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爱[九零]》
1. 第一章
九零年元旦前夕,佟语非接到了丈夫莫道言从西德打来的越洋电话,他即将在两周后回国,届时会从法兰克福飞香港转机抵京,自北京乘火车到西城。
八五年,他们结婚的同年,国家发布留学方针,支持留学,鼓励回国,来去自由,并取消了自费出国留学资格审核,自费出国潮随之迅速升温,莫道言顺应时代召唤,交大本科毕业后,毅然放弃公费留美,自费“洋插队”去了心仪的西德慕尼黑某顶级工业大学的工程与设计学院深造。
按多数情况预计,硕士课程通常需要两到三年,博士项目三到六年,异国留学生多了语言和环境适应等因素,周期还要长上一两年,纵使他天赋异禀,完成学业起码得六七年,然而仅仅刚迈入第五个年头,他就荣归故里,新身份是德国一家光电器件跨国公司的技术部经理。
元旦节这天是周一,佟语非供职的西城日报社连上单休的礼拜天放假两天,她照例在家做卫生,早饭后搀扶着莫老太太去外面晒太阳,听广播,广播里播放着人民日报在庆祝新年的社论《满怀信心迎接九零年代》:“只要保持稳定,即使是平平稳稳地发展几十年,中国也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莫老太太感叹道:“稳了好啊,稳了才能平平安安,过好日子。”
莫老太太不只听广播,还是忠实戏迷,听关肃霜和童芷苓唱戏,关注戏曲评论,早期戏曲报一期不落,老了眼花得厉害,要劳烦孙媳妇或小孙子读给她听,近些天风湿病又犯了,肌肉酸痛的情况有所加重。佟语非读了一会儿戏曲报,停下为莫老太太按腿,莫老太太侧卧在摇椅上,从浅紫色的丝绸褂内衬兜里,拿出一个珊瑚粉的真丝钱袋,塞到佟语非手里:“别只顾我这个老太婆,去添几件新衣裳,马上夫妻团聚了。”
佟语非似笑非笑:“奶奶嫌我是土包子,配不上您的宝贝长孙?”
莫老太太疼孙子,但没顾此失彼:“你是个秀外慧中的姑娘,只是衣服都太素淡了,没看道行房间里贴的那些个外国女人,个个花枝招展,比挂历上的模特还招摇,小言的品行没得说,怕就怕花里胡哨的看多了,乍来水土不服。”
莫道行是莫道言的弟弟,音乐学院乐器表演专业大三学生,主修钢琴,辅修大提琴,房间的墙壁上贴了很多国内外音乐家的海报,唯二两张女性,一张是意大利红极一时的女高音,一张是瑞典流行女歌手。
把她和明星相提并论,佟语非受宠若惊:“奶奶,钱不够呢。”
莫老太太认真问:“还缺多少?柜子里还有你爸妈今年给的祝寿钱,我去取。”
佟语非把钱还回去:“缺得多了,只有衣服还不行,我得去娘娘山的神仙庙求一求,求个能易容的神仙下凡相助才成。”
莫老太太戳着佟语非的脑门笑:“哪有自个贬自个的?你要需易容,他能日思夜想得这么快回来?”
莫老太太把她说成莫道言回国的动因,实属抬举她了,老太太年事已高,贵人多忘事,可她是当事人,万不会没有自知之明。她和莫道言从认识到结婚,只见了三次面,一次相亲,一次订婚,一次领证和办婚礼酒席,间隔一个半月,婚后第二天他就走了,满打满算,共处加起来不到三天。莫道言留学期间,偶尔来过信,平素惜字如金,信写得很简略,三言两语报喜不报忧地讲完近况,余下的篇幅是统一的问候,除去莫老太太,她和公公婆婆小叔子都是“祝好,勿念”里的省略主语,并无特别之处。
只有一次,莫道言单独写了她,在他出国的第二年春天,往信里夹塞外币马克的初次,他漂洋过海自费留德,国家没有补贴,父母给了第一学期的经费,承诺会接续供给,被他婉拒,他言明自讨苦吃的留学路,不能拉着一家人共沉沦,既已结婚,理当扛起养家糊口的担子,妻子佟语非工资微薄,给家里出了生活费会所剩无几,因而设法解决了自用的开销后,包圆了她那份钱,尽莫莫家不缺佟语非的口粮,用他的话说,亲情是亲情,规矩是规矩。
他在信中的末尾写道:“佟小姐初来乍到,请各位多加体谅与照顾。”
这句话被莫老太太当作莫道言惦念佟语非的证据,佟语非却不敢当,称呼里都隐不住的生疏,哪儿来的念?她羞于承认莫道言对她的惦念,但对她尊严的维护是承认的,莫道言秉节持重,可到底刚满二十岁,留学生挣钱的门路无外乎勤工俭学,艰苦不言而喻,她并非不通人情世故,奈何几十块钱的工资捉襟见肘,容不得亮明气节,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
莫母孟如卿是市委宣传部代理副部长,分管文艺科与新闻对外宣传科,平日雷厉风行,巾帼不让须眉,可儿行千里母担忧,看到莫道言寄来的那些钱,再硬的一颗心也软了,旁若无人地红了眼圈:“小言素来好强,不管受多大的罪,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在家有家人,在外有谁疼?”
莫父莫长林是红联机械厂的厂长,崇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朴素成才理论,但嘴硬心软,这边叨叨着男子汉大丈夫,就得吃苦耐劳自强不息,有担当能扛事,比上山下乡那阵,儿子还是赶上好时候了,那边转头找了海外的朋友去探底,向妻子承诺:“他要真到了吃不饱穿不暖的田地,我这个当老子的,砸锅卖铁都要飞过去,把人完完整整给你带回来。”
朋友不辱使命,很快探底凯旋,转告莫长林,是金子放在哪里都闪光,莫道言是导师门下的宠儿,不但做了助教,还被推荐到校办工厂兼职,奖学金外多了两份额外收入,比将课余时间都搭在中国餐馆洗碗池中的其他留学生好上百倍。
莫长林难掩骄傲的神色:“算个男人,没给老子丢脸。”
莫道言寄来的钱越来越多,信越写越短,逐渐没有信只有钱了,莫老太太翻来覆去地看以前的信,叹息莫道言走那么久,照片都不寄一张,高矮胖瘦都不晓得,催着佟语非去照相馆照相,给莫道言回信交换照片。
佟语非架不住奶奶的三请四催,去照了相,不确定莫道言想在繁忙的学业里看到她,就没塞照片只写了信,信中转述了奶奶对他的思念,委婉地向他索要了照片。在莫道言后次寄回的马克币中,有了张在柏林墙前的单人照,照片取的远景,他白衣黑裤,侧着脸仰望着西柏林勃兰登堡大门,玉树临风的身姿与苍凉恢弘的历史遗迹相得益彰。
依然没有信,没有只言片语。
莫老太太拿着孙子没露正脸的照片爱不释手:“我们小言潇洒得很哟。”
周二上班时,佟语非向校对一组的组长欣姐打了假条,事由填的是“要紧家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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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职校对岗以来,风里来雨里去,从未有过无故旷工,欣姐信得过她,爽快地批了假,下班后,她去百货大楼买了件毛呢大衣和一双北京百花牌的皮鞋,颜色是莫老太太钟爱的水粉色。
莫老太太姓徐,祖上以清政府的高级将领发家,做过旧时代纺织实业大王的千金小姐,父亲在抗日运动中慷慨解囊捐钱捐物,是“民族的光辉”,她荣升光辉的女儿,与一位红军将领结为秦晋之好。解放后全国部队整编,孩子们随着父亲部队信息的变动,成了根正苗红的四野子弟,个顶个的成器,大儿子是管着几千人饭碗的大厂长,女儿是师范大学历史教授,小儿子牺牲在反击战前线,是保家卫国的烈士,老太太大半生都被亲人庇护在羽翼下,在多事之秋的年月都未受侵扰。
水粉色和永葆少女心的莫老太太,完美适配。
孟如卿看到她买的衣服和鞋子,会心而笑:“你素来讨人喜欢,人贵有恒。”
有恒能用于很多有意义的事情,用于讨人欢心不免有些讥刺,却是她赖以生存之道,她乖顺地对婆婆笑:“道言求学辛劳,等他回来了,我会好好照顾他。”
孟如卿常年被各路新文化思潮熏陶,绝非守旧的封建家长:“他有他的辛劳,你有你的不易,夫妻要互相扶持。”
莫道言回国那天是周四,公婆位居要职,工作重要性毋庸赘述,莫道行要备战期末考试,于情于理,去火车站接莫道言的任务都该由她负责。四年多不见,她对莫道言的印象还停留在从前,为免相逢对面不相识,她做了块白色纸板,用小楷在纸板上写了莫道言的名字,继而找出他的一些旧照,试图将他的样子印在脑中。
莫道言不爱拍照,成年后只有集体照和证件照,相对较新的是申请留学时,拍的二寸黑白照,面庞方正,俊逸清朗,目光微微下挑,分明的棱角透着些许的疏离。
佟语非描摸着那双深邃的眼睛想,她现在对于他,大概也是完全的陌生人了。
周四下午,她穿上新衣新鞋,来到火车站,在人山人海的出站口举着纸板,从两点举到了五点,直到两列从北京来的火车,上下旅客完毕,一列返回机务段检修,一列以另一班次发往重庆,才打道回府,她猜测两人可能走岔了。
在小区楼下,她遇到了迈着小快步来寻她的保姆林姨,对方说莫道言又来了电话,几天前慕尼黑突遭暴风雪,城市大面积停电,机场和火车站等交通枢纽都关闭了,今日刚恢复供电和通讯,天气恶劣,归期不得不延后。
林姨怕她失落,安慰她道:“好事多磨,等积雪融化,道言一定会飞来的,血气方刚的男青年,哪有不想老婆的?”
佟语非隐隐松了口气,嫣然而笑:“不急的,安全第一。”
莫道言未能如期回国,事情暂告一段落,佟语非却未如愿回到安定的生活轨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和同事们在如火如荼地校对着宣传稳定发展的稿件时,来城里办事的二叔佟建国,捎来了父亲佟建忠的口信,有要事急盼她回家一趟,共商对策。
佟语非问:“叔,您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佟建国挠挠头:“你知道你爹的,面子看得比命都重,不想说的,上老虎凳辣椒水都没辙,不过有段日子没见佟意那小子了,不会又是他吧?”
2. 第二章
佟家有三女一子,大女儿佟万,二女儿佟语非,佟语非下面有一妹一弟,妹妹佟如三岁时患脑膜炎夭折,弟弟佟意排老四,母亲生佟意时难产大出血,一心盼来了儿子,没能看一眼就撒手人寰。佟意作为幺儿,佟家五代单传,承接着传宗接代的荣光,从出生就有了在家横着走的特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再大点砸邻居家玻璃,烧苞谷杆垛,打架斗殴,煽动差生罢课……大小祸事不断,彻头彻尾的小霸王。
鉴于父亲太拿佟意的事当事,小题大做不下几十回,佟语非没把二叔的话挂在心上,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倘使佟意惹出了比之前更大的祸端,不会一点儿风声没有,没准是佟意初中毕业后,游手好闲了五六年,到了娶亲的年纪,父亲想搞个大阵仗给他施压,变着法要他改邪归正罢了。
到了下一个礼拜天,她才回村。
万江镇佟家村,距市区三十多公里,过半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每天只有一班往返的分段计费中巴车,收费三块五,与她的行程正好相反,想当天折返,只能骑自行车,车程两个半小时,如果一口气骑不来稍作歇息,时间还要叠加,为了早去早回,她全副武装,帽子围巾口罩手套齐上阵,天不亮就揣上干粮和水壶上路了。
城区是沥青和沙子混合而成的柏油路,夏季粘稠,冬季脆裂,腊月的天折胶堕指,西北风如风箱呼呼地吹,吹得人无从招架,昨夜下过雨,路面硬滑,佟语非骑得小心翼翼,但还是在一个胡同口,被一个忽然冲出来的摩托车惊到了。她来不及避闪,猛然转向,直直地撞上了旁边的石墩,连人带车翻倒在地,幸好平衡力不错,两手撑住了地面,只摔了个重重的屁股蹲,没有四仰八叉后脑勺撞地,以造成更大的伤。
撞她的“肉包铁”安然无恙,依托着大块头和驾驶人乔卓成的两条大长腿,稳稳滑行后停了下来,乔卓成留了崔健式的二分头中长发,与白净清秀的面容稍显割裂,看到她滑稽的翻车和呆坐的傻相,止不住的笑意先于同情从口中溜出:“妹子你玩杂技啊?”
坐在他身后的莫道言拍了拍好友的肩,制止了乔卓成不合时宜的说笑。
乔卓成立即正色:“小姐,伤到你没有?”
莫道言率先下了车,快速走到佟语非面前,伸手过去:“需要送你去医院吗?”
如果佟语非此刻抬眸,会看见一只指甲修剪得齐齐整整的修长的手,手的主人穿着黑色中长款的立领风衣,下半张脸掩在领子后,愈加引人注目的狭长瑞凤眼似曾相识。她心中的余悸远大于身体的疼痛,仅剩的余力只够关注那堆狼藉,她用攒了几个月的粮票换的土鸡蛋,花生油和白糖,碎的碎,洒的洒,惨不忍睹。
她踉跄着站起来,欲提醒他们留神,还好撞的是她,假若撞了上年纪的大爷大妈,后果不堪设想:“你们骑太快了,这条道……”
莫道言抻臂横在她腰间,以免她摔倒情况复杂化,直截了当道:“你要多少钱?”
佟语非避嫌地闪过身:“钱……”
莫道言扶起倒地的自行车,调正车头还给了她:“这些损坏的物品值多少钱?”
这两人很可笑,撞了人,一个没心没肺,笑她出洋相,一个看似关心,语气里尽是急迫,没一个人向她认错致歉的,好像她没伤到住院,没被撞残,就能忽略不计?
佟语非不满地踢开撑脚架,支起车子检查,前轮车皮掉了块漆,其他功能正常,遂将话咽了下去,抹沓着眼皮,冷声道:“两个大活人赶着投胎,凑不出一对眼睛,还凑不到一张嘴吗?”
莫道言怔了怔:“对不住了。”
佟语非余气未消,没理人。
莫道言提了提音量,字正腔圆道:“我们的错,请包涵。”
佟语非这才低声道:“赔一百块吧。”
莫道言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衣兜,想起兑换的人民币限额已花完,示意乔卓成垫付,车虽是乔卓成开的,但乔卓成起个大早去火车站接他,这桩撞车算起来因他而起,等取回汇款会如数归还。
乔卓成没吭声,两人是至交好友,不会因为这点钱较真,钱他有,不想给,至少不想爽脆地给,女人他见多了,不把他当人的还是头一个,他骑的是两万块钱选购的日本铃木,衣服从头到脚都是进口货,长得虽非貌比潘安,没缺少过赞美声,到哪儿都被高看一眼。他的发小莫道言,曾经是无出其右的学霸,如今是学富五车的海归,如此出挑的两个人在这儿赔着笑脸,竟被她视若无物,还不如破鸡蛋壳上沾着的那层泥土。
如果是平常的陌生人,无视就无视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都不妨害谁,但两车相撞的那一刻,假设没了意义,有事就论事,他容不得有人虚头巴脑地装清高,尤其是踩践着莫道言来装:“你出国多年,不了解行情,兄弟我是做买卖的,深浅一试便知。”
他回给莫道言一个“绝不惹是生非,但不能做冤大头”的眼色,大步迈向佟语非,问是怎么定的价,佟语非从把手挂着的干粮袋里,抽出两张红色卫生纸,擦着车座上的泥点子,细致数来,鸡蛋单价多少,白糖一包几块,花生油一桶十几,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总共四十四块三毛八,另外的五十多是满勤款,东西重新买齐需要时间,她赶不及回程,明早上班会迟到,如若他需要单位佐证材料,她后续开了寄过去。
“这么说你还要少了,迟到被扣的钱没算进去?”
乔卓成不悦,满勤款扯淡了吧?她这是没住月球,要不然他下半辈子养着她呗,这条抄近道的必经之路,她能走,他也能走,没料到这么早会有人经过,喇叭按晚了,他的主责他认,难道她就完全无责?易地而处,骑车的是他,东西绝不会白白毁了。
佟语非不认可乔卓成的偷换概念,难不成走在马路上,都得是马拉松选手才能避免被撞?再假使她骑的不是自行车,是开的汽车或坦克,他们是否要自认倒霉?交通事故认定看的是成因,不看车技高低,这长头发的男青年不只模样流里流气,话说得也无逻辑,脑子怕不是灌了水?她仅是腹诽着,没有明说,毕竟目的不是争吵,顺当拿到赔偿才是。
她的不言不语和看白痴的神情无限接近,这惹怒了乔卓成:“钱我可以给,有个条件,钱赔了你,东西归我,油就不要了,你把鸡蛋和糖捡起来,给我放车上,我家的狗吃糖炒蛋。”
不提乔卓成不友善的揶揄,那包鸡蛋无一幸免,蛋清蛋黄混着糖和油,像一只有着无数须角的黄白黏膜怪,紧紧吸附着地面,如果能捡起来,“覆水难收”就能改写定义了。
佟语非半响没吱声,乔卓成活灵活现地演绎着“扬眉吐气”的具象表达:“捡鸡蛋有难度,换个没难度的,你把帽子和口罩摘了,对我笑一下,笑得好了,我会多给钱。”
如果去问认识佟语非的朋友或同事,大家一定公认她是个爱笑的和善女人,笑容让人如沐春风,但其实她没那么爱笑,人的笑和幸福好像都是有额度的,她的额度在童年前用光了,童年后的笑寥若晨星,因为不爱笑,还被佟意叫过臭脸婆。再学会笑,是嫁到莫家后,那些笑虚虚实实,可即使是高高在上的莫老太太,也没有如此颐指气使地向她索笑过,她摔了跤,礼物撞得稀巴烂,那人竟要她笑,花钱买她的笑,她是卖笑的吗?
积压在心的苦闷就像被封装的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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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需一个适时的导火索,就能燃起熊熊的火焰,佟语非大专毕业,是货真价实的大学生,质而不俚,骂街不是她的长项,但佟家村多的是骂街好手,姐姐佟万是好手中的好手,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臭流氓,这么喜欢看人笑,祖上把笑都卖完了吗?”
她啐了一口,把听过的能骂出口不能骂出口的,一篮子极尽侮辱之能事的话全轰了出去,那些骂人的词犹若子弹,将乔卓成当场射成了筛子,及至一些狠毒的字眼牵连到家中女眷,他如梦初醒。
乔卓成薅着佟语非的衣领申饬:“一人做事一人当,祸不及家人,你再出口成脏撒泼,我就破了不打女人的戒。”
没有理智的人是没道理好讲的,何况是他不讲道理在先,佟语非根本当他放屁,杀气腾腾地挠了上去,乔卓成避之不及,右脸颊挨了两道抓痕,将要毁容之时,有人闪来一把攥着她的手,把她挡到了一边,同时一拳敲在了乔卓成的头顶,震得他脑瓜子嗡嗡作响。
莫道言回来了,他垂眸对佟语非道:“打架你占不了上风,省省力气赶路吧。”
佟语非和乔卓成争论的间隙,莫道言从乔卓成放在摩托车上的腰包中取了一沓钱,去了附近的商店,虽然他近些年人在国外,但有多个渠道了解国内发展,知道有些店铺的交易不再限收粮票,私下接受现金交易,便敲开了一家临街铺子。这个点行人稀少,助长了小老板的胆量,卖给了他大豆油,冰糖和两包小熊饼干,一包鸡蛋糕,一罐奶粉,和佟语非先前的有出入,勉强能送人,还能省时间,如果她是真心不想失去满勤的话。
店主还送了两个碎花布包,一包用来包油,其余的一股脑装进第二个包,莫道言将其分扎在佟语非自行车后座的两侧,做完这些,又摸出兜里的十二张大团结递过去,东西未必合她的意,钱他照付,多付的二十块做医药费,她的右手破了皮。
佟语非愣怔片刻,只收了鸡蛋钱,没有即刻走,蹲在那只黏膜怪前,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只格子手绢铺在手上,往上面捞了一把,起身径直穿过两人,将鸡蛋液涂在了摩托车的车座,那摩托立时像发炎生疮冒出的组织液,污浊一片。
乔卓成望着佟语非跨上自行车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口,气不打一处来:“兄弟我的一世英名算是毁了,竟被个丫头片子当面挑衅。”
“你让人做的,得偿所愿了。”
“我得去拜拜佛,净走背字了。”
“收收那身放浪味吧,再这么明火执仗,背运缠死你。”
“有一说一,见不见光死另说,一双瞳人剪秋水,我是想看看配得上这双眼睛的人的真容,有多惊天地泣鬼神,谁曾想……”
乔卓成长叹一声,忿忿不平。
“你都赔她东西了,干嘛还多给一百?怜香惜玉?莫博士,你我有别,你是有家室的人,忠肝义胆只能留给自家的太太。”
莫道言缄默无言,推着摩托车往那家店走,要去借水和抹布清洗车座,乔卓成忽感愧疚,哪壶不开提哪壶,莫道言迫于压力,用人身自由抵换的求学路,迥异的成长环境和教育背景,和妻子必然离心离德,他非但不能感同身受,还轻佻取笑,该死!
乔卓成知错就改:“我自赏嘴巴,你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莫道言面无表情道:“我约了陈老师喝早茶,迟了违礼。”
初始的问题是能用一百块解决,谁料到半路杀出的乔卓成铁了心要做这个变量?对错不重要,用对时间重要,换句话说,对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一贯的行事作风概括起来不过四个字,省得麻烦。
3. 第三章
中平路二十三号,交大教职工家属院。
前电机系教授陈怀礼家住一楼,带个四十平的小院子,莫道言与恩师在客厅内围炉煮茶,铁架炉里燃着的蜂窝煤忽明忽暗,数月前他接到老师洋洋洒洒一记越洋电话,当机立断,回国接受力邀,欲加入老师和几位师兄师姐共同创办的新立电器公司。
两壶口感醇厚的热普洱饮毕,莫道言的工作事宜推进却如蜗行牛步。
这没出乎陈怀礼的预料,他这个得意门生原则性极强,历来丁是丁卯是卯,能辞去优渥的高薪工作,义无反顾奔新立而来,他已心满意足,亲兄弟明算账,谈判不是一蹴而就,细火慢熬方得其味,多花些时日打磨条件,是为以后的良性合作打基础。
陈怀礼大手一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吃饱了慢慢谈。”
晏荌是陈怀礼的妻子,亦是交大外语系教授,对莫道言一如既往的热情,盛意邀他留下吃午饭,下厨做了一桌下酒菜,还包了虾仁饺子,只为让他尝尝家乡的味道。
莫道言不由自嘲,晏教授若没在菜里投毒,必是菩萨转世。
陈家有对异卵双生女,大女儿陈如潮,小女儿陈觉遥,陈如潮和他同届,高中都在西城第一中学就读,同级不同班,大学考的是毗邻交大的医科大学,在他出国前夕,她鼓足勇气以一封万字情书,表露了少女热烈的情思,却只得他八个字的回信:“学业为重,心无旁骛”。
陈如潮备受打击,痛苦地接受现实,岂料不到短短一个月,他就打破宣言娶了别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报社实习生。年轻气盛的陈如潮视之为奇耻大辱,在他的订婚日,吞下了上百片安眠药,好在被同屋的妹妹及时发现,喊上父亲将其送到医院洗胃,才捡回了一条命。
老师和师母知书达理,知道错不在他,对他始终如一,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险死,仔细想来,拒人于千里之外有很多方式,他选了最伤人的,对于陈如潮,不能乞求原谅,至少能不碍眼。
莫道言欲婉言谢绝晏教授的好意,被乔卓成悄默默拉到一旁,乔卓成急色道:“来都来了,哪能一走了之?师母的红烧鱼一绝,全城酒楼的名厨比之都逊色,择日不如撞日,饱饱口福嘛。”
乔卓北的目光落在院子里,莫道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个高挑的倩影正在练舞,那是陈觉遥,她身穿汉式练舞服,耳戴驼色的耳内式助听器,专心致志地练着起源于汉代的盘鼓舞,舞姿轻盈曼妙,标准的瓜子脸上眉目如画,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
陈觉遥自小能歌善舞,是个众口交赞的舞蹈苗子,但她的成长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八岁那年,她因一场事故双耳失聪,一夜之间从绚丽多彩的舞台,跌进暗无天日的牢笼,任谁看了都不忍叹惜天妒红颜。
为了女儿,陈老师夫妇跑遍了全国各大医院,当陈觉遥的伤情被确诊为不可逆转而无力回天时,他们又为女儿联系了拥有最先进技术的助听器生产厂家,陈如潮是个缺乏幽默感的人,但为逗妹妹一笑,翻遍了每一期的《幽默大师》。
在家人的关爱下,陈觉遥渐渐走出阴霾,不仅考入了音乐学院舞蹈表演系,成了莫道行的师姐,还在念书时,就是系里的名人,毕业后被招进市歌舞团,仅用两年时间就成为团里的台柱子,现在的她,今无论何时何地出现,都明媚耀眼,光彩照人。
莫道言一语道破天机:“醉翁之意不在酒?”
乔卓成坦陈:“君子有成人之美,别扫兴嘛。”
“老师和师母不是我一个人的,你嘴又没长我身上。”
“少揣着明白装糊涂,没有你,这门我进得来吗?”
乔卓成说的属实,且不说陈莫两家是世交,陈怀礼慧眼识才,一向器重莫道言,就只说两人同属陈怀礼教授的学生,一个尖子生,一个掉尾灯,待遇便是云泥之别,莫道言是陈教授的座上客,他充其量是陪太子读书的小厮,能出入陈家结识陈觉遥,都是拜优秀的莫道言所赐。
莫道言出国后,乔卓成很少登陈家的门,一方面是没有和陈教授论今说古的博学多才,一方面是没有向晏教授公开想追求陈觉遥的底气,哪怕是陈觉遥约他赴家宴,他都会找理由搪塞。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的名正言顺的蹭饭机会,他不甘心就这么被浪掷,力劝莫道言留下:“我问过了,陈医生去南京培训了,不会上演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戏码。”
莫道言终究留下了,不单单为乔卓成,师兄周定和随后到访,多年不见,必得话旧。
周定和早年赴美留学,身边同学大多选择定居美国成家立业,唯独他回国建设的决心始终未改,最终携妻儿举家回乡,新立的创建,督促莫道言回国效力,都有他在幕后积极推动。起初陈怀礼对邀请莫道言入伙犹豫不决,唯恐功败垂成误其前程。是周定和力陈“师徒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说前路虽艰但终见光明,他们不是耽误人前程,而是要帮大家开创前程,还强调莫道言是襟怀洒落胸怀大志的人,不会计较一时得失,这才打消了陈怀礼的顾虑。
借着接风宴的由头,众人推杯换盏畅所欲言,他们聊到近年来技术的革新,方正激光照排技术的产业化进程,万维网的发展前景。如果蒂姆·伯纳斯-李的构想成真,文件资源就能通过超链接实现互联互通……话题自然转到莫道言即将开始的国内新生活,然后不可避免地提及他的妻子。
周定和对这位师弟名草有主的消息早有耳闻,莫道言才貌双绝,爱慕者如云,英年早婚不稀奇,稀奇的是未毕业就娶了个鲜为人知的姑娘,金屋藏娇和一见钟情,必居其一,周定和出国早归国晚,错过了莫道言与陈如潮的那些纠葛,全部好奇心都聚焦在“能拿下莫道言的小莫太太究竟是何方神圣”上。
席间周定和兴致勃勃地追问:“道言,弟妹是哪所名校毕业?现在哪里高就?父母是知识分子还是企事业单位的领导?”
人总是习惯揆情度理,在周定和的想象中,能与万里挑一的莫道言相配的,必定是同样卓尔不群的佳人。师兄的问题连珠炮地往外蹦,换作别人的丈夫,或能对答如流,莫道言却一问三不知,他对那个名义妻子的了解,并不比在座的多多少,甚至她的样貌都在岁月的涤荡下,卷了发黄的毛边,褪了颜色,模糊不清。
周定和是信息与控制技术的行家,心理学却未曾涉猎,想当然地将莫道言的沉默解读为“日日思君不见君的哀愁”,拍拍莫道言的肩膀笑:“触景生情,想老婆了?思归若汾水,无日不悠悠,我和你嫂子老夫老妻的,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别难为情,想了就是想了。”
空谈不尽兴,周定和灵光一闪,百闻不如一见,何不把弟妹请来一叙?莫道言一别五年,弟妹空闺独守,怕是快成望夫石了,应在丈夫回国的第一时间看到人,不然他们占着他,是夺人所爱,另外还有私心,他太想见见传说中的小莫太太了。
乔卓成洞若观火,莫道言是他强留的,不能被师兄把人架到火上烤,给莫道言解围道:“道言不在的日子,是太太为他堂前尽孝,嫂子劳苦功高,哪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重量级的惊喜得压轴出场嘛。”
周定和后知后觉:“道言用心良苦,我差点坏了好事,自罚一杯!”
“一杯哪够?莫道言是师弟,我就不是了,师兄够偏心的,至少加一杯!”
陈觉遥游离在众人高涨的欢庆之外,姐姐在鬼门关转的那一遭,父母与莫道言可以一笑泯恩仇,她却做不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她对莫道言始终多有怨恨,他可以薄情寡义,对姐姐的一腔热忱置之不顾,却不该将恩爱秀到陈家来,平白践踏家人颜面。
她拨通陈如潮的电话,当姐姐在喧嚣中询问缘由时,她语带嘲讽道:“姐姐你才高八斗,定然猜不到我今日遇见谁了,吃过饭了吗?既然吃过,就不说了,怕你吐……”
两人的对话有一搭没一搭,旁人听不见陈如潮的应答,都当是妹妹在向姐姐倾诉些无伤大雅的烦心事,绝不会将电话内容与莫道言联系起来,但莫道言听得出,他不善扯闲篇,陈觉遥这番逐客令,反倒给了他告辞的由头,说了声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就匆急地踏出了陈家的门。
导师与师兄只当他归心似箭,并未多加挽留。
乔卓成随他悻悻而出:“真想嫂夫人了,回家?”
莫道言跨上摩托车:“回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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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语非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弟弟佟意打人被抓,能九曲十八弯,弯向怒骂莫道言。
佟建忠抽着劣质的旱烟,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第三根旱烟在泛黄的指尖燃尽,佟语非从姐姐佟万和姐夫赵伟民的七嘴八舌中,弄清了来龙去脉,佟意去录像厅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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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本色》,英雄泪短,兄弟情长,看得热血上头,有朋友在饭店和人起了冲突,他跑去两肋插刀,把人的脑袋开了瓢,被赶到的民警抓获。
按理说,佟意咎由自取,怨不着谁,但佟建忠娇惯宝贝疙瘩,怨电影,怨演员,怨佟意的狐朋狗友,前者教坏佟意,后者连累佟意,唯有佟意单纯轻狂被利用了。他心急如焚,豁出老脸哀求佟语非把佟意捞出来,也只能求她,他的二女儿嫁了个富贵人家,公婆是有头有脸的领导,丈夫去了国外留学,这年头能出国的,非富即贵和不世之材,至少占一头,这样的家庭,官商都能搭上话,捞一个无名小子,不是轻而易举?
佟语非捋着袖口的褶皱道:“他不是三岁小孩,错了就是错了,站直了立正挨打,受着就是,玉不琢,不成器,您这个做父亲的不管教,政府替您管,要感谢才是,次次当无事发生,永远不长记性。”
长姐如母,佟万对佟意的疼爱,不比父亲少,登时无名火起:“这叫什么话?弟弟进去十几天了,面都见不着,还不叫长记性?非得判个三五年,有了案底,出来讨不到老婆打光棍才算?亲不亲,一家人,一奶同胞打断骨头连着筋,亏你还是他的亲姐姐,说的是人话吗?”
赵伟民做着和事佬:“你是爱弟心切,小妹是恨铁不成钢,手心手背都是肉,都能说道,不能内讧,传出去要被人看笑话的。”
佟万冷笑:“哪门子的肉啊?自作多情,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多事的穷酸亲戚,到底不是一根藤上长起来的,心离得远着呢,还拍被笑吗?就她那酸不拉几的大名,够笑几百回了。”
父亲没读过书,偏要充文化人,照着“万事如意”的吉祥话给儿女起名,姓佟的四个孩子,名字连起来活像一场笑话,佟万马马虎虎,老二佟意打从穿开裆裤就落下一堆外号,佟语非原名佟事,六个月大时被送养给了外人,十二岁那年让佟建忠硬从养父母家拽回来,她抱着养父起的花名死都不改,不是上户口非得统一姓氏,兴许养父家的姓都不舍得丢,好好的“万事如意”,偏生“事”字作梗,“如”字早夭,一家子要能顺遂,那才叫见了鬼。
面对姐姐的冷嘲热讽,佟语非回敬:“你若疼他,就在他捅娄子的时候拦着点,不然发再多无名火也于事无补,气不顺去劫狱,我不是你的出气包,也没手眼通天的本事,捞人无能为力,另请高明吧,”
佟语非临走都没松口,惹得佟万恼羞成怒:“铁石心肠的臭丫头,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我们怎么做啊,把命都还给她才解气?”
赵伟民轻抚着妻子的后背,好言相劝:“也许语非不是不肯帮,是有苦衷帮不了,小说里不都写了嘛,阶级差距是无法跨越的鸿沟,何况还缺了个调和剂,结婚五年,那男人走了五年,可见对妹妹的情分深不到哪儿去,公婆对儿媳的好坏,全凭儿子在不在乎,再是有钱有势,势不到小妹身上都白瞎……唉,看人脸色的生活很煎熬的。”
他是上门女婿,同是天涯沦落人,深有体会。
他们和传说中的妹夫,只在婚礼上见过一次,乍然提到这么个人,赵伟民都想不起妹夫姓甚名谁了:“那小子姓什么来着?”
佟万想了片刻道:“莫,莫道言。”
赵伟民嘀咕,还有钱人呢,起的什么破名,没比岳父起的好听多少,像和尚的法号。
此话由赵伟民讲出来,瞬时点醒了佟万,妹妹或许真有难言之隐。
她疾步追了出去,在东桥头拦停佟语非:“你实话跟姐说,莫家对你好吗,看重你吗?莫道言有常给你写信吗?除了写信还有别的表示没有?说过哪年哪月回国吗,如果不回国,你能跟着出去吗?你高傲,可以不和姐说,但头脑要拎清了,该要的要,该争的争,你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姑娘,十七岁就嫁了他,跟他睡一晚和睡五年没区别,他要像一头沉婚姻里的男人,做了陈世美,就是丧良心,狼心狗肺不是个东西……”
佟语非忍无可忍:“我的事不用你们管,管好你们自己。”
她有手有脚有工作,没有莫道言也能活,可她不能活的时候,他们谁管过她?爸妈把她当拖油瓶,扔给了别人,扔了就扔了,偏要在他们其乐融融的时候,拆散他们的家,养父母是怎么死的,她的脚踝是怎么伤的?他们一个个难辞其咎……
论伤害,莫道言远排不上号!
4. 第四章
老城区的武陵街,东临机械厂,西有玻璃厂,向南一千米,是味精二厂,三个厂的职工混杂居住,工作日的晨时与黄昏,街上人流如织,工人们从四面八方鱼贯而出,摊贩们络绎不绝,用老旧的三轮车后箱和尼龙布垫改造的海鲜摊,自行车后座放块木板摆放着现杀的鸡肉,花红柳绿的汽水,西城名吃芝麻花生糖的香气弥漫了一条街……
莫家位于武陵街八号,是一处闹中取静的独栋院落,院内坐落着一幢红砖黑瓦的三层小洋楼,仿古典式住宅,楼房南面是草地和喷水池,池中有尊身披纱衣的少女石雕,离石雕两米远的地方,长着一棵粗壮的香樟树,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过来,旁边还种着两棵金桂树。这宅子原是徐氏老宅之一,莫道言的外曾祖父赠予奶奶的嫁妆,奶奶随爷爷住进军区大院后,这里一直闲置,直到爷爷去世,奶奶才带着孩子们搬了回来。
孟如卿原不是莫老太太合意的儿媳人选,但莫长林心如铁石要娶,非母亲几句威逼利诱的责骂所能动摇,暗自和孟如卿领了证,生米煮成熟饭,莫老太太一气之下,把儿子儿媳赶了出来,莫长林不肯屈服,带着妻子蜗居在机械厂老厂区改建的职工楼房,一套三十五平的小房子内,后来莫道言和弟弟相继出生,奶奶思孙心切,这才松口抛了橄榄枝,把他们一家接了回来。
莫道言随父母住进小洋楼那天,刚过完五岁生日。
洋楼第一层有四个房间,奶奶,爸妈和林姨各住一间,第四间是爸妈共用的书房,第二三层各有三间房,莫道言和佟语非在二楼完的婚,主卧外的两房间,一间书房,一间婴儿房,莫道行住三楼,有单设的琴房和运动室。
莫道行考完最后一门声乐课,学校陆续放了寒假,研究生部的师兄师姐有演出汇报,他被拉去助演,遇见了被请来做评委的师姐陈觉遥,她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莫道行和陈觉遥攀谈,不经意间说起哥哥,陈觉遥言之凿凿称,莫道言早在五日前就回国了。
哥哥回国却不回家,莫道行迷惑不解,当日演奏结束,去了趟乔卓成家,在乔家的后院,果然见到了在打网球的哥哥,得知哥哥在忙着谈新工作,莫道行眨着如墨的眼睛笑了,为嫂子的苦尽甘来而欣喜,几乎没顾得想进门两刻钟了,哥哥压根没提嫂子,但他不以为意,哥哥七情不上面,获得再了不得的成就都不露圭角,或者是近乡情怯。
莫道行接替乔卓成,挥汗如雨地与哥哥练球:“你想等尘埃落定再回去,是用实际行动向嫂子证明,再也不走了,要和她长相厮守?”
莫道言不置可否,他结婚时,弟弟还没满十五岁,读不懂他的心不甘情不愿,只知道孤标傲世的哥哥远走高飞之际,娶了个俏丽的姑娘,像一种宣誓,下定决心悬隔着千山万水,都要和她共度余生的宣誓。他在学业和事业上的选择,不会轻易被他人左右,但又不能否认,那样会让佟语非难堪。
他发了个精彩的球,轻飘飘切换内容:“爸妈还好吗?”
莫道行惆怅道:“机械厂遇到了一些难题,爸爸已经连续加三四个月的班了,妈妈在组织新年送戏下乡的活动,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你几号结束演出?我与你同回,可好?”
莫道行兴奋至极:“十二号学校的活动结束,我们校门口,不见不散。”
十二号转瞬即至,傍晚时分,林姨开门看到莫家两兄弟,扯着嗓门喊:“老太太,佟小姐,大少爷,是大少爷回来了!”
林姨五十六岁,八九岁就跟着姐姐出来做佣人,服侍过不少有钱有势的高门大屋,对雇主的称呼还沿袭着旧社会的叫法,老太太,老爷太太,少爷少奶奶地叫,莫长林直言不讳批了许多次,叫法腐朽,被人听了去,会当他是作威作福的资本家,孟如卿严厉警告林姨改正称谓,改不了卷铺盖走人。
莫道言曾劝解母亲,对受过压迫的人别那么苛刻,欲速则不达。
时过境迁,林姨的别扭称谓早已纠正,只是突然看到莫道言,喜出望外,那旧称便不自觉脱口而出。
林姨是看着两兄弟长大的,哥哥沉稳持重,事事周全,从不需要人操心,老二活泼好动,小嘴叭叭地生怕话茬掉在地上,最爱摆弄奶奶那架旧钢琴,虽说性格迥异,却都知礼守矩,就像小时候读书,无论功课好坏,作业总是规规矩矩完成,只不过方式大不相同,哥哥全凭自觉,弟弟则要靠莫老太太的嗓门和莫长林的戒尺。
对品学兼优的莫道言,林姨自然多几分偏爱,记得他青春期抽条时,瘦得像是托不起肩膀上的脑袋,她便变着法子做他最爱的红烧牛肉和白切鸡,后来莫道言去德国留学,她还整天担心他吃不惯外国的餐食,怕影响长个,如今打眼一看,好家伙,肉长了,个高了,肩宽腿长,仪表堂堂,倒叫她在心里暗叹,看来外国的伙食也不差呢。
望着英挺俊朗的莫道言,林姨不禁暗自惋惜这婚结得早了,以他现在的品貌,不知要迷倒多少大户人家的小姐,佟小姐虽说俊俏归俊俏,配他还差点意思。
莫老太太看到大孙子,激动得不能自已,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着他:“终于回来了,一个人漂泊在外,我的小言受了大苦了……”
莫道言云淡风轻地笑:“是啊,都苦胖了。”
他打开背来的两个皮包,将送给家人的礼物一一分发,给奶奶的是国外最先进的家庭备用血压计,父亲的是两瓶葡萄酒,母亲的是高端职业装,给姑姑莫长萦带了套维斯特尔森林地区的陶瓷工艺品,弟弟的是一台便携式CD播放器和一些摇滚歌手的唱片,林姨的是套护手霜,送佟语非的是一条橘红色的围巾。
莫老太太笑道:“前几日我还跟佟丫头说,要多穿色彩绚丽的衣服,你就带了一条来,这叫什么?心有灵犀,快拿去给她试戴。”
众人围着莫道言嘘寒问暖时,佟语非在厨房切水果,摆果盘,泡菊花茶,茶香四溢,飘散在空气里,她穿着贝壳色的毛衣,天蓝色直筒牛仔裤,乌黑的发被束在波点飘带发箍后,纤细的背影隐在氤氲的雾气中,看不分明。
照理说,作为妻子,她本该是与他最亲近的人,久别重逢,该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可他们的婚姻本就不寻常,这是母亲一手包办的婚事,她不过是被硬塞过来的陌生女人,除了名字,他对她知之甚少。莫道言站在厨房门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叫全名太生分,跟着奶奶叫不出口,用西式称呼不庄重……
踌躇的当口,佟语非的余光已瞄到了他,转头看清来人,唇角扬起浅浅笑意:“这是送我的吗?”
“原本想送别的,临时出了点状况,这件是本地货。”
单论价钱,围巾还要贵些,这番话不是为了论证本地货和外国货的优劣,是想告诉她,她没有被区别对待。
佟语非摸着毛茸茸的呢料:“暖和,刚好用得着。”
莫道言寒暄道:“你是在报社做……编辑?”
