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误救世时机后她躺平了》 第1章 第一章 降世 是夜,沛新郡清州城西南朱雀街的一处偏窄巷子,忽地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起先尚微弱不可闻,接着越发响亮,嘹亮得像是要将白昼叫醒了,后渐渐平息,只剩一些急促的人语与偶尔几声子规夜啼。 此时月华正盛,飘飘然坠落在巷口正手忙脚乱将孩子拥入怀中的夫妇身上,章灵秀半倚在板车的横木上,汗水沾湿了她的头发,斜斜地贴在异常红润的面庞,她用手背轻触孩子玉般的脸庞,又忍不住仔细端详,不足十月便忽然生产,身长要短上其它孩子一大截,没叫她吃多少生产的苦,丈夫还没将车子拉出巷子便从她腿间滑落了。此刻月光尤盛,照得巷子恍若白昼,空气中异香弥漫,仿佛云外送来的天香,这女娃娃尤为平和乖巧,除去刚出生时号叫了几声,便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臂弯中,用柔软的目光追随着她,叫她的心仿佛化作了一滩水。 蒲佑半蹲在车边,脸紧贴着妻子的臂膀,一手扶着妻子的右肩,另一只手一起逗弄着孩子的脸庞。二人簇拥着细声安慰了好一会,章灵秀便催促着他将她们推回家,嘴里念叨着孩子要如何安置、车何时还人......巷口距离家门并不远,然而就这几步的脚程,周遭已是险象环生。 厚重的墨云已将月色牢牢裹住,舔舐着泄漏的月华,像吸饱了水一般沉重地坠落下来,压在人的上空;巷子尽头的拐角处,枯焦的落叶和碧绿的羽毛打旋着靠近,袭来一阵又一阵的骇人的热浪,越靠近越叫人难以忍受;墙头此时已是挤满了疯长的枝叶藤蔓,墙上的倒影变换扭曲,涌动着一双双窥视的眼睛,牢牢锁定在被夫妻俩合抱在中间的婴孩上;一股股腥气从泥土中弥漫出来,伴随着古怪声响,时而吟唱、时而声嘶力竭,地面在不安地涌动着,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吸入鼻腔的已不再是空气,而是潮湿的、已经有了实体的水汽,呼吸都变为了一种沉重的负担。 夫妻俩此刻三魂七魄已飞去了一半,巷口已是豺狼虎豹当前,回首家中——黑气缭绕直冲云天、杀机暗藏,二人已知此夜凶多吉少,只有双目紧闭,牢牢抱住怀中的孩子。 孩子似乎察觉到了这危险的气息,不安地挥动四肢。章灵秀双目垂泪,然而在感受到怀中孩子温热的身躯划过她冰凉的手臂,还是生出几分不甘心。她拂去脸上的泪水,握住身边用来剪断脐带的剪刀,全神贯注地盯紧已逐渐靠近的触手与藤蔓,金克木,藤蔓对于金属利器还是有所忌惮的,被她剪掉几根枝条就有些怏怏的了,她双手持剪,干净利落地剪断藤蔓,又见缝插针地扎入几道触手中,蒲佑见状,也上前来用身体抵挡,尽量为妻子拖延时间。 然而剪子早有些钝了,触手藤蔓的速度虽然缓慢,但数量庞多,坚持不了多久。她连忙催促身边的男人去院子中拿上些农具防身,话还没说完,地面传来剧烈晃动,下一秒她们所在的板车便被掀翻在地。只见一条长约九尺的百足虫从地面升起,尘土飞扬,石块土块砸落了一地,它头部昂起,嘴上的獠牙大张,飞快地向已呆愣在原地的几人俯身冲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破开了头顶混沌的黑气,月华再次映照,几乎是下一秒箭矢之声破空而来,七支金色的箭矢将百足虫身躯贯穿,齐齐刺入泥土,巨大的虫身摇摇欲坠,但又勉强稳住不愿倒下,又是一道剑气劈来,光耀眩目,夜色仿佛被撕裂,只见这虫的头颅和身躯瞬间分离,沉重地向后倒去。 章灵秀夫妇还没从这变故回过神来,身边便飘然站定了一个人,此人身材修长,头戴深碧色帷幕,通体玄色,像乌鸦体羽,行动间流动着蓝紫色光泽,其腰上佩剑通身以金丝缠缚,刻有繁复暗色花纹,镶嵌各色奇石,气息冷冽,给人以肃杀之气。只见那人接连变换了三个手势,嘴中念了几句词,忽然一阵目眩,身体仿佛飘在半空。再次睁眼已身处于十几里外的灯绛山女树下。 