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庶女称尊》 第1章 第 1 章 雨,已连绵七日未歇。 虞清澜蜷缩在听雨阁的紫檀木榻上,藕荷色软缎裙裾浸了半幅,冰凉的湿气顺着锦褥渗上来,激得她指尖微微发颤。 十八载青州岁月,何曾见过这等泼天大雨?檐角铜铃在狂风中叮咚乱响,与窗外轰隆雷鸣交织成一片混沌,倒叫人想起幼时在相国寺听过的梵音破阵乐,只是这乐声里透着彻骨的惶急。 "小姐!快随奴婢下楼!水已漫过二楼雕花栏杆了!"贴身丫鬟春桃跌跌撞撞闯进来,鬓边珠翠散了大半,青竹布裙上溅满泥点。 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座阁楼剧烈震颤,梁上积尘簌簌落在妆奁的螺钿花纹上。 虞清澜扶着雕花栏杆站起身,三寸金莲踩在浸了水的楠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哀鸣,倒像是老妪临终前的喘息。 她挪到菱花窗边,恰有一道惨白闪电撕裂天幕——只见昔日亭台掩映的虞府花园已成泽国,九曲桥只余几孔桥洞浮在水面,玲珑假山只剩个尖顶露着,几名家丁抱着拆下来的门板在浊浪里载浮载沉,呼喊声早被风雨卷得零碎。 "老爷呢?夫人可曾回府?"她转身相问,喉间却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话音嘶哑得厉害。 春桃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老爷带着衙役去守青河大堤了,天不亮就走了...夫人带着药箱去城北慈济堂施药,到现在还没见人影..." 虞清澜心口骤然一紧,仿佛被冰棱狠狠刺穿。 三日前青河决堤时,她原也想随母亲去照看灾民,却被父亲以"闺阁女子不宜抛头露面"为由锁在这听雨阁。 如今想来,那道禁令竟是催命符,父亲此刻怕是正困在随时可能坍塌的堤坝上,母亲又不知流落在何方。 又是一道惊雷劈下,借着电光,虞清澜忽见春桃身后的楼梯已断了半截,混着泥沙的浊水正顺着断裂处咕嘟咕嘟往上冒,眼看就要漫过最后一级台阶。 "小姐,咱们得赶紧..."春桃话未说完,整座阁楼猛地发出"咔嚓"的崩裂声。 虞清澜只觉脚下一滑,额头重重磕在窗棂的雕花棱上,温热的血顺着眉骨流下,糊住了左眼视线。 她却不觉得疼,只怔怔望着远处,那道用青州百姓血汗堆起的堤坝,正像朽木般寸寸崩塌,浊黄的浪头掀起数丈高,如黄龙般咆哮着扑向城中。 "爹!娘——!" 她奋力嘶喊,声音却被吞噬在滔天洪水里。 意识模糊之际,只觉一股巨力将她卷起,身体如断线风筝般抛入冰冷的黑暗中,恍惚间似又看见流放途中那场山洪,母亲将她推上一块浮木,自己却被浊浪卷走时,鬓边那支珍珠步摇在泥水里一闪,便再无踪迹... "不——!" 虞清澜陡然坐起,锦被滑落至腰际,露出里衣汗湿的抹胸。 窗外日光透过缠枝莲纹纱帐,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空气中浮动着熟悉的龙涎香气息。 她茫然四顾,描金拔步床、紫檀木梳妆台、墙上挂着的《寒江独钓图》...这不是她住了十八年的揽月阁又是什么? "小姐可是魇着了?"春桃端着铜盆进来,见她脸色煞白,鬓发散乱,连忙放下水盆取来帕子,"瞧这冷汗出的,莫不是夜里着了凉?" 虞清澜颤抖着伸出手,那是双未经风霜的手,指尖圆润,指甲上还染着前日新敷的凤仙花汁,哪里有半分前世泡在洪水里的皱裂? 她猛地摸向额头,光滑一片,别说伤口,连道红印子都没有。 "今日...是何年何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像风中残烛。 "小姐怎的忘了?"春桃一面为她梳理鬓发,一面笑道,"今日是永安二十七年三月十八,您昨日还念叨着要去城南慈安寺还愿呢。" 三月十八...虞清澜只觉脑中轰然一响,仿佛有无数金戈铁马在里头奔腾。 她清楚记得,前世那场毁天灭地的大雨,是从六月十九开始下的,足足下了九日,到六月廿七青河决堤...如今竟还有整整三个月! 她强按捺住狂跳的心脏,任春桃伺候着梳洗。 铜镜里映出张尚带稚气的脸庞,柳叶眉,杏核眼,琼鼻樱唇,正是及笄之年的模样,哪里有半分前世在流放途中形容枯槁的影子? 可那洪水滔天的景象、父母临终的眼神、自己被山洪卷走时的绝望,却又真真切切烙印在灵魂深处。 "小姐脸色怎的这样差?可是哪里不适?奴婢这就去请刘大夫。"春桃见她对着镜子怔忡,不由担心起来。 "不必。"虞清澜深吸一口气,镜中人影随之一颤,"你去回禀母亲,就说我昨夜着了凉,今日慈安寺便不去了。" 待春桃应声退下,她才跌坐在梳妆台前,前世记忆如开闸洪水般汹涌而至。 虞家本是青州望族,曾祖官至御史中丞,祖父亦做过礼部侍郎,到父亲虞明远这辈虽只做到从四品通判,却也是清流派的中流砥柱。 父亲为人刚正不阿,却不懂官场迂回,去年便因弹劾青州知府贪墨赈灾款,被按察使司穿了小鞋。 最让她锥心的是,那场水患后,朝廷派来的监察御史"查"出堤坝修缮款亏空十万两,父亲作为主管官员首当其冲。 尽管他据理力争,呈上历年账目,却被御史指为"伪造证据",最终定了"贪墨赈灾银,致堤坝失修,害万民遭难"的死罪。 虽然后来减为流放三千里,却在途中遭遇山洪,父母双双殒命,她则被官媒发卖,最终冻死在北地的破庙里... "啪!"虞清澜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珠来。 镜中人影的眼底,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滋生。 她想起父亲被押解出城时,那些被贪官污吏蒙蔽的百姓朝他扔烂菜叶的情景;想起母亲在流放车上咳得撕心裂肺,却连口热姜汤都喝不上的绝望。 想起自己跪在泥泞里,眼睁睁看着父母被山洪卷走,却无能为力的恨... "这一世,断不能再重蹈覆辙!"