第一次见面时,她是在报社编辑部实习,实习期满,做的不是莫道言以为的编辑,是校对,见面那天莫道言刚拿到工业大学的邀请信,正准备去西德大使馆签证的材料,一些学籍资料,高中和大学的成绩单等。他拨冗出来相亲,和她并排沿着交大正门外的迎广路,走了很久,久的原因是他不想在学校旁逗留,以防被同学们巧遇,他要去的西德缺乏劳动力,经济收入可观,出国机会来之不易,多少人想出都出不去,没人相信他走了还会回来,这个节骨眼上和一个女孩好上,就是不安好心,玩弄别人的感情。
他不是那种人,但很难证伪。
走出交大生活区的三四公里,他们在街角面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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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要碗黄鱼面,莫道言已经不记得那碗面的口味了,只记得汤头泛着奶白,像刚挤出的牛奶。饭后去了红日影院,一起看了部电影《小巷名流》,在昏暗噪杂的影厅里,她长长的睫毛颤动着,主动牵了他的手,凑过来时带着雪花膏的香气,然后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她不害臊地说:“莫道言,娶我吧,只要肯娶我,你要我怎样都成。”
年轻的莫道言是一张白纸,男欢女爱远在他眼里,远不及交大参与研制的运速每秒上亿次的高性能计算机有吸引力,他被佟语非直白的言辞打得措手不及,忙划清界限,一再重申,结婚非本意,只为给母亲个交代,他日学成归来就离,他的婚姻与别人不同,不是真正的夫妻,是同志关系。
他娶了她,没做真正的夫妻,也没做同志,同志是拥有共同志向,他们不在此列。
严格说来,这个婚是她求来的,所以她对他笑的时候格外的多,她笑起来很好看,因为温和,好看之上又添了暖意:“我现在在西城日报做校对员。”
“累吗?”
“还好,你呢?”
“也好。”
他们相视而笑,再无话可谈。
夜色渐浓,林姨忙活着晚饭,问莫道言有无特殊要求,她跟着老太太看过一些译制片,里面的老外吃的牛排都是夹生的,莫道言要她照着从前做,回乡随俗,林姨欢天喜地领命去了,佟语非跟进来,和林姨一起摘菜,洗菜,切丝……
林姨准备葱姜蒜的佐料,佟语非将姜挑了出来,莫道言不吃姜。
“佟小姐有心了。”
林姨讪讪地干笑,夸赞着佟语非,心底响着另一个声音,这佟小姐是个奇人,在家不是伺候老太太,就是和她争厨房,饭前捣鼓菜,饭后洗盘子,她曾疑心佟语非别有目的,监视着她干活,想抓到错处开了她,让某个亲戚顶上,日子一长,发觉猜错了,纯粹是闲不住。
“小姐身丫鬟命,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
林姨时常这么想着。有些人啊,天生就是劳碌命,享不得清福的。
莫道行趁机向哥哥“告状”:“嫂子有时很过分,太勤快了,衬托得我像只大懒猪,哥,你要多带嫂子出去娱乐娱乐,小区南边的小广场,每天都有人跳舞,音乐和舞蹈会让亲密关系突飞猛进。”
莫道言忽地问:“钢琴练到几级了?”
全国钢琴考级活动,最早是从八七年的广州钢琴学会发起的,当时报名的只有四十多人,级别设有一至三级,自此拉开了大陆音乐考级的序幕,考试规模日益壮大,西城紧随几大城之后,在去年暑假首次举行了钢琴考级。
莫道行乖笑道:“考了个二级,但我拿到了全国钢琴大赛成人组的一等奖,”
哥哥在众人眼中天资过人,莫道行望尘莫及,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哥哥是个地地道道的工科生,不喜风花雪月,乐器是他唯独能压哥哥一头的,于是他带哥哥去了琴房,迫不及待地展示着不可多得的天赋。他弹了首《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旋律响起,淳朴浓烈的俄罗斯风情呼之欲出,但莫道言又一次做了音盲,对曲子没任何反应,目光锁在挂衣架上一排红黄蓝绿的毛线围巾。
莫道行狡黠地笑着:“都是手工织的,给我织围巾的姑娘心灵手巧吧?”
“恋爱了?”
“岂敢岂敢,送我围巾的小姐早被人抢去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的太太我的嫂子佟语非小姐,嫂子每年冬天都会给我们每人织一条颜色不同的围巾,哥,你的那份在你们房间的红木箱里放着,嫂子用塑料膜包着,还放了樟脑丸,唉,早知道我就通知你,给嫂子换件礼物了。”
他拨了下琴弦,在明快的音律中补了一句。
“不过你回来了,她有了最好的礼物。”
5. 第五章
晚饭前莫长林和孟如卿先后回家,莫长林得悉莫道言辞去了工作,被陈怀礼的家庭小作坊招入麾下,大为光火,这几年经济体制改革的风,吹到了私营企业和个体户,给了一些人宽泛的自由度,掀起了新一波下海潮,乃至陈怀礼这种高校教师都不甘寂寞,扔下教鞭投身到创业的大潮。陈怀礼讲课有一手,但在商海打拼不能只凭嘴,其创立的新立电器对外称是致敬的股份制改革,要做名副其实的股份有限公司,明眼人一看就是虚有其表的草台班子,统共六七十人,还都是各种连带的七大姑八大姨,这种作风能带好队伍?
依着莫长林,莫道言纵然不想效仿八零年代的前辈,融入欧美国家的主流社会,再攀技术巅峰的潮流,还有大把的路可选,能回归国内研究所,潜心钻研技术,能进实力雄厚的国营单位旱涝保收,能进高校教书育人,以上都不要,想开辟新赛场,佼佼者比比皆是,为何要跟着一个没有实战经验的陈怀礼?读书人擅长纸上谈兵,莫道言喝了几年洋墨水,被捧杀到不懂天高地厚,自命不凡地以为能创造新天地,历史重演多少遍了,没了乘凉的大树,时代浪潮里搏杀出来的凤毛麟角,有些错犯不得,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普通人的一生会被碾得粉碎。
老友们羡慕他有个省心省力的大儿子,殊不知傻愣愣的小儿子才是不用费心的,小的能造腾,但跳不出父母设定的框,大的偶尔出其不意,往往是人生转折的大事件,莫道言此举和擅作主张的留学如出一辙,根本不容他人干预。
莫道言在很多方面和父亲观点相悖,譬如下海潮非单凭利好政策形成,势不可挡的经济疾速发展,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市场空间,与此同时,就业形势日渐严峻,下海是很多人破釜沉舟的生存抉择,还有少部分个人志向,没人会对创业黄金期的机遇熟视无睹,私营企业的崛起是未来趋势,形如部分国营企业的沉疴宿疾,市场统治力式微,革新刻不容缓,止步不前者会被大浪淘沙。
新立刚成立不久,难免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这也是他和陈怀礼争持不下的焦点,薪酬能适当退步,人员管理权上必须据理力争,而新立也有它的可取之处,带头人陈怀礼既能在预见市场发展方向上高瞻远瞩,考虑长远利益,又有容人之量,清楚任人唯亲对公司不利,苦于现实所限逼不得已,但对革新方案,始终秉持开放的态度。
他提的核心条件,陈怀礼大体都答允了。
莫道言没打算前脚落地,后脚就和父亲打辩论赛,那么做只会弄巧成拙,增加交流成本,便把话岔开了,转到了父亲近日的苦恼上,机械厂竞争力下降和中层技术人员频繁被挖墙脚的残酷现实,歪打正地捅了马蜂窝,莫长林的愤怒,由对他的职业发展,引申到了对良莠不齐的私企的批判,怒斥他们偷奸耍滑不守规矩,攀交情,给回扣,贿赂技术人员,偷图纸,甚而仿造成品……最后义愤填膺地绕到他身上,他帮他们,莫如帮他老子。
莫道行拿着鹿角开瓶器开葡萄酒,问旁边洗着红酒杯的佟语非:“嫂子,你想哥哥去哪儿工作?”
佟语非淡淡道:“我说了不算。”
“他的工作左右着你们以后生活质量的一半,你是女主人,态度至关重要。”
孩子就是孩子,佟语非将洗好的杯子放回托盘上:“你还小,别贪杯。”
“贪不了,我有使命在身,劝君更尽一杯酒,爸爸多喝一口酒,哥哥就少挨一口训,不过要我说,你和哥哥该喝一杯,葡萄酒在欧洲又叫爱情酒,爱情甜如蜜。”
“我喝了酒字全飘起来,新闻故事变新闻事故。”
林姨烧了几道家常菜,炖了无花果猪骨汤,在佟语非的鼎力相助下,做了道新菜醋焖牛肉,用葡萄酒,果醋和丁香等香料腌制牛肉后,大火炖煮,再将烧成浓汤的腌汁浇洒,据说是德国人常吃的大菜,酸甜适口,齿颊留香。
人坐齐了,莫道行给大家倒酒,大家皆知莫道言的工作是父子俩的逆鳞,都避而不谈,莫长林和他谈工作话不投机,便转向了其他,问他几时把添丁进口的大事提上日程,莫道行酒险些倒洒了,惊呆父亲强人所难,哥哥凳子还没暖热,和嫂子都没过二人世界呢,就要生孩子了,太惨了吧?
莫长林没理二小子,现场拷问莫道言:“二十好几老大不小了,还等什么?工作率性而为生死未卜都敢上,要娃娃这类一本万利的事反要磨磨蹭蹭,老子像你这么大,儿子都读完小学了。”
莫道行是个数学废,但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还是小菜一碟,很快算出了不对:“算六岁读小学吧,读完十一岁,您是十二三岁就当了爸爸?娶的是妈妈吗?妈妈不是说工作后认识的爸爸吗?还是世上的某一角落,有个和我们同父异母的大哥?”
孟如卿凝眉:“大傻和小傻。”
莫老太太不干了:“长林是大院里公认的神童,二十四岁能被老厂长力排众议,做了接班人,在整个西城都是独一份,道言自小名列前茅,是遗传了他爸,道行没遗传到,只能走偏门取长补短。”
莫道行朝佟语非吐舌:“笨蛋没人权。”
莫道言半开玩笑:“国内的西洋乐虽然气势低迷,但不能说是偏门,也许哪天就突围出去了?遗传之论就更失公允又不科学了,按照遗传学来论,智商是多基因共同作用,而非单一基因决定。”
他对父亲的逼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一件事上没拍板,必须要在另一件事上找补,以显示做老子的威严。比如他小学时,莫长林为借他秀优越感,让他在酒桌上给叔叔伯伯们背《滕王阁序》和圆周率,他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你还会刨床呢,刨一个呗,莫长林没刨床,演了套擒拿,擒他的时候骂骂咧咧,小兔崽子,下老子的面。
再比如莫长林想让他考军校,忆往昔说,倘若我的老子你的爷爷不犯错误,你的老子会是一个将军,现在你叔叔为国捐躯了,我和将星无缘了,希望你能完成父辈的未竟之业,把莫家的荣耀挣回来,又被莫道言正言厉色地撅开,爷爷的错只是开枪打废了人,还是个死不足惜的人,就您这脾气,恼了能杀人,不当将军利国利民,人各有志,他不为莫长林的遗憾买单,志不在部队,何必去抢名额?
莫长林在他选填志愿时吃了瘪,回过头扣了他的生活费,跟老子顶嘴,吃饱了撑的!只有奖学金还养不活正长身体的莫道言,一分钱饿死英雄汉,他喊不出士可杀不可辱,毕竟他有他的未竟之志,于是走投无路去求莫长林,违心地写检讨书,表孝心。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他在西德没日没夜赚外快,多少有莫长林的反向催化,而今莫长林眼瞅着说不动他的工作择取,便无事生非,想用孩子搏回一城,其实有什么好急的,就莫长林烈火轰雷的暴脾气,出去有的是人给他当孙子。
莫道言看穿父亲的把戏,意图催生真假难辨,要他服软板上钉钉,不动声色道:“怎么个不等法,今晚就给你造个孩子?”
莫长林反唇相讥:“你能有一击即中的能耐,老子早当爷爷了。”
此话一出,客厅一片死寂,莫道言本想回嘴,没击当然不会中,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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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无性繁殖?要他色令智昏吗,都飞地球另一端了,还不负责任地播种,只管生不管养?但他就此打住不战而退,生育不是单方面所为,说多了话赶话口无遮拦,免不了误伤佟语非。
莫道言睨了眼佟语非,她正和悦地笑着给奶奶削苹果,一对梨涡时隐时现,好像听的不是他和父亲的嘴仗,而是家长里短的趣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他的“太太”好定力。
莫老太太皱眉,斥责莫长林:“饭前不训子,睡前不训妻。”
莫长林辩道:“您这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我不是您儿子?”
莫老太太年纪是大,但耳聪目尚明,没被儿子的诡辩带沟里:“你先招惹的小言。”
“他是我生的,总是我行我素,我还不能管了?你们太由着他了,把他宠得有恃无恐,才不把我这个老子放在眼里,书读了,学留了,为莫家光耀门楣的任务就抛诸脑后了,没一点儿莫家长子长孙的担当,他长歪了我指望不上,还不能让他给我造个小的?”
孟如卿拧了把莫长林的手面:“没有长辈的样,什么话都往外撂,凡事不急一时,得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来,再说你逼小言没用,生孩子怀胎十月的是语非,她贫血的。”
一言以蔽之,孩子要生,但非说生就生,调理身体总要时间。
莫长林被气糊涂了,只想骂逆子,没想伤及孝顺懂事的儿媳妇,他不是没有好脾气的时候,都给了孟如卿,孟如卿有个传播甚广的外号“孟如来”,并不是说她有佛相,是说就算莫长林神通广大,堪比孙猴子,见了孟如卿,都会被治得服服帖帖,莫长林服帖了二十多年,养成了条件反射,被孟如卿一明示,当即闭了口。
莫长林声东击西,孟如卿矛盾转移,只有莫老太太认了真,还觉得所想和儿媳不谋而合,同龄的表妹做了太奶奶,孙子生了对龙凤胎,洪福齐天,莫长林表姐家的二小子荣升财政局副主任,上上个月家里添了个白白胖胖的大丫头,婚姻事业齐头并进。莫家的两小子都大了,工作的工作,上学的上学,家中日甚一日的冷清,她渴盼着莫道言夫妇能开枝散叶,给家里添点人气。
莫老太太叮嘱佟语非:“跟你们领导说说,能给你少派活就少派活,工资少点就少点,领导若不准,就辞工别做了,家里不短你口饭,女人还是要以家庭和孩子为重。”
莫老太太固守“男主外,女主内”的老思想,对四清六活的儿媳孟如卿最大的不满,是孟如卿工作日无暇晷,没管过孩子,五岁后的莫道言,一岁后的莫道行,都由老太太一手带大,虽然长得各有各的好,母亲的缺席还是让孩子们吃了些苦头,尤其是莫道言。
到了莫道言和佟语非的孩子,老太太已心有余力不足,不想他们重蹈父母的覆辙,佟语非的家世已经没讲究了,必须做好莫道言的贤内助,这曾是佟语非刚进门时,莫老太太对她的最低期许。
“过几天我请你们徐营表姑来家里做客,给你好好瞧瞧身体。”
徐营是莫老太太的亲侄女,莫长林的舅表妹,也是人民医院生殖医学科的专家。
佟语非道:“表姑大忙人,还是我找时间去医院。”
“让小言陪你去。”
“好啊。”
佟语非言听计从,笑容和腔调像一杯四十五度的水,不温不火,对喝惯了了咖啡的人来说,寡淡无味,莫道言不认为她会有和他生儿育女的强烈执念,但没探究下去的欲望,只好奇如果今晚真枪实弹地和她生孩子,她还会这么笑吗?
6. 第六章
饭后莫道言回了房,房内保留着他离家前的陈设,书桌上的全家福,毕业照,电机工程类的书籍,书桌下的篮球和足球,墙上的网球拍,窗户上大红色的喜字渐变为浅红色,嵌入式的大衣柜共有三竖格,每格有三横层,上方的横层空间最大,用来放长中衣,下面横层放些叠放的衣服或鞋子,中间和左边挂的仍是他的校服,熨烫得平平整整,右边的那格她在用,只有三四件大衣,其他的都收进了叠放区,角落里堆放着三个红色实木箱和一架红枣木的梳妆台,台上放着简约的护肤用品。
床单被子枕巾是新洗换过的,暴晒得松松软软,散发着烘焙气息的淡香,佟语非端坐在床边,全神贯注地缝补着人造革的酱红色水纹包,包面上的缀花松了。
熟悉的房间唤醒了莫道言沉睡的记忆,他蓦然念起了结婚的夜晚,也似这般万籁俱寂,月似银钩高悬天幕,喜宴结束,客人散去,他醉意蒙蒙地进来,看着满屋的红恍然如梦,就在同一个位置,坐着一身海棠红对襟喜服的女孩,他的新娘子。
她没有他那些女同学的见多识广,宏观上对科技革命的曙光和政治格局的演变,经济全球化的发展一窍不通,微观上对直流电器原理一无所知,但不妨碍莫道言多看几眼这个入侵了他私人领地的人,正如对实物无感的人们,仍会为精美的包装投去瞩目的光。她化了浓淡相宜的新娘妆,涂了桃红色的口红,青涩的脸蛋益发的白,擦了芍药味的雪花膏,有股幽淡的香,给客人敬酒时喝了点香槟,胜雪的肌肤白里透红,杏脸桃腮,柳眉星眼,眼波流转间透出浅淡的懵懂,犹似从油画里迷路的小鹿……
平心而论,只看外在,她是个美丽的女生,不亚于学校里那些什么校花系花。
佟语非站起身倒了杯生姜茶,冲他笑,牙齿小而白:“喝点姜茶吧,对胃好。”
莫道言对姜过敏,没接茶:“你的名字是……”
相亲和换帖时交换过名字,大概他都忘记了,她拉起他的手腕,伸出食指,指腹摩挲着他的掌心:“佟语非,单人冬,语言的语,是非的非。”
她的指尖微凉,冲抵着他因饮酒渐生的燥热:“谁取的?”
“我爸爸。”
语非语,默非默,非语非默,恕他眼拙,没看出她父亲是个有文化底蕴的人:“你爸真人不露相。”
“你不喝姜茶,我去换白水。”
在她转身的一瞬,莫道言鬼使神差地攥住了那只细如葱白的手,趁势把她揽进了怀中,手指抚摸着细腻的脸庞,缓缓滑向薄唇,她的唇绵软水润,仿似被浸泡过的樱花瓣,娇艳欲滴,他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纤软的腰肢,温热干燥的唇覆上去,竭力汲取着花瓣的水分。
佟语非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茶杯落到地上碎成两半,击出清脆的响声。
莫道言仿佛迷失了一段漫长的时光,大醉方醒:“抱歉,是我失礼。”
后来回想此事,莫道言将其归结于少不更事,那时的自己尚未经受教育的充分洗礼,身上还残留着动物性的原始冲动,如今随着年岁增长和阅历加深,他早已脱胎换骨,再不会为礼品盒上那几朵精致的雏菊迷去神志,行浑噩的低劣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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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床一被两枕头,孤男寡女同床共枕,他自认做不了柳下惠,今晚刚回就分房睡时机不成熟,最好的办法是把书房的单人沙发床搬过来,总能捱上一段日子。
他打定了主意往外走,佟语非拦下了他:“你舟车劳顿,早些休息,我去上班了。”
“你上晚班?”
“是的。”
她背上缝好的包,下楼出去,在客厅撞见刚打完工作电话的孟如卿。
孟如卿道:“不是上周刚上的夜班?”
“轮班同事的妈妈病了,临到年关,事情又多,组长让我顶几天。”
助人为乐,孟如卿是支持的,但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八点多,没车了吧?”
报社校对岗实行三班倒,白班,小夜和大夜,白班从早八点至下午四点,小夜从下午四点到零点,大夜从零点至第二日八点,佟语非这周排大夜,虽然十二点的班,踩点到即可,实际却不现实,距单位近的员工步行上班还凑合,离得远的步行无望,须骑行或乘公交,夜路骑行安全又是个问题,女同志基本只剩乘公交这一条路,夜班车少之又少,她们大多只能坐日班的末班车,跟着发车时间,提早两三个小时去单位。
武陵街这站去报社的三路车,末班是十九点五十分的,佟语非平时十九点半出门,今晚莫道言回家,莫道行放寒假,一家人难得聚齐,中间又出了莫家父子拌嘴的小插曲,她就迟了几十分钟。
佟语非在玄关处,换上黑白格的帆布鞋:“我骑车去。”
莫家有车有司机,多是老太太的专用,除却生病等紧急情况,莫长林和孟如卿不会动用,也不许孩子们用,孟如卿对楼上的莫道言道:“道言,去送一送。”
佟语非忙说:“不用不用,这时候上夜班的人挺多的。”
“就近厂子上班的人多,你们报社远,和你同路的寥寥无几,有他陪着稳妥一些。”
“他一去一回寒风夜露,太折腾了……”
“他是你男人,不折腾他折腾谁?这是他该做的。”
佟语非没料想婆婆会说这种大白话,脸一红道:“他长途跋涉的,刚到家……”
莫道言取了件夹克衫下来,先她一步出门:“走吧。”
佟语非常用的是辆凤凰牌女式单车,莫道行的是辆山地车,载人都不行,厂里给莫长林配了一辆丰田车,原先的那辆二八杠闲置了,莫道言从储物间拉出来,擦净打上气,跨上去单脚支地,等她上来。
佟语非绕到他跟前,递来一双棕色的毛线泄指手套,背面的图案是用黄色毛线钩织的小熊掌,娇俏可爱,和她戴的是一对,是她这两天加班加点织出来的:“送你的!”
莫道言没接,从衣袋里掏出一副用过的皮手套:“毛线不耐磨,磨损可惜。”
手套打出来就是给人戴的,磨损了理所必然,他不收是不想收。
被当面拒收,佟语非处之泰然,坐上车,莞尔一笑:“可以走了。”
莫道言载着佟语非出了门,街道两旁装了路灯,为了节省用电,开了不足一半,还有些路灯杆被行车撞坏,歪歪扭扭地斜在半空,四下寂静无声,偶或有捉迷藏的孩子呼朋引伴唱着童谣跑过,小小的身影穿行在明暗交替的光影中,勾绘着一幅笔酣墨饱的水墨画。
北风怒号,寒气刺骨,月光仿如冻霜,冷冰冰地铺在大地上,一路上两人默不作声,莫道言为缩短处刑般的相顾无言和飞沙走砾的袭击,加快了车速,车子几乎飞了起来,碾过一处凸凹不平的洼地,一阵剧烈地颠簸,佟语非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他腰身两侧的衣服,额头重重地贴向他的背。
隔着外套,莫道言依旧能觉察到她的惊恐和被冬夜侵染的冰冷,捏闸放缓了车速:“避避风再走?”
前面的公用投币电话亭,是此路段唯一的避风港,佟语非想到莫道言挡在前面,一定更冷,点头说好,莫道言将车停在路边,和她一起走了过去,电话亭只有一平米的空间,他拉开门让佟语非进去,自己留在了外面,拢着手点起一根烟,在疾风的肆虐下,火花和灰烬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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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而过的流星,飞速地燃灼着。
佟语非推开一条缝:“进来挤挤吧。”
莫道言吐出的烟雾在空中飘远,看再不进去,她浑身不自在得就要出来了,便掐了烟,带着凉意和烟草味挤了进去,佟语非矮他半头,面面相对,额头正抵在他的唇边,她脸颊染了绯红,忙转过身去,手指在电话亭的玻璃上划拉着,看着外面摇动的树影,像是自言自语。
“这阵风不知什么时候能停?”
莫道言背靠着电话机:“总会停的。”
近在咫尺,没声音格外尴尬,她没话找话道:“东德和西德有什么不同吗?”
莫道言微淡的声音在她头顶飘飘荡荡:“制度不同,东德属于华约集团,奉行社会主义,实行计划经济体制,西德属于北约集团,奉行资本主义,实行市场经济体制,企业以私有制为主,经济水平有差,东德的经济规模只有西德的四分之一,技术高度不可企及,一些大众熟知的大众宝马等名牌车,均出自西德,还有些细微的区分,东德的第一外语不是英文,是俄语。”
他答完,她又问:“你用时三年攻读了硕士和博士的全课程,是怎么做到的?
“一年学费一万多马克,要减少支出,压缩学年是最明智的做法。”
莫道言低头看她,像是在等她的第三个问题,却听她禁不住道:“我拖累你了。”
实际上不能说拖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谁娶了老婆都要养的,这是他的责任,和爱与恨不相关,但他也没客气地说没有拖累等,讲一些表面的漂亮话,而是瞟向外面道:“风停了。”
莫道言骑过三条长街,转过两个街角,到了西城日报社,报社没有他想象中气派,两层破旧的小楼,牌子是块白底黑字的缺了半角的木板,苍劲有力的楷体字名,彰显出几分寂寥的风骨,楼没有亮灯,上面黑咕隆咚,前门的锁坏了,校对室在后面那排房子。
佟语非走南面的侧门上去:“辛苦你了,快回去吧。”
莫道言卒然叫住了她:“佟小姐……”
佟语非回首,呆呆地看着他。
莫道言与那双晶亮的眸子相望,沉吟道:“出国那天我同你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临别时他对她说,他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他不会白占她的大好年华,她若邂逅到情投意合的人,尽可写信,无论他身置何处,都会飞回来,无条件配合她离婚。
五年了,他没等来她求离婚的信,也没踏上故土半步。
佟语非顿了顿道:“情投意合可遇不可求,我没那么好运。”
“不是这句,后面那句。”
他念完书满载而归那天,无论她寻到归宿与否,他都会离婚。
莫道言无比坚定地道:“我们离婚吧!”
佟语非眼中掠过些微的错愕,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过来得如此之快,然而那抹错愕转瞬即逝,犹如云过天空消散无踪,莫道言见此情形很欣慰,离婚虽算不得好消息,又事出突然,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是人之常情,如今她已醒悟,说明她并未忘却当初的承诺,事情比他预想的要顺利,他们结得痛快,离得干脆,总算好聚好散。
“你好好想想,想要什么,想好了和我说。”
她在这个家快五年,单就哄奶奶开心,他就欠她的,奶奶门第观深厚,最初获知宝贝孙子娶了个农民的女儿,还冷眼相待,乌鸦怎配鸾凤对,门不当户不对,她能有今日在奶奶心里的位置,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他会尽力补偿她。
“回去吧,晚了他们该担心了。”
她抽了抽气,转身没入了星夜中。
7. 第七章
莫道言原筹算着过完年摊牌离婚事宜,免得新春给大家添堵,可思来想去,刚落地就被催生,事情越拖延越被动,索性和盘托出,除此之外,在乔家住的那几天,他听乔卓成的大姐乔卓群说起过某位老同学的离婚案例,深受启发。
案例的男主角是林业局主任,妻子是电业局调度员,两夫妻性格不合,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吵得不可开交身心俱疲,一致同意离婚,就此双双脱离苦海,哪知万里长征的拉锯战才走了第一步,接下来是工会,街道,妇联和民政局的轮番上阵,思想工作做了几百遍,闹腾了三年,单位证明都没拿到。尽管八零年的新婚姻法明确规定,夫妻感情破裂,调解无效,准予离婚,但感情破裂的尺度,自由和道德的衡量,都是抽象概念,很难准确界定,因此政府相关部门还是以和为贵,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
讲到尾声,乔卓群卖起了关子,让乔卓成和莫道言猜这对怨侣的结局。
乔卓成是非婚人士,对婚姻的围城还在憧憬中,心态乐观:“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三年了还在原地打转,不是分不了,是不想分。”
莫道言做一般推测:“车轮战都不著见效,表明两人心意已决,离婚只是时间问题。”
乔卓群不留情面地点出,要不说莫道言事事更胜一筹呢,多年远居欧洲,还对我国组织力量了如指掌,反观乔卓成,见解肤浅,低估了组织做思想工作的力度,高估了婚姻对人们的感召力,暴露了在感情方面的无知,不想分能鸡飞狗跳闹近十年,以为变相的打情骂俏?美化生活的地摊文学看多了!现实的结局是两人前几天离了,能顺利离掉不是组织不挽救他们了,是半夜干架,女方踢爆了男方的生殖器,有了感情破裂的力证。
乔卓群哀叹:“四年半,一个终生残疾,一个锒铛入狱,这就是离婚的代价。”
莫道言这才知道,正常离婚最少两年起步,他估算起了自己离婚的时长,和佟语非不吵嘴不干仗,感情破裂的迹象虚无缥缈,组织对他们的关怀会只多不少,若不幸拖上三年五载,佟语非都小三十了,再嫁人择偶范围大大缩小,他岂不是毁了她?
综上,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现在离还能给出正当理由,说是聚少离多,没有共同语言和调解基础,如果两人态度坚决,会加速离婚的进程,但若时间长了,稀里糊涂过下去,这缘由就站不住脚了,何况比起上面那对夫妻,他面对的阻力还多了一重,家庭成员的抗议,他不用特意证实就能肯定这一点,佟语非太“完美”了,“完美”到没挑儿。
她上着夜班,下班回来仍不会立刻休息,陪着奶奶沐浴晨光,听关肃霜的《铁弓缘》,童芷苓的《四郎探母》,一边听一边给奶奶捶背,能陪到日上三竿;父亲忙到昏天暗地,食欲不振,随口一提想吃几口阳荷解解馋,但快下季了,菜市场买不到,当晚清炒阳荷就摆到了桌,林姨夸她的同事乐善好施,肯把老家寄来的阳荷卖给她,莫道言事后却被邻居问,佟语非骑着自行车,跑遍了全城的菜市场,究竟买了什么炊金馔玉?她为母亲织了条钩针三角披肩,被母亲的老领导看上,随即通宵达旦地赶工,为老领导及其老伴各织了一条,还绣上了夫妻俩的名字,老领导礼尚往来,后来片区分布图上,孟如卿负责的区域悄悄多出两格。
她对喋喋不休的莫道行句句有回应,做他的听众,给他参加的演奏活动写观后感。
莫道行很信赖她,偶尔会依在她肩头,喜不自胜地告白:“嫂子,下辈子还嫁给我哥吧,还有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她佯装生气:“呵,竟然不要我做亲姐姐?”
莫道行摆着手道:“还是嫂子的好,不然我哥就赔大了。”
她能煲一手的好汤,家人三天两头就能品尝一道鲜有的美味汤羹,就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奶奶,厨艺精湛的林姨,都赞她慧心巧思,莫道言回来后,她会为他做西式的煎牛扒和奶油烤鱼,买了台中洲牌烤箱,烘烤面包。
莫道言签下聘任书,去了新立上班,每天天黑透回来,满身的油污,她不管多忙,都会抽出空,把他那些洗衣机洗不掉的脏衣服搓洗得洁净如新,手被冷水泡得通红。莫道言从供销社买了小铝罐装的友谊牌护手霜送给她,找了些莫长林的旧衣服做暂时的工装,让她不要再洗了,她却劝他别穿那些过时又奇丑的衣服,不衬他,他是天之骄子,在哪儿都要光鲜亮丽,不但让莫道言把西服穿了回去,还为他搭配领带和胸针,每天不重样地戴。
林姨逗她:“道言是天生的衣服架子,你还这么精心装扮他,不怕被人抢去啊?”
佟语非一笑了之:“是我的就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这段话还有后半句,她没说。
林姨为她犯愁:“你这不争不抢的性子哟,但这世道能挣能抢的多了去了,结婚不是免扰金牌。”
林姨所言非虚,一个太炫目的人,对人们的吸睛力远超觊觎有妇之夫的道德约束,况且还有许多人不清楚莫道言是已婚人士。
孟如卿起初对莫道言定下出国计划是持否决意见的,既有亲情上的难舍,又有政治上的考量,彼时国门大开,西方先进科技涌入,也滋生了严重的崇洋媚外,大量看过花花世界开阔了视野的公费留学生,无视国家的栽培而滞留不归,公费生尚且自私自利,无可指摘的自费留学更有一去不返的根由,但孟如卿并不想莫道言与祖国和家庭分道扬镳,国家百废待兴,更需要他这种可造之材。
在为莫道言的经济担保单上签字时,孟如卿和他达成了一项约定,要求莫道言完婚后再启程,知子莫若母,有了责任羁绊,不怕他不回来。其实多此一举,莫道言自始至终没产生过改国籍定居国外的念想,骨子里有着浓厚的家国情怀,学到技术回国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是初衷,在这份赤子之心的认知上,陈怀礼比孟如卿更信他。
同样知母莫若子,他明白母亲需要一个定心丸,在不影响出国大计的前提下,顺应而为地给了,至于定心丸是苦是甜,全看母亲好恶,结婚对象,订婚与成婚的流程,都由母亲一手安排。这场婚事从开始就是形势所迫,莫道言没将它当作人生三大喜事之一,情深不能自抑,情浅如泣草芥,而他们之间连个“情”字都谈不上,他理所应当没有激情去管细节,甚至希望参加的亲友越少越好,将来了结关系会相对轻省。
订婚那天,佟万和赵伟民因为儿子女儿齐齐发高烧,佟意宿醉在朋友家,都没能赶来,佟家到场的只有佟建忠一人,佟建忠看到莫道言的同学朋友无一人到场,颇有微词,庄稼人娶媳妇都热热闹闹,一辈子的大事,未免太委屈女儿了,被孟如卿两句话安抚,他们是国家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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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办儿女的订婚宴不宜太高调,一切从简,欠佟语非的以后补上。
孟如卿确曾斟酌过给他们办个隆重婚礼,可人算不如天算,闹出了陈如潮那档子事,不好大张旗鼓办喜事,只好不了了之。
至今知晓莫道言与佟语非夫妻关系的人依然寥寥无几,佟语非对这种非常态婚姻安之若素,并非自负地期待莫道言会日久生情,而是基于对他品格的绝对信任,她深知他或许会另有所爱,但绝不屑于周旋在两段感情之间,维持表面婚姻既无必要又徒耗心力,更重要的,这种虚伪的行径对他而言,远比感情背叛本身更令他膈应。
莫道言最近在看商品房,筹划着年后搬出去住。
在奶奶和父母眼皮子底下讨生活,搬走前仍要和佟语非同居一室,她上晚班,他们一个白天一个黑夜,会精准把握时间,把房间留给对方互不打扰,她转白班,同时段进出上下班,就要谨慎些。他们住的卧房三四十平,七七八八的东西太多,还装了卫生间,只余几平米下脚的地方,莫道言又塞了张拉伸沙发床,横放在书桌后,与床隔了不到三十公分,晚上一头睡,不仅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还能嗅到对方身上的沐浴香,因而睡觉时都会心照不宣地穿戴整齐,防止走光。
这晚莫道言到了家,拿给佟语非一个紫红色的锦盒,早先要送她的香水出了差池,他特地托了从巴黎回国的上海友人带回了新的。
佟语非触摸着锦盒上的精美彩带道:“你送过围巾了。”
“礼物不是只能送一次,对了,你钱够花吗?我工作挣了些钱,汇来存银行了,存折和银行卡在写字台的收纳盒里放着,你缺钱就取来用……”
她经常会给家里买些吃的用的,而很多家境清贫的女工无一例外都要支援娘家,她或许也要如此,就他所见,她的吃穿用度都不是最时新的,甚至相当拮据,钱够花不啻指满足温饱,还要满足一些物质和精神需求,低的有档次稍高的衣服和化妆品,她在报社工作,高的扩充知识面要买书订杂志,都得用钱,她还是他的太太,他不能让她紧巴巴地过日子,她以后不是了,用钱补给最实用。
单位有同事在银行存钱,但都是极个别的人才会用,银行卡的普及还不广泛,佟语非浮光掠影地阅览过一些相关信息,了解得很浅显。
她抓起针线筐里的剪刀,剪去线头:“怎么取钱?”
她没在钱上谦让,是离婚又能顺利进一步的兆头,莫道言随即地将取钱要用的证件和密码写在了纸条上:“离婚后,你有什么打算?”
佟语非把香水放在床头柜上:“哪天有空,陪我去趟医院吧?”
“医院?”
“奶奶和妈妈说让调身体。”
他问的事关她切身利益,她置若罔闻,都要离婚了,还惦记着无关大局的小事,分不清孰轻孰重,莫道言很不情愿用那个成语来形容她,只能叹一句上帝是公平的,当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反之亦然,造物主打开了她美貌和身材的窗,便吝啬地关上了智慧之门。说到身材,那么苗条的人,怎么做到那几个地方肉肉的还玲珑有致?她并不像热衷运动的人。
发现莫道言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定在她胸前,佟语非背过身:“有什么好看的?”
莫道言坦然自若:“事实摆在眼前,不必谦虚。”
8. 第八章
莫道言躺卧在沙发上,阅读着德国原版的科技读物,佟语非坐在桌前飞针走线,手指像新剥的竹笋,泛着粉白的光泽,刚吹干的浓密的发蓬松飘逸,衬得面色更加的红润。她似乎没有其他消遣,总在洗洗涮涮和做针线活,今天做的鞋垫绣花是对戏水鸳鸯,雄鸳鸯的羽冠用了蓝紫线,颈部是鸡骨白的环带,翅膀是金黄色和栗色的拼色,尾羽是醒目的橙黄,整体鲜艳夺目,雌鸳鸯的配色较为质朴,灰褐相接,腹部是素雅的浅灰,和莫道言在动物园看过的几无二致,远远看去,栩栩如生。
从尺寸上推断,是绣给他的。
体贴入微面面俱到,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换成这世上九成的男人,都对这种兼具样貌和贤惠的女人求之不得,然则莫道言是剩下一成里的,想要一个怎样的伴侣暂且不知,但不需要贤妻良母确凿不移,衣服他能洗,西式餐点他能做,买皮鞋和球鞋送的鞋垫,是草本配方的活性炭除臭款,匹配合脚,材质舒适,她大可不必去做担雪塞井的琐务,用这些时间去读读书提高一些自己多好。
人无完人,金无赤足,人太“完美”,很难说不是刻意隐藏缺点的假模假式,想到这里,他委实为她惋惜,她本该被人视若珍宝,他却心无波澜,还把她看低了,消除不了这种观感,便不想享用她用完美酿出的成果:“以后别绣了,送的都用不完,还有,我不戴围巾。”
“绣好了。”
她瞄他一眼,垂下眼帘,将鞋垫放进了水纹包。
“我睡沙发吧。”
长时间睡沙发伤脊椎,再加上莫道言颀长的身材,睡着很局促,腿都伸不直,她睡就宽裕多了,房间本就是他的,合该轮换着来。
莫道言合起书:“你睡不了。”
说出去很难有人信,她一个醒着时体态娴雅的人,一朝入梦歪倒横躺,睡无睡相反差极大,这是迄今为止,莫道言认为发生在她身上的绝无仅有的趣事,再尽善尽美的人,总有身不由己时,只有睡着了,才能卸去伪装,她幸而穿了睡衣,否则翻来滚去的画面……
莫道言不允许自己发挥想象力。
一个房间睡了四晚,他捡了九次被子,仅第二晚就捡了三次,到了第五晚,那床珍珠白的蚕丝被成了苏文茂单口相声《扔靴子》里的靴子,不落地,他睡卧不宁。
夜半,更深人静,被风吹皱的月光精灵从窗帘的缝隙潜进来,洒着亮闪闪跃动的碎银,莫道言脚背忽沉,那只靴子终于落地了,他抬腿把被子勾起还了回去,侧了个身接着睡,没到五分钟,又丝滑地回堆到了他手边。他耐着性子起床,拎上被子来到床前,她正仰面躺着,两手无意识地一张一握,像要本能地去抓保暖物,纤眉深锁,双眸紧闭,小扇子似的两条睫毛轻颤着,宛若军魂附体,置身于水深火热的战场,打得难解难分动魄惊心,上衣斜斜地卷起一块衣角,没有一丝赘肉的柔白腰线尽收眼底。
莫道言弯下腰,将佟语非的衣服拉回原位,手臂横穿她的颈下,缓慢地抬起身体,另只手拿着被子往她背下送,想用包裹新生儿的方式裹住她,刚送了一个角,她顿然交叠双臂抱住了他的脖颈,抱得极紧,紧得他猛地跟着沉下去,须臾间曲起手肘,撑在她肩部上方的床板上,才没压到她。
佟语非仍未放手,如陷在了梦魇中,抓着一根救命的浮木,弓着腰贴紧着他,莫道言发觉她出了汗,鬓角湿漉漉的碎发散乱地贴在他脸上,为了不让她受凉,他跃身上去,膝盖横跨在她的两腿旁,将她放下去,俯下身体与她虚空地紧挨着,被子搭在背上,尽量地向四周铺开,以便能严实地遮盖住她。
他抬起手,轻拍她肩背:“醒醒。”
她半梦半醒着呢喃:“爸爸……”
“佟语非!”
莫道言呼唤几声无济于事,稍微用力掰开了她缠绕的臂,佟语非痛哼着张开了眼睛,紧绷的身体软下来,两手从莫道言宽阔的脊背滑至结实的肩部,他外形温文尔雅,却不属于文弱书生那挂的,喜欢各种球类运动,精通网球和冰球,还跟德国室友学过拳击,每块强健而紧致的肌肉,都是常年锻炼的结晶。
她看不到他的神态,他坚实的身影遮住了微芒渺渺的光源,周遭昏黑黯淡,只感觉滚烫的呼吸在脸部游走,并没多吃惊或慌张,他们的姿势是暧昧,可那个人是莫道言,对她没有非分之想,不会图谋不轨,即使有,以两人的关系,他无须偷偷摸摸。
他紧接着的话侧面印证了她的揣测:“能把手拿开吗?”
多亏他没把光亮露进来,她的面红耳热得以遁走:“我踢被子了?”
他将缠在唇口的长发拨开:“如你所见。”
佟语非挪开了手,真诚地向他表达歉意:“对不起。”
他揭开被子,回到沙发床:“想爸爸就回去看看。”
佟语非声如蚊呐:“不是他。”
一句简答意味深远,藏着难以言说的无奈,莫道言没问下去,她想说,他会洗耳恭听,她不说,他不会窥探他人隐私,相较这些,新立产品如何在外资的冲击裹挟下破局,如何用反手截击压制乔卓成的高压球……更占脑容量。
今日事今日毕,他只想睡觉,等着明天去迎接新的挑战。
佟语非着了凉,打了声喷嚏道:“能不能开下灯?”
开关在莫道言的左手边位置,他伸手就能按到,只听“啪嗒”一声,白亮的光从吊装荧光灯管射出,冲破了一室的昏淡,佟语非披上从床上下来,将被子叠起来塞进了大衣柜右侧的方格中,搬来椅子放在衣柜和沙发中间,站上去踮着脚尖,翻着衣柜顶面板上的东西,她的睡衣是果绿色的薄款麻布面料,裤脚处拼接着六七公分长的鱼尾褶,光滑白润的脚踝断断续续在划着隽美的弧线。
衣柜的顶面板上叠放着五六条被子和两个包袱,被一条淡青色的棉布捆罩着,佟语非解了棉布,去取里面的奶黄色包袱,包袱又重又大,抽拿时着力过猛,脚下忽然打滑,人和包袱一起从椅子上摔下,莫道言见状翻坐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臂牢固地接住了她。
佟语非手里的包袱从沙发滚跳到了地板,认则半侧着身砸进了莫道言怀里,有惊无险,只是平地起波,莫道言接得措不及防,一手揽住了她的腰,一手不偏不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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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扣在了她的胸口,一股股热流穿透绸布流向掌心。她忙中出错,面红面绿地去捡包袱,“谢谢”都忘了说,等压下心中涌出的羞赧,想去道声谢,却觑见了他唇角勾出的似有若无的笑。
她反问道:“你笑什么?”
莫道言瞧得分明,她颔首低眉间,泄出一线不易察觉的愠色,四十五度的温水终是凸显出了些微的原貌,原是滚水凉透后的残温,荡起的细小的涟漪,像被轻蔑后强抑的气急败坏,他竖起鹅绒枕斜倚,双臂交叠垫在脑后,眼底浮起玩味的笑意:“我笑了吗?”
