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大官人》 第三章 醉仙楼群聚读书客 就这样,贾雨村带着张月如在林府住了下来。 进入自己的雅舍后,贾雨村第一件事就是先偷偷翻找床头枕下,箱笼柜匣,甚至连老鼠洞都没放过。 无他,他现在实在是太穷了。老张拖欠了他几个月的工钱,本来说好这次大活之后一并结清的。 结果雇主死了,船凿沉了,公司都倒闭了,老板把女儿都赔给自己了,工钱自然也就泡汤了。 临走时老张倒是把家里的全部积蓄都给他带上了,也不过几百个铜钱,都雇车用了。 倒不是贾雨村和张月如走不了路,而是如果不坐车,出汗太多容易花了妆,现了原形。 众所周知,妆一旦花了,后果会很严重,不但卖不出价钱,还可能被林如海直接灭灯。 所以贾雨村接下来的启动资金,都指望这个贪官留在林府的积蓄了,他笃定是一定有的。 长江四鬼变成死鬼之前,从贪官贾雨村身上没弄到多少钱。而以贾雨村的身份,他的收入应该是很高的。 贾雨村毕竟是进士出身,林府又是高官显贵,这样的西席,在当时绝对是高薪阶层。 贾雨村不用往家里寄钱,他又不好色,日常吃喝都在林府,游玩能花多少钱? 功夫不负有心人,贾雨村最终在一本最无趣的书的封皮里找到了两张银票,一张一百两,另一张也是一百两。 他把两张银票贴身藏好,躺在床上出了会神,把心中的计划细节一一完善,方才熄灯安寝。 次日清早,张月如先以伺候洗漱为名,第一时间过来帮贾雨村化妆,边说起昨日内宅之事。 黛玉身边的雪雁尚不满十岁,自幼入林府,也是个笼中之鸟。王嬷嬷却垂垂老矣,纵有些见识,也是陈年旧事。 黛玉日常与此二人相伴,没啥共同语言,加上母亲病逝,心情十分悲痛,难免抑郁成疾。 如今得了张月如,年纪大几岁,又在花船码头上见过许多世面,把些传奇趣事讲给黛玉听。 黛玉也听得津津有味,抑郁悲痛之情稍减,因此对月如十分亲近。 就连吃晚饭,黛玉都拉着张月如陪自己一起吃,听她讲故事,饭都能多吃一点。 化妆是个细功夫,贾雨村坐着,张月如站着,低头仔细弄着贾雨村的脸。 为怕别人看见,门窗紧闭,屋内便有些闷热,贾雨村还好,张月如脸上早已出了一层细汗。 此时张月如胸前正对着贾雨村,夏衣轻薄,雨润春山,豆蔻梢头二月初,让上辈子人到中年,这辈子血气方刚的贾雨村仍不住有些口干舌燥。 张月如似有所感,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贾雨村的目光,脸上微红,轻轻啐了一口。 手上动作倒是没停,她七八岁就在花船上跑码头,什么人没见过,知道男人都这个德行。 贾雨村倒有三分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月如,我看你是有原因的,你的气色中似有不妥。” 张月如一愣,只觉得贾雨村实在给自己的好色找借口。却不料贾雨村伸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老爷……贾大哥,你不怕我喊出来,跟你同归于尽吗?” 贾雨村抓住手腕后却没有进一步行动,只是用三根手指轮流在手腕上瞎摸,片刻后面色凝重。 “月如,林府内宅用饭,是否林如海一家单做?他们吃剩的菜如何处理了?” 张月如一愣:“林大人和林小姐的餐食是厨娘单做的,其余人的饭菜,包括你的是一起做的。他们吃剩的菜,自然是交给厨娘收下去的。” 贾雨村点点头:“你刚才说,昨晚你是和黛玉一起用的饭?” 张月如点头:“林小姐想听我讲故事,故而让厨娘多做了一些饭菜,分给我吃。” 贾雨村叹了口气:“月如,今日中午用饭时,你偷留一些拿来给我。” 张月如不禁诧异,却也没再问,只是认真的给贾雨村化好妆,红着脸退出去了。 当天上午,黛玉上了一个时辰的课,却觉得贾雨村一直在看自己的脸,也有些莫名其妙。 下午无课,贾雨村出门到附近的破庙破道观转了一圈儿,一边看一边打听。 傍晚回来时,张月如趁着给贾雨村送饭的时候,从怀里取出一个手帕包来。 里面是一块肉,一块笋,一块鸡,一块鱼,品相完整,香味犹存。 “可惜已经凉了,要不要我帮你热热?吃凉的不好。”张月如很贴心的问。 贾雨村哼了一声,拿起四样菜来,挨个又闻又舔又啃的,就像那不是香味犹存的美食,而是风韵犹存的美女。 折腾一阵,贾雨村满足的叹了口气,面带微笑,这个意外的收获,给自己的计划添了一层双保险。 接下来几天,天天如此,尝菜,出去转悠,终于,一切都准备好了。 贾雨村写了请帖,请介绍自己来林府当西席的朋友郝云来,到林府附近的醉仙楼吃酒,答谢他举荐之情。 同时特意在请帖中说,自己也想借此机会多认识几位本地士绅名流,请郝云来不要客气,尽管邀请朋友。 同时贾雨村也给林如海写了请帖,语气诚恳,感谢林如海不嫌自己学识浅薄,以礼相待,若有时间,可以一起来喝一杯。 郝云来也是进士出身,做过一任知府的,如今回了扬州老家,在当地士绅中颇有名望,且喜欢排场。 不忘旧情,帮助朋友,是士大夫的优秀品质,当然是越多人知道越好,因此郝云来果然请了不少朋友。 这些朋友中,大多是读书人,不乏当地名士。贾雨村开了几桌好酒好菜,声势搞得不小。 要说扬州的有钱人,那可太多了,尤其是那些盐商,堪称富可敌国。可这样的聚会,他们却上不了台面。 这些读书人的聚会,讲究个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光靠有钱是挤不进去的。 就是拿钱捐了官身的,也知道这些读书人看不起自己,没必要去凑热闹。 因此这一日,醉仙楼里一群读书人摇头晃脑,喝酒吟诗,之乎者也,倒也热闹非凡。 林如海接到贾雨村的请帖后,倒也不意外。他身为巡盐史,就是专门对付盐商的,而扬州所有的娱乐场所几乎都有盐商的身影。 因此林如海在扬州极少参与宴会交际,洁身自好。但这种文人雅士的聚会却又另当别论。 林如海本来就有礼贤下士之名,这一点看他对待贾雨村的态度就能感觉到。而且在大康,文人出身的官员不忘本,是个好名声。 当然,林如海自重身份,一直到众人都喝得很嗨皮的时候,才身着便服,只带一个长随,踱步而来,打算敬大家一杯酒,表个态度就回府。 贾雨村看似也喝了很多,但他一方面耍了些滑头,另一方面,大康的酒度数不算很高,他其实只是装醉。 眼角余光远远见到林如海踱步而来,贾雨村更加装得醉意朦胧,被人扶着都有些站不稳了。 “各位兄台,我辈读书人,本不语怪力乱神。但昨日小弟游览附近寺庙道观时,却真的碰到了两个有些意思的僧道。” 郝云来也已经喝了不少了,手指敲着桌子笑道:“太上皇信佛,当今崇道,两位圣人都信,何况我辈?不知这两个僧道有什么异处,让雨村兄觉得有些意思呢?” 林如海上楼,见众人围着贾雨村听得津津有味,也不打扰,在外围找个空座坐下。 “那一僧一道,皆是云游之人,僧道结伴云游,本就少见,故而我多看了几眼。 那僧人衣着尚整齐,光头上却满是癞痢,那道士则蓬头垢面,还瘸了一条腿,十分古怪。” 人群中早有人喊了起来:“这两人啊,淮扬一代有不少人见过他们,疯疯癫癫的,常说些不经之语。 想来是四处招摇撞骗的。自来有道高僧名道,哪有这般模样的?雨村兄莫非被他们骗了,还觉得他们有些意思?” 这就是贾雨村调查的结果了,他熟读红楼,自然知道这两个货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 昨天去调查,就是看他俩是否在这一带出现过,谎话,必须要有九分真,关键的那一分假才能成功。 贾雨村醉醺醺的瞪大了眼睛:“不会吧?可他们自称‘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号称知过去未来。 对小弟的生辰八字,来龙去脉,说得分毫不差,岂有骗人之理?” 郝云来大笑道:“君子可欺之以方,雨村兄乃实诚君子,不知晓这些骗子的手段。 你虽非名闻天下,也是进士出身,做过知府的人。在林府做西席也有一年多了,只要有心,什么底细摸不清楚? 让我猜猜,之后这僧道莫非说你有血光之灾,要银钱方可破解?” 