那人摘下帷幕,转过身来,是一位俊秀女子,长发未束垂于腰间,眉眼冷峻,犹如冰雪未化,像淬了霜的剑,眼神却并不显露锋芒,神色淡漠,让人只觉霜薄冰轻,宝剑入鞘;她立于树下,夜间山风狂啸,吹得枝干颤栗、树形扭曲,碎石滚地、枯叶纷飞,却未曾吹乱她分毫,更显超然。包括她们在内,都不曾受到这山风的侵扰,仿佛四周有一个无形的屏障。章灵秀端详了一会她的面庞,惊呼道:“你是那日那个满嘴......的术士?” 顾行之微微垂首以回应,道:“你现在该知道做何选择了。” 章灵秀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循着她的目光望向怀中的孩子,她正卧于自己和姐姐、婶婶一起缝制的包被中酣睡,脸颊圆润,呼出淡淡的热气。 “我怎么看,她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哪有什么救世的本领呢。况且,这担子太重,她如何承受得起。”章灵秀握住孩子攥紧的拳头,眼中尽是不舍。 “天降大任,受命者得天眷之力,众生拥戴,成就功业,万古流芳。你们为其亲属,自然也能得其机缘,一生顺遂,门庭兴旺。” 章灵秀夫妇二人只默默对视,并不言语,将孩子裸露在外的手重新塞回被子,又仔仔细细地将她裹严实了。 “救世固非一人之力所能成,不过是命数已定,天意难违,授她成为灵气之载体、妖祥之机缘,若强行逆转,延误时机,恐致大祸。”顾行之语气仍不疾不徐,眼睛却已望向别处。 “这命数可给了她什么圆满收场?恐怕只给她安排了诸多苦难折磨。让她一出生便要遇见各路精怪,便可以预见未来不会是坦途,今晚的险情之后绝不会少。如今还要被你带走,离开至亲,随你去修行学艺,修成归来,不知要过去多少载了。上天既注定她亲缘浅薄,又诸多安排注定,只怕此生随自己意的时刻鲜少,稍微哪里不顺天意,就要招来灾祸呢。这到底是天命还是枷锁。”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顾行之不知道何时来到了她们身边,她蹲下身子,安抚道:“若说天命,我又何尝不是她人命运中的一环呢,注定要以毕生所学为她谋划,教导她功法,守护她平安。人生一世,命运大多已经注定,她的道路不过相较普通人更跌宕起伏一些。她体质特殊,灵气精纯,若无法控制灵气外溢,便会源源不断地引来精怪,要么助无灵智的生物成精,要么助已成精者修为更上一层。天地浩劫近年才堪堪平息,如今生灵凋敝,百废待兴,正是顺应自然、调养生息的好时机,不能因此打破世间平衡,再次演变为一场生灵涂炭的浩劫。” 她站起身,将身旁的剑举至胸膛,说道:“我顾行之在此立誓,纵使天地倾覆,日月悬倒,我都会尽己所能护她周全,倾囊相授,绝不藏私,为她铺就坦途。” 章灵秀站起身,再次与丈夫相视,半晌,才将怀中的婴儿交到了顾行之的手中。 蒲佑说道:“我们夫妻二人自知无法保护孩子安全,今夜见识到您的本领,知道您身手不凡,只能在此请求您善待我家孩儿,叫她少受些苦楚,我们自当感激不尽。” 顾行之攥紧了拳头,又张开,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收入自己怀中,回答道:“我自然会遵守承诺,你们尽管放心。” “请稍等,能否让我们为她取个名。”章灵秀抹干脸上的泪水说道。 “请说。” 她打开孩子的手掌,在掌心写下“潆”字,“我们夫妻二人历尽艰险,千里逃亡,渡过潆水来到清州,如今天下已定,我们已决定在此落地为家,她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儿,如今不得不忍受骨肉分离之苦,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再见,望她能再次回到这里,即使活着时不能再相见,死后也能再看一看她。” “......若有合适的时机,我定会再带她重回故土,与你们相见。” 等她们完成依依惜别后,顾行之再次设下法阵,将她们传送至家附近一处空屋。清州城人丁稀少,占屋便可在此处定居,是重回旧屋还是留在这新房,全凭她们自己心意。