是否有希望在交战时斩杀商王受?” 姜嬟走了过来。她是齐侯之姪、鲁侯之甥,一年前嫁为鲁国的世子妇。 “极难。”公孙赐叹息道,“商王受的战车有数层防卫,且未见他在作战时率先冲锋。” 姜嬟、世子铭和公孙赐不由得想起了因身先士卒而阵亡的齐侯燮,三人面上尽是哀伤之态,姜嬟的眸中已泛起了泪光。 忽然,世子铭握住了公孙赐的手:“赐,那年我们与北狄人对战,发现他们的战法迥异。” 公孙赐亦回忆道:“北狄人在作战时少用战车,而是以骑兵为主。相较于战车,骑兵防御弱,但……但甚是迅疾。” 对视间,公孙赐已明了世子铭的构想。 “我已有破敌之策,然未有万全的把握。嬟,你速回齐国。” 夜色深沉而寂静,只有微弱的点点星光在闪动。鲁宫内,世子铭轻抚过姜嬟的肩头,目光中满是不舍和决绝。 商师侵入了鲁国境内,世子铭想让姜嬟回齐国避难,姜嬟却回绝了夫婿的请求:“铭,我愿与你同生共死。” 世子铭轻吻了姜嬟的额头,再次开口时却是不容反驳的坚决:“来人,送世子妇离开。” 第4章 功败垂成 世子铭善骑射,他于鲁师中挑选了三十名精通骑术的勇士,对他们言道:“鲁国的存亡在此一战。明日我们直扑商王的战车,只要杀了商王,商师失去统帅,就可趁势收复被侵占的土地,重整我鲁国的河山。” 伴随着世子铭的振臂一呼,勇士们高声喊道:“斩商王,护鲁国!斩商王,护鲁国!” 激昂的声音在曲阜城中回荡,似是远古的战歌传来,唤醒了沉睡的大地。 黎明到来之际,天空仍是一片深邃的蓝紫色。世子铭亲率三十精骑,隐藏于薄雾中。马蹄声被刻意压制,仅余细微的沙沙之响,与风的低吟交织。 商王受气定神闲地立于战车之中,他轻蔑地扫视着前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然而,就在双方的战车与步卒交上手之时,鲁师的侧翼忽然冲出来几十道黑影,好似鬼魅般迅捷。 世子铭一马当先,率领鲁国骑兵冲到了商王受的战车前。商师这时才反应过来,阵型已然凌乱。商王受的护卫们慌忙举起盾牌,阻挡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围在身边的商兵越来越多,但世子铭和骑兵们灵活闪避,他们的目标明确,眼中只有那装饰得最为华丽的战车上的商王。战车的轮子在泥土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商王受在车内怒吼,命令御者加速以逃离这死亡的威胁。然世子铭的骑术精湛,紧咬不放,一场生死较量在王车前激烈上演。 在震天的喊杀声中,鲁国骑兵与商师展开了殊死搏斗,每一击都充满了决然与悲壮。不多时,他们在商师的重重包围中接连倒下。世子铭的眼神愈发坚毅,他手持长戈,躲过了战车上武士的攻击,直向商王受刺去。商王受大惊,急忙挥剑抵挡,但世子铭的攻势凌厉,长戈与商王受的铜剑相击,火星四溅。 千钧一发之时,一辆战车从奄国的军阵中冲出,直奔世子铭而来。御者技艺高超,操纵着战车在战场上灵活穿梭,时而急转,时而加速。面对战车骤然间的逼近,世子铭身形一侧,虽然避开了冲击,却给了商王受喘息之机。商王受趁着世子铭躲避战车的空隙,眸中闪过一抹狠厉,他迅速调整姿势,铜剑像闪电般划出,直指世子铭的心口。世子铭转身未及,只觉一股寒意袭来,他拼尽全力挥动长戈,却已无力回天。铜剑穿透甲胄,鲜血喷涌而出。世子铭摔下马,长戈脱手,砸在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商王受走下战车,冷冷地看着世子铭的尸体。曾经英挺的身躯此刻躺在血泊之中,双目紧闭,面容苍白而宁静,似乎只是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不多时,战事结束,喧嚣散去,只留下无尽的死寂。晨光洒落,照耀着满地的疮痍:断裂的兵器、散落的甲胄,以及那些再也无法站起来的勇士。几只乌鸦开始盘旋,它们黑色的身影在空旷的战场上显得格外醒目,偶尔发出几声凄厉的鸣叫,更是增添了几分悲凉。 奄侯袤拉着那名救了商王受性命的御者上前,向商王受行礼。 “汝是何人?”商王受问向御者。 “小人名为祸,先祖本是蒲姑国公子,因侯位之争离开蒲姑投奔奄国。” 御者祸声音高亢,神情从容,纵使已沦落为普通武士,依然可见公族之后的气概。 “祸?”商王受眉头微皱,显然是对此名颇为不解。 御者祸的双目中闪过哀伤之色,垂首答道:“小人出生时,祖父被夺了官位,家中骤然落魄,阿父便为小人取名为祸。” 商王受思索了一会儿后说道:“昔者蚩尤有善致风之将,名为飞廉。汝既有御车之能,就赐名飞廉,今后伴吾左右。” 飞廉闻言,重重跪拜在满是泥泞与血渍的战场上:“飞廉愿誓死效忠大王。” 飞廉的命运,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战争进行到了第二年,盟军已是支撑不住,先是诸小国投降,尔后齐、莒、鲁、纪四国亦请降。 “大王可应允了四国之降?” 商师驻地,莱侯余向奄侯袤打探商王受的心思。 奄侯袤边踱着步,边忧虑地说道:“此次东征耗时许久、损失巨大,吾观大王确有许降之意。” 莱侯余随口道:“叛乱的东土诸国既然俱已降服,奄侯又何必担忧?” “奄鲁两国素有仇怨,鲁国若能轻易归降大商,我奄国之师岂非平白牺牲?” “昔年武丁王攻灭妘周,分封其子于周原,然其子在武丁王崩后率师东出争夺王位,致使周原之地为戎狄所据。后姬族首领亶驱逐戎狄而夺占周原,武乙王亦承认了姬周,册封亶为周侯。” 奄国公室是商王阳甲之后。奄侯袤此时方过弱冠之年,他欲吞并既是邻国又为世仇的鲁国。 奄侯袤提及姬周之事,莱侯余立即知悉了他的意图:“大王只有一子,与诸兄的关系又不亲厚。姬族都能获封周原,莱奄两国公室本就是王族,倘若齐鲁如妘周一般覆亡,那么两国之地……” 莱齐两国曾于九世之乱中结下大仇,莱侯余若能兼并齐国,不但可以告慰历代先祖,更将大为增强莱国的实力。 “大王,齐国不可赦。” 莱侯余伏跪于商王受面前,痛哭流涕地恳求道。 商王受的面上看不出喜怒,他缓缓开口道:“莱侯既知齐国罪孽深重,当初何故与齐侯一同谋逆?” “大王,臣为祖契血脉,怎会背叛大商,此实乃臣被胁迫所至。” 莱侯余随即说出了和奄侯袤一起编织的谎言:“齐侯燮着实狡诈,竟以商议子女婚事之名,将臣诱骗至齐国,并与莒侯、鲁侯和纪侯一道,强迫臣参与祭天之典。” “莱国位在最东,四国将莱国与大邑商分隔开来,故臣不敢有异动。大商使者来到莱国时,臣激动万分,不料来使甚为倨傲,折辱于臣,臣气恼之下方才说了几句不恭之言。大王明鉴,臣从无背叛大商之心啊。” 看着莱侯余一幅声泪俱下的模样,商王受不屑地冷笑道:“既如此,莱侯可知齐侯燮何以敢反商自立?” “大王,齐国巫祝曾占卜出,占卜出……”莱侯余的神态无比惧怕,不敢再说下去了。 “大王,臣亦曾听闻。”奄侯袤适时补充道:“齐国巫祝曾对齐侯燮和其元妃言道,他们夫妇的后代可取代大商成为天下共主。” 商王受闻言怒目圆睁,拔剑将案几砍为两半,仿佛化为了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奄侯袤亦伏跪道:“大王息怒,齐既有此等野心,当效仿先王武丁灭妘周那般,亡其国。” 莱侯余压下笑意,用忿忿不平的语气说道:“奄侯所言极为有理。除齐国外,鲁国险些让大王失了性命,亦当灭鲁国。” 狂怒过后,商王受独自思索了数日。大商如今已不复往昔的盛况,虽未及九世之乱时的崩溃,一些外服方国却也隐隐有了离心之兆。若全盘放过叛乱的东土诸国,恐怕天下皆会以为大商已羸弱到无法灭亡几个诸侯国的地步…… 最终,商王受下定了决心,接受莒国和纪国的投降,灭亡齐国和鲁国。 半月后,商师剿灭了鲁国最后一支抵抗之师。 鲁国都城曲阜外,商王受命令奄侯袤道:“鲁国已灭,曲阜以西之地归奄国所有,以东之地为飞廉的采邑。奄侯听命,杀尽鲁国公族之人,掘开其先祖陵墓,焚毁尸首。” 奄侯袤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害怕之余,他亦感受到了无尽的欣喜。土地、人口、陵墓中的珍宝,奄国此次随从商师作战,战果可谓极其丰厚。 “请王师先入城,大王的吩咐,臣自当尽心竭力。”鲁国都城的财富,自然是要归于大邑商的。 商师随即入城,如洪水猛兽般肆意劫掠,曲阜城昔日的繁华在顷刻间化为了灰烬。 公孙涉在马车中醒来时,头脑一片昏沉。见车中有食物,饥肠辘辘的他连忙大口吞咽起来。饱食过后,他方想起昏迷前的一幕。 奄侯袤追杀鲁国公族,公孙涉是鲁侯之侄,仓促间躲到了曲阜城外的山中。两日后,他听到山洞外有大队人马闹出的动静,正欲继续逃跑,却因体力不支而晕了过去。 车队中有人在轻声谈话,随后马车停了下来。为首的人见公孙涉转醒,仔细打量着他,手中拿着之前从他身上搜到的玉佩。玉佩上,赫然有一个醒目的“鲁”字。 “你们……不是奄侯派来的?” 这些人的衣裳和口音皆不似东土之人,公孙涉猜到了他们另有目的。 那人严肃地说:“路上不许多话。” 接下来的时日,车队一路疾驰西行,最终到达了一个公孙涉全然未知的地方。 公孙涉被带到室内,一名衣着华贵的男子背对着他,用低沉的声音问道:“你是鲁国公室中人?” “是。” 知晓对方若要杀自己不必等到今日,公孙涉干脆利落地答道。 第5章 山河倾破 鲁国被灭,齐师独木难支。商王受率军猛进,一路打到了齐国的都城营丘,也在那里见到了他的长姊——子廷。 商王受是前商王帝乙最少之子,子廷出嫁时,他尚未出生。如今姊弟在阵前相见,二人并无什么特殊的情绪。子廷想的是与齐国共存亡,商王受想的是子廷身为大商王女竟与夫婿一同叛乱,不可饶恕。 应子衍跳下战车,伏跪在商王受身前恳求道:“大王,长姊毕竟是先王之女,臣恳请大王宽恕于她。齐国定会献上珍宝、美女、百工和人牲,以赎先前之罪。” “之前诸多战事,仲兄均托病不肯上战场,等到大军打到齐国,这病果然就好了。”商王受嘲讽地说着,“吾意已决,不过仲兄可以和子廷道个别。” 这些时日数次苦求商王受均未果,应子衍已对今日的结果心知肚明,他强压悲痛,跑到了两军阵前的开阔地带。子湄时隔多年再次看到弟弟衍,心中亦是感伤,在齐侯棠的陪伴下与弟弟相见。 “你是棠?” 齐国反商前,齐侯燮入殷都朝觐时从未偕子,故应子衍未曾见过齐侯棠。 “拜见舅父。”齐侯棠行礼拜道。 “棠,你可娶了新妇,可有子息?”应子衍的声音已是哽咽。 “棠的新妇是莒侯之女,营丘将破,我已让她返回莒国,我们并无子女。” 应子衍再也控制不住,潸然泪下。 子廷的神情凄然而冷冽,她转身对齐师喊道:“受痛恨的是吾与先夫,诸位已为我齐国尽了忠心,你们投降吧。” 身后的齐人静默了。 良久的沉寂过后,他们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吼声:“宁死矛戈,不为商奴!宁死矛戈,不为商奴!” 应子衍不舍地望了一眼长姊和棠,随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了商师阵营。 “开战!” 随着商王受的声音落地,商师开启了近乎屠杀般的作战。 一支利箭穿透了子廷的胸膛。齐侯棠双目赤红,想要再次冲向商师,却被数把长矛同时刺中,与母亲倒在了一起。不多时,齐人全军覆没。 应子衍目睹这一幕,心如刀绞,他踉跄着跌倒在长姊和棠身旁,捡起子廷手中的长剑,放声大哭起来。 商王受的目光被这把铜剑吸引:“此乃王室之物。” “这是,这是阿父在长姊嫁往齐国时亲手赠予的。”应子衍抽泣着说道。 “蒙心助叛,她愧为成汤后裔。” 商王受扔下一句冷冷的话后,迅速率军进入了营丘城。 应子衍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他追上商王受,拉着他的衣角央求道:“大王,请下令让武士们守在齐宫外,无王命不得进入。” 商王受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应子衍立刻传令全军,只许亲卫跟随大王进入齐宫。 齐宫之内,一片死寂。众人已四散逃离,空旷的宫室中,只有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一名少年手持长剑立于殿前,挡住了商王受一行人的路。 公子乔是齐侯燮的次子,年十六,其生母是子廷的陪嫁媵女,五年前病逝。此刻,他不住地回忆着与子廷和齐侯棠临别时的情形。 “阿母,长兄,乔也要上战场。” 子廷摸了摸公子乔的头,回拒道:“不可,乔是吾阿妹留下的唯一骨血。” 齐侯棠勉强笑了笑:“乔,汝外祖是受之母的舅父,你定要活下去。” 阿母欲让自己与长嫂、从姊和姮前往莒国避难,不料车驾方与营丘城外接应的莒国人马汇合,就遇到了奄侯袤率领的奄师。莒国大夫与奄侯袤力争,奄侯袤应允了长嫂回莒,却将他们逼回了营丘。 无视护卫的提醒,商王受一步步地向公子乔走去。在他眼中,这个少年于自己无任何威胁。 “你想凭借一己之力杀吾?” 商王受的声音极为平淡,却蕴含着莫名的危险和杀机。 公子乔似乎是害怕了,他的身形不自觉地摇晃,手中的长剑也在颤抖中掉落。 商王受的嘴角扬起不屑的笑意。 就在商王受靠近的那一刻,公子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匕首,向前刺去。 然而,倒下的不是商王受,而是公子乔。贴身的甲士反应敏捷,在匕首即将刺进商王受的身体之前,以长戈贯穿了公子乔的腹部。 趁着商王受短暂发愣之际,应子衍抢先进入了殿内。 姜姮与从姊姜嬟躲在一起。她十岁了,晓事了,看到先是宫人逃散、后是一群人披甲执锐地踏入齐宫中,就明白了一个惨痛的事实:她的阿母、长兄、次兄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就像她战死的阿父和季父那样。 “你……是商王?” 姜嬟勉强维持着镇静的神色,问向为首的应子衍。 应子衍温声回应:“莫怕,我是先王次子,是齐侯元妃的同母弟。” 姜嬟略微松了一口气。