贾雨村苦笑:“倒没说什么血光之灾,只说我半生碌碌,为官不慎,辜负百姓,愧对天恩。 说可赠我一丸仙药,让我脱胎换骨,洗心革面,方可二度为人,建功立业,不负此生。” 众人哄堂大笑,有几个不信佛道之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酒杯都掉在地上了。 林如海却眉头微皱,不禁想起当年旧事。 第四章 吃仙药返老可还童 当年林黛玉三岁之时,便已有不足之症,林如海遍寻名医,却也没有人能说出病根,也就无法根治。 偏这日府门前来了个癞头和尚,说黛玉若要长寿,需得出家。林如海自然不肯,只当做骗子,打发几个钱。 那癞头和尚却没收钱,只是叹息道:“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得了。 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说完竟然自顾自的走了,此事在林如海心中一直是个心结,却是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今日听贾雨村说到这对僧道,那癞头和尚莫非就是同一个人吗? 林如海还在犹豫时,贾雨村却已经苦笑着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来。 那药丸黑沉沉的,看起来十分粗劣,三圆不扁的,一看就是路边走江湖的卖的大力丸一类的东西。 众人再度爆笑,纷纷调侃贾雨村,堂堂进士,堂堂知府,竟然如此好骗,难怪最后丢官。 当官嘛,不怕贪,不怕坏,最怕的是蠢。如果不巧又蠢又贪,那必然是第一批替罪羊。 贾雨村还在强行挽尊:“那僧道还对我说了些各世家大府的秘事,可见是有些道行的。” 人群中一人笑道:“雨村兄,世家大府之事,难以印证,你又如何知道真假呢?” 贾雨村红头涨脸的争辩:“他们说京城荣国府中,有个衔玉而诞的哥儿,那块玉,就是他们的宝物!” 众人哄笑声更大了:“此事知道的人可也不少,不足为凭。那玉是人家胎里带来的,与他二人何干?”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贾雨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手里拖着那枚三圆不扁的大力丸,手足无措。 读书人面子大如天,贾雨村一发狠,竟然直接将药丸塞进嘴里,灌了一大口酒,直接吞了下去! 众人一愣,随即笑声再起:“雨村兄放心,这些骗子的药丸断然是吃不坏人的,只是可能会肚痛滑肠,今晚可能要受点罪了。” 贾雨村哼哼两声,只是喝酒不止。林如海暗中好笑,站起身来,正要打招呼表露身份。 却听贾雨村惨叫一声,整个人扑倒在桌子上,随即翻滚倒地,一边翻滚一边撕扯脸皮和身上的长衫。 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一时竟无人敢上前搀扶。 就见贾雨村的两手如铁爪钢构一般,将身上的长衫瞬间撕成几片碎布,露出了长衫掩盖下健硕的肌肉。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贾雨村虽然本就身材高大,但作为一个读书人,无论如何不会有这么有型的身材! 更让人惊恐的是,贾雨村脸上的皱纹正在消失,脸上的长髯也被撕扯掉落,许久之后,贾雨村浑身大汗地躺在地板上,忽然纵声长笑。 “谁说人生无再少,花开花落两度红。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从龙。” 这声音与贾雨村平时的声音截然不同,少了几分老气,多了几分清亮和锐气,犹如锥脱囊中,乳虎啸谷。 之后贾雨村便沉沉睡去,人事不省了。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明显变年轻了的贾雨村,半天才凑上前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泼冷水,又是喊医生。 贾雨村眉头都不皱一下,继续保持人事不省的沉睡状态,直到附近的名医张华鹊赶到。 那名医张华鹊一上楼,就先看见了站在外围的林如海,赶紧弯腰施礼。 张华鹊和林如海很熟,一方面林如海是大官,另一方面林如海全家身体都不太好,是他的超级vip客户。 林黛玉当饭吃的人参养荣丸,就是出自张华鹊之手,确实是一味好药,也确实很有利润。 经他这么一行礼,有人才认出了林如海。林如海毕竟不是地方官,平时也不坐堂审案,谈不上脸熟。 郝云来赶紧施礼:“林大人,你几时到的?雨村兄还说你公务繁忙,未必会来的呢。” 其他人也奉承道:“不亏是林大人,礼贤下士,不失士林本色,屈尊光临我等读书人的聚会。” “林大人清正廉明,深得朝廷信重。这巡盐史最是任重难当,林大人举重若轻,实属难得……” 林如海哭笑不得,指着地上的贾雨村:“诸位谬赞,还是先让张太医看看雨村兄如何了吧。” 太医原本是指在宫中任职,专为皇族服务的医生。但红楼梦本书中,对民间名医,也常以此作为尊称。 这就像你管媳妇叫领导一样,虽然领导一般是指有具体官方职务的人,但不妨碍你以此尊称老婆。 张华鹊上前为贾雨村把脉,顿时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里喃喃自语:“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呀!” 众人不解:“张太医,脉象如何,你倒是说啊?只管岂有此理作甚?” 张华鹊苦着脸道:“实不相瞒,我是怕说出来砸了招牌啊。贾先生的脉象,古怪之极。 从脉象上看,他身强力壮,无比康健,可这绝非三十多岁的人能有的脉象,倒像是十三四岁之人。” 众人忽然都不说话了,看着熟睡中的贾雨村,看看他那一身的腱子肉,溜光水滑的脸,然后…… 一群人掰开贾雨村的嘴,试图看看嘴里是否还有没咽下去的药渣。可惜贾雨村似乎并未咀嚼,而是整个吞下去的。 郝云来眼珠一转:“雨村兄昏迷不醒,状如溺水之人!我从西洋传教士之处,见过他们的救人之道。 你们都让开,让我用嘴给雨村兄渡些阳气……” 一片混乱之中,林如海让长随喊人抬来自己的轿子,将贾雨村抬回林府,张华鹊也跟着去了。 张月如正和林黛玉聊天,听见外面的消息,跑出来正看见长随们将贾雨村放在床上,一眼就看见贾雨村的脸,已经卸下了伪装。 她已得过贾雨村的嘱咐,此时毫不犹豫,扑上前去,拉着贾雨村的手大哭。 “老爷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快醒醒啊!你若出事儿我可怎么办啊?” 黛玉听说贾雨村昏迷不醒,毕竟是老师,按礼节也该来探望一下的,便也跟着跑出来了。 结果黛玉看着少年贾雨村,心里一片茫然:这是老师吗?老师年轻时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哥哥? 林如海捻着胡须,心乱如麻,他原本是不太信这些事儿的,可这件事就发生在自己面前,又很难不信。 如果说贾雨村彻底改头换面,变成了全不相干的人,他可能还会怀疑是易容之术。 可现在贾雨村还是贾雨村,只是变得年轻了很多。刚才他也仔细检查过了,这是张真脸啊! 他让雪雁把张月如和黛玉带进去,自己则和张华鹊守在雅舍里,看着年轻的贾雨村,面面相觑。 贾雨村这一觉直睡到黄昏,才悠悠醒转,他睁开眼睛,有些茫然的四处寻找,见到林如海的那一刻,他满脸欣喜,却又暗藏担忧。 林如海赶紧俯身问道:“雨村兄,你吃下药丸,睡到了现在,可有何处不适吗?” 贾雨村摇摇头,语气中带着迷茫:“林公,我吃完药丸后,就进入了梦境,梦中又见到了那僧人道士。 可此二人在梦中,与我昨日见到时截然不同,皆是衣冠整洁,仙风道骨,乘风而来,驾雾而去。 这也罢了,梦中之事,终属虚妄。可他二人见我变成这副模样,都拊掌大笑,说信者有缘。” 