而自己在这灯绛山长达三个月的蹲守也总算告一段落。 她接受天命指引,来帮助这小娃。传说这灯绛山上有棵神树,名唤女树,可在此祈求子嗣,也可为腹中孩子祈福。她便在一月前于此树下“偶遇”了章灵秀夫妇,装作游方术士向其说了一通腹中孩子不同凡响之言,然而对方不仅不买账还怀疑她以这撒诈捣虚之言招摇撞骗、骗取小孩,给她好一顿臭骂。 她昨日观天象,又卜了几卦,算出今日有大事,应当是这娃娃要降世了,历经数十年天灾,又五六年战乱折磨,新生的孩儿稀少,能平安长大已是不易,六七个月份便降生更是寻常,这娃娃在娘胎里便堪堪七个月。 今日早早便在这对夫妻家附近的空屋中等候,直至傍晚才听见屋里有了动静。她跃至屋檐上耐心观察,只见一男人着急忙慌地向外跑,没过多久拉来一辆板车,将妻子扶上板车后便向巷子口拉去。她正想上前去帮忙,便闻见一股奇香,仿佛什么天地灵宝降世,她都有些神色恍惚了。 然而马上她便意识到了什么,只见那孩子已经被从衣服底下捞出来,剪断脐带,被那妇人搂在了怀中,月华大盛,香气弥漫。这香味对于普通人只是一味寻常香气,但对于她们这些修士以及精怪来说,正是最为喜爱的至精至纯的灵气,果不其然,她望见附近的巷子中的植物已逐渐被影响,生出灵智,对着这孩子蠢蠢欲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此刻再也不敢耽误,在这巷子周围铺设法阵是当务之急,以免气味外泄引来更多精怪觊觎。 争分夺秒启动法阵,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觉天色一暗,低垂涌动着的墨云里好似潜藏着什么庞然大物,顾行之幻视周围,给这些急需处置的精怪分了个轻重缓急:巷子中的异动只是由于离那孩子太近,受灵气引诱,灵智初开,并无太大的攻击力;房屋里的精怪已被她用法阵控制,隔绝在外,只要她们不再回到房内便不会有危险;最棘手的便是这天上的了,看来它也早有预谋,在此等候多时。 顾行之持剑飞向空中,只见重重墨云掩映下,一截青影快速掠过,翕张的泛着金绿色光泽的鳞片刮蹭摩擦,铮铮作响。是一只青龙,从云层的缝隙中漏出的粗壮躯干,可看出它已有不浅的道行了。 顾行之剑指墨色云团,道:“这娃娃是我护的,念在你修行不易,速速离去。” 青龙不语,墨云间更可见电闪雷鸣。正在对峙期间,云层中忽然射出一连串一人长的冰锥,尖端泛着刺骨的寒意,顾行之手腕一阵,剑身滑出,可听见清越的剑吟,只见一道道银光飞舞,刃上寒光毕现,凝结着细密的水纹,犹如冰冻千年的寒霜,她这剑是玄冰所铸,经寒渊淬炼万载,属性极寒,正牢牢压制这使冰的青龙,随意挥舞,那冰锥便轻易化成细碎冰屑,又化为雨水从空中滴落。 顾行之纵身一跃,俯身冲入这积云中,手中的剑势越发迅疾、猛烈,接连劈开九重墨云,青龙的身影越发清晰,它在空中飞速盘旋着,巨大的犹如青铜似的利爪向她扑来,五趾似弯钩状的利刃,爪尖泛着冷峻的金属光泽,顾行之用剑抵挡,卸掉它来势汹汹的攻势,接着一个灵活的侧身,钻入它的胸口,剑身刺入龙身,一直滑落到腹部,犹如刺破鱼肚一般轻易,云层中不断砸落泛着腥气的墨雨。 这青龙的身躯在云层中不断地翻滚,此时云层淡薄,已做不了什么遮挡,整条龙身几乎已完全显现。 顾行之用指腹擦去脸上的血,说道:“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今日你会在此遇见我,便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你身体青中带金,应当有个三百年修为,又使的冰系术法,若我猜的不错,应当是来自极北之地磐海。恰好,我三十年前曾在磐海修行,与那边的龙交过几次手,对你们颇有了解,这龙渊剑又是在龙族盘卫的寒渊中所铸,对你的法术正好形成压制,若你执意要伤害那个娃娃,今日便注定要死在我的剑下,不仅走不成修炼的捷径,你这一身的宝贝倒正可以嵌在我的剑上。” 那青龙剧烈地哀嚎着,又不甘心了嘶吼了几声,最终还是狼狈地拖着受伤的身体逃离了。 