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接下来的日子,揽月阁的千金仿佛变了个人。 往日里不是在暖阁中临帖刺绣,便是与手帕交吟诗作对的虞家大小姐,如今却常抱着《齐民要术》《农桑辑要》看得入神,有时还会借着送汤的由头,去父亲书房翻看舆图。 "清澜今日怎的对这青州舆图上心了?"一日晚膳,虞明远见女儿对着摊开的羊皮地图凝神,不由捻须笑道。 虞清澜放下手中的青玉匙,舀了一勺竹荪鸽蛋汤,才徐徐道:"前几日读《水经注》,见里头提及青河故道,便想对照舆图看看。只是女儿瞧着,这青河下游堤坝似乎画得...有些蹊跷。" 虞明远闻言放下象牙筷,眉间蹙起川字纹:"你这孩子,倒也有些眼力。去年工部拨下二十万两银子加固堤坝,可到咱们青州府库里的,满打满算不过十万两。我三番五次上书弹劾,都被都水司以''工期紧张,暂缓核查''为由压下了。" 虞清澜握着汤匙的手微微一紧。 来了!前世那十万两亏空的由头,今日竟从父亲口中亲闻!她定了定神,装作好奇问道:"如此说来,若今年汛期水势稍大,这堤坝..." "我已着人在几处险要地段加筑了石料,又从军营调来五百兵勇巡守。"虞明远叹了口气,端起青花茶盏呷了口,"只是如此敷衍塞责,终究是饮鸩止渴。若真遇着百年一遇的大水,这些临时措施怕是...唉。" 那声长叹落在虞清澜心上,重若千钧。 她默默记下"都水司"、"二十万两"这几个关键词,只觉前世那团笼罩家族的迷雾,正缓缓掀开一角。 次日清晨,她提着食盒去了母亲柳氏居住的汀兰院。 柳氏正蹲在药圃里采收艾草,青竹布裙上沾着点点泥星,鬓边斜插一支玉簪,更显得素雅出尘。 "今儿个怎么有空来我这泥地里?"柳氏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手,眼角含笑,"可是又闯了什么祸,要母亲替你担待?" 虞清澜将食盒放在石桌上,取出里头的桃花酥:"女儿是想向母亲请教些医理。" 她蹲下身帮着分拣艾草,状似无意地问道,"母亲,若是遭了水患,过后该如何防治疫病?" 柳氏分拣艾草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向女儿。 阳光下,虞清澜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蝶翼般的阴影,神情却异常郑重。 她沉默片刻,才从怀中取出一本蓝布封皮的手札:"这是你外祖父当年在豫州治水时记下的《防疫要略》,里头记载着清洁水源、掩埋尸骸、施药防疫的法子。你一个闺阁女儿,问这些做什么?" "只是...听父亲说今年水情堪忧,女儿想着或许能帮上忙。"虞清澜接过手札,指尖触到布面上斑驳的墨迹,仿佛能感受到外祖父当年在疫区奔波的艰辛。 她翻开手札,只见里头除了药方,还有不少手绘的解剖图,甚至有如何搭建隔离棚的示意图。 "你这孩子..."柳氏看着女儿专注的神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想起兄长临终前曾说,这女儿眉眼间有股子不似寻常闺秀的韧劲,如今看来,倒是真有些像她那敢在疫区待上三个月的外祖父。 接下来的日子,虞清澜便一头扎进了医书里。 白日里跟着母亲辨识药材、学习炮制,夜里则点着羊角宫灯研读《防疫要略》,遇到不懂的地方,便借着问安的由头向母亲请教。 柳氏见女儿真心向学,便也倾囊相授,从如何分辨药材真伪,到瘟疫流行时如何"望闻问切",都一一讲解。 一日夜里,虞清澜掌灯查阅父亲书房的公文,在一堆河工卷宗里发现了个叫陈禄的名字。 此人是青州府工房的书吏,却包揽了近三年所有水利工程的采买事宜。 更让她心惊的是,账册上记载着陈禄去年从都水司领了三万两石料款,可实际上用于堤坝修缮的石料,连一万两都不到。 而她偶然从府中老仆口中得知,这个陈禄近日竟在城东置了处三进的宅院,还买了两个戏班子! 五月初五端阳节,虞清澜以"采艾草、制香囊"为由,让春桃备了辆青布马车,悄悄去了青河大堤。 车窗外,官道两旁的农田已有些许积水,农夫们正忙着排水,脸上满是愁容。 待马车行至堤坝附近,她撩开车帘一角,只见那号称"固若金汤"的堤坝,外侧虽新砌了层青石,内里的夯土却松软不堪,几处拐角甚至能看到蚯蚓钻出来的孔洞。 更让她遍体生寒的是,主河道似乎被人为拓宽了些,可靠近堤坝的地方却堆积着不少淤泥和杂物,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哪里是偷工减料?这分明是要让堤坝在汛期必垮! 回府途中,马车行至南门时被一群灾民拦住了。 那些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怀里抱着啼哭的婴儿,手里拄着树枝做成的拐杖,见了马车便纷纷跪下:"好心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俺们从上游来,田都被淹了..." 虞清澜掀开车帘,看着那些浑浊泪眼中的哀求,只觉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 前世这个时候,她正和姐妹们在府里斗草、吃粽子,何曾见过这般惨状? 她让春桃将车上带的干粮和铜钱分发给灾民,看着那些枯瘦的手颤抖着接过窝头,突然想起母亲手札里写的:"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而疫之根源,在于民不聊生。" 当晚,虞清澜在灯下坐了整整一夜。 她将陈禄的账册疑点、堤坝的隐患、灾民的惨状一一在纸上列出,又对照着《防疫要略》里的条目,写下需要准备的药材和器物。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了。 "小姐还没歇着?"春桃端着安神汤进来,见她案头铺满了纸,不由咋舌。 