她把姜姮拉到应子衍身前,郑重地说:“姮是齐侯与元妃之女,是王子的甥女,万望王子护她周全。” “阿姊!” 尽管姜姮在身后呼唤,姜嬟仍迅步向殿外奔去。姜嬟父母早丧,鲁国和齐国相继亡国,意味着她的父族、母族与夫族俱灭,此刻她唯有一颗求死之心。 商王受出现了,他阻拦住了姜嬟。 姜嬟身量窈窕,面容清丽绝伦,此种情形下自是无心华服盛妆。但一袭素衣的包裹,衬托得她更加楚楚动人。 商王受打量着姜嬟,浓烈的征服欲如同熊熊烈火般在他的双目中燃烧。他打败了叛乱的齐国,自然也想要得到齐国这位美丽的公室之女。 感受到眼前人不加掩饰的充满欲念的目光,姜嬟恐惧地后退,一直退到了姜姮和应子衍处。 应子衍何尝不知商王受的心思和姜嬟的抗拒之意。他一边牵着姜姮的手,一边挡在姜嬟身侧。 商王受径直绕过了应子衍,他紧紧盯着姜嬟:“齐侯有姪嫁与鲁侯适子,好貌传于东夷。” 姜嬟对着应子衍感激地一笑,随后压下心头的惊惧,挺直身子,直视着商王受。 商王受轻轻挥手示意亲卫:“带她去寝宫。” 两名甲士上前,一左一右摆出不容拒绝的动作。 “阿姊,你不要走。” 姜姮突然冲上去抱住了姜嬟。阿父没了,阿母没了,长兄没了,次兄没了,季父没了,叔父不知所踪。姜姮不敢想象,若是从姊再离她而去,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凄惨景象。 “姮,阿姊会一直陪着你。”姜嬟紧紧环住姜姮,泪珠滑落。 商王受这时才注意到姜姮。看着姜嬟和姜姮姊妹情深的模样,他的心中有了计较。 姜嬟被带到寝宫后,商王受随即命人退下,室内只余下他们二人。 “你的夫婿很是勇敢,竟然骑着马冲到了我的战车前。”商王受回忆着与鲁国的交战,想到带领骑兵冲锋的世子铭就是眼前人的夫婿,心头涌起追逐猎物般的畅快之情,“可惜,他被我一剑刺死了。” 姜嬟的丧家丧夫之痛再度被激起,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双眸中盛满泪光,却强忍着不让其落下。脑海中不住地想象着夫婿在战场上的英姿,以及他最后倒下的悲壮画面。 看到床边摆放的铜镜,姜嬟的目光倏忽间变得决绝。她踉跄几步,几乎是扑到了镜前,镜中映出她苍白的脸庞。 意识到姜嬟欲掷铜镜、以碎片自尽后,商王受面色骤变,他疾步上前,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你若敢自绝于此,我必杀尽齐国公族,包括姜姮。” 他的目光如炬,直射着姜嬟颤抖的身躯,仿佛要将她的意志彻底摧毁。姜嬟的手僵在距离铜镜半寸处,两行泪珠滴落于地,绘出一幅哀伤和不甘交织的画卷。 “姮是你的甥女。”姜嬟不敢置信地低吼着。 “她是背叛大邑商的罪人之女。”商王受无情地补充道。 姜嬟终是妥协了,她无力地垂下双手,望向商王受的仇恨神情中夹杂着几分哀求。 商王受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他不急亦不缓地向姜嬟逼近。 商师劫掠一番后,营丘以西之地归了蒲姑国,以东则归莱国所有。 齐国公族遭受了和鲁国公族同样的悲惨命运。商王受一声令下,莱侯余立即带人灭族掘陵,鲜血将营丘城外的济水染得通红。 商王受对姜嬟的承诺只完成了一处,那就是留下了姜姮。不过,在应子衍的百般相求下,他原本就打算放过姜姮的。 “公子望不在,自离开齐国后,他至今未归。” 一名身着巫祝之服的公族,在听到身旁人的低声言语后,在大悲中竟露出一丝喜色。他拼尽全力,发出了最后的呐喊:“莱国已被齐国先祖施了诅咒,齐国终将复国,齐国终将灭亡莱国。” 莱侯余被激怒了,他亲自将铜剑刺入了巫祝的身体。 齐国人不忍观看公族被杀戮的惨烈一幕,纷纷掩目回身。济水对岸,一名少年却强迫自己睁开双目,将此日的情形铭刻于心间。 第6章 天邑大商 齐国与莱国毗邻,风俗相近,皆好巫信巫。齐国巫祝临死前的呐喊,令齐人和莱人皆是心下浮动、议论纷纷。 莱侯余极为焦躁不安,纵使他不相信所谓的诅咒,也不得不考虑此言对于吞并了一半齐国国土的莱国的影响。 “君上,臣等已占卜出了破解之法。” 莱国巫祝之首走了进来,告知莱侯余他们占卜多日的所得。 莱侯余闻言急忙问道:“何法?” “世子娶先齐侯之女。” “什么?”莱侯余大惊。齐国已灭,姜姮虽还有王室甥女的身份,但商王受会对掀起叛乱的异母之姊的女儿有几分顾念之情?何况自莱侯余在阵前投商的那一刻起,这桩婚事就已名实俱废了。 巫祝见莱侯余并不情愿,于是拿出了准备好的劝说之辞。此破解之法当然不是占卜出来的,而是巫祝们被莱侯余的同母弟买通的结果。莱侯余只有一个年幼的独子,其母弟自是生出了夺取莱侯之位的心思。姜姮已无父族,又很难再得到母族的支持,世子系若与姜姮成婚,对于他取兄长一脉而代之的谋算是极为有利的。 “世子是君上的独子,更是莱国将来的国君,齐国先祖若真的降下诅咒,那么首当其冲最危险的就是他啊。” 巫祝提及世子系可能受到伤害,莱侯余不禁恐惧起来,脸色在瞬间变得煞白。 “齐国公室的男胤已经断绝,如若世子娶了先齐侯最后的血脉,他的后裔自然可免受齐国先祖的怒火。莱人和齐人,也会相信诅咒已然失效。” 见莱侯余有了动摇之态,巫祝继续晓之以利:“君上乃王族,莱国本就无法联姻王室之女。先齐侯的元妃与应子衍是一母同胞,应子衍既是王兄,也是应国的国君,此亲事亦算是和应国联姻。” 莱侯余沉思了一会儿,犹豫着说道:“我再考虑些时日。” 莱侯余的母弟公子賓适时踏入了殿内:“长兄可知赐先是暗潜至鲁国,现下又投奔了莒国?” “自是知晓,枉吾平日念赐父母早丧,对其爱护有加。”莱侯余很是气恼地答道。 公子賓却突然转移了话题:“先齐侯之姪如今甚得大王宠幸,长兄,这于我们十分不利啊。” “哦?”姜嬟父族母族均灭,莱侯余倒是未曾想过她能对商王受施与多大的影响。 “长兄细想,当年大王承袭王位,崇国可有甚多助力?”公子賓发问道。 “无有,崇国公女的出身,只是让帝后有了做王后的资格。但帝后能越过元后之姪被立为继后,大王能越过元后所出的微子启继位,这全是先王之意。” 莱侯余立时明了了公子賓的话中所指。 公子賓一幅忧心忡忡的模样:“若是先齐侯之姪有帝后一般的造化,我们临阵倒戈之举本就与其结下了大仇,她会如何对待莱国?” 莱侯余忧虑地思索道:“莱国是王族封国,此次又于大商立下了大功,齐侯之姪再得王宠,甚至哪怕其子继承了王位,都不能发兵翦除莱国。但,她可以……” “可以扶持赐为莱侯。尤其赐在莒国,莒国与齐国一向交好联姻。”公子賓补充道。 不可,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莱侯余心想。 “王子,先齐侯和先王女生前与我许下了儿女婚事。如今齐国虽灭,但我愿意履行约定。” 莱侯余求见应子衍,以诚挚的口吻说道。恐慌的人心、应国的依靠,以及姜嬟入了商王受的后宫,令莱侯余最终下定了决心。 “舅父,我绝不嫁莱侯之子。” 未待应子衍答复,姜姮悲痛地说道,满怀怨恨的目光仿佛能够将莱侯余击碎。若非莱侯余背叛了东土联盟,阿父阿母兴许不会死,齐国兴许不会亡。姜姮如何会忘记国恨家仇,去做莱国的世子妇? 应子衍本就鄙夷莱侯余的卑劣行径,不多时就将他打发走了。 结束了对东土的征伐后,商王受班师回朝。 临行前的一日,姜姮恹恹地坐在齐宫中,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飘落的几片枯叶。应子衍抚摸着长姊的遗物——那把出嫁时由先王赠予的铜剑,默默流着眼泪。 “舅父,为何是他做了王?” 应子衍听闻姜姮的话,立时起身查看四周,不放过任何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确认没有商王受的耳目在偷听后,他长叹一声,倾诉起了尘封的往事。 “阿父继位的第二年,崇侯将其妹送入了王宫。崇姒深得阿父宠幸,生下的受也因是最幼子而被阿父偏宠。元后薨逝后,崇姒被立为了继后。” “姮,我的阿母、你的外祖母是元后的媵女,依礼应是她做继后。因着被抢了王后之位,阿母心怀怨怼。某年受染病,崇姒谮言陷害阿母,说她令齐国送来的巫祝作法诅咒受。阿父震怒之下,将我和阿母赶去了封国。” 姜姮轻声打断了应子衍:“外祖母是否诅咒了受?” 身为一国公女,姜姮知悉王权纷争绝不会这般简单。 应子衍犹豫了片刻,终是道出了实情:“阿母确是未曾诅咒受,她诅咒的是……阿父。” 周遭的氛围孤寂而压抑,仿佛整个宫殿都笼罩上了一层悲愁。 应子衍叹息一声,继续讲述昔年的王位之争:“长兄参预政事后,与阿父产生了诸多分歧,逐渐为阿父所不喜。那年长兄在王宫中祭奠元后,崇姒突然出现,和长兄发生了争执。阿父到来后,崇姒诬陷长兄非礼她,不待长兄辩解,阿父即令长兄出外就封。” “四年后,殷都传来急讯,称阿父病重,欲传位于长兄。我和长兄迅速奔赴殷都,甫入王宫即被崇姒和受软禁。我们那时方知,阿父已崩逝。受的王位稳固后,我和长兄被释出,留朝辅政。” 商王受的王位,来自于母子所受的偏爱,更来自于帝王的猜忌、宫廷的阴谋和权力的倾轧。 “莱侯为人卑劣不堪,又与齐国结下了这般血仇,姮,你既不愿嫁与莱国世子,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姜姮已是长姊在人世间唯一的血脉,应子衍这些时日为她的将来反复盘算,觉得还是让她留在自己身边最为安稳。 “我的次子稽年长你三岁。姮,待你及笄,我就为你们二人主婚,再从应国分一块采邑予你们。” 应子衍确是一片慈爱之心。姜姮闻言不由得眼眶微湿,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 商邑翼翼,四方之极。自商王盘庚迁都于殷后,殷作为商王朝的都城已历两百余年。商王受率师回了殷都,姜姮也见到了阿母生于斯长于斯的殷都。 殷都巍然矗立于广袤大地之上。城墙由夯土筑成,坚固厚实。王宫诸殿占地极广,高耸到自入城起就可一窥其貌。宽阔的城内道路上,贵族的车马络绎不绝。殷都的雄伟与繁华,使其有了“大邑”、“天邑”的美名。 姜姮和姜嬟自是无心欣赏这般景象。宫门处,姜嬟不舍地对应子衍说道:“应子,姮就托付于你了。” “阿姊,我要与你在一处。”姜姮却紧紧握着姜嬟的手,不肯分离。 应子衍心知王宫乃是非之地,正欲劝说姜姮,却见宫人来报。原是商王受之母、帝后姒桃闻知齐国被灭,而齐侯燮和王女子廷留有一女,特命应子衍带姜姮去拜见。 历代商王在生前称王,死后则被继任者追谥为帝,因此姒桃作为先王帝乙的王后,在其子商王受继位后被尊为帝后。 那个被称之为“帝后”的女人,她击败了元后一系,为商王受争得了王位,甚至间接引发了商与东土的大战。姜姮埋头思量着,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姒桃的宫殿。 极为出乎意料的,姒桃所居并不在王宫的中央,而是位于颇为偏僻之处。宫殿附近亦没有亭台楼阁的装点,唯有一座收藏书简的守藏室映入眼帘。 王宫中廷,王后己脩正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政务。见商王受归来,她缓步上前道:“恭迎大王,大王得胜归来,乃天佑大商。” 诸宫人亦行礼高呼:“天佑大王,天佑大商。” 商王受的眉宇间是不可一世的傲然之气,却也隐隐有几分疲惫之意。待宫人尽数退下后,他说道:“脩,我出征前托付朝政,着实辛苦你了。” 己脩的面庞上露出一抹和婉的笑意:“大王可安心,西、北、南三方均属平静。微子亦无异举,只是微国受狄人侵扰,微子在商师大胜的消息传回殷都后就回了微国。” 商王受笑得极是得意。当初他将应子衍带去战场,又命微子启留于殷都,为的就是分离二人,防止他们趁机生出是非。显然,他的目的达成了。 “帝后派人传命,言她素喜清静,大王就不必去探望了。”己脩颇为不解,帝后姒桃多年来深居简出,而今却连独子也不欲相见了。 就在商王受和己脩相对无言时,太子呈跑了过来。 “呈代阿父去看望祖母。” 第7章 洵美且都 昔年大商代夏,伊尹是首功之臣,被商王成汤封于黄国。 黄国宫中,鲁国的世子弛亲自来行纳采之礼。黄侯楮和其母姞瑾感其诚心,遂让世子弛和公女嬴洵相见。 初见未婚夫婿的嬴洵,在好奇地打量之后,不由得羞涩垂眸。世子弛望着嬴洵绯红的双颊,心中亦是悸动不已。良久,世子弛开口道:“女公子生得……甚美。” 嬴洵的面容上露出浅浅的笑意。她关切地问道:“听闻今岁狄人侵扰东土,鲁国可是无恙?” 世子弛郑重答道:“东土虽常有北狄南下劫掠之患,然鲁国上下英勇作战,又与齐国等国互为援助,故数次击退了来犯之敌。” 接着世子弛详细讲述了自己与狄人对战的种种,嬴洵则与他一同在竹简上绘出战场的形势变化。不知不觉间,二人情愫渐生。嬴洵本以为这桩婚事是黄鲁两国的联姻,无所谓悲喜,而今却也充满了希冀和欢愉之情。 “洵,我会让婚期尽早到来。” “弛,我等你来亲迎。” 半月后,嬴洵与世子弛依依惜别。正当世子弛即将踏出宫门时,却被嬴清的宫人拦住了。 “长兄,若非听到宫人们议论鲁国世子的风采,吾竟不知,你已为洵定下了亲事。” 嬴清端坐于上首,神情颇为倨傲,厉声斥责着黄侯楮。 黄侯楮虽然既是国君又是兄长,但异母妹嬴清是王室甥女,更是商王托为太子羡选定的元妃,因而他对嬴清一向小心事之。面对嬴清的责问,黄侯楮谦恭地答道:“太子元妃息怒,臣已在公族中为元妃择选陪嫁媵女。洵许嫁鲁国之事是由阿母做主,臣自当奉行母命。” “吾与族中那些旁支女子俱不相熟,洵是吾姪,吾已决定由洵随媵。”嬴清的目光看向了世子弛,“鲁国世子,你与洵的婚约,就此作罢。” 世子弛顿感惊怒交加。然为了嬴洵,他强忍愤懑,用十足恭敬的语气说道:“女公子不止是将来的太子元妃,更是大商未来的王后。弛与洵两情相悦,望女公子成全。弛定当时时为女公子祈福,恭祝女公子的后嗣世世代代永享大商。” 尽管此言甚是恳切,但这却是嬴清十数年来第一次被人违逆了心意。她细思之下,从世子弛的话中寻出了“错处”:“依世子之言,若没有你的祈祷,吾的子嗣就不能安稳承袭王位了?” 黄侯楮深知嬴清的性情,他连忙伏跪于地,为世子弛辩解道:“鲁国世子口拙,然其心却是至忠。