乌云渐散,顾行之干脆助上一剑,一道银色的弧光闪过,彻底劈开了乌云,在这月光的映照下,泛出耀眼的金。 然而还没等她歇上一歇,便见到一只巨虫正向那一家三口扑去,她赶忙幻化出灵气凝成的箭矢,向虫身射去,那虫子初开灵智,应该是藏在板车的缝隙中,无意间吸食多了外溢的灵气,导致体型巨长,但既无修为也未曾修炼,毫无抵抗之力,简单几招便倒了地。 本想着了结了清州城的事务后便打道回府,然而这女娃的体质着实令人头疼,除去阵法,气味掩盖的法术几乎可以说是无用,她如今只能通过一些制造气味法术层层叠加以达到气息掩盖的目的,然而法术有时限,需时时查看维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况且之后要如何安置、如何教导,又是新的问题。 顾行之忽然想到了什么,调整方位向西南飞去。 第一次写文,不太清楚大家喜好,看着玩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降世 第2章 第二章 定居 顾行之如今心情很复杂,她想吃人。 作为一个修炼时长一百年的人类,得道成仙、脱离世俗是她的毕生追求。前十几年在俗世摸爬滚打,靠自己的聪明和悟性学得了一些看相占卜的本领,又摸到了窥得天机的门路,从此可以说是顺风顺水,机缘传承接踵而至,各路术法更是信手拈来,身上这柄龙渊剑的得来也是诸多机缘巧合,真真可以称得上是天选之人了。 然而她的大部分成就是在人生的前半段完成的,后续无论她再如何努力修炼,精进法术,或是四处游历,增长感悟见识,甚至于有意修身养性,行善积德,却始终无法再进一步,隐隐感觉有一道无形的槛,任她如何努力都无法跨过。于是她便不再勉强,只当时机未到,索性放飞自我,不装什么仙风道骨的圣人,四处偷师学艺,与人切磋比武,弄得鸡飞狗跳,人厌狗憎。 尽管剖析了这么多,她还是只有一个念头,她想吃人。 “口腹之欲”对她而言已经是非常遥远的记忆了,她自小无父无母,被一术士收留,做其门童弟子,做些洒扫、整理书卷的活,这术士也不在意吃食,幼时只有随那术士登门讲课之时才能吃主人家摆的席,肉的烹饪简单,肉味尤重,她不喜欢,最喜爱的还是各色圆子点心。修行之人不食五谷杂粮,即使之后肉烹饪得鲜美、圆子点心也更加花样繁多,她都已提不起兴趣。 偶尔进食,也不为满足口腹之欲,而是看中食物中的灵气,以滋养肉身,至于辅助修行,于她而言作用聊胜于无。这怀中的娃娃为何让她如此心神不宁,屡次让她生起将其吞噬的念头,大抵是和那些横空出世的天材地宝相类似,它们释放出来的气味切中的是她们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即它们拥有使人修为大涨的功效。这娃娃对她的吸引也是如此,尽管她已尽力扩展功法,精进法术,淬炼身体,然而修为却并无太大提升,她已将人力所能为的方式付诸了七八,修炼着实是玄妙的东西,步入新境界也许只需要临门一脚,但有可能是待填的无底深渊。 直至去年她才逐渐摸索到做救世主引路人的指引,她有预感,这将是她的一个大机缘,待到功德圆满,便能进入新境界。所以她才愿意大费周章,为一个还没出生的娃娃操神劳力。而此刻她感受到的便是,这娃娃身体蕴含的灵气,远区别于这世间的普通灵气,若将这些灵气吸纳吞食,便可以越过这些繁琐步骤,直接进入她所渴求的新境界。 想到这,顾行之给自己的脸上狠狠来了一拳。她虽自认为不是什么一心向善的圣人,但也不至于对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下狠手,而且自己不久前才向孩子父母立誓,要保护善待她,结果一转眼便想对她起了坏心,实在是令人不齿。况且,这娃娃身负天命,若自己真的想动手,只怕会不得善终,误了自己性命。想罢,顾行之又给怀里的娃娃身上施加了各种腐臭、瘴气等气味的法术,差点将自己熏个半死。 夜深风大露重,她将这女娃严严实实罩在自己怀中,又施了个防风的法术,让她能够安睡。 不知不觉间,她的面前已出现了一座仙山。 