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急什么?》 第1章 第 1 章 孔绍在岑寻眼前咽的气。 那攥着岑寻衣袖的手陡然向下坠去,伴着魂灵跌入另一个世界。 耳边“嗒”的一响。紧接着,便是那愈传愈远的讣告之辞。 孔太师薨了。 屋外的人哭号着涌来,硬生生将岑寻从床榻边挤了出去。不知是不是太冷了,他下意识一哆嗦,回过神,发现自己已被众人簇拥着换上玄色深衣,引到屋顶的正脊上。 他并非孔绍家臣,亦非宫中来人,与孔绍没有亲缘关系,甚至连弟子都称不上。忠孝二字,他岑寻哪样都不占。 而今却在此充当复者。 即便岑寻历来视礼法若无物,此刻也感到一阵荒唐。 他深吸一口气,扬起手中属于孔绍的朝服,北面高呼:“皋!孔绍复!” [1] 如此三呼后,他将手中朝服向前方庭院抛下。 衣角触箧底的朝服最终覆盖在孔绍的遗体上。 本就阴沉的天在日落后迅速暗了下来,殡宫里的连枝灯被一一点燃。那光豆点大小,远远望着飘飘忽忽的。 应是有风。 立在中门处的岑寻这般想着。 身后被风裹挟着的仓促脚步声由远及近,岑寻下意识偏头,一道身影已擦着他身旁掠过。风中扬起的鬓发拂过岑寻的脸颊,带着一丝微凉湿意。 “这位是?”岑寻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 “是三殿下。” 岑寻略一颔首,不再言语,看着少年的素色身影湮没在骤起的漫天风雪中。 这是初平十一年深秋的第一场雪。 * 午后的日头正高,照在屋顶檐角的积雪上,将原本纯白的雪晒成透明的冰。融水顺着瓦片接缝处的冰凌滑下,听着好似落雨般。 雨帘后的窗前,斜倚着位执书少女。她背靠着书案,翻着腕子,仰着脑袋从书页底部瞅着那书本上的字,拉长着声音半死不活地念道:“有一师从远来,莫知所出,云人命应有终,生乐……人命应终有生乐代死者……人命应终,有生乐代死者,则死者可生——”[2] “停。”躺在榻上用湿布蒙着眼睛的岑寻冲她挥挥手,哑着嗓子道,“应当是,‘人命应终有生,乐代死者,则死者可生。’” 岑曦敷衍道:“行,您说得对。但我现在不想听你这破锣嗓子说话,我也不想听你挑我的毛病。你一说,我就会不开心。我不开心,就不想念了。” 岑寻的声音瞬间软了下来:“我错了。你念,我不说了。” “哼,晚了。”岑曦将书一抛,在书页翻飞间准确地拎住书脊,“今天就到这,我去找阿衷来给你——” 少女轻快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她发出一声惊呼:“叔父?您怎么来了?” 岑寻闻声,连忙揭了脸上的布,费力撑着身子坐起:“叔父。” 门口的岑瓒眯着眼睛满脸慈爱:“嗳,来看看你和九皋奴。” 说着,他走到岑寻身后将他扶起,伸手探他额上温度:“怎么还是有些烫?” “已经比先前好多了,叔父不必忧心。”岑寻笑道。 岑曦听着没忍住瞪他一眼。 “也不知为何选你当这复者,这番折腾,到底是伤了元气。好好养着。”岑瓒拍拍他的手,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等病养好了,或许会有陛下传召。” “传召?”岑寻伸手指着自己,“我吗?” 岑瓒点头。 岑曦疑惑道:“为何会宣九皋奴?” 岑瓒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而今的局势九皋奴当有所耳闻。原是传我,但我全推了。陛下病重,估摸着是托付后事,想给三殿下找个靠山。” 三殿下。 岑寻在脑海中勾勒出那抹奔跑在风雪中的素白身影。 当今皇帝最是喜欢他那三儿子,只可惜,朝政现下由四皇子的舅父赵孜掌控,连他这个皇帝也只是个空架子。若不是国舅觉得自己的声望还不够,怕是早就将他拉下皇位了。 皇帝若此时驾崩,受宠的三殿下安得命在? “所以是,选中了我们?”岑寻轻咳两声,恍然一笑,“还不赖。就是不知这位陛下是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 “我亦不知。”岑瓒担忧地看着他异常苍白的脸色,停顿片刻才继续道,“还望你不要责怪叔父。