林如海点点头:“这一僧一道,弟也曾听说过的,现在想来,恐怕还曾亲自遇到过。 见之者众,信之者无,如今雨村兄心地至诚,得其度化,返老还童,可喜可贺啊。” 贾雨村听了这话,才恍然察觉异样,伸手在脸上摸索,不由得惊呆了。 许久之后,他忽然想起什么,语气急切地对林如海说道:“林公,他二人有话让我告诉你!” 林如海一愣:“我与其中一位仙师虽有过一面之缘,却并未听他之言,当非有缘之人,他们有何言语给我?” 贾雨村点头道:“二位仙师说,他们虽与你没有缘分,你家小姐却来历不凡,不忍见其受害。 你一家三口,皆体弱多病,可是自你当上巡盐御史之后的事吗?” 林如海一惊:“不错,就是自去年,我上任巡盐御史,全家随我搬来扬州。 不久之后,内子便体弱多病。我的儿子……更是三岁而夭。 小女之前尚好,虽有些先天不足,却也比现在要强些。至于我自己,也是自那之后便常有小疾。 只是我一直以为是案牍劳形,焦心费力之故。今日听兄之言,难道另有隐情?” 贾雨村看着屋外已经血红一片的落日,又看了看身边目瞪口呆的张华鹊,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僧人说,你一家三口所得之病,不是病,而是毒!” 第五章 梦中仙点破冰霜草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当然,此时的满座,也不过是两个人而已,小园子更容易满座。 比林如海反应更激烈的,是张华鹊。他觉得贾雨村是在侮辱自己的专业素养。 “贾兄此言差矣!在下自幼学医,如今已经钻研医道三十载,岂有毒病不分之理? 林夫人所患者,乃是风寒入内,体质阴寒。林小姐是先天不足,气血两亏。 林大人虽也有些寒气在体,但并无大碍。此皆人阴阳失调之症,贾兄何以危言耸听,羞辱在下?” 贾雨村也不生气,叹息道:“若是一般毒物,以张兄的医道,自然是瞒不过去的。 可这毒物十分罕见,且本身乃是良药。若非僧道梦中告知,小弟也是无从得知的。” 大家不必对文中混乱的兄弟称呼产生疑问,红楼梦原文中这些人就是这么叫的,只要不是亲戚,似乎都愿意自谦为弟,让对方当哥。 林如海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雨村兄,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毒物,二位仙师可有明言?” 贾雨村抬头做回忆状,眼神儿迷离,就像在回忆梦中情景一般。 其实他知道这种毒物,是前世家传医学,跟做梦毫无关系,此处纯属演技。 “那道人说,此物名为‘冰霜草’,生长在常年冰雪之地,性极阴寒,可入药治疗火毒之症。 但此物若过量服用,则可消尽人之阳气,让人阴阳失调,百病丛生,最终丧命。” 张华鹊一代名医,也不是棒槌,也是听说过冰霜草的,当即反驳。 “医书有载,冰霜草若过量服用,人体阳气逆转,必将头晕体颤,恶寒呕吐。 林府众人自到扬州之日起,凡有病症,皆是在下诊治,从未有过此等症状,又作何解?” 贾雨村点点头:“张兄医道精深,所言不差。可张兄却没想过一种可能。 就是这冰霜草,并非一下过量服用。而是日积月累,常年服用,其症状便不明显。 自林公上任巡盐史以来,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中,若日日少量服用,张兄可能诊得出来吗?” 张华鹊目瞪口呆:“这……这怎么可能?一年多的时间,谁能有机会以此法缓缓下毒呢?” 贾雨村指了指内宅:“中毒者并非林公一人,而是全家中毒。如此长的时间内,只有厨娘才能做到。” 张华鹊还是摇头不止:“此事尚有不通之处。林大人全家应是一起用饭的,林大人虽时有小恙,但并无大碍。 林小姐先天不足,理应最先中毒,却为何到如今也依旧只是体弱,并未有明显中毒之像? 反而是夫人和小公子先后去世,夫人的身体禀赋要比林小姐好不少,何以先中毒了呢?” 贾雨村淡然道:“全家食用冰霜草,林大人身为男子,阳气旺盛,故而中毒最慢,可也并非没有大碍。 虽然此时脉象上不显,但其实寒气已经郁结于五脏六腑,若不及时医治,只怕再过半年就会发作了。 最先中毒的是小公子,他还太小,无法长时间抵御冰霜草的寒性,想来夭折时,必然是内寒之症吧。” 张华鹊黯然点头:“确实是内寒之症,我曾以火性药物对冲,但小公子年幼,禀赋不强,终是回天无力。 可即便如此,夫人的身体禀赋还是比林小姐强啊,此事还是说不通啊?” 贾雨村指着张华鹊:“此事看起来确实不通,其实林小姐是阴差阳错,因祸得福了,张兄确实立了功劳。” 林如海和张华鹊都是一愣,不解地看着贾雨村,贾雨村叹了口气。 “正如张兄所言,冰霜草之毒,若一次吃很多而中毒,则症状明显,若有名医知道此物的,以火性药物克制,尚可治愈。 然而若缓缓累积,平时不显,一旦发作,几乎无药可救。此即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既然并非一日之寒,自然也非一日可救,小公子之事,张兄对症下药,仍无可奈何,便是此理。 然林小姐有先天不足之症,张兄为林小姐配了人参养荣丸,却是火性温补之药。 每日的冰霜草之寒,大部分都被人参养荣丸所化解,故而林小姐反而是中毒最浅之人。” 张华鹊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脸色惨白,全身颤抖,显然心里极其难过。 “大人对在下信之不疑,一年多来,林府上下人生病都让在下诊治,诊金向来丰厚。 在下也一直觉得尽心尽力,虽然小公子和夫人都回天乏术,也自觉问心无愧。 想不到是在下学艺不精,庸医误人。事已至此,我也无颜恳求大人原谅,只求一死而已!” 林如海脸色惨然,却伸手搀扶张华鹊,动作却沉重得犹如压在万丈深渊的水底。 “张太医不必如此。你是江南名医,救人无数,对病人尽心竭力,人人皆知。 医道渊深,岂有无所不知者?这冰霜草如此诡异,下毒之人又如此谨慎,脉象不显,何以知之? 若非雨村兄机缘巧合,梦中遇神仙指点,只怕此事到我全家丧尽,仍旧是无人可知。 张太医对小女尚有救命之恩,如海是恩怨分明的大丈夫,岂有怪罪张太医之理?” 眼看张华鹊依旧自责不已,贾雨村开口道:“张兄若内心难安,倒是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张华鹊瞪大眼睛:“我能做些什么?刀山火海在所不辞!便是割肉做药,只要能救人也可!” 贾雨村心想,这家伙虽然钱不少收,但确实挺有医德的,比那些为了收钱非说人家有癌症的强多了。 “我是个读书人,虽然略通医道,但要以医者身份作证,却难以让人相信。 更别说神仙指点之说,官府更是难以采信。所以此案破后,除了物证,还需要有人证。 你以名医身份作证,解说冰霜草之毒,才能作为官方的证据,帮林公伸张正义,报仇雪恨!” 张华鹊激动地站起来:“义不容辞,义不容辞!只是案子何时能破呢?厨娘与大人有何怨仇? 冰霜草并非寻常之物,价格不菲,谁又能给厨娘持续提供冰霜草来下毒呢?” 贾雨村却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林如海。林如海面如冰霜,就像一下子吃了一大把冰霜草一样。 “哼,看来我林如海,真的是惹得扬州天怒人怨了啊。这帮畜生,我倒要看看谁先死!” 林如海能当巡盐史,绝非只是靠他的官声,这个位置若是没有能力,根本干不下去。 所以贾雨村只要点破一点窗户纸,接下来就不用他操心了,林如海自然能把整扇窗户都捅破。 巡盐史可不是娇滴滴的京城御史,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林府前面的盐政衙门,绝不是摆设! 相对其他御史,巡盐史配有专门的衙门和捕快,就是俗称的“缉盐捕快”,简称“盐捕”。 就在林如海要招呼捕快的时候,贾雨村却轻声道:“林公,要抓毒蛇,不能打草惊蛇啊。 