臣恳请元妃宽恕世子失言之罪。” 嬴清面色稍霁,她对世子弛说道:“汝即刻离开黄国。” 见识到嬴清是何等蛮横跋扈后,世子弛坚定了不能让嬴洵做其媵女的念头,他亦伏跪道:“臣听凭太子元妃责罚。只是不久前东土诸国大胜北狄,大王很是嘉许。想来鲁国若是上书言及与黄国的婚事,大王也会应允的。” “你敢以大王要挟吾?!” 恼怒之极的嬴清,随即下令:“来人,扒下他的表衣,扔出宫门外。” 闻讯匆匆而至的嬴洵,看到世子弛衣衫不整的狼狈模样,瞬间湿润了眼眶:“弛……” 世子弛轻轻握住嬴洵的手,在她的耳边悄声说道:“洵,汝姑母丝毫没有王后应有的才德。你若是媵嫁入王宫,我担忧你会受其连累……” 嬴洵揩了揩眼角,在世子弛的眉心留下了决绝的一吻:“弛,我们终究无有夫妇之缘,莫再为我而伤悲。” 鲁国一行人远走后,嬴洵与祖母姞瑾相对而泣。姞瑾叹息道:“果然是子晏的女儿。” 嬴洵不禁沉默了起来。当年祖父承继国君之位后入殷都朝觐,不料被商王武乙的季妹子晏一见钟情。子晏生母早丧,时值武乙与王后的女儿夭折,王后于是将子晏养于膝下、视如亲女。子晏非祖父不嫁,武乙和王后亦满足了她的心愿。只是,祖父是时已娶了祖母,祖母已生育了阿父。 王女嫁来黄国,祖母只得让出元妃之位。幸而子晏和她的媵女皆无子,阿父方得以继任黄侯。子晏过世后,商王托感于自己与其一同长大,名为姑侄,实如姊弟,兼之黄国公室乃伊尹之后,遂命太子羡与其独女嬴清定亲。 姞瑾的话打断了嬴洵的思绪:“大商代夏将近五百年,黄国早已不复昔日的盛况。洵,祖母不希求什么,只愿你能在王宫中安稳度日。” 嬴洵勉强笑道:“祖母安心,洵嫁的是未来的大王,必定会顺遂的。” 太子羡和嬴清的婚期很快就到来了。嬴洵作为嬴清的媵女,陪伴着她嫁入了殷都王宫。 “洵,太子与我成婚不过二载,竟已纳了两名少妃。将来他继位为王,后宫岂非要有成群的王妃、世妇?” 嬴清骄横,与太子羡颇为不睦。而嬴洵闻听嬴清的抱怨,无奈地抚过浑圆的腹部,开始了语重心长的劝解。 “倘若姑母嫁的是诸国的国君或者世子,哪怕其是王族远支,均可凭借王室甥女的身份予以挟制。可姑母的夫婿是太子,是将来的天下共主。” 嬴清何尝不知此中道理,她将手中的玉玦摔得粉碎,尔后颓然地长叹了一声。 嬴洵继续劝慰道:“二少妃一为宫人出身,一为小国献上的旁支宗女,她们如何能够与姑母相较?姑母与太子亲厚些,早日诞育王孙方是重中之重。” 就在嬴清半是认同半是不甘地沉思时,嬴洵忽感腹中异样传来。嬴清召来了医士和宫人,将近两个时辰过后,嬴洵生下了一女。 “廷。” 太子羡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双目中尽是笑意。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纵然不是王孙,亦得到了他满心的喜爱。 子廷降生后,因着太子羡常常来探望,嬴洵所受的宠爱大增,嬴清与太子羡的关系亦和缓了不少。 隔年,嬴清和嬴洵双双怀娠。一岁后,嬴清诞下了太子羡的长子。商王托大喜,思索数日后,取开创家天下的夏后氏启之名,为元孙命名为“启”。三月后,嬴洵诞下了太子羡的次子。商王托未多加思量,以期望王室后嗣绵延之义,为次孙命名为“衍”。 “太子纳妇我不会再阻拦了。”嬴清温柔地望着蹒跚学步的王孙启,她不再拘泥于情爱,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长远处。 嬴洵长舒了一口气:“姑母能有此念,着实是大幸。” 嬴清在王孙启之后相继生下了一子和一女,可惜俱夭折。而少妃们则为太子羡添了顺利长成的二子三女。 商王托在子廷十二岁那年,为她定下了挚侯的长孙为婿。 “我不愿嫁。” 挚侯偕孙拜见后,子廷对挚国公孙并不喜。 “阿父允诺廷,将来廷可凭自己的意愿在诸国中择选夫婿。只是廷莫要让祖父知晓此事。” 得到了阿父的承诺,子廷欢快地奔向了殿外。屏退宫人后,太子羡不满地说道:“季妹丹与挚国公孙的年纪也算匹配,阿父为何不让丹许嫁挚国?无非是阿父对挚侯甚为信重,想着将来我继位后,会因廷而继续重用挚侯一脉。” 嬴洵感慨不已。太子羡年过三十,商王托仍紧握着王权,父子间嫌隙渐生。所幸有先前“九世之乱”的教训,商王托为了大商江山的稳固,对太子羡争权之举虽有阻挠,却未曾动摇他的太子之位。 三岁后,商王托崩,以日名太丁为祭。 “崇侯当真是可笑,竟欲令其女做启的元妃。” 王后嬴清对崇国进献的奇珍异宝不屑一顾。显然,她从未考虑过崇国公女为王子启的元妃。 王妃嬴洵自是知悉嬴清的心思。先王武乙的王后、先王文丁之母来自温国,文丁的次女亦嫁到了温国,不过王女未育子嗣,温侯是其同嫁的王族媵女所生之子。思及先王后对其母子晏的养育之情,加之温国公女亦有王族血脉,嬴清心中已然择定了温己。 “西土诸国中,周、崇为大,崇侯元妃又是黎国公女,黎国乃王族封国,崇侯想着让其女做将来的王后也在情理之中。姑母既然中意温国公女,当尽快昭告天下。” 嬴洵一如既往地劝谏着嬴清,嬴清则思忖着崇姒好貌之名远扬,可嫁为启的次妃。 商王羡继位的第二年,诸侯大朝。 子廷寻得了她的意中人:“阿父,阿母,我要嫁齐国的世子燮。” 嬴洵召见了齐侯烽和鲁侯弛:“大王欲赐婚吾女与齐国世子,吾子尚未议婚,不知鲁侯愿嫁长女否?” 鲁侯弛在知悉王女看中世子燮的那一刻,就已明了长女和世子燮的婚约不作数了。思及嬴洵所出的王子衍素有仁善之声,鲁侯弛道:“臣女若能得嫁王子,乃……” “不可!” 嬴清突然出现,呵止了王子衍与鲁国公女的婚事,如同当年阻断嬴洵与鲁侯弛的婚事那般。 “莫非洵仍念着鲁侯?”鲁侯弛与齐侯烽退下后,嬴清一脸不可思议地问向嬴洵。 嬴洵从容道:“吾已是王妃,廷和衍也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姑母,洵怎会沉溺于往事?只是齐国世子原与鲁国公女有婚约,廷夺人亲事,我想着对鲁妘做些补偿罢了。” 嬴清心下稍定:“洵与鲁侯的旧事本也无碍。但假若衍娶了鲁妘,大王又得知了洵曾经的婚约,或许会误解洵对鲁侯尚有旧情,故而绝不能令此事发生。” 洵是自己在王宫中最大的助力,万万不可让羡猜疑于她,嬴清暗道。 两日后,齐侯烽和鲁侯弛对外称齐国的世子燮无有婚约,定亲的是齐国仲公子与鲁国公女。 商王羡为子廷和世子燮赐了婚。嬴洵殷切地叮嘱子廷:“廷嫁往齐国后,要厚待仲公子夫妇。” “阿母安心,廷会让齐侯分予仲公子双倍的采邑。”子廷不假思索地应允了,尔后她有些愧疚地说道:“我从未想过夺人婚事,但燮是廷心中挚爱,若他已娶世子妇,我亦不会强迫他另娶的。” 嬴洵欣慰地一笑,嬴清却急匆匆闯了进来。 “大王他,他不欲册封启为太子。” 依故事,王在继位的第二年举行册封太子的仪式。嬴清在二旬前命贞人准备吉日的占卜,今日正是占卜之日。贞人卜得下月月末正是册封的吉日,商王羡不悦,令再占。贞人又卜得半岁后乃吉日,商王羡却倏忽间大怒,以“不敬诸王先祖,胡言乱语”的名义处死了贞人。 听嬴清诉说完前因后果,子廷好似预料到一般:“启自幼由祖父教养长大,与阿父颇觉生疏。去岁阿父即位后考校启文武才,又不甚满意。” 嬴清猛地站起身,袖摆拂过案几,上面的樽盏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宛如是她内心怒火的共鸣:“大王既对启不满意,又对哪个王子满意?” 见嬴清怀疑的目光传来,嬴洵轻叹一声道:“衍向来温厚无争,大王对衍亦不甚喜,言他无有王室之风。” “是了,世妇所出的两个王子大王也不喜……那他此番举动是何缘故?” 嬴清面色铁青,焦躁地踱着步。忽然她拉住了子廷的衣袖:“廷,诸王子王女中大王最疼爱你,只肖你向大王言说,大王定会转变心意的。” 数日后,面对满怀期待的嬴清和王子启,子廷无奈地说道:“阿父虽不欲册封太子,但能承袭王位者,除启外阿父未有他想。启当勉励自身,习成文韬武略,再与阿父亲近些,如此可保将来的王位无虞。” 王子启的面容上浮起少年难见的阴沉之色,眸光中已是掩藏不住的恨意。 王子启与温国公女定下了亲事。不久,崇侯向商王羡献女,商王羡纳了崇国公女姒桃为王妃。 嬴清极为不忿:“那年我与崇侯元妃道莫让崇姒许嫁,崇侯夫妇竟以为崇姒可为启的元妃了,真是荒唐。大商何曾有过姒姓王后?我不过是听闻崇姒甚有美名,想着让其做启的次妃而已。崇侯竟不愿,将崇姒嫁给了大王。” 嬴洵正要安抚嬴清,却被商王羡传召。 “王女、王孙女自是不能为媵女,先前王女出嫁,多是由所嫁之国邻近的子姓封国出媵女。王族封国中,莱国与齐国相邻,奄国亦同在东土,但齐莱两国素有仇怨,奄国也与齐国交好的鲁国不和睦,齐国世子的祖母就是鲁国公女,故莱、奄二国的公族之女皆不可为长王女的媵女。黎侯有一姪,吾有一内妹,正是及笄之年,随长王女媵嫁齐国可好?” 姒桃陪伴在商王羡身侧,柔声细语地说道,言语间尽是为子廷着想的意味。 商王羡对姒桃提议的媵女人选表示赞许,嬴洵亦旋即答允了。 又是一岁仲春时节,子廷出嫁了。商王羡很是不舍,与嬴洵、姒桃、王子衍一同送到了殷都的城门处方才惜别。 姒桃回宫后忽感不适,医士诊断后方知是怀娠。是岁季秋,姒桃诞下了商王羡的第五子。商王羡大喜,取祭祀先祖的颂歌“商受命咸宜,百禄是何”中的“受”字,为王子命名为“受”。 八岁后,王后嬴清薨逝,以日名妣庚为祭。 待出了元后嬴清的丧期,商王羡立了继后,继后不是嬴洵,而是姒桃。 齐侯烽送来了一名巫祝为嬴洵祈福。 “君上有言进与长王子。大王以占卜不吉为由屡次拖延立太子之仪,而今又未立王妃为继后,此实乃王位相争之兆。幸而崇姒所出的季王子年岁尚幼,长王子当谨言慎行,勿再有令大王不快之举。” 殿内只有嬴洵、王子启、王子衍和巫祝冬四人时,巫祝冬传达了齐侯烽对王子启的担忧和进谏。 “若早知齐侯只有谏言而无实质的相助,吾必不让长姊嫁与齐国世子。” 王子启气恼之下,将巫祝冬赶了出去。 “听闻王后怏怏不乐?” 巫祝冬被王子启逐出后,偶然间听到姒桃的宫人在和其他处的宫人低声议论,于是躲在一棵高大的樛木后偷听。 “大王和王子相继染病,尤其大王……”宫人的声音更低了,“尤其大王怕是撑不过今岁了。” “为何宫中未有风声?” “诸王妃世妇均已不得大王的宠爱,只有王后可时时出入大王宫中。王后严令我等不得宣扬,我只对你一人道出了实情,你万不可再告知他人。” 巫祝冬思索着那句“大王怕是撑不过今岁了”的话,有了为前程一搏的大胆谋划。 “王妃心有怨怼,然怨怼的不是崇姒,而是大王。” 为嬴洵祈福的这些时日,巫祝冬已探知到了嬴洵的心思。 嬴洵未置可否,示意巫祝冬继续说下去。 “东土有秘术,可诅咒人至死地。” 嬴洵将巫祝冬打发了出去,又召来了王子衍。 “衍是否有争王位之念?”嬴洵轻声问道。 王子衍轻轻摇了摇头:“阿母是知晓的,衍从未有过此心。” 嬴洵苦笑道:“衍,阿母这些年生儿育女,辅佐先王后,着实是疲累之至。而今阿母想由着自己的心意做一件事,只是那件事一旦泄露,衍将几无为王之可能了。” 王子衍的声音温和而坚定:“衍知阿母殊为不易,阿母行事无需再虑及我。” “大王,受的病来得蹊跷。若非听到宫人暗中议论,吾未曾想过,竟是王妃在诅咒受。” 王后姒桃盈盈而泣,一幅孤弱无依的模样。商王羡随即命人在嬴洵的宫中搜检了起来。 嬴洵直视着商王受:“吾嫁与大王二十余年,原来大王这般疑心洵?” 商王羡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愧疚:“洵,王后之位是吾亏欠于你,但这与桃和受无关。” 嬴洵的神色中再无温情:“大王,吾未曾对王后和受施以诅咒。” “大王。”宫人搜检到了诅咒之物,却战战兢兢不敢说下去。 巫祝冬终于明了自己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姒桃的圈套,他伏跪于地,恳求道:“大王,这全是臣的妄念,与王妃无干,与齐国无干,臣愿以死谢罪。” 商王羡看清诅咒之物上雕刻的文字后,有一瞬间的恍惚。良久,他对嬴洵笑道:“洵所言非虚。” 随后,商王羡冷冷地说出了对巫祝冬的处置:“炮烙。” 是夜,商王羡与嬴洵相对而坐。 “如今大商虽还是天下共主,却已不复昔年的盛世,继承吾之王位者,必得是明主贤王。先前吾之四子皆不尽如吾意,就在吾以为王位只能交由启时,桃生下了受。受自幼聪慧强健,稍长,更见资辨捷疾,材力过人,堪为大商之主。” 商王羡直白地说出了欲传王位于受的念头。 嬴洵冷笑道:“受只有十一岁,若是大王寿数不永呢?” “吾自是想到了这一层。”商王羡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年桃欲让受与娇定亲,吾很是欢喜,如此廷可在受成人前为其辅政。唉,廷之文武才俱佳,年岁又长,倘若廷是男子,吾定立其为太子。” 姜娇是子廷的长女,姒桃曾向商王羡言说,想让姜娇及笄后嫁为王子受的元妃。子廷却对商王羡上书道齐莒数度结亲,娇又与莒国世子的长子同岁同月生,二人已定下了亲事。数月后姜娇夭亡,此事自是不再提了。 “原来桃那时就已在算计太子之位了。” 姒桃的谋算若能施行可谓妙绝:如若姜娇与王子受定亲,那么在王子启与王子受的王位之争中,子廷和齐国无疑将转而支持王子受。嬴洵深感当年嬴清未择选姒桃为启的元妃,着实是一大损失。 借着昏黄的烛光,商王羡拔下了一根白发:“若上帝多予吾些年寿,吾将立受为太子;若上帝不予,亦只得由启继位。” 半月后,诸侯大朝。商王羡对外称齐国送来的巫祝下诅咒于王子受,并以此责问齐侯烽。 “齐侯拔剑自刎了。” 王子启和王子衍探望齐侯烽后,对嬴洵说道。 “阿母,我们走吧。”王子衍流着泪道。商王羡对嬴洵做出了处置,令嬴洵和王子衍前往封国应国。 应国的日子颇为平静。 一岁过后,正当王子衍感叹“齐侯临终前告诫长兄勿再与阿父争权,不知长兄是否听从”时,殷都传来消息,王子启被商王羡下令就封微国。 嬴洵叹息道:“齐侯以死相谏,启仍未醒悟。” 商王太丁崩逝后,其生前重用的诸侯卿士立时被商王羡疏远。其中有些人或者他们的子弟投了王子启,而与商王羡本非亲近,又多年未受太子之册命的王子启,也在这些人的鼓动下,暗中与商王羡争权。