“笑了。”
“笑了就笑了。”
“笑什么,为什么笑?”
“佟小姐最会对人笑,又是为什么?”
“转移话题,做贼心虚?”
“笑就是贼,你岂非贼喊捉贼?”
他和她唇枪舌剑着,那抹浅笑仍噙在嘴角,像一道炽热的光,刺痛了她。
她咬咬因怒意而抽搐的唇:“你觉得我在勾引你?”
“我没这么说。”
“你这么想了。”
“太敏感,很难发自内心的快乐。”
她拿出包袱里的被子,那是用两条被子缝合拼成的睡袋,侧边缝了袖子,中间缝了拉链,防踢被子用的,睡袋太丑,占地方,又是她个人用的,所以他来了,她便把睡袋收了起来,用上了正常的盖被,因为分不分床,分不分被,得由他来定。现在知道他要和她分床到底,不想影响他休息,就拿出来用了,却因为无谓的“失误”,成了图谋不轨的罪证,可她哪有那样的神通,精算到每一步,故意往他手上撞?
被摸的是她,他还那样笑,好像她是出来卖的,还是他瞧不上的那种,佟语非郁郁寡欢地回到床上,钻进睡袋里,静默的夜没有一丝声响。
良久,她执拗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没勾引你,你是很优秀,但不是人人都是陈如潮小姐。”
莫道言含眸:“你确实不是她,她智商在你之上,却不及你聪明。”
前几日他还想过用“胸大无脑”来形容她,是对她最大的误解,有人大智如愚,而有些人的愚,是分毫不差地踩在了别人的预期,应付裕如,愚不过是保护色。
也许他想用的词是精明,因为露骨的嘲弄便以聪明替代,佟语非轻哼着回击:“论聪明,您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我认第二,只会被说虚伪。”
说他聪明,他马上摆上谱,四两拨千斤地把她严肃的抗议演成一出诙谐的闹剧,她虽不是笨嘴拙舌,在技高一筹的莫道言这儿却占不到嘴上的便宜,占到也得不到实际的好处,闹僵了能怎么样?是能让他灰溜溜认输,还是她能以离婚明志?都说对人要论迹不论心,人是她要嫁的,婚是她要结的,论心论迹,都是她离不开他,十七岁都能厚着脸皮在电影院里偷亲他,求他娶她,那在他想离婚时,猜想她为挽留他而用些狐媚的伎俩,还是在合法婚姻的前提下,有何不可?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如此失态?一个笑而已,她不该乱发脾气的,如果因小失大,她不能原谅自己。
9. 第九章
两天后,莫道言陪佟语非去医院。
不管她那晚和他闹的多不雅观,站在莫家其他人前的佟语非,还是那个大方得体的好孙媳,好儿媳和好大嫂,莫道言敬爱他的祖母和父母,喜爱他的弟弟,但没法在违背自身的认知去迎合谁,这在信奉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祖父和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父亲那儿,是忤逆犯上和软硬不吃,也是不畏强权和果断如斯,祖父和父亲在左右互搏的矛盾思想下,指导教育着他,他挨了最多的揍,也赢了最多的赞。
他做不了完美儿孙,却不能阻挡她做满分儿孙媳,他做得再糟,都是莫家的儿子,她没有那么多试错的机会,善始善终吧,而况她还疑似贫血。
蓝天白云,风和日暄。
莫道行献出了珍藏的相机:“哥,看完医生还有时间的话,和嫂子去逛逛吧。”
孙子孙媳肯休养生息,莫老太太喜上眉梢:“多拍照片,小行都说了,这相机很神奇的,不费胶卷。”
莫道言坚信奶奶听岔了,这款佳能的数码相机是他送给弟弟的成人礼物,不是不费胶卷,是不用胶卷,用的闪存卡,容量受限,只能拍几十张照片,存满后移进硬盘才好接着拍,数码相机在当下是高科技的稀罕物,莫道行宝贝得很,借给哥哥都要千叮咛万嘱咐,轻拿轻放,莫要磕了碰了。
莫老太太看不过眼:“小气鬼,哥嫂玩开心了,回头给你添个大侄子,几百台相机都买不来。”
莫道行一板一眼道:“奶奶怎知一定是男孩?生男生女都是五成几率。”
莫老太太嗔笑:“女孩就比不上相机了?”
莫道行畅想着怀抱软糯肉团子侄女,咧着嘴笑:“女孩嘛,照片我来拍!”
“这才对嘛,你是不知道,在你之后,我多想要个孙女,是你妈妈她……”
莫道行努努嘴,打住奶奶的老生常谈:“哥,快去吧,别晚了。”
莫老太太攒眉:“莫慌莫慌,让老严送你们去。”
严叔是奶奶的司机,在徐家做了几十年了,莫道言不肯惊扰:“不开车。”
“骑车多冷啊。”
莫道行领着奶奶回屋:“您不懂了吧,骑车冷,但慢啊,慢慢的浪漫。”
出行工具还是二八杠,莫道言做了简易的改装,在车头和车尾各加一盏灯,供夜间照明使用,他只补了自行车行驶证,国内驾照还没考出来,过去考驾照很繁琐,须得挂靠单位开证明,名额比珍稀动物都少,考试项目繁多,不仅考核驾驶技能,还要习机械维修,驾照考下来常常要花两三年,以致有车不能开。步入九十年代,有了很大的改善,伴随私家车的增多,出现了可供学习的收费专业驾校,社会上掀起了学车潮,不足之处是排期任重道远,想缩短时间就得加钱,有的多达五六百,赶上一个工人一整年的工资了。
莫道言倒不用等排期,开驾校的老校长是莫长林的前工友,看到他的报名表,优先把他排在了前面,被他回绝了,父母有清廉名声的顾虑,他想购房,再买车会被说大肆铺张,以个人名义买房买车,得等到独立门户之后,不急着用车,故而不慌不忙等考试了。
有了前车之鉴,他再载着她,速度不疾不徐,四平八稳。
清早,街边人来人往,有邻居和他们打招呼,其实十有八九是和佟语非打的,虽然莫道言住的时间更久,但他不苟言笑,生人勿近写满了脸,没有佟语非一团和气的亲和力。
大婶一脸笑地看他们出双入对:“老莫家的大儿子大儿媳,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有个在玻璃厂做工的小伙子怏怏不服:“要不是他爹是莫厂长,就莫道言那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德行,好好的姑娘会跟他?哄人都不会,别看他整天拽得二五八万的,跟我同读初中那阵子,常被我们堵厕所,打得哭爹喊娘鬼哭狼嚎。”
小伙后面跟着个双马尾的机械厂女工,笑得花枝乱颤:“行了何老三,你的老熟人还没死绝呢,牛皮吹多了,自己都信了,有人从小不学好,把死老鼠放隔壁班女同学脖子里,被人家的班长莫道言揍得满操场跑,屁都不敢放一个的是谁啊?莫道言在学校被称作西城三浦友和,想和他处对象的能从南云寺排到西牌楼,没有佟语非,还有张王李赵语非……属她命好罢了。”
小伙子吸了吸鼻子:“我说我奶做的酸辣白菜那么难吃呢,你搞的鬼啊?”
女工被说蒙了:“胡说八道,关我啥事?”
小伙子嬉皮笑脸:“武陵街的醋都被你买光了呗,呵呵,你倒想命好,可莫大少爷看不上啊,莫家还有个小少爷,可古有老牛吃嫩草,嫩牛吃老草的可不多见呢……”
女工追打小伙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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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八点钟,莫道言和佟语非到达第一人民医院,大厅里人满为患,挂号的窗口排起了长龙,四周弥漫着刺鼻的来苏水消毒液味,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去找徐营表姑走后门,表姑这个级别的专家,看的都是疑难杂症,患者是来自五湖四海,他们就不和别人抢稀缺的医疗资源了。
佟语非走到队伍尾巴:“你找位置坐吧,我来排队。”
即便没受过高等教育,莫道言也不会没家教到做个甩手掌柜,要她去和人挤来挤去,他向佟语非招手,示意她过来,而不到半分钟,她后面已经排了十几个人,走了再回来又要重新排,夷由着要不要走,莫道言已经挤过接踵比肩的人群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身边,头也不回地往候诊区走,他的手掌骨节分明,扣得她腕部隐隐作痛,她紧跟过去,以减弱和他的肌体拉扯。
莫道言拉着她到了候诊区的排椅前:“除了贫血,你还有其他不适吗?”
佟语非不解其意:“你是要……”
“只说贫血,不能确定要挂哪个科的号。”
佟语非低声细语:“例假不是很准时……”
噪杂的环境里,莫道言忽而朝她侧耳,富有弹性的耳廓,几乎贴到了她的唇:“大点声,没听清。”
佟语非掩着酥酥麻麻的触感:“例假不规律。”
莫道言花了五块钱,从一个中年男人手中买到一个座位和一张经济参考报,座位给她坐,他拿着报纸走进了龟速前行的排队大军,参考报上的报道不是每篇都有翻阅价值,但还是能用来消磨时间的。
佟语非左侧坐着位三四十岁的热心肠胖大姐,发现她还没吃饭,拿着从家带的白煮蛋和荠菜包给她,她说要空腹验血,才把东西收了回去,捅了捅她的手臂道:“你男人是文化人吧?很牛的那种文化人。”
佟语非愣了愣神:“他书读的是好。”
“你婆家挺有钱吧?他一看就是好家庭养出来的,跟我们不一样。”
胖大姐将佟语非归为同类,莫道言们则是异类,他们拥有出众的皮囊和不凡的家世,眼中既无苦大仇深的隐忍,也看不到目不窥园的麻木,总是自信从容,就像此刻专心读报的他,不曾回头看一眼年轻貌美的妻子,想来他身边从不缺少仰慕者,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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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怪不怪,水波不惊。就在排队的短短十五分钟里,便有两个妙龄女子上前与他搭讪,但不知他说了什么,女孩们纷纷美目白翻,拂袖而去。
说话间,佟语非右腿被撞了几下,右边坐了个体格健壮的男人,做了入职体检,等着拿报告,大刺刺地张开两臂搭着扶手,手肘几乎抵到她腰间,两条腿岔开晃个不停。她往里缩了缩,那人却得寸进尺地跟着往外挪,膝盖“不经意”蹭着她的大腿。
当对方又一次撞过来时,佟语非微微侧首:“先生,需要帮您挂产科号吗?”
男人懵圈:“什么产科号?”
“你这动静是要临盆了?”
她的声音不高,但被胖大姐听个正着,胖大姐噗嗤笑出声:“大兄弟这么大个,一定能生出个和他一样大的娃,哪吒见了都喊牛叉。”
男人被激怒,嗤笑佟语非:“公共场合,你碰我,我撞你,在所难免,不想被碰就滚回家,装什么清高?还挂产科号,看把你能的,这么懂生孩子,腿张几回……”
“啪!”
一记耳光甩得男人偏过头去,甩巴掌的人手速极快,快得男人都疑惑打他的是佟语非,还是站在她身旁的莫道言,可他们是两口子,谁打的无所谓,擒贼先擒王准没跑,而且那一巴掌很重,脸随即就肿了,手劲不像是女人打出来的。他捂着火辣辣的左脸,惊疑不定地瞟着莫道言,白衬衫,卡其色工装裤,白黑红相间的球鞋,黑亮黑亮的头发抹了几层定型摩丝,能当镜子照了,小白脸装腔作势,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了?
“他妈的找死!”
男人抡起拳头就要扑上去,眨眼就被莫道言单手按回座位,莫道言把纸质的挂号单递向佟语非:“先去诊室,我随后到。”
佟语非犹疑着要不要叫保安:“那你……”
话音未落,男人又嚎叫着弹起来。莫道言抬膝一顶,精准命中对方胃部,在杀猪般的惨叫中淡淡道:“我陪这位先生挂个急诊外科。”
佟语非看男人疼得龇牙咧嘴,嚣张的气焰没了影儿,完全不是莫道言的对手,就和胖大姐说了再见,走楼梯到了三楼,三楼设置了妇科和妇产科两专区,她随护士带到了妇科一号诊室的门口,编上号,在木质长凳处等待人工叫号,前面还有十三个人在排号。
七八分钟后,莫道言上来,在男士止步的黄线外顿住了脚步,又过了四十分钟,他将翻了四五遍的报纸折成飞机,送给了旁边陪着爸爸等妈妈产检的小女孩,看着排在佟语非前面的患者走出了诊室,她走了进去,然后倏然间瞥见了一道清冽的身影,接诊的医生是陈如潮。
陈如潮不是在西大附属医院就职吗?而且他挂的妇科专家姓庞!莫道言把疑问抛给编号的小护士,小护士看着那张耐看的脸,不厌其烦地解释着,两家医院有合作,会互相借调医生,因而部分医生就会在两家医院都有坐诊。庞医生临时去西安公差,就把挂她的号的人转给了西大附属医院过来的陈医生,两位医生都是副主任医师,同样的医术高超,几乎没有患者有负面的异议,另外,他们给患者编号时,手写了更正过的接诊医生,患者如果想终止看诊,可自行退号退费。
也就是说,佟语非从坐下的那刻,就知道里面的医生是陈如潮,但她还是进去了。
护士小姐笑盈盈道:“先生,您还有别的疑问吗,或者需要为您太太传话吗?”
他是不想见陈如潮,但没到躲着走的程度,佟语非正大光明来看病,没什么见不得人:“不必了。”
10. 第十章
佟语非进了诊室,在陈如潮对面就坐,自陈如潮闹的那场自杀风波,加上莫道言出国,佟语非入住莫家,两家虽仍有走动,仅限于其他人,陈如潮极少出现在伤心地,佟语非顾及陈家人的心情,没登过陈家的门,她们在正式场合的头次见面,还是在一年前翠香楼的年夜饭局,两家以前的年夜饭都在一块儿吃,因故断了三年,第四年重聚,是陈如潮积极促成的,她说过去的都过去了,愿两家情谊永存。
席上,陈如潮绕桌敬酒,最后敬的佟语非:“佟小姐,我赔了半条性命,你赔了大婚盛事,我们扯平了。”
佟语非微怔,这话对莫道言说更合适,可陈如潮还是亏了,有没有那次的闹,莫道言都不需要一场盛大的婚礼:“在感情里,我们本互不相欠。”
陈如潮弯着眼睛笑:“听你的意思,感情之外,我欠了你,还是你欠了我?”
佟语非浅酌一口酒:“陈小姐真幽默。”
和陈觉遥随母亲的长相有别,陈如潮则和父亲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整体轮廓均匀的鹅蛋脸,差别在她的眼尾上挑,唇线丰满,有种艳丽的凌厉感,白大褂中和掉一些攻击性,多了份娴熟的干练。她例行公事地给佟语非做了身体检查并验了血,诊断其是轻度贫血,贫血的症状由月经不调导致,月经不调则肇始于长期熬夜导致的内分泌失衡与激素紊乱,要调经补血治病治本,开了两个疗程的调经片和补气血的药,嘱咐佟语非只服用药物还不够,须改善生活起居,保证睡眠充足,加强营养。
佟语非想着奶奶保不齐要问东问西,总得有话应对,随口问:“备孕要注意什么?”
“这么着急给他生孩子?”
陈如潮目光一沉,两手抱臂,向后靠着椅背,也许觉出话似失当,很快回正身体。
“别多想,能问出你这个问题的患者,多是那些过了多年没避孕的夫妻生活,仍不孕不育的,你身体欠安,不把健康放第一位,还想着夫家香火不绝,可歌可泣。”
陈如潮的用词带着少许的讽刺,佟语非并未动怒,换作她是医生,恐怕也会觉得这样的做法愚不可及,见惯了蠢人蠢事的陈如潮,本可以冷眼旁观,甚至不必多费口舌,能出言提醒,已是出于职业的善意,然而此刻的她却是局中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
佟语非抿唇微笑,带着隐约的促狭道:“未雨绸缪嘛,陈医生以为我在想什么?”
陈如潮面沉似水:“同房多长时间了,大概的频次?”
佟语被问住了,她是已婚不假,可没有夫妻之实,生活状态还和单身女青年没差,她和莫道言去民政局领证时,工作人员给他们发过一本《婚前教育手册》,是帮助新婚夫妇学习婚后生活的。他们领完证,一起坐公交回办婚礼的酒店,莫道言在路上津津有味地翻看着手册,她漫不经意地瞅过一眼,脸刷一下红到了耳根后,那页标题赫然写着“女性都有哪些X兴奋的特征”。
如果不认识,她一定当他是不正经的伪君子,生得直内方外,却看不三不四的东西。
公交车到站停靠,他把书收起来,意犹未尽道,教育手册内容一应俱全,丰富详实不可或缺,编写者做了很多功课,是社会的进步。
现在想想,政府发的科普书籍怎么会伤风化?心正则身正,心静则目明,是她愚昧无知固步自封,才导致到了今天,这方面的知识还是盲区。
她被问得哑然失声,连问了两遍,才慢条斯理道:“没多久,频次正常。”
陈如潮不耐道:“多久?频次?”
佟语非记得有已婚的同事们说过那方面的小话,有样学样:“十来天,一天三四次。”
陈如潮顿了一下,但很快切回看诊状态:“十来天就忧虑怀孕,太性急了,你这个贫血度还影响不到受孕,至少一年半载无果,再去庸人自扰吧,有优生优育的心是好的,以防万一,可以做个全面检查,排除器质性病变。”
“我们单位每年都有做职工体检,我没有别的毛病。”
“那就先调理身体,去拿药吧。”
小护士拿着新编号进来,见缝插针地和陈如潮闲聊:“陈医生,你怎么不喷香水了?前天这屋里到处是醇浓的豆奶杏仁香味,多好闻啊。”
陈如潮幽幽道:“你也知道味重了,有患者过敏怎么办?”
“对哦,您想得周到,好可惜呀,这款法国迪奥的红毒香水,问世没几年,设计理念强调成就与时尚相吻合,您是年轻有为的副主任医师,衣品还好,送您香水的朋友太懂您了,是位有留学经历的男士吧?”
陈如潮答非所问:“下午的号都排好了?别出纰漏,病人大老远来的。”
佟语非回到公共等待区,莫道言拿着热乎的豆浆和包子等着她:“医生怎么说?”
“吃点药就行。”
“药单给我,我去拿药,你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给我看病的是陈如潮医生,很专业。”
“看到了。”
看莫道言没有要进去和陈如潮说话的意思,佟语非把药单递了过去:“一起下去吧,我在这里吃不下。”
两人走到楼梯口转弯处,陈如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莫先生,近一步说话?”
佟语非识趣地让开:“我下去等你。”
莫道言随陈如潮走到走廊尽头,穿过一扇玻璃门,拐进一处露天的天台,午时的阳光暖洋洋的,笼罩得大地像回了春,陈如潮伸了个懒腰,站在离莫道言三米远的地方,解开扣子,从里面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只不锈钢的猫眼打火机和半盒阿诗玛,轻车熟路地扣动按钮,一缕蓝黄色的火苗跳了出来,在风中轻轻摇动着,点燃了她指间的香烟。
陈如潮嘬了一口,吐了口烟圈:“觉遥说你去家里四五次了,从不在家吃晚饭,是嫌我妈饭做得难以下咽,还是嫌她的女儿讨人厌?”
莫道言踩着脚下的影子:“你可以当是被厌者的自识,趋利避害的是人的本能,就像现在,如果没看到我,你笑得会更灿烂。”
“别自以为是了莫道言,那个被你牵引着喜怒哀乐的陈如潮,早伐毛洗髓焕然新生了,我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身后有无数的病患者,不是年幼无知为你患得患失的傻子,你还要为过去抱愧吗,然后把我永远钉在耻辱柱上,把那页当你的荣誉勋章?”
“我有勋章,专业的,很多。”
“自恋狂。”
莫道言眺望着远方的烟囱,滚滚白烟升腾而起,周围逐渐微茫而不可捉摸:“陈医生还有何指教?”
“指教算不上,算忠告吧,别把生育压力都压给她,这不公平,备孕需要宽松的环境,良好的心绪,压力过大会抑制下丘脑垂体的功能,影响促性腺释放激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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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泌,导致卵巢分泌雌激素受阻,她是你的妻子,她的健康是你的责任之一,退一步讲,即使怀不上,也说明不了是女方的身体出的状况,你该挂个男科自查为妙。其次,纵欲不可取,为了生育而纵欲,尤不可取,你不能因为她不便拒绝,就可劲地欺负人。”
莫道言听完陈如潮对他的控诉,虚心接纳:“我会谨记于心,笃之于行。”
“顺便谢谢你的香水,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些话就当还礼了。”
莫道言取完药,下楼走到医院门诊出口,欲和佟语非汇合,她没等在门口旁,静静地伫立在不远处的公告栏前,像被有趣的东西迷住了,榕树叶缝里泄来的光,在她背上洒下斑驳陆离的碎影,在行人匆匆无人在意的角落略显孤寂。
她在看一张歌舞剧宣传画,市歌舞团剧目《昭君出塞》,宣传画中的王昭君一袭红袍,怀抱火不思,踏入苍凉的大漠,扮演昭君的演员正是陈觉遥。海报旁边是张通知单,在医院年度优秀评比中荣获表彰的医护人员,每人可免费领取两张演出票。
莫道言对文艺演出兴致缺缺,但可以购两张票给她去看:“主演是陈医生的妹妹,很有才华的演员,想必你们已经见过了,你想去看她的演出吗,可以找个关系好的同事一块儿去?”
何止见过,这个名字和这张脸,她都太熟了,毕生难忘!
佟语非收回目光:“这件红袍子过年穿很喜庆吧?”
莫道言忖量,她做着文字类工作,本和文艺相通,现在看艺术鉴赏力貌似不比他高多少,而她的豆浆和包子原封未动,已经凉了,民以食为天,还是先落实饱腹吧,医院北门有条华新街,街上有很多老字号饭店,有很好的补血食物,他提出带她去吃饭。
佟语非站着没动:“能换地方吃吗?”
“你有更好的推荐?”
“东方红公园有条小吃街,离这里只有一公里远,走路过去就行,吃完能散散步,看看园中的风景,因为要拍照片给奶奶看嘛,这样能省事些,不过你嫌不卫生,不去也没事。”
莫道言回来的这段日子,不是跟着乔卓成去饭店,就是在家老老实实吃饭,和城市里的烟火气离得很远,许久没碰了,去吃未尝不可,他点了头,回转方向去东方红动物园,不紧不慢道:“陈医生用的那款香水是我买的,但不是送的,我送你的不同牌,更不同款。”
他去看望陈怀礼夫妇带了见面礼,于公于私,都少不了陈家姐妹的,陈觉遥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对他带的礼物一样挑,挑来挑去,抢走了他带给佟语非的香水,他当着陈老师和晏老师的面,总不能和她一般见识硬抢回来,才阴差阳错到了陈如潮那儿,他本不想和佟语非多做解释,怕被误以为另一层意思,但又不能剥夺她应得的尊重。
佟语非眉眼含笑道:“我明白的,体面的莫先生不会做如此不体面的事。”
“还有,你……”
这次来医院,看看贫血就罢了,备孕就是走过场,她还说得有鼻子有眼,把他描述得像纵情遂欲的色鬼,莫道言想纠错,话到嘴边欲言又止,罢了,不知者无罪,那些房中的知识,迟早有人教她。
佟语非追问:“我什么?”
莫道言踩过一汪水洼:“跟上。”
佟语非无言以对,说着要她跟上,那么长的腿像装了弹簧,步履如飞,让她如何跟?
11. 第十一章
东方红公园的南大门摆着两张台球桌,街边台球在全国正流行,是人们追趋逐耆的最热娱乐方式之一,球台两头,一老一少正打得火热,围观者不时爆出一阵掌声。从南门往里走五十米,就到了小吃街,流动摊位星罗棋布,羊肉水饺,酸汤馄饨,板面,蚝油炸,灌汤包,火烧等,扑鼻的香味让人垂涎欲滴,还有卖瓜桃梨枣,锅碗瓢盆,灯笼鞭炮,应有尽有,熙熙攘攘喊价议价的人们穿梭其中,共奏出一曲盛况空前的勃勃生机。
莫道言和佟语非过来后,买了香甜可口的糖炒栗子,烤得外焦里嫩的红心地瓜和皮薄馅大的小笼素蒸饺,沿小路散步到了园内的睡莲池,睡莲枯萎凋谢,残破的莲叶孤零零地飘在纯净的水面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有种独特的雅致,池边有群石马雕像,应和着即将到来的马年,被人们寄予了马到成功财源广进的祝福,荣升为摄影圣地。
莫道言调好焦距,指挥着佟语非站到马群中间靠前的最佳摄影位拍照,她乖巧配合,让笑就笑,让跳就跳,形似个有着单调感知的机器人,他拍了两张打样,翻查着照片揣摩构图,对她的评判愈为笃定,一个顶好的木美人模特,仪态万方,唯一美中不足的鼻尖上的一粒栗子碎屑,像颗顽固的痣粘着她。
拍下一张时,莫道言指了指鼻尖,佟语非会错意,横起右手无名指点着鼻尖,抛了个调皮的笑,同时向后翘起左脚,她很少这么外放,但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分毫的矫揉造作,且不失灵动,莫道言心想,她选错路了,去和陈觉遥做同学,会是块好苗子。他抓拍几张,走上前朝她探出手,佟语非不明就里,连连往后退去,被他把住小臂拉了回来,用小拇指抹去了那粒碎屑,动作轻缓,落于旁人眼中,像情侣间刮鼻子的小情趣。
确定了构图角度,他又拍了六七张,旁边有位玩陀螺的大叔,看了他的数码相机,问他从哪儿买的,价位多少,想给闺女买一个,被莫道言告知这小东西竟值好几千,大叔啧啧称奇,小兄弟哪条路发的财啊?又古道热肠地提出为他们拍合照,合影来一张啊,双宿双飞有意境。
莫道言拒绝了,这不是家里,他不是演员,不必随时随地和佟语非装恩爱夫妻,用那些照片去纾解奶奶的念叨,足够了,有几张的水准比得上照相馆了,还能给她留念。
他和大叔说话时,佟语非还蹲在睡莲池旁的石头上,一脸迷茫,他还没喊停。
莫道言调短相机肩带,走过去挂在她的颈间:“拍完了,看看。”
佟语非粗略地浏览着:“要给你拍吗?”
“不拍。”
“等我一下,我去买点东西,买完就回去。”
佟语非将相机还给莫道言,融进了暖黄色的暮光中,等再次从暮光中跑出,手里拿着大袋小包,莫家老小在外用餐,只选正规的大饭店,从不吃路边摊的外食,但吃果脯和炒货,如莫老太太吃的柿饼,莫长林首推的巴旦木,孟如卿和莫道行口味一致,都中意南瓜子,莫道言对这些意兴阑珊,她就多买了两包益脑的山核桃。
莫道言勾住袋子的一端,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瞥着她额角的汗道:“其实你不用做这些的。”
“嗯?”
“生养问题的由来,是老莫不满我擅自换工作的借题发挥,不是冲你,奶奶被爷爷护着,做了一辈子的大小姐,很难设身处地去想他人处境,妈妈在单位惯于安排人做事,他们说的一些话,你都可当秋风过耳,过度介怀会平添忧闷。他们心如明镜,我才是解铃还须系铃人里的系铃人,有我在,你不顺从,他们也不会刁难,而且我们马上要离了,你更不用处处照拂他们的情绪,不管他们给不给你打满分,该给你的,我一分都不会少。”
原来在莫道言眼里,她尽心尽力地做这些,只是想让他的家人给她打满分,刚进莫家的门时确实如此,但人非草木,四五年的相处,怎会一点儿真心没有?就像她对莫道行,是比对佟意那个血缘上的亲弟弟更亲的。
佟语非止住脚步,闷声问道:“能不离吗?我不想离,想继续做你的妻子。”
莫道言像在听天方夜谭:“说什么?”
她一字一顿道:“我不离婚。”
“不是开头说好的吗?”
“都五年了,此一时,彼一时嘛。”
“你就不想知道我能给你什么?”
“我要的你已经给了。”
“你要的是有名无实的无爱婚姻?”
“莫先生认为爱重要吗?”
莫道言不料会被反将一军,他秉承事业为重,旁余的不利因素统统要摒除让路,用婚姻做交易,换到留学的坦途,谁都能说爱很重要,独他开不了口,包括在西德,那些不介意他婚史的各式女孩们,企望着他能为了爱情和前途留下来,其中不乏他欣赏的同学,但他坚守着回国拼搏的信念,未曾给过别人希望。
爱也许重要,但在此之前,他全留给了自己。
他的答案无疑是否定的,可这和佟语非问的是两码事,重不重要求存同异,分居两国能眼不见为净,现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长久的夫妻不是出门问声好的简便关系,是要过夫妻生活,承担生儿育女的职责,无爱是竭泽而渔,低于形同陌路,他们要怎么面对彼此?
莫道言转过身,与佟语非面对面道:“重要也好,不重要也罢,都不代表我要和你继续这段婚姻,世间之事总是发展变化的,我昨天认为不重要的,明天说不准就认为重要了,倒是你,想从婚姻里得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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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的小年节,民间也称“祭灶节”,家家户户剪窗花,扫尘土,吃麻糖。
佟语非照旧在上班,报社的黑板报上张贴着最新一期的分房名额,她和几位同事在人群后驻足观看,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校对二组的组长曹哥满腹牢骚,一二级干部坐拥独立住宅,三级以下六级以上的腰部干部包揽上等住宅,七级干部能捡个老式立柱房屋,八级以下的好歹还有个毛坯板房,他们校对岗是默默无闻的隐形人,只在排除重大差错时昙花一现,其他时候做了什么做了多少无人知晓,分房这种福利永远落不到他们头上。
做了八年编辑的刘红也不在名单上,编辑常被其他部门的同事调侃是为他人做嫁衣,但比嫁衣正面都摸不着的校对境遇要强很多,原是有分房资格的,不走运,赶在分房前离了婚,工作年限和贡献奖外,婚姻状况是影响分房的关键因素之一,单位明文规定,福利分房只针对已婚的员工,未婚或离异的不享受该福利,刘红熬这么多年,临门一脚黄了。
欣姐将买的橘子发给大家:“没房子有橘子,甜一口是一口。”
曹哥吃了瓣橘子,酸得五官错位:“他娘的,应景!”
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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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佟语非时,欣姐打趣她:“小佟,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同事何彦君道:“或许小佟家有住不完的私房,不缺这三核俩枣。”
何彦君在曹哥的二组,比佟语非早进报社两年,一双丹凤三角眼娇艳妩媚,人称编辑部“何熙凤”,待人接物八面驶风,唯对佟语非时不时刺上两句,这就不能不提一段前尘往事了。何彦君的弟弟来单位给姐姐送东西,一眼相中了刚来实习的佟语非,托姐姐做媒撮合,何彦君本以为会十拿九稳,毕竟丈夫是粮站检验室的科长,弟弟被安排进粮站做了质检员,要钱有钱,要面有面,佟语非有几分姿色,家却一穷二白,弟弟配她绰绰有余。
可等到说媒那天,无论何彦君怎么劝说,佟语非见都不肯见,何彦君因此被同事们嘲笑,总把弟弟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现在好了,上杆子送人家都不要。
何彦君颜面扫地,和佟语非结了梁子,特别是两个月后,又有人给佟语非介绍对象,佟语非一改常态,坦言已经结婚了,还给大家发了喜糖,结婚要开婚姻状况证明和领导签字,做不了假,何彦君就更气不过了,佟语非那张脸再中看也是乡巴佬,竟瞧不起弟弟,荒谬绝伦!她很想知道,佟语非嫁了哪路高人?打听了几圈,有效信息屈指可数,只听人说婆家家境殷实,丈夫是个高材生,出国留洋了。
有人说佟语非低调,不屑于显摆,何彦君嗤之以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影儿还能吹上天的,是皇帝的新装,佟语非还是那个佟语非,穿衣打扮素净,举手投足矜持,何彦君狐疑是佟语非爱慕虚荣编了瞎话,因为那些传言经不起推敲,学识渊博的公子哥,不找个门当户对的富家女,却要找她,眼瞎心盲吗?此外还有条铁证,有同事在天华街批发市场看到过她和一个男人手拉手,说那男的高高大大,帅则帅,但看不出是个脑瓜灵的。
何彦君暗笑,谎话不攻自破,也许佟语非的男人不是去留洋了,是拿不出手。
越拿不出手,何彦君便越想让她亮出来:“小佟爱人哪个单位的领导,分了几套房?”
对何彦君的酸话,佟语非一以贯之的漠视,何彦君或许对她是因弃生恨,她对何彦君是话都懒得说,有和对方说话的时间,能去多看两页工具书了,理都不理就走开了。
何彦君一拳打在棉花上,七窍生烟:“傲个什么劲?”
欣姐是佟语非的领导,自然护犊子:“知道她傲就适可而止,把人逼急了旧事重提很光彩吗?新社会自由恋爱,还不许人不答应?你弟孩子都生三个了,怎么就过不去了?”
何彦君脸上挂不住:“谁过不去了,开个玩笑还不行了?”
“好笑吗,你看谁笑了?以后别提了。”
等待发稿的空档,佟语非去了记者部。
莫家是有房子,房子房产本上不写莫长林和孟如卿,还有莫家兄弟继承,轮不到她,报社排排队等房的老同事如过江之鲫,新房她不做肖想,但想要一套脱壳房,何为脱壳房?单位收益充裕造了新房,职工们分新房退掉的老房俗称脱壳房。空出来的脱壳房会被再一次分配给小户型职工,小户型职工再退出的再脱壳房,就能低价出售给名下无房户职工了,脱壳房多是老破小,有家有口住着生活质量大打折扣,但两个人住,拾掇拾掇会是个很温馨的家。
她要争取脱壳房,就不能只做校对。
12. 第十二章
佟语非是记者部的常客,颇受欢迎,看见她进来,有人扔过来两颗大白兔奶糖,有人送她一支永生暗尖钢笔,还有人给女儿买了两卷发绳,分了她三根……笑着说以奖励她及时雨的襄助。她来者不拒,一路笑着穿行过去,最后走进主任记者办公的格子间,把原函原装的《王文成公全书》放在了程媛的桌上,两函十三册全套,附格言一册。
程媛刚入而立之年,一头齐耳的波浪烫发,鼻梁上架着副玳瑁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眸子闪着惊喜的光,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书卷气,喜好藏书,王守仁的作品是藏中之最,她的声音里压着雀跃:“这可是嘉靖年间的刻本,你从哪儿寻来的?”
“旧书市场淘的。”
程媛耸耸肩:“你亏大了,这周没好新闻给你跟。”
程媛常为佟语非抱憾,校对岗清苦,白日还能迁就,夜班紧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被容错率逼得对抗生物钟,那届八个实习生里,她是唯二撑下来的,另一个是副社长的外甥女,但没几天就被调去了社会事务部门,做了公益捐助的闲职。
佟语非能写一手好文章,文笔清新流畅,能力上完全可以从助理记者做起,可他们报社记者门槛高,出类拔萃的名校生大有人在,她想挤进来,难度不小。但她并未舍弃做记者的梦,常忙里偷闲过来,给记者们端茶倒水,跑腿买饭,偶尔带些自己做的点心……竭诚和记者们打好关系,请教新闻采访方法学,接别人不想做的鸡毛蒜皮的社区新闻,或低创收的教育和农口稿,由于名不正言不顺,写出来还不能署联名,她不在意,认为能被记者们指导写稿技艺,是收获了宝贵财富,看着被印刷出来的小四方块,与有荣焉。
程媛很想帮她,内推过两次,均被打了回来,昨天是第三次,她的学历是硬伤,还是非相关专业的,说她进报社后的工作是从零起步,一点儿不夸张,程媛给她打气:“别气馁,这个时代瞬息万变,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说不定很快就会有转机呢,再等等。”
千金易到,知己难求,尽管佟语非要得的千金还相去甚远,可得了程媛这个知己,是意外之喜,程媛之所以赏识她,讲过一个让她至今想起都感激涕零的理由,说她能写能画,才气过人,拿她当朋友是惜才。养父母过世后,还没人如此不吝金玉地称赞她,她曾以为断了的路再走不了,但她站起来了,并为奔跑而准备着。
她会等着转机到来,她最会等了。
程媛去倒茶,靠近了才闻到她身上清淡的香:“咦,用香水了?”
佟语非坦诚道:“他回来了。”
她很少提丈夫和丈夫的家人,程媛也没问过,现在她提了,程媛跟着多说了几句:“留过洋的就是懂罗曼蒂克,我家那口子别说香水了,一朵狗尾巴花都没送过,小别胜新婚,你们这一别,得如漆似胶成什么样啊?早点下班,吃个团圆饭吧。”
早下班没可能,但能按时下班,她和程媛挥手作别:“回见。”
程媛一句话把她唤了回来:“姑奶奶憋不住了,提前三天而已,不不不,你明晚就能看到校稿,只能算一天,我这不算作弊吧?”
程媛拿出一张内部通知单,是一则面向全市人民的公开招考记者的广告,段落字数不多,主题简明扼要,广告上写,高中以上学历,年轻四十岁以下,不限职业,均可在本月报名,三月前报名截止,五月底考试,七月中旬完成面试和招考工作,刊登落款日期是三天后。
佟语非怔怔地看着通知单,掐了掐手背的肉:“程媛姐,你不是杜撰来哄我的?”
“加盖着报社印章的,我公器私用,不混了?我问你,三天后什么日子?”
佟语非脑子短路,没了思考:“农历二十六……”
“也是公历二十二号,报社创刊四十周年,报社的大日子,本来就会有很多新举措,刊头题词,改版,多了条不拘一格降人才来扩大宣传,有什么不可行?我丑话说在前头,最多四个月的准备时间,报考可能几百上千人,只有五个录取名额,能不能杀出重围脱颖而出,要看你自己,但不管怎么讲,总是拨云见天了,加油吧,佟小姐!”
“我会的。”
“还有件事,劳佟大师大驾,敬求墨宝,怪就怪我家的长舌男,谁能信一个律师,嘴上没个把门的?我不过写了副对联,画了幅落日,就被老于吹成了国画大师里的沧海遗珠,他的远房表弟,一位自来熟的暴发户,慕名来请我的字,我让老于推掉,他拿家里以前受过表舅的恩惠,滴水之恩泉涌相报来堵我,他哪里门清,报社卧虎藏凤,藏的是我们多才多艺的佟小姐,先说好,无功不受禄,我让他掏腰包买你的字,你千万别手软。”
别说程媛是她的领导,就是一般同事,她都不会收钱,偶尔写写是陶冶情操,顺手的事,佟语非哂笑:“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做商品以价论价,我哪有胆量献丑?”
程媛换了策略:“明天中午我有会,晚上咱们下馆子去,钱不要,饭不能再推了。”
“好,写什么内容的?”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生意人的朋友,生意人居多,跳不出‘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的发财梦,但这句俗套了些。”
“那就写王公的,知轻傲处,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却轻傲,便是格物。”
陈媛眼前一亮:“做事先做人,就这句,妙极!”
从记者部出来,佟语非去传达室打了个电话,对接电话的林姨说,今夜有点事,不回家了,到了下班时间,飞快奔向供销社,买了红豆,红枣,红薯,红橙和红糖,准备做红五粥和拔丝红薯,鲜鱼块做炸酥鱼,两斤瘦肉半斤香菇,用来包香菇猪肉饺子,一些番茄,蘑菇,玉米等做蔬菜汤。
出了供销社,她坐上了反方向的公交车。
天空恰时飘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而降,覆向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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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从暮色四合下到暗夜侵袭,世界银装素裹,玉树琼枝,俨然一幅美不胜收的雪景山水画,莫道言两耳不闻窗外事,伏案修着机械图,直至季西林过来敲了敲门,提醒他下班,他才瞟闪到了外面美奂美轮的景致。
季西林高莫道言一届,大他两岁,算他的师姐,婴儿肥的娃娃脸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时间凝固剂,把她定格在了十八岁,青春永驻是很多人遥不可及的梦,却是她的烦恼,身为空调事业部负责人,总被身边人当孩子,跟周定和和莫道言比肩工作,气势先矮了一截,为扭转这种幼态的印象,她偏好穿老气横秋的衣服,好显得老成,但效果并不显著。
新立跟财大气粗的老国营厂比不了,小福利该有的还是会有的,季西林进来时左提右夹,捎来了一桶油,一袋五斤大米,一袋苹果,一盒塑料包装的计生用品,计生用品是天津乳胶厂产的,封面上标着“八八年荣获国家金质奖”,盒内十只原装,大号的。
“公司发的节日礼品,避孕套只有大号了,你用不了就送人。”
这件事不能自证,一般人被说号不大,肯定不甘人后地说能用,或顶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不能用?莫道言了解师姐直来直去的语言系统,不是恶意挖苦,给出了第三种反应:“我不用,放公共区,谁用谁取。”
不用和用不了,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季西林检阅着他改了十几遍的图纸:“还有多少?”
季西林没结婚没对象,嗜工作如命,但这不是她高风亮节的因由,家里有个酗酒暴躁的爹,在公司反而清净,另一个原因是莫道言帮着她,一起攻克了提高冷凝器制作材料导热性的难关,她想还人情,好让他能回去陪老婆。
莫道言无论才华还是样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不同部门的女工时常借故接近,有的送来粉红色折纸星星,有的递上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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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口打火机,还有人特意选购保温杯相赠,情书更是如雪片般纷至沓来,甚至有人辗转托付季西林转交,尽管季西林每次都郑重告知对方莫道言已婚的事实,却依然浇不灭某些人飞蛾扑火般的热情。
每每此时,莫道言就像吃了绝情丹,一句客气话没有,全扔进垃圾桶,有女工觉得受了辱,前来质问,何故糟蹋他人心意?他硬邦邦地回复,不想被糟蹋就别随便往他抽屉里放东西,脏了工作资料,扔了都是轻的,再有下次,他会提请开除。
一个人能如是不近人情地挡桃花,以季西林的恋爱零经验判断,只能是爱惨了,这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情情爱爱,在现实生活中,她只在弟弟身上看到过,但弟弟的结局没有莫道言的完美,甚至可以用悲惨来形容,弟弟失去了爱情,还差点失去自己,季西林从不羡慕小说里流芳千古的爱情,都是用命赌来的。
莫道言的效率,没能让季西林还情:“一个变温室的蒸发器,十分钟收工。”
季西林走后,莫道言继续埋头苦干,待最后一项参数调整完毕,他取下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是该走了,不只为过小年节,还想抽空和佟语非好好谈谈,那天她闷头闷脑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他要一个她变卦的理由,她支支吾吾迂久,都没说出个所以然,她理不清思路,就由他来理好了,把能想到的能做到的讲给她听,若她尚有半分清醒,就该知道什么选择对自己最有利。
莫道言关了灯,转去门口的一霎,又徐缓地转了回来,走向了窗边,新立租借的办公区原属一家倒闭的皮鞋厂,一楼是厂房,二楼是办公室和改修的研发中心,厂区西门一墙之隔有片稀疏的樱桃林,樱桃林中间有条石子路,连接着两条主街道,路不平坦又狭窄,素日走的人并不多,晚上的就更少,是以有个打着明黄色油布伞的年轻女子经过,停在了半道,他便按捺不住地将目光投了过去。
只见那女生脱下了外衣,悬挂在樱桃枝上,然后收拢雨伞,时而随身体摇摆着,时而扛在肩上,在雪地上跳起了舞,莫道言对歌舞一知半解,但恰好看过她跳的这支,吉恩·凯利主演的歌曲片《雨中曲》,男主角洛克伍德在得悉女主角凯西的芳心暗许,并想出电影前路后,激越之情无以言表,在雨中忘情唱跳的片段。
与电影中吉恩的表演稍有分别,她融合了一些中国传统的古典舞元素,比原版的踢踏舞少些明快,多了韵味和俏皮,但都给人以自由奔放的感染力。最绝妙的远不止于此,在撑开的雨伞被她挥舞成一朵绚烂硕大的波斯菊,乌黑的长发被跳跃为一帘黑色的瀑布时,她右手拎提的菜肉等食材始终没放下,与波斯菊和黑瀑布,白毛衣和蓝宝灰灯笼裤,皑皑白雪和婆娑的樱桃树,一起组成了雪中精灵的图谱,刚柔并济,情景交融。
莫道言急需一台清晰度甚好的相机,去记录承载着冬日雪夜里鲜活生命力的动人瞬间,遗憾的是相机已经还给了弟弟,他只能用眼睛做相机,将她的风姿镌刻进脑际,看到精彩处,欲鼓掌喝彩,此时婉若游龙的优雅旋转戛然而止,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被绊了一跤,她失去了重心,猛地倒在了硬冷的地上,伞和食材洒了一地。
虽有积雪覆盖,可上面是石子,她一定摔疼了,许久都没能起来。
莫道言打开窗,冲着下面喊:“喂,要帮忙吗?”