虞清澜放下狼毫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眶:"春桃,你说...女子就只能困在深闺里吗?" 春桃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她的认知里,小姐就该是那个坐在绣绷前,纤纤玉手绣出并蒂莲的模样。 虞清澜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更多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从前也以为是这样。可如今才明白,这深闺就像个金丝笼,看似华丽,却护不住想护的人。"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 夜空墨蓝,几颗疏星闪烁。 远处,青河大堤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一条蛰伏的巨蟒。 虞清澜望着那个方向,眼中映着星光,也燃着火焰。 "明日一早,你去告诉父亲,就说我想随他去堤坝上看看。" "小姐!"春桃吓得差点打翻汤碗,"那地方都是粗使汉子,小姐怎么能去?" "正因都是粗使汉子,才更需要人照看。"虞清澜从妆奁深处取出一个用油布包好的长条形物件,打开来,竟是一把尺余长的匕首,鲨鱼皮鞘上用银丝嵌着缠枝莲纹,正是上月她从府中武师那里软磨硬泡要来的。 她将匕首系在腰间,又用外裙仔细遮掩住,"春桃,你记住,从今日起,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吟风弄月的虞家大小姐了。" 春桃看着自家小姐眼中从未有过的锐利光芒,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今夜起,彻底不一样了。 窗外,天边已泛起曦光破晓,隐隐有雷声在远处滚动。 虞清澜走到书案前,拿起昨夜写好的清单,目光扫过"药材"、"石灰"、"隔离棚"等字眼,又落在最下方一行小字上——"查陈禄账目,寻贪墨证据"。 前世的血海深仇,今生的家族命运,都系在这三个月里了。 这一次,她不仅要活下去,还要让那些害了虞家的人,血债血偿! 她伸手取下墙上挂着的那幅《寒江独钓图》,露出背后暗格,将清单和《防疫要略》手札小心藏好。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望向东方渐亮的天空,晨曦中,仿佛已看见自己走出深闺,踏上那片注定要掀起惊涛骇浪的土地。 第2章 第 2 章 曦光穿破薄雾,在揽月阁雕花窗棂上烙下碎金般的光斑。 虞清澜将母亲所授的《防疫要略》手札轻轻合起,素白指尖划过蓝布封皮上斑驳的墨痕,那是外祖父当年在豫州疫区奔波时留下的指印,至今仍带着岁月沉淀的药香。 这已是她第三遍通读此卷,每页空白处皆用蝇头小楷填了批注,从"掩埋尸骸需深三尺"到"煮水投矾可澄浊",密密麻麻,皆是前世血泪换来的警醒。 "小姐又是彻夜未眠?"春桃端着缠枝莲纹铜盆进门,见案头残烛凝着白泪,不由得蹙眉。 铜盆里的热水腾起白雾,映得她鬓边新换的绢花微微发颤。 虞清澜揉了揉酸涩的眼角,未作应答。 自重生以来,她夜夜被前世梦魇纠缠,青河决堤时浊浪排空的轰鸣、父母被山洪卷走前撕心裂肺的呼喊、自己冻毙于北地破庙时刺入骨髓的寒意,皆如附骨之疽,每逢更深便啮噬心魄。 她抬眼望向窗外渐明的天色,轻声问:"今夕是何月何日?" "回小姐,已是四月廿三了。"春桃拧干帕子递上,见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上玉镯,又添了句,"前儿个夫人还念叨,说您近来总问日子,莫不是惦记着五月端阳的花朝会?" 四月廿三...虞清澜心中默数,距前世堤坝崩圮尚有四十七天。 窗台上的文竹在晨风中轻颤,她望着那抹新绿,忽的想起前世此时,自己正与相熟的闺秀们在园中比试绣工,针线下的并蒂莲开得秾艳,却不知死神的镰刀已悬在青州城头。 "去前厅告诉母亲,"她忽然起身,乌发如瀑倾泻,"就说我今日想去汀兰院学诊脉。" 春桃端盆的手猛地一斜,热水溅出几滴:"小姐要学医?" 在她的认知里,自家小姐该是执卷临帖、调香品茗的模样,何曾想过染指医道这等"贱役"? 虞清澜未多解释,只从妆奁中取了支最简单的素银簪绾发。 镜中人影眉目沉静,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的惊涛,昭示着这具少女躯壳里,藏着怎样一颗历经沧海的心。 柳氏见女儿抱着药箱出现在汀兰院的药圃时,正蹲身采撷带露的艾草。 晨露沾湿了她月白裙裾,却浑然未觉,听闻脚步声方抬眸,鬓边玉簪随动作轻晃:"今儿个怎有闲情来我这泥地里?可是又闯了祸,要母亲替你瞒?" 虞清澜将紫漆药箱搁在石桌上,取出里头的戥子与瓷罐:"女儿想跟母亲学些医理。" 她蹲下身,指尖拂过一丛散发清苦气息的青蒿,"前儿读《千金要方》,见孙思邈先生言''大医精诚'',忽然起了向学之心。" 柳氏执剪刀的手微顿,细细打量女儿。 阳光透过葡萄架洒在虞清澜脸上,映得她睫毛纤长如蝶翼,可那双眼眸里的认真,却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的一时兴起。 她想起亡兄临终前的话:"清澜这孩子,眉梢有股子韧劲,倒像极了当年敢在疫区守三个月的外祖父。" "诊脉需先静心。"柳氏收敛心神,执起女儿的手腕,三指轻搭在寸口脉上,"浮脉如木浮水,主表;沉脉如石投水,主里...你且感受这脉象的起伏。" 虞清澜屏息凝神,只觉母亲指尖下的脉搏如泉眼微涌,沉稳有力。 她依样画葫芦,将三指搭在母亲腕上,却只觉一片混乱:"为何...女儿只觉搏动杂乱?" "初学皆如此。"柳氏取过一卷绷绢缠绕在虞清澜腕上,"你且先习指法,再辨脉象。"