王子启的举动终是惹怒了商王羡,被贬出了殷都。 四岁之后。 嬴洵揽读完书信,备感宽慰地说道:“廷又有娠了。” 齐侯燮虽悲伤于先考之死,却未曾迁怒于子廷,二人恩爱如初。除子廷和媵女外,齐侯燮未再纳次妃与少妃,年过三十的子廷再次怀娠,确是喜事。 王子衍亦道:“四岁过去了,阿父的怒气也当消减了。长姊已向阿父上书陈情,恳请阿父令长兄还于殷都。” 一旬后,殷都来报,商王羡病重,欲传位于王子启,令王子启和王子衍速去。 王子衍奔赴殷都后,嬴洵收到的却是王子受继位为王的消息。隔年,嬴洵方见到王子衍的信简,言道他与王子启甫入王宫即被姒桃和受软禁,而商王羡已于先前崩逝。而今商王受的王位已稳固,便将他和王子启释出,留朝辅政。 四岁的时间,已足够姒桃和受控制住整个王宫了。嬴洵思量着,心中竟无有多少悲喜。 嬴洵又展开了子廷的书简。得知廷诞下一女且取名为姮后,嬴洵露出了笑意。 第8章 青玉凤皇 姒桃年过四旬,面容依然可见当年的明艳风采。看到应子衍和姜姮到来,她的神色顿时变得激动起来。 应子衍和姜姮行礼如仪:“拜见帝后。” “不必多礼。”姒桃走到姜姮身前,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 “这孩子的眉目像她的阿母,也像你这个舅父。” 姒桃含笑对应子衍说道,尔后又不由得产生了哀叹之意:“姮,我与汝母同龄,至今仍记得她出嫁时是何等的盛况,可惜……” 姜姮竭力压制住内心的愤懑之情。她暗道,若非你那些阴狠的行径,商王受怎会登上王位,齐国又怎会覆亡,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姮已与稽定下婚约。”应子衍见姒桃欲提及东土反商之事,悄悄转移了话题。 “嗯,如此廷亦可安息。” 姒桃言罢,拔下了插戴于发中的一支凤簪。簪头是一只展翅飞舞的凤皇,青玉所制,极是晶莹温润;簪身亦为青玉,细赏之下与凤皇的颜色微有差别,是先有的玉凤再有的玉簪。但整支簪子浑然天成,华美而精巧,显然是贵重珍奇之至。 姒桃边亲自将玉簪插入姜姮的发间,边解释它的由来:“传说有神鸟凤皇,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九世之乱时,妘姓周国趁机在周原自立为王。其国君称有双凤鸣于岐山,是周受命于天之兆,乃挑选了一方绝世美玉,命最巧之工匠依其所见,雕刻出一对青玉凤皇。” “先王盘庚迁殷后励精图治,结束了大商内部的动乱。之后先王武丁与先王后妣辛西征,灭亡了妘周,玉凤自然归了大商所有。一块在妣辛薨逝后做了随葬品,另一块原本封存于国库,后来先王命人将此物制成玉簪赐予了我。” 姜姮虽年方十岁,却已有了美人之相。青玉凤皇落于她乌黑的发梢,显得甚是俏丽灵动。 “吾年岁已老,姮戴着它更为相称。” 应子衍望着姒桃有些落寞的模样,劝慰道:“帝后何曾老去,臣观……” 姒桃轻轻一笑,止住了应子衍的话。她指着案上的简牍说道:“这卷书简颇为有趣,衍将它读完吧。” 姜姮这时方才注意到姒桃屏退了宫人,殿内只有他们三人。 姜姮大为惊骇,元后一系与姒桃可谓深仇大恨,姒桃竟会让舅父为她读书? “夏桀好阿谀之言、珍美之物、不世之功,成汤先祖乃屈身事桀,作颂歌奉之,求珍宝献之,与四方诸侯臣服之。夏桀乐而忘危,终至天下叛而伐之。” 应子衍从先前的翻阅处开始诵读,语调不疾不徐。姒桃仿佛沉醉其中,轻声呢喃着“乐而忘危”四个字。 “成汤先祖功成于鸣条,以伊尹为师,相佐朝政。务农桑、兴水利,仓廪充实,黎庶安居乐业。又设典章、明是非、辨善恶,国中无盗贼之患。其治国之道,宽猛相济,恩威并施,大商渐兴……” 读完整卷竹简后,应子衍和姜姮起身告退。姒桃却有些依依不舍之态,她问向应子衍:“月末可是汝母之祭日?” “正是,帝后仁慈,允吾母葬以王后之礼,享王后之祭祀,臣不胜感激。”应子衍郑重拜谢姒桃。 姒桃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愧疚:“昔年后位之争,汝母心有怨恨。如今斯人已逝,我只愿能弥补她生前的遗憾。” “姮今后就在吾宫中住下。”姒桃接下来的话令应子衍大惊。 应子衍恳切地婉拒道:“姮年岁尚幼,自当由臣照料,怎可劳烦帝后?” “衍,你怎地糊涂了。姮既与稽定亲,成婚之日,夫往妇家亲迎,岂有女未嫁而居于男家之礼?且让姮安心留于王宫中,衍可常常来探望。” 姒桃此言确是姜姮心中所愿:“帝后,姮想与阿姊在一处。” 见姒桃的脸上流露出疑惑之色,应子衍解释道:“姮的从姊入了大王的后宫。” “这有何难,吾这就派人将其接来。” 姒桃的一句话,让姜姮就这样留在了殷都王宫之中。 三个月后,姒桃之侄、崇国国君崇侯虎向商王受上书,请主夏后氏之祭祀。商王受旋即应允了,奉前代夏后氏之宗庙者,由杞国变为了崇国。 闻知此事的姜姮,隐约间猜测到,崇侯虎此举似是与姒桃有关。 崇国,杞公彀与周侯昌等候了良久,崇侯虎方慢悠悠地踏入了室内。 “吾初次至崇国,敢问这就是崇侯的待客之道?”杞公彀颇为不忿。 周侯昌心知杞公彀对崇国满怀怨恨,轻拍了下他的肩头以示安抚,又对崇侯虎道:“吾妇弟生性直率,崇侯勿怪。想是崇侯勤于政务,因而耽搁了些许时辰。” 此话明面上虽是为崇侯虎找补,却是暗含嘲讽之意。周崇为邻国,对于崇侯虎,周侯昌甚是了解。崇侯虎与失国的夏代太康相类,沉湎于声色犬马,常常游猎不归,国中之事多委于诸大夫。若说其因政事之累而耽误了会客,着实是在取笑了。 “周侯所言不错,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崇国既已承夏后氏之祭祀,吾自是不敢懈怠,这数日为了重整宗庙神主之事,吾实是无瑕顾及其他。” 崇侯虎全然未理会周侯昌言语中的讥讽。他只着重于一处,即崇国取代了杞国奉有夏之宗祀,而这也是杞公彀此行来崇国的目的。 杞公彀强压怒意,质问道:“吾祖乃少康王之后,于姒姓诸国中最早归顺商王成汤,故而被成汤封作三恪之一,为商之宾,守夏常祀。崇侯之祖是禹王之弟,昔者禹王受舜帝禅让而任天下共主,于是率族人东迁,将有崇氏故地留给了母弟,此为大夏之奠基。禹王之子启王驱逐伯益、承继王位,此乃大夏家天下的真正肇始。论大夏之传承,论血脉之亲疏,崇国有何因由可堪奉夏后氏之祭祀?” 崇侯虎一时之间语塞了。杞公彀所言确实很有道理,大商代夏已历五百余年,不止他,历代崇侯之前皆无承夏后氏之祀的念头。但数月前他向姑母姒桃去信,欲将长女嫁与王子呈为元妃,姑母回信却未道可否,只令他向商王受请命,由崇国代替杞国主理夏后氏的宗祀。一则帝后姒桃是崇国最大的依靠,万不能违逆,二则也可借祭祀之由增赋敛财,崇侯虎自然是奉姑母之命行事了。 “昌与妇弟不敢违抗王命,此番前来只是想请崇侯讲明缘由。” 周侯昌微微躬身,面上浮起淡然的意味,目光从容地直视着崇侯虎。 “杞公既是少康后裔,想必熟知少康复国的始末。”崇侯虎思量过后,嘴角勾起一抹狡猾的笑意。 提及少康复夏的过往,杞公彀的神情中充满了不甘,亦有些得意:“昔者太康王失德,竟外出逐猎数月,被有穷氏首领后羿乘机攻占了国都。后羿相继立仲康王和相王,独秉朝政,之后寒浞杀后羿自立,又杀害了相王,屠杀夏后氏一族。幸而相王之妃逃回了父族有仍氏,诞下了遗腹子少康王。少康王自幼胸怀复国之志,成人后聚集夏后氏遗民,厉兵秣马,终于剿灭寒浞,兴复了大夏。” 崇侯虎不急不缓地问道:“杞公与周侯细想,相被寒浞杀害前未闻有子女降世,为何偏偏死后其妃称怀娠了遗腹子?寒浞既有屠灭夏王室之心,妇人怀子又是虚弱之时,有孕在身的后缗如何能逃脱?有仍氏为少康复夏倾尽了举族之力,这又是何故?” 杞公彀神色骤变,一股强烈的不详之感萦绕心间:“崇侯此话是何意?” “杞公既然装作糊涂,吾只好挑明了。少康非相之后嗣,实乃有仍氏之子。夏代自此以后,就被有仍氏之子混淆了血脉。吾崇国公室为禹王母弟之苗裔,自当承夏后氏之祀,方无愧于禹王,无愧于大夏。” 崇侯虎侃侃而谈,一幅大义凛然之态。 杞公彀闻言勃然大怒,他猛地站起身,右手握住腰间剑柄,用力一拔,寒光一闪,一柄锋利的铜剑已出鞘。剑风呼啸,直奔崇侯虎而去。 周侯昌眼疾手快,他箭步上前,拦腰紧紧抱住杞公彀。铜剑在离崇侯虎身前大约一寸处倏然停住,寒气逼人,而崇侯虎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镇定下来的崇侯虎,语气冷淡地下令送客。周侯昌生怕杞公彀再行冲动之举,迅速拉着他离开了崇国。 “我承袭国君之位不过一载,就令杞国丢了宗祀,还有何颜面见列位先祖?” 杞公彀坐在马车中,忍不住叹息连连:“杞本非大国,如今又失了大商之宾的地位,将来我的子女议亲时,恐怕会被众诸侯奚落。” “彀,商王昏聩,崇侯跋扈,此事绝非你之错。”周侯昌亦只能对杞公彀略做安慰,“儿女婚事你也不必忧心,周杞两国已结姑舅之亲,将来可亲上加亲。” “亲上加亲”四个字让杞公彀有了难得的欣喜之情。周国愈发强盛,杞国却遭逢剧变,能再次结亲对杞国是极为有利的。 “姊婿既有此言,就让蘩嫁与发做世子妇如何?” “如此甚好,只是世子之位……” 周侯昌惊觉自己竟说出了对立世子的迟疑之念,慌忙止住了话语。 杞公彀无奈地一笑:“姊婿无需顾虑,照之亡母亦是吾姊,立谁为世子全凭你的意愿。何况以杞国现下的情势,是万万无法干涉周国世子的人选的。” 第9章 吴地姬族 季简与人合扛一头壮硕的野鹿,身后众人或提兔或拎鸡,满载而归。返途中,他想到伯父的墓葬距离此地不远,于是绕了些许路去祭奠。 来到墓前,季简轻手轻脚地放下野鹿,忽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抹异动。侧目望去,只见一名衣衫褴褛之人正躲在土堆后,偷偷摸摸地食用伯父的祭品。惊觉有人到来后,那人手中的食物在瞬间掉落,一脸张皇地望向季简,面上既有被发觉的羞赧,又夹杂着几分难以掩饰的饥饿和渴望之感。 季简见那人形容落魄,心下怜悯,安慰道:“此乃吾伯父之墓。勾吴地僻人少,若有迷路的落单者,独自捕猎野兽太过困难,不加分辨地吞入野果则有性命之危。墓地的祭品,既为祭祀亡者,也为救济生者。” 公子望悄然沉思:原来此处是吴地,观此人的外表与其他断发文身的蛮夷无异,然其言其行皆像是饱受教化之人。 仲雍白日里巡视了部族的田地,这种寻常事务于他而言已是力不从心。倍感疲惫的仲雍不得不承认,他老了,或许很快就要追随长兄而去了。 “阿父,我们今日打猎收获颇丰。此外,我从伯父的安葬处带回了一个流亡者,他不肯言明自己来自何处、是何身世。” 季简手中握着公子望掉落的白玉佩,生出了几分怀疑。 公子望向仲雍深揖一礼:“吾长途跋涉,饥馑之下不得已动用了逝者之物,万望吴君恕罪。” 仲雍仔细打量着公子望,他虽狼狈不堪,周身气度却是不凡,不似寻常落难之人。 正当仲雍思索眼前人究竟是何身份时,季简递上了那块玉佩。通体温润的白玉,俨然是极为珍贵的品种,玉佩一面是商王室的玄鸟图腾,另一面则是一个“齐”字。 仲雍问向公子望道:“齐,你是齐国人?” 提及齐国,仲雍身旁的人不由得发出感慨:“齐国与商的战事可真是惨烈,我听徐国来的行商说,齐国公族中人被尽数诛杀,营丘城外的济水都被染红了,就连祖陵也被莱侯带人挖开了。” 听到齐国公室被灭族掘陵时,公子望再也支撑不住,他悲恸地倒地,放声大哭起来。 仲雍见状已是猜到了七八分,他对公子望温言道:“你是齐国公族?吾之亲族亦有翦商之心,吾弟被商王之父帝乙杀害,我们是志同道合之人。” 公子望对这位老者有着莫名的亲近与信任,他抽泣了好一会儿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的经历。 “起兵反商的先齐侯是我的长兄。商王受对东土开战前,商的王族大臣皆赞同东征,各实力强劲的诸侯国亦无异举,我于是劝谏长兄权且忍耐、上书请和。长兄不愿东土生民受商的蹂躏,不肯采纳我的进言,又因徐侯仲之事,怀疑我会与商王受勾结,一气之下我离开了齐国。” “负气南下后,我一路寻求可与东□□同反商的诸侯。淮地诸国受徐国南扩之忧,其数位国君原本被我说动,决定联合起来对抗徐国,间接助力与商作战的东土联盟。不料莱侯临阵倒戈,东土之师对商已无多少胜算,钟吾之君顺势将我关押起来,打算待商军胜利后就把我献出。” “齐国覆灭,钟吾国与徐国联络后,徐国派人来押解我。我趁着双方宴饮作乐之际,偷了徐国使者的一匹马出逃。昨日我在溪边停留饮水,马匹奔走了。若非吴君仁善,在兄长的墓葬前留了祭品,恐怕我已死于山野了。” “我铸下了大错,怎可因一时之气就出走。长兄之前明明对我甚是信重,商议如何应对商师时多以我的谋划为准。我若不走,长兄在猜疑消减后定会重新启用我。到时我与四国国君交联战情,未必看不出莱侯早已暗中投商。” 仲雍闻言极是感伤,他站起身,对着北面的方向遥拜道:“先齐侯反商救民,乃大勇大义之人。愿先齐侯之英灵得以安息,愿东土死于商师者得以安息。” 公子望沉默了良久,随后想起仲雍所言其弟被商王受之父所杀,不解地询问道:“未闻近几代商王征伐过吴地,吴君之弟是因何死于帝乙之手?” “我和族人并非勾吴本土之人,我们来自周国,周侯昌是吾侄,被帝乙杀害的先周侯是吾弟。” 公子望大为惊讶,周国地处西北,勾吴位在东南,两者相隔上千里。是何等缘故,能让老者与族人远离故土,迁徙至这化外之地? 仲雍陷入了深深的回忆:“我姬姓一族本世居豳地。妘姓周国被商王武丁灭国后,岐山下的周原被数支戎狄所据。那年,申戎被诸部族围攻,其首领向阿父求援,阿父遂与申戎联合夺取了周原。姬族在周原休养生息,招抚妘周遗民,阿父亦被商王武乙册封为周侯。” “阿母早逝,申戎首领嫁女于阿父,继母生下了少弟。以维系周国和申戎的联盟为重,周侯之位传于少弟最为稳妥。” “长兄和我为了周国的长远计,亦为了不令阿父背负废长立幼之名,于是带着追随我们的族人远走。起先我们在汉水下游之畔安家,后被当地的楚蛮攻击而继续东行,最后在勾吴安定下来。勾吴与西土相距甚远,自此以后我们就失了与周国的联系。” 仲雍平静地讲述着往事,没有丝毫让位于异母弟的不甘之情,也没有任何长离家国的幽怨之意。 “少弟不负所托,不仅屡次击败了来犯的戎狄,而且趁申戎内乱之机将母族迁出了周国。少弟枉死后不久,长兄悲愤而亡。我与族人则继续融入勾吴之地,和土著人通婚,效仿他们的衣食风俗。有时我映水自照,看到手臂上的纹身和不束不冠的头发,想来在世人眼中我已是一名蛮夷了吧。” 公子望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之事。他仰天长叹,高呼了三声:“周当有天下!周当有天下!周当有天下!” “公子既欲报破国灭家之仇,何不投奔吾侄昌,共图伐商大业?” 仲雍这些时日与公子望数次长谈,深知其实乃百年罕见之人才,只凭借他在战前的谋略,就可使商王受率领的商师精锐损失惨重。如若昌能得到公子望的襄助,周国代商之日,将不远矣。 “吴君之言亦是望心中所想,望不日将启程,投效周国。” 公子望的双眸中燃起了复仇复国的火光。 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湖面,宛如一面巨大的明镜,几只水鸟悠闲地游弋其中,陪伴着钓鱼者的孤独身影。 季简巡田归来,见公子望已在湖边垂钓了一整日,忍不住上前道:“阿父食欲不振已久,前日突然想吃一尾新鲜的鰋鱼,难得公子如此坚持。” 公子望在心里默默叹息着,他察觉出仲雍精气神俱不济、恐怕寿数无多,想着在临行前为他达成一件心愿。 蓦然间,湖中泛起了一圈细腻的涟漪。公子望紧绷的钓线猛地一沉,他眼神骤亮,双手稳稳握住钓竿。在几番拉扯后,一条肥美的鰋鱼跃出水面,然后重重摔落在岸边的草地上。 公子望和季简兴奋不已,立时踏上了归途。可就在他们回到姬族的聚居地时,却闻得哭声一片。 仲雍躺在简陋的竹榻上,缓缓抬起枯瘦的手,对迅步而来的季简说道:“简,勿忘吾族之志。” 话毕,仲雍又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一片竹简,示意公子望取走它,这是他在两旬前就为公子望准备好的。 做完了这一切,仲雍安详地阖目,嘴角仍挂着一丝释然的微笑。屋内的烛火微微颤抖,似乎也随着这位老者的离世而黯淡了几分。 与姬族人一同安葬仲雍后,公子望向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季简赠送了他食水、朋贝和良马,以保他一路顺遂。 行至朝歌城,公子望却停下了脚步。他虽从仲雍处知悉了周侯昌的翦商之志,然姬姓周国至今不过传了三世,想要在须臾之间取代传承了五百余年的大商何其艰难。公子望若在此时赴周,虽可凭借仲雍的举荐和齐国的反商壮举获得重用,但他很难确保,能够在有生之年辅助周国攻破暴商,进而兴复齐国。 念及此,公子望没有继续西行去往周国。 数日间,公子望更加深切地知晓了朝歌城的作用。朝歌地处殷都西南方,是自商王武丁起就营建的别都,西靠群山,东有大河。若大商与来攻的敌人作战,朝歌就是最佳的战时堡垒。商王受极为重视朝歌,不断在这里囤兵囤粮,又于三年前开始修建离宫鹿台,显然是有迁居于此的打算。 公子望决定暂且留在朝歌,收集商的情报,以为将来的商周之战增加取胜之机。 一日,公子望正在查看朝歌的城墙,突然被人喊了一声“阿父”。等他转过身,一名少年喃喃道:“不是阿父啊,阿父已经没了……” 公子望见少年神情恍惚,应是遭受了困境。于心不忍的他轻声问道:“孩子,你可是遇到了难事?” 少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双手无助地抹着眼泪:“阿父死了,阿母病了,家中没有贝币,买不到草药……” 这名少年瞧着比乔小一些,比姮大一些。公子望不由得产生了恻隐之心。 “孩子,可否带我去你家?” 少年已是走投无路,竟真的将公子望带回了家中。 一名妇人半卧于塌上,虽不住地咳嗽,但面色尚可,不似身患重症。公子望拿出所剩不多的贝币,让少年去买得药石,又将药物熬制成汤,照看妇人服用。 月余之后,妇人已大好。她拦住想要离去的公子望:“你家在何处?是否娶妻?” 公子望年过二十,却未曾娶妻。长兄齐侯燮曾为他议婚,定下了薛国公女。不料先是他的生母和薛侯相继亡故,婚期两次延后,再是齐国宣告反商,其兄便一直拖延婚事。而今齐国被商王受灭国,婚约自是不作数了。 “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家无族。” 公子望的话令妇人大喜:“你可否和我成婚,给我们孤儿寡母一个依靠?” 不待公子望开口,少年紧紧拽住他的衣袖,双目中尽是浓厚的期盼之色:“我想要你做我的阿父。” 公子望本欲回绝,忽然间,他联想到自身的筹谋,思量之下与这对母子的诉求并不冲突。公子望可以帮助妇人将少年抚育至成人,他们亦可帮助自己隐瞒过往,取得一个不惹人瞩目的平民身份。 “可。” 公子望思索后答道。 第10章 知慕少艾 太子呈是商王受的独子,在商王受征伐东土前被册封为太子。 “听闻阿姊染病?” 太子呈关切地问向姜姮。数月前他来探望祖母时,恰巧撞见了应子衍和姜姮。得知姜姮是姑母之女后,随即以“阿姊”称之。 “无碍。” 姜姮很是冷淡地回复道。商王受与她有着血海深仇,姜姮自然不愿和商王受之子有牵扯。更重要的是,自己明明未曾染病,姒桃却召来了诸多医士,还令舅父进宫看望。 “拜见世妇。”姜嬟到来后,太子呈行礼道。 商王的后宫中,王后之下有王妃和世妇两个品阶。能成为王妃者,多为王后的媵女和诸国的公女。姜嬟从前是齐侯之姪和鲁国的世子妇,但如今齐国和鲁国俱因反商被灭,她的身份实则为女战俘。商王受甚至未曾想起在姜嬟入宫时赐予名分,世妇还是帝后姒桃所封。而世妇的位分,无疑加深了姜嬟委身商王受的屈辱和哀伤。 见姜嬟和姜姮似是有密语要诉说,太子呈旋即告退。 “说来也是古怪,崇姒身为帝后却居于偏宫,又令其子莫来探望。” 姜嬟苦笑道。姒桃不让商王受踏足此宫,于她而言确是大幸。想来过了这许多时日,商王受早已忘却她了吧。 姜姮紧紧依偎着姜嬟:“姮出嫁时,阿姊与姮一同出宫可好?” 姜嬟轻轻抚过姜姮的发梢:“受若不亡,阿姊如何能够出宫?” “阿姊,我们或许可以向崇姒陈请。” 姜姮细细思量之下,发觉姒桃对舅父格外亲近。自己许嫁的是舅父之子,兴许姒桃真的会应允此请。 宫人来报,应子衍已回应国。二旬后,应国传来消息,应子衍的长子、世子杲病逝。 正当姜嬟对着殿外的竹林伤怀家国之恨时,姒桃出现了。 姜嬟纵使心中对姒桃和商王受母子怨恨极深,然为了姜姮,还是对姒桃恭敬道:“拜见帝后。” 姒桃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掩藏的感伤:“不必多礼。” “齐姜情愿在此宫中孤寂一生?” 面对姒桃的询问,姜嬟不假思索地答道:“只要姮能顺遂长成、出嫁,嬟别无他求。” 姒桃轻叹道:“姮的婚事未必会顺遂。” 姜嬟立时担忧了起来:“为何?” “杲亡故了,稽已是应国世子。”姒桃缓缓说道,“稽的生母是元妃的媵女,而衍的元妃嬴素,却不是好相与的。” “素是衍的内妹,因此做了应国元妃。成婚后素除了杲外再无生育,杲自幼多病,稽生得亦晚,衍却多年未纳少妃,这必是素不肯容人之故。直到衍满三十那年,微子元妃方才送了一女为衍的少妃。” “衍为稽和姮定下亲事时,吾闻素就不愿,说齐国已灭、齐国公室男嗣断绝云云。如今稽做了应国的世子,想来素对这桩婚事应是更加不甘愿了。” 姒桃话毕,见姜嬟的双眸中已是溢满了忧虑,于是唤道:“绿漪。” 绿漪应声走了过来:“绿漪拜见世妇。” “绿漪是吾从诸宫人中择选出的小臣,将来姮出嫁,绿漪就做姮的媵臣。”姒桃抬起手,摘下了一片青翠的竹叶。 姜嬟打量着绿漪,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上颇有几分凌厉。 “姮有帝后拣择的人做媵臣,实乃幸事。只是绿漪终究是小臣,如何能够与应子元妃相抗衡?”姜嬟的神情中增添了疑惑之色。 姒桃笑道:“自然是将绿漪引荐为衍的次妃。” 姜嬟面上称是,心中却暗道应子衍是姮的舅父,姮如何为舅父引荐次妃? 两岁之后。 守藏室内,姜姮览读完虞、夏两代的史书,却发现缺失了一册竹简。正当她暗自失落之际,太子呈不知何时悄然靠近,扬了扬手中的简牍,问道:“阿姊是在找寻它吗?” “阿姊,我方才阅史时有一处不解。”太子呈的话让想要离开的姜姮不得不停住脚步,“昔者太康失国,尚有侄孙少康矢志复国,桀亡国后,大禹后裔却再无兴复夏室之举,这是何故?” “大禹治水的善政恩泽四方、遗惠后世,少康为禹之玄孙,是时上至诸侯、下至黎庶仍铭记禹的功业。加之太康虽沉迷田猎而荒怠国政,但并无残杀暴虐之事,因而少康得以带领夏后氏遗民诛灭寒浞、重归天下共主之位。” 姜姮从容言道,近千年前的兴亡成败在她的讲述中徐徐展开。 王子呈狡黠地一笑,尔后迅速补充道:“桀在位时,夏已传四百余年,先祖的恩德自是无法再庇佑子孙。而桀为人骄奢淫逸,内不能以德政安民,外不能以武力御敌。天下人皆愿桀灭夏亡,故而成汤先祖于鸣条之战中一举功成,夏后氏永失共主之享。” 姜姮闻言有些迷惑,亦有些气恼:“王子既已悉知,又何必问询我。” “阿姊,我想常常见到你,我……” 王子呈终归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他的脸颊上染上了一抹绯红,双手不安地互相搅动着。 姜姮大惊失色,她如同逃命般飞奔出守藏室。 惊惶之下的姜姮,没有回到自己的宫殿,而是跑进了姒桃的寝殿之外。出乎意料地,寝殿外并未看到一个宫人。不止姜姮,追上来的太子呈亦察觉到了怪异,压低了走路的声响。 “帝后,臣不应当进寝室,臣告退。” “衍,我不许你走,时至今日,你还猜不出我的心意吗?” 内室中忽然传来应子衍和姒桃的声音。姜姮有一瞬间的恍惚,姒桃为何让自己留于王宫中,为何让舅父常常进宫探望,甚至为何在得知自己和稽的婚约后赠予青玉凤簪,这一切仿佛都有了解答。帝后姒桃与阿母同龄,算起来不过比舅父年长了两岁而已。 反应过来的姜姮,随即捂住了太子呈的嘴。太子呈用眼神示意姜姮安心,他不会闹出动静。 姒桃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应子衍,缓缓道出了这一生的悲欢:“我是崇侯之女,美貌之名传于西土。那年,周侯为其第三子求亲,被阿父断然回绝。那时我还在窃喜,周侯之子并非我中意的夫婿人选。及笄后,阿父对我言道,王后已答允让我嫁与长王子为元妃,崇国公室将成为王之姻亲,我将是大商未来的王后。” “阿父的谋算失败了,原来王后的意愿只是让我做长王子的次妃。王族子女多嫁娶嬴、己二姓,其次为姙、姜。崇国公室是大禹母弟后裔,其余姒姓诸侯皆是大禹之苗裔,大商何曾有过姒姓王后,阿父真是可笑。” “阿父深觉受辱于王后,又见王康健强壮,恐怕长王子继位要等上许多年,于是将我献给了王。” 姒桃微微阖目,几滴泪珠悄然滑落。 “衍,我厌恶汝父,亦不喜你的长兄。而你与父兄迥异,宽和仁爱,从无争权夺位的野心。你娶元妃的那一日,我伤心不已。” “若我没有生子,汝父逝世后,我尚有希望改嫁于你。可我诞下了受,将来要么随受就封,要么在王宫中孤独离去。我几乎疯癫。恰逢你的长兄因网罗诸侯和朝臣、培植势力而被汝父嫌恶,于是我下定了决心……” “衍,成为帝后于我而言并无多少喜悦之情。最令我欢喜的还是你进宫之时,与你对面而坐,听你诵读书简,于我而言已是极为满足了。” 病了月余的姒桃,难得露出了笑容,那笑容恰似春日里初绽的桃花,温柔而明媚。 应子衍的神色很是复杂,似乎在克制着内心的汹涌。他轻轻上前一步,低声道:“帝后,臣心中悔恨。崇国送帝后来殷都之日,臣后悔未向阿父恳求,让帝后嫁与臣。” 姒桃挣扎着从塌上起身,用尽全力握住了应子衍的双手:“有衍今日之言,吾死而无憾。” “帝后安心养病,臣定会常常来探望。”应子衍劝慰道。 “死生之事我已不在意。”姒桃松开了手,“我唯独遗恨的,是家族这般待我。诸兄弟均能分得采邑,也可凭自己的喜好纳庶室,我却如一方贡物般被献予汝父。” “帝后。”应子衍端起药盏,温声劝姒桃服用汤药。 姜姮与太子呈对视了一眼,悄悄走出了宫殿。 “阿姊,方才呈没有听到一句话。”太子呈连忙向姜姮做出承诺。 姜姮险些站立不住,被太子呈扶稳身形后,她暗中思索道:舅父之悔,绝不是对姒桃有哪怕一丝情意。他后悔的,是假若当年能向外祖父求娶到姒桃,那么元后一系的种种惨痛就不会发生。 清风拂过,摇曳着二人身旁的花枝。太子呈轻柔地捻起落于姜姮肩头的花瓣:“阿姊,我晓得你与从兄有婚约。但我仍欲言说,呈倾慕于你,敢问阿姊之心意如何?” “小王恕罪,姮为叛逆之后,不敢受小王之情。”商王的继承人于册命中封太子,然王宫内外多以“小王”称之。 姜姮言罢离去,只留一抹决绝的身影。 第11章 悠悠我思 姒桃依偎在应子衍怀中,应子衍将一支桃花状的骨簪插入姒桃发间。 “桃,犹记得你初进王宫的那一日,我们在宫门处遇见过。”应子衍忆及往事,心绪复杂难言。 “衍,那年你只有十四岁,我那时还将你视为未长成的少年。”姒桃眼波流转间是无尽的遗憾之意。 应子衍为姒桃拢了拢眼尾处的碎发:“桃,此簪是我亲手所制,愿它能代我日日陪伴着你。” 姒桃不住地轻抚着桃花骨簪,柔声笑道:“衍,我会将其置于卧榻,片刻不离。” 忽然,宫人在殿外禀报,商王受来探望染病的帝后,正在途中。 商王受来到姒桃的寝殿外时,看到应子衍正向殿内遥拜:“臣进宫看望甥女姮,亦向帝后问安。” “吾原以为仲兄进宫只是为了姜姮,不曾想仲兄还能问安于阿母。”商王受的神情中有几分意外。 应子衍恭敬答道:“此乃臣礼孝道。” 商王受微微颔首以示赞许:“今日是阿父的祭日,仲兄代吾去祭祀阿父吧。” “是。”应子衍有些愧疚,他竟已忘却了阿父之祭日。 应子衍告退后,商王受又屏退了宫人。 “这支簪子不似宫中之物。”商王受的目光被姒桃枕边的骨簪所吸引。 姒桃从容言道:“此乃许多年前故人所赠。” 商王受眉头紧锁,犹豫了良久后方才说道:“阿父崩逝时,阿母未见伤悲,反而很是欢喜。受祭祀阿父时,阿母从未出现。想来这是阿母心中念着故人的缘故。” 