叔父的身份太过打眼,相较而言,你的父亲远在凉府。京城的岑氏众人中,只有你最合适。” 岑寻颔首:“我明白。叔父希望我如何做?” 岑瓒起身退后一步,郑重朝他行了一礼:“若陛下要岑氏扶持三皇子,你且答应他。” 岑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抬手挡住刺目的阳光。指缝间漏出的最后一丝空隙,是岑瓒转过回廊的衣角,和冰凌末端闪烁的金白辉光。 破空声呼啸而过,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指尖,“啪”地一声砸在他脚边。 岑曦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你的动作倒快,但我的准头也不差。” 岑寻放下挡在脸前的手,无奈道:“是,很准。” 洛阳的雪融了又下,在半个月后的寂静深夜里平平整整铺了满院。不远处的岑曦勾着身子又搓了个雪球,对披着大氅、拥个暖炉坐在廊上的岑寻道:“我再来一个!” 岑寻没有理会她,而是看向急急赶来的秦衷:“阿衷?何事?” 秦衷神色莫名:“宗正卿来了。” “说是陛下口谕,宣四公子进宫。” 岑寻看向自己身上的齐衰丧服,从容起身,轻整衣裳道:“待我更衣。” 当今的宗正卿颜济,瞧着也是身姿挺拔,看上去不过刚过不惑,但按辈分算,应是皇帝的叔祖。 能掌管宗亲事务多年,想来应是有些过人之处。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位带他进宫。 一路上,岑寻沉默地盯着自己袖口的纹路。直到马车停下,颜济站在车门口对他道:“四公子,我们到了。” 岑寻略点点头,在车夫的搀扶下下了车,看向这座巍峨的宫城。 宫城位于内城北部,背北邙山而建。抬眼望去,满目碧瓦飞甍,雕梁画栋。 他只扫了眼,就默默收回了视线,颇有些乖巧地走到颜济侧后方站住,冲他拱拱手:“宗伯。” 颜济颔首:“四公子,请。” 他在前方引路,二人于宫道上行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到达了一座大殿前。 大殿通体玄色,坐落在高高的石台基座上,正门上挂着块匾,上书“显阳殿”三个大字。 他们在门口摘剑脱靴,步入殿内。迎面一股颇重的药味,门窗关得严实,帘子拉下,将白日的光隔在外头,只有两旁的高脚宫灯透着昏黄的光,勉强能看清前路。四下里异常的安静,只余两人的脚步声,在殿内荡起阵阵回音。 一路行至内殿,颜济领着他走到内里的床榻前,跪坐行礼道:“陛下,臣将岑四公子带来了。” 岑寻跟着叩头拜道:“岑寻参见陛下。” 话音未落,便听见几声咳嗽,随后传来沙哑的一声:“多谢叔公。免礼。” 坐在榻沿的男孩将皇帝扶起,接过一旁内侍递来的靠枕垫至他身后,口中念叨着:“父亲,慢些。” 皇帝颜栩费劲地靠好,从锦衾中伸出一只枯木般的手来,在空中摇摇晃晃地挥了挥:“左右先下去吧。” 片刻间,殿内便只余他们四人。 皇帝靠在床头,上下打量了岑寻一阵。 总角之年的少年只在头顶扎了一个发髻,脖子上用五彩绳串了块白玉莲花,麻衣外罩着套素色广袖衣裙。在这个季节,看着有些清瘦过了。虽然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但那脊背却没有一丝颤动。 这份沉静自如,总算让他那悬着的心放下了点。皇帝低咳一声,对着岑寻道:“好孩子,朕原想让你坐近些,好生看看你。但他们说你一向身子不好,朕怕,咳,怕过了病气给你……” “谢陛下恩典。得仰陛下圣容,岑寻三生有幸。”岑寻恭谨回话。 皇帝连说三个“好”字,问道:“你可知,朕为何要将你叫来?” “回陛下,寻不知。” 皇帝抬头看了颜济一眼,将一旁少年的手攥进怀里,慢吞吞道:“这是朕的三皇子,叫颜煜。” 岑寻依言行礼:“见过三殿下。” 颜煜那黏在他父亲身上的目光终于舍得移开,顺着他的声音看过来,道了声:“免礼。” 这位三皇子看着比岑寻还小个一两岁,脸生得圆润,一看便是个没长开的孩子。