那姑娘撑起埋在暗影下的身子,循声仰头回望他,而后拾起东西,拿起大衣,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等他急匆匆下楼来到石子路,人已无影无踪,只有地面上片片凌乱的脚印能作证,他没活在聊斋里。
莫道言有些懊恼,灯没开,在黑处吼那么粗犷的一嗓子,可不是会吓倒她,他看着寂寂无声的雪地,心里空落落的,石子路前方的地界出了老城区,是有着西城“最穷县城”之称的溪山县,两区交界处的长青街和古松路交叉口有三四栋筒子楼,那儿有她的家吗?
13. 第十三章
莫家的小年节气氛乏善可陈,莫长林去了省轻工业厅开会,孟如卿在文艺演出现场督导工作,莫道行被邀去电视台排练,佟语非在加班,林姨拆了包六根的麻糖,一半都没吃完,莫老太太却称心满意,儿子儿媳身兼重任,小孙子是个窜天猴,没有演出还有杂七杂八的活动,不在家是常态,今年至少有大孙子陪在身边,陪她看《公关小姐》,但对佟语非加晚班忧心悄悄,总这么熬,身体怎么能好,身体好不了,要孩子遥遥无期了。
追根究底,莫老太太催起了莫道言:“小言,你要加把劲。”
莫道言无心和奶奶探讨生孩子的长短,一是他和佟语非不会有孩子,二是熬了三个通宵,立盹行眠。姑姑莫长萦无儿无女,离群索居,独自居住,节前奶奶要去陪姑姑,当夜就让严叔送她过去,奶奶离开后,他冲个澡就回屋睡了,一觉睡到天蒙蒙亮,被喧杂的吵闹声扰醒。
林姨一大早买菜回来,瞧见院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扛着化肥袋,一个腋下夹着劣质的黄皮包,凭着过往的经验,断定来人十有八九是莫厂长和孟副部长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不是借钱就是攀关系找工作,相熟的亲戚也有来的,来之前都会打个电话,保准两人在家,约个见面时间,不会莽里莽撞地杀过来。
这些送礼的亲戚年根扎堆来,比蝗虫还扰民,早前的时候,孟如卿教过她如何处理这种事,林姨做起来游刃有余,问他们找谁,两人闻声齐齐转过头,一个是灰蓝中山装棉袄,黑色解放帽的佟建忠,一个是夯着件洗得发白的皮夹克的赵伟民。
佟建忠恭恭敬敬道:“莫厂长在吗?”
“莫厂长和孟副部长都去外地出差了,你们明年再来吧。”
林姨连忙开锁进门,很怕慢了一步,被塞一些廉价的土特产,搞你来我往的拉锯战,无端增添工作量,但刚要关门,赵伟民就伸出脚挡在了两扇象牙黑的铁门间:“我们进去等。”
林姨眉头紧皱:“说了不在家,听不懂人话吗?”
赵伟民看林姨的年纪和衣着,料定她是莫家的保姆,一个保姆,不问他们是谁,从哪儿来,有没有事,留不留话,赶人的词比背课文还溜,狗眼看人低!这一拃不如四指近,论亲疏,他老丈人和莫家的关系,比她要近多了。
他没好气道:“我们不等莫厂长,也不等孟部长,等佟语非,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林姨心说管你是谁,搞不正之风就别想进这个门:“佟小姐不在,要等去别处等。”
“你说别处就别处,这个家你做主?闪一边去。”
“哟,还想私闯民宅?”
“私闯?大爷我堂堂正正进来!”
“哪里来的盲流子……”
外面火药味升级,声浪一声大过一声,莫道言火速穿好衣服,大步流星走下楼,利索地反剪住欲闯进来的赵伟民的手臂。
赵伟民眼冒金星,哀嚎道:“断了,胳膊断了!你谁呀?”
林姨讥笑道:“还找人呢,连主人都不认识。”
佟建忠看到闪过来的莫道言,眼神忽地一亮,此人有三四分眼熟,莫家两小子差了四五岁,小的和佟意年纪相仿,听语非提起过,尚在读大学,全然没有这位从容不迫的稳重劲,年龄也对不上,如果他不是莫家小儿子,就只能是大儿子莫道言!
二女婿回国了!佟建忠难掩喜色:“你是小莫……莫道言?”
赵伟民大有把房顶拆掉的气势,拍着大腿笑着:“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妹夫,我是你姐夫赵伟民啊,你和二妹结婚时,我们吹过瓶喝过酒,记不起来了?还有这位老先生,语非的亲爹,你我的老岳丈啊!”
岳丈,妻子的父亲,姐夫和他是连襟,莫道言迅速理清三人的关系,把两人请进了屋,泡上热茶,端来糕点,家里暖气足,佟建忠穿得太厚,他拿了件莫长林的马甲给佟建忠替换,然后吩咐林姨多做些饭,他们这么早从村里赶来,想必都没用早点。赵伟民竖着大拇指,夸莫道言长得周正还善解人意,不愧是优等生,二妹是嫁到好人家了,林姨偷笑,夸得驴唇不对马嘴,不是优等生也能看出他们饿了,肚子咕噜噜震天响呢。
女婿回国和小女儿团圆,佟建忠是高兴的,但做岳父的绝不能流出谄媚之态给女儿丢面,他来做客,女婿家的饭能吃,不能白吃,他解开化系着化肥袋的麻绳,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红薯,生姜,从地窖里挖出来的冬储的大白菜和萝卜等时蔬都是自种的,上好的猪蹄,五花肉和猪下水,是从二弟佟建国家半价购来的,佟建国是杀猪的屠户,卖给他的都是鲜货。
还有自制的臭豆酱,一大桶用圆口塑料壶装着的臭豆酱放上桌,名不虚传的臭味霎时弥漫了一屋子,赵伟民得意洋洋道:“这东西叫臭豆酱,用沸水花开了加点香菜和洋葱做配菜,蘸一把嫩蒜苗蘸着吃,喝一碗小米南瓜粥,山珍海味都不换,多少城里人有钱都买不到,万江镇做臭豆酱最有名的,就属岳父大人了。”
林姨面露难色,这么臭的东西,莫老太太回来还不疯了?莫道言自然知道奶奶的思想体系里残留着一些旧时的尊卑有伦,对乡下人的警惕超标,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东西是吃还是送人,是佟建忠离开后的事。
他端详着臭豆酱:“跟臭豆腐的原理接近吧?闻着臭,吃着香,大学的时候,有同学带过相似的东西,叫酱豆饼,老人家好手艺。”
佟建忠听女婿言之有物,不是虚情假意的恭维空话,如释重负:“你们吃得惯我再送,放在通风的地方保存,多包几层布,别渗雨水,吃多少舀多少。”
莫道言谢过佟建忠,将臭豆酱提去了阳台,几秒后复返,抬腕看了看手表,指针指向六点一刻:“你们喝点茶暖暖身子,我去接语非,她昨晚加班,留宿在了单位。”
佟建忠连声道:“快去快回。”
赵伟民沉浸地观赏着气势不凡的弧形门廊:“娘咧,妹夫家豪气啊!”
莫道言马不停蹄,骑车来到河西日报社,塞给尚在值夜班的安保大叔一盒烟,请其向佟语非代为通传,就说家人来接她,大叔去过编辑部转回来,说佟语非不在单位,昨夜也没加班,莫道言不疑有他,烦请大叔复去看看,会不会凑巧去了茶水房或别的部门串门。
大叔斩钉截铁道:“铁定不会,我问他们组长了,佟语非下班就走了。”
交谈间,何彦君和两位女工从后面走来,看到莫道言,一众皆惊,这就是佟语非的爱人?都说他出国读书了,还以为以讹传讹呢,八九不离十嘛,风度翩翩,器宇不凡,看着就是肚里有墨水的,往旁边一站,一道鲜亮的风景线,一个叫秦虹的分拣员对着何彦君笑,怪不得佟语非拒了你弟呢,有这号人在,谁弟来了都不好使。
大叔的话让何彦君如获至宝,她径直走向莫道言:“您是语非的爱人吧?我是她同事何彦君。”
莫道言彬彬有礼道:“何小姐好。”
别的同事或同事家属,大的直呼其名,或喊她小何,平辈小辈的叫她老何何姐,莫道言的何小姐,叫出了一嘴的洋气味,何彦君心头一喜,娇羞地笑着:“语非昨天确实没加班,我们是前后脚走的,我还看见她去供销社采购了不少节日食材呢。她虽然长得漂亮,婚后也总像个单身姑娘,但为人最是本分,工作从不开小差,更不可能夜不归宿,是不是有误会啊?”
莫道言睇视了眼何彦君:“敢问何小姐芳龄?”
话题转得何彦君始料不及:“二十八岁……怎么问到年龄了?”
“二十八岁理解力还这么差,要去看看脑科了,别是脑细胞退行性病变了,我不知道佟语非在单位,怎么就转到她夜不归宿了?通宵工作还没到家的不能是我吗?”
何彦君突然打愣:“我又没说……她夜不归宿。”
“你当然不能明说,同是女性,造谣多无耻。”
几句交锋,何彦君被说得灰头土脸无地自容,秦虹不禁为她捏了把冷汗,何彦君不自量力啊,竟和读书人斗嘴,自讨没趣,又偷偷艳羡佟语非,嫁给款爷不是最牛的,能得这样才貌双全的良人,才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想到此处,心头泛起酸涩,同人不同命啊。
说曹操,曹操到,秦虹瞄向从街对过走来的佟语非,黑色圆领的针织衫,翠蓝色高腰牛仔裤,清清爽爽,她对着佟语非大声道:“语非,你爱人找你来了。”
佟语非呆呆地顿在报社门前的枫树下,正想怎么和莫道言说昨日去向,他已经朝她走了过来,揉了揉她海藻样乌润的发,牵住她的手交叠紧握,冰凉的手指一根根穿入她的指缝,与她十字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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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班,你上班,总碰不到,只能来这儿守株待兔,想我了吗?”
佟语非看到何彦君,大致明白他唱这出的原因,可这个年代哪有赤条条直抒胸臆的?佟语非承接不住他的戏瘾大发,把手往针织衫的方形口袋里藏:“昨夜熬很晚吗?眼睛里有很多红血丝。”
莫道言顺势把手一起放过去,加深了形影不离的暗昧:“眼睛算好的,脑子快干废了,都记不清你的排班了,早饭还没吃吧?别去食堂了,跟我去饭馆,多待会儿。”
何彦君看着这对璧人从眼前走远,忿忿然:“她到底凭什么?”
秦虹道:“别人不知道,你能不知道?你不也想让她做弟妹,哪点儿打动你的?”
打动何彦君的是佟语非的性软和顺,但何彦君现在不这么想了,那么多普通人家的女儿,就她一飞冲天,肯定有向上爬的手段,至于是用什么换来的,就不好说了,这种奇异的看法催生了何彦君的阿Q精神,弟弟没娶她,是躲过一劫。
她扬了扬眉:“我看走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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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弯,莫道言松了手,和蔼的神情瞬息即逝,若即若离的漠然重新占据了清隽的脸,他挑了家整洁的早餐店,给佟语非点了糯米酥饼和红米粥,自己要了杯牛奶。
佟语非用勺子搅着热粥:“你不问我去哪儿了?”
莫道言摸着牛奶杯上的螺旋纹,不以为然:“和我有关?”
有没有关要看他怎么理解,他把她当妻子,占有欲使然,是不会对她的夜不归宿不闻不问的,不把她当妻子,没有占有欲,她和谁见了面过的夜做了什么,那是她的事。
佟语非没再往下讲,也好,省了还要苦心编织谎言。
莫道言没急切地说佟建忠来家里,而是问她离婚的条件,亦是这顿早餐的用意:“你想过进修吗?或者去外面的世界走走?”
他预想过多种答案,她忍辱负重嫁过来,无非是搏一个依靠,这个依靠可以是工作,钱财,偶发变故一无所有的托底,她做了四年多的校对员,没升职没特殊贡献,由此可见,在本职工作上资质平平,他愿出钱送她留学,近的有日本新加坡,远的有英美法德,在这个抓住机会和成就梦想的黄金时代,去探索潜能,如果她吃不了背井离乡的苦,他就辅导她功课,精进学历,或化繁为简,出一份殷实的经济保障,她带着保障找个两情相悦的男人,总好过和他貌合神离地生活。
但这些她全不要:“给我几年时间吧,我想报考记者,站稳脚跟前,需要一个稳固的后方。”
“你工作没建树,是赖后方不稳固?几年是几年,三年还是五年?你确定三年内,能考上并做个好记者,在业界站稳?恕我直言,以前的话你能食言,我为什么要相信几年后的你会兑现承诺?”
恃才傲物是需要资本的,她没这个资本,退而求其次,莫道言不会做暗度陈仓的勾当,但她知情且默许,性质就不同了:“我做校对没有大建树,没出大纰漏,被评过劳动模范,我给自己打七分,三年五年的,于我越久越好,看你的接受度,你可以信我,可以不信我,信我能以和为贵,你放心好了,这期间你遇到投缘的女孩,去和别人相好,我不过问。”
莫道言一时语塞,她篡改他的话,还改得面目全非,他那么做了,不用她过问,莫长林就会打死他,说不好还会被她倒打一耙,说他搞不正当男女关系,轻则臭名远扬,重则被关监狱,她愿做透明人展现大度,和他投缘的姑娘倒了大霉,别人为什么要和他一个有妻室的投缘?她臆想他能在和她没离婚的情况下,心安理得地开展新恋情,当他是什么?
他放下一口没动的牛奶:“你确定要这么做?”
佟语非文不对题道:“我等你五年,你等我三年,买卖不划算吗?”
“做买卖得讲个你情我愿,请问佟小姐,你嫁过来是我强求的吗?你等的五年是我不肯放你走吗?你的事业没起色是我导致的吗?如果皆不是,为什么要我等你?你只要婚姻还不好办,以你的相貌会缺追求者?有的是人想娶你,婚我一定要离,你接受条件最好,不接受我们就走诉讼。”
莫道言从牛皮钱夹里撇出两百块钱,放在她面前。
“你父亲和姐夫在家等你,带了很多东西过来,帮我谢谢他们。”
14. 第十四章
佟语非和同事调换了班,坐车回到徐家老宅,佟建忠和赵伟民已经吃过了早饭,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看石雕,两人是被佟万劝来的,上次见面后,佟语非迟迟按兵不动,佟万就建议父亲来会会亲家,一来父亲和莫厂长是同辈,莫厂长面上不好推脱,怎么都会给三分薄面,救弟弟还不是一句话?二来和亲家多走动走动,亲家亲家,亲如一家,只有两家变一家,小妹才不会孤身一人,任意被人欺压,顺便问问妹夫的回国日期,不能全随他们莫家,难道要小妹守活寡吗?
赵伟民见了佟语非,三言两语道出了前因后果,重点落于前因的序章,他和佟建忠差点被林姨拒之门外,他愤愤不平,是想佟语非能为他们出口恶气,好考证一下她在家中的地位,最终大失所望,佟语非一没帮腔,二没兴师问罪,还兀自去洗了他们的碗筷,熟练的动作一看就是日积月累出来的,丝毫没有当家作主的少奶奶威风。
这就难办了,莫厂长夫妇人不在,刚碰面的妹夫回了公司,兜来转去,还是要难为她,这叫什么事?赵伟民想到的,佟建忠也想到了,他假称来购置年货,顺道来看看她,既然看过了,就不久留了,家里的牛还没喂。
佟语非拆穿他:“不就是为儿子来的,装什么装?”
他们认为她寡恩薄义,可她过去这些天在看守所和派出所奔波六七次了,去看守所给佟意送了钱和衣服,去派出所问了办案民警,发现事情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什么佟意受了电影的蛊惑,心血来潮做了蠢事,事实是他去餐馆存心找茬,还以多欺少,都涉及刑事罪了,会不会判,判多少天,要结合伤者的伤势和态度。
佟建忠张惶道:“你不会以为我们合起伙来成心欺瞒你吧?爹能没脸没皮到这个份上?人见不到,消息都是东拼西凑出来的,自然有疏漏,你就别挑字眼了,找到伤者,该赔钱赔钱,该道歉道歉,救人要紧。”
“说得容易,你去找啊?”
伤者一开始就没想过调解,和民警要求个人信息保密,是一位老民警可怜她上着班还为弟弟操碎了心,假装说漏嘴,把地址透给她的,姓氏是从佟意的一个同伙口中探听到的,打架那天他在场但未参与,期间听见有人喊对方“柳哥”,柳是姓还是名字中的某个字,不得而知。
她揉着发涨的脑袋道:“忙过这一阵,我会再问。”
佟建忠急不可耐:“打铁要趁热,别等这阵那阵了,再等下去你弟年都过不了,我跟你一起去,可怜天下父母心,万一人家心软了,哎呀,女婿刚出门,我就肠子悔青了,有什么能比你弟弟重要,怎么我就拉不下脸?莫道言看着不是拜高踩低的,也比你有路子吧?”
亏他想得出,人家看他是个糊涂父亲,会更来气呢,佟语非冷淡地说道:“我说了去问,就会去问,问的结果是好是歹无法打包票,好是他的造化,歹是他的教训,你别总异想天开,来个钦差大臣给他特赦,你要觉得谁比我更尽心,只管去求,这些破事我还懒得管呢。”
赵伟民打圆场:“二妹都点头了,就让她试试吧。”
她把两人送去车站,将莫道言给的那二百块给了佟建忠,没说莫道言的原意,只说是莫道言孝敬他的,佟建忠不收,还从棉袄袋里翻出了三十多块的零碎钱,往她手里塞,去给伤者赔礼道歉要用钱的,他回去会多筹些钱,让人捎给她。
佟语非又把钱塞了回去:“让你拿着就拿着,烦不烦。”
二女儿心事重,做得多说得少,佟建忠动容道:“等他出来,我让他好好报答你。”
佟语非头也不抬:“以后少来害我,就谢天谢地了。”
根上断过,佟语非和他们热络不起来,但佟建忠是她的生物学父亲,她不能不管他的死活,帮佟意亦不是出于姐弟情深,是怜惜曾做过她母亲的可悲女人,他是母亲用命换来的,她只当是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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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语非没想到莫道言会主动提出,陪她去见伤者,还买了满满一大包水果罐头,桔子粉,麦乳精,两罐高乐高和盒装糖果,两大块儿五花肉和牛肉,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是对她信任度不高,等不及要找援兵的佟建忠,还是肚子里藏不住事的赵伟民?
莫道言开诚布公道:“赵先生专门等到我,是想有人为你分忧,多个人多份力。”
言外之意,她是个女流之辈,要面对的是受害方,别人情绪上来,殃及池鱼就糟了。
莫道言用尼龙绳把礼品袋扎在二八杠的车筐内:“对方住哪个小区?”
她用铅笔挨个在地图上画路径:“莱茵花园,走云出路,转人民大道……”
“地图收了吧,我知道怎么走。”
在市工人文化宫和老牌地标建筑人民广场中间,镶嵌着一座新起的高档仿欧式楼盘,被称为莱茵花园,花园内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五六十栋复式别墅,还设有高级会所和露天泳池,和假山溪流的景观交相辉映,是远近驰名的富人区,门口有穿着蓝白制服的保安岗,没有探访人的同意,外人不能入内,乔卓成的家就在此处。
莫道言来过几次,混了个脸熟,不用报乔卓成的大名,就被平顺放行,有乔卓成这个社交达人在,莫道言打消了从保安嘴里打探消息的念头,直奔三十六号的乔家大院,被保姆开门迎进,乔卓成半卧在真皮沙发上,拿着大哥大和人谈生意。
乔父加工农具和五金产品起家,十几年来大鱼吃小鱼,并购了几十家大小不一的低压电器企业,现今独有的机电控制厂在业内数一数二,乔家三姐弟,大姐乔卓群和大哥乔卓远承袭父业,齐心协力打理家中企业,唯乔老三对吃喝玩乐的服务业兴致盎然,商机又极灵通,八八年第一家卡拉OK在广东开业,他随即在西城开了家蓝海歌厅,本地纺织业外贸公司兴起后,吸引了诸多外宾常来常往,他专程去了北京三里屯考察,回来开了本市第一家音乐西餐厅,要不是乔老头阻挠,原计划在步行街开一家仿照香港尖沙咀的海洋皇宫那样的夜总会。
这一年商业传奇亚细亚商场横空出世,异常火爆的销售场面,惹得一些弄潮儿蠢蠢欲动,乔卓成是其中一员,对亚细亚掌舵人赞不绝口:“老王是个奇才,一手打造的娘子军营业员,是最大的商业秘诀,仅靠商品为王的时代很快就会过去。”
莫道言不能苟同,任何时代都是商品为主,营销为辅,除非不想恒久,只做一现昙花,亚细亚前景如何,有待观察,远没到下定论的时刻,行业发展的命题太大,没个十天半月说不完,他中止了乔卓成要他把关找女营业员的提议:“这些以后聊,我今天找你另有其事。”
乔卓成这才注意到莫道言身后的佟语非,五官说不上立体,但无一不精致,布局得恰到好处,不同于陈觉遥的明艳张扬,她属清雅内敛型的,和出演过《霹雳警花》的台湾女星叶全真有几分神似。
假如她肯来店里亮亮相,业绩一定更上一层楼,乔卓成显露着神往之色:“区区几天,就有了独家珍藏?”
莫道言拎起茶几上的半酒瓶:“没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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酬就少喝,酒精伤脑,这位是佟语非小姐,你该叫嫂子……”
那厢的乔卓成茫然若迷:“嫂子,哪家的嫂子?”
“你随道行叫。”
“道行的嫂子,哦,你太太啊!”
乔卓成满眼的不可置信,但不认识好友的妻子,却也不全怪他,莫道言那场婚礼办得如同地下工作,连张请帖都没给老友们发,自莫道言出国后,他去莫家的次数锐减,只在年节时分才去拜望长辈,几乎没和佟语非打过照面,在有限的记忆里,这位新过门的莫太太不是在花园修剪花枝,就是在厨房里忙碌,像个虚淡的背景板。
今日得见,乔卓成恍惚了一忽儿,对莫道言不能自决婚姻的哀怜顿消大半,这样的女人都不肯要,暴殄天物,挑剔成性!他给两人倒上红碎茶道:“你今天带着佟小姐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莫道言说明来意:“打听个人。”
乔卓成听莫道言陈述了佟意和“柳哥”的那场纠纷,懒洋洋道:“原来找他啊,那人我熟得很,你不也熟嘛。”
正襟危坐的佟语非从椅子上挺身而起:“请问柳先生住几号院?”
“三十六号。”
“三十六号……和您同住?”
“何止同住,还同根同生,令弟暴揍的倒霉蛋……正是鄙人!”
莫道言瞬间忆起中学时的一些往事,乔卓成男生女相,因喜欢耍枪舞剑吹笛弹筝,纨绔的脾性与《红楼梦》里的柳湘莲有些相像,一个是冷面二郎,一个是热面话痨,故此被班主任赐了个柳湘莲之弟——“柳三郎”的绰号。
乔卓成没读过红楼,一度误认为是贬低他阴柔不阳刚,姐姐出马辟谣,柳湘莲若能活着从书里出来,奶油小生的代表就没唐国强的份了,非柳湘莲莫属,他方转悲为喜,唐国强是他母亲的偶像,能盖过唐国强,那还了得?换言之,都能媲美明星了,跟总被女生们示好的莫道言比,定不在话下?自负膨胀的乔卓成愉快地接纳了新绰号,以柳三郎之名读完了高中两年,上大学后,他整日醉心生财之道,帮人带饭打水都要五分一毛地收钱,与仗义疏财的柳湘莲相距甚远,名号渐渐失传。
莫道言讶异乔卓成居然被人爆了头,太不可思议了:“你头受了伤,怎么没提过?”
乔卓成梦回半个月前的凄惨遭遇,摸了把头上的NBA棒球帽:“被揍很光荣吗,还傻不愣登去宣扬?佟小姐的弟弟生不逢时,干架不眨眼,换三国不输张飞,一员猛将。”
佟语非从乔卓成戏谑的语调里,琢磨出些微的苦涩,猜出佟意下手不会轻,她虔诚地表态:“佟意鲁莽无礼,我替他给乔先生赔个不是,您的医药费花了多少?还有旁的折损也算一算,我一并赔了。”
乔卓成摆摆手:“老莫和我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你是他太太,你的事是他的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是非对错不论了,我和佟意的恩怨一笔勾销,去派出所说情没问题,就是谅解书……只有我的恐怕还不够。不瞒你们说,我和佟意在餐馆不是第一次干仗,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崇光电影院,大约二十多天前,他坐我们后排,观影中把没喝完的汽水泼在了我朋友身上,不是影院工作人员拉着,我们或许早打进派出所了……我朋友还是个女孩,穿的高腰裙,两事并案,还要取得我朋友的谅解,减罪方行得通。”
莫道言猜着与乔卓成随行的女孩:“被泼汽水的是陈觉遥?”
乔卓成点点头,纳闷道:“佟小姐,你跟觉遥有过节吗?”
15. 第十五章
佟意泼人的时候说了句话,欺凌我姐,见一次打一次,亏得陈觉遥是个女生,和乔卓成性别互换,挨揍的必是她了,不过电影院那次佟意没得逞,那天跟着乔卓成和陈觉遥看电影的还有乔卓远,乔卓远当天刚谈完一笔大生意,电影是他犒劳自己的常用娱乐。乔卓远跑货被劫过几次道,为雪耻拜师学过武术,是实实在在的练家子,佟意猛归猛,跟乔卓远完全不够练,打起来乔卓远的一根头发丝都摸不到,反被乔卓远一个过肩摔,摔得肩膀脱臼,鼻青脸肿。
乔卓成越想越不对劲,陈觉遥平白无故怎么会招来这种混小子,不会是因为旁边坐着乔卓远,被当乔卓远相好了吧?他是个口花花,既无贼心也没贼胆,乔卓远则是反着来的,欠了风流债习以为常,说起来还是老爹有先见之明,七十年代末倾家荡产,把大哥送去了美利坚,不然就大哥的性子,严打时期搞不好要吃公粮。
他把佟意当成了讨债的,苦口婆心地劝,冤有头债有主,别牵连别人,打你的人叫乔卓远,回去问问你姐,是不是跟他睡了,睡了就去莱茵花园,找乔志山去你家里提亲,好心提醒一句,想让你姐过安稳日子,要钱比要人合算,但你姐要是个不开眼的蠢蛋,还想继续跟他一个被窝睡,当这话没说。
因为这段话,乔卓远一脚将他踹出三米远,神经病,老子没那么下贱没品,佟意骨头断了却没软,不报警不讹人,一声不吭地走了,临走前狠狠瞪了乔卓成一眼。
第二次在饭店,乔卓远不在,乔卓成被揍惨了,现在他知道了,这顿打挨的不冤。
一次是巧合,两次就是蓄意为之了,他揣摸着,把佟语非和陈家连起来,怎么都跳不过莫道言,莫道言这几年不在国内,那佟意说的欺凌只能是指莫道言和佟语非的婚礼受了陈如潮的干扰草草举办,让他姐失了面?但看佟意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秉性,不会绕过陈如潮,把账算在陈觉遥头上,而且相比较婚礼场面不够大,陈如潮的命都差一点搭进去,一场婚礼和一条人命比,佟意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气性也未免过大了。
如此说来,症结还是在佟语非和陈觉遥间的矛盾。
佟语非果断否认:“我和陈二小姐只在两家聚餐时有过一面之交,话都没说几句,没过节无冤仇,至于佟意此话何意,要等他出来,问过本人才知道。”
乔卓成摊了摊手,棘手之处就在于此,陈觉遥得理不饶人,成也莫道言,败也莫道言,佟意还偏偏是他的小舅子,想求得她的宽恕,难上加难。
预设阻碍没意义,莫道言插言:“我明日去找陈觉遥。”
要找陈觉遥,陈觉遥得肯见才行,今时不同往日,“莫师兄”的名头不响了,他乔卓成在陈觉遥那儿反有三分薄面:“还是我打头阵去投石问路,等我消息。”
佟语非半鞠躬以示谢意:“劳烦乔先生了。”
乔卓成凝望着她清澈明亮的星眸,话题忽转:“佟小姐,我们见过吗?”
“重阳节,你去过家里。”
“近来没有见过吗?”
“您近来到过家里?”
乔卓成有着商人鉴貌辨色的精明,速速抹了唐突:“我是得把酒戒了,记忆力衰退得胡言乱语了。”
从莱茵花园走出时,太阳落了山,丹霞似锦,绵延千里,霞光映照在人脸上,铺了层黄澄澄的光华,佟语非在逆光中跃上莫道言的二八杠,莫道言滞留在原处,一动未动,她翘着纤巧的小指,戳了戳莫道言硬实的后背,不走吗?
莫道言微偏过身,露出俊美的侧颜:“那天早上被撞,影响到满勤款了吗?”
佟语非缩回手,面不改色:“谁被撞了,伤得重吗?”
莫道言像看了场拙劣的表演:“你撞的我,要赔满勤款吗?”
“都说外国人放得开,莫先生不枉走一遭,风趣健谈了。”
莫道言早看出佟语非能演,但还是对她能演的功力欠缺了正确的认识,她估计当场就认出他了,所以在他买东西回来后沉默如金,并在他回家那天,绝口不提那场纷争,和他回国却不回家的事,当他是第一天回来,对他关怀备至。他研习技术过目不忘,对漠不关心的事常常过后即弃,拿不出证据,也没拿的必要,她咬死不认,想戴着面具扮个贤良淑德的女人,就去扮好了,食得咸鱼抵得渴,她不嫌累就成。
精妙入神的剧目总有散场的时候,她是人是鬼,都和他没有瓜葛。
薄暮时分赶到家,莫道言去停放自行车,佟语非往屋内走,甫一踏进门,就看到孟如卿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的方向,看架势在专等着她,抑或他们,果真,她唤了声“妈”,就被孟如卿面若寒霜地叫进了书房。
孟如卿绕到黑褐色的胡桃木书桌后,拎着栗色的紫砂石瓢壶,倒出两杯龙井茶,一杯推至佟语非面前,一杯自己端起轻啜,佟语非看孟如卿没坐,背着手站在对面,没碰茶,摆出毕恭毕敬的听讲状,孟如卿呷口茶,皱皱眉道:“别总绷着,没人能吃了你,我看了你们报社登的记者招考了,报名了?”
佟语非捧起配套的折腰杯道:“第一天就填过报名表了,原想着第一轮资格筛选后定了名单,再和您说的。”
“老规矩,我知会你们报社的领导,确保不会有关系户动你的正当报名权和通关后的录取权,但能不能考上,你要拿本领说话,没有真材实料,我不会保驾护航。近水楼台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别人给的再多再好,随时都能收走,求人不如靠己,你将来能有所成,命运谁都左右不了,真有那个心,就竭尽所能备考,跨专业是难,但摆在台面上的,难度都不是最高,至于老太太那边如何应付,随机应变吧。”
她只想要公平竞争,没想走捷径,有孟如卿的力保,已无所求:“我会全力以赴。”
孟如卿放下茶杯,话锋突转:“别谢这么早,我帮你是基于你是莫道言太太的事实,有朝一日你不是了,帮助即刻废止,这是早谈好的,所以我很想知道,你们分床睡,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主意是你的,你是想做个花瓶就永享庇佑?算盘打得太响了!主意是他的,今日分床,明日打离婚报告,后日一拍两散,你联合他骗我,还想我帮你,莫如去做春秋梦,不是想送套法兰绒的四件套给你们用,还不知莫道言在家里只能睡沙发呢,好心机!”
莫道言睡了沙发床,次日会复原如常,但忙起来百密一疏,终究还是露了破绽。
倏地,佟语非脑海里像砸了块巨石,在激起一片动荡后,压得她喘不过气,仿若翻山越岭多日,终于碰触到的那点渺茫的火光,被一阵冷风荼毒,灭得彻彻底底,她又被扔到了茫茫黑夜的悬崖边,苦思无果,被无尽的黑吞没。但只有短短一瞬,她眉宇间便浮现出一种否极泰来的释然,成又如何,败又如何?还能比六年前更糟吗?
她故作羞怯,吞吞吐吐地说道:“我都说了好几次了,房间里放了沙发就不宽敞了,还是挪到书房去,书房才是看书工作的地方……可道言说我们分开得太久,一分一秒都不能虚耗,我也不明白,他坐在沙发上看书,我坐在椅子上织毛衣,有时候半天不说一句话,怎么就不算虚耗了?那沙发……不只他睡,我也睡,偶尔还一起……哎呀,他说……总在一个地方睡怪没意思的,我……”
她毫无顾忌地编造着这些没羞没臊的事,耳垂红得像上了色,若是被莫道言知道,他一定会对她鄙视至极。
孟如卿如泥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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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呆站着,满腔的义愤陡然转成了窃喜,莫道言从小到大的好友圈,清一色的男生,即使和陈家姐妹来往多,也是兄妹般的爱护,到了高中和大学,这种情况都没改善,儿子特立独行不谙风月,是书呆子都认了,偏偏还很受欢迎,孟如卿偶然疑窦丛生,难道莫道言对同性的兴趣大过异性?
去年,她留意过香港某舞台剧导演筹办的特殊电影节,虽然爱男爱女无关对错,但逆流而上要遭遇巨大的社会舆论压力,如果莫道言要背负这种压力,她这个做母亲的也爱莫能助,只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佟语非包羞忍耻的作答,像正午的骄阳,把孟如卿心里的那点阴霾照得荡然无存,儿子岂止是个有需求正常的男青年,还会玩花样!
孟如卿把心揣回去,对佟语非的怨愤已消,还多了丝失言的愧怍:“是我没调查清楚,错怪你了。”
佟语非沉沉气:“您言重了,我知道您是为我们好。”
孟如卿送佟语非出去,等她上了二楼,方徐徐而出,院里草地中间的小花坛,花架上有盆君子兰傲然挺立,怒放的橘黄色花瓣绚丽多姿,莫道言拿着淡绿色的塑料浇花器,给君子兰浇水,君子兰旁边有株姜黄色的大花蕙兰,幽香典雅,花姿狂放。
孟如卿捡起一片枯掉的花片道:“机械厂困难重重千头万绪,你爸分身乏术,管不了你了,但不是妥协退让,他在你出国时出过力,你不能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这是在折辱你父亲的尊荣,你工作想做可以做,台阶是要给到他的,得了便宜卖乖,对你没好。”
莫长林和孟如卿在子女教育上的方式截然不同,莫长林雷声大雨点小,惯用“仗势压人”,势非势力,是做老子的气势,孟如卿很少管孩子,偶尔管了,简单粗暴,雷霆万钧,用的法子是一对一的交换法则。
莫道言小时候迷上话本,就得用睡觉时间来换写作业的时间,某次任性不干,被母亲带出去丢在了荒野坟地,一个怎么闹奶奶都听不到护不了的无人之境,任他哭干了眼泪,都不曾心软,在他安安分分写完作业后,她郑重其事地教导他,他生在莫家,将来平庸即失败,甘蔗没有两头甜,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标了价码,想得到就要先担得起失去。
以此类推,那个三分瞒五分装两分诚实的人呢?嫁给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母亲所言不无道理,莫道言哑了片响道:“三年,新立没有新突破,我请辞,方校长一直想请我去母校任教,交大人才辈出,但我也不会全无长进。”
莫道言答得滴水不漏,有目标,有信心,有退路,尽管这条退路极有可能是他的敷衍之举,孟如卿已如愿以偿,她要看的不是莫道言听其号令,甚至不是言必行行必果,是为了理想孤注一掷的意志,有了这份意志,他将来去不去交大任教都无足轻重。
世界上没有人比他对自己要求更高,他不会虚度光阴的。
孟如卿将花片放在花瓶中,用小铲子拨了土埋进去,开门见山道:“你有清晰的职业规划自然好,感情呢,你还要她吗?你不想要,我就让她走。”
莫道言眼底浮现一缕诧异,诧异孟如卿的坦率,说的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条无家可归暂留在此地的流浪猫狗,他毫不怀疑母亲把佟语非千挑万选出来,是看中娶她这件事进可攻退可守,自有能力让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但他不会这么做。
不全为她,也为不被干涉的往后人生。
“我既然回来了,就不劳大驾了。”
莫道言的话语中含带着显明的不快,被孟如卿理解为对佟语非的维护:“我看你们屋里多了张沙发,还怕你们感情不和,语非说你想多个阵地,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既已如此,就同她好好过吧。”
16. 第十六章
夜深人静,月上树梢,清辉满院。
佟语非打开第三个红木箱,里面有她结婚时置办的嫁妆,一红一粉两件雪纺连衣裙,一件灰白色的格子呢衬衫,四条粗布床单,三条涤纶面料的裤子和一条牛仔马甲,佟万送的一双红皮鞋和银手镯,余下的东西,是她嫁进来后,莫家老小送的,有部分被她当掉变现了,有些贵重的,莫老太太送的整套翡翠项链,莫长林和孟如卿送她的金手镯和金耳环,莫道言送的积家手表和钻石双花戒指,外国品牌的包,莫道行送的水晶工艺品熊猫摆件,都原封不动地存放着,这些以后都要还回去的。
挑来拣去,没一件能拿去送给陈觉遥做赔罪礼物,能送的只有她编的向日葵图样的手工包,背面绣着栀黄色的“向阳而生”,原是她送自己的新年礼物,寓意新的一年积极进取,世事难料,“向阳而生”要拱手让人了,让的还是她曾在梦里诅咒过千遍万遍的人。
选定礼物,她去衣柜取换洗的衣服,预备去洗澡,在乳白色的线衣还是冰川灰的卫衣间举棋不定,右肩上方霎眼伸来一只手,选了件榴花红的羊毛衫,折放在她身前,低沉的嗓音伴着温灼的呼气,像细软的毛刷,酥麻地刷着她的耳膜:“你白,配明红。”
佟语非愕然地转过身:“你?”
莫道言挺拔的身躯靠向她,将四周的光线遮蔽得严严实实,他在楼上洗了澡,半干的发根根分明,脸上淌着几颗晶莹的水珠,喉结滚动,喜怒不明的冷眸闪烁着漫不经心的慵倦:“在你跟我的婚房,还能有谁?”
“我没这个意思。”
莫道言手臂轻勾,把她往怀里带,佟语非神色骤变,在红与白间跳动着,想推开他,被反扣手腕按向了柜板,他往前骤抵,手掌从她的后背落向腰窝,语出惊人:“我们把房圆了。”
佟语非像被敲了一闷棍,不知所措:“为……什么?”
莫道言故作无邪,说出的话却叫人浮想联翩:“因为是配偶。”
“……”
“你都昭告天下了,我置之不理,不是冷落了你?今晚勉为其难尽尽做丈夫的义务。”
佟语非忽觉被推向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肯定他的说法,是坦实了望眼欲穿的空虚,心如火焚地想要丈夫的抚慰,还特别饥渴,否定他的说法,是间接认了对他没想法,一个妻子对丈夫没想法,那不就是在骗婆婆,对莫道言和婚姻有异心?夫妻之间,谁手握主导权,谁就能活得轻松,婚姻对莫道言是桎梏,他迫切地想要逃离,可以侃侃而谈百无禁忌,对佟语非是救命稻草,她处处谨小慎微,是想守护一片安宁。
在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撕扯下,她抓住他话里的一点儿漏洞,半推半就道:“以后我们早晚相伴,培养出感情自会水到渠成,我等着就是,强迫你始终于心不安。”
“强迫称不上,于心不安就多笑,气氛会好一些。”
莫道言凑近了细细看她,肤色像剥了壳的鸡蛋,洁白剔透,两颊因低烧泛起红晕,清眸里浮动着的一汪桃花水,一朵不知从哪块石缝里长出的稚气未脱的小野花,已在岁月雨露的浇灌下,绽放出动人心弦的光彩。灵魂伴侣注重灵与肉的共振,生理□□合的意愿只需一个看得过眼的躯壳,以这条准绳评估,她是超标的,他对她呢?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他墨黑的眼瞳像燃烧着两株火种,手从她的腰间挪至下巴,迫使她直视他,香润玉温的面颊被他捏得红白一片,佟语非感知着他急促的心跳和积存的愠怒,却无力浇灭它,那团火越烧越旺,带着不容抗拒的凌冽,从他的胸腔一涌而出,向她蔓延过来。他低头含住了她的唇,坚硬的牙齿在唇肉上缠磨,说是吻,更像咬。
她靠着求生欲想摆脱,却螳臂当车动弹不得。
乱哄哄的意识里,莫道言撬开她的牙齿,吸得她唇舌发木。
莫道言的初吻始于新婚夜的那次浅尝辄止,国外留学的几年,时间都给了无涯的学海和绞尽脑汁苦挣各种学杂费,异性不是必需品,男女之事的经验零增长,但他敏而好学,动手能力强,尽管各方面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新手,表现得却像经验丰富的情场浪子。这很符合佟语非对他的记忆画像,从没在他脸上或眼睛里读到过慌急,即便在新婚日,向来滴酒不沾的他,被亢奋的赵伟民灌了一杯又一杯白酒,被母亲强逼着一遍遍起誓,不会自此不归……他都照单全收。
今天的他日趋成熟,处变不惊更甚以往,笼统的人体结构不会比一块高频电路板庞杂,既然能搭建起机器的检测系统,攻下人体测验系统的题目指日可下。
短促的吻咬过后,他隐去了愠怒,动作轻了许多,他用了茉莉味的牙膏,像喂了她一口甘甜的茉莉茶,她陶醉在如兰似麝的香气里,心旌摇曳,无法抑制地贪恋着他热烫的气息。她想和他抱得更紧些,藏进他的臂弯躲起来,但残存的意识又呼啸着抵拒着他的进击,她无法自欺欺人,知道他不爱她,她越情难自控,他就越看不起她,和她亲热是想让她看清自己,近乎谄媚地委身于人,有多不堪,识相的话就应知难而退。
他一定气到了,回国谋划着一门心思做事业,她赖着不离,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着子虚乌有的话,招呼都不打一声,怎么看都像拖他下水,温水煮青蛙,过去百千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不都是这么轮回的?