姒桃容色一凛,半晌后声音决绝地说道:“是,吾终日思念故人,恨阿父将吾嫁与汝父。” 商王受叹息道:“难怪阿母与崇国并不亲近。只是受是阿母与阿父之子,不知阿母是否亦厌恶受?” “怎会,汝是吾子,吾自是百般为汝筹谋。”姒桃打量着商王受,面色和缓了些许,“虽然你的举止肖似汝父,但容貌还是像吾多些。” 商王受闻言颇为感伤:“阿母,受能登上王位,全依阿父的宠爱和阿母的谋划。受多年来一直欲尽孝于阿母身前,奈何阿母总不让受来探望。” “受知阿母在宫中甚为孤寂,故曾择选十数名俊朗男子送于阿母。但阿母对那些人未多窥一目,直接将他们斥退。” “阿母可否告知受,数十年间令阿母念念不忘的故人究竟是何人?是崇国的贵族,还是邻国的公子公孙?” 姒桃轻轻垂眸,手指不自觉地把玩着桃花骨簪:“吾与他既无夫妇之缘,受也不必知悉那些陈年往事了。” 商王受不甘心,正欲继续追问下去,宫人来报,崇国国君崇侯虎已至宫门外。 “不见。”姒桃一脸嫌恶之色。 宫人退下后,姒桃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紧紧握住商王受的手说道:“受可否应允阿母一件事?” 商王受郑重说道:“阿母若有吩咐,受无所不从。” “灭亡崇国,将其土地交由你的后嗣继承。”姒桃接下来的话却令商王受大惊。 “吾也是公族血脉,为何吾兄弟能承袭侯位、分赐采邑,吾却要为家族牺牲?何其荒谬!” 姒桃大动之下,苍白的面容泛起了一层红晕:“虎还妄想着让其女做呈的元妃,吾岂会如他所愿?虎本非国君之质,承夏后氏之宗祀后愈见跋扈得意,吾定要让崇侯之位断送于他之手。” 商王受暗道崇国并无反商之举,崇国公室又是自己的母族,如何能够发兵剿灭崇国?只是他亦不忍回绝阿母,只得略作敷衍。 是岁,帝后姒桃薨逝,享寿四十又四。丧礼上,崇侯虎向商王受提请嫁女为太子呈的元妃。商王受未应允其请,但让王后抚养的王女子翊与崇国的世子攸许下了婚约。 光阴似箭,四载的王宫岁月在倏忽间流过,姜姮十四岁了,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纳采之日,姜嬟为姜姮梳妆。看着铜镜中的清丽少女,姜嬟笑意盈盈地说道:“姮出落得愈发美貌了。” 姜姮向姜嬟撒娇道:“阿姊,姮突然不愿嫁了,我想一直陪着阿姊。” 姒桃已薨逝,她出嫁时已几无可能将阿姊带出王宫。 姜嬟轻刮了一下姜姮的鼻子:“莫再说稚子之言了。” 哪怕齐国尚在,能够嫁回母族、为应国的世子妇,于姜姮而言也是一桩很不错的亲事了。姜嬟真心为姜姮欢喜。 不多时,应子衍和世子稽带着纳采之物到来了。姜姮已无父母、失父族,作为舅父的应子衍又是夫家之父,只得由姜嬟代行女家父母之职,在王宫中受纳采之礼。 “拜见小王。” 应子衍和世子稽在礼毕出宫的路上,遇见了太子呈。纵使身为王族,父子二人亦不敢托大,而是恭敬地向太子呈行礼。 “仲父、从兄不必多礼。” 太子呈声音飘忽,眸光中是掩藏不住的失落,脚步亦有些凌乱。两年前他言明情意却被回绝,而今亲眼看到姮与从兄在过六礼,更是别有一番苦涩的意味。 应子衍坐在回程的车驾上,越想越觉得太子呈的模样与平日里迥异:“我瞧着呈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是遇到了忧愁之事。” 世子稽显然不认同父亲的猜度:“呈有何需要发愁的?自武乙先祖起,王位皆是父死子继,呈又是季父的独子,无兄弟夺储之患,无叔伯争位之虑。大商五百余年,再无如呈一般得天独厚的王子了。” 太子呈枯坐于宫殿内,面对案上的珍馐佳肴却无任何动作。一旁的宫人劝道:“王子多少用些吧,您若不饮不食,大王和王后必会责罚我等。” 一向体恤宫人的王子呈,勉强拿起玉箸,用了几口饭食,又端起铜樽,饮了一口水。 “你们退下吧。”太子呈的近身内竖无廿屏退了宫人。 无廿自是知晓太子呈的伤忧之处,他十分“贴心”地提议道:“小王何必自苦,您是大王的独子,是大商将来的王,没有什么是您得不到的。” “世妇齐姜从前是鲁国的世子妇,如今还不是入了大王的后宫。小王细想,纵使鲁国没有因叛乱被灭,若大王仍看中了齐姜,鲁侯和世子安敢违逆大王?” “女公子尚未与应子的世子完婚,只消对应子稍作暗示,这桩婚事就可作罢,小王可随时纳女公子为妃。” 无廿自以为说出了太子呈的心声,却不料太子呈驳斥道:“吾怎能夺人之妇,何况应子是吾的仲父,应国世子是吾的从兄。此话莫要再提。” “应子元妃今日进宫拜见王后,却没有去探望世妇和女公子。” 无廿听着宫人传来的消息,心里隐约有了计较,他又问道:“那之前的订亲之礼,元妃是何态度?” “说来确实古怪,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应国世子与女公子的婚事,六礼已完成了五礼,应子元妃却未曾露面。宫人们也在暗中议论此事呢。” 宫人的话令无廿的心思活跃了起来。他深知太子呈仁善,假若自己插手毁掉姜姮和世子稽的婚约,多半不会受到惩处;而一旦太子呈得偿所愿,那可是立下了大功。加之应子衍的元妃嬴素明显不满于姜姮为新妇,无廿于是决定实施内心的谋算。 宫门处,嬴素的车架被急匆匆赶来的无廿拦下:“小臣奉小王之命,请元妃借一步说话。” 嬴素虽对太子呈不直接向夫婿传命、反而寻她来传话之举感到迷惑,但还是立刻走下马车,与无廿到一旁密谈。 “自齐国起兵反叛大商,大王就对应子心存芥蒂,元妃应是知晓的。” 见嬴素的脸色在骤然间发沉,无廿顺势说道:“不过小王仁厚,又无同胞兄弟,一向亲近伯父和仲父家。” 对于无廿的来意,嬴素已是明白了三分:“小王有何吩咐,吾和夫婿无所不从。” 无廿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抹算计:“小臣妄言,请元妃恕罪。敢问世子和女公子的婚事,元妃是否觉得不大妥当?” 嬴素一时之间被困惑住了。稽和姜姮的婚事,若说商王受对此有些想法尚可理解,太子呈怎会派人问及? “女公子数年来一直住在王宫中。”无廿提醒道。 “难道,小王他……”想通其中因由的嬴素,惊愕连连。原来,原来太子呈早已对姜姮有了情愫。 “这桩婚事应当如何,元妃既已明了,就无需小臣多言了。请元妃谨记,小王今日并未派小臣来寻元妃。应子和世子那里,亦请元妃不要透露半分。” 话毕,无廿转身回宫。 嬴素着实受到了惊吓。她思忖道,这婚约必得取消了,自家绝不敢和未来的大王抢人。 姜嬟正为姜姮置办出嫁之物,应子衍突然派人相邀:“王子欲与世妇相商世子和女公子的婚期之事。” 姜嬟和姜姮相视无言,但姊妹二人俱于对方的双目中看到了疑惑之意。请期之礼已毕,应子衍此番是何缘故? 第12章 桃之夭夭 季历初见姒桃,是在一个明暖和畅的春日。 长兄和仲兄知晓阿父欲立自己为嗣,为了不令阿父背负废长立幼之名,也为了给姬族开拓一方新的疆土,他们带着一部分族人远走。送别了二位兄长后,心下颇为郁郁的季历没有立即返回周宫,而是策马奔驰,来到了周国与崇国的边境。 群马嘶鸣,战车疾行,受惊的野兽四散而逃,张弓射箭之声不绝于耳,原是崇国国君带人在此地春猎。季历避开了崇侯一行人,又寻到了一片幽静的桃林。 一道倩影出现在季历的视线中。 “桃在此祈祷,希愿得一良人,如水之澄澈,如玉之温润,夫妇恩爱,相伴始终。” “汝是何人?” 察觉有人进入了桃林,那人转身轻斥道。原是一名少女,看起来未到及笄之年,却已是分外明丽的美人之相,即使面容微微发怒,亦显得可喜可爱。 季历有片刻的恍惚。好一会儿后,他揖了一礼,答道:“吾乃周侯之子。” 姒桃眉头微蹙:“吾是崇侯之女,公子请快些离开此处。” 季历温然一笑:“历欲向女公子讨教是何缘故。” “传闻桃林是夸父手杖所化,在桃林中许愿甚是灵验。”姒桃已有些许不耐之意了,若非此人是周国公子,她甚至想着唤来桃林外围的随从将其赶走,“不过,若是许愿时被人瞧见就不灵了。” “原是如此,历叨扰了。” 季历的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悸动:她名为“桃”,果真人如其名,容颜比盛开的桃花还要鲜妍几分。 桃花花瓣在暖风中轻舞,偶有一片落在姒桃的肩头,被轻轻拂去。那一刻,万物皆黯然失色,唯有她与这漫天的桃花,绘成了春时最美的画卷。季历的心,伴随着那瓣桃花的飘落,亦落在了姒桃身上。 待季历踏出桃林后,姒桃回身,重新开始了祈愿。 “挚国是大商亲藩,如今的挚侯更是商王的亲信重臣,商王将长孙女许婚给了挚侯的长孙。吾已派使者向挚侯求亲,求娶其次女为周国的世子妇。” 季历甫一回到周宫,就听到了阿父对其婚事的谋划。 “阿父,如今西土诸国中,周国与崇国实力最强,何不与崇国联姻?”纵然只有一面之缘,季历欲求姒桃为妇之心却宛如熊熊烈火般炽热。 “崇国?” 周侯亶略作思索后说道:“崇侯长女确是议亲的年纪,只是孟姒甚有美名,吾观崇侯对其婚事的希冀极高。” 季历未理解阿父的话中深意:“孟姒若嫁为周国的世子妇,将来就是周国元妃。阿父已将周国的势力扩展到了整个周原,崇侯犹不满意?” 周侯亶看着神情中尚带天真的季历,心下微叹,他勉强笑道:“也罢,吾去崇国求亲。” “长女的婚事,吾已有打算,周侯请回吧。”崇侯赤回绝得很是无情。 周侯亶此行原本未怀希望,他的目的是让季历息了对崇国公女的念想,但崇侯赤的毫不掩饰过于令人生厌。周侯亶凑到其身旁,低声道:“崇国虽是西土大邦,然大商从未有过姒姓王后。” 崇侯赤被戳中了心思,面色骤然间变得铁青,他冷笑道:“周侯来自豳地,那里一向是戎人所居之处,而戎人中姬姓者颇多。” 这时姒桃急匆匆地跑来了。 “果然是你。”姒桃冲到季历身前说道。得知周侯来崇国求亲,她猜测求娶者可能就是那日桃林中所见的男子,“吾不愿嫁与你。” 望着姒桃因心绪激动而格外红润的脸颊,季历的神色在瞬间黯淡下来:“女公子可安心,崇侯未应允婚事。” 姒桃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了,紧抿的双唇变为轻轻上扬,勾勒出一抹动人的弧度。 “女公子有意中人否?” 周侯亶强忍着未将言语交锋变为执干戈互搏,季历在随阿父离开前,犹自不舍地问道。 见季历终于要走了,姒桃很是欢快,她浅笑着答道:“吾将来的夫婿,必是一位温文君子。” 挚国传来消息,挚侯应允了嫁女于周国世子。 季历迎娶了挚国公女姙宛,姙宛在婚后第二年即生下了长子昌。两岁后,周侯亶薨逝,季历承袭了周侯之位。 未几,商王托崩,以日名太丁为祭,太子羡继位。 挚侯薨逝于文丁宾天的同年。隔年,姙宛长兄、新任挚侯朝见商王羡,提及其世子和长王女的婚约,却被告知长王女看中了齐国世子,要与挚国退婚。 “长兄自然无法与大王和长王女争辩,只得道其子不堪匹配王女。大王却也做了补偿,另将先王的季女许婚给了吾侄。” 姙宛边逗弄着昌,边忧虑地说道:“先王季女比长王女还要年少些,待其及笄,可莫要再生出变故了。” “听闻那齐国世子与鲁国公女原也有婚约?”姙宛又问道。 此番诸侯大朝季历赴殷都朝见,自是听到了风声:“何止,殷都传言纷纷,齐国世子与鲁国公女已行过六礼中的五礼了,婚期就定于今岁秋时。未料想齐国世子随父朝觐,竟被长王女一见倾心。人道齐国公室多出美人,看来是不假了。齐侯和鲁侯安能违逆王命,亦只得对外称定亲的是齐国仲公子和鲁国公女。” 季历将其中的内情详尽道来,年幼的昌懵懂而又好奇地侧耳倾听着。 商王衍的王后只育有王子启一子,虽然王子启只有十四岁,却已在择选元妃了。季历这时才知悉了崇侯赤的意图,他欲让姒桃做王子启的元妃,做大商未来的王后。 “崇侯的期望要落空了。”姙宛揽读完挚侯的书信后,随意地说道,“殷都已传出消息,大王和王后择定了温国公女,只待王子启和温己年岁稍长,就可完婚了。” 季历心中忽感隐痛袭来:“大商历代王后,多出自嬴、己二姓诸国,间或有姙、姜。崇侯究竟是哪般考量,竟认为夏朝后裔可为商之王后。” 姒桃很快就出嫁了,崇侯既没有另寻亲事,亦没有让她做王子启的次妃,而是将她献给了商王羡。 季历相继与侵犯大商西土的鬼戎、燕京之戎、余无之戎、始呼之戎和翳徒之戎作战。除燕京之戎曾让西土联军损失惨重外,其余皆是大胜。擒获鬼戎的十二名首领时,商王太丁大喜,恰逢季历在当年继承国君之位,于是太丁另授季历西伯之册命。 申戎首领过世,其二子数相攻伐。季历则借舅父故去、内兄与内弟争为首领之机,将母族迁出了周国。自此,周国不再受申戎的挟制。 “周侯此番立下了大功。”商王羡夸赞着来朝的季历,脸上却没有一丝愉悦之色:“翳徒之戎为周国之师俘获甚多,只是周侯为何未服王命尽数屠杀,而是将其安置于周国?” 季历恭敬地答道:“大王,来犯西土的诸戎与诸狄不绝,臣以为,应恩威并施,将归降者教化为大商之民。” “大商之民?周侯恐怕是欲借此增进周国的实力吧。” 商王羡面上维持着恼怒之意,内心却是溢满了担忧。季历为周国国君的这些年,屡次取得大捷,固然巩固了大商的西部边疆,却也使得周国的势力冲出了周原,隐隐显现出不受大商控制之态。 “带下去。” 商王羡决定先将季历囚禁,过些时日再秘密处死。正值壮年、能征善战的季历过于令他感到不安了,由其年方十余岁的世子做周侯对大商更为有利。 季历被押解出大殿时,遇上了王子受,不足十岁的王子受是商王羡的最幼子。 “周侯违抗阿父的王命,当杀。” 王子受毫无顾忌地喊了出来。他常伴商王羡身侧,在旁听商王羡和近臣商讨如何处置季历时,已察觉到了阿父对季历的杀心。 “受。”王后姒桃走了过来,拉起王子受的手将他带离。 再次见到姒桃,季历可谓百感交集。姒桃在成为王妃的隔年就诞下了王子受,母子深受王宠。元后薨逝后,姒桃越过了元后的媵女,被商王羡立为了继后。大商立国五百年,姒桃是第一位姒姓王后。 “吾是王后,吾子是王子,将来……” 武士将季历押走时,姒桃给季历留下了半句话。因着她所说乃西土之言,除季历外,其余人均不知何意。 姒桃欲为其子争王位?季历想到元后所出的王子启年过弱冠却至今未被册封为太子,不禁猜度到了姒桃之志。 季历先前朝觐时,除拜见商王羡外,亦与众诸侯拜见过王子启。季历深觉王子启才智平庸却野心勃勃,在商王羡尚且康健时就试图联络朝臣和诸侯与父争权。而王子受小小年纪已展现出了残忍暴虐的天性,且他是商王羡的晚生子,即使做了商王诸兄也未必臣服。