偏生他板着张脸,一副强撑出来的大人模样,配上那双黑沉沉的丹凤眼,看上去别扭又压抑。 只听皇帝接着道:“宥连,这位是中书监岑叔玉的从侄,凉州岑将军四子,岑寻。” 颜煜微微颔首:“原来是名震京师的岑四公子,久仰。” 岑寻自谦道:“殿下过誉了。” “朕今日召你来,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做宥连的侍讲。” 侍讲在前朝并非正式官职,一向作为加官存在,且是为皇帝、太子讲授的官员。让他给三皇子做侍讲,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皇帝的声音还在继续:“虽说并非朝堂正职,但可自由出入禁中。” “三皇子的侍讲?”岑寻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陛下莫非有立储之意?” 皇帝摇了摇头:“并无此意,只是想让你侍讲宫中罢了。” 此言却让岑寻更加疑惑:“汉晋侍讲本为太子侍讲,今陛下辟寻此职却不正嗣位,不知其余几位皇子可有侍讲之人参劝讲授?” 颜济闻言脸色一变,忙对着皇帝道:“陛下,四公子此言,不可不虑。” 皇帝应道:“朕会安排。” “寻还有一问。”岑寻接着道,“不知陛下为何会挑中寻作这侍讲?寻年不过总角,才德不茂,于家国无功,恐难当此职。” 见他意图推辞,皇帝好言劝道:“不是什么重要的官职。只是看你与宥连年龄相仿,学问又好,想让你陪他读书罢了。” 岑寻一笑:“寻醉心佛道,与诸皇子所学之儒学七经相去甚远,且性情懒散,难当大任。京城之中,如赵家六郎,王家二郎者,其人琼林玉质,其才学贯天人,想来比寻更加合适。” 他誓要问个清楚明白,皇帝又看了眼颜济,见后者点头,无奈道:“你素来聪慧,朕便与你直说了。” 他扶着颜煜的肩膀转过身,让他面对着岑寻:“朕想让你,咳,做宥连的侍讲,在朕死后保他一命。” [1]出自《仪礼·士丧礼》“皋某复。”其中某指死者本名 [2]出自刘义庆《幽明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此言一出,岑寻与颜煜皆是骇了一跳。岑寻连忙叩首,道一声:“寻不敢!陛下春秋鼎盛,福……” “父亲!你在说什么!” 颜煜猛地一回头,直接扣住皇帝的手:“不会的,父亲是天子,定会万寿无疆!” 皇帝安抚性地拍拍颜煜:“好啦,你先起来。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 他望着床脚的帷幔,似是在追忆很久以前的事情:“朕虽昏昧,却也知晓,若是想保住宥连,整个京城,就只有你天水岑氏有这个能力。朕原本想托付的人是岑叔玉,然而自孔太师薨逝后,岑叔玉一直避朕不见。即便见到了,也是顾左右而言他。朕无法,只有找上你。” “陛下言重了。陛下乃天子,天水岑氏皆是陛下的臣民。陛下想护住的人,自然能护得住,陛下若是护不住,岑氏也无能为力。” 岑寻的语气不可谓不恭谨,然而听在众人耳中却带着一股不容商议的拒绝意味。 颜济的眼眸微暗,沉声道:“如今这朝廷究竟是谁人做主,四公子难道不知吗?” “寻久在江湖,平日所见所闻不过些玄经妙曲。庙堂之事谁人做主,又与我岑氏何干?总不会是我天水岑氏。” “好个与岑氏何干。”颜济挑眉,声音也带了几分讥讽,“四公子当真有名士之风。可你就是再风流,归根结底也是世族子弟,何须在此装聋作哑。” “好了!”颜煜再也看不下去他们打机锋,出声打断道,“曾叔祖,他既不愿,又何必强求。宥连不需要谁来相护。” 皇帝竟被这句话逼出几滴泪来。他捂着胸口拼命地磕了几声,缓缓道:“好孩子,是父亲无用,连累了你。” 颜煜忙拍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一面急道:“父亲莫急。孩儿身为帝子,若是无法凭自己的能力行走于天地间,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倘若因此累得父亲向此人低头,便是儿子的罪过,儿子万死莫辞!” 不愧是少年人,年轻气盛。