其实事发突然,她预判不到孟如卿拿她开刀,倘如先问的是莫道言,聪慧如他或许有更巧妙的掩盖方式,她能预判到的是莫道言的善良,任她胡扯一气,还会为她兜底,即使要她走,也不会如赶丧家之犬,为着这点善意,她保持着镇定,化解着他的愤慨。
等莫道言的吻从她的唇来到颈窝,她深呼着气道:“道言,我是想和你过下去,但没想逼宫,那么说是怕妈妈起疑,他们辛辛苦苦一整年,总得把年过好了。”
“你有那么重要吗?”
“奶奶是的吧,习惯成自然,人的习惯很难改,你忍心让她受刺激?”
“你这么懂孝道,干脆生个孩子,生完功成身退,她还念你的好。”
他拉着她往沙发床走,那儿既然是她说的阵地,他就在那儿给她做仪式,到了沙发床边,他把她扔了过去,俯身顺着腰腹往内探,拂掠着每寸肌肤,将调试机器的技巧,得心应手地用于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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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体反应。佟语非紧闭双眼,在心中反复劝慰自己,既是夫妻,行夫妻之事理所应当,莫道言样样拔尖,几乎无可挑剔,给了他不算吃亏,他占了她的身子,他的身子不也同样属于她?
皮囊而已,各取所需。
势利点讲,她还是更占便宜的那方。
她原以为这般开解能稍减抵触,勾起几分对夫妻生活的期待,可当莫道言用膝盖顶开她下意识并拢的双腿,所有精心构筑的心防瞬间崩塌。
上次从医院回来,她读了新婚手册,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她心跳加速,像鼓点般要跳出胸口:“改天……能不能改天再做?”
莫道言清冷的背影笼在昏淡的灯光下,拿她话中的歧义调笑:“这次还没做就想下一次了,你就这么想要?”
她磕磕巴巴,羞赧地说:“计生品……家里没有计生品。”
报社人口宣传部门,会定时定量给已婚女职工发放计生品,但莫道言出国了,她领了没用,反会落人口实,久而久之,就不发她了,莫道言对她冷情冷意,想来不会去计划生育柜台领那东西,今晚因她的不当言论,有亲热的兴会,可能明天就星离雨散了。
说了不做,又不想惹他不高兴,她娇嗔地对着他笑,像恩爱的妻子,哄着欲求不满的男人:“等上班了,我去领两盒,做了安全措施,你要几回都行。”
莫道言并不喜欢她这样的笑,假得还不如一幅塑料年画,他定睛地看着她,目光似能从眼睛透进心里:“用计生品怎么生孩子?”
“我还要考试,暂时不能怀孩子,等下半年好吗?”
“你真心实意想和我天长地久?”
“是,但你至尊至贵,我不能拖你后腿给你丢脸,让人质疑你的审美,我想进步,你不是最想人上进的?”
“多虑了,脸面我不靠你挣,有些事就非你不可……”
他的暗示已近乎明示,佟语非没有退却的理由,蜻蜓点水地亲他的额头,眼睛,鼻梁……当试探着伸出舌尖,想像他方才那样撬开他的齿关,却连他微抿的唇都未能突破,莫道言散了劲,通身冷得像块冰,她感觉自己像个被曝光的小丑,卖弄风情博他欢心,假作的热忱如树枝上堆积的雪花,被摇晃着簌簌落下,消融在地上,化作一滩水渍。
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可恨之人必有可悯之处,莫道言无意中充当了“可悯”的刽子手,暴怒没了支点,兴味索然地坐起身:“钱不要,人不要,何必留在这儿?离了婚,就不用阴奉阳违去承受这些了。”
她的养父生前说,人活一口气,任何时候都不能自轻自贱,把人生活成蒲草和浮萍,只能依赖别人存活,要自尊自爱,活出人样,做对社会有用的人,养母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教她做针线,为自己织各种花色的毛衣和配饰,但不许她织给别人,要她留着力气去学充盈人生的技能,练字,画画,游泳,骑马……
养父母的循循教诲她全丢了,不能把依赖的讨来的再丢了,不然所有努力付之东流。
她定定神道:“我会做个合格的妻子。”
17. 第十七章
皓月当空,繁星点点,如璀璨闪耀的宝石,装点着无垠的夜幕,比较之下,莫道言抽的烟相形见绌,微弱的光芒在浩瀚苍穹的映射下格外冷寂,林姨从屋里过来转达,乔卓成打电话找他,看到他抽烟,叹服俊朗的男人,吞云吐雾都风流倜傥,但倜傥也不行,吸烟有害健康,嘴里还有味,佟小姐那么洁癖的人,会嫌弃的。
林姨出言规劝:“你的工作挺熬人吧?压力大就去盘狮子头的核桃,我以前奉侍的老爷们,当官的经商的都玩核桃,还有手串。”
林姨是见过世面的,不然没有这么好的联想力,能把他和盘核桃联在一起,莫道言不盘核桃,但赞许了林姨的建议:“蛮有意思。”
乔卓成在电话里喝着烧酒,给莫道言带来了喜报,说服了陈觉遥明天见面,因为说服过程过于顺利,有了不祥的预感,不知深浅的陈觉遥很可能憋着大招,让莫道言出丑,他请莫道言手下留情,觉遥是小孩气,童心未泯,万不可撕破脸,以眼还眼。
莫道言笑他婆婆妈妈,而且童心未泯不是这么用的。
正事言毕,乔卓成提了个不情之请,音乐餐厅春节上新品,请他和佟语非来捧场。
莫道言心知肚明,乔卓成想邀的是佟语非:“你想请她就直说,我不掺和。”
乔卓成品出莫道言话中的落寞:“出师不利?”
莫道言不置一词,答案显而易见。
乔卓成叹了叹气:“这次是你异想天开,怨不得佟小姐,换作是我,一样不离。”
基辛格有言,权力是最好的春药,既然是春药了,沾染的人无论男女都会上瘾,等莫叔叔回心转意,不固执于旧山河,会是主城区区委书记兼市委常委的不二人选,而孟阿姨市委宣传部正部长的调令刚下,年后走马上任,在两位政途一片光明时,莫道言开出金山银山,都难撼动像他们这群鱼跃龙门的平民子弟,对阶级跨越的渴望,把盐都吃不起却陷落糖罐的人扔出去,无异于置人死地,那不是离婚,是打回原形。
莫道言不这么认为:“她能扎根基层,不像是迷恋权势的人。”
“人们对拥有的东西多不灵敏,老兄你未能免俗,你到天安门和故宫去看看旅游的游客,是老北京多,还是外来客不可胜数?你不该去德意志,德意志沉谋重虑,用在技术上战无不胜,用在感情上是要做苦行僧的,如果你跟我哥一样,去的是美利坚,被自由女神照拂过,这种烦扰不足挂齿。”
乔卓远三十整,至今未婚,老光棍一条,在国外的风流韵事能写一本书,却因管理公司能谋善断,仍力压姐姐和弟弟,成为乔老爷子的第一心头好,乔卓成自叹弗如。
莫道言点破乔卓成的坐而论道:“你以后言行合一,就这么对陈觉遥。”
乔卓成打哈哈:“我意志薄弱,要避着河边走,不过偶尔失控是种难能可贵的人生体验,崔健还能为情唱花房姑娘呢,你太克己复礼了,我倒期待有一天,能看到一个为情所困为爱折腰的莫道言,不失为别样的风景。”
“你的期待会落空。”
只有无法主宰人生的人才会失控,可哀多过可贵,他不会有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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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约前,佟语非换了套亮色系的衣服,双排扣的星黛紫廓形西装套裙,还补了妆,平时化淡妆,今天的浓一些,打了珊瑚色的腮红和蓝色的眼影。美则美矣,莫道言却觉出几丝怪异,她平日清微淡远,鲜少这么高调,这是去看受害方,还是去参加争奇斗艳的选美大赛?女人心,海底针。
下午三点钟,他们到达了乔卓成的“新时代西餐厅”,一家适合朋友聚会或家庭用餐的休闲类西餐厅,家具摆设和中式茶厅大同小异,黄花梨木的圆桌上铺着瓷白的桌布,陈放着不锈钢的刀叉餐具,菜品有西城特色菜,也有出新的西式新菜品,客厅满了,除了来尝鲜的当地人,还有金发碧眼携家带口的老外,服务生们男的穿西装打领带,女的穿短裙套装,前台有个身穿红色燕尾服的男生,用琵琶弹着世界名曲《卡农》。
乔卓成喜笑颜开地迎上来,忽瞅见佟语非清汤挂面的妆容换了新装,眼前一亮:“佟小姐是在报社工作,还是在时装杂志做模特,走在大街上没被星探挖去拍广告吗?”
她逗乐道:“可能星探不姓柳吧。”
今天是餐厅开业两周年日,事项繁多,乔卓成把他们送到包房门口就去忙其他的了。
包房内下午茶悉数摆上桌,甜品有马卡龙,草莓慕斯,朗姆蛋糕,千层酥,用高脚杯盛着的黄桃罐头,饮料有橙汁,葡萄汁,气泡水……陈觉遥身穿鹅黄色蝙蝠衫和红丝绒的包臀裙,坐在里面靠墙的位置,文雅地吃着一只柠檬挞,从他们进来到坐下,眼都没抬一下,气鼓鼓的模样,摸不准是冲她和佟意,还是冲莫道言。
但不管是冲谁,她都有生气的权利。
出乎佟语非的预料,陈如潮也跟着来了,穿了白色的翻领西装外套,搭格纹连衣裙,喝着北冰洋汽水,在妹妹旁边坐着,看到她进来,起身颜悦色地和她握手:“事情我听觉遥说了,非是不可调和的大事,他们俩长到大,闹到大,不如随他们去,我们另找个房间叙叙旧,你去复诊了吗?我闲着也是闲着,帮你再看看?”
她和陈如潮无旧可叙,但对方急公好义,不能好心当做驴肝肺:“谢陈医生,但我来是替佟意向陈二小姐聊表歉疚的,所以……”
陈觉遥听声扭过头:“怎么表,替你的混蛋弟弟挨泼吗?橙汁和水,你选一个?”
未等陈觉遥回话,陈如潮训斥妹妹:“别迁怒佟小姐,事情不是她做的。”
莫道言微睇着陈觉遥,对佟语非道:“这里有我,跟陈医生去吧。”
佟语非随陈如潮出去,莫道言在陈觉遥对面坐下,拿起汤勺和叉子,老牛破车地吃着黄桃罐头,一口罐头一口汤,果肉香甜馥郁,果汁鲜美无穷,每块都细嚼慢咽,六块黄桃愣是吃了二十多分钟,期间不看陈觉遥,不和她说话,像是专为罐头来的。
陈觉遥按耐不住道:“是我爸断你工资,还是莫家断你吃食了,饿死鬼吗你?”
莫道言不声不气,把高脚杯放回去,拿了块外脆内柔的马卡龙。
陈觉遥怒声拍案:“不是我姐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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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不稀得来,装什么大头蒜?”
莫道言拿起餐巾,沾净嘴唇,言归正传:“想谈了?”
陈觉遥气极反笑:“你约的我,是你想谈,还是我想谈?”
“都坐一起了,一半一半吧。”
“想谈可以,磕三个响头,再说百句有眼无珠,万死犹轻……”
“虽然我虚长你几岁,磕头就不必了,你是蠢,万死犹轻重了。”
“莫道言,你是想让那个小混蛋死吗?”
“一个小混蛋,死不足惜。”
“什么……”
莫道言忽然降低音量,致使陈觉遥没能听清而慢半拍,陈觉遥恼怒地将刀叉扔到光滑铮亮的瓷盘上,莫道言羞辱她,还用这么卑鄙的方式,她就不该来自取其辱的,姐姐被爱情蒙蔽了头脑,把莫道言当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供着,但她不是姐姐,一直都知道,他就是个阴测测的变态。
犹记得她小学一年级去莫家玩,还是小孩子的她,天性调皮捣蛋,拆解了他做的火箭和坦克模型,他表面笑嘻嘻的,还带她去买糖,在路上却伏在她耳边道,再敢动他房间里的模型,他就用圆规刺瞎她的眼睛,又聋又瞎的小女孩,很容易被拐卖或是掉河里淹死,害她做了一个月的噩梦。
她中学时,班里有个狗皮膏药的小男生追她,天天去陈家堵门,姐姐赶不走,找莫道言求助,他出面后,那男生再没出现过,她当时没多想,只当他仗着是高年级师兄,唬住了对方。两年前同学会,男生以玩笑的口吻对她讲,她哥真狠,为阻止他追她,逼他吃腐蚀性的强碱物,美其名曰,妹妹聋了,他得哑了才般配,不然妹妹会自卑,男生哪见过这阵势,腿都软了,自那天别说追她,回家就闹着转校,活动圈子躲到了方圆五公里外。
在姐姐的事之前,她对莫道言是又爱又恨,别人多忌讳她的耳聋,说话谨言慎行,反倒屡屡提醒她是个不健全的人,爱莫道言把她当常人看待,在她年幼时,和姐姐一起带她听唱片,记歌词,教她练音准,在她练不好自暴自弃时,向她晓以利害,聋了是事实,不是结果,还可以靠其他四官迎头赶上,但心气散了,只能做个残废,又恨他唬人,拿她的耳病当逼退的砝码,其心可诛,姐姐的事之后,恨意翻倍。
他故技重施,陈觉遥杀人的心都有了:“歧视一个聋子过瘾吗?”
“不是歧视,是测试,我从道行那儿看过你舞台表演的录像,六十五分贝以下,你和对手演员的戏,台词衔接上总有三秒以上的卡顿,你要减少卡顿,就得提高分贝,长此以往,神经细胞受损,恶性循环,职业生涯会跟着缩短,我有位德国同学,他们公司生产的新型深耳道式助听器,性能稳定,灵敏度较高,还有个振奋人心的讯息,数字助听器正在研发中,不久的将来,完全自动化的助听器会面世,要为你引荐吗?”
“口口声声说拿我们当一家人,为了个小混蛋竟然要挟我?”
“没有他,我仍会引荐,不过陈觉遥,以后说话客气点。”
“不客气又怎样?”
莫道言浓眉轻挑:“你的职业生涯提前完蛋。”
18. 第十八章
淡雅的包房内,丝丝缕缕的幽兰沁馨从熏香炉内袅袅升起,在空中飘散出阵阵清香,陈如潮端看着佟语非要送陈觉遥的手工包,婉转陈明,妹妹是全家的手中宝,吃的用的精挑细选,新包新衣服多到用不完,手工包还是佟语非留着自己用吧。
莫道言能用何物游说陈觉遥,佟语非一概未知,送礼物的事不能一下说死,陈觉遥又不是没来,人就在隔壁,陈如潮能替妹妹拒她的包,还能替妹妹饶过佟意吗?佟语非将包放置一旁,留了个气口,陈二小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然无缺憾,她仅表达心意,稍后问问二小姐,收不收在她。
陈如潮不咸不淡地把包还过去:“都说不要了,佟小姐是气太虚,听力也下降了?”
一款中规中矩的包,怎么就惹着陈如潮的眼了?就像她送的不是包,是来历不明的暗器,佟语非握了握拳,手指下意识触碰到包上工致入微的纹路,蓦地顿开茅塞,也许惹到陈如潮的不是包,是上面矫若惊龙的那四个大字。
事情来得突兀,对自己的勉励,被陈如潮视为居心叵测,无心插柳地刺破了彼此潜藏多年的心结,即使她的愤恨日渐式微,陈如潮仍过不了心里那关,才会胆虚得“阳”字都看不得。这些年来,有人一落千丈,有人一炮而红,高高低低都是人生常态,还以为只有她深陷泥潭不可自拔,原来陈如潮同样被过去厮缠着,白天是目空四海的医中强手,午夜梦回,是色厉内荏的盗窃者,草木皆兵。
既然对方不恭在先,她也不再客气:“不向阳而生,难道一条道走到黑?”
陈如潮没有被打了七寸的慌乱,冷静地直面她:“别打哑谜,耍那些不入流的花招,你有底牌就亮出来,我恭候大驾,但对觉遥,我不准任何人伤害她,一根汗毛都不准。”
“什么叫伤害?泼水和送包就叫伤害,那毁了别人前程,踩踏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的叫什么?欺世盗名还是杀人不见血?”
“佟小姐得了妄想症?捡个词乱套,拾人牙慧贻笑大方,陈觉遥聪颖有天分,能站在舞台中央,走到大众面前,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跳出来的,踩了谁的肩,欺了谁的世,盗了谁的名?你的吗?你有那么硬的肩膀给她踩吗,还是跳舞的那些磨难,是你替她受的?有证据就拿证据说话,没证据就是诽谤,你是读过书的,别太掉价!”
佟语非仰眸看去,陈如潮言笑自若,脸不红心不跳,看啊,这就是当年私贿歌舞团的招考领导,硬生生把她从录取名单里挤出来,偷梁换柱把妹妹推进歌舞团大门的罪魁祸首,事到如今依然盛气凌人,一如五年前。
她找陈如潮对质时,陈如潮便是这样一副居高临下的可憎面目:“妒贤嫉能并不能使你错误的成绩修正回来,舞可以跳的不好,但人不能心术不正,你父母没教过你吗?”
若她有陈如潮一半底气,全份的厚颜无耻,定会笑着回敬:“你的父母还是大学老师呢,又教出了个什么东西?你妹妹耳聋,就是你们全家的报应,偷了我的人生,我要你们身败名裂。”
然而五年前都做不到的事,五年后又如何做到?她没有没有确凿的物证,仅有的人证,一位林姓考官,在最后关头弃了她,那份按了手印的证词早已化为灰烬,她颠沛流离的举报无疾而终,只换来累累伤痕。
今天与昨日有何不同?不过是年深日久,她懂得通晓审时度势和利弊权衡了。
两败俱伤是下下策,她要选利己的上策:“我伤她无益,但你们别欺人太甚,把事做绝,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赔她衣服钱,你劝劝她网开一面,以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
“我会做好该做的,你也回去告诉他,如有下次,牢饭吃饱。”
“陈小姐下次还要抢东西?我不会坐以待毙了。”
陈如潮哑然失笑:“你呢,抢过我的吗?”
莫道言说得对,聪明易得,智慧难求,陈如潮天资过人,城府不见得有多深,能为妹妹筹谋到美差,恐是倚仗陈家父母在教育界的地位,若非如此,怎能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猜疑她是为报复她才嫁的莫道言?她被挤掉名额和嫁给莫道言的时间是有偶合,但若单凭她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得多齐天的才智能同时取得孟如卿和莫道言的青眼相看?陈如潮信不过孟如卿,还信不过莫道言吗?也许本质上,是信不过自己。
她是为了别人,绞尽心思嫁给了莫道言,但陈如潮还不配做那个人。
佟语非忽然有些同情陈如潮,特别看到对方眼中盛满诚恳时,但同情没过几秒,就被幸灾乐祸抢占了高地,陈如潮对莫道言的婚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给了她再次惩戒的机会,她避而不答,带着胜利者的笑,饶有兴味地看着陈如潮清亮似潭的明眸一点点暗下去,直到被晦暗填满。
一股难以名状的快慰从她心底漫开,她尽其所能延长着快慰,含糊其辞道:“是他选的我,而且他从不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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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语非和陈如潮从包房出来,莫道言悠然自得地斜倚着吧台,手中举着杯布克威士忌,陈觉遥戴着□□镜,在门口拿着乔卓成的大哥大,和大学表演系的曹老师讲电话,曹老师放了假仍不得闲,被她请来做私教,辅助她参演的音乐剧目,曹老师夸她的对白和歌唱竿头日上,陈觉遥乐得眉飞色舞。
单从两人的神情,佟语非看不出博弈的结果,但有了陈如潮的这道双保险,谅解书应能迎刃而解。她走到莫道言身边,小声说道:“我得先走了,报社还有工作要做,谅解书的事回家再议,报社稿都有时效性,不等人,如果再和别人调班,年就得在单位过了,你好难闲下来,好好放松放松。”
莫道言放下威士忌,用食指和中指从吧台的另一侧移按来一张文件,是陈觉遥签字的谅解书,甲方见证人写的陈如潮,乙方见证人是他的签名。
竟自带着谅解书模板来的?她心悦诚服:“这么神速……”
“你是去交谅解书,还是上班?”
明知故问,赶早不赶晚,早交一天,佟意就能早出来一天,佟语非看看外面暗下的天色,以莫道言的车速,还赶得上在民警下班前交上去:“我们走吧。”
莫道言将外套对折搭在手臂上,去找乔卓成辞行。
乔卓成将车钥匙塞向莫道言:“觉遥和姐姐是我接来的,大冷的天,有劳把人送回去,自行车留下,我看哪天空了,去把车换回来。”
开车去送谅解书,能省大半的时间,莫道言接了车钥匙,数了数兜里的钱,被逮到无证驾驶,尚能缴足罚款金,但送人得打个问号:“我开车,她们坐吗?”
陈觉遥将大哥大还与乔卓成,跟莫道言较劲:“你是雨夜屠夫吗,为什么不坐?”
乔卓成开的是辆桑塔纳轿车,中德合资的上海大众汽车,三年前从母公司的德国大众汽车公司引进的产品,大哥乔卓远的原座驾,乔卓远置换了日产的丰田皇冠后,把桑塔纳转送给了乔卓成,车有九成新。
陈如潮去医院,晚上有台手术要做,陈觉遥回歌舞团,和曹老师约了去排练室开小灶,算上佟语非的报社,莫道言要去的新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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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要过五个目的地,莫道言略微在心里过了一遍,按轻重缓急和距离远近排了序,先交谅解书,再分别送陈如潮和陈觉遥,带佟语非去报社。陈如潮晕车,占了副驾驶位,佟语非和陈觉遥坐在了后排,陈觉遥坐姐姐后面,一进来就拉低了钟形帽的帽檐,闲人勿扰状。
四人微妙的关系,注定了车内是无尽的哑场,莫道言将驾驶位那侧的窗降了一指宽的缝,车行驶起来,失留疎剌的风从外面灌进来,成了珍贵的鸣响,这时就凸显出暖场高手乔卓成的好了,有他在总有欢声笑语。
最终,陈如潮拔除了沉默,和莫道言聊着工作:“爸爸说你们组建了市场部,在找懂行的经理,找了很多人,你和周师兄都不满意,现在如何了,有备选吗?”
莫道言言简意赅道:“有目标人选。”
“别人介绍的?”
“高中同学,在港大管理学院读经济。”
“你哪位高中同学去了香港,我怎么没印象?”
“童兆阳,大学在南京读的,很少回西城。”
“哦,我知道他的故事……”
不只陈如潮知道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莫道言,都对西城同学圈传遍了的童兆阳版的伤仲永略有所闻,西城一中高中一年级有六个班,四个理科班,两个文科班,平均每个班三十五人,莫道言在理科一班,童兆阳在三班,是唯一能和莫道言在年级第一的位置较量一两个回合,偶尔把他拉下马的人。
莫道言能记住他,正出于此。
童兆阳高考考入南大经济学专业,前途如日方升时,却因一场风波自毁长城,据知情人士透露,童兆阳交过一个小女友,小女友还怀了他的孩子,后来傍上高枝,打了孩子,嫁作他人妇,他愁肠百结,在校外借酒消愁,与人争执殴打伤人,被学校除名,郁郁不得志消沉了两年,人间蒸发,杳无音信,有人说他告别校园,去广州倒卖手表淘金了。
一代神童,离了校园去做了倒爷,以后发不发财,都和光明的正途无缘了。
莫道言再次见到童兆阳,是在柏林“母亲河”的施普雷河畔的咖啡馆,和几位留学生接待远道而来的香港学术访问团,童兆阳身在其中,是大四学生代表,师从港大经济学的泰斗,同时也是此次访问团团长林翰教授,童兆阳重新考了大学,浪子回头,春风得意,是同学们口口相传的一段佳话。
提起那段往事,童兆阳仍掩不住伤怀:“我于她有愧,她不选我是对的。”
童兆阳的所作所为,照莫道言看是匪夷所思,寒窗苦读十余载,为了为镜花水月的所谓爱情前功尽弃,涉世未深时还有理可辩,到了今天还在缅怀,只能说求仁得仁,但也许正是这一份多情善感,能让童兆阳有了意外收获,在读好本职专业外,还多修了营销学,是正经八板的双科学士,就像仅凭科学无法解释自然规律,晚年的牛顿和爱因斯坦都转向了神学,童兆阳也想在营销学里,求一个爱情的需求法则。
有为爱以命相搏的陈如潮在旁边,莫道言自不能说不值得,对别人的痛苦经历大放厥词轻浮且可耻,他战略性地以童兆阳辉煌的现在,省去了旧故事的延伸:“他提前拿到了学位证,发了电报,年后回内地,不出意外会进驻公司,以后能经常见了。”
陈如潮和童兆阳半生不熟,没所谓常不常见,聊天停止,清寂悄然侵入,充满车厢内的每处空隙,因而刮擦着车窗玻璃的尖啸声倏忽奏响,越发难以忽视,佟语非无名指的指甲断了一截,断裂的指甲泛白,嵌在细润如脂的指肉里,隐隐作痛。
19. 第十九章
莫道言目视前方的目光,上扬朝向后视镜,噪声制造者的佟语非蜷缩起手指,平静无波,甚至还查验了车窗,发现没有划痕,宽心解颐地缩了回去,陈如潮作为敏锐的从医者,拿出一根手指长的的迷你竖条焦黄塑胶包,内装有三条药用创可贴,递给佟语非,说防患未然。
陈如潮是改变她命运的人,没有其横插一杠,她即使成不了角,总能随心活下去,她们化干戈为玉帛,是为弟弟和妹妹各退一步,不是一笔抹杀了宿怨,那点小恩小惠不该是随处抖落的悲悯,她不乐意收,但生硬地不肯接又很失仪。
闭目养神的陈觉遥睁开了眼,不知怎的盯上了佟语非的向日葵包:“你的包在哪里买的啊?”
陈觉遥看莫道言百般不是,顺带看她也不顺眼,但终归“无冤无仇”,喜恶没有执念,随着外部客观条件而变,包就是此刻的客观条件,陈觉遥有“戏疯子”的别称,对戏的细枝末节精益求精,兴趣颇浓地表示,没见能把黄白配做得这么亮眼的手工包,七月份她有部时装歌舞剧,道具包白底黄花,和向日葵包的款型比粗糙很多,因而想买一个来做参照。
佟语非把玩着向日葵的舌状花道:“包不是买的,我做着玩的。”
陈觉遥由衷夸奖:“你还有这门绝活呢,有两下子嘛,能卖我吗?我出双倍的钱。”
两人的对话,把大家的注意力从佟语非的手转向包,她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二小姐谬赞,非卖品哪有价?”
“怎么不能有价?成本加手工费呗,你舍不得,就多要嘛,或者你哪天去我家,我的奢侈品包随你挑,你想挑几个都行,佟小姐,我实话实说,包你用了,它就只是个包,我是想把它变成艺术品。”
佟语非感到一阵荒唐,陈如潮费尽心思插手她送给妹妹的包,如今却被陈觉遥视为珍宝,苦苦索求但她突然就不想送了,想守着那句勉励,等着春暖花开:“它确实只是个包,不卖,不送。”
“你能做第一个,不能做第二个?这样行不行,我在鸣谢栏里,把你名字加进去。”
“我不演戏不开店,不需要这些虚名。”
“你说个条件,我都应你……”
陈如潮看妹妹紧追不舍,劝慰道:“佟小姐都说了不卖了,别掠人之美。”
“好的道具是画龙点睛,能为剧目画增色添彩,我要没看到好的就算了,看到了怎么能说算就算?一部戏是几十人齐心协力培植的果实,我想它好上加好,佟小姐油盐不进,太难说话了……”
那是你的戏,和我有什么干系?这就难说话了,如果陈二小姐听得懂心声,听得到她对她下十八层地狱的恶毒咒骂,不知会作何感想?
佟语非凝眺着外面,天擦了黑,下班高峰,街头巷尾人流如潮,步履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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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警交班前,她将谅解书交了过去,对方让她回去等消息,长则两三周,短则四五天,会有个明确结论,莫道言送完陈如潮,把陈觉遥送到歌舞团,驱车前往华新街,到饭点了,索性一起吃晚饭,选的是去医院那天没吃到的兴泰饭馆。
兴泰饭馆历史悠久,最早可追溯到民国时期的兴泰楼大饭店,是老辈人津津乐道的逸闻趣料发源地,创始人是清宫头号御厨,清朝最后一位皇帝用膳的第一道菜,就是兴泰楼老板的手笔。传闻鱼目混珠,真伪莫辨,菜的品质则有口皆碑,童叟无欺,别具一格的砂锅大白蹄和酱爆猪肝腰花,誉满西城,六十年代初被整合为国营老字号,日久岁深,已是西城家喻户晓的标杆。
店内依然如故的门庭若市,一楼座无虚席,莫道言带着佟语非走过烟气缭绕的饭堂,沿绕着剥落朽败的黄色木梯拾级而上,直抵二楼的包房,包房可容纳四到六人,正方形榫卯结构的浅黄枫木八仙桌椅组合。两人对向而坐,莫道言伸臂过来,覆向她断了指甲的手,米粒大的淤血结了浅粉的痂,点缀在指甲缝旁,像古时错位的花钿。
莫道言捏了捏她的手指,佟语非倒吸口气:“疼。”
他略带讥讽道:“知道疼,还打肿脸充胖子?”
佟语非奇怪莫道言究竟随了谁,公公婆婆都不像他这样口是心非,做着关心人的事,嘴上尖酸刻薄,她抽开手避开:“小伤不打紧,我饿了,点餐吧。”
莫道言点了四菜一汤,给她多点了杯润肺养胃的花生杏仁露,都是店里的招牌品,佟语非数着白蟹豆腐煲里面的配料,想着回去试做,忽听得莫道言道:“反感陈如潮?”
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她扯皮的对象虽是陈觉遥,却不是冲着陈觉遥去的,她用粉红的纸袋装饰过向日葵包,陈觉遥又签了谅解书,原就要送出去的,从送改为死都不送,原因只能是和她“把酒言欢”过的陈如潮。她抿去嘴皮上奶白色的杏仁露残渣,避重就轻:“她指天画地责问我,有没有把你从她身边抢走。”
莫道言低头谐谑道:“因我和人置气,我在你心里这么重要?”
那晚她不争气的眼泪,把莫道言推得远远的,不是她想要的,她努力修复着雪上加霜的关系,和他拉近距离:“你是我先生,我最亲的人之一,当然重要,我是你明媒正娶来的太太,不是搞破鞋,插足别人感情的狐狸精,她那么问分明对你念念不忘,对我是双份的不尊重,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我咽不下这口气。”
“人都有一叶障目,身在山中不见山的时候,以我对她的了解,就是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就不可气?你是她的对象,还是私有财产,怎么就抢她的了?我还说她记挂别人的丈夫,有失大教授家风的体统呢。”
她讲起和陈如潮的对决,喉如刀绞,悲愤填胸,清润纯正的声音低下去,被破碎声取代,像个受了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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辱狂吃飞醋的妒妇。
“她太可气了。”
莫道言低头轻笑,拎着椅子朝后挪出半米远,与桌子隔出一段距离:“过来坐。”
佟语非游移不定,又避不开莫道言炽烈的注视,绕了一步过去,欲在邻座入座,下一秒,莫道言撤了她要坐的椅子,推到一旁,握着她捏着衣角的手,骤忽往下一拉,她顷刻间倒进了他怀里,坐在了他挺脱的腿上。
莫道言调着坐姿,好做个让她舒坦的人形椅,佟语非欠了欠身,半个身子悬空着,挣扎着要起来,被莫道言压住肩膀环着腰,牢固地圈在怀中,他轻轻勾抬着她的下巴,端量着她:“你怎么回的?”
她一字不落地重复着,看着莫道言眼中显现出阴晴不定的情绪,缓着语气道:“我在气头上,有些信口开河,冒犯了你……”
她是母亲选的,但他墨守成规走完了所有流程,默认说他选的不算冤枉:“你是她选的,也是我选的,但我也想知道答案,为什么是你,你们怎么认识的?总不是孟女士星探附身,在茫茫人海中慧眼识珠一眼万年吧?别编故事,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知道我没蠢到会信你的每句话,除非你想把在我这儿的信用归零,或是只字不提,永远烂在肚子里。”
莫道言接二连三的发问,把佟语非拽入了回忆的深海,她在海中漫无边际地游弋着,筛选能宣之于口的零星碎片:“因为家庭原因,我遇到过一些麻烦,是萍水相逢的婆婆施以援手,帮我脱离苦海,她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很感激她。”
“所以就任她差遣,做制约她儿子的棋子都在所不惜?她许诺过你的好处,有哪些是我给不了的?”
“我都送人上门了,婆婆还要许诺什么不可告人的好处,莫家和你不就够了?一个富裕的栖身之所,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丈夫,是人都知道怎么选。”
说来说去,还是放不下莫家,和莫家孙媳的身份,莫道言对她此时此刻的真情流露确信无疑,莎翁在《威尼斯商人》中写,爱情是盲目的,恋人们都看不见,佟语非的盲目或是错觉,多半和爱情不相干,掺杂了很多世俗因素。
世俗本无错,但有些他能给,有些给不了。
被乔卓成的阶级论说中了,他能熟读哈耶克的经济著作,却是个政治上的电阻器,佟语非如果想通过他逆天改命,只会事与愿违,世人都贪念功名利禄,但若非靠自己的双手所得,也不过是海市蜃楼,随波逐流却无福消受者俯拾即是。
他语重心长道:“我不走政途,事业不随父母的仕途共浮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更不会和你搭边,你和我过下去,生活一眼到头,不会有爱你的丈夫,可爱的孩子,美满的家庭,除了岁月蹉跎一无所获,你想利益最大化,就脑子清醒点儿,别被尘世浮华所魅惑,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言尽于此,你好之为之。”
20. 第二十章
记者考试要考新闻理论知识和写稿训练,佟语非多点一线的生活圈,多了图书馆和旧书市场两点,秉着开卷有益能借不买,货比三家买对不买贵的阅书原则,从图书馆借了甘惜分著的《新闻理论基础》,彭菊华和郭光华著的《实用新闻写作》,法拉奇著的《风云人物采访记》,三联书店出版的戈公振著的《中国报学史》,在旧书市场以旧换新,换来了邵飘萍的《新闻材料采集法》,著名军事记者阎吾写的系列战地军事报道,诸如《饮马长江》和《战后谅山》等纪实佳作,有些是程媛送的,战地记者陈朝荣的作品集,范长江的代表作《中国西北角》,新中国第一代女记者金凤的作品剪报,内容涵盖人物专访,通讯,速写和评论……
佟语非将零散的作品分门别类,装订成册包上书皮,装进一个半人高的大纸箱内,放在书房向阳的地方,每天随身带上一本去单位。报社截稿时间不定,他们会有很多时间花在等稿上,特别是夜班的后半夜,同事们为打发漫漫长夜,各有各的方法,有人听单田芳的评书解闷,有人凑在一起打牌,有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还有人靠咖啡硬撑,她则往太阳穴狂抹清凉油,温习书本,她知道自己底子薄,基础功不厚实,只能靠这样争分夺秒地补课,把勤能补拙四个字落到实处。
报社和印刷厂共用一个食堂,在报社大门右转五十米远的公社,佟语非吃着饭还背小抄的知识点,欣姐夺来本子让她好好吃饭,一心二用,小心手抄本当馒头吃了,然后在她吃饭时,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
有同事笑欣姐偏心,欣姐毫不避讳:“你们要这么刻苦,工作提升两不误,我也给你们念,这次招考比高考还要难,万本一利的事,大概率苦白吃做无用功,想跳龙门,得先起跳不是?”
曹哥搭腔:“不是年纪大了,我横竖陪小佟跳一个,考记者事小,弘扬校对部不屈不挠的精神事大。”
何彦君和秦虹坐在另一桌,秦虹也报了名,翻了两天书就弃了,多少年没摸书了,那些新闻书籍比天书都难,她看着佟语非望洋兴叹:“嫁得好,还用功,人比人气死人,我很敬佩她,有毅力,有志气。”
何彦君吃着白菜豆腐,瞅了瞅佟语非:“你不是缺志气,是学不来,人家舞蹈专业的,大小是个演员,多会演啊,你就说考记者吧,考上考不上先不说,悬梁刺股的精神头已经宣扬出去了,以后再有内调的指标,都会想到她。”
秦虹还是第一次知道佟语非是舞蹈生,差点惊掉下巴:“她不去跳舞,怎么来报社了?”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半途而废耐不住寂寞的大把人,还有她男人,是人模人样,但说嫁得好夸大其词了,现在读书多的海了去,不是都有出息的。”
秦虹这点和何彦君意见不一:“你有所不知了吧,听人事部的同事说,佟语非住武陵街,男人姓莫,武陵街姓莫的,能对得上号的一只手数得过来,我表姐夫在红联机械厂上班,说他们莫厂长的大儿子就是留学回来的,在老外公司混得如鱼得水,回国创业来了,莫厂长的太太是管文化的领导,这要是真的,佟语非攀的不是一般的高枝,她志在必得地考记者,不就连上了?是要用来做敲门砖,接婆婆班咧。”
何彦君撇撇嘴:“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照你说的,她还用费劲巴拉考?她婆婆一句话,不就被抬进去了。”
秦虹反驳:“人家是两袖清风的清官,不搞内定那套呗,真金不怕火炼,练不出的草包,接了班也做不长,练成了就能平步青云,孰真孰假,日后见分晓,不过有一点我没想明白,怎么会有人说她男人脑子不灵的?他那面相要脑子不灵,我们都是纯大傻子了。”
何彦君眼珠子骨碌转着:“会不会不是同一个人?”
秦虹四下看去,险要捂何彦君的嘴:“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流言蜚语要不得,女人的名声多重要,名声毁了,这辈子就完了。”
何彦君将盘子里的豆腐夹成了碎渣,白了秦虹一眼:“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做过诬不了她,做过不用我们说,纸包不住火,会有大白天下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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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民警发来书面通知,正月初八免责释放佟意,消息传到佟家,佟建忠老泪纵横,悲喜交加,悲的是过年看不到儿子了,儿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过年没在家,喜的是儿子平安无事,过不了除夕能过元宵,生活又有了盼头。
听闻莫道言出了力,佟建忠铭感五内,对佟语非道:“不论如何,都要请女婿来家中一叙。”
赵伟民帮腔:“妹夫得来,三天回门的那口酒还没补上呢,新女婿变旧女婿了,岳父家的门还没登过,实打实不像话,岳父为宴请莫道言这位贵客,跑了整个镇,凑齐了鸡鸭鱼肉,外加驴肉和河虾,两壶散酒,一瓶瓶宋河粮液,家底都掏空了。”
佟万在旁边推搡赵伟民:“老佟家的家底厚着呢,别言过其实,把妹夫吓跑了。”
佟语非把家人的盛情邀约转给莫道言:“他们想当面谢谢你。”
莫道言在书房画图,听了佟语非的话,神情淡然地递来一份两页纸的离婚协议书:“举手之劳,不必兴师动众,要谢,你谢就好。”
协议书是乔卓成的一位远亲律师拟的,他们没孩子没房子,内容主要是保密条款和存款分割,保密项是对协议的具体内容和协商过程守口如瓶,不能以任何形式恶意传播对方信息,这条写得很详尽,是防范她拿了钱又去无休止的闹,在过去繁密的离婚案里,总有钻牛角尖的偏执方,对放手的那方恨之入骨,要其声名狼藉才肯善罢甘休。
他不为自己,总得为家人,小心驶得万年船。
存款莫道言做了三七分,七成给她,离婚条件一旦落在纸面的法律框架,比之前口头提到的要单薄,他本可以照章办事,但还是周全地跟她说,她有补充条例,可以在原协议直接修改,他不会抵赖,没有就把字签了。
原来这是他纡尊降贵,为她弟弟跑前跑后的原因,她收下协议书,没对内容发表意见:“家里的年货还缺一些,往年林姨休假,都是爸爸挤时间买,今年他抽不开身,我们查漏补缺,去补齐吧。”
莫道言单臂支在桌上,撑着下巴淡笑:“孟女士真为自己选了个好儿媳。”
家里没父亲还有严叔,她想亲力亲为,他就不奉陪了,何况还没时间陪,他拒与佟家人多打交道,是不想离婚在即,在别人尽享合家欢时,给人浇冷水败兴,能少接触就少接触,还有个现实原因,工作走不开。
国产冰箱流传着近十年的传说“北有雪花,南有万宝”,彰显着绝无仅有的垄断地位,无独有偶,两家企业过去打开新局面的方式,均为通过引进国外先进的家电生产线和技术而实现。新立创始之初,陈怀礼倾家竭产,仿效同行楷模,与著名日企公司签约,引来了一条四星级冰箱生产线,结果不尽如人意。技术引进的成本高昂,相应的产品价格水涨船高,在没有口碑加持下是致命伤,潜在客户望而却步,此外,国外企业售卖技术时,技术部分秘而不发,只肯卖一些整机组装品,即使新立能做到薄利多销,对国外企业的依赖都只增不减。
改革力度加大后,国产企业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头,一场自主的革命势在必行,一旦有了能与国外品牌抗衡的技术和产品,整个行业形势都会发生逆转,从跟随国外标砖向制定国际标准转变,立足国内市场,走向国际市场。这是绝大多数企业要面临的课题,新立也不例外,莫道言和同事们便在新立六十平的简陋实验室,开启了夜以继日的压缩机技术攻坚战。
春节假期,他只留了大年三十一天的假。
二十九是年前最后一天班,阴沉的天空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莫道言下班后去了相邻街道的明光图书馆,图书馆的书库和阅览区是隔开的,一层是书库,二层是阅览区,馆门口有两只黑色塑料桶,放着借阅者的各色雨伞,其中有把明黄色的油布伞,像一条灿艳的黄丝带,撞进了莫道言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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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自相矛盾的混沌思绪瞬间滋长而生。他明知那是把普普通通的伞,全城使用这种伞的人何其多,不独属某个特定的人,但一股莫名的激越在胸口游荡,那个曾在雪夜里独舞的女孩就在芸芸读者中,和他在同一个图书馆,同时他又自我厌弃,怎么会对一个陌生女孩牵肠挂肚?