山岭岧嶢,草木葱茏,琉璃金顶的宫殿悬于山巅,在浮动的云岚间若隐若现,檐铃轻晃,声音空灵悦耳,又仿佛听见殿内传来飘渺仙乐,令人心醉神迷。云霭生处,一株紫色烟树擎天而立,似一团氤氲的紫雾,流淌着明珠般的精魄,华光普照。若人来到这山脚,既无登山之路,也无攀云之梯,对此仙境也只能望而却步了。 顾行之飞入山腰的一处洞穴中,在里面的空地上画上一道法阵、刻上符文,将虚空石放入中央,将这山中的五行灵材分别放入,注入法力,只见一道光芒闪过,她再次出现便已经身处于这山巅宫殿的花园中。 “云羲!你快出来吧。”顾行之躺倒在花丛的靠椅中,一边给自己斟茶,一边叫唤着。 “真是稀客啊,你如今也有空来我宫中了?”檐下的宫铃颤动,不紧不慢地敲击着,叮铃声由远及近,在靠近时却加快了速度,一只手忽然在空中现身,夺走了顾行之举在手中欲要啜饮的杯子。 “我可没同意让你讨口茶喝。”说罢,一道明黄身影透过层层光晕在面前完全显现。乌黑的发丝被一根簪子斜斜挽住,似坠非坠,她眉梢微挑,透着几分讥讽,长裙自腰间渐次缀满莲花状金片,每一片都仿佛经过千锤万击、精雕细琢,静立时华光内敛,颤动着细碎光泽;移动时如凤凰舞动的灵羽,又如湖面上的潋滟金光,光华万千。她转身将杯中的水尽数倾倒于花丛中。 “这茶我不喝就是了,给我拿壶酒来。”顾行之也不恼,面不改色地说道。 “你莫要得寸进尺。” “我可没把自己当作什么客人,进了这游仙宫便如同在自己家中一般。” “做你的家也未免太辛苦了,不为它寻个风水宝地、精心布置就算了,隔三差五还有仇家寻上门来,今个是南边来的仙翁、明个是北边来的道士,好一顿打砸。只是你素来便是只闲云野鹤,四海为家,难以安定,我这倒勉为其难可以为你提供个歇脚的处。”云羲笑道。 云羲转身,来到顾行之身侧,上下一顿打量,道:“你不是去找寻什么机缘去了么?怎么抱回来一个......气味古怪的娃娃,还将脸也弄伤了。这机缘竟这般不容易,还能看见你挂彩......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此事说来话长,我当前确实面临非常棘手的问题,因此来找你相商。” 顾行之将这些天的经历以及这女娃的情况向她和盘托出,只是隐去了其中自己的一些复杂心绪。 没想到首先招来的是她毫不留情的嘲笑。 “这天命着实弄人,你天性喜好兵戈,整日不着边际,四处惹事,如今也是要当贤师养上娃娃了,以后手上拿的便不是什么龙渊七星,而是娃娃的尿布了。” 这一番话着实是击中了顾行之的痛处,令她有些恼了。她原本以为她先以仙人身份向那对夫妇做下这般救世的预言,让她认下自己做师傅,等那娃娃长大自己再行露面,便可顺理成章带走她,只需做一位贤师传授她自己毕生所学,时机一到便送她入世,那时自己已功成身退,此后她如何行事有何造化便与自己无关了。 岂料世事并不完全如她所想,如今的情况是,她既无法放任她独自留在家中长大,还一时头热许下了让其少受苦难、前路坦荡的诺言,这娃娃体质特殊,绝不像自己设想的那般可以随意放养,甚至交由别人她都不放心,生怕对方一个守不住本心就将这小娃拆吃入腹了。今后自己不仅需要奶娃娃,还不知道要为她操多少心。 见顾行之面如菜色,神色凝重,云羲也逐渐收敛自己调笑。 “你也不必过于忧虑。这天地初生,灵气充裕,万事万物竞相萌发,生命自由而率真,天行健,有志者当自强不息。不管她之后是以思想传教,或者以德行收服世人,都不会有太多阻碍束缚。你涉猎庞杂,通晓百工之艺,只需据她天赋授以她本事,全其天性,便不愁这世间无她的一席之地。”云羲沉吟了一会,说道:“虽有连年天灾,又间接促成人类与精怪的纷争,但如今一切都已平息,天地再也经不起任何一场浩劫,接下来一定会是长时间的修养生息、繁衍发展,她在这时入世,避开相互征伐、血流漂杵的乱世,正逢百废待兴、可供有才之人施展拳脚的绝佳时期。 因此,你只需尽心抚养,耐心教导,必不会出现太大差错。至于她这一身灵气外溢,我知晓这便是你来找我的原因,我一直以来钻研的便是隐匿功法,我会将隐匿行踪的功法写给你,待到她开智便可教授于她。只是如今当务之急是防止她受到一些别有企图之人的注意。”