说着又从药柜深处取出一具铜人模型,指点着周身穴位,"此为列缺,可治咳嗽;此为合谷,能止疼痛..." 日头渐高时,虞清澜已能辨出浮、沉、迟、数四种基本脉象。 她想起前世母亲染疫前,曾欲授她急救之法,却被自己以"女子弄针药有失体统"为由推拒,此刻想来,喉头不禁泛起苦涩。 "母亲,"她忽然开口,指尖抚过铜人模型上"足三里"的刻字,"若遭水患,灾后多生疫病,当如何防治?" 柳氏正分拣晒干的苍术,闻言抬眸,目光落在女儿紧攥的衣角上:"你这孩子,近来总问些灾异之事,可是听了什么流言?" 虞清澜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前儿在父亲书房翻到《后汉书·五行志》,见里头记载疫病横行时,''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心中惊惧,便想多学些傍身之技。" 柳氏沉默片刻,从柜中取出一个描金漆盒,里头整整齐齐码着晒干的药材:"这是你外祖父传下的防疫方子,里头有苍术、白芷、雄黄,可烧烟辟秽;又有黄连、黄柏,可煎水服下。" 她将药盒推到女儿面前,"只是这些终究是下策,真正要防的,是洁净水源、掩埋腐尸、隔离病患。" 虞清澜打开漆盒,一股混合着草木与矿物的辛香扑面而来。 她想起前世洪水过后,城中疫病横行,母亲便是为了救治染病的孩童,才一去不返。 指尖触到一块棱角分明的雄黄,她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母亲,若有人染了高热、呕吐之症,可还有救?" "能否救治,全在初起之时。"柳氏取过笔墨,在纸上写下一方,"此为''藿香正气散'',若能在染病三日内服用,或可挽回。只是..." 她顿了顿,望着药圃外随风摇曳的旌旗,"大灾之后,药材匮乏,民心惶惶,纵有良方,又有几人能用?" 虞清澜将药方小心折好藏入袖中,望着母亲鬓角新添的几缕银丝,忽觉眼眶发热。 这一世,她不仅要护住家人,更要护住这满城生灵。 午后,虞清澜以"取《昭明文选》"为由,溜进父亲书房。 紫檀木书架上摆满了经史子集,她却径直走向最里侧的竹编书箱,从中翻出一卷油皮纸包裹的《青州堤防加固账册》。 账册展开,墨迹尚新。 虞清澜逐字逐句细读,指尖划过"工部拨银二十万两"的记载,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往下看时,购石料用银八万两,雇工匠用银三万两,其余竟多记在"杂项开销"名下。 她虽不懂工程,却也算出这十万两与二十万两之间的巨大差额。 更可疑的是,账册上"石料采购"一栏记着"青石三千方",单价却比前年高出三成,而她曾听府中老仆说,城南采石场去年并未涨价。 "小姐在此作甚?"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虞清澜惊得手一抖,账册险些滑落。 转身见是父亲的心腹师爷赵诚,她连忙将账册掩在《水经注》下,强作镇定:"我...我来寻《诗经》。" 赵诚目光扫过她指尖露出的账册边缘,又落在她微微发白的唇上,捋着山羊胡道:"《诗经》在左首第三个书架。" 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小姐可是在看堤防账目?" 虞清澜心下一横,索性推开《水经注》:"师爷明鉴,这账目里怕是有鬼。" 她指着"石料采购"一项,"同样的青石,去年价格比前年贵了三成,其中必有蹊跷。还有这''杂项开销'',竟占了拨款的一半,敢问是何等杂项,需耗银十万两?" 赵诚脸色微变,快步关上书房门,声音里带着惊疑:"小姐从何处看出这些?" "数字不会说谎。"虞清澜直视他的眼睛,"父亲屡次上书弹劾,却都石沉大海,想必也是发现了其中猫腻。师爷不妨直言,这亏空的银子,究竟去了何处?" 赵诚沉默良久,走到窗边望了望外头的天色,才长叹道:"小姐聪慧,竟能看出这些。实不相瞒,大人早已察觉工房书吏陈禄中饱私囊,只是这陈禄背后有人撑腰,几次弹劾都被按察使司压下了。" "背后是谁?"虞清澜追问,心跳如鼓。 "唉..."赵诚摇摇头,"此事牵涉甚广,小姐还是莫问为好。只是...大人近来夜夜翻看堤防图,愁得鬓角都白了。" 虞清澜心中了然。 前世父亲被诬陷贪墨的十万两,正是这被陈禄等人鲸吞的堤坝款。 若想救父亲、救青州,必先扳倒陈禄,拿到铁证。 三日后的清晨,虞清澜换上春桃的青布衣裙,头戴宽檐帷帽,趁门房换班时溜出府门。 官道上晨雾未散,远处的青河大堤如一条土黄色巨蟒,蛰伏在氤氲水汽中。 走近堤坝,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表面看,堤坝新敷了一层灰浆,光滑平整,可她随手捡起一块碎石敲击,灰浆下的夯土竟簌簌掉落,内里全是未经碾压的沙土!再看堤脚处,本该用条石砌筑的根基,竟用碎砖和泥浆胡乱填塞,几处甚至能看见蚯蚓钻出来的孔洞。 "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一声厉喝传来,虞清澜抬头,见三个衙役打扮的人朝她走来。 为首的瘦高男子三角眼、鹰钩鼻,腰间系着油布钱袋,走路时叮当作响,正是账册画像上的陈禄! "民女...民女路过此地,脚走乏了,歇歇脚。"她刻意压着嗓子,将帷帽檐又往下拉了拉。 陈禄上下打量她一番,见是个普通民女,不耐烦地挥手:"堤坝重地,岂是你歇脚的地方?快些离开!" 虞清澜佯装惶恐后退,却并未走远,而是躲进柳树林中。 只见陈禄与几个工匠低语几句,工匠们便提着水桶往堤坝上泼水,随后用木抹子迅速抹上一层新灰浆,竟是在用"湿法"掩盖劣质夯土! "好个偷工减料的勾当!"虞清澜气得浑身发抖。 这样的堤坝,莫说百年一遇的洪水,便是寻常汛期,怕也支撑不住!她悄悄掏出袖中炭笔,在随身带的桑皮纸上速写陈禄的形貌,又记下工匠们的衣着特征。 回府时已近未时,虞清澜刚跨进二门,便被匆匆赶来的春桃拉住:"小姐可算回来了!