那些盐商钱可通神,焉知衙门中没有耳目?何况审一厨娘,何须上公堂呢?” 林如海一愣,缓缓点头,随即叫过一个小厮来:“到内院门口,把厨娘叫到会客厅来。” 第六章 巡盐史夜审众盐商 厨娘一进会客厅,看见林如海的脸色,身上就开始哆嗦。她开始还想装傻,可林如海只说了一句话,她就彻底软了。 “这包粉末,是从你厨房里搜出来的,看似香料,可贾先生和张太医都辨认过了,是冰霜草粉末无疑。 你好大胆子,竟敢谋害本官全家!你是愿意在这里交代,还是到衙门里,把大刑都尝一遍,才肯说?” “老爷饶命,饶命啊,奴婢也是不得已,奴婢的丈夫儿子都是盐商家的奴才,性命捏在他们手里。 他们给了我一包粉末,和香料看起来没什么两样,混到调料里放入汤菜中,已有一年多了。 这粉末并无怪味,反而让菜品有一股子清新之气,故而老爷一家未曾察觉,还夸我厨艺好。” 林如海气得浑身发颤:“你这毒妇!当初分明说自己夫死无子,孤苦无依,夫人才心软用你,想不到是骗人的! 想来你的户贴也是那些盐商帮你做的假了?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自你入林府以来,我家人何等待你,你竟如此心狠手毒!” 厨娘磕头如捣蒜,放声大哭:“老爷啊,老爷啊,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而且他们给我此药时,说这药只会让人生病,不会让人丧命啊。他们说只要老爷病了,就会调回京城。 若是能分开,我肯定只给老爷一人下药。可老爷每餐饭都是和夫人小姐一起吃,实在是分不开啊。 如果知道这是能死人的药,打死我也不会这么做的呀。直到小少爷没了,我才明白,这东西是能吃死人的。 可那是我已经没法回头了,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否则我全家就都没命了呀!” 林如海惨然一笑:“我上任伊始,就严查官盐私卖,伪造盐引,自料会遭人报复。 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心思手段竟如此毒辣,竟想杀人于无形,当真是好手段。 你谋害本官,已经断无生理,若是你如实供出都有哪些盐商参与此事,我或许能留你家人性命。” 厨娘知道事已至此,就是自己咬牙不说,林如海也一定能慢慢查出主使之人,到时覆巢之下必无完卵。 虽然知道林如海未必会遵守诺言,留丈夫儿子性命,此时也只能赌一把林如海的善心了。 有人可能会质疑,盐商没有官身,不该有能掌控生死的家奴。其实看过红楼梦的都知道,在红楼梦里,别说商人可以有家奴,就连奴才都可以有家奴。 比如晴雯就是赖大家的家奴,因为俊俏可爱,被赖奶奶送给了贾母。可以随意送人,自然意味着可以决定生死。 厨娘供出了一个叫施尧前的盐商,这名字让林如海大吃一惊,万万想不到,竟然会是施尧前! 此人是本地盐商商会的会长,乐善好施,颇有名望,对林如海下发的朝廷命令也响应最积极。 因为协助缉捕私盐贩子有功,林如海还曾向朝廷为他请功,并帮他捐了个九品虚职! 大康是可以捐官的,这个在原著中秦可卿去世,贾珍帮贾蓉捐官抬身份时曾有明确表述。 当然和历朝历代一样,捐官分虚职和实职,两者不可同日而语。不但价格差得多,对身份也有要求。 虚职基本上只要有钱,不是奴籍,不是贱业,找个有官身的做保人,就可以捐。 实职则要看身份门第,如果是读书人,中过童生即可。如果连童生都没中,那就要是官宦或世家出身方可。 说到底,朝廷不傻,虚职只是脸面,可以随便卖,不耽误国事;实职是要办事儿的,必须有点能力才行。 至于为啥官宦世家的子弟可以直接捐实职,因为朝廷相信,没吃过猪肉,在家里看那么多猪跑,也能学的差不多,不算零基础。 打脸啊!想到自己被人在背后偷偷捅了一年,却没有一点感觉,当真是奇耻大辱! 林如海咬紧牙关,就要命人集合所有盐捕,立刻抓捕。 贾雨村轻声道:“林公,你一心为公,得罪的盐商不在少数,施尧前只是直接动手之人,但背后未必没有同谋。 若是抓了施尧前,其他盐商互相串供,把所有罪名由施尧前一人扛了,岂不让他们得意了去?” 林如海点头称是。要说盐商逃跑是不太可能的,他们的产业家人都在朝廷控制之下,能往哪里跑? 但串供是非常可能的,这些人钱可通神,若是上下打点,再加上众口一词,单靠施尧前的口供,未必不能脱罪。 林如海看着贾雨村此时一张少年面孔,听着他说出的老辣言语,心中暗叹世事难料,无奇不有。 “以雨村兄之见,该当如何呢?” 贾雨村眯起眼睛,还假装伸手捋了捋已经不存在的胡子。 “依我之见,不如由盐政衙门发出帖子,说朝廷要发放一批盐引。 让扬州所有盐商到衙门里领取盐引份额,此等好事,必无人不到的。到时一举拿下,当堂审问。 让他们没有时间串联准备,重罪当头,必然互相推诿,互相攀咬,必然水落石出,罚当其罪!” 天色还没黑透时,盐政衙门的帖子就发到了各个盐商的府上。 虽然很多盐商家中已经摆上晚饭了,但没有一个盐商为了吃饭而耽误时间的,全都第一时间赶到了盐政衙门。 朝廷补发盐引,那就是给盐商送钱一样,一顿饱和顿顿饱,谁还能分不清楚吗? 虽然正常情况下,盐引是按照比例分配给地位规模不同的盐商的,但这也不是绝对的。 万一巡盐史觉得迟到之人对朝廷不敬,把自己的份额分给别人怎么办?坐在马自达里哭吗? 所以一大群盐商挤在盐政衙门的大厅里,笑逐颜开地互相寒暄着,等着领盐引。 林如海从后堂走到堂前,坐在了公案后面,目光冰冷的看着这群盐商。 “各位,事关重大,今天得罪了。来人,让他们分开坐下,有敢不经询问开口者,一律拿下,扔进牢里待审!” 第七章 难临头各扫门前雪 盐商们大惊,心说高高兴兴的来分盐引,怎么忽然就变成审案子了呢? 当厨娘被盐捕带出来的时候,有几个盐商脸色大变,其中就包括会长施尧前。 林如海冷然道:“犯妇,是何人指使你对本官下毒,所用下毒之物可是案上之物?说!” 厨娘连连点头:“正是案上的拿包粉末,究竟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是施尧前施老爷给我的。 自去年老爷上任以来,施老爷先让人趁林府厨娘在码头买鱼之时,制造混乱,把厨娘推下水。 然后趁府中没有厨娘之时,让我伪造身份,上门当厨娘,给老爷下毒。” 施尧前大喊冤枉:“大人,我并不认识这疯婆子,我与大人一向交好,大人不可被人挑拨啊!” 林如海冷冷地看着他:“施尧前,你身为盐商会长,所得盐引甚多,家财豪富无比。 你还有何不满意之处?竟然丧心病狂,谋害本官!你难道不知,这是抄家灭门之罪吗?” 林如海所言非虚,大康立国以来,官民分野是很重的。平民敢谋害官员,本就是死罪。 更何况巡盐史是大康极其特殊的官员,巡盐史有半个钦差身份,盐商敢谋害巡盐史,罪同谋逆。 所以施尧前自然抵死不认:“大人,小人实在冤枉。若是有心谋害大人,这疯婆子一日即可得手,又何须拖一年之久呢?” 站在林如海身后的贾雨村用踢了张华鹊一脚,张华鹊知道,自己立功赎罪的机会到了,当即挺身而出。 “你所用毒物,乃是冰霜草。此物若是一次下多了,固然能让人立刻中毒,但发作症状明显。 只要有名医看出来,是可以救治的。而你以此法缓缓下毒,人不能识,发作时便已无救!” 施尧前怒道:“此理不通,若是想要无救,世间剧毒之物甚多,我为何不用?” 张华鹊愣了一下,也有些茫然,是啊,为啥他不用砒霜一类的剧毒之物呢? 贾雨村上前一步,淡然说到:“因为你想让林大人看起来是因病而死,而非因毒而死。 剧毒之物虽多,可一旦巡盐史被毒死,朝廷岂能甘休,只怕整个大康盐道都会翻天覆地! 但若是巡盐史病死,却是无奈之事,朝廷无非是再派一个巡盐史来罢了。” 施尧前看了一眼这个高大魁伟的少年,心说这是哪个瓜子儿里蹦出来的臭虫? 因为盐商没资格参与醉仙楼的酒宴,虽然听了些传闻,但谁也想不到眼前的少年就是林府那个教书先生。 “你是何人,竟敢胡言乱语,陷害本官?正如林大人所说,本官家财豪富,又得林大人信重,为何要害林大人?” 