云羲转身消失于她眼前,不一会出现时,手里正举着一小片缎面布料,似流动的碧水,泛着粼粼波光。 “前些年有只翡翠鸟在我这五珠树上栖居,留下了两片羽毛,我将它织成羽缎,本来还不知该在何种场合用它,如今也是派上用场了。”云羲将这羽缎盖在婴孩的身上,那碧水仿佛真的有了生命一般,紧密地与她的身体贴合。“就当我作为长辈送她的见面礼吧。只是这并不是什么一本万利的法子,万事万物都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这翠鸟羽缎可以掩住她的气息,但是保不准哪天出现更胜一筹、或是可以克制翠鸟羽缎的宝物与功法,那便还是会让她面临危险。因此你还需不断加强防范,寻求别的方式,此门道正是我钻研的,自然会帮你留意。” 告别了云羲,顾行之如今正要去寻找一处洞府,今后她便是这孩子的师傅了,必须要为她做万全的考虑,得找到合适的地方作为她与孩子今后的住所。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找一处灵气充裕的宝地,既有助于潆儿修行,又能对她身上的灵气稍作掩饰。最好还得是风景绝好、宽敞通透,像云羲的游仙宫便不错,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必会觉得舒适自在,最好也得有一颗五珠一样的神树,可以吸引一些神鸟前来,便不会觉得孤单无聊。思索完毕,顾行之心中便已有了选择。 望照山长生谷,今后便是她与潆儿的居所。 第3章 第三章 养娃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顾行之不知世间已过去几载,只看见一个时时要被她抱在怀中哄睡的小娃娃如今已能跑能跳。晨雾还未消散,一道小小的身影便推开木门跑了出去,她踏过层层青石台阶,淌过潺潺的清泉,钻入簇拥着的针叶林,抖落了一地的鸟鸣。 “潆潆,你今日这么早便醒了?” “对呀。”孩童清脆如佩环碰撞的笑声穿梭在树林间,如同这晨间的空气一般令人心旷神怡。 顾行之正在用一块两指长的暖玉为她雕琢一把适合她身形的剑,这剑握之温润,毫无肃杀之气,想到这剑要被小女娃握在手上比划,便越发觉得它玲珑可爱。又觉得光做一把剑还不够,还得再做些法盘,书籍之类的小玩意。 顾潆穿过松树林,便来到五珠树下。 她不知现在是何时节了,只知道五珠树的花瓣将落,接着便会结出五色宝珠。她这几日几乎天天来这树下蹲守,好不容易等到花瓣凋零,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结出宝珠。 此时急躁也无用,顾潆坐在自己在树下放置的软垫上,一边等一边练习师傅教给她的法术。 修习法术实在是一件无聊的事情,施法好玩,但是学习底层原理不好玩。要认字、组合、调动灵力,并在适合的时机做出相应的手势,不能中断、不能有阻塞,要一气呵成达到天人合一的地步。在此之前,她得先认字识物,跟着背一些术法口诀。 不过师傅对她并不严苛,除了隐匿气息的法术师傅几乎是一字一句地教她背诵领会、熟练运用,其它都是得过且过,任由她学或是不学,只因师傅说,学习须得开窍,人若一旦开悟便会求知若渴,认知思维都会得到极大飞跃,那时学习起来便突飞猛进、一日千里。而她此时尚且是孩子心性,更喜欢新鲜有趣、活泼好动的事物,一味压制天性,强迫她每日与这些枯燥的死物相伴,实在是一种极大的摧残。再者,这些术法也是人摸索研究出来的,不仅在日日增新,还越来越繁琐复杂,顾行之便立志要写一本法术新编,将施法的步骤尽可能精简、便于理解,到时再传授于她,便可以省去许多功夫,以免她走多弯路。 因此师傅并不拘着她,反叫她安心玩乐。 她知道师傅体谅她,不愿意给她给什么压力,但她闲暇之时仍然会修习法术,一是她不愿师傅太过于为她操心,二是山中岁月漫长,玩乐少,修行法术也可打发打发时间。 只是早起实在是容易犯困,没挥动几下手她便靠在树上睡着了。 