老爷在正厅发好大的火,说您私自出府,还...还去了堤坝!" 她心下一沉,知道必有内鬼通风报信。 整了整衣襟走进正厅,见父亲虞明远背着手站在青砖地上,脸色铁青如铁,案上的青花瓷瓶被拍得嗡嗡作响:"你可知错!" "女儿不知错在何处。"虞清澜屈膝行礼,声音不卑不亢。 "你还不知错?"虞明远猛地转身,胡须都气得颤抖,"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竟私自女扮男装,跑到堤坝那种龙蛇混杂之地!成何体统!若传扬出去,你让为父如何做人?让虞家的脸面往何处搁!" "父亲息怒。"虞清澜抬头,直视父亲的眼睛,"女儿去堤坝,非为玩闹,而是发现了大问题。那堤坝内里全是沙土,根基用碎砖填塞,表面只抹了层新灰浆敷衍!如此堤坝,若遇汛期,必垮无疑!" "住口!"虞明远厉声打断,"这些事自有河道官员、工部郎中操心,何时轮到你一个闺阁女子置喙?你读的圣贤书都到哪里去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竟全忘了!" "若读圣贤书是为了眼睁睁看着百姓遭难、家族覆灭,那这书不读也罢!"虞清澜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知失言,连忙跪下,"女儿失言,请父亲责罚。只是堤坝之危,绝非虚言。父亲若不信,可亲自去查看内里夯土!" 虞明远气得浑身发抖,抄起案上的镇纸便要掷下,却在看到女儿倔强的眼神时,手腕顿在半空。 那眼神太像了,像极了当年冒死弹劾贪官的自己,又像极了...当年执意要去疫区的亡妻之父。 他最终颓然放下镇纸,挥袖道:"你...你给我回房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揽月阁半步!" 虞清澜叩首起身,退出正厅时,见赵诚站在廊下,眼中满是忧虑。 她对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向揽月阁。 深夜,虞清澜正对着烛火研读《防疫要略》,窗棂忽然轻响。 她吹灭烛火,摸到枕下的匕首,低声问:"何人?" "是老奴,赵诚。"窗外传来压低的声音。 虞清澜打开窗户,见赵师爷提着个食盒站在月下,鬓角的白发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小姐,"他将食盒递进来,里头竟是半块未动的桂花糕,"方才听见大人在书房叹气,说''青石板下藏朽木,纵有明镜亦难照''。" 虞清澜心中一动,这是父亲惯用的隐语,指的正是堤坝问题。 "师爷可知,父亲口中的''朽木'',究竟有多深?" 赵诚环顾四周,低声道:"老奴今日去了趟工房,见陈禄正在收拾行囊,说是要''出公差''。又听人议论,说知州大人近日得了个''西洋座钟'',价值连城。" 知州大人...虞清澜握紧了手中的糕饼,碎屑簌簌落下。 看来这贪墨案的根子,竟扎在知州身上!她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桑皮纸速写:"师爷可认得画中之人?" 赵诚借月光一看,惊道:"这不是陈禄身边的狗头军师,王二赖子吗?此人最是奸猾,定是他帮陈禄做的假账!" "我需要找到当年参与筑坝的老工匠,"虞清澜语气坚定,"尤其是那些知道真相,却敢怒不敢言的。" 赵诚捋须沉思,忽然一拍大腿:"有了!城南有个老石匠,姓孙,去年儿子在筑坝时被埋,一直喊冤。或许他知道些内情。" "有劳师爷替我约他,三日后,城南土地庙相见。"虞清澜将一块纹银塞给赵诚,"此事务必隐秘,切勿让父亲知晓。" 赵诚看着眼前少女眼中的决绝,想起白日里虞明远在书房的长叹,终于颔首:"老奴省得。小姐...万事小心。" 三日后正午,虞清澜借口去慈安寺上香,在土地庙见到了形容枯槁的老孙头。 老石匠从怀里掏出一本用油布包了三层的小册子,双手递给她时,指尖还在发抖:"这是俺偷偷记的真账...陈禄那狗贼让俺们做两本账,一本给官府看,一本...一本记着他们如何用沙土充石料,用碎砖填根基。" 虞清澜翻开册子,只见上面用歪扭的字迹记录着每日用料:"五月初三,用沙土八百担,冒充青石"、"五月初六,碎砖两千块,填堤基"。 每一笔都触目惊心。 她又问起老孙头儿子的事,老石匠顿时老泪纵横:"俺儿是被他们偷工减料害死的!坝体试压时突然塌了,陈禄却说是俺儿操作不当,连个棺材钱都没给..." 虞清澜将十两纹银塞进老石匠手中:"老丈且去外地投奔亲友,待我为令郎讨回公道,再请您回来作证。" 看着老石匠蹒跚离去的背影,她想起前世那些葬身洪水的无辜百姓,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当晚,月色如水,虞家祠堂的铜门环在夜风中轻响。 虞清澜提着羊角宫灯,独自走进这座供奉着虞氏列祖列宗的肃穆之地。 烛光摇曳中,历代先祖的牌位在暗影里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香灰与木料的气息。 她在蒲团上跪下,点燃三炷清香,烟气袅袅上升,在梁间缭绕成雾。 "列祖列宗在上,"她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不孝女清澜,今日在此立誓——" "前世,女儿愚钝懦弱,眼睁睁看着父亲蒙冤、家族覆灭、父母殒命,此恨刻骨铭心。"烛火映得她眼眸通红,却无半分泪水。 "今生既得重来,女儿必不再做那深闺中的金丝雀。青州堤坝之危,贪墨之恶,疫病之险,女儿皆要一一破之。" "父亲刚正,却不懂迂回;母亲仁善,终难敌奸佞。"她叩首在地,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从今往后,这覆雨翻云的权谋,这救人于水火的医道,这辨明是非的眼目,女儿皆要学,皆要会。" "虞家的清白,青州的安危,"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缭绕的香烟,直视着先祖牌位,"女儿在此立誓,必以这双手,一一挽回。