九品虚衔也是官,面对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自称本官可以在气势上先压对手一头。 贾雨村的目光扫过众盐商,把那几个面色慌乱的人一一记住,而后淡淡的开口道。 “因为在林大人来之前,你们贩卖的盐远远多于盐引。一份官方盐引,除了代表财富,也代表着重税。 而不通过官方盐引卖出去的盐,却是不用交税的。更何况,朝廷发放的官方盐引本就不够用。 历代巡盐史,很多下场都是被革职甚至流放,就是因为收受盐商贿赂,私开盐引,对私盐买卖区别对待。 对百姓贩卖私盐者,喊打喊杀,对盐商贩卖私盐者,视而不见。与盐商沆瀣一气,瓜分朝廷税金。 而林大人刚直不阿,严查私盐私引,你们眼看收买不动,就想让林大人告病甚至死在任上,可对?” 施尧前脸色铁青:“你这不过是妄加揣测!这婆子是个疯子,那包粉末是什么也只是张华鹊说的,凭这就想给本官定罪?” 贾雨村呵呵一笑:“如今有人证,有物证,你若不服,还可再添旁证。 那包粉末是什么,不是张华鹊一个人说了算的,但朝中那么多御医,总有几个是认得的。 厨娘交代这一年多,她每个月都会在码头买鱼时拿到一包药。冰霜草不易得,既然林府药不能停,你家里必然有存货。 盐捕有多少人,你不会不知道吧,你知道剩下的人去哪儿了吗? 他们是去你家搜药抓人去了!你的宅子再大,藏得住药吗?藏得住厨娘的丈夫和儿子吗? 再看看这堂上的大刑,你觉得你抗得过去吗?” 贾雨村气势如虹,排山倒海,施尧前默然片刻,目光扫过一众盐商,忽然冷笑起来。 “好,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我干的,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施尧前的气质忽然变得这么硬,倒是出乎贾雨村的意料。 他明显看到那几个盐商暗中松了口气,脸色也变得正常起来。 林如海冷冷的说道:“你愿自己扛下来,那就是满门抄斩;你若是愿意供出同谋,我可以考虑给你家留个香火。” 施尧前微一沉吟,摇头道:“就是我一人所为。你破坏盐道规矩,我身为盐商会长,不能不管!” 此时派出去抄家的盐捕也回来了,他们一个个脸色铁青,看着施尧前的眼神,就像看着杀父仇人一样。 盐商们心里忐忑,看来这林如海果然是很得人心啊,这些盐捕如此忠心,害林大人者,如害他们父母一样…… “大人,我等搜捡施家,在小库房中搜到了冰霜草粉末,还有一捆没有来得及制成粉末的干草! 那厨娘的丈夫和儿子也找到了,都在内院做管事。可是大人,这厮极其奸猾,早已将家中财物转移了!” 盐捕捕头铁奎将手中的包袱放在桌案上,里面有十几张一千两面额的银票,有一些金银珠宝,倒也是好大一包。 可盐商们顿时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些盐捕的脸色如此难看,原来不是忠心所致,而是抄家行动太不顺利。 盐捕不同于地方官府的捕快,因为长期活跃在和私盐贩子战斗的第一线上,身手都很好,月钱也很高。 贩卖私盐的,平时被堵住,都会先拿钱出来孝敬。如果盐捕什么钱都拿,早就干不下去了。 所以一般三瓜俩枣的,打动不了盐捕的心。他们真正发大财的时候,就是盐商犯罪,抄家的时候。 一般人家犯罪抄家,自有地方官带着衙役捕快行事。若是官员,则由朝廷直接派人,或内卫,或京营。 唯独这盐商犯罪,巡盐史衙门是有优先权的,地方兵力只起配合作用。而盐商无不豪富,抄家自然是肥差。 抄家在大康是有潜规则的,负责抄家的官员及其下属、调用的军队,拿一成大家分,九成上交朝廷即可。 虽然这规矩不可能拿到明面上,但潜规则一旦足够强大,也就不再是潜规则了,足以半遮半掩。 所以盐捕们摩拳擦掌的,想着这次抄的是盐商会长的家,肯定肥得流油。 林如海又不是死要钱的人,没准只拿一半,剩下的分给大家,每人也是一笔横财。 却想不到,搜来搜去,竟然只抄出这点东西,加起来不过两三万两银子,简直不值一提! 盐商们也都惊呆了,看向施尧前的目光也充满了不解:你这些年挣的银子都花哪儿去了? 第八章 风波恶谁管瓦上霜 今天在场的盐商,身家最低的也得有十几万两,大一点的都得三五十万,像施尧前这级别的,可超百万身家。 就算花在宅院这样的不动产,和女人这样的易动产上一半,那至少也该有五十万两浮财才合理吧? 林如海看着这包东西也惊呆了,贾雨村极小声的问道:“会不会是盐捕们……” 林如海摇摇头,盐捕绝不敢私吞抄家之物,至于原因,是个大秘密,这个场合林如海是不能告诉贾雨村的。 “铁捕头,派人拿本官名帖去通知扬州知府。让他派兵,把施尧前的宅子挖地三尺,看能不能找出新东西来。 本官即刻上书朝廷,行文各处,凡是银号、商铺,有施尧前财产及股本者,出首者有赏,隐匿者同罪!” 贾雨村小声对林如海说了几句话,林如海点点头,目光再次扫向台下的盐商们。 “你们平日声气相通,施尧前谋害本官之事,要说一无所知,是绝无可能之事。 但本官不愿随意株连,知情者不以为罪。但凡是施尧前的同谋,都逃不掉抄家之罪。 本官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凡是有人能出首同谋者的,本官就把被抄家之人的盐引份额,分给出首者!” 众盐商面面相觑,眼中都闪烁着复杂的眼神。这可是一次巨大的利益再分配啊,可是这肉太烫嘴了! 见众人沉默不语,贾雨村轻咳一声:“林大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是人之常情。 你夫人和公子皆因这些盐商而亡,便是做事过分些,想来朝廷也定会谅解大人的。 盐商嘛,谁都能当的。就算这一批都抄了,百姓也不会没有盐吃。自会有人捧着银子,跪求朝廷接手的。” 林如海原本是想演戏恐吓众盐商的,可听贾雨村提到死去的妻子和儿子,心中悲痛怒火也真难抑制了。 他一拍惊堂木:“所言不差!既然你们谁都不肯说,可见是蛇鼠一窝!我夫人和儿子的死,你们都脱不了干系! 今日我拼着这身官服不要,这条性命不惜,也要为我夫人儿子报仇! 来人,拿出账册,所有在册盐商,先查封仓库,再查封码头,有一粒官盐私卖,私引夹货者,一律拿人抄家!” 众盐商大惊,他们原本默不作声,就是打定主意法不责众,料想林如海不敢掀翻桌子。 因为真查起来,哪有遵纪守法的盐商?不查,个个都是楚楚衣冠,一查,个个都是牢底坐穿。 巡盐史权柄极重,属于钦差级别,虽然品级不高,但只要与盐务相关,可以直接调用本府军队,连知府都要听命配合。 但这权利是双刃剑,轻易不能动用。小打小闹可以,一旦打击面过大,必然会造成短时间内盐道不畅,盐税混乱。 何况盐商们又不是只给巡盐史上供,朝堂中直接或间接拿过盐商钱的官员不少,这些官员必然会对破坏规矩的人群起而攻之。 朝廷派你当巡盐史,是让你稳定盐务,让朝廷的税收稳中有增,不是让你掀桌子搞大洗牌的! 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朝廷降罪,罢官免职,如果严重点的,搞不好还会坐牢甚至流放。 可随着林如海拍案而起,盐商们忽然想明白了,这次的事儿与以往不同啊! 人家的夫人和儿子都死了,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有理智的官员,而是一个杀红了眼的丈夫和父亲! 同行是冤家,本来盐商之间也都是利益勾连,哪有多少真情?之前不过是都不愿意当出头鸟,怕被人报复罢了。 但眼看今日林如海是不死不休的架势,被举报出来的人,就算侥幸活命,也得牢底坐穿,没有报复能力了。 事已至此,还不如斩草除根,何况出首之人还能瓜分那些道友们的盐引份额,这还用考虑吗? 一个反应最快的盐商站起来,指着另一个大声喊道:“大人,我出首,赵德柱与施会长……不,施尧前过从甚密! 他就是施尧前的狗腿子!大人之前严查私盐时,他便曾联合我们出钱,给朝中大官供奉,想把大人调走!对大人下毒之事,他必然有份!” 一石激起千层浪,被举报的赵德柱面如死灰,指着举报者怒吼。 “你血口喷人!我一向忠君爱国,从不做违法之事! 施尧前身为会长,我不明真相之前,为他奔走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你所说的什么供奉上官,要把林大人换走之事,我并不知情……” 然而不等他辩解完,又有好几个盐商站出来,指出举报者所言不虚,赵德柱也曾找过他们。 举报这种事儿,就像脱衣服,看似一道道防线,其实只要撕开了第一道口子,后面的抵抗就形同虚设了。 举报的人越来越多,而被举报者也不甘坐以待毙,疯狂攀咬指认举报他们的人。 但贾雨村弄出这个场面来,就是让他们互相攀咬的,这里有心理学和统计学的双重原理。 群体无意识,统计有规律:在不能串供的情况下,互相揭发,人越多,最终的结果越趋近于真实。 最后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最终被指认最多的,就是之前贾雨村记下的那几个面色尴尬之人。 见差不多了,贾雨村咳嗽一声。林如海此时也已冷静下来,知道自己终究不能闹翻了天,便也就此收手。 那几人既被众人指认出来,心里也没了依仗,稍一动刑,也就招了,但都只认从犯,皆言是施尧前主谋。 盐商们纷纷招供说:林如海来之前,施尧前便是淮扬一代的盐商之首。 在明面上,他拿的盐引最多,在暗地里,他养着一支庞大的私盐贩子。 这支私盐贩子都有武器,遇到大股官兵则逃,遇到小股官兵则杀,行事猖狂,获利巨大。 历任盐运史,或被盐商们花钱喂饱了,或自身能力有限,对私盐之事,或不能管,或不愿管。 一些盐商也想赚暴利,又没有自己的可靠渠道,只能依附施尧前,出钱出盐,入股分利。 今日被举报的这几个盐商,便是与施尧前关系最紧密的几个,虽然行事隐秘,但却瞒不过同行。 虽然他们都说只贩私盐,并不知冰霜草之事,但信与不信,却都在林如海了。 从始至终,施尧前都昂首挺胸,毫不辩解,甚至主动替那几个盐商开脱,倒是让贾雨村刮目相看。 林如海将其他盐商放回家中等消息,此时知府急匆匆地带着城中官兵赶到,头上官帽都还歪着。 个人观点:这本书中会偶尔插播一些个人观点,毕竟大家看的是一本红楼书,不能光爽,也得有点深度,显得咱们这本书的读者们素质过硬,学识够深。 林如海一家在红楼梦中堪称最惨的一家,没有之一,甚至比甄士隐家还惨。 不但夫妻先后病死,儿子三岁夭折,剩下一个林黛玉也是弱柳扶风,七灾八难,最后年轻轻的咳血而死。 这未免太巧了,也没听说林如海和贾敏的祖上有啥先天性的遗传病。所以综合来看,林如海一家很可能是被害死的。 至于如何害,考虑到全家都不是暴毙而死,那很可能是药性缓慢,不易察觉的毒。 至于为何推测是盐商下的手,在原著第十九回中,贾宝玉为了逗林黛玉笑,给她讲过一个“耗子偷香芋”的故事。 说扬州城外有一群耗子,要进城里偷东西,因为寺庙里的香芋最难偷,一个小耗子善于变化,变成了一个小姐,说这才是真正的“香玉”,可以混进庙里偷来。 这一段,很可能是在隐喻林府惨案根源。下手的耗子可能是盐商,但那一窝耗子中却有更神通广大的。 如果林如海忠心皇上,相对清廉,那么利益受损的就不止是盐商,还有历任盐政官员。 林如海同意林黛玉进贾府,应该也是为了保护林黛玉,在贾府里虽然伤心孤独些,总比在自己身边安全。 看前方,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真雨村入红楼不能白入,定要杀他个七进七出! 第九章 虎离山夜深群狼至 林如海审案审到深夜,知府本已搂着小妾云雨了。结果正在阴云密布,还没下雨的时候,外面就喊巡盐史有令。 知府深知林如海的来路,乃是深受皇上信重的臣子。以巡盐史身份,深夜传令,必然是出了大事。 因此不敢怠慢,不顾求雨未半,只得刀枪入库,扔下干旱的土地,命人点起兵马,随着盐捕捕头铁奎匆匆赶来。 见到一大群盐商如同逃命似的跳上自己家的马车作鸟兽散,知府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向林如海拱手。 “林兄,深夜点兵,可是发现大队的私盐贩子了吗?” 林如海拱手道:“有劳老兄半夜兴兵,并没有大队私盐贩子,只是一下子要抄六家盐商,人手不够。” 知府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身为知府,平时没少收盐商的孝敬,现在这几个家伙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就跟刚才屋里小妾的眼神类似。 不过林如海既然出手,想来这几人已经证据确凿,此时他们再敢攀咬自己,只会罪加一等。 林如海是巡盐史,又不是来查地方官贪腐的,自己平时虽然收钱,可也没办啥事,最多是无为而治,倒也不必惊慌。 喜的是江南盐商豪富,以往有获罪的,抄一家便可分润不少,这次一下抄六家,发财是肯定的。 其实林如海手下的盐捕虽然比不上府城军队,但也不至于连抄家人手都不够,大不了一家一家地抄嘛。 所以林如海此举,一是避嫌,让朝廷知道此事是与地方官一起办的;二是分责,让朝廷明白他并非滥用职权。 有如此大的财发,知府不介意为林如海分担点责任,不过谨慎起见,他还是要问清楚点。 “林兄,抓人抄家,非同小可,何况这施尧前还有官身。不知他们犯了何等罪行,证据可齐全?” 林如海冷然道:“他们对本官及家眷下毒,害死本官夫人和儿子,人证物证供词俱在,不日送入刑部复核。” 知府大吃一惊,知道这几个盐商估计是没命了。当下也不废话,带上人马,会同盐捕,去主持抄家分钱的工作了。 兵马抄家去了,犯人押入牢中,大堂上只剩下林如海、贾雨村、张华鹊三人,林如海的身形明显佝偻下来。 “想我林如海,四代列侯,自幼立读书科举之志,仰皇上天恩,中探花,坐兰台。 本以为可以科举兴家,光宗耀祖,却想不到将妻儿都断送在这巡盐御史任上,岂非命乎?” 看着林如海泪如雨下,张华鹊更是自觉罪孽深重,垂头丧气,连话都不敢说。 贾雨村叹道:“林公,天下兴亡,尚有定数,家族兴亡,又岂是一人之力可为?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天下事有真就有假,有得就有失。真真假假,得得失失,谁能说得清呢?” 林如海缓缓点头:“雨村兄不愧是两世为人,这话颇有禅意。我只拼了命报效朝廷便是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我总不能既愧对了祖宗,又愧对了万岁。你二位且去歇着,我把奏折写完再回。” 巡盐史衙门与林府离得不远,中间只隔着一条大路,这也是官员客宦的常见官邸格局。 贾雨村回到林府内,躺在床上一时睡不着。今日之后,他便无需再顶着贾雨村那张老脸过日子了。 这番谋划中,醉仙楼众人都是见证,但最重要的证人,却是林如海。 包括他通过饭菜,确定林府中有人下毒,却故意在今日点破,也是为了把事情闹大。 林如海要报仇,要抄盐商的家,此时必须上奏朝廷,而奏折之中,必然少不了写到自己。 因为“亲眼目睹”自己返老还童,加上“神仙托梦”点破冰霜草,林如海已经对自己深信不疑。 从自己看过的红楼梦中,可以感觉出皇帝对林如海的信任,所以林如海的背书,至少能让皇帝相信一半。 而剩下的一半,就要靠自己了。既然来到这红楼梦中,就算不能做美梦,至少也不能活在噩梦里吧。 就在贾雨村迷迷糊糊之际,忽然听见墙外有响动,然后听见林府门子喝问一声:“什么人?” 接着一声惨叫,林府前院中住着的两个长随一起冲出来,和人动上了手。 贾雨村从床上弹起来,一脚踹开房门,正看见前院中有五六个黑影,在灯笼的微光下,和两个长随打在一处。 那两个长随身手不错,手中持有腰刀,那五六人功夫参差不齐,但招式凶猛,人人手中拿着铁棍。 大康禁甲不禁刀,但兵器要办证才行,随身携带武器,就得随身携带证件随时备查。 所以这些人想混进城中容易,但想携带武器混进城,那是想都不要想。 