睡梦中她只感觉自己呼吸不畅,身体也沉甸甸的,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看见自己身上落满了紫色花瓣,几乎要将她这副小小的身体给埋了,她艰难地将自己从这“花冢”中解救出来。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抬头望去,只见树上缀满了大大小小的珠子,颜色各异,在阳光的折射下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呀,宝珠长出来了!”她惊喜地叫道。 她已无心情去拂去落了一身甚至掉入衣服里的花瓣,而是立刻站起身,沿着树干向上攀爬。 这些珠子大小不一,品相也不一,潆潆上上下下好几回,才勉强选中了她中意的,装了一袋。 提着袋子回到家中,便看见师傅在庭院中为她刻小剑,她先将袋子放入自己的工具房,接着回到院中。她放轻脚步,悄悄来到顾行之的身后,顾行之一身墨蓝长袍,头发高高束起,几缕发丝垂落在脸颊,轻扫过高耸的鼻梁,她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黄色暖玉,不笑时常常显得威严冷峻,叫人不敢接近,那块玉已有了剑的雏形,被她温柔地托在掌心。 顾潆抱住她的手臂,踮起脚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顾行之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冷了几秒,接着嘴角微勾,无奈地放下手中工具,又拍去手上碎屑,转身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怀中。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现在还不能说。”顾潆双手环住顾行之的脖子,说道:“师傅这几天整日都在给我雕小剑,我心疼师傅,师傅累不累,我给师傅擦汗。” “师傅不累,给潆潆雕小剑,师傅只觉得开心。潆潆不能出山,也没有同龄小孩一起玩耍,师傅只觉得亏欠于你。” “师傅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教我读书识字,学习本领,为我建屋栽树,认星星观天象,最重要的是,一直陪在我身边,山里很热闹,每天都能听见风、水、小鸟还有树讲话的声音,可是我听不懂,所以我又觉得山里很安静,心里觉得空空的,好像一阵一阵的风在里面吹,不知道外面是不是也这么安静,我不能到外面去,所以不知道答案。可是我一点也不难过,因为有师傅陪着我,师傅在身边,我的心就不空了,师傅给我雕小剑,我也很开心,而且能开心好久。” 此言一出,顾行之越发觉得自己亏欠这孩子良多。她自认为天资聪颖,学习能力极强,修行不到百年,已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然而在养育这小小的生命面前,总是有所欠缺。她嘴里向来说不出什么温言软语,面对孩子的伤心难过总是半天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也不知道如何耐心安抚。 在找到这山中后,她便开始大兴土木,找来图纸,对照着修建起宫殿,然而这期间反生出了不少波折,在修建时过于全神贯注,反倒忽略旁边嗷嗷待哺的孩儿,叫她饿上了一整天,为她寻找适合的吃食,什么灵果汁液、丹药、灵材一连试了好几样,结果害得她鼻血流血不止。因此只得大费周章跑去人间,换来了一只产乳的母羊,为她挤奶喝。 宫殿建造完毕,偌大的屋子只住着一人一娃一羊,夜晚时她将孩子安置在隔壁房间休息,自己则打坐修炼。于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这本就是山间,幽寂无人,偌大的房间白日便已觉凄冷,夜间更是阴气逼人,娃娃常被这空荡荡的房间吓得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等她哄睡了,若夜间被什么惊醒,发现床上只有自己一人,便哭着跑到她的身边,得钻入她怀里让她抱着才肯入睡。 