若违此誓,让我...让我再受一次家破人亡之苦!" 誓言落下的刹那,祠堂外忽然刮起一阵风,吹得门环"叮咚"作响,仿佛先祖在天有灵,听见了这来自异世的泣血之誓。 虞清澜缓缓起身,将那本老孙头给的账册恭恭敬敬摆在供桌上,烛光下,册页上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化作前世那些在洪水中挣扎的冤魂,在她眼前无声呐喊。 四十七天后,青河将再次咆哮。 而这一次,站在浪头之前的,不再是那个茫然无措的闺阁少女。 她摸了摸袖中藏着的匕首,又抚了抚怀中的《防疫要略》,转身走出祠堂。 月凉如水,照得庭院中的青砖发亮。 虞清澜抬头望向城南方向,那里,青河正沉默地流淌,等待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第3章 第 3 章 梆子声穿透薄雾,虞府西跨院的药圃里已亮起一盏羊角宫灯。 虞清澜蹲在萱草花架下,指尖拨开带露的艾草,就着灯光细辨叶片脉络,叶面灰白、背生白绒的是蕲艾,可灸可煎;叶片狭长、气味辛烈的是苦艾,只宜外用。 母亲手札里"端午采艾,悬门避瘟"的批注跃然眼前,她默记于心,将几株品相最好的蕲艾剪下,放入竹篮。 篮底已铺了层青蒿,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在她月白裙裾上,洇出点点水痕。 "又起这等早?"柳氏的声音自月洞门传来,青竹纹披帛随步履轻扬,惊得架上露珠簌簌滚落。 她手中端着个白瓷药钵,钵中捣着的苍术散发出辛烈药香,见女儿膝头摊着蓝布手札,篮中已积了半篮药材,不由驻足良久,才轻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里藏着探究,更有不易察觉的忧思,自入夏以来,女儿每日天不亮便来药圃,所采之药多是败毒燥湿之品,连最常用的紫苏、薄荷都少了,反而偏爱黄连、黄柏这类苦寒药材。 虞清澜回首时,见母亲腕上的翡翠镯子在灯影里泛着幽光,那是外祖父当年治疫有功,圣上亲赐的物件。 "女儿瞧这艾草长势正好,想着采些晾乾,日后或能派上用场。"她将手札合起,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痢疾"二字旁的朱砂批注,那是前世母亲染病时,她在医案上见过的字迹。 那时她只知啼哭,如今却将那些病症治法牢牢记在心里,连梦中都在默背药方。 柳氏行至药架前,取下一束晒干的苍术:"你近来所采之药,多是败毒燥湿之品。" 她捻起一片黄芩,对着灯光细看,叶脉在光晕里清晰如网,"这味药苦寒伤胃,若非实热重症,不可轻用。你读医书,当知''用药如用兵'',需辨明虚实寒热,不可一味攻伐。" 晨雾漫过药圃矮墙,沾湿了虞清澜的鬓发。 她望着母亲鬓边新添的银丝,忽的想起前世此刻,自己正为一支珠钗的花色与丫鬟置气,何曾留意过这些能救人命的草木? "母亲,"她接过苍术,鼻尖萦绕着辛烈药香,"若遇大疫,百姓无钱请医,当如何用寻常草木救命?" 柳氏手中的剪刀顿在半空中,侧目看向女儿。 晨曦微露,照亮虞清澜眼中从未有过的迫切,那不是求知,更似一种劫后余生的警醒。 她沉默片刻,从药钵中取出些许苍术粉末,放入一个锦缎荷包:"这是''避瘟散'',用苍术、白芷、川芎研末,装入囊中佩于身侧,可驱秽气。若遇发热头痛,可用薄荷叶煎水服下;若泻痢不止,便取马齿苋煮烂食之..." 她细细叮嘱,每一句话都伴着药钵撞击的轻响,在寂静的晨雾中格外清晰。 日头晒得窗棂发烫,虞清澜屏退左右,从妆奁深处捧出个描金漆盒。 盒中卧着三两支珠翠头面:一支赤金点翠凤凰步摇,羽翼上的翠羽在日光下流转着蓝紫光泽,是及笄时外祖母所赠; 一对羊脂玉嵌红宝石耳坠,形制是时下最流行的并蒂莲,乃王夫人亲自挑选的贺礼; 还有几副绞丝银镯,内侧刻着缠枝莲纹,那是母亲的陪嫁之物。 往日里她总爱对着菱花镜簪戴,如今却只觉这些珠翠沉甸甸的,压得人心头发慌。 "小姐,这些可都是您的心头好啊!"春桃捧着锦帕的手直颤,眼睁睁看着虞清澜将步摇放入红绒布袋,"上回王夫人见了这支凤凰钗,还说要出百两纹银求购呢!您瞧这凤眼里的红宝石,多透亮..." "百两纹银能买多少粟米?"虞清澜将最后一支银镯裹好,声音平静无波,"能救多少灾民?" 她想起前世洪水过后,城中米价飞涨,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指尖触到袋中冰凉的金属,不由攥紧了拳头。 那对玉耳坠曾被她视若珍宝,此刻却像两块烙铁,提醒着她昔日的愚蠢与如今的紧迫。 通过赵师爷的牵线,虞清澜在城西杂市寻到个专收旧首饰的陈货郎。 那老者戴着老花镜,坐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将凤凰步摇放在白瓷盘里反复摩挲,指尖划过点翠的羽毛,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日头透过棚顶的破洞照下来,在步摇上投下斑驳光影,老者半晌才道:"点翠成色尚可,惜乎凤凰尾羽略有脱落,算您八十两吧。" 虞清澜看着盘中那支曾让她爱不释手的步摇,此刻只觉刺目。 前世她戴着这支步摇参加赏花宴,听着众人的奉承,何等风光。 可如今想来,那些虚浮的赞美远不如一袋粟米实在。"一百两。"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若不要,我便去别家。" 老者愕然抬头,镜片后的眼睛打量着眼前少女,虽着素色布裙,可举手投足间的气度绝非寻常民女,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犹豫片刻,用指甲刮了刮步摇底座的刻字,最终叹了口气:"罢罢,看在这赤金的份上,就一百两。" 