曾几何时,他最厌恶沉溺在浓重情感中,太感性会失智失心。
难以自控的喜悦压制了厌弃,莫道言走了进去,在书库前面的借还书工作台,还掉了借的书,又到近似中药房抽屉的目录卡片柜内,查找要借的两本书籍的目录卡片,抄下索书号,交给管理员,管理员去书库找书,他靠在工作台,借机环视四周,这个日子多数人在备货过年,来图书馆的多是家中有父母操持,无事一身轻的小年轻,和一些过寒假的学生们,这些青春靓丽的身影,无形中为莫道言寻人构建了一座迷宫。
夜色中薄暗的身影愈来愈迷蒙,找她就像苏芮唱过的一首歌曲,跟着感觉走。
管理员带着他借的书回来,在他的借书证和书籍的借还信息卡上,登记了信息盖了章,完成借书流程,莫道言拿着书去了阅览区,在人群中找遍蓝宝灰的灯笼裤时,他忍俊不禁,笑自己按图索骥,蠢得发指,却无可奈何。
“哎,你东西落下了,打黄伞的女同志……”
莫道言停滞不前想入非非时,楼下管理员的喊声把他从虚幻之地召回,他迅疾下楼,对管理员道:“东西给我吧,我去还。”
“她骑车走了,你们认识?”
“我认识她。”
莫道言揣上摘抄本,骑车追到了长青街的筒子楼区,这些筒子楼建于六十年代,外墙皮在风雨的侵蚀下,朝阳的一面裸露着暗红色的石砖,背阴处则被青苔占满,走廊阴暗潮湿,逼仄得像羊肠小道,道内晾晒着鱼干腊肉和衣服,边角塞着纸箱瓶瓶罐罐等杂物,有些房门口摆了厨具,门前的走廊部分被当厨房用,墙壁被烟熏油燎,已显不出原来的样子,单间几平米到几十平不等,最小的五平米,最大的十八平,屋内没有卫生间,公共厕所在楼下两百米远的古松路上。
她遗落在借书台的是本橄榄绿的胶皮本,封面上印着仙鹤叼月图,扉页署名“叶以默”,字迹隽秀悦目,三座筒子楼围合而立,组在一起,像个缺了道口子的口字,莫道言从缺口处进来,在楼下问一位头发花白身形魁梧的大妈,认不认识叶以默小姐,是否清楚她家住几楼几号?魁梧这个词很少用来形容女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但对这位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个头比他低得有限的大妈,用魁梧再恰当不过。
大妈背着货担,拿着走乡串户的摇鼓,量瞄着他,面生,一看就不是这里的住户,模样和穿着惹眼,与他擦肩而过的人,没有不回头看第二眼第三眼的,因而他来筒子楼找什么人,做什么事,就成了她关注的事:“你是小叶的同事,朋友,还是什么别的人?你别嫌大妈啰嗦,小叶是有主的人,你来找她,总得有个说头,不然会被人说闲话的。”
莫道言没答出说头,一抹黄色投进了他的视线,在二号楼二楼的走廊上,一个男人一手抱着一个女孩,一手举着把明黄色的油布伞疯狂旋转着,转起的伞角的雨滴抛洒向四周,他笑呵呵地大喊,小叶子,快看,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连说了十几遍,天真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孩童。
男人的转速很快,莫道言看不清那女孩的面容,但他能感觉她的快乐。
“我认错人了。”
莫道言没等大妈说话,转身离去,摘抄本要还,但不是现在,不管他是莫道言,还是一个女人的丈夫,都不合适在她的家里出现,还一个说不上重要的摘抄本,魁梧大妈说得对,女人的名声一旦和能被捕风捉影的婚外情沾上边,跳进黄河洗不清,不知她还去不去图书馆,或许邮寄更合适。
雨停了,月亮在阴云里探头探脑,他的心思像天上的银钩子,越来越明晰。
离婚,他一定要离婚。
21. 第二十一章
“一天到晚闲出屁的花花公子,就会骚扰良家妇女。”
张文英老人嘟嘟囔囔地走回屋,她将煤球放进煤炉子,隔着用透明胶粘着的玻璃碎窗往外看,那人已经不见了,她的气却没随着人的离开而消失,见色起意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正经人,今天这个尤可气,长得人五人六的,竟是个冒失鬼。
老伴钟长青坐在半旧的轮椅上,用废烟盒卷着旱烟,笑老太婆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万一是认识小叶的,不就冤了别人?”
“冤个屁,还叶以默小姐?他连小叶子的名字都能叫错,男女不分。”张文英放下货担,拔掉烟囱排水孔的塞子,起锅烧水,从橱柜里拿出一只刚拔过毛的鸡,洗净了放在热锅里炖汤,在汤里加着八角,“那男青年名字和人都没对上号,就敢找上门,不是起了色心,还能是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防着点好。”
想当年她随手一指,差点害得小叶子被流氓占便宜,至今都后怕。
钟长青抽出一根火柴棒,在火柴盒的磷面上轻轻一划,橙黄色的火焰跳了出来,他点上烟丝,安慰老婆:“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了,过去的糟心事就别一遍遍过脑了,自找不快,那人自称小叶子堂的哥,对她家的信息一清二楚,谁知是个人面兽心的?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谁都有被骗的可能,但不是人人都有胆拼命。”
小叶子遭受毒手时,是张文英拿着菜刀冲进去,把那混蛋吓走的。
张文英盖上锅盖,将钟长青推到门口散烟气,抬头看着雨过天晴的深蓝色天空,长叹道:“事没发生,马后炮怎么说都行,如果发生了,小叶子清白被毁,就没有各种可不可能了,我这辈子都过不去,老天有眼,小叶子熬过来了,现在过得顺风顺水,再不能有闪失了。”
钟长青心里明白,张文英这是把小叶子当闺女了,但没敢当面说出来,他们夫妻有过两孩子,一儿一女,初为人父人母,也品尝过天伦之乐的甜蜜,但好景不长,大闺女的牙还没换完,就在二十年前的那场浩劫中,被打斗的人群误伤踩死了,儿子活到了十八岁,跟他进山伐木,雾气重掉进了山坑,父子俩一死一伤,他被砸断了两条腿,昏死过去还做了梦,梦到死去的是他,活下来的儿子,被黑白无常带去地府,都是笑着走的。
在病床上醒来收到儿子的死讯,他足足愣了半小时,然后把头往床板上撞得框框响,阎王爷个王八蛋,你倒是来收老子的命!
儿子是他带出去的,却没带回家,他想着一命抵一命,寻死觅活没成,求老婆给他个痛快,你不是疼儿子吗?杀人凶手就在眼前,还不快给儿子报仇,张文英没要他的命,给了他十几个嘴巴子,懦夫,害死她的儿子,还想拉她陪葬,她瞎了眼才嫁给他,但她偏不死,死了儿子就不能安息了,他死不死随他,是爬着跳崖跳海,再不济找个火车道去卧轨,被碾成肉酱,她都不拦着,反正没了腿的那天,他就是个废人了,活着也是一滩烂泥,扶不上墙的孬种。
钟长青在妻子的叫骂中,奇迹般地燃起了斗志,并留下一条烂命,雨再大,总有停的时候,日子要过下去,丧子之痛也要慢慢藏起来,只在某个时刻拿出来祭奠,封印伤痛的符咒是用妻子的笑换来的,没了儿子,她不会笑了,变得口轻舌薄,他自甘做贱骨头,老婆的骂比百灵鸟都动听,每天听不到反睡不踏实,唯一的短处是老婆一视同仁,惠及普罗大众,周边的邻居们跟着遭殃,他管不了那么多,老婆能骂出来,总比被愁闷憋坏了身子强。
小叶子两人就是这时候来到了筒子楼,租下他们的另一间房,小叶子也不笑,但她不骂人,还常帮人,他曾担心的两个不笑的人碰上,日子被愁云密布笼罩,但那些担心没变为现实,负负得正,她们在相互的点滴帮扶中,寻回了久违的笑容,老婆是小叶子笑容的回春丹,小叶子是老婆延年益寿的良药。
他会感激小叶子,直到去和儿女团聚那天。
小叶子没嫁人时,他们会一起过除夕,小叶子嫁人后,除夕只能在婆家过,所以除夕的前一天,会来筒子楼和他们过,今天她买了水果,烟花,包了白菜饺子,老婆炖了鸡汤,卤了鸭脖,他也没闲着,三天前托邻居买了江米,拌上酒酵,自酿了甜白酒,今天成酒,正好拿来喝,甜白酒是江南地区的风味小吃,似酒非酒,有酒的芳香,没酒的辛辣,男女老幼咸宜饮,以前伐木时,他跟一位工友学的,是特意做给老婆和小叶子喝的。
钟长青打了壶甜白酒,说道:“小叶送的那桶臭豆酱,炒一碗来,配饺子吃。”
张文英不同意:“不炒,别把小叶子的漂亮大衣染臭了,少吃一顿死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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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华灯初上,大红灯笼高挂,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莫道行抱着几包烟花,和莫道言,佟语非来到小广场,广场已经聚了好多人,大地红,窜天猴,小神鞭,威力颇大的彩雷王,噼里啪啦此起彼伏,放完一支彩珠筒,莫道行看了眼哥哥,怎么不戴嫂子送的围巾?防寒效果比买的好一百倍,弟戴绿哥戴红,兄弟围巾,绝配。
莫道言缄口不言,自他与她说破,不再让她给他织东西,就再没收到她做的任何物件,包含但不限于弟弟说的围巾和他见过的鸳鸯鞋垫,也许是她听话,不再做费力不讨好的事,也许是她自惭形秽,羞于将略显土气的手织品送他,不管哪种原因,都省去了他在小事上的分神。
放了一会儿烟花,人群里有人喊单放差点意思,大家伙把手里的降落伞收在一起,统一点燃放架花吧,在决定由谁点第一支降落伞时,莫道行把嫂子从孩子堆里推了出来:“嫂子还一个烟花没放呢,哥,你教教嫂子。”
佟语非昨晚回家太晚,染了风寒,为免传染他人,戴了自做的淡蓝色纱布口罩,整张脸只有波光潋滟的眼睛露在外面,她拿过莫道行手中的火柴盒:“不用教,我会。”
每年她都放烟花,昨晚还带着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小男孩李桐,放了十几只魔术弹。
莫道行还是不放心:“嫂子,你小心点。”
佟语非和大家一起点了降落伞,几十道火光呼啸着腾空而起,尽态极妍地绽放着,旁边有恋爱的男女青年,在夜色和爆竹声的掩护下,举止胆大很多,女孩捂着耳朵躲□□,男孩跑上前抱住女友,手把手地教,女孩子小鸟依人地躲进男友怀里,颤抖地点了支□□,脸上的笑和烟花一起炸开。
莫道行看其他情侣互动,刁声浪气,一惊一乍,总透着甜味剂的矜情作态,哥哥嫂嫂就只是并肩而立,不约而同看向同方向的烟花,都极为养眼,文学作品里才子佳人的现实写照,不过这样的时刻太少了,以开放闻名的西欧生活,并没给哥哥带来质的改变,他几乎不在人前表达个人情绪。
放完烟花,莫道言随家人去陈家吃年夜饭,今晚的年夜饭由陈怀礼掌勺,陈如潮帮厨,晏荌指挥,陈觉遥试吃,一家四口齐上阵,做了八冷八热十六道菜,他们一家进门的时候,油爆双脆和四喜丸子刚出锅,满屋飘香。
陈怀礼开了一瓶五粮液,一瓶西班牙里奥哈的红酒,兴奋地喊话:“两家时隔五年全员大聚会,不醉不归。”
晏荌先发现佟语非没来的:“佟小姐呢?”
莫道言拿出一份牛奶红豆糕:“着凉了,不能前来,表表心意。”
“病着还做这些,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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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
三代同堂,话题发散得漫无边际,莫老太太追念着莫爷爷在世时的年月;晏荌向孟如卿问候莫长萦的近况,陈怀礼和莫长萦有过一段孽缘,她和莫长萦虽喜欢过同一个男人,但绝不是小家子气的情敌,晏荌是史学爱好者,总能在历史类刊物上看到莫长萦的作品,很倾慕莫长萦的独特见解,常令她醍醐灌顶,如非莫长萦太过特立独行,她很想与之做朋友;四个年轻人以陈觉遥的开年大戏《昭君出塞》为中心,畅聊着历史上和亲的轶事典故;莫长林和陈怀礼酒未过三巡,争起了东欧系列革命事件对世界格局的影响……
莫陈两家的交情缘起两位老爷子,莫爷爷和陈爷爷同窗十载,两位进步青年志趣相投,同在革命事业中奉献一生,莫爷爷马革裹尸身经百战,陈爷爷则活跃在教育事业,是西城大学第十七任校长,国内近代物理学研究的奠基人之一。到了莫长林和陈怀礼这代,情谊在曲折中发展,陈怀礼和莫长萦的那段恋情,险致其遁入空门,等他静修完下山欲重拾旧爱,莫长萦已和莫长林的妻表弟喜结连理,尽管莫长林反复自辩,没有说和两人,仍遭到陈怀礼的唾弃,没说和就行了?别人夺他所爱,莫长林不通知不阻止,算什么朋友?莫长萦婚后过得不幸福,这加重了陈怀礼的幽怨。
另外从八十代初,有经济学者倡导扩大企业自主权,随后几年政府颁布了多项条例,明确规定将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作为企业领导体制的重大变革,在国营企业推广,红联机械厂是第一批试行点。但随着该制度的推行,各类问题随之而来,陈怀礼以激烈的言辞发表文章,指出其弊病,权利不受监督,党委形同虚设,管理层截流资金虚报账目等,混乱腐败,工人阶级沦为底层劳动者,文章中举的例子正是红联厂。
因为这篇犀利的文章,莫长林被推向风口浪尖,受到大量批评,他满腹忧愤,当初四处借债,求爷爷告奶奶拉项目,把人心浮动一盘散沙的烂摊子拉向正轨,没人说一权独大,他响应上面政策,提高决策效率降低管理成本,更好地适应市场需求,经营收入大头用作奖金,都塞到了员工的腰包,他一分便宜不占,摸着石头过河触了礁,倒成了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的十恶不赦的典型了?去他大爷,这个厂长陈怀礼来当好了!
过往的积怨过深,聚在一起谈起大小事,莫长林的立场总在陈怀礼对面,一个是虎父无犬子的将门之后,一个书香门第的集大成者,相谈甚欢难得一见,常是秀才遇到兵的翻版,能坚持不翻脸,是父辈们的基础打得太坚固了。
父亲和恩师争得面红耳赤,不出所料,莫道言马上被点名做裁判,他为了不做肉夹馍,去了院里抽烟,八点钟春节联欢晚会在杭天琪和屠洪刚高亢的歌声中拉开帷幕,他倚着枝条繁茂的槐树,手指夹着被风吹皱的大重九。
“你根本没想和她生孩子,备孕都是假的对吧?既然要离,当初为什么要娶她?你和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骤行出现的陈如潮,像远处突然升空的烟花,引来了莫道言的侧目,他没有对陈如潮的内幕消息表现震惊,有个恨不能全天候粘着陈觉遥的乔卓成,迟早会走漏风声。
这是他的私事,他答不完陈如潮的十万个为什么,也不想答,又不能一个不答,在一个因自己差点失去生命的人前,他狠不下心:“她是我那些天想一起生活的人,你可以理解为见色起意。”
当年母亲给了他三张照片选相亲对象,他看了第一张就没往下看了,虽然那时起的“意”没能强到真正记住她,把她放进心里并支撑他走下去,但他的的确确曾被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和眉梢含笑的眼眸触动过。
他大约是有点喜欢她的。
22. 第二十二章
陈如潮和莫道言有过很美好的时光,小时候她的父母被关起来交代问题,她和妹妹被莫叔叔接回莫家寄居,她急火攻心出疹子发高烧,同样还是孩子的莫道言日夜守在她床边,哄她吃药睡觉;她怎么勤奋都做不了第一,忽忽不乐,他为安慰她成了半个哲学家,太阳也有照不到的角落,人人都去做太阳,后羿白忙活了,她不忿,怎么他就能做第一?他答说老二是莫道行,他讲的笑话并不好笑,有时一个笑话反复讲,可她百听不厌,每次笑得前仰后合;她因父母的成分被同学孤立打骂,被郊外的小混混调戏,他一次次挡在她身前,以一敌十腹部中了一刀,血次呼啦流了一地,都不曾退缩。
他对她很温柔,即使有时她蛮不讲理,他明显生气了,也不讲过激的话,他不是外向敦厚的人,相反常常是冷漠的,包括对莫道行和陈觉遥,很少有温情的时刻,因而他对她的那些好,被她认为特别且有排他性,是弥足珍贵的独宠。
少女怀春时,她把那些当爱。
上大学时,学校禁止恋爱,违者退学的校规被写进了学生守则,地下恋情仍层出不穷屡禁不止,也有不少男生向她示爱,她抱着一丝私心,拉莫道言出来做挡箭牌,有人去找莫道言求证。莫道言严肃地和她谈话,澄清对她和对陈觉遥莫道行并无不同,莫道行是亲弟弟,自然更亲些,在她犯错时不常对她发火是因材施教,她自尊心过剩,被骂了只会感到挫败,让事情变得更糟,如果温情能作为亲疏标准,陈怀礼比莫长林更像他爸,但他爸只有莫长林。
得知他要订婚,她痛心疾首地问:“我输哪儿了?”
他决绝地说:“同一起跑线才会有输赢,我从没将你放在那条线。”
她在重症病房躺十八天,转入普通病房那天,他来医院看她,给她的寄语是“身体健康,事业有成”,她出院后才知道,他如期结婚了,并已飞向了大洋彼岸,医学生是六年制的,彼时她还没毕业,事业的寄语不像给她的,倒像自我期冀,他一心想的只有事业和未来。
他可真自私,也很冷酷。
她用了三年时间放下他,在一千多个日夜里不断鞭策自己,她要做太阳,照亮自己的太阳,两年后她毕业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医生,在无常生命中兜兜转转,看尽痴男怨女被生活搓磨得没眉没眼,爱恨情仇腐化为一地鸡毛,她庆幸能死里逃生,生命诚可贵,没有人值得搭上命去爱,人来这个世界的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她渡劫归来,听到莫道言的名字,心里不再打颤,看到他的妻子心平气和,见到他本人也能谈笑风生,她以为与过去和解了,偏偏此时听到了他要离婚的消息,他回国经家门而不入的细节,此类种种如一阵突降的暴风雨,将艰难平息的湖面吹得白浪掀天。发生的一切太不合逻辑,不容她不做反向推理,她以为莫道言送她的香水,被觉遥说是误抢回来的,那原本属于他太太,可如果他爱太太,东西怎么抢得回来?他在无法确定未来的时候结婚,太太很可能会成为他一去不回的牺牲品,他这时候拒绝她,某种意义上是在保护她?她没输给任何人,是输给了时间,而他回来了,有了为之奋斗的事业和充足的时间。
她明明已经跨过去了,他一个回眸,她还是忍不住奔向他,她恨自己没用,可那些恨在奔涌的暗恋前不堪一击,但吃一堑长一智,她不会再盲目付出了,即便退回去,也要确定他的心意,绝不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可他的回答却令她万念俱灰。他说对太太见色起意,哪怕是一见钟情呢?她都不会这么绝望,粗浅的见色起意,不外乎对身材和脸蛋的追逐,身材还能度量衡,脸的丑俊与否见仁见智,她不会妄自菲薄,自降身价去和另一个女人比,但和佟语非是两种类型。
一个人与生俱来喜欢苹果,向他炫耀梨子如何甜就显得很蠢。
她能读到大学,聪明的时候远多于蠢笨,她发现了莫道言的前后矛盾:“都起意了,怎么不多给彼此一些时间?你又不是愿把时间花在感情上的人,和她离了,与别人重新开始,难道不会浪费时间?说喜新厌旧,以你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她又算不上旧人,莫道言,她怎么说都等了你五年,你却像丢掉一件衣服那样随意处置一个人的感情,不觉得很残忍吗?”
莫道言忽然问道:“你早认识佟语非?”
“没有旧交,就不能说句公道话?”
没有旧交,就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把他看作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佟语非是深受其害者,于是为之打抱不平,可她并不了解佟语非,佟语非不会当她是朋友,也不是表里如一的痴情女。他掐灭手里的大重九,淡淡道:“如潮,我不是你的病人,无须向你一一报告,但你有句话概括得很精准,我是该把时间多分些她,代我向叔叔阿姨招呼一声,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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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家里不灭灯,小洋楼里灯火辉煌,亮如白昼,佟语非喝了两粒感冒通片,裹着一条驼绒毯,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似醒非醒中,看着姜昆和唐杰忠的《学唱歌》,睡了一阵醒来,讲相声的人已经是牛群和冯巩了。
在看到小品《相亲》时,院里的大门声响了,有人推门进来。
佟语非直起腰,看到莫道言独自一人,提前回来了:“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莫道言以要照顾佟语非为由离了席,到家后并没对她问长问短,她能看着无趣的小品能开怀大笑,应当没多大事,一个常以照顾别人为己任的人,多会照顾自己。他倒了杯水,把她那杯冷的换成了热的,绕到沙发前坐下,回了句无意义的废话:“他们还在陈老师家。”
她原是半躺着的,两腿微弯放在沙发上,莫道言坐过来时,手垂落在她的脚腕上,她惊得打了个激灵,两脚趿着拖鞋摆正坐姿,她脚上是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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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配的爱心熊猫袜,白色袜身黑色袜口,熊猫身上有颗红色的爱心是立体样的,她瑟缩着身体时,那颗扎眼的爱心随之跟着抖动着,像在激昂跳动的心脏。
莫道言没感觉那种袜子可爱,倒有种成人穿了童袜的做作,和她身上的水粉大衣极不协调,好在他没要那双小熊手套,否则这种袜子也会穿着他脚上,小熊搭熊猫,把人装衬成一座动物园。
外面起风了,狂风呼鸣着拍打着门窗。
小品结束后,少儿节目《京剧迪斯科》开演,喧闹的音乐伴奏中,莫道言冷不丁道:“我遇到投缘的人了。”
她正等着下个节目,被打乱头绪,随口说道:“张明敏要唱歌了,那位唱过中国心的香港歌手。”
说完她就后悔了,可以说大过年的不想听不高兴的,但不能用歌来挡,好像他的事情,还不如她听歌重要,他不是与她的丈夫,是可有可无的局外人,低三下四的下属,即便下属来打报告,领导也不能这么目中无人,他上次最后通牒意思明了,没有耐心再耗,是她一推再推讳莫如深,总用无关紧要的话来逃避真正的问题,以为这样就能维持现状,有这样的天赋去练太极,张三丰都黯然失色,但他不是陪练。
她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以减缓无意间带出的傲慢无礼,可为时已晚,莫道言的眸色沉了下去,比河底的暗礁还要暗,他探身拿起硬木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按下了关机键,电视屏幕瞬间黑屏,房间里只剩下无尽的沉默。
莫道言对她扯出一丝笑,笑得她发毛:“有人跟你说过吗?你不用化妆,多涂点粉,就能粉墨登场,让人捧腹大笑。”
她死马当做活马医,挤出一丝笑:“能逗你笑算功德一件吧,喜剧很难。”
莫道言并不接她的话,轻描淡写道:“在人类的性格和行为研究学中,虽然我更偏向马斯洛的自我实现论,但看到你的行为学标本,又不能完全不信遗传决定论,基因有时顽固得不讲理,就像你父亲,给你起的名字不管多雅人清致,都改变不了粗鄙的本质。”
佟语非想过他会说难听的话,但不是赤裸裸地去骂她的父亲:“说话不是写报告,每字每句都要无懈可击,偶有词不达意是死罪吗?我说错了话道歉就是,你不满就骂回来,实在不必出口伤人,罪不及父母。”
“你是词不达意,还是心有所想,太达意了?乔卓成出言不逊,你骂他家人的时候可知祸不及家人?现在鞭子抽身上,知道疼了?你跟人说话起码的礼貌都没有,子不教父子过,我哪里说错了?我还没说你爸装文人墨客,你穿水粉大衣装端庄,是一脉相承沐猴而冠呢,照过镜子吗,以为你是谁?想做萧伯纳《皮格马里翁》里的伊莉莎?你嫁错人了,这里没有以改造他人为乐的语言学家。”
莫道言将遥控器扔回茶几上,瞟了眼她袜子上的爱心。
“呵,窈窕淑女。”
23. 第二十三章
春节放了五天假,初一到初五,初二起,陆续有亲戚来家里拜年,佟语非不想做展览品,供近亲远亲们评头论足,进了厨房做帮厨,和被临时雇来的厨师,一起为客人们准备茶水和正餐,既能耳根清幽,又能被夸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一举两得。
多年来,厨房是她最能放松身心的地方。
年前乔卓成请她年三十上午光临餐厅,襄助餐品推新,对方在佟意的事上出钱出力,她不好推却,一口应下,到了日子身体抱恙不便外出,爽约了,不虞乔卓成为了等她,把活动顺延到了元宵节,她过意不去,用三个大夜换到元宵节的假,去了西餐厅。
餐厅的新品活动和电视里的食品广告类似,由电视机复刻到了线下,新品菜有八道,乔卓成依照佟语非的身高标准,从女服务生里选出了三位面容姣好的,四人穿着同款式的不及膝的西装红裙子,整齐划一地上台,每人介绍两道菜,佟语非排在最后,她不是餐厅的服务生,被乔卓成编了个冠冕堂皇的职位称号,特邀嘉宾,重磅级的。
乔卓成的营销心得是跟商业偶像学的,现场活动和话剧表演有一拼,赏心悦目的女孩们是核心,人们总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其实好衣裳好鞍也得靓人好马配,都是画向日葵的,只有梵高的流传百世,酒香不怕巷子深?傻瓜才会信。
佟语非不完全认同乔卓成的做派,但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来还礼,只要不违纪犯法,他怎么说就怎么做,她登过台,有演员的信念支撑,这次就当演美食节目了。很多年没上台了,她刚上去口条紧,吞字,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面对的又不是专业观众,心态松,几句过后就找到了感觉。这些日子学习新闻知识,涨了词汇量,如山肤水豢、饫甘餍肥等溢美之词,冲口而发,口才不知不觉提了上去,跟同事听的单田芳也没白费,她学了段单老的贯口,把糟蒸鹅肝和越窑青瓷盘编在了一起,意指美食须有美器配,结语是来餐厅吃饭的客人不但能吃到美味,还能追本溯源,品味其中投射的传统文化。
她物超所值的即兴介绍赢了满堂彩,当晚的新品被抢空,还有提出要预订的,营业额翻了几倍,乔卓成事前料到效果不会差,但好到这个程度还是超出了预期,他乐不可支,办了场小型庆功宴,给立了大功的女孩们发了奖金,佟语非不领他们的工资,所以得到了最大的红包,三百块。
这要算打零工,三百块是笔巨款,她二话不说拿着就走,但这不是帮工,收了超过市面的酬劳,就卖掉了拒绝的权利,会有下次下下次,这样的表演一次就够,她不会再来了,钱不能收,但想要一瓶日本的菊正宗清酒。她被庆功会上怡悦的氛围感染,跟着喝了好几杯酒,清酒初闻有酒的辛味,入口是淡淡的米香,酒液顺滑入腹,口中留有清甜,口感层次分明,她还是第一次喝这样多味的酒,想带给邻居的大婶大叔尝一尝。
乔卓成把库存剩的五瓶都给了她,钱不要,酒管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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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半,佟语非收工到家。
莫道言最近总是晚饭后下班,早不过七点,晚的不定,有时九点十点,有时凌晨,回得早也不在卧室待,要么在楼下看球赛,在书房自奕围棋,要么去三楼,莫道行的寒假有三周,没休完提早返校,和同学约着去西藏了,空出的运动室被莫道言用来对着墙壁练乒乓球。
八八年乒乓球入奥运,近两年我国乒乓球遭遇挫折,在国际大赛中频频败北,但“乒乓外交”的口号依然响亮,热情打球者有增无减,坚信将来我国必在此项目制霸世界的不在少数,莫道行就是一份子,莫道言玩乒乓球,就是被弟弟带起来的。
他通常打上一个多小时的球,继续回书房下棋,具体下到几点,佟语非不清楚,她睡的时候他不在,起床的时候依然不在,但从被子叠起的形状看,他是在卧室过的夜。
佟语非刷了五分钟的牙,嚼了片绿箭口香糖,去浴室搓了澡,他不喜欢水粉色,她就穿米色衬褂和亚麻阔腿裤,白色镶黑边的小香风外套,然后端着茶去敲书房门。
之前是她犯傻,以为不去干涉他的感情就能高枕无忧,但那时他一心扑在出国读书上,其他事一律靠边站,她对他可有无可,总还有立锥之地,假使他现在心里装了别人,她就是他感情的最大阻碍,眼里揉不得的沙子,这个家还怎么容她?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说了谈不拢去诉讼,定是深思熟虑的决定,她不能引颈受戮,每次都把主动权交出去。他提那女孩的时间不长,用的还是初级阶段的“投缘”二字,做补救还来得及,这些年她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博得了莫家人的好感,断然不可功亏一篑,
既然能赢得别人的心,他的心也是肉长的,她会让他改变主意,一定会!
佟语非进去时,莫道言正在左手和右手下围棋,黑色毛衣修身板正,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麦色的匀称小臂,宽肩窄腰一览无余,旁边书桌的书籍上方有份文件草稿,标题是“离婚起诉书”,上面有被删删改改的痕迹,都闹到这份上了,他没再避着她,任她看,在她进门后的几分钟内,指运不停,把棋局下成了死局,六颗黑子被白子围成一朵梅花。
陆游的《渭南集》中记载:“郑介夫,名侠,以刚直名天下,晚居福清,自号一拂居士……好强客弈棋,有辞不能者,则留使旁观,而自以左右手对局,左白右黑,精思如真敌、白胜则左手斟酒,右手引满,黑胜反是。如是凡二十年如一日。”
“莫先生是当代郑侠啊,不过这里有能者,莫先生要来一局吗?”
她把莫道言比作“宾来酒一樽,兴来棋一局”的郑介夫,毛遂自荐,递上盛着茶的白色陶瓷茶杯,杯身上有墨色的竹叶图,和竹子棋盘上的黑白子珠联璧合。
莫道言拿着白字解棋局:“会下棋?”
“小学学过几年,初二拿过首届围棋西城杯赛的冠军,少年组的。”
“哦,童子功。”
她功专业多了,他是半路出家,出国后学的,最初的目的不便与外人言,人到了荷尔蒙爆发的年龄,洁身自好仅靠意志是不牢靠的,需要找到其他遏制的办法,他试过骑车,打球,引体向上,甚至格斗……都适得其反,运动量越大,过后那股火蹿得越旺,几番拨乱反正,与自己下围棋成了灭火良方。大概是目的不纯,每当有人说他下围棋是陶冶情操,他总是不自觉地想到一些不可说。
回国后他下棋的频率有所增加,和她同屋睡觉不无关系。
他看过些社会新闻,也听林姨讲过一些亲身见闻,说是农村遍地重男轻女,中等偏下的家庭,女孩子能吃饱穿暖已属不易,能读到书投胎得抽中上上签,佟建忠从这个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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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是个开明的好父亲,除夕夜他被惹火乱开炮,闹了乌龙,是他短视。
“你父亲独自抚养三孩子,还舍得花心血培养孩子学棋,很难得。”
“我说的不是佟家村的父亲,是我的养父,我学棋是受他启蒙,养母请老师交的。”
“养父母?”
“我在外面长大,后来回的佟家村。”
“你们还有来往吗?他们现在……”
“他们很安闲,无人打扰……要来一局吗?”
两人下棋不是比赛,就是以棋会友,莫道言收起棋盘:“累了。”
“总超负荷运转,铁人都扛不住,我给你按按。”
“不用受累了。”
“按摩对肩酸背痛很有效。”
她带着一成不变的笑,走到他身后,双手搭肩,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颈部的肌肉向上提拉,而后松手,接着再提拉和松手,循环往复,从肩颈一路捏到后背,捏肩的时候,她遇到了一点儿困难,他肩部的肌肉有些硬,捏了几次才成功,按完肩背,她细长的手指移到他的头上,按压头顶的百会穴和两侧的太阳穴,然后以指做梳插进头发,反复从发际线梳向后脑勺。
莫道言身体里的疲惫像沙漏里的沙子,被一点点梳走,鼻息间涌进了西柚的芬香,沐浴露他们是分开用的,他用的青瓜味,味道像藤上鲜嫩的黄瓜散出来的,很淡的香,另一瓶西柚味的是她的。
他挺了挺背,抬起眼道:“这也是小学学的?”
“不是,三年前用业余时间在一家中医馆学的。”
“我托了奶奶的福。”
“是奶奶托你的福。”
她用指腹为他按揉耳屏,又在耳垂后的高骨处拉伸。
“这福气你想要,就永远有。”
莫道言怨自己鬼迷心窍,才会信她进来,只为给他纾解疲劳,就像做一泡杯茶那么简单,他捏紧她皙白的手腕道:“武陵街上有按摩摊,就几块钱。”
她顺势把他的手臂推回去,弯腰探身,捧着他的脸侧转过来,找到他的嘴,亲得不轻不重,顶开他的牙齿,在他的口中扫荡了两圈,然后看着他笑:“这个有钱也能买,但你不会去买的,也买不到这么好的。”
几天前他笑了一下,笑的还是自己的手差点不够用,被她认为是种侮辱而委屈巴巴,今晚她放下自尊投怀送抱,莫道言大开眼界:“怎么说服自己的?”
“我想做个合格的太太。”
“你以为我在过家家?”
“莫先生端端正正,怎会轻易戏言?但现实一样要面对,你回国就离婚,还要走诉讼,到时闹得领导同事和街坊邻居人尽皆知,想过别人怎么看吗?他们会认为你是抛弃糟糠之妻的负心汉,你的事业刚开始,坏了名声怎么办?当然了,清者自清,你的能力不是一些虚名能抹杀的,可我嫁进来,不是为了被撵出去,争来吵去要花不少心思,麻烦一箩筐,你我都会不胜其烦,莫先生时间宝贵,被烦言碎辞缠身划不来,所以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她眉眼含笑,环着他的颈,说了一句德语,发音很蹩脚,句子里有明显的语法错误,背地里不知翻了多少遍德语词典学来的,但瑕不掩瑜,莫道言听清了。
她说:“何不试试爱我?如此,你我皆能如愿。”
24. 第二十四章
春节期间邮局停工,叶以默的摘抄本在他身上躺了五六天,他看过里面的内容,抄的主要是诗,中英文皆有,如英文版泰戈尔《飞鸟集》中的部分节选,《奔向光明》和《泥土芬芳》,罗伯特·邓肯的《童年的隐蔽所》,罗伯特·勃莱的《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赫尔曼·黑塞的《浪漫之歌》,舒婷的《惠安女子》,陈敬容的《力的前奏》等。
诗词抄写在了本子的正面,背面是简笔画涂鸦,涂的是舞蹈人体分解动作,最新一页是个人身狗头的缝合怪,缝合怪旁有句恶意满满的戏语,“汪汪,一脚踢回大西洋”,莫道言猜她用了拟物修辞法,缝合怪是她讨厌的人的化身。
莫道言读大学时,朦胧诗派正兴起,《北岛诗选》被当成定情信物,顾城的《一代人》被竞相追捧,流传甚广,他那时是英语俱乐部的社长,同时兼“金梁研究会”副会长,后者是金庸和梁羽生的头号书迷乔卓成牵头创建,因招不到女社员,拉他去做门面,而即便有他压阵,风头还是被“谷雨”诗社抢去了,纳新的队伍从大礼堂排到了操场。
乔卓成不服气,诗社的正副社长长得寒碜就算了,读几句晦涩怪癖的诗,仿佛摇身一变,成了芝兰玉树的谪仙诗圣,林妹妹听了根本等不到金玉良缘上演,就驾鹤西去了,这种无病呻吟的玩意竟能把女同学迷得七荤八素,天理何在,交大颜面何存?女同学闻言横眉冷眼,斥他井底之蛙,不闻天上鸟鸣,朦胧诗是对现实的反思,追求诗歌独立的审美价值的产物,诗人们是鄙弃社会阴暗面,渴求光明世界的使者。
莫道言不是诗歌的受众,也非激进的批评家,偶尔开卷有益会读一读,摘抄本里的那些诗歌他大多有些印象,除了那只缝合怪,里面的每个字都像一粒种子,一粒想破土而出的生命种子,他联想到筒子楼,会忍不住为她鼓掌,虽然在心里鼓了无数次。
他说“投缘”不准确,投缘是相互,他是单方面,或许该用好感,毕竟她是他为数不多想要主动结交的异性之一,还是纯学术交流外,有探求欲的仅有的一位,尽管只到这一步,在得知她结婚后,他没了任何不该有的想法。
他的前姑父,一个有着大好仕途的青年,在结婚三年后,抢了别人的女人,无视纪律,丑态尽显,并把本该对着敌人的铁拳砸向了老婆,打断了姑姑的鼻骨和八根肋骨,他的爷爷为保护女儿,用一把生锈的□□,将姑父打成了植物人,也打碎了赫赫战绩换来的功名利禄。
家人们从这个惨烈案例中,分别得出不同的感悟,奶奶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做人切勿贪心,贪多必有祸,是祸躲不过,但老头子还是她的大英雄。父亲说,一个不能保护女儿的父亲,算个鸟的父亲,父亲做了好父亲,他却没做好儿子,也没做好哥哥,对妹妹疏于照顾,给了混蛋伤害妹妹的可乘之机,让他的父亲“晚节不保”,但谁也别想给他老子盖棺定论,莫家的男儿流血不流泪,上了战场保护国家,下了战场保护家人。
母亲是实用主义践行者,先分析出如何规避“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可行性,然后是交换法则的车轱辘话,她不赞同爷爷以暴制暴,姑姑因为父亲晚年的遗憾,一生都没从悲痛中走出,是令人惋惜的后遗症,但她羡慕姑姑有个视之如命的父亲。
莫道言无论多想要一件东西,从不用抢的,也没用过抢的,这个习惯并非源自姑父惨剧的启迪,而是得到那些东西,对他常常不是难事,无须斯文委地孤注一掷,长大成人后,他对姑父的艳遇事件有了个人见解,贪多嚼不烂,本质能力与野心不匹配,如果那人骨头过硬,就不会一手怀抱其他女人,还一手贪图爷爷的官位可能带来的晋升便利,带给姑姑痛苦又不肯放其新生,最终导致事态升级而无法挽回。
他不喜欢麻烦,同样不喜欢带给别人麻烦,除了稍稍酸了酸筒子楼走廊上玩伞的男人,春节假一结束,初六的上午,他寄出了摘抄本,把属于特定时段的好感尘封心底,但有了正确答案,哪怕只是一闪念,已失之交臂,遗憾的真实都比圆满的虚假迷人,就更坚定了要离婚的决心。过去他没有想要交往的女人,婚姻对他是没有实感的器皿,谁来掌控这个器皿,往里装什么东西,对他不造成影响,现在他知道那种滋味了,就想把器皿收为己用,再遇到想珍藏的,就自己装进去,遇不到就闲置,莫家有两个儿子,有个莫道行去传承血脉就够了。
莫道言转出半边身子,不答反问:“何为如愿?”
佟语非挺起身,斜靠着书桌道:“两情缱绻,各得其所。”
“你对我缱绻不舍?”
“比你想得要深。”
“深到我说圆房,哭得像死了丈夫?”
“有不舍才会对两厢情愿目盼心思,同时我在尝试做得更好。”
莫道言冷眸暗沉,黑色的瞳仁宛如被水洗过的玛瑙,亮得闪光:“我不尝试没兴趣的东西,你如不了愿。”
他说完离开座位,佟语非小跑着追上他,将他刚拉开的房门关上,扭身背对着门,拦住了他的去路:“没兴趣亲嘴怎么不躲开?莫道言,喜欢浅薄不等于浅薄,低级趣味不等于低级,吃了臭豆酱也不会沾臭味,何况不打开怎么知道礼盒里装没装璞玉?”
莫道言这一刻对佟语非刮目相看,这种话他在国外那些前卫女孩口中都很少听到,却被顶着一张保守面孔的她说了出来,文绉绉说了一堆,翻译过来简单明了,她在邀请他,书房内亮着一盏绿色底座的琉璃台灯,荧光灯被灯罩滤出一大片丁香紫,映得她的脸微微泛红,她过年时烫了发,小波浪卷,头发显得更密了,两侧的头发用红色的一字发卡夹着,其余的飘在背后,有一绺起了静电,越过她的肩膀贴在了他的毛衣上。
他捻起那绺越界的发,别在她耳后:“你可以拿着钱,清白地退出这道门。”
“谁会信?”
“如果有人不喜欢玉石呢,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怕。”
他像被说动了:“笑多一点儿,把牙齿露出来。”
她笑不露齿的时候最假,露出几颗牙齿,眼睛弯起来,整个人都像是高兴的,被强要来的笑自然不是发自肺腑的表征,他此举颇有些仗势欺人的意味,但看着她假装高兴,总比她脸上慷慨赴义的神情能引燃他的欲望,这种时刻还是很必要的。她脸上的笑多了,眼睛里会长出欢愉的苗头,他的吻便落了下来,凉凉的似块冰,先落在她的梨涡上,再慢慢移到嘴唇,她用唇温融化了冰,那冰化成的水也在渐渐升温,润湿了她有点干的唇。
莫道言凌空抱起她回到书桌旁,把她放坐上去,摘了红色发卡,她的黑发一泻而下,他将发丝从中间分开,轻柔地拨到她的肩头两侧,扯开她白色镶黑边的小香风外套,不急不躁地解着衬褂的缠丝盘扣。
他轻咬着她的下唇,抚着衬褂内纯白色的文胸:“穿小码的,不勒身体吗?”
这是佟语非从发育期就难以启齿的问题,冬天有厚衣服加持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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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短袖衬衣的,曲线一目了然,总有眼睛往她身上扫,虽不至于都是不怀好意的,但谁能忍得了被当动物园的大猩猩那般看?大学后,她出落得愈发饱满,在公交车三层外三层的人堆里,简直是灾难区,不想招眼,只好穿小两码的胸衣收得紧紧的,穿小码胸衣是不舒服,但生理的不舒服只要没危及到生命,总能忍。
过去几年,她夜里睡觉不穿胸衣,或穿大码的胸衣,等他睡在旁边,她又穿上了小的,不过大不大小不小的,他对她的码数怎么会知道得那么准?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晚摔进他怀里,被他用手丈量过的场景,越加的心乱如麻。
对比她的乱,他淡定得多:“以后穿正码,又不是它的错。”
“你管太宽了。”
“你要继续做我太太,某种程度上它总会有段时间归我管,我有义务保护好它。”
“我不想说这些。”
“急什么,冬天的夜很长的。”
她又被堵住了嘴,无从辩解,莫道言喝了口蜂蜜茶,一半咽了下去,一半渡进她口中,接吻是门新课题,她还做不到挥洒自如,被吻得透不过气,生涩的低喘声自然而生,刺激得莫道言不断加深那个吻。她唇瓣的知觉慢慢流逝,手上的知觉逐级递增,在他的胸膛和肩膀无序地奔窜,手热了,身体也开始热,热得口干舌燥,她轻轻回吻他,用舌尖卷了卷他的,那儿有橙子的味道。
意乱情迷中,她想起了一些和橙子有关的事。
她被亲生父亲佟建忠接回家的第三年的夏天,佟建忠去镇上赶集,带回两个脐橙,佟意一个,她和佟万分吃一个,橙子在夏天并不常见,吃起来格外的甜,但佟意猪八戒吃人参果,风卷残云吞了一个,还要来吃姐姐和她的,自她回这个家,和佟意打了一百回架,一个横行无忌,一个寸步不让,佟意没吃到她的橙子,也没让她吃到橙子,把橙子扔进了院里的旱厕,指着粪水嬉笑,二小姐,请用餐,橙汁多多。
那是个橙子,又不仅仅是个橙子,她可以不吃橙子,却不能让佟意得意忘形,她抡起墙上挂着的镰刀,在佟意眉骨上划了一刀。
佟建忠听到哭声从厨房赶来,看到满地的血,一巴掌把她抽得差点晕过去:“心这么毒呢,手偏一点儿,就一点儿,佟意的眼睛就瞎了,滚,反正你也不想要这个家,滚回去跟傻子过去吧,我只当死了两女儿。”
在大雨倾盆的夜里,她走了三里地,在镇上花了两毛钱,用一部手摇电话,打通了县文化馆的公用电话,幸好,养父还在加班,听到养父的声音,她“哇”的一声哭出来:“爸爸,我想回家。”
如果知道那是场永别,她就是被佟意踩在脸上,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更不会拨打那个电话,可那时候雨分明快停了,谁知道两个小时雨势又起?