于是她干脆将这宫殿弃置了。寻了一处日照充足的地方搭了一个木屋。虽然是木屋,但建材一点都不马虎,特意用了雷击木,寻常邪祟都近不得身。又在她俩的房间连接处设置了一个小门,让她随时可以穿过门见到她。期间,为了满足孩子的一些喜好和活动,又相继为她搭建了凉亭鱼池,还给那只母羊修了一处气派的房屋。甚至于还在房顶开了一处天窗,让她们可以看星星观天象。 她曾以为带孩子会是一件麻烦事,这事确实带来过挺多麻烦,然而却是她从前从未体验过的,看着她从一个不能走不能言的婴儿成长为一个活泼的小孩,又常常凭几句话就让她又是开心又是酸涩的。 她只感叹人是绝不能狂妄地认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不沾因果,感情确实是人最大的牵绊。如今想起这小孩未来的路,她也再不能做到只将这作为一个任务,而是由衷地为她焦心忧虑,考虑她的前程。 潆潆毫无疑问是让人喜爱的,她也无法准确形容这种感受,只是觉得看着她日日在成长、进步,便给自己带来了极大的心理满足。且她又是这么依赖、体谅自己,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亲人之间的亲密无间,此时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月亮,自己也会想方设法给她摘下来的。 她有是个容易让人安心、令人信赖的孩子,若她以后入世,想必会有自己的伙伴和追随者,只是如今唯一欠缺的便是对自己的保护。她的性格过柔过顺过于爱意充沛,在尘世中便容易为世间疾苦所伤,陷入忧愁烦扰,而最避免不了的便是与人打交道,她身怀异宝,却无强势的个性,更加容易遭人觊觎伤害,最令人担心的还是,她将作为怎样的一个救世主,若因战乱疾病,只等身怀绝技之人现身,救民于水火,自此便功成身就,享后人敬仰,那便再好不过。只是如今她既不喜好刀剑,也并未在这些技艺中显现出天赋,只一身灵气还在增长,和一株正在成长的天地灵宝并无太大差别。 若她只是一个普通人,那只需自己寸步不离,便能等到她寿终正寝,护她一世性命无虞,平安喜乐。可在已经注定好的救世预言中,自保绝不是主线,那么很有可能走上献祭自身的道路。想到这,她不禁心中惶惶。这样的命运对她也太过于残忍了。潆潆的善良、细腻、体贴以及怀有大爱只因为她是一位美好的女子,而不是可以随时让她付出、献祭的理由,尤其是在被美化的空洞的救世口号之下。 总之,若只是因为命运的齿轮还没转动,潆潆的天赋还未显现,那她有耐心去等待,倘若真的到了自己预料的这个最差的结局,她绝不会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潆潆走上这条路。 “潆潆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孩子,也是师傅最重要的人,所以答应师傅,要好好保护自己、爱护自己,世间没有什么是值得你付出性命的,只要身在,一切便都有转机,人力并非不能违抗天意。” “嗯,我答应师傅。会好好保护自己,决不让爱我的人伤心。”顾潆圆圆的眼睛里满是认真。 夜晚,当顾行之将那把精心雕琢、还配了系带可系在腰间的小剑交到顾潆手中时,顾潆也给她回了一份礼物。 顾行之打开盒子,发现是一串编织时加入了五色宝珠的剑穗。 她哑然失笑,说道:“原来你最近这么着急出门,是在收集这个。” “是呢,我等了好久呢,师傅喜不喜欢?” “师傅很喜欢。”顾行之蹲下身子摸了摸顾潆的头,“让潆潆受累了,等这么久。” “师傅赠我以玉剑,我报之以剑穗。况且,师傅将这五珠树从赤水搬回来才受累了,我不过是把师傅赠给我的礼物再还给师傅罢了。” “唉,我们潆潆啊......”顾行之将她抱入怀中,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