王子启和王子受,无论谁继位为王,都难以令大商回到旧日的兴盛。 曾经季历与长兄和仲兄分别时,长兄低声叮嘱道“兴周国,伐暴商”。被幽禁的季历思量着大商即将面临的王位纷争,竟露出了笑意。 数月后,一把短剑摆在了季历的面前。 内竖的声音尖细刺耳:“是周国世子承袭侯位,还是大商挥师西征,周侯自行抉择。” 未加思虑,季历即刻拿起了短剑。 临终前,季历回忆了甚多:文武才兼具、堪为周国希望的昌,昌的弟弟皓和晟,自挚国来嫁与他的姙宛,故去多年的阿父阿母,不知所踪的长兄和仲兄…… 最后,季历忆起了那年在周崇边境的桃林中,满怀热忱祈求姻缘的少女。 第13章 朝歌屠夫 万身着粗麻衣裳,手中挥舞着锋利的屠刀。只见他恰到好处地在牛颈处一抹,牛顿时失去了气息,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沿着已备好的沟渠汩汩流淌。 正当万手法娴熟地剥着牛皮时,收牛者兴致勃勃地小跑过来,边跑边大喊道:“万,今日有笔大买卖,有人要买下朝歌城所有的牛肉。” 万闻言眉头微挑,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问道:“是何人出手如此阔绰?” 收牛者将万带到了买主面前。那人不喜空气中弥漫的屠宰气味,掩了掩鼻子,一脸傲慢地说道:“鹿台修筑完工,应子特命我等备下足份的牛肉,以犒赏力役们。” 耗时数年的离宫鹿台建成了,应子衍这几日奉王命来朝歌,查看其成果。 “应子真乃仁善之主,竟能想着让服役者饱食一顿牛肉。” 万顿时对荥子衍产生了敬意。修建鹿台的奴隶,多来自于战俘和犯罪的平民,他们是大邑商中最低贱的一群人,食肉于他们而言是往日里不敢想象之事。 来人对万的说辞表示满意,他随口笑道:“一介屠夫倒也有几分见识。” 趁着那人带来的随从们搬运牛肉的功夫,万凑近了些,弄出一幅卑微讨好的模样:“我听闻与应国世子订亲的是先齐侯之女,齐国已亡,应子此举可谓慈爱之至啊。” 万面上维持着笑意,心中确是翻涌着惊涛骇浪。只因他非寻常屠夫,而是从前的公子望。 来人被激起了谈兴:“齐国女公子是先齐侯和先王女最后的血脉了,应子与先王女是同母姊弟,这些年一向对女公子照拂有加。” “那齐国女公子是住在应子府中了?”万顺势询问道。 “非也,先齐侯之姪入了大王的后宫为世妇,女公子在王宫中陪伴从姊。” 万竭力压抑着悲伤之情,偌大的齐国公族,如今只余下嬟、姮和自己了。万突然有了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要见一见嬟和姮。应子衍为人甚是仁厚,又定下了姮为应国的世子妇,他多半不会将自己交给商王受的,万暗中思索道。 应子衍在马车中闭目休憩,然紧锁的眉头暴露了他的内心并不安宁。那日素自王宫中归来,吵着闹着要让稽和姮解除婚约,称若不如此,自家将会招致大祸。应子衍自是不相信她的说辞,商王受对婚事未见不悦,也赏赐了一些宝物以充实纳采之礼。应子衍思量着,成婚后让稽和姮去应国,素即使心怀芥蒂也无法对姮发作。 “王子,有人拦驾。”随从的话打断了应子衍的思绪。 万伏跪在应子衍的车驾旁,双手捧着玉佩,高呼道:“小人欲献宝于王子。” 应子衍轻轻点了点头。随从走到万身前,漫不经心地拿走了玉佩,不屑地说道:“也只有我们王子宽厚,若是换作其他贵人,恐怕你已死在马蹄下了。” 看着呈上来的白玉佩,应子衍的脸上迅速浮现起了惊骇之色。玉佩的质地与正面雕刻的玄鸟图腾,无疑揭示了它出自王室。背面的“齐”字,则表明拦路之人与齐国有关联。 “将那人驱逐。”应子衍小心地收起玉佩,随即下令赶走了万。 万躲在距离道路不远的隐蔽处,果然,一个时辰过后,有数人寻到了此处,示意万跟随他们,从小路去往应子衍的住处。 众人退下后,应子衍手持玉佩,略有几分激动地问吕尚道:“你如何得到此物?” 万从容言道:“小人是齐国人氏,此乃小人加冠时,长嫂所赐。” “长嫂”令应子衍在瞬间明白了一切,此人原来是长姊的夫婿齐侯燮之弟。 “大商与东土开战前,先齐侯的三弟离开了齐国,多年来不知所踪。想来他即使存活于人世,亦是不敢暴露身世的。”应子衍望向万的目光中充满了怀疑,“你此时来寻吾有何目的?” “我想与嬟和姮见一面。齐国公室被灭族掘陵,只有我们三人尚在,望恳请王子成全。” 应子衍很是犹豫,他思虑了好一会儿后问道:“你不担忧吾会向大王告发?” “望幼年即丧父,从此之后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见到王子,望依稀忆起了长嫂的面容。” 万十分诚恳地回复道。言罢,他郑重跪拜于地,静静地等待着应子衍的决定。 念及故去的长姊,又想到逼迫公子望之父自尽的正是自己的父王,应子衍不由得长叹了一声。良久,他缓缓开口:“汝随吾回殷都。” 姜嬟和姜姮来到了应子衍的府中,她们刚刚踏进府门,嬴素迎面走了过来。 “拜见世妇。”嬴素向姜嬟行礼后,随即问道,“世妇可是来退亲的?” 应子衍自然没有告知嬴素吕尚之事,嬴素见身为世妇的姜嬟竟然来到了府上,只以为她是秉承太子呈的意愿,为姜姮和稽退婚而来。嬴素面带笑容,暗道此事终归尘埃落定了。 姜嬟被嬴素的言辞震惊住了:“元妃此话是何意?” “世妇难道不知,姮与……”嬴素意识到府中众人和姜嬟姊妹身后的宫人在场,急忙收回未完的话。太子呈看中姜姮之事,万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漏嘴。 姜姮对嬴素不满于她和稽的婚约早已了然。毕竟作为应国元妃与夫家主母,嬴素却在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礼上不曾露过一面,平日里进宫拜见王后时,亦未曾踏足过她和姜嬟所居的宫殿。但嬴素这般直白地言明欲退亲之事,还是出乎了姜姮的意料。 “舅母既不愿姮为新妇,姮可如舅母之愿。” 姜姮深吸一口气,面色极是平静,甚至有一丝淡然的笑意。 姜姮常居王宫,与世子稽相处的时日不多,但行六礼时她亦能感受到,世子稽的态度冷淡,不过是听从父命罢了。 而今眼见应子衍的元妃如此热切于解除婚约,姜姮有种解脱的快意,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枷锁。她想着,与其勉强成婚,不如各自安好。历经国破家亡的姜姮,对成婚之事已颇觉心灰意冷。 “姮,舅父舅母怎会不情愿稽与你成婚?只是如今你有了更好的去处,我们自是不敢阻拦。世妇,姮的陪嫁之物俱由我和夫婿操办,一切都依国君之女的规格。” 思及太子呈对姜姮的喜爱和重视,嬴素的语气不禁有了些许谄媚。齐国起兵被灭,姜姮必是做不得太子呈的元妃,但王室之事又岂在一朝一夕?商王受之母就是凭借先王的宠爱,从王妃被立为王后,所生幼子越过了元后之子、夫婿的长兄微子启而登临王位。姜姮已无父族,若她果真能有先王继后那般的造化,对自家是大为有利的。 “元妃可否讲明何为‘更好的去处’?姮与稽的婚事,六礼已毕五礼,婚期已定于明岁季春,吾不信应子另有打算。” 姜嬟感到既迷惑又愤懑,同时亦有了自责之意。齐国公族俱灭,姮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如若自己长得商王受的宠幸,甚至诞下了王子,应子元妃会不会是另一番姿态?念及此,对商王受无比痛恨的姜嬟,竟在一瞬间有了争王宠的心思。 气愤尴尬之际,应子衍匆匆赶来了。 “世妇,宫人们就留在此处,你和姮随我去商议婚期。” 应子衍的神色十分凝重,姜嬟、姜姮和嬴素皆意识到了他别有目的。 嬴素立即召来了世子稽:“稽,你去探听一下汝父意欲何为。世妇齐姜此次来府上,恐怕不止是为了你和姮的婚约。” “是。”世子稽领命而去。 应子衍带着姜姮和姜嬟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屋室。在进入室内之前,他便屏退了所有随从。 “嬟,姮。” 时隔五年,万再次见到了姜嬟和姜姮。姜嬟容颜未改,姜姮却不再是万记忆中的孩童了,她长大了,明岁就要嫁做人妇了。万竭力克制着,但泪水还是沿着面颊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微的涟漪。 姜姮只觉眼前的人既陌生又熟悉,她尝试着回想,幼年的回忆像潮水般冲击着她的脑海,令她感到莫名的疼痛。 姜嬟只一眼就认出了叔父,她悄悄打湿了眼眶。原来叔父还活着,原来她和姮还有父族的亲人,原来齐国公室没有绝嗣。 “叔父……” 姜嬟颤抖着声音唤了一声“叔父”,姜姮蓦然间被惊醒。这是她的叔父啊,是那个在东土以文武才闻名的叔父啊。 “叔父,这数年你以何维生?” 姜嬟再也控制不住,泪珠潸然而下。叔父的衣裳粗劣不堪,不足三十岁的人面庞已有了几分沧桑,可见是吃了许多苦头的。 万试了试泪水,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四年前我流落至朝歌,此后以屠牛卖食为业。” “一国公子沦落为屠牛卖食,实是可怜。” 应子衍亦忍不住感叹道。这时,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公子可曾成婚,是否有子息?” “望已在朝歌娶妻,有一子虚龄四岁。” 万的话令应子衍大喜:“先齐侯的二子均已亡故,公子之子自此就是先齐侯与吾长姊的嗣子,是姮的亲弟了。” 见万的神情有些发愣,应子衍猜测他不太甘愿将唯一的儿子过继给亡兄。思索了片刻后,应子衍许诺道:“明岁姮与吾子成婚后,我意让他们去往应国,到时公子可在应国任大夫之职。公子年岁尚轻,还可生育新的子嗣。” “王子误会了,望之子能奉长兄之祭祀,是他的荣幸。至于大夫之位,望愧不敢受。” 万断定应子衍没有争夺王位的图谋,那么满怀兴复齐国之志的他,是不可能甘心做一个应国大夫的。万已将朝歌城的情形探知、熟记于心,他思量着最迟到明岁的诸侯大朝,就投效于周侯昌。临去周国前,能与嬟和姮相见,万已经无遗憾了。 忽然,密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第14章 为汝成全 “阿父欲为王否?”偷听到万身世的世子稽推门而入。 应子衍、万、姜嬟和姜姮均被他的举动惊吓到了。万的反应最为迅速,他立即走到屋外查看,确定没有其他人后重新将门紧闭起来。 “稽,你怎可有此怀疑?”应子衍叹息一声,恢复了些许神色,“我从未有过此心思,你应是明了的。” “收留齐国公室的余孽,这是何等罪名。阿父既未思量夺取季父的王位,为何竟做出这般糊涂之事?” 应子衍安抚道:“天下人皆以为齐国公室的男胤已被断绝,公子这些年辗转求生亦不曾暴露过身世。稽,只要世妇、姮和我们父子不与他人言说,又有谁能怀疑公子?” “阿父,此人如若真的甘心做一个庶民,就不会冒着性命之险来投奔。无非是获悉阿父顾念和姑母的姊弟之情,让我与姮成婚,方才来寻阿父,想着在阿父这里谋得一份富贵罢了。” 世子稽的脸庞上尽是嘲讽之态,他冷冷地看着万,双目中仿佛藏着千年寒冰,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浓厚敌意。万却也不畏惧他,从容地平视过去,气势上丝毫不减。 “世子不必担忧,小人走就是了。齐国已覆灭,这世间自是没有齐国公子,只有一个朝歌屠夫罢了。” 万正要转身离开,脚步还未迈出,却被世子稽用力拽住了衣袖。 世子稽猛地拔出匕首,寒光一闪,直向万袭来。万堪堪躲过后,世子稽挥刃再刺,不料姜嬟已挡在万身前。世子稽连忙收回匕首,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泠冽的弧线,万幸没有伤到姜嬟。 “稽,汝欲行刺大王的世妇不成?” 姜嬟怒斥世子稽,双唇紧抿,面上似是有火焰在燃烧。 “稽莽撞了,望世妇恕罪。” 世子稽向姜嬟谢罪,同时意味不明地望了一眼姜姮,随后对应子衍说道:“阿父,此人不除,吾不敢与姮结为夫妇。” 应子衍的神情中溢满了震惊:“稽,慎言。” 姜姮却没有丝毫诧异之色,她走到世子稽面前,平静地说道:“阿兄心意如此,姮无怨怼。” 接着,姜姮对着应子衍深施一礼:“舅父多年照拂,姮终身不敢忘。但舅母既不愿姮为新妇,阿兄今日亦有此语,姮与阿兄的婚事,就作罢吧。阿兄自会娶一位出身贵重的诸侯公女,夫妇恩爱,后嗣绵延。” 言罢,姜姮决然地离去了。 万开口打破了这凝重的气氛:“王子,小人想与世妇单独说些话。” 应子衍已无瑕再考虑万之事,他应允了万的请求,随即和世子稽一同去追姜姮。 “嬟,当年我不该负气出走。长兄对我不过是一时的猜疑,我若是留在齐国,长兄疑虑消减后定会重新启用我。兴许我能够看出莱侯的叛变,兴许齐国不会……” 万的泪水流得颇为肆意,但竭力压低哭声。 姜嬟苦笑着说道:“叔父无需自责。逼反齐国的是商王受,涂炭东土生民、屠戮齐鲁两国公室的亦是他。我只恨力不如人,不能杀了他以报国恨家仇。” 叔姪二人悲泣了好一会儿,万提起了姜姮的婚事:“应子虽慈爱,可他的世子不值得托付。” “齐国已亡,姮如果失了这桩婚事,将来的前景恐怕……” 姜嬟显然想不到除了应子衍之子外,姮尚能从哪里寻得更好的出路。 万思及自身的谋划,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倘若姜姮能嫁往周国为世子妇,那么他在投奔周国后的地位将大为不同。而有了姜姮的襄助,伐商和复齐的大业无疑会更加顺遂。 “姮是王室甥女,若不嫁回母族,她的身份还是可堪大用的。何不考虑嫁往其他诸侯国?” “不可。”这是姜嬟在瞬间的回应。 太子呈闻知姜姮与世子稽退婚之事,顾不得其他,迅步向姜姮的住处奔去。 姜嬟走出宫殿,却看到太子呈立于翠竹疏影之下,斑驳日光洒在他的肩头,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辉。