攥着沉甸甸的银袋走出杂市,虞清澜只觉手心沁出薄汗。 这一百两,能买二十石粟米,按每人每日半升算,可让两百灾民撑过十日。 她将银子交给等候在巷口的赵诚,见他欲言又止,便先开了口:"师爷,城外五里处的废弃官窑,可还能租?" 赵诚将银子揣入怀中,眉头紧锁如川字:"小姐真要拿这些钱囤粮?那官窑潮湿阴冷,粮食易霉...再说,若被大人知道..." "父亲若知道堤坝内里是沙土填的,怕也无心管我囤粮了。" 虞清澜打断他,望向远处被烈日晒得发白的河堤,那里有几个河工正懒洋洋地泼水,泥浆顺着坝体流下,与前世记忆中如出一辙。 "师爷可还记得,前年冬天,有个河工在堤坝下挖出个木盒,里头全是发霉的账本?" 赵诚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那河工后来...不是失足落水了么?" "失足?"虞清澜冷笑一声,折下道旁的柳枝,在地上画出堤坝的轮廓,"陈禄那厮的手段,师爷又不是不知。" 她指着画中几处隐秘的凹陷,"劳烦师爷将这些标在舆图上,再设法买些生石灰和麻布,越多越好,记在我的名下无妨。" 端午前一日,虞清澜借采买香包的由头,乘一辆青布马车来到城南破庙。 庙门匾额早已腐朽,"土地庙"三个字剥落得只剩"土"字尚可辨认。 她扶着春桃的手下车,鞋尖踩过门槛上的青苔,庙内蛛网密布,一尊缺了胳膊的土地神像歪在神台上,覆着厚厚的灰尘。 河工老张蹲在墙根下,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泥浆,见了她便往手心啐了口唾沫,粗糙的大手在裤腿上擦了又擦。 他面前放着个豁了口的陶碗,碗里是半块干硬的窝头,见虞清澜进来,连忙站起身,却又因紧张而差点撞落身后的瓦罐。 "小姐,"他压低声音,破庙里的蛛网在他头顶晃悠,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您让盯着的那几处堤脚,昨夜又渗了水,陈禄那狗贼竟让泼灰浆遮掩!那灰浆底下,全是松散的沙土啊!" 虞清澜摊开带来的油纸包,里面是四个白面馒头,还带着蒸笼的热气。 "张师傅,可知去年试压塌方时,埋在坝下的那三个河工,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张接过馒头的手猛地一颤,喉头滚动着说不出话。 他儿子正是那三人之一,被埋后陈禄只给了五两抚恤金,还威胁家人不准声张。 那日他去领钱时,见陈禄正在院里训斥下人,桌上摆着刚送来的阳澄湖大闸蟹,与他儿子坟前的一碗清水形成刺眼对比。 "小姐问这作甚?"他啃了一口馒头,泪水却滴在干粮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我想给他们家里送些粮食。"虞清澜看着老石匠眼中的血丝,那是连日忧虑所致,"顺便...问问他们可曾见过陈禄做假账。" 老张啃了一半的馒头掉在地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小姐...您一个官家小姐,何苦蹚这浑水?知州大人的轿子,上个月还从陈禄新置的宅院里抬出来过!那宅院里的假山,据说都是用修堤坝的石料砌的!" "正因如此,才要蹚。"虞清澜从袖中取出一锭十两纹银,银锭上的"足纹"二字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冷光,"这是给那三家的。张师傅若能找到陈禄做假账的证据,或知道其他知情的河工,我这里还有重谢。" 老张盯着银子,又看看眼前少女沉静的脸,那脸上没有官家小姐的娇怯,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想起儿子临终前攥着的半张记料单,上面用木炭画着歪扭的"石料换沙土"字样。 最终长叹一声,将银子揣入怀里,那锭银子的重量让他佝偻的背脊似乎挺直了些:"罢了!俺儿子到死都攥着半张记料单,说要告官...小姐若不嫌弃,俺明日带您去见个哑巴河工,他...他亲眼见过陈禄烧账本。" 从破庙回来的路上,虞清澜在绸缎庄撞见了陈禄与知州周闵。 她躲在屏风后,雕花的槅扇映出两人模糊的身影。 陈禄的声音带着谄媚,透过槅扇缝隙钻出来:"周大人放心,那几处渗水点都用新灰浆封死了,就算上游发水,也能撑到...嘿嘿。" "撑到朝廷的赈灾款下来?"周闵的声音带着笑意,却让虞清澜背脊发凉,"你呀,就是心思活泛。只是虞明远那老顽固,近来又在查账..." "他查?"陈禄嗤笑一声,声音里透着狠戾,"上次那河工''失足落水'',就是给他的警告!再敢多事,下一个''失足''的,怕就是他自己了!" 虞清澜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原来前世父亲被贬,竟是早有预谋!她看着屏风上自己颤抖的影子,忽然明白为何前世堤坝会在最不该垮的时候垮掉,不是天灾,是**!是这些贪官为了贪墨赈灾款,故意让堤坝决口! 当晚,虞清澜揣着老张儿子留下的半张记料单,跪在正厅青砖上。 虞明远捏着那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手指簌簌发抖。 纸上用木炭画着歪扭的图案:左边是堆成小山的沙土,右边是寥寥无几的石料,中间画着个戴着乌纱帽的人,正把一袋袋银子往怀里塞。 "你...你从何处得来这东西?"虞明远的声音因震惊而沙哑,案上的青铜香炉里,檀香燃出的烟圈袅袅上升,在他花白的胡须上缭绕。 "父亲不必问来源。"虞清澜叩首在地,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这上面记着去年五月初六,陈禄用碎砖两千块充作条石,填入堤基。父亲若不信,可派人去堤脚十八号桩处挖掘!那里的碎砖缝里,说不定还卡着当时的木楔!" "荒唐!"