橙子味被溶解得销声匿迹时,微弱的窒息感消失,莫道言从她口中撤离,蹙额看她:“你喝酒了。”
她咬了咬唇:“一点点,我不赖账。”
他将她衬褂的缠丝盘扣一颗颗系回去:“这是你扣子最多的衣服?”
莫道言没真想在她没有夫人时,趁虚而入去折她的兵,灯光昏暗,他没看清她眼里闪动的是泪花还是反光,只从她微变的神情里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验证了方才的疑思,当她强吻他时,他嗅到了她舌尖上淡淡的米香,以及清酒的气息,连薄荷口香糖的味道都无法掩盖。
一个喝了酒的人的言语,怎能信以为真?
25. 第二十五章
农历十六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探亲的日子,每年的这个日子,孟如卿都会请示莫老太太用家里的车,得到许可后,请老严接送佟语非回佟家村,用亲手置备的礼物塞满后备箱,没能给佟语非一场像样的婚礼是造化弄人,工作亦不能过多偏袒,多了反对她无益,因而在每年一次的重要省亲日,都要给她撑足一次场面,保一份底气。
孟父是个钟表匠,解放前经营着两家钟表行,靠着手艺养着三房妻妾,五个儿子和三个女儿,老老少少二十多口,孟母是二房,没有大房的威厉,没有嘴巴像抹了蜜的三姨太会说甘言好辞,性子温婉木讷,是最易搓得圆捏得扁的那类人,恰逢又只生了三个女儿,被欺简直家常便饭。
孟如卿在拜高踩低的大家庭中长大,不甘落人后,忍辱含羞自学了精湛的修表技艺,想传承家族荣光,仍没得到父亲半点偏爱,没能驱走孟家对母亲的冷待。解放后换了天地,钟表行盛名不复,父亲声名狼藉郁郁而终,即使那时父母早已离婚,她们母女被赶到乡下借钱度日,因为父亲带来的辱骂白眼仍多到车载斗量。
她历经孤苦无依,看过炎凉世态,不想儿媳再遭一遍。
孟如卿送的那些礼物,佟语非并未悉数送往佟家,每次车子开出城区,她便让老严靠边停车,原地等待,然后将那些礼物分成三份,一份留在车上拿回佟家村,另两份装进编织袋,一个人吃力地扛着鼓鼓囊囊的袋子挤上一辆公交车,一走就是两个小时。
去年今日,她到了日暮时分才姗姗来迟,脸色不太好,撕开一包饼干,递给老严充饥,将身上仅有的钱给了老严,开口的声音依旧温软,讲明给的不是封口费,是看老严饿着肚子等了七八个时辰,她心感负疚想做些补偿。天色已晚,回佟家村是赶不及了,原路返回吧,如果回去,被公婆问起未能成行的缘由,他照实说就好。
田野的风吹着老严沟壑纵横的脸,他眨巴着眼,看着快要坠到山下的太阳叹为观止,多少年没这般静赏落日了?是她给了他浮生若梦的半日闲暇时光,作为回报,他必要不辱使命,即刻向佟家村行进,将她的差事办得妥帖周全才行。
老严吃了两块饼干,喝了半壶水,对着后座的佟语非道:“路上还有些时间,佟小姐可以小憩片刻,顺便想想怎么应对亲家公的问候和款待,亲家公思女心切,要留你一晚,你又怎么说服亲家公,在最后一刻放我们回的城。”
“叔,谢谢你,但我没做不干净的事,我见的人突发疾病,没人照料,我送去医院安顿好了才回来,那人是我的……”
“我们做司机的,只开车,不问事,佟小姐坐好了,要启程了。”
佟语非看向窗外,天空被晚霞染得一片金红,可真好看!
今年陪她回村的是莫道言,他可以不去佟家的感谢宴,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基本的礼数必不可少,莫长林对此耳提面命,佟建忠往大了说,是淳朴的劳动人民,莫道言从事家电行业,说白了服务大众,切忌闭门造车,要走到人民群众中,倾听他们的声音。佟建忠往小了说,是莫道言的岳父,给他生了个万里挑一的好太太,他本该回国就去拜访岳父,推到今天岳父没有说三道四,那是人家宽宏大量,不能不记人的好,并划出重点,有时庄稼人说话不讲究,做小辈的听着就是,别一言不合就跟某些人学,摆知识分子孤标傲世的臭架子,一个女婿半个儿,恭恭敬敬陪着岳父吃好喝好,让人尽兴为大,这样语非也会开心。
莫道言一语洞穿:“你的某些人若指陈老师,有失偏颇,他是最平易近人没架子的教授了。”
莫长林看不得莫道言这么维护陈怀礼,尊师重道是美德,帮理不帮亲大面上没错,但要分场合,场场都这么来,还分什么师徒和父子?他替陈怀礼养了个儿子呗,任人唯亲的糊涂虫可恼,但人有时又需要那份盲从的爱,来证明血脉流动的那丝暖意。莫长林冷哼一声,挤兑道:“他资历在那儿放着,在小辈面前还用摆?摆的时候多了,你能有我了解?你才进社会几年,看人还差得远。”
莫道言对恩师的了解或许不及莫长林,不过要说摆架子,陈怀礼最多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呈口舌之快,父亲的架子就是不遑多让的武斗了。
听母亲说,他们结婚不久后,去孟家祠堂祭拜外公,莫长林和大舅起了口角,把大舅揍得三个月没下床,大舅霸占外公遗产,和兄弟姐妹闹得鸡犬不宁,确实有错在先,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一个最小妹夫主持公道,为人出头吧?要说大舅被打情有可原,那二舅的遭遇就纯属无妄之灾了,他二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银行出纳,只因担心莫长林反客为主,被族人群起攻之而吃亏,便劝他离开,结果被误伤,一拳打飞了眼镜,断了鼻梁骨。
他和弟弟都没继承父亲的尚武之志,不知是家门不幸还是家之大幸。
父亲忘了当年神勇,化身和平大使对他循循善诱,莫道言虽感滑稽,还是点头给予尊敬,答应会照做,但他心里并不认为把佟建忠陪好了,佟语非就会有多开心,她对养父的感情明显更深。
昨晚他睡在了书房,并非担心她会出格到半夜爬上沙发床,而是那种微妙的情境下,同睡一屋只会让两人难以入眠,挂钟的时针指向十点时,他去房间请佟语非,出发得晚,返程自然就迟,他并不打算在乡下过夜,以免耽误次日的工作。
佟语非似乎对回娘家没有半分向往,竟还在心如止水地看书,没特别化妆,只打了一层裸藕粉的腮红,气色显得精神了些,其余并未多施粉黛。
看他进来,她放下书,对他坦白道:“道言,我昨天说的那些话,希望你能三思,我是想做莫家的媳妇,但如果那个人不是你,我撑不了这么久。”
即便再无助,佟语非也没有威胁他,去闹他的奶奶和父母,虽然这种威胁本身毫无杀伤力,她做再多也无法撼动血缘的纽带,但拥有这种智慧的人并不多,正因如此,他还愿意坐下来与她谈,也仅限于此,他从未容忍过如此低效的事情:“我第一次拜见你父亲,一定要去的那么晚,被人说目无尊长?你脸上也无光。”
“道言,我没那么不值得爱。”
“再不走就不用去了。”
佟语非随他下了楼,不过没等他们出发,佟建忠开着从弟弟家借的三马车,载着大女儿和小儿子,一车的粉条腐竹和花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莫家的大门。
莫老太太被轰隆声吓了一跳:“什么东西爆炸了?”
初八那天佟意被放,从看守所接他的就是这辆三马车,父亲,大姐大姐夫,外甥外甥女都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当了官衣锦还乡呢。佟建忠当天就想带他去莫家拜访,女婿推了他的感谢饭,他不仅不失落,还很欣慰,这说明女婿没把救佟意的事当多大事,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他必须带佟意来见见莫道言,第一谢谢二姐二姐夫,第二找到学习的榜样,改过自新,放弃错的,看齐对的。
佟建忠好说歹说,佟意仍不肯去,吐口唾沫说学个屁,要学得从爷爷那辈学,学一下就能齐,佟建忠咋不去学莫长林?眼看父子俩争急了眼,佟万把弟弟拉下了车,不学可以,总得去谢谢二姐吧,二姐为了他腿都跑断了,欠他的吗?然后又对父亲说,谢也不能选今天,佟意要先回家跨火盘,去晦气!
佟意自幼与二姐不和,她名字特殊,不说土话,不正眼看人,不喊爹和姐,也不喊他为弟弟,傲得像只大公鸡,等赋予她名字并教她一口标准普通谈吐的养父母去世后,她那些傲劲就都没了,可那些多多少少和他有关,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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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的不快而快乐。
佟语非吃过几年苦,嫁了个有钱人家,她订婚时,佟意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知道她不想看见他,他也懒得去看她做张做智,她结婚那天他还想如法炮制,酒被大姐夫抢了,大姐夫说他得去,他是她的弟弟,以后就是她的顶梁柱,要给她撑腰,他觉得很荒谬,她的日子过得好坏,从没找他顶过,他顶自己都费劲。
这次佟意肯来莫家,也是被家人逼过来的,他要去南方闯荡了,不来就没路费,但他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是佟语非不要他的谢,谢别人却让别人厌恨,不如不谢。
在看守所待的一个多月,佟意头发长了一些,原来的板寸成了平头,深眼窝不瞪人的时候,像个正派的英俊男青年。莫老太太看到他的第一眼,对莫道言说,姐弟俩太像了,佟家妈妈八成是个大美女,都说外甥随舅,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大概就是这副模样,瘦高个,月眉星眼,鼻梁挺直。
莫道言腹议奶奶在讲鬼故事,他并不想要一个佟意这样的儿子。
林姨张罗了糖醋鲤鱼,爆炒腰花,就地取材,做了腐竹烧肉,排骨土豆烧粉条,盐焗花生米等,今天莫长林休班,见了佟建忠笑脸相迎,他的外公是纺织业大亨,也是侍弄土地的一名巧匠,他童年时期在外公包下的农田里种豆角和番茄,也种油菜花,是热爱这个世界的开端,天然与农民兄弟亲近。
莫长林请佟建忠父子抽大前门,问土地的收成,农业税重不重,春耕了,种子和花肥买好没有?佟建忠有问必答,并主动说起来莫家的情由,他不是自揭伤疤的人,但二女儿说得对,有错不改,会一直错下去,他是做父亲的,要以身作则,莫长林对此很看得开,年少轻狂嘛,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浪子回头金不换,有过则改,还是好汉一条。
佟万匆匆扒了几口饭,拉着佟语非神神秘秘上了楼,佟意菜没动几口,酒也一滴未沾,莫道言以为他在长辈面前拘束,便想着尽地主之谊,带他到院里打网球,佟意拍子挥得有气无力,一场球打得了无生趣,莫道言便又放下球拍,带他去了书房。
书架上陈列着兄弟俩收藏的武侠小说,他早年买的金庸的《鸳鸯刀》和《越女剑》,梁羽生的《萍踪侠影》,古龙的《白玉雕龙》,最显眼的当属莫道行新买的温瑞安游侠纳兰系列。他很久不看小说了,但知道武侠题材仍是很多男生的最爱,便清出两本拿给了佟意,佟意看武侠电视剧看得不亦乐乎,看书就老大难,字都认不全。
他们转而到了莫道行的房间,房里有台录像机和几十张租借的录像带,大多是音乐方面的教材,只有一部剧情片,意大利西部冒险片《黄金三镖客》,无字幕原版。佟意看得半懂不懂,但还是看了下去,总好过他们大眼瞪小眼。
莫道言泡了毛尖,洗了梨子,拿了最大个的给佟意:“陈觉遥怎么得罪你姐了?”
佟语非说和陈觉遥无过节,莫道言并不信,不信的理由很简单,她没有做王昭君的那件红袍子,放平时他不会特别注意她做了哪些东西,但红袍子是重要戏服,他记忆犹新。
佟意玩咬了口梨子,嚼得蹦蹦脆:“谁是陈觉遥,那个小聋子?”
“她有名字。”
“她是你什么人?”
“我老师的女儿,算师妹。”
“一丘之豹。”
“一丘之貉,豹子大多了,她欺负过你姐?”
“你觉得她舞跳得好吗?”
“市歌舞团的招牌,还用问?”
“佟语非长得没她好,但论跳舞能甩小聋子十条街。”
“长相还是你姐稍胜一筹……”
莫道言不假思索道,话说了一半才意识到佟意话里的重点。
“佟语非会跳舞?”
26. 第二十六章
莫道言想多听佟意讲讲佟语非,他对那些事本身兴趣不大,但事情发生的时间是在佟语非嫁他不久前,如果两者之间有着某些因果关系,或许会有助他顺利离婚。佟意闷声不响,却不肯讲了,因为那样显得像个意志不坚定的革命叛徒,被敌人的糖衣炮弹所诱骗,莫道言当然不是敌人,可这些稍加心思就能了解的事情,一个做丈夫的竟一无所闻,对佟语非又能有多少真心?
佟意从进门到与莫家人一起吃饭,发现莫道言的目光在佟语非身上停留的时间从未超过五秒,对一个人的厌烦能隐匿,对一个人的喜欢是装在眼睛里的水,只有睡觉才藏得住,人不是非有爱情才能安稳度日,很多人一辈子也不知道那玩意是什么,灯一吹靠着身体的那点需求照样睡觉生娃,但佟语非不同,她那样的处境,跟一个不爱她的人,日子会很苦。
电影里布兰迪被吊起时,佟意吐掉梨核儿问:“你爱她吗?”
莫道言饮了口毛尖:“先来后到,答完再问。”
“你不爱她,还要睡她,挺不要脸的。”
“你姐的舞蹈,是业余爱好,还是专业级别?”
“有疑问不去找答案,只想吃现成的,读的冒牌大学?”
“这不是你一个初中肄业生该关心的。”
“你爱不爱无所谓,将来别祸害她,不然老子跟你玩命。”
佟意添了口手上的汁水,别有深意地睇睨了莫道言一眼,起身踢开坐过的凳子,拔腿而出,刚到门口,小腿连着膝弯忽然被从后面滑过来的木凳击中,他向前趔趄了几步,还没站稳,就被莫道言扯着后衣领拉了回来,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叠住他的双臂,反剪在背后,扯着衣领的手又陡然掐住脖颈,将他死死摁在了墙壁上。
墙上挂着一把桃花芯木琴体的吉他,佟意的脸正撞在吉他弦上,发出一阵杂乱无章的旋律,像是毫不节制的嘲弄声。
“莫道言,你他妈有种跟我正面单挑,偷袭算什么男人?”佟意挣了挣,脱不开身,开口大骂,“小人,卑鄙小人。”
莫道言不声不语,任佟意挣揣出一身汗,骂得嘴里没了词,才神情淡漠道:“到别人家做客,主家以礼相待,不谢就罢了,还口出狂言威胁人,你倒男人,全身只有嘴硬的下三滥,有娘生没娘养!一条烂命,玩死不亏就能吓唬人?你尽管试试,看我是不是被吓大的!你姐有脑子多了,如果靠你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保护,早被祸害八百遍了。”
佟意喘着粗气:“你跟她也说过这种话?她死了一个爹两个妈,更没人养。”
莫道言松开钳制着佟意的手,神色微凝:“她养父母不在了?”
佟意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咬牙切齿:“你他妈真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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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佟意在骂人吗?”
佟语非在二楼卧房,这栋楼的单层高近六米,隔音效果比普通老洋房要好得多,即使莫道行在楼上练琴,通常也不影响楼下的人,即便如此,她还是隐约听到了佟意的嘶吼,他不会和莫道言起冲突了吧?
她欲上去查看,被佟万一把拉住,按回到位置上:“佟意你还不知道吗?看电影总爱大呼小叫,年轻肺活量好,没什么可担心,打架得有引头,他俩还能因为看电影分成这帮那派的?就莫道言那种温雅的读书人,是会打架的人吗?”
佟万后一句话,佟语非意见保留,前几句倒有几分道理,他俩的交集只有她,能吵起来有且只有一个理由,比赛骂她争做第一人,于是她又安坐下来,将佟万带来的红裤头扔了回去:“我不要,要用你用,祝你多子多福,不过现在计划生育了,两个够多了。”
佟语非大跌眼镜,饭没吃完就被佟万拉进屋,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佟万竟送了条别人的红内裤给她,说是赵伟民堂妹刚生了一个八斤重的“马宝宝”。村里流传着一种说法,用过生孩子妇女的内裤能带来好孕,佟万便向堂妹求了条新做的红内裤,佟语非肯穿着最好,不想穿就放枕头下面。这大大超出了佟语非的想象能力,毕竟在单位听到的说法还是送棉条,新中国成立四十多年了,居然还有人活在封建社会的荼毒里,不能与时俱进。
佟万硬塞过去:“女人生孩子也要趁早,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就跟庄稼地里的苞米一样,该结的时候不结,过了季就结不出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抓紧生个孩子,有了孩子地位就稳了,虽说‘母凭子贵’对能顶半边天的新社会妇女来说不中听,但中用啊,就像故事里讲的,发达了的男人休妻的一抓一把,有几个是不要老母亲的?儿子比丈夫可靠多了,快拿着!”
“都说了不要,你烦死了。”
佟万忽转了脸色:“这里没有外人,你给我撂个底,是不是因为脚脖子那件事,你看我做什么都是包藏祸心?你是我妹妹,我能盼着你不好吗?我都悔死了,时间能倒着流,我就是把手剁了,也不能犯贱去拉那一把!”
有时佟万也想不通,为什么有的人含着金汤匙出生,人生路畅通无阻,有的人命运坎坷,有过不完的坎,就说她这个妹妹,刚出生时整个一小黄人,瘦得皮包骨,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溶血性黄疸,得去大医院看,家里无钱医治又不想孩子等死,山穷水尽时,父亲把她送给了一户富足的家庭。
养家的男主人是县文化馆的研究干事,女主人是经管站的会计,养父母治好了她的病,供她跳舞增强心肺功能,视她为掌上明珠,托在手里怕摔了,噙在口怕化了,妹妹那几年的日子,好得像做了电影里的公主。
千算万算,不值天一划,一场雨,一把火,把这些全带走了。
尽管妹妹怪过父亲,认为父亲的刚愎自用是她养父母家庭悲剧的始作俑者,但佟万从未觉得父亲把妹妹从养家要回来是错的,舌头是把软刀子,关于她和养家的风言风语要人命,再让她待下去,莫说不可限量的前途,能不能嫁出去都成问题,何况父亲没有让养家白养孩子,为了要回女儿,债台高筑,愿倾其所有……
佟万不会在佟语非跟前诟病她的养父母,人走了,都结束了,但在心里,他们也非纯良得没有瑕疵的完人。
妹妹的养母死于一场纵火案,她四处为养母伸冤,家里的长辈劝她放弃,对方家大业大,上面有人,自古民不与富斗,何况输了又怎样,赢了又如何,她养母能回来吗?家里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赢给谁看?妹妹像个犟脾气的牛犊,愤然地说凭啥养母要白死,没天理了?她不信这个邪!找材料,扒证据,写检举信,去各个相关领导家蹲点,九十多斤的身子瘦到了七十多斤,风一吹就能倒,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大家都觉得办不成的事,愣是被她做成了。
凶手被毙的那天是七月半的鬼节,妹妹在学校回不来,佟万替她祭拜了养父母,烧香拜佛时对着神灵许愿,玉皇大帝,南海观音,七十二位全神,羊毛不能逮着一只薅,我妹妹肉体凡胎,经不住太多摧残,求时来运转,大吉大利。来来回回说了上千遍,她觉得那次神仙显灵愿望成真了,因为妹妹每次考试都拿专业第一,妹妹读的是所大专艺术院校,其实以她的高考成绩,完全有资格进入一所本科舞蹈学院,但妹妹为了早点毕业赚钱,选了两年制的专科学校。
按某些说法,妹妹是“鸡头”,但她一点儿不比那些“凤尾”差,在市里举办大学生舞蹈比赛中,她曾斩获金奖,那些来比赛的好学校的舞蹈生,都成了她的手下败将。妹妹毕业后被分配到原单位留校任教,她想去更大的舞台,放弃留校名额,参加了市歌舞团的选拔招聘,被录取的喜讯传到家里时,佟万跑了十几里地买来竹立香还愿,顺口又许了个愿,妹妹到年龄了,又有了好工作,现在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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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终身大事了,请神仙们保佑她嫁个中看又中用的男人。
可高兴不到一星期,妹妹的录取名额被取消了,招聘老师解释说是成绩记录有误,校正后重新发布,妹妹的面试成绩从第三跌至第六,总成绩从第二滑到第四,佟万闻此噩耗,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一定是自己太贪心,神灵厌了她,把愿望收回去了。
妹妹不吃不喝睡了两天,第三天去了市歌舞团人事部说明情况,选拔面试有套严格的流程,除了基础问答,还有歌舞演三项现场表演,每项都有三名老师同时考核,成绩缩水导致她出局的原因只有两个,一个是单项表演出了重大失误,但她确定没有,那就是另一种情况,至少两项以上的成绩都录错了,请问此种概率有多大?她请求复查原始成绩。
市歌舞团的回复并不积极,说选拔办由从各高校临时抽调的教师组成,面试官均是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的名师,绝不会做有违师德之事,招聘工作结束后就解散了,且歌舞团内部自检过,确保各个流程无异议才重发了成绩,佟语非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有错必纠是对所有考生的负责。
佟万为妹妹喊冤,专业的事她不懂,可她听过真假美猴王,狸猫换太子的戏说,听过有人考了大学被人冒名顶替的真人真事……事出反常必有妖,说成绩有错捂着不给人看,别人的都没错,就妹妹的错了,怎么就确定是误判不是被动了手脚成心改判?市歌舞团不答妹妹的要求,只讲些陈词滥调的场面话,柿子捡软的捏,欺负小老百姓没靠山。
她瞒着妹妹去团里要说法,人家看她是乡野村妇,把她晾到一旁不理睬,她一个没忍住破口大骂,道貌岸然,狼狈为奸,还歌舞团呢,做鸡的娼妇都你们有骨气,人家只卖自己,不卖公家的东西,谁害她妹妹,谁全家暴毙肠穿肚烂,以为老娘怕你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打不死也得溅你们一身血!骂了不解气,她又哐哐一通砸,砸坏了一台打字机,一个暖水壶,三张凳子,两块奖杯四张奖状,一盆剑兰,一筐五子棋……把自己砸进了拘留所。
当时和她被关的不仅有像她这样无知无畏的法盲,还有小偷,投机倒卖的二道贩子,卖身的,抢劫的……足有二三十人,其中有个脚上戴着镣铐的女人,用一口锅结束了十年如一日把她当牲口的丈夫的生命,晚上,那女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作案过程,佟万听得胃里翻江倒海吐了一地,被女人当成不敬,扑上来钳住了她的脖子,佟万失去意识前想,幸好被关的是她,换成妹妹那小身板怎么熬得住?
她被关了一天就被放了出来,除了伤有点重要送医,市歌舞团的领导不计前嫌为她求了情,说她是初犯,本心为了妹妹,得饶人处且饶人。民警放她出去时教育她,武无第二,文无第一,主观题目上下嘴皮一翻,怎么说怎么是,没有证据闹到北京也没用,把妹妹劝回家吧,好歹是大学生,找个好工作还赶得及了。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佟万想起范进中举的故事,就知道得做点什么,不能让妹妹再往城里跑了,虽然妹妹比范进聪明得多,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但有个共性,人若总陷在一件事里,迟早会把自己逼成精神病。她不能让妹妹的大学白读,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不能让戴着镣铐的女人骑妹妹身上掐脖子,妹妹会被吓坏的,她狠下心把妹妹锁了起来,让妹妹认命,但妹妹不肯认命,跳窗逃了出来,再次骑车往城里赶。
佟万在一个土坡追上来,拉着妹妹的车后座道:“佟语非,你怎么就不肯认命?你要早点认命,你养父能死?”
不知是佟万想把佟语非的车拦停在旁边稻田,推车时用力过猛,还是妹妹瞬间的精神恍惚乱了方向,车子既没有冲向稻田,也没爬过山坡,像被抽去魂的干瘪的僵尸,七零八落地朝斜坡下滚去,妹妹从车上摔下,右脚卡进后轮,凄厉的哭喊声划破了寂静的荒野。
27. 第二十七章
那次山坡摔车事故造成佟语非踝关节粉碎性骨折,三角韧带完全断裂,舞蹈路就此中断,市歌舞团的办公室主任听到消息来探望佟语非,以展现团里的人道主义情怀,佟建忠收了对方一百二十块“援助金”,女儿要治伤要吃饭,动不动都要花钱,总不能名额没了,人财两空。
佟建忠一边疼女儿疼到无以复加,眼泪流得像泄洪,一边劝她,跳不了就不跳了,跳舞有什么好?都是跳给有钱烧得慌的人看的,跟鸟笼里的八哥没两样,你是如假包换的大学生,当个小学老师就很好,辛勤的园丁多光荣,回头和村支书说说,她以后就在佟家村小学教书。
此前佟语非费劲口舌,把失去养父母的伤口扒开给人看,求得林考官出来为她作证,证明她的初试成绩当之无愧,就因为这一百多块钱,林考官反悔了,怀疑她闹来闹去不过是想讹钱,她再没可能沉冤昭雪了。她在家浑浑噩噩躺了两个月,不认命也不行了,为了谋生不得不听从命运的摆布,走一条从没走过的路,个中苦楚她不会算家人头上,但要宽柔到当从没发生过她办不到。
一件不好的事发生了,不怨别人就得怨自己,一个人总背着重担走,怎么活得下去?
佟万涌出一股愧疚,热浪似的烫在心口:“是咱们家没做好,姐姐没做好,才会让你想到过去,总是些痛苦的事,红裤头不要就不要吧,现在做啥事都讲科学,你读书比我多,见识比我广,你会为自己打算的,哦?”
佟语非绞着手指道:“我会有不靠别人那天的。”
但在那之前,她却不得不紧紧依附于他人,不知命运是否会嘲弄她的贪得无厌,既接受了它的安排,又妄图挣脱它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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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言翻箱倒柜找出一些衣服,旧的没穿过几次的,新的没拆封的,几条皮带,一块手表……全部装入一个绿色的登山包,让佟语非送给佟意,说佟意以后出门在外,处处要花钱,这些拿去用能省些开支。
佟语非咤异莫道言的“善举”:“为什么送他?”
莫道言挑着眉道:“你能对道行织围巾,我不能对你弟意思意思,在你心里我这么冷血?”
“怎么会呢?是佟意和道行不同。”
“你对你弟好像有些敌意。”
“他那种闯祸精,只有亲爹会无限包容。”
“如果只是父母偏爱,倒不能全算他的错,其实他挺关心你的,还放狠话不准我祸害你,我让他只管放心,要说祸害,是他姐姐心心念念的想祸害我。”
佟语非站在桌前,低头理着行军包的按扣,莫道言站在她身后,呼吸轻轻拂过她的后颈,她辨不出佟意说没说过那些话,但能辨出莫道言今晚有些异乎寻常,假若佟意毫无缘由地敌视他,以他的睿智,不会听不出“祸害”的本意,他却故意曲解,用逗趣却非佻薄的语气,真实意图是在逗她开心?
这无疑是个积极的信号。
她回头捕捉着他眼角的笑,回以如花般烂漫的笑容:“是啊,我心心念念,不但以茶代酒,衣服的扣子也没那么多。”
莫道言怔住,不温柔拧扯着她脸上的皮肉:“看着薄,还挺厚。”
“皮厚好养活,你要吗?”她走过来抱住他,脸贴在他胸口,“莫道言,我只要一点儿爱。”
数学家克莱因说,音乐能激发或抚慰情怀,绘画使人赏心悦目,诗歌能动人心弦,哲学使人获得智慧,科学可改善物质生活,但数学能给予以上的一切。在所有的学科里,莫道言最喜欢数学,且更具象,数学有集合概念,有无边界的正负无穷,人无边界惹人嫌,而数学的极限没有边界,正是其魅力所在,变化,流动,即达未达。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认为,无论男女,美貌与美不画等号,没有学识和修养支撑,美貌就像一条指数衰减函数,在时光的流逝中日渐衰落,最终趋向于零,丰富强大的灵魂不会,它是以生活为轴线的上正向抛物线,有最低点,无最高限。
大二那年夏天,乔家还住在兴泰路,和武陵街隔着一条揽星河,一家五口最后一年挤在一栋普通的民居房里,他在乔家狭小的客厅里,和乔卓成就此争论不休,乔卓成是“美貌即财富”的拥趸,拿出荷马史诗的故事来举例说明,美貌,尤其女性的美貌,往往和社会财富和地位息息相关,是一种象征,莫道言则以古代四大美人批驳,西施被认为是美人之首,一定是因为杨玉环太胖,赵太妃太瘦,或是王昭君地位不及她了?
两人争执不下时,乔卓成请刚回国的大哥做裁判,裁定谁更有理,乔卓远喝着冰镇啤酒,笑两个傻小子,一个说美貌是财富,另一个加了限定条件,说某种条件下的美貌才能源远流长,不是对立,是递进,裁个屁的判,至于莫道言对美貌的迟钝,倒和美貌本身没多大关系,被葡萄架上的公鸡吸引的时候,谁会在乎葡萄的酸甜呢?
乔卓成一头雾水,前半段听懂了,后面的公鸡和葡萄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是公鸡不是母鸡公鸭?乔卓远一饮而尽,只笑说最近严打,隔墙有耳把他举报了,就喝不到白啤了。莫道言当即就听明白了卓远哥的隐喻,是说他未经身受,不知其味,他不赞同,却找不到角度还击,对乔卓远这种实战派,理论苍白无力。
几年后的新婚夜,他用实例捍卫了坚持,如今又用新论据支持了卓远哥的论点。
佟语非没有穿那件不合身的水粉色大衣,上身是玉石白的衬衣,外搭酒红色的开衫,下身是纯蓝色的微喇裤,一头精心编制的侧麻花辫垂在肩上,宛然早春含苞待放的花朵,生机盎然。分明还是那个人,如数字般恒定不变,却又在无限接近某种看不见的尽头,葡萄架上的公鸡已经飞走,他目之所触皆是青翠欲滴的葡萄,手中又无棋可下,一股心猿意马的悸动在他胸口荡开。
但他不是恣肆不羁不知廉耻的人,还没荒唐到白日宣淫,于是轻轻持握着她的肩,将她推开:“人若真心渴望某样东西,必然想要全部,连这份决心都没有,怎能说不舍?”
“缘木求鱼,会被你嫌蠢的。”
“缘木求鱼?”
“你志向高远,怎么能陷于小情小爱?远的不说,近的就有无数先例,前辈们以身许国,为国家建设隐姓埋名,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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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抛家舍业,有得必有舍,我不能为一己私利,去和国家抢人,耗损你的一身才学。”
她的话虽有吹捧之嫌,但被批有人恼,谁会恼被抬高?尤其是男性,无论是庸碌无为的普通人,还是有一技之长的小有所成者,都能千方百计找出一片领地,画地为王,目空一切,在小山头享受着膜拜,虽然很多人受到的膜拜被动地来自父母,老婆和孩子,也能让他们乐在其中。就好比她的姐夫赵伟民,一个入不敷出的懒散泥瓦匠,靠着姐姐对丈夫的拥戴,也偶有“老子天下第一”的幻觉。
莫道言的学问和才干都远高于常人,她吹起来气定神闲,并无阿谀奉承之态,他却并未因此喜形于色,这种话他从懂事起就听,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换个人说,不过如此,于是淡淡道:“我没有先辈们的高山景行,自然想有所成就,但和为国铸盾不可同日而语,也远未达到淡泊追名逐利的境界。至于爱的多少,它虽与时间投入相关却非绝对,不然柏拉图式的恋爱又怎会经久不衰?夫妻关系平等的法律从五零年就已实行,除非迫不得已,不然该是我为无法投入更多时间而抱歉,而不是要你自我牺牲,不敢索取更多,这种不对等的关系不是恰恰证明,我们之间不合适?求鱼何错之有?错只错在所求非人。”
她还没蠢到要和莫道言□□情辩斗,输赢都不得好,何况她很大可能赢不了,既然要吹捧,就索性贯彻到底:“说得真好,换了旁人,大多会担心别人不肯为自己牺牲,你却教导我追求平等,不愧是留学生,思想走在时代的前沿。我会做深刻反省,争取进步,这不是恰恰证明,我选对了人吗?良禽择木而栖,我为了鱼舍弃良木,不是舍本逐末买椟还珠了吗?请允许我为自己辩白几句,夫妻平等是有法律保护,但爱的均等始终是理想状态,感情的牺牲有时是必要的,在我们之间,我愿做那个理想与现实之间缺漏的部分,希望你永远不会这种事而乱心。”
“你养父母让你学了下棋和跳舞,是不是还教了你《孙子兵法》的攻心之道?”
佟语非微微一愣,低头笑道:“我学艺不精,前两者都荒废了,但养父和养母都是循规蹈矩的老实人,从不懂工于心计,不过你这么说,是愿从善如流了?”
莫道言不答,转而问道:“你的专业是怎么荒废的,和陈觉遥有关?按毕业时间,你们是同届生。”
“同届生那么多,怎么就一定和她扯上关系?其实我也想,这样就能讹到红人,一辈子不愁吃穿了,但在佟家村骑车伤到脚,可惜呀,陈二小姐不会隔空打牛,嗯,你问过佟意了吗,他为什么针对陈二小姐?”
“他只说你跳舞比觉遥好,看来他对觉遥的印象比你深……”
“异性相吸嘛。”
“为你取名字的是……”
“我养父。”
“哦……”
“您不用觉得歉疚,我知道那些话是你的无心之言。”
“你养父姓什么?”
她声音中带着一丝悲戚:“叶……”
莫道言没再问下去,怅然若失道;“叶语非……很美的姓。”
28. 第二十八章
佟语非送家人离开时,将佟意单独拉到旁边,把莫道言送的东西给了他,看到佟意脸上不同程度的道道红痕,不觉吃了一惊,怪不得莫道言要送他东西,看来是做伤情弥补,佟意这家伙,赶了几十公里的路来到莫家,就为和莫道言打一架?马上浪迹异乡为生计奔忙了,遇到德才兼备的莫道言,不去向对方取经,反而打打杀杀?朽木不可雕!
她冷着脸道:“东西还我。”
佟意杵着一动不动,电线杆子似的,佟语非上前搜他的身,从裤子口袋内搜出一本破烂的土黄色的笔记本,拿回本子时,她手起掌落,结结实实扇了过去,佟意的脸猛地偏向一侧,不过她终究是个女人,这一掌和莫道言那把劲没得比,佟意稳住身形,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佟语非!”
佟万和佟建忠在三马车上摆置莫家给的回礼,盒装的果子糕点,蜂王浆,健力宝饮料,一箱高粱酒,一些闲置的皮料和家具等,看到佟语非和佟意剑拔弩张,佟建忠想上前劝架,被佟万摆手拦下:“让二丫头出出气。”
佟建忠忧心忡忡:“佟意这小子没轻没重的。”
佟万哼道:“别看佟意斗狠耍横的,他最怕老二。”
佟意的声音冰冷刺骨,像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我扔一个橙子,一场意外你记恨我七年,那个小聋子骑你脖子上作践,你屁都不放一个,只会窝里横!”
那本笔记本是佟语非参加校园歌唱比赛得的奖品,融合了相册和日记的功能,她在空白无格的地方贴了很多港星的贴画,俏黄蓉翁美玲,冯程程赵雅芝等。因为年代久远,封面褪去了原本的颜色,边角磨得厉害,只能依稀辨出上面印着的女星巩俐的头像照,和下面的周公解梦,梦见起蚊,钱财两空,梦见棺材,喜降财运……装订线开裂,残存的线头松散地垂在书脊旁,纸张散乱,有的卷起页角,有的残破不全,还有的已经脱落。
毕业季冗忙,她日记写得少,只有几篇流水账,被市歌舞团取消名额的始末,恰好是其中一篇,找出动她成绩的推手,并不是难于登天的事,那一年市歌舞团的表演专业只招两个人,第一名是小有名气的舞蹈演员,保留了学籍延期毕业,报名时已有多部成熟剧目,佟语非考了第二名,无利不起早,她被搞下去,就有人被抬上来,陈觉遥是整件事中的获利者,原来的第三名。
她亲耳听到真相时,泣不成声:“她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来抢我的名额?”
林姓官道:“常穿旧衣的人,身上沾了草屑尘土,会习以为常,反而习惯了锦衣华服的人,衣服有点缺陷,就难以忍受。”
人们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谁能一辈子如初呢?她还不是怂包时,吵过闹过,然后被当“失心疯”,被正经单位纷纷拒之门外,玉石俱焚也是条路子,可她焚不起,就如有人退无可退时,虚张声势地喊着“鱼死网破”,并没有实质威慑力,网破了,补一补或者买张新的就成,死的只有那条鱼。
她不想成为死鱼,仍想苟活于世,安度余生。
“我和陈觉遥事情已经翻篇,你盲目介入只会添乱,害人害己。”
佟语非翻开日记本,一页页撕得粉碎,利是陈觉遥得的,事是陈如潮做的,她也曾挖空心思,利用与莫道言的婚事,故意刺激陈如潮走向绝路,虽然最终未能如愿,但恨意已然消散,而看着陈如潮面如死灰躺在重症室的那刻,她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借男人之手复仇,终究填补不了内心的空洞,这场恩怨,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井水不犯河水。
“佟意,你不必为我愤恨难平,我从不祈祷你能成为我的支柱,只祈祷你能自食其力,别过得一泡污,脏了我的生活。”
佟意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真正困死你的人,你抓着不放,说我脏了你的生活?真他妈有意思!”
即便是素来倨傲的莫道言,在他有心无力反抗无能时,都愿意给他台阶下,旁敲侧击地为他谋划未来,他的亲姐姐却视他如瘟神退避三舍,用六亲不认的话来驱赶他,他想要这样的人生吗?从出生起就被冠以“害死母亲”的罪名,三岁牙牙学语时便要背负姐姐因他被送养的指责,他承载着家庭中所有合理与不合理的期望,却在希望破灭时,成为众人失望与唾弃的对象,有谁曾问过他真正想要什么?
如果人生可以选择,他宁愿从未降临,只愿母亲安然无事,姐姐留在家人身边,永远不必经历骨肉分离的痛苦。
她说从不祈祷他能成为她的支柱,可他却一直在祈祷能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他们,可就像莫道言说的,过高的自我估量,只会活成别人眼中的笑柄,做事前先称称斤两,做成了是责任,做不成是祸患,他现在就是名副其实的祸患。
他会活出个人样的,总有一天,他要让她仰望自己。
“莫太太,我祝你大富大贵,年年有今日。”
流苏花开,如霜似雪的四月天,佟意离开了西城,去了海南。
微风轻拂的春夜,中央正式批准开发开放浦东的新闻在电视台热火播放,莫长林看着新闻,和老母亲讲解着实行经济技术开发区的的某些政策,展望说国家政策就是一支杠杆,能撬动巨震,上海浦东要改天换地了,莫老太太听得云里雾里,本想转台看戏,但看儿子讲得热情洋溢,便就作罢了。
戏每天都能听,儿子却不是每天都能见,儿子看新闻,她就看儿子。
莫道言坐在父亲莫长林和奶奶对面,趁着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中间的广告时间,插播了一条个人动向,他买的商品房房本和钥匙上个月到手了,会在这周末搬出老宅,这一次莫长林举双手赞成,虽然祖上蒙荫,福泽子孙是一种美好传承,但莫长林更希望儿子能成为那个开创基业的“祖宗”,而不是活在祖辈福荫下的“孙子”,尤其是家里出了外公和父亲那样响当当的人物,后辈们无论做什么,总被笼罩在他们的光环之下。
就说莫长林吧,厂里分房,他发扬苍松翠柏的风格,一间厕所都没要,全让给了厂里的困难户,可私底下,有些人却说他本来就不缺房子,让出不需要的东西还能博个好名声,棋高一着,恨得他牙痒痒,老子的好名声不是让房让出来的。若不是老娘年老体弱,身边离不开人,他屁股早挪到机械厂职工宿舍了,那里空气都有加工液和金属切削的味道,闻着就能睡个好觉。
大丈夫要自力更生错不了,但莫道言又是自作主张,莫长林的眼睛几乎翻到了天上:“你的臭毛病是改不了了?”
莫道言淡然处之:“您日理万机,不必事事为我周全,又不是人命关天的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莫长林疑心莫道言在含沙射影,当年他结婚时,莫道言已经在娘肚子里一个多月了,这件事只有妹妹莫长萦知道,但他们姑侄关系一向走得近,莫长萦说给莫道言听也不为怪。可就算莫道言知晓了,也不能挑刺他这个老子,毕竟事出有因,不是他不娶,是孟如卿怕拖累他不肯嫁,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人追回来,诚心日月可鉴,但今天这份诚心竟被儿子拿作把柄,是可忍孰不可忍。
孟如卿将削好的梨递给莫长林,堵住了犹如火山喷发的国骂三字经,她和丈夫所见略同,初心稍有差异,孩子翅膀硬了,不能总活在父母的监控下,莫道言又有几年自由的留学生活,出去住更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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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担心一点:“买房要花不少钱,你存的钱够吗?”
莫道言回母亲:“我能解决。”
房子是他通过卓远哥做房地产的朋友帮忙物色的,地段和房型都称心,价格也在承受范围内,可到付款当日,一查存折却惊觉余额与预期相差甚远,取款记录显示近半年每月都有数笔取款,少则数百,多则上千。他每月有固定工资,平时几乎不动用存折里的钱,因此取钱的只能是佟语非,可她平时吃住在家,也没见添置大件物品,这些钱既没花在家里,也不像用在她自己身上,但在离婚的敏感时期,她偷偷攒些私房钱倒也合乎常理,最终买房差额还是请卓远临时垫付,那些钱对卓远哥来说九牛一毛,但他执意要按银行利息逐月偿还。
独有莫老太太面露不满:“来了几天啊,就要走了,分家吗?住外面能更生,住家里就不能了?没有这个道理,工作又不是家人帮着做的,难道说自立就要斩断亲情?”