他的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虑,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竹叶,似乎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 “世妇,阿姊和从兄的婚事……”太子呈见姜嬟走来,急忙发问。 这些年姜嬟何尝看不出太子呈对姜姮的心意,与世子稽的勉强服从父命相比,太子呈的这份情意被衬托得殊为可贵。 “若姮没有了婚约,小王可愿娶她?”姜嬟思虑、纠结着,竟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话。 太子呈登时激动起来,他向姜嬟郑重揖礼道:“呈惟愿娶阿姊为元妃,此心不移。” “齐国起兵被大王所灭,大王和王后不可能同意姮做小王的元妃。” 姜嬟的话如同一瓢冷水浇灭了太子呈的热忱。但太子呈终究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他思索再三,试探着说道:“呈会尽力劝服阿父阿母,世妇能否,能否帮着说服阿父?” 太子呈此言令姜嬟惊愕不已,姜嬟思虑了好一会儿后问道:“小王是大王的独子,是未来的大商之主。你有没有想过,即使应国世子是你的从兄,他亦不敢与你相争。” “呈不愿夺人之妇。”王子呈真诚地回答道,“但若阿姊与从兄解除婚约,呈亦不愿让阿姊另嫁他人。” “阿姊是呈心中挚爱,呈不在意她的家世,亦不会让她屈居次妃之位。” 太子呈的双眸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作为未来的王者,他有着极为难得的深情与执着。 姜嬟不由得被感动了。太子呈虽为商王受之子,却无半分父亲的残暴与荒淫,将来或可成为一位仁主贤王。 姮可凭借王室甥女的身份嫁与诸侯国的公子,但姜嬟不希望她远离自己,独自嫁去陌生的地方。应子衍并未放弃让姮做应国的世子妇,但姜嬟想到应子元妃和世子稽的态度,产生了动摇之念。也许,真心爱慕姮又坚定地想要予她元妃之位的太子呈,是姮的最佳归宿。 姜嬟苦思良久,尔后突然轻轻一笑,她温声询问王子呈:“小王,大王近日喜欢去何处?” 孟夏之初,后宫中弥漫着花叶的芳香气息,溪水潺潺流过,带来几分舒适的凉意。商王受像往常一样来到中廷外的亭台休憩时,一抹倩影蓦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姜嬟着一袭素衣,脸颊上没有涂抹胭脂,只用一支白玉簪子挽住三千青丝,清极雅极。此刻,她正轻嗅一朵绽放正盛的芍药,粉红色的花瓣轻轻摇曳,映衬着她飘舞的发丝和衣袂。人比花娇,令人心醉。 商王受走近姜嬟,姜嬟低声轻唤了一声“大王”,随即低头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姜嬟清澈的眼眸中是无尽的羞涩和柔情,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宛如受惊的小鹿,惹人怜爱。 “你为何在此处?”商王受的声音中有着些许探究之意。 “嬟想念大王。”姜嬟没有拿偶遇作遮掩,她直白明了地说出了自己的意图。 商王受想起了四年前初见姜嬟的那一幕。空旷的齐国宫中,他瞧见了受惊的齐国公室女。征服了叛逆的东土,又得到了美名远扬的东土之女,那时作为胜利者的商王受,是多么的傲然,多么的意气风发。 一连数月,姜嬟获得了商王受的专房之宠。 “大王,嬟想要一个孩子。”姜嬟在商王受怀中低声说道。 有了孩子,她方能长久地固宠,方能为王子呈和姮增添一分希望。 商王受并未多加思量,他对姜嬟的转变感到无比愉悦,于是含笑说道:“好,吾会赐你一个王子。” 世妇齐姜复宠,此消息传遍了王宫。 “阿姊,你做的这一切,必是为了我。” 姜姮的声音中充满了苦涩的意味。以姜嬟对商王受的痛恨,避宠尚且来不及,若非为了自己的婚事,怎会百般争宠。 “姮,那日叔父对我说,你是王室甥女,即使不与应子的世子成婚,亦可嫁往其他诸侯国,可阿姊不愿让你孤身远嫁。” 姜嬟看着已经出落成窈窕佳人的姮,心中既是欣慰,又有对她终将出嫁的不舍之情。 “姮,太子呈和他的阿父不同,他心怀仁善,对你也是一往情深,阿姊希望可以成全你们二人。你若嫁与他为元妃,将来亦可辅佐他开创一个新的天下,令生民受惠。” 姜嬟将她的谋算和盘托出,她只求姮可以安稳顺遂。 “阿姊。” 姜姮紧紧抱住姜嬟。此刻她已是下定了决心嫁与太子呈。无论能否为元妃,她要以太子呈对她的感情为盾,来保护姜嬟。 太子呈极是喜悦,这是姜姮第一次主动来寻他。 “呈,我知晓你的心意。”姜姮展现出一幅为太子呈着想的模样,“但我从未想过强求元妃之位。” 太子呈轻轻握住姜姮的手:“阿姊,不,姮,你相信我,我要娶的元妃唯有你一人。” 姜姮不得不承认,她的内心有片刻的悸动,但她随即压下了这份动容之情。我怎可喜欢上商王受之子,我对他只能是利用,姜姮默默地告诫自己。 稳住心神后,姜姮扬起了如花笑靥:“呈,我愿意等你。” 第15章 玄鸟悲鸣 微国的演武场上,公孙涉手持长弓,眼神紧紧盯着天上的飞鸟。伴随着一声长呼,公孙涉松开了握箭的手指,箭矢带着尖锐的啸声直奔目标,精准地穿透了飞鸟的身体。公孙涉接着连射了五支箭,竟无一失手。 “公孙的箭术愈发精进了。” 商王受的长兄、微国的国君微子启鼓掌称赞道。 公孙涉笑了,笑声中夹杂着极深的苍凉意味:“四年了,王子终于想要动手了。” 微子启询问道:“吾的心思,公孙为何猜测得如此之准?” “涉出身鲁国公室,对国君之位的纷争,乃至王位的相争自是明了的。商王受之子逐渐长成,王子如若再犹豫下去,即使能够杀了商王受,商王之位恐怕也轮不到您。” 那一年公孙涉被微子启的人救出,来到微国后,微子启开门见山地告知他,可以助他杀死商王受以报鲁国之仇。公孙涉心知微子启欲利用他争夺王位,但他乐见于此。鲁国公室被灭族掘陵,他很有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这般血海深仇他必然是要报的。 培养刺客简单,可假若刺客被生擒,能经受住酷刑而不招认主谋,就不容易了。这是微子启不敢派出寻常刺客的原因。刺杀失败事小,暴露出自己那就是满盘皆输了。 而公孙涉则不同于旁人,他与商王受有着灭国破家之仇,是行刺商王受的最好人选,也是最有可能不顾惜性命、亦不供认出主使者的人选。 “王子请安心。涉会携带短刃,一旦箭矢射中商王受,涉立刻自尽,不负王子救命之恩,亦不负鲁国先祖之英灵。” 公孙涉生怕微子启改变主意放弃行刺,连忙信誓旦旦地做出承诺。 微子启满意地颔了颔首。 “涉即刻前往殷都。不过王子可否确保,在商王受死后战胜其子而登位。若是涉杀死商王受却换得父死子继的结果,就太不值得了。” 公孙涉突然有了些许疑虑。 “呈尚未加冠,为人又甚是仁弱。”微子启对太子呈十分轻视,“他做不得大商之王。” 殷都之郊,秋风带来几分凉意和萧瑟。商王受与太子呈同乘一辆战车,率众武士踏入广袤的猎场。 野鹿、野猪、野兔等兽群惊慌失措地奔跑着,所过之处,林木惊倒,枝叶纷飞。野兽的咆哮与战马的嘶鸣交织在一起,仿佛是远古的乐篇。 “呈,狩猎如同作战。”商王受望向太子呈,他深觉呈过于仁善,还不足以承担起大商的天下,“你是未来的王,必须拥有主宰生死的意志。” 太子呈闻言沉思了片刻,接着他握紧了弓弦,目光锁定在一只慌不择路的野鹿身上。西风低吟,带动他的白色衣袍猎猎作响。不一会儿,太子呈的箭矢射中了野鹿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周围的草地。 “小王英勇,小王英勇。”一众武士高声称颂。 见商王受露出赞许的神情,太子呈亦有些欣喜。他并不热衷于行猎,只是想努力成为父亲期待的嗣王。 公孙涉潜伏于茂密丛林中,身上披着用树叶和藤蔓编织的伪装,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凝视着远处那辆装饰华丽的王车。商王受和太子呈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公孙涉手中的强弓利箭被握得愈发紧了。秋风穿过草丛,带来细微的声响,每一次声响都让他的心跳加速一分。他耐心地等待着,就像那盘旋于半空中的鹰隼,等待着对地上的猎物进行致命一击的时机。 眼见商王受已经完全进入弓箭的射程之内,队伍前列的武士亦即将搜寻到这片藏身之地,公孙涉猛地站起身,一支箭矢如同离弦之电,划破秋风,带着死亡的气息,直向商王受而去。 太子呈的弓箭在射中几只野兔后,弓弦断裂了,正当他将旧弓交给护卫,尚未拿起一把新弓时,却见闪烁着寒光的箭尖直扑商王受而来。而商王受此刻正兴致勃勃地射杀一头凶猛的野猪,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没有丝毫察觉。 来不及呼唤护卫或者拿起武器对抗了,太子呈下意识地挡在了商王受身前,生生地替商王受承受了这一箭。 那支本该取商王受性命的箭,就这样深深地嵌入了太子呈的肩膀,鲜血宛如泉涌,迅速染红了他的衣襟,也溅湿了商王受的面颊。 “呈。”商王受悲痛地大喊着。王车上的护卫们连忙布起了层层叠叠的盾牌,以防刺客的下一次袭击。 武士们俱向商王受的战车靠拢,一时之间倒无人来抓捕公孙涉。公孙涉看到盾牌阵,知晓已没有射出第二箭的机会了。他高呼:“吾乃鲁国公孙,商王屠灭我鲁国公族,掘毁我先祖陵墓,今日吾杀商王独子,乃东土生灵护佑,得报此国恨家仇。” 公孙涉话毕,眼中闪过决绝与释然,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将其刺入了自己的心口。那双望着远处苍茫天空的眼睛,在一瞬间失去了光芒,但公孙涉的嘴角仍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商王受年已三十,公族出身的公孙涉深切地知晓,如若商王受不能得享高寿,即使他还能生育子嗣,他的儿子也难以顺利继承王位。 太子呈静静地卧于榻上,肩头的伤口已被医士细致地包扎过,但苍白的脸色还是暴露了他的虚弱。商王受坐在塌边,断断续续地悲泣道:“呈,你太傻了……” “阿父,呈的身量比你矮了许多,我若不挡着,那一箭射中的就是你的胸膛了。” 太子呈微笑着,他试图抬起手,为商王受拭一试泪水,但那只手只是颤动了一下,最终无力地垂落。 商王受的独子被刺客重伤,此消息迅速传出殷都,传遍各诸侯国。 周国,公子照在宗庙中为太子呈祈祷时,父亲周侯昌、二弟公子发、三弟公子鲜走了进来。 “长兄还是少费些心神吧,我们姬族的祖先,岂会庇佑商的王子?何况祖父就是被商王之父帝乙杀害的。” 公子鲜对长兄的举动颇为不解,他恨不得太子呈伤重而亡。 “鲜慎言,你可知不久前崇侯虎向商王上书,称阿父交联西土诸国、聚拢人心,有不臣之征,商王命阿父于明岁的诸侯大朝亲去请罪。若是商王的独子……商王悲怒之下牵连于阿父,将是多么严重的后果。” 公子发长长地叹息着,为了周国和父亲,他真心期望王子呈转危为安。 公子鲜不屑地说道:“阿父何必再听那商王调遣。周国这些年秣兵历马、积蓄钱粮,已足可与商一战,我看不若趁此良机起兵。” “鲜,你太急躁了。”周侯昌踱步至宗庙中央,面色凝重地开口,“反商时机还未到,若是冒然举事,商王一怒之下倾全力伐周,周国有可能落得齐、鲁两国的境地。” “阿父这般一日日地等下去,要等到何时?”公子鲜忍不住发问。 周侯昌眉头紧锁,其实他的内心亦没有全然明确的筹划。他忽感人才济济的周国,仍是缺少了一位经略天下之士。 “太子呈与他的父亲不同,他若继位,必是一代贤王。” 公子照在祈福仪式完毕后,注视着掌心的玉扣,声音沉稳地说道。他的思绪回到了两年前。崇侯世子咄咄逼人地挑衅时,是太子呈为他解了围。尔后他与太子呈在王宫中促膝长谈,安慰着彼此的忧愁,交换了彼此的抱负。临回周国前,他应允太子呈,将来必为他的辅政之臣。 未曾料想,太子呈未及成人,却替他的父王承受了屠戮东土的罪孽。公子照的脸庞上浮现出深深的哀伤,一滴泪落在手中的玉扣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声响,在寂静的宗庙中回荡,更添几分落寞与凄凉。 今岁的冬日比往年冷了些。 “嬟,莫要行礼。” 得知姜嬟有娠,商王受大喜,在去往姜嬟所居宫殿的路上,便传命封其为王妃。 除去夭折的孩子,商王受现下只有一子二女,可谓子息单薄。更为致命的是,太子呈自被刺伤后就伤病交加,而王宫中已数年未有后妃怀娠了。姜嬟的身孕,对商王受而言无疑是极大的佳音。 “听闻小王之伤稍愈,想来妾腹中之子出生时,小王定能抱着阿弟或阿妹玩耍了。” 为了姜姮,姜嬟自然是希冀王子呈可以平安。 商王受打量着姜嬟身侧的姜姮,犹豫了许久后,他终是作出了决定:“呈大好后,姮就嫁与她为……元妃。” 姜嬟既惊且喜,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商王受,生怕自己出现了幻觉。 “呈为吾挡箭而伤,他的心愿,吾无论如何也要满足的。” 商王受语气平淡,心中却是万般的不甘与无奈。齐侯燮和子廷掀起了偌大的东夷之乱,商王受怎会情愿让他们的女儿做大商未来的王后?只是呈在病榻上向他请求娶姜姮为元妃,商王受不忍也无法说出回绝的话。他唯有这一子,绝不能在此时令其因心绪不宁而加重伤情。“呈伤愈之日,就是与姜姮大婚之时”,这是商王受对王子呈许下的承诺。 而姜嬟有孕,有可能诞下他的第二子,这促使商王受下定了决心。罢了,姜姮终究也是成汤后裔、先王血脉,王后之位原也当得的。 姜姮内心五味杂陈,她恍惚间忆起了六岁那年,阿父阿母在诸侯大朝后回到齐国,提及王后己脩有意让她在将来嫁作太子呈的元妃一事。两年后阿父阿母祭天反商,此事自是不作数了。想不到历经商与东土的大战,遭受国破家亡的惨痛,她还是要嫁给太子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