他们手中拿着的铁棒,其实是铁匠铺备料用的铁条,四棱的,这东西不算兵器,也没有把手,比较硌手。 那两个长随且战且喊:“你们是什么人,胆敢闯巡盐史官邸,这可是造反的罪!” 黑影中一人狞笑道:“扯了龙袍是死,打了皇上也是死,怕个鸟!我们饭碗都被砸了,还怕死吗? 城中兵马和盐捕大半都去抄家了,剩下的人都护着衙门呢!也都被我们的人堵着厮杀! 怕去抢老大的人难以得手,才来抓他女儿预备换人!你俩也算是好汉,让开路,留你们性命!” 此言一出,长随便知,这是盐枭上门。这些盐枭不同于零散的私盐贩子,堪称走私届的正规军。 此时内院女子都已惊醒,听着前院的厮杀声都吓得心惊胆战,忽然雪雁惊呼一声:“有人翻墙!” 贾雨村顾不得许多,直接冲进内院,果然看见三个黑影从后墙处翻墙而入,直奔雪雁和张月如身后的林黛玉而去。 贾雨村扫了一眼周围,看见院中有一把下人劈柴用的斧子,也顾不得其他了,抄起来越过几个女人,挡在前面。 眼角扫见娘子军中,张月如最猛,手里拿着根火钳,是煮茶的小火炉用的,与其说是火钳,不如说是大镊子。 雪雁第二勇,手里举着一方砚台,上面还有点没用完的墨汁,随着颤抖落在脸上和胸前,雪雁变成了黑雁。 王嬷嬷第三勇,手持一根平时拄着的拐棍,倒也算是几人中唯一的长兵器。 手无寸铁的林黛玉,手里抓着一支笔,脸色发白,瞪大眼睛看着贾雨村的背影。 倒不是这几个女人愚蠢,不知道进厨房拿把刀,而是厨房自厨娘被抓,搜出冰霜草后,就被锁上了。 跳墙进来的三个盐枭早就打听过,林府内院并无男丁,自以为虎入羊群,压根没想到会出现一个手拿斧头的男人。 但即便如此,看贾雨村一身书生青衫,也不过是个长了痔疮的官兵,三个盐枭并没放在眼里。 领头者狞笑道:“穷酸滚开,饶你不死!我们只抓姓林的小妞儿……和那个拿火钳的!” 另两人心领神会,本来只是来完成主线任务的,现在忽然发现张月如长得不错,那就顺便劫个色! 第十章 龙入海爪利虾蟹惊 在外院的两个长随自然也听到了内院的动静,他俩钢刀犀利,面对五六个盐枭的夹攻,不落下风。 其中一个长随忽然喝道:“我先顶着,你去救林小姐!” 另一个长随刚想抽身而退,正门口却又冲进三个盐枭来,再次缠住了他。 一个盐枭叫道:“二当家,衙门处如何了。这两个点子手里有钢刀,砍断咱们三根铁条了,甚是棘手!” 新来的盐枭大声喝道:“林如海带着几个盐捕退进牢房,关了大门,咱们一时冲不进去。 老大让我们来帮你们一把,速战速决,抓了林如海的女儿去换施老板!” 一个长随大喊道:“贾先生,我们拦住他们,你带上小姐从前院快跑,别管其他人了!” 一听此言,张月如脸色煞白,咬着嘴唇,绝望地看着贾雨村。 这几天下来,她自问了解贾雨村,是个有担当的大丈夫。可生死关头,谁敢保证平时的表现是真的呢? 何况,他冒充贾雨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自己已经没用了。他只要护住林小姐,就是大功一件。 保护一个人,比保护一群人,自然是要容易许多的,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吧。 内院的三个盐枭听到这话,知道形势危机,担心贾雨村真的拉着林黛玉跑路,也不敢迟疑了。 贾雨村依旧挡在几个女人的面前,缓缓说道:“只要我还站着,你们就谁都带不走。” 一个盐枭大怒,区区酸秀才,拎着一把劈柴的破斧子,就敢口出狂言? 他就抡起铁条,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贾雨村也抡起斧子,对着对方的脸砍去。 贾雨村手中的斧子短,对方的铁条长,双方的距离,对方肯定先打到他。 那盐枭见贾雨村这般毫无章法,只道对方不会打架,更是铆足了十分的力气,准备一下抡出他的脑浆子来。 若是就此能把那几个女人吓瘫,自然也能省很多的事,到时要抱走谁还不是予取予求吗? 几个女人一声惊叫,确实被脑浆子吓瘫了好几个,但却不是贾雨村的脑浆子。 贾雨村的斧头劈到半路时就脱手飞出,犹如雷神托尔不讲武德的锤法,直接飞向了对手的面门。 对方压根没想到贾雨村恶狠狠的劈砍竟然只是个前戏,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快的速度,他根本来不及躲闪。 斧刃劈在两眼之间,斧柄就像那盐枭忽然长出了又粗又长的鼻子,整张脸变得非常立体。 贾雨村上前一步,抓住斧柄用力一扯,那斧刃砍得太深了,盐枭的脑袋像夹住了斧头的劈柴,也跟着往前探。 贾雨村一脚踹在盐枭的小腹上,借着这一踹之力,才把斧头拔出来。 “喯”的一声,随着拔出来的斧头,白白的脑浆子喷射而出,整个人也一哆嗦,瘫倒在地。 身后几个女人也都瘫了,只有张月如全身发抖,和林黛玉相互搀扶着,勉强站立。 贾雨村有些惊讶地看了林黛玉一眼,想不到这丫头身体柔弱,心里居然如此坚强。 可以想见,后来在贾府她得委屈成什么样,才会天天那般的饮泣落泪。 另外两个盐枭惊呆了,对视一眼,忽然爆喝一声,双双抡起铁条,对着贾雨村的脑袋就打。 这几个被派来抓人的盐枭,都是有些功夫的,可他们却看不出贾雨村究竟会不会功夫。 刚才那一斧子,虽然匪夷所思,但怎么看都不像是正规招数,更像是用力过猛没抓住斧子,歪打正着了。 现在两人夹攻,就算他故技重施,也只能针对一人。何况既然有了防备,这手飞斧也不是躲不开! 眼见贾雨村被两根铁条笼罩住,张月如惊叫一声:“甄大哥!” 贾雨村侧过身子,闪过一根铁条,用斧子挡住另一根,左手同时探出,将被挡住的铁条抓住,用力往怀里一拉。 那盐枭没料到贾雨村能抓住铁条,下意识地抓紧用力抢夺,两人就像用铁条拔河一样。 他更没料到贾雨村的力量竟然如此之大,双方一拉扯之下,整个人被拉了一个踉跄,到了贾雨村面前。 此时贾雨村扬起的斧头刚好落下,毫不拖泥带水,一斧子砍在头顶。 盐枭闷哼一声,同样喷射而出,瘫在地上,比上一个还多抽搐了几下。 第三个盐枭年龄大些,战斗经验丰富。只在贾雨村这一防一攻之间,就看出了很多东西。 这人虽年少,但功夫很高,而且不像是自己这般江湖人功夫,倒像是战场上的功夫。 一把短斧,使出了长枪大戟的威势,而且招招换命,正是战场上一招决生死的打法。 他当机立断,连管都没管同伴的死活,趁着贾雨村拔斧子的关键时刻,冲过两人身边,直奔林黛玉。 打是打不过了,但只要抢先一步,把林小姐抓到手里,那就局势逆转,胜券在握了。 这少年功夫再高,也是保护林府的,自己拿林小姐威胁他,不愁他不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贾雨村眼角余光看见盐枭从身边冲过去,却无法马上阻拦。 他左手还在和被砍死的盐枭拔河,右手的斧子还没拔出来,众所周知,越是关键时刻,拔出来越难。 张月如挡在林黛玉身前,奋力将手中的火钳刺向盐枭。盐枭不屑地一笑,这镊子一样的火钳,是要帮他拔毛吗? 虽然刚才他还垂涎张月如,但此时生死攸关,却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他铁条横抡,将张月如和火钳一起抡倒。 张玉茹捂着胳膊,脸色煞白,无力阻拦,眼睁睁看着盐枭冲到了林黛玉面前,伸出大手,去抓林黛玉。 瘫在地上的雪雁将砚台奋力掷向盐枭,王嬷嬷也用拐棍试图在地上绊倒盐枭。 然而这些努力,就像用针线缝死裤腰带一样,只能起到象征性的抵抗作用。 贾雨村死命一拉之下,那根铁条带着死去盐枭一层血淋淋的手皮被扯了出来,都没回头,反手甩出。 噗呲一声,盐枭的手在距离林黛玉的肩膀只有零点零一公分的位置停下了,低头惊讶地看着胸前突出的铁条。 盐枭慢慢倒下,露出身后的贾雨村,此时斧子也拔出来了,脸上胸前被盐枭的脑浆射得白花花的一片,十分不雅。 千钧一发的危险之后,林黛玉的坚强终于破防了,她控制着自己没有扑上去,只是痴痴地看着贾雨村,泪如走珠,十分委屈。 她毕竟只是个小女孩儿,从小被父母仆从呵护长大,何时受过这等惊吓和委屈? 贾雨村听着前院的打斗声仍未停止,左手抽出铁条,右手抓紧斧子,低声喝道。 “月如,带着她们退进房里,不要出来,我在门口更容易护住你们!” 张月如捂着胳膊站起来,带着几人退进林黛玉的房间,死死地顶住屋门。 林黛玉想了想,用手指尖捅破窗户纸,往外看去。其他几人有样学样,噗噗噗几声,窗户纸又多了几个洞。 前院里两个长随功夫虽不错,但在多人围攻之下,已经险象环生。贾雨村不是不想去帮忙,可他知道孰轻孰重。 既然有三个人从后院爬墙进来,就不排除再来三个。府里小厮和长随都跟在林如海身边,府里现在没有更多战斗力了。 这场战斗,虽然眼下己方处于劣势,但时间却是对自己有利的。再拖一会儿,官兵一定会赶到的。 贾雨村高声喝道:“两位老兄,后院的贼子已经被我杀了,小姐平安无事!且再坚持片刻,官兵必到!” 那两个长随原本心急如焚,难免手忙脚乱。此时心中一定,手脚也稳了,杀到一处,背靠背迎战。 他两人手持正经腰刀,兵器高端,非不正经的铁条可比。虽然仍然处于劣势,却一时也没有性命之忧。 那几个盐枭却心里一沉,焦急万分。二当家怒喝:“你们几个尽快杀了他们,我去解决后院那小子!” 第十一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那盐枭二当家手持两根铁条,杀气腾腾地冲进后院。刚进月亮门,一把斧子就带着风声直劈下来。 二当家身手自非寻常盐枭可比,虽然被偷袭,却临危不乱,两根铁条架起,硬挡斧子,同时飞起一脚,直踹贾雨村心窝。 这一招守中有攻,绝对是妙招,江湖中人遇到这一招,大多要衡量一下。 斧子很短,大腿很长,斧子没砍中,心口已经先被踹上了。 所以正常招式应该是闪身躲开腿,但这样一来,就算斧子还能往下砍,力量也不大了,可以轻松被铁条架开。 可惜贾雨村并非江湖人物,他用的招式纯是战场上的打法,他的斧子压根就没变招,绷紧肌肉硬刚了这一脚。 大长腿确实先踹在了贾雨村的心口上,本该后仰卸力的贾雨村却反而往前硬顶了一下。 这种做法绝非任何江湖功夫里会教的,两股力量相撞,受力更重,但也给贾雨村赢得了距离。 斧子刚猛地劈下,两根铁条,一根直接被砍断,另一根独条难支,被斧子狠狠地砸在了头顶上。 在铁条的保护下,大长腿二当家没有像之前小弟那样当场喷射,而是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贾雨村不等他醒过来,上前补了一斧子,将二当家的头砍下来,顺手抓起来,冲着前院缠斗的人群扔了过去。 盐枭们没想到,二当家去得快,回来得更快,本就已经不高的战斗意志,顿时濒临崩溃。 两个长随则士气大振,挥刀猛砍,嘴里大喊大叫:“我们还有高手!官兵来了,你们死定了!” 剩下的盐枭中,一个地位高点的还试图鼓舞士气:“别怂!官兵没那么快来的!二当家是中了暗算,优势依旧在我们!”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人喊马嘶的声音,以及知府大人气急败坏的吼叫声。 “快冲进去,把乱贼都给我拿下!御史府若有失,我被流放之前一定先把你们全干掉!” 随着官兵涌入,大局已定,贾雨村这才缓缓转身,想告诉她们没事了。 可一张口,一口鲜血喷出,全都喷在了窗户纸上,把从一个个窟窿里往外看的人吓得惊叫后退。 林如海跟在官兵后面冲进府里,穿过混乱的前院,冲进内院,第一眼就看见了鲜血染红的窗户纸。 他两腿一软,脑补出女儿的七十二种死法儿,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差点就要放声大哭。 房门打开,几个女人跑出来,搀扶着林如海进了房间,林如海看见女儿还很完整,心中大定。 然后才看到在林黛玉的床上,躺着一身血迹和脑浆子的贾雨村,显然是受伤昏迷了。 林如海一愣,女儿是有洁癖之人,除了父母之外,连雪雁打扫房间都要洗两次手才行。 贾雨村这样的造型,竟然躺在女儿床上了。话说王嬷嬷的房间就在隔壁,也不差这两步吧…… 二当家的功夫其实真的不低,贾雨村能速杀他靠的是以伤换死,为的是迅速击溃敌人的意志。 所以这次贾雨村的半昏迷是真的,不像上一次嗑药之后是装睡。 在迷迷糊糊中,他总觉得有件事好像不太妙,好像暴露了什么,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官兵打扫干净战场,几个盐捕在御史府外巡逻起来,知府这才一边抹着冷汗一边告退。 活着的巡盐史或许不能把堂堂知府怎么样,但死了的巡盐史,搞不好就能让知府被抄家流放啊! 本来知府是不会犯这么大的错误,把城中人马调走那么多的。 实在是这次的抄家油水太大,快乐加倍,一时把持不住,思想放纵了。 这是个深刻的教训,看来不管多快乐的事儿,也要有度,适可而止,否则容易乐极生悲。 所以当回到府里,小妾又腻上来的时候,知府严肃地拒绝了。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老爷我也不是铁打的!就算是铁打的老爷,也扛不住流水的……” “贾雨村这身子真像铁打的,想不到他不但返老还童,还脱胎换骨了!” 名医张华鹊给贾雨村检查一番后,对贾雨村健美的身材直流口水,十分感慨,这种好事儿怎么不落在自己身上。 “放心吧,他心口处受了重击,血不归心,一时昏迷而已,脉象平稳,并无大碍。 先给他化一颗护心丹喝下去,等醒过来后,再吃一副活血化瘀,活络经脉的散剂就好了。” 张华鹊走后,林黛玉走进父亲的书房,见父亲一脸悲伤,桌子上放着一副字,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写的。 “父亲,不必担心女儿,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林黛玉并不知道厨娘被带走是因为何事,即使府里被围攻,也只道是父亲得罪了人,这并不为奇。 当御史,本身就是替皇帝得罪人的差使,凡是没得罪人的御史,都不是好御史。 林如海看着娇弱懂事的女儿,想起夫人和儿子,心里的悲伤难以言表。 自己失去的是夫人和儿子,女儿却是失去了母亲和弟弟,如今报仇雪恨了,女儿也有权利知道真相的吧? 林如海张开嘴,正想说话,目光落在了桌上自己刚写的那副字上。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自从贾雨村对他说了这两句话,他就一直在脑海中盘旋,这一刻,他忽然就想通了。 “玉儿勿惊,为父查到一群盐商违法乱纪,依律处置了。这些盐枭断了财路,才来报复的。 如今他们已经被一网打尽,府内外也会加强巡视,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林黛玉点点头,犹豫一下道:“父亲,贾先生他今日对敌之时,月如姐姐喊了一声……” 林黛玉的目光也落在了纸上,看着那墨迹未干的两行字,忽然停住了话头。 “父亲此句,颇有禅意,读来让人有水花镜月之叹。不知因何而得?” 林如海手指点着纸张:“此非为父之句,是雨村所说,为父参悟许久,才得些意思。 对了,你刚才说,月如姑娘喊什么了,很要紧吗?” 林黛玉微微一笑:“嗯,她喊大哥当心。看来在月如姐姐心里,贾先生不但是老爷,也是大哥啊。” 林如海一愣,莞尔一笑:“贾雨村本就器宇轩昂,仪表堂堂,又是十分风雅洒脱之人。 而且听说他买下月如姑娘也是为了帮她家解难,一层恩情,一层人品,月如姑娘难免动心。 我已经奏本当今,细说此次雨村的功劳,想来很快就能起复的。若他也有意,也是月如姑娘的福分。” 林黛玉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提笔在父亲的那两句话之下添了两句。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无中生有终须有,以假乱真始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