虞明远将纸拍在案上,茶盏里的水溅出大半,在黄花梨木案上洇出深色水痕,"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私通河工,伪造单据,如今还要诬陷朝廷命官!我虞家世代清誉,都被你丢尽了!" "女儿没有诬陷!"虞清澜抬头,眼中泪光闪烁却倔强不坠,"父亲难道忘了,前年冬天那个''失足落水''的河工?忘了去年试压塌方的三条人命?陈禄背后是知州大人,他们贪墨堤坝款,如今又要让青州百姓为他们的贪念陪葬!" 她想起前世洪水中漂浮的孩童尸体,声音陡然拔高,"难道父亲要学那些睁眼瞎的官老爷,等百姓喂了鱼,才想起查账吗?" "住口!"虞明远气得浑身发抖,抄起桌上的戒尺便要打下,却在看见女儿眼中与亡妻如出一辙的固执时,手腕顿在半空。 那眼神像极了当年冒死弹劾贪官的自己,又像极了岳父大人在疫区写下"宁为玉碎"时的决绝。 他最终颓然放下戒尺,背着手走到窗边,声音里带着疲惫与愤怒:"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读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再敢提''堤坝''''贪墨''一字,我便...我便将你送去家庙!" 虞清澜看着父亲因愤怒而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前世他也是这般刚愎自用,听不进任何"异端"之言,总以为守住清廉便能问心无愧,却不知在浑浊的官场中,独善其身便是对恶的纵容。 她叩首三次,声音平静得可怕:"父亲若要送女儿去家庙,便请吧。只是到了那时,莫要后悔。" 被禁足在揽月阁的日子,虞清澜并未消沉。 她让春桃将变卖首饰所得的银子分成数份,分别交给府中几个可靠的老仆,管库房的周嬷嬷、厨下的张婶、还有父亲从前的马夫老吴。 这些跟随虞家多年的老人,虽不懂官场险恶,却都怀着朴素的良善。 "周嬷嬷,这三十两银子,劳烦您分几日去不同的粮铺,买些糙米和麸子。"虞清澜将银锭裹在帕子里,塞进周嬷嬷手中,"记住,每次只买五斗,不要声张。" 周嬷嬷看着少女眼中的郑重,想起去年冬天她偷偷给府外乞丐送棉衣的模样,点了点头:"小姐放心,老婆子嘴严。" "张婶,"她又转向厨娘,"这二十两你去药材铺,买黄连、黄柏、白头翁,越多越好。就说...是府里要做暑药。" 张婶接过银子,犹豫道:"小姐,这些药可都是苦寒的,买这么多..." "总有能用的时候。"虞清澜打断她,目光落在窗外渐渐泛黄的树叶上,"对了,再买些生石灰,越多越好,存在您儿子的豆腐坊里。" 夜深人静时,她撬开床板下的暗格,里面整齐码放着几个陶瓮,装药材的瓮口封着蜡,装银两的瓮垫着防潮的灰炭,还有一个瓮里,是赵师爷偷偷绘来的青州地形图,上面用朱砂标着可能的决堤点和高处避难点。 她借着月光,用细笔在图上添注:"城北慈安寺地势最高,可作临时医馆;东门城楼可囤粮;西城根下有口老井,水患时或可饮用..."每一个字都写得极轻,怕惊醒了沉睡的府宅。 五月十四,溽暑熏蒸,气压低徊。 虞清澜站在窗前,见院子里的蚂蚁正成群结队地搬家,沿着青石板路排成深褐色的长队,一直延伸到墙角的蚁穴。 她想起前世此时,自己正在凉亭里吃冰镇西瓜,听丫鬟们说哪家的公子又中了举人,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一无所知。 "小姐,"春桃端着冰镇绿豆沙进来,脸色发白,鬓角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老张让人带话...说青河上游连降三日暴雨,水位已经涨到警戒线上了!陈禄却把守住堤坝的河工都换成了他的亲信,不准人加固,还说...还说谁敢靠近堤坝,就以''通匪''论处!" 虞清澜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碎瓷片溅起,划破了脚踝。 渗出血珠的伤口传来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惊涛骇浪。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碎片,忽然笑了,不是绝望的笑,而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春桃,"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去把周嬷嬷和张婶叫来,让她们按计划分发药材和干粮。再让老吴备车,我要去慈安寺。就说...我去为父亲祈福。" "小姐,老爷不让您出门!"春桃急得跺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顾不上了。"虞清澜走到妆台前,取下墙上挂着的那把鲨鱼皮匕首,系在腰间,外裙的褶皱恰好遮住冰冷的刀鞘。 她又将母亲给的"避瘟散"荷包塞进袖中,那荷包上绣着的缠枝莲纹,此刻看来竟像一条条坚韧的藤蔓,给了她莫名的力量。 窗外,第一滴雨点砸在芭蕉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虞清澜推开窗,湿冷的风扑面而来,吹动她的鬓发,也吹走了最后一丝犹豫。 远处的青河在暮色中翻涌,像一条即将苏醒的巨蟒,而她,必须在它张口之前,筑起一道人肉与智慧的堤坝。 雨,越下越大了。 她知道,属于她的战争,即将开始。 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困守深闺的弱女子,而是手握匕首与医书的战士,要在这滔天洪水中,为自己,为虞家,为青州,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