莫道言挪过去哄奶奶:“我周日肯定回家,孤家寡人哪有和奶奶您欢聚一堂好?”
莫老太太转忧为喜:“这还差不多,等你忙过这阵,把房子卖了,再搬回来。”
忙完这阵还有那阵,阵阵无穷匮,他搬走就没打算再搬回来,但这些他不能和奶奶讲:“那是自然。”
莫道言要搬家,却没提带与不带佟语非,带她合理,别的夫妻破除万难都要腻在一起,他们半城不到的距离,还没达到必要分居的充分条件,何况他们还有备孕的任务,不带也说得过去,新房还没装好,家居不齐全,莫道言常忙到不着家,而她要养身体,当然继续住在老宅,有林姨照顾好很多,再有就是奶奶舍不得她走。
但佟语非心里明白,莫道言去了就不会回头,每周回来的一天不是为她,是为奶奶,她如果不能跟着出去,就永远不用去了,很多事情不能拖,拖了就没有下文了,就像大家说的“下次见”,往往就没有下次了。
临睡前,她坐在沙发床边,对莫道言说:“带上我吧。”
莫道言和衣躺着,眯着眼笑:“跟我走不仅住不上洋楼,还没保姆煲汤煮饭,不能和莫厂长和孟副部长同院进出,不能陪在老太太左右,莫家长媳的身份就显不出来了。”
她无视莫道言的言语戏弄,面带微笑,声音轻柔却坚定:“没有你,这些就全不成立了,我说过想做莫家的媳妇,更想做你太太,你总是不信我,那就从实用的角度出发,你工作席不暇暖,家里的装修总要有人盯,还有你的饮食,我或许比不了林姨,但粗茶淡饭还是能做的,你茶饭之余想打网球或下围棋,我可以陪着,还是免费的按摩师傅……”
“听起来好处是很多,但你任劳任怨,我这不是损人利己缺大德吗?你是半个病人,还是在老宅养着好。”
“我下个月要考试了。”
做记者毕竟与校对背道而驰,虽然欣姐很支持她的学习,她却不能拿着鸡毛当令箭,占用太多上班时间,那就只能在图书馆或家里学,在图书馆会挤压在家里的存在感,在家里闷头学习,会有掉以轻心的时候,比如忘记正在泡茶,陪奶奶听戏时频频走神,这显然和一个“贤内助”的形象东趋西步,她并不准备告诉奶奶想考记者,做了记者就要不时往外跑,莫老太太想抱曾孙的美梦就要随缘了,万一问责,她担不起。
重点是这样下去,她学习的时间只能集中在深夜和清晨,虽然熬夜是她的长项,但兼顾着工作,还是有些吃不消。
她心里着急,说得情真意切:“道言,我不想和你分开。”
莫道言默然不应,许久后才缓缓开口:“你还没收到法院的传票吗?”
29. 第二十九章
佟语非是在莫道言搬走的第四天收到离婚传票的,因为春节假和离婚案排期的原因,距他提起诉讼的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传票是被加了挂号的信邮过来的,传达室的大爷交给她时,顺嘴嘀咕,怎么是法院发来的?
何彦君正在旁边打电话,听到声音朝她看来,眼皮翻了翻,那神情好像在说:“果真如此。”
她款步走向何彦君,贴近对方耳畔道:“令弟曾在半路拦过我,为说服我与其相好,没少炫耀家底,比如姐夫如何的无所不能,把粮油站不菲的物资变成自家东西。”
何彦君脸色骤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这信我原封未动,内容无人知晓,只有你清楚我收过信,往后若听见任何关于我的飞短流长,我一概当作是你失言,到时候……我也难免会‘失言’。”
刚踏出传达室,何彦君尖厉的嗓音便追了出来:“当自个是刘晓庆呢!谁稀得说!”
信里的离婚传票是张淡黄色纸质文件,文件上印着法院的名称和案号,正文部分写有她的基本信息,传唤事由为离婚诉讼,下面有开庭的具体到某日某点的时间和地点,以及几条注意事项,如需携带的身份证件和单位证明等,词约简明得没有一个废词,字里行间透着冰冷的法律意味,像莫道言铁青着脸亲手写出来的。
她撕了传票,不会让关系终结,还没到时候,不知是否是错觉,家人来过莫家后,莫道言和她的关系融洽了一些,和他提交诉讼书的时候大不相同,她总觉得还有机会。
最近,新立公司的新品进入量产前的测试阶段,莫道言和同事们为确保万无一失,不分日夜地守在机器旁,紧盯着每一组数据,几乎不眠不休。新立有自营的食堂,由晏荌教授的哥哥负责,他曾是化工厂的大厨,经营食堂很有一套,工人们花同样的钱,不仅能吃饱,还能吃好,味道甚至比外面的餐馆还要足,连旁边眼镜厂的工人也时常过来“开荤”。不过食堂毕竟要控制成本,兼顾效益,油水自然比不上私家小灶,莫道言本就挑食,两个月下来,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这个月她上大夜,每天下班后睡到下午五点,起床后亲自下厨,做好两荤两素一汤,蒸好米饭,装进墨绿色的保温桶,去给莫道言送饭。她通常七点半到达他们公司,如果莫道言还没吃晚饭,会带她去实验室后的隔间用餐,一间兼具办公和休息功能的单间,以前是皮鞋厂的质检室,有扇无法上锁的失修木门,被莫道言摒挡得窗明几净,还贴了湖蓝色的墙纸。里面有台台式机,用来编写程序代码,电路设计和记录数据,使用频率过高,电脑时常出故障,远不如手写的“烂笔头”可靠,因此莫道言还得额外准备手写底稿,以确保原始数据的安全。
送完饭,任务本已完成,她可以直接坐公交车回报社,但她没急着走,而是留下来陪着他吃饭,偶尔跟他讲一些报社的趣事。其中一件是关于一位记者在采访稿中写反了教育部长的名字,校对两组过稿都没发现,结果大标题见报后,大家集体被罚跑一万米。有人跑得虚脱,嚷嚷着再也不进报社,被同事问及还能做什么时,竟回答做教育部长,姓什么就叫什么,两个叠字怎么反都没影响,这样大家的一万米就免了。
虽然这事让人忍俊不禁,但低级的常识性错误确实不该犯,阴沟里翻船最让人懊恼。
第二件趣事是有编辑写错了来西城访问的某日本商务部长的职务,而且连续两次出错,欣姐发现后,及时提醒编辑修改,事后大家冒了一身冷汗,鉴于两国关系的特殊性,如果事实差错见报,不知会引发多大的政治风险。
她颇为自豪地说:“我们校对可不是找错别字那么简单。”
莫道言顺着她的话道:“学习雷锋同志的螺丝钉精神,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记者就别考了,继续做你的校对吧。”
她娇俏地笑了笑:“我要做个会校对的好记者。”
莫道言用完餐,返回实验室继续调程式,她也跟过来,安静地坐在旁边,看带来的新闻写作,或偶尔问莫道言一些问题,例如他在测试的冰箱运行的音量,怎么比家里那台小得多,莫道言对新设计的无氟冰箱信心满满,如数家珍地给她科普新产品在制冷和除霜,以及降噪上的改良,强调这些技术与传统冰箱截然不同,是那些容易结霜且冷藏冷冻共用蒸发器而制冷的普通冰箱无法比拟的。
只要时间允许,他很乐于分享专业知识,每当有同事路过看到这一幕,都会误以为他们是同声相应的夫妻,毕竟他少有这么多话的时候,却不知他离婚证明都开过了,只不过为他开证明的是陈怀礼,不仅省去了繁琐的调解步骤,保密工作更做得天衣无缝。
而如果她到公司时,莫道言已经在食堂吃过晚饭,她带来的那些饭菜会被他分给同事,周定和与季西林,与莫道言同一实验室,隔着一间物料室,在另一个隔间值夜班的同事大丁,都是在分享她送来的佳肴时认识的她。
大丁长莫道言八岁,婚龄五年,妻子与他青梅竹马,婚后半年便飞往莫斯科留学,至今未归,由于机票昂贵,他每年只能七月飞一次莫斯科,以解相思之苦,堪比牛郎织女,他很羡慕莫道言能和妻子相伴左右,常常叨念着让莫道言要珍惜佟语非,多难得的姑娘啊,独守空房的滋味,谁守谁知道。
莫道言笑而不言,大丁能站在他人的角度看问题,理解他人情感的同理心很难得,但可能好心错付了,他的太太守空房时,也许比现在更快乐,至少不用送饭,不用陪他枯坐。
周定和早已从莫道言口中得知她出身农家,对她更加另眼相看,一个女孩不靠家庭而是靠自身考上大学,得到莫道言的青睐,魅力可见一斑。季西林则在吃了佟语非的三鲜饺子后,焕发了罕见的交友热情,问佟语非小学是不是在铁路一小读的,有没有一个哥哥?佟语非很像她弟弟幼年时的一个小伙伴。
佟语非笑着否认:“我只有一个亲弟弟。”
周定和笑季西林的拙笨搭讪:“西林,你的交友方式土爆了。”
晚上十一点,她骑车离开,赶往报社,赶夜路总归会提心吊胆,但那是送温暖的必然代价,她要努力克服,莫道言送她出大门,告诉她以后别来了,她做的饭和织的围巾本质没有区别,都不是他极度需要她去做的,尤其是送饭,这笔时间账单的性价比过低了。
旁边的垂丝海棠在月夜中静静矗立,她注视着海棠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我可以来看海棠花吗?”
到了第二天,她依旧准时出现。
二十五号那天,她加了三小时的班,到新立时跟着晚了三小时,此时办公区和实验室空空荡荡,黑乎乎一片,只有运行的机器嗡嗡作响,偶或有指示灯忽闪着,隔间的门虚掩着,里面有微弱的电脑光射出来,她推门进去,看到莫道言坐在台式机桌前苦思冥想,卷烟半明半昧,已经燃到了指间。
幽暗的环境有利于思考,不编写代码时,他时常不开灯,最近新机的部分组件测试数据都相当出色,但整体稳定性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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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达到预期,他像陷入了死胡同,苦思两天仍无进展,听到门响了,抬眼望去,嗓音沙哑道:“开关在门后。”
她按下开关,钨丝颤动两下,光线透过磨砂的灯罩,映出朦胧的光晕,她自光晕中走出,从包里拿出一个铝制饭盒,放在行军床旁边的茶桌上:“我做了披萨饼,肯定没你在德国吃到的正宗,但将就吃还行。”
专业书籍看倦了,她会去翻翻课外书调剂大脑,其中就有一些德国饮食篇,里面提到了披萨饼,欣姐去美国出差时,去过必胜客,也吃过香蕉芝士披萨,回来后朝思暮想,说哪天必胜客进了西城,绝对第一个排队,她一时兴起,查了查菜谱,以苹果,火龙果,土豆和香肠为原料,用烤箱做了水果味的披萨饼。
莫道言洗了把脸,拉了把椅子坐下,没急着去吃东西:“佟语非,跳支舞。”
她给莫道言打来一盆清水,放在洗脸架上,又拿出一个铁皮茶罐,拧开热水壶的木塞,倒水为他泡金银花茶:“怎么对舞蹈感兴趣了?”
“你的旧伤……还能跳吗?”
“高难度的可能有些问题。”
“不用多高的难度,我又不是考官。”
她身影微顿,又很快强行稳住,试图将那股扰人的思绪压回心底:“在这儿跳吗?”
“你要觉得空间小施展不开,想去实验室或外面,我随行。”
“你想看什么舞?”
“你是内行,你来定。”
她略迟疑几秒,选了民族舞剧《丝路花雨》中的反弹琵琶片段,《丝路花雨》以大唐盛世为背景,取材于举世闻名的丝绸之路和敦煌莫高窟壁画,舞台的华丽布景和服装也是演出的看点,但现在这些都没有,又考虑到隔间褊狭走位受限,她做了精简处理。没有舞台灯,就关了灯,让莫道言打着手电筒,轻摇补光,没有纱质水袖服,就舒展双臂,然后轻盈地跃入“舞台中央”,距莫道言一米多远的房间中心点,足尖点地,腰肢轻旋。
如果在真正的舞台,舞者们会在水袖翻飞间,反手执起琵琶,指尖在弦上轻轻一拨,清越的乐声便流淌而出,她不再是舞者,也没机会再登台,这里也没有琵琶,她便拿了莫道言的网球拍,时而仰首回眸看前路,时而低眉信手拨拍头,网球拍发出凌乱的怪响,而在持续不断的怪响中,她撩着开衫,充做裙裾飞扬。
舞蹈收尾时,“琵琶声”节拍渐急,她的舞步也随之加快,急速旋转间,她想起自己的毕业大戏,在能容纳一百五十人的学校大礼堂的最后一场演出,跳的就是《丝路花雨》,那时的转身像带着千年丝路的韵味,还有应季的花瓣纷飞,以营造唯美的氛围,她在圆形舞台上尽情地旋转跳跃,宛如穿越到了千百年前的盛唐,见到了丝绸路上的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听到了驼铃声声,往来商旅的笑谈。
最后一个“琵琶”音符落下,曾经的她以飞天之势定格,琵琶斜倚肩头,沐浴在炫彩的柔光灯下,汇成一幅流动的敦煌壁画,现在的她以想象的飞天之势定格,却被网球拍的拍抦砸到了头。
手电的光消失了,她重新没入昏暗中:“很久没跳,有些生……”
她言犹在口,忽感头上一沉,被莫道言从背后拥住:“我不懂舞蹈,一定要给出评价,我觉得不是生疏,反像隐世高手初现风华,只是……”
“只是什么?”
他顺手抽走她掌中的网球拍掷向茶几,轻托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缓缓转过来:“要试试恋爱吗?从今晚开始。"
30. [锁] [此章节已锁]
莫道言倾身吻住了她,嘴边的话说了一半,心底藏着的另一半,是舞蹈无法净化心灵的困惑,他被繁复的参数,公式和符号压得头昏脑涨,急需清空思绪,然而佟语非的舞蹈非但未能平息他的焦躁,反而将那团火撩拨得更加炽烈,甚至险些让他想起那个雪夜中的身影。他厌恶被情绪左右的感觉,迫切渴望做一件既能高度集中又能酣畅淋漓的事,将纷乱的思绪一扫而空,而这必然与他的妻子密不可分。
弟弟五岁开始弹钢琴,莫道言则是四岁学会了使用父亲的高度规和角度尺,八岁可以用手持式砂轮机,快速磨削小零件,十二岁就能在父亲的辅佐下,在车间操作磨光机。他从高中开始做简单的物理化学实验,大学新增空载实验,短路实验,负载实验和温升实验,以及计算机模拟实验等,硕博阶段实验和试验都多到无以复加,十个手指一个不落地磨出了一层薄茧,直到如今,无论是操控和调节各式各样的机器,还是敲击键盘编写各种代码,他那双和乐器绝缘的手,都会瞬间变得轻快而灵活。
现在她的身体成了他新的试验田,他乐此不疲地探索着,尽管相当于说明书的《婚前教育手册》中的内容已被他遗忘,但人的外在结构却简单得多,他甚至无需反复测试,便找到了能触动她情绪波动的窍门,下一步需要精进的,是要分辨出这些情绪里,哪些是正面的,哪些是负面的。
佟语非摸不清莫道言那些游思妄想,只感受到了他的焦热,在她口中游荡的舌头是烫的,带着烟草的苦味,解了她衬衣上方的扣子,在她肋骨下方肆意把量的手掌是烫的,她穿了孔雀蓝的灯芯绒裤,束着一根两指宽的细腰带,被他腾出的另一只手抽走了,烫热感随着他的手指,往她小腹的下方游走。
她浑身颤栗,勾着脖颈贴紧了他:“还是等你哪天回家了……我们……”
莫道言揽着她的腰往前转了半步,将她抵靠在办公桌前:“大丁轮休。”
可没有大丁,还有别人,新立有五个实验室,他管的实验室没人,别的实验室未必,连夜奋战的不止他一个,就她所知的,季西林也是个和他旗鼓相当的女战士,作为公司元老,比他还多分管了一个实验室,材料实验室外,环境试验时也归她管,十点多对他们这帮人来说不早也不晚,遇到难解的问题,来找莫道言开会商议也很常见。
莫道言将她的忧虑看在眼中:“季师姐有贵客,已经下班了,但别说他们不值班,就是值班,大家都是行得正坐得直的正人君子,没有偷看偷听别人房内那点事的癖好,除非你不爱惜嗓子,非要人听不可。”
真会歪曲人的意思,佟语非揪着他胸口的衣服,连带起里面的一丝皮肉,用了很大的力气,以“报复”他的出言无状,但没有什么用,他神色如常地扯去她的开衫,将衬衣褪至腰间,露出光洁的肩颈线条,视线在她锁骨处停留片刻,随即在那道流畅的弧度间咬了一口。
锁骨处随即传来一阵刺痛,她曲缩着想要后退,却被他牢牢扣住腰身,不许她有半分违逆,她咬紧双唇,想保持冷静,可那太过强势的气息几乎将她吞噬,她依旧攥着那块衣服,力气却已消散殆尽。
莫道言察觉到她的变化,顺势将她按入怀里,火烫的气息喷洒在耳畔:“这不就是你处心积虑想要的,确定要临阵退缩?”
屋内柔和的灯光映照着两人拥抱的身影,恋人的亲密本该如旖旎的春光,可灌入她耳中的话却带着逾期不候的冷意,她愣愣地看着他,心跳还未平复,先笑了:“瞧你,给你做了五年老婆,还不知道疼人,看,手做夜宵时都烫到了。”
莫道言轻轻捏起她的小指,果然看到粉嫩的指腹上浮起了一个米粒大的白泡,随即走向置物架,拿来一只红管烫伤药膏,他们平日里常与电路板打交道,用电烙铁焊接元件和导线时,稍有不慎就会被烫伤,烫伤药膏几乎是必备药品。
她却不肯用药,举起小指撒娇般凑到他唇边:“吹吹。”
“人呼出的气体七成以上都是氮气,惰性气体没有消毒作用。”
“为什么要有作用?莫先生聪明一世,糊涂一……”
话没说完,耳边传来他的声音:“溶菌酶和免疫球蛋白可以。”
莫道言低头噙住了那根小指,舌尖若即若离地在那层白泡上润了润,她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任那股暖意在心间悄然荡漾,在她稍作放松的瞬间,他忽然咬住了受伤的部分,她疼得痛呼,声音还未完全溢出,就被他打断了。他伸手挥开桌上散乱的文件,沉腰压过来,并直接吻住了她的唇。
桌面的冰凉隔着薄薄的衣料渗进了她的背脊,他的体温成了她唯一可以抓住的热源,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气息。
莫道言从作用在身上的力量,意识到了她的不安:“怕?”
“嗯。”
“哪种?”
“不会有人?”
“不会。”
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响起,莫道言连忙起身背身转向门,敏捷地将佟语非捞进怀里,知道她一定不想在这时候面对外人,即刻拿起椅子靠背上的外套,将她的头和脸都遮了进去。
他好整以暇地转过头,看向愣在门口的人:“兆阳,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
机智过人的莫道言也有失算的时候,他算准了一起值夜班的同事都已回家,无人来扰,没算到新来的童兆阳忘了家里钥匙,半途折返,还好心给他带了份牛肉馅的馄饨。
童兆阳今天下午才入职市场部经理,按公司规定,只需熟悉公司环境,无需考勤上班,但童兆阳同志责任心重,觉悟高,第一天就进入了状态,做起了推广方案,顺便和姐姐季西林聚了聚,季西林随父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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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母姓,父母离婚后,母亲带着四岁的他搬离了季家,自此父女俩住城东,母子俩在城西。
在宏大的历史车轮前,人如蝼蚁般渺小,童兆阳的家庭便是这滚滚洪流中的一粒尘埃,虽不起眼,却承载着无以言表的伤痛。他的父亲曾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翻译家,半生心血凝聚的成果,却被拿去扣上了“通敌叛国”的罪证,母亲和外祖父母因此受到牵连,尽管后来父亲得以平反,但外祖父母早已离世,父母的感情也在那场风波中彻底破裂。
母亲怨恨不了这个世界,和那个令她畏惧的时代,只能将所有的恨意倾注在“屡劝不改”的父亲身上,靠着这份恨意,才能勉强支撑自己活下去,每晚睡觉不再依赖安眠药,曾经天作之合的夫妻,如今成了隔着血海深仇的陌路人。
因父母交恶,姐弟俩后来偶有联系,并不紧密,八岁的季西林曾徒步八十公里,去看母亲和弟弟,但母亲对她的到来毫无欢悦之情,只对着那张和父亲有五分相像的脸深痛恶绝,季西林此后便不再去了,只偶尔到过弟弟的学校,隔着很远看一眼,或拿些吃的给弟弟。弟弟上高中后,两人多以书信来往,谈的事情很有限,就像她知道弟弟大学时因失去了喜欢的人而痛不欲生,但不知那姑娘是谁,长什么样子,就连童兆阳这次入职新立,她也是见到弟弟后,才知道他是被莫道言推选进来的。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都算不清隔了多少千万个秋了,季西林激动之余,想请弟弟去家里吃饭,童兆阳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虽然心里明白父亲的不甘和委屈不比任何人少,但仍无法做父亲的“好儿子”,那是对母亲的背叛,因此只能在公司食堂里与姐姐促膝长谈了两个多小时,下班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
算算时间,他与莫道言的太太应是擦肩而过。
童兆阳跟随莫道言来到实验室,提着那碗馄饨,像捧着一块烫手山芋:“打扰了,我不知道你太太在,饭我放这儿,你饿了再吃……”
莫道言接过馄饨道:“见笑。”
“哪的话,食色性也,人之常情,不过你这班加得也太狠了,听我姐说个把月没回家了?不管怎么说,能回还是尽量回,每天能见到人和见不到人,感受是不同的。”
“兆阳你成家了?这么有心得。”
“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先不说了,快进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她等会儿也要走,去报社上夜班,对了,她叫佟语非,改天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佟语非……你太太叫佟语非?”
“单人冬,语言的语,是非的非……有什么问题?”
“港大法学系有位教授也叫这个名字,比我们加一起的年纪还大。”
“中国这么大,同名同姓不足为怪。”
童兆阳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有些闪烁:“是啊,同名同姓不足为怪。”
31. 第三十一章
莫道言回到隔间时,佟语非已经安适如常,只有微皱的衣角证明了她刚经历了一场不小的思想斗争,莫道言从抽屉里拿出新房的钥匙,说她想搬家随时可以搬,但他没时间帮她,她可以花点钱找搬家公司,或是找严叔帮忙,另外附带着一款摩托罗拉的BB机,以后他可能常不在家,她有急事可以及时联系他,原想买大哥大的,又觉得对一个经常坐公交上班的落单女性易漏财招灾,未必是好事。
佟语非收下东西,问莫道言几时回家,听到答案是月底或下月中,这么说她至少有一周的时间可以高枕无忧地突击学习了,幸运的话这种日子还会持续二十多天,二十七号就考试了,这段时间对她不可或缺。她没把高兴放脸上,不然住他的房子,还像不欢迎他回来,于是抿了抿唇,愁眉锁眼道:“其实你可以回家休息的,路上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暂时还不行。”
此前他有家不回,不光为节约时间,买房住不像在德国读书租公寓,家里人就在同个城市,几十分钟的路,谁都想过来掺一脚,奶奶要为他挑灯饰,父亲要为他打家具,母亲刚上任副部长,在单位烧着三把火,没时间亲自过来,就找了小舅代劳。四年前,国内装修市场还是一片蓝海,小舅就开了西城第一家装饰公司,客户主要是些酒店和写字楼,他并不想把家打造为第二个徐氏老宅或是星级宾馆,一句没空回家就全打发了,独自联系的家装施工队,是为卓群姐装过房子的师傅,群姐的审美得到过朋友们的广泛首肯。
此后回不了家,除了工作,还因为姑姑爬山时摔伤了腿,他要去陪住几天。
佟语非表示理解:“姑姑挺不容易的,你好好照看她,等她痊愈了再回家。”
莫道言听着她句句不离“回家”,对与他的同居充满了期待,两人刚又亲密无间,自然想着她对他多少有些真实的思慕,便走过去亲她的耳朵,亲得很轻,像一片羽毛在她心尖慢慢剐蹭,从耳朵剐到额头,并揉皱了她刚抚平的衬衣。
她低头说痒,笑他差点马失前蹄,又来?攀着他的肩膀去够他的唇,好似对他依依不舍:“等回家好不好?”
“等我真回了,别又不乐意。”
“硬话听不得,软话也不要,真难为人,是要我效仿安金藏剖心自证吗?”
他又来拧她的脸:“别拿做不到的事往脸上贴金。”
“我该走了。”
“我送你过去。”
“不用麻烦的。”
“兆阳说看了新闻,眼镜厂有女工昨晚半路被抢了钱包,还摔成了脑出血,这种不是更麻烦?还是别心存侥幸,以后别来送饭了,反正你钥匙已经拿到了,适当控制火候佟小姐,火烧太旺,温水变沸水,青蛙会跑路的。”
他无所顾忌地戳破她送饭的动机,她仍是笑:“你要是青蛙,也是青蛙王子。”
莫道言松开她,拿上外套,和她并肩出了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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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语非拿到钥匙的第二天,在老宅整理出了要搬走的东西,被褥,衣服,鞋子,红木箱和两箱子书,还有结婚时婆家添给她的三大件中的缝纫机,然后去劳动力市场找了个拉板车的师傅帮忙搬家,下午分两趟就能拉完。
莫老太太看她搬得满头大汗,连连叹气:“一个个都要走。”
她对奶奶笑:“我会常来看您的。”
林姨也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太你要这么想,他们搬到小家,一大间屋子就小夫妻俩,那不得天天腻歪,你的曾孙出来得更快呢,三年抱俩都有可能。”
莫老太太哀怨的脸上浮出一丝喜色:“托你吉言。”
新家坐落在明光图书馆对面的宏盛小区,到新立公司的直线距离二点五公里,小区内的每栋楼共有七层,每层三户人家,没有电梯,莫道言买的房子在二号楼一单元的三零二,那是套三居室的房子,带有两个大客厅,墙面以米黄色为主,搭配深褐色的实木家具,地板铺着拼花瓷砖,整体温馨舒适,空间感很足。
莫道言住的主卧陈设和老宅那间很像,墙上多了几幅照片,是他拍的东德各地的风景照,施普雷公园,德累斯顿皇宫和圣母教堂等,被冲洗出来做了过塑。两间次卧布置简洁,一间做书房,一间是客房,客房里只有一套原木色的桌椅,没有床,他原来并没想过让她进来住。
佟语非决定先打地铺,到了周日去家具城选一张合意的床。
厨房和卫生间都是白色瓷砖墙面和浅色地砖,干净整洁,一根头发丝都无处遁形,厨具都是新的,储物柜内空无一物,莫道言没回家,自然没开火,楼下就有菜市场,她跑了五次,买齐了米面粮油和盐酱醋茶,几大包的菜和肉,还买了两只乌鸡,将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莫道言说不让她再去送饭,可刚搬进来就不送,未免太过功利,还是再送几天,有始有终方显诚意,下周就转小夜了,可以顺理成章地不去送了,她用植物油开了锅,做了春卷和槐花蒸菜,炖了乌鸡汤。
今天她和别人调了班,白天没去报社,因而是卡着晚饭点来的新立,到了才听大丁说,莫道言人不在,去了交大谈校企合作。
饭拿来,不好再拿走,她全送给了大丁,其他几个同事闻到乌鸡汤的香味,都想来分一杯羹,大丁给每人各分了一小碗,其中一碗欲给路过的陈如潮。陈怀礼近些日子血压升高头晕目眩,又不肯放下工作跑医院,陈如潮只得抽暇来父亲的公司,临时做父亲的家庭医生,为爸爸量血压,听心肺状况。
佟语非每天雷打不动地来送饭,固然有人把这当贤惠,但也有人视她为怕男人被抢走而来查岗的跟屁虫,陈觉遥刚进公司的门,就听到两女工在明目张胆地对佟语非说长道短,从她的家世工作说到肤色胖瘦,再到脸上有几颗雀斑。最后得出结论,她能三生有幸嫁给莫道言,必是人前风光人后狼藉,别看人前笑得欢,人后不知如何使出浑身解数伺候人呢,能得到男工友们的一致好评,就是练出的本事,看她多会对人笑。
陈如潮斥骂了嚼舌根的两人,看到笑容满面的佟语非,心里不觉五味杂陈,尤其还是在得知两人可能会离婚的已知条件下,十九岁她还能为爱情奋不顾身,赔上生命都在所不惜,如今只记得爸妈的教诲,人生在世的意义是自我价值的实现,但实现的方式不包括做某人的太太,即使包括,前提是别去找莫道言那些英年才俊们,爱情于他们是锦上添花,索要过多,只会被他们看作洪水猛兽,价值实现路上的绊脚石,退避三舍。
如果说上次和莫道言的谈话,让陈如潮对再续前缘的执迷减半,那么此刻看着佟语非,剩下的一半也消失不见了,假使这就是做莫太太的代价,她永远成不了佟语非,还是和莫道言做朋友的好,不然将来她会因爱生恨,恨他误了自己。
陈如潮品了口鸡汤道:“这汤成色好,味清正,可惜他从小不喝鸡汤,佟小姐以后再做吃的,记得投其所好,此话没有其他含义,忠言逆耳。”
佟语非扬眸而笑:“人是会变的。”
大丁将放了鸡腿的汤给了童兆阳,以恭贺他初入公司伊始,做的推广案就全员通过,大家也没有白吃饭,周定和从各个实验室搜刮了一堆零嘴和水果,全给她装进了包里,季西林送了她一盒桶装饼干,饼干口味一般,但那万紫千红色的搪瓷桶很漂亮,饼干吃完了,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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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首饰。
季西林吃了块鸡翅,问童兆阳:“你觉得佟小姐脸熟吗?”
佟语非坐在隔间的门口,这才看到人群后的童兆阳,她以前看过一些面相方面的书,书上说协调均衡的五官是憨厚型的重要特征,而童兆阳是很契合的相由心生的例子,他双眉舒展,眉眼间距既不狭窄又非外扩,眼睛大而有神,平和地遮在金丝边眼镜后,嘴唇薄厚适宜,看上去亲切而随和。
大丁纳罕着季西林的问题:“两位是旧相识?”
季西林回忆着以前去城西看弟弟时的情形:“你们对门的那家邻居,有个见人就笑的小女孩,也有两梨涡,姓……”
童兆阳打断姐姐:“人家早嫁去英国了。”
季西林“哦”了一声:“不过世界上确实存在长得像又没血缘的人。”
大丁附和:“就像佟小姐和童先生,更像兄妹俩。”
季西林瞥了眼大丁道:“同音姓就是兄妹,西城有你不少舅老爷吧?”
同事们哄笑,大丁咧着大嘴跟着笑:“大家五百年前是一家。”
佟语非在大家的欢笑声中提出告辞,莫道言不在公司,她留下也没意思。
周定和看着她远去:“道言的人生没有遗憾,也挺遗憾的吧。”
晚上七点左右,天空被厚重的阴云占领,像挂了一块灰暗的幕布,略带凉意的风一阵阵袭来,卷起地上的砂砾,发出“嗖嗖”的声响。
佟语非打开随身带的折叠伞,挡着风吹来的方向,往公交车的方向赶,在转过巷口时,一双黑色锃亮的皮鞋映入了她的眼帘,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让,那双脚也跟着她左右移动,等她原处不动了,那人也像施了定身术,纹丝不动。
她皱了皱眉:“往前一千米左转,有西城市最好的安定医院,不用谢。”
“我去过,人家不收。”
一个熟悉的声音,熟悉到她昨晚坐在隔间,听到外面的人开口说第一句话,便认出了那道洪亮的嗓音来自她的兆阳哥哥,她难以置信地狠掐着手腕,知道那不是梦,但痛感能让她迅速冷静下来,她不想被莫道言看出,在和他缠绵的时刻,心绪却被别人牵动,虽然那无关男女之情。
多年前一别,她以为不会再相遇了,西城说大不大,骑车一天能转几圈,说小不小,曾经很多无话不谈的人,都在毕业那天悄然走下岁月的列车,此生再无交集,何况童兆阳计划着要去的大学在地球的另一端,美国的纽约,学校名字她只在报纸上见过。关于他的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她亦有所耳闻,作为故事的女主角,她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无心无力去为他和自己辩解,而且辩了又如何?只会越描越黑,人们只相信愿意相信的。
那天听莫道言提起他,她想过会有相见的这一刻,并在脑海中演练过重逢时的开场白,然而天意弄人,当它真正来临时,她在莫道言怀里,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收起伞,对着童兆阳笑:“童先生好。”
童兆阳心头一紧,如此见外的称呼,让他强挤出的笑意瞬间消散,若非见过她真正的笑容,他不会一眼识破她的强颜欢笑,更不会想问她过得好不好,嫁给莫道言那样的人中翘楚,怎会不好呢?似乎又多此一问,她无处安身时,他自告奋勇带她住进家中老屋,想要为她遮风挡雨,结果呢,任由母亲带给她一场莫大的羞辱。
母亲曾睥睨着十六岁的佟语非道:“你要我儿子为你拉帮套,还要彩礼吗,卖多少钱?”
她如今过得好,是她挣来的,过得不好,也不会更差了。
童兆阳最终没问出口,顿了顿道:“以默好吗,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32. 第三十二章
莫长萦爬了一次娘娘山,摔得髌骨骨折,经手术治疗后,还存在膝关节粘连,按医嘱至少需要四个月的静养,她心系祖国大学教育大计,抱着“只要不死,就不下火线”的坚定意志,拄着拐重返讲台,不过在学校有领导和同事帮衬,到了家孤身只影,只有两只橘猫陪伴左右,这样的中年生活,是二十岁时的莫长萦如何都想不到的。
在她春心萌动的年龄,身边的人红配红,黑招黑,婚恋只为革命,她却偷藏着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和《美学演讲录》,暗羡小资产阶级恋爱的香风邪气,黑格尔说,只折磨自己的是单相思,只折磨他人的是虐待狂,既折磨他人又折磨自己的是爱情,她想要的正是这样的爱情。
她不顾父母反对,和“□□分子”陈怀礼好上了,两个正青春的年轻人,就像沸水与烈火,只要相遇瞬间就能激起热烈的情爱与冲突,又似八字相克,一个在鸡同鸭讲,一个永远方枘圆凿,初恋无须父亲棒打鸳鸯就自生自灭了。
失恋后,后来的丈夫开始追求她,攻势和他的枪法一样迅猛,他高大英俊,有些闪着星星的桃花眼,她雀跃不已,以为等来了骑士之爱,欢欢喜喜结了婚,可婚后不到半年,他的真面目就原形毕露,根本没有骑士精神里的谦卑和牺牲,只有对她的威逼和束缚,对荣誉的极端追求。他剥夺她的人身自由,禁锢她的社交,在私密的地方用卑劣的方式折磨她,只因她看透他的刻毒和贪婪,不肯做个臣服的妻子。
枕边人的丑恶与背叛,带来的伤痛比外人给的重一万倍,她对人类信任的崩塌就是从丈夫开始的,除了父母家人,工作中必要的的同事和学生,她不想再和任何人建立私交。哥嫂曾担心她独居,哪天不小心跌倒或晕倒,得不到及时救助而与世长辞,给她请了个保姆,她怜悯那保姆死了丈夫孤苦伶仃,待其如姐妹,却在某天早上发现对方偷走了母亲赠她的项链,她找回了项链,赶走了保姆,发誓再不准人走进她的房间。
没有保姆,她又不肯回娘家,受伤后的生活就成了难题,她带过孩童时的莫道言,两人有些感情基础,而莫道言自律守时,不多给她时间,也不费她的时间,又冷傲寡言,愿听她的免费历史课,是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陪护对象。
养伤的忧愁,因为莫道言的到来减轻六成。
但以上都是姑姑的一面之词,并不完全切合莫道言的心境,他过来照顾姑姑,是因为姑姑性情孤僻且喜怒无常,除了他不接受别人,若放任姑姑一个人生活,有个三长两短,奶奶势必伤心欲绝,而他不在她教学时打断,是为避免横生枝节,将花在这儿的时间拉长。对于姑姑以为他是被史学的魅力所折服的假象,他很快用具体事例打破,为让姑姑得到充分休息,尽快恢复到最佳状态,他建议姑姑停课三个月,前往疗养院暂住,那里条件优良,既能提供专业的医疗护理,又能满足她对安静康复环境的需求,远比他这个半吊子保姆可靠得多。
莫长萦对他的提议感到难以置信:“你是要我离岗停课三个月?”
“磨刀不误砍柴工,养精蓄锐才能更好地投入教学。”
“我的课程怎么办?”
“有学校总不会停摆,其他教师代课,或是您回来后补课,三个月而已。”
“三个月,而已?如果是高等数学或大学物理,你还会这么说吗?不如一吐为快,在你眼里历史学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那些考点临时抱佛脚就能应付,停课与否根本不影响学生们的前途,对社会的进步更是毫无促进,道言,我真替你太太感到遗憾,你们在床上也从不谈论文史哲吗?就只是机械地做……"
莫道言及时打断姑姑的思维发散:“莫教授,请就事论事。”
“我很认真地在说,和一个技术至上主义者生活该多乏味,你太太没有抱怨过?”
“我的家事容后再议,您的何教授到了。”
一位提着两袋补品的中年男子站在姑姑家楼下,那是莫长萦的同事何禀,专攻历史文化遗产研究,何教授中等身材,穿着一件素色的衬衫,搭配深色的西裤,外罩一件略显旧色的羊毛开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有几缕银丝掺杂其中,却并不显老态,反而添了几分儒雅。
莫长萦虽不及春秋时期倾国倾城的夏姬,却也是武陵街上家喻户晓的美人,自古红颜多故事,美貌易生波,除去被父兄赶走的几段露水情缘,真正刻骨铭心的感情有三段,与陈怀礼的初萌情愫,与前夫的爱恨纠葛,以及与何禀前期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后来靠着何教授的锲而不舍,有了如今的郎有情妾有意,然而令何禀始料未及的是,莫长萦只愿恋爱,不愿再步入婚姻,就像她会允许何教授走进家门,却不从留他吃饭,把他变成家人。
莫长林曾劝妹妹再嫁,何教授比她前夫稳当得多,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何况人家等了她十余载,试问普天之下有几个男人做得到?不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穷凶极恶之徒毕竟是少数。
莫长萦给哥哥讲《全球通史》中的文明更迭理论,古典文明的终结为新的文明形态奠定了基础,可一段旧爱的终结,并不能为新欢奠定基础,诚如金岳霖,生命中也有三个重要的女人呢,她都做不到从一而终,又怎能认定何禀将她视为唯一?
其实她早不愿霸占这虚妄的“唯一”名分,成为何禀追求幸福的枷锁,情至浓时相守,爱淡时分离,本是自然之理,若强求不放,只怕最后连相看两厌都算侥幸,酿成怨憎才最可悲。她跳过火坑,体会过在炼狱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煎熬,勇气早在曾经那场焚心烈火中烧成了灰烬。
爱是把双刃剑,没有是遗憾,但错了会献祭生命。
父亲给的第二次生命,她不能再交付于人。
何教授这次没跨过那道门槛,把东西给了莫道言,问了莫长萦的伤情,嘱托他好好照顾,最后请他转告莫长萦,这是其最后一次登门,以后不会再来,他终究是个俗人,需要过俗世的生活,家里为他安排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未出阁的老姑娘,隔壁镇的小学校长,他们见过面了,有一些共同爱好,都爱吃咸豆腐脑,对《高山下的花环》百看不厌,婚礼定在了下个月初。
莫道言把何教授的话逐字逐句地复述给姑姑,语气词都包含在内:“想留他在家里吃饭吗?想的话我替你去追他回来。”
莫长萦站在窗前,看着何禀渐渐模糊的身影,直至完全被夕晖裹藏。她提及李泽厚《美的历程》中对魏晋风度的阐释,以陶潜的“超然世外,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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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平和”与阮籍的“忧愤无端,慷慨任气”为两种艺术境界最为典型,她自陈介于二者之间,既超然物外,又慷慨任气,然后以冷峻而通透的语调,回应着莫道言对她情感的关切。
“追回来又如何?莫非还要我嫁为人妇,重蹈婚姻覆辙?抑或你担心何禀离去,我会寻短见?道言,不必将饱经情伤之人想象得仍对爱抱有幻想,自与何禀确立关系之初,我便言明他是自由的,能为我驻足,亦能为他人离去,这本就是预料中的结局,我有何不能释怀?只是我非草木,一只橘猫走失了,心都会空一阵,何况是人,但这只是云烟过客,你的恻隐之心,还是留给需要的人吧。”
“恻隐心不要,饭呢,晚饭想吃点什么?”
“唉,你做的鸡肉包味同嚼蜡。”
莫道言做西餐和简单的家常菜手到擒来,做包子是赶鸭子上架:“我明天从翠香楼给你带葱肉包。”
“翠香楼的肉包又太油,不过算了,聊胜于无。”
莫道言写下两个号码递给姑姑:“稍晚我要回公司,有事就打这个电话,另一个是新家的号码,若公司打不通,就打家里。”
莫长萦将纸条折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压在电话机座下:“一个电话号码,公司竟排在家前面,可见家在你心里的分量,一个女人,要的不仅是物质关怀,更渴望心灵相通,道言,多给她些精神上的慰藉,做你的太太,不是件轻松的差事。”
“我试试,如果她需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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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莫道言在回公司前,先回了趟家,佟语非为他开的门,在他进来后,说配了新钥匙,将他之前给她的那把还了回来,钥匙上多了一串手编的红色小海豚挂件的钥匙扣,得知他从姑姑家来,便关切地问起姑姑的状况,听他说姑姑想吃肉包,翠香楼的包子又不合胃口,自动请缨为姑姑包包子解馋。
他劝她量力而行,给姑姑做吃的并非她的义务,况且姑姑嘴又刁,忙活半天很可能劳而无功。
她和婉地说道:“姑姑是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我只想给姑姑多个选择,没想要什么功,我明天下班就做。”
莫道言回家主要是为取换洗的衣物,顺便洗个澡,姑姑家也有浴室,但每次他在里面洗澡,姑姑总会在门外给他讲明史,尤其是洪武帝朱元璋为巩固统治而制造的血腥惨案,姑姑的讲述生动逼真,那些血淋淋的场景常常让他噩梦再现。去年东德政局剧变,政府宣布开放柏林墙和两国边界,引发了前所未有的难民潮,大量难民涌入西德,他曾去帮导师料理庄园,在地窖里亲眼目睹了被老鼠啃食的难民尸体,惨状令他永生难忘,以致于他每次洗澡都极为仓促,以尽快逃离那些挥之不去的阴影。
今晚在自己家,门外不再有人上课,他沐浴完毕,通体舒泰,走出浴室,只见换洗衣物已整齐叠放在沙发上,保温杯里新添的热水正冒着袅袅白雾,旁边还摆着一盒精心剥好的坚果,里面有杏仁,腰果和花生,都是熬夜时补脑的佳品。
若他动作快些,一分钟内就能换好鞋,拎起东西出门。
太太名花解语,他也不能怠慢,因而拎了拎包裹又放了回去,对着房内的佟语非道:“我晚上留下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