可皇帝却是被他这一番话气得怒急攻心,一口气就快要背过去:“你,你……” 说着,便没了声。颜煜搂着他晃了晃,见他晕了过去毫无反应,不禁更加急切地摇晃了起来:“父亲?父亲!” 颜济察觉到不对,连忙冲到外间喊道:“来人!太医令呢!快传太医!” 岑寻默默往后挪了挪给他们腾位置。 太医令火急火燎赶来把人弄醒了,一搭腕子,无非就是些气急攻心的话,其余的当着岑寻的面,他也不好再说。 颜煜倒是一脸后怕,不敢再同他父亲顶嘴,说些大丈夫当自强的豪言壮语。 宗正卿挥手打发了太医下去拟方子,殿内又只剩下了他们几个。 于是众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在岑寻身上。 颜济平复一下心绪,重新坐到岑寻身边,接着之前的话头道:“四公子说得不错。如今朝堂之事,不在岑氏,而是陷于赵孜之手。” 岑寻随口“嗯”了一声。 颜济并不气馁:“赵孜出身平原赵氏,乃当今国舅,四皇子照舅父。诚然赵氏与岑氏同为世族,在面对皇权时,岑氏是赵孜拉拢的对象。然而如今皇权式微,若皇子照登基,以赵氏之跋扈,到那时,赵孜还能容许岑氏存在吗?”颜济见岑寻似是有所动容,进一步道,“即使是东晋之时,王庾、桓谢之争依然存在。叔玉公和岑将军的意思,难道是将岑氏一族前程交予赵氏之手吗?” 岑寻静默片刻,忽而抬头直视着颜济,嘴角滑过一抹极淡的讽意:“依宗伯高见,又当如何?难不成,为阻止四皇子上位,我岑氏举阖族之力去扶持三皇子不成?” 一时间殿内俱静,无人开口。 这便是默认了。 “陛下与宗伯没有绕弯子,寻也就直说了。这个承诺,寻给不了陛下与宗伯。即便今日在这的是叔父与父亲,他们亦给不了。”少年低垂着眼,语气却甚是笃定,“赵孜的实力如何,陛下当比岑寻更加清楚才是。之所以挑中寻,不就是因为寻并无官身,不会让赵孜过于警惕吗?” 话音未落,却被皇帝抬手止住。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神情靡靡,如同朔风中无力左右自己的飘蓬。他低声咳了两下,断断续续道:“如你所说。” “上位一事,朕不强求。若是能斗赢赵孜,扶宥连上位,那你岑氏便是我大卫第一世族。若是斗不赢,带他去凉州也好,至少护他一命。” 护他一命。 说得轻巧,岑寻想着,若是在凉州,那护他一命确实不难。可惜这是洛阳,赵孜的地盘。他岑寻何德何能,能在赵孜的地盘上将三皇子送到凉州。 什么第一世族,只是悬于前方的诱饵。若是三皇子无法上位,这一切便无从谈起。而他还得公然与赵孜作对,保三皇子一命。 而这位三皇子—— 岑寻抬起头,直直对上颜煜的眼睛。 面前人的眼神不加掩饰,甚至称得上放肆无礼。警惕,鄙夷,审视,疏离,以及一丝刻意显露的压迫感。 这双眼睛的主人,可能甘愿远窜于草间求活吗? 岑寻忆起孔绍的评价:“若是你能见到他,便能看到他脸上不掺杂任何东西的好奇与活力。他的手上有利匕,眼中有野心。” “陛下同我说,只要他的一条活路。可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他的活路在广阔的天地间,在刀光血影的战场上,而不是这布满阴私诡计利益交织的朝堂。” “这种活路,我孔绍给不了他。” 孔绍的轻叹与岑瓒的郑重嘱托交织在他耳边。他们为颜煜寻到的活路,就在今日。 他们要他答应。 天地,战场。 原是如此,竟是如此。 孔太师给不了的活路,岑氏能给。 满室烛火忽地摇曳,不知风从何处来。忽明忽暗的烛火下,面前的人都看不清晰。岑寻闻听得显阳殿檐角铜铃在风中泠泠作响,如同穿越千年的呜咽。他像是被摄走了心魄,半晌才回过神来,低笑一声道:“陛下可知,自己所言何意?” 皇帝那浑浊的眸子终于显现出一丝清明来。他直勾勾地盯着岑寻,无端透着股寒气:“朕自然知晓。只是岑寻,朕能信你吗?” 岑寻摇头:“寻,不知。” 他忽地立起,后退一步,而后再拜稽首:“陛下重托,寻,不敢辞。”他言语一顿,涩然道,“然天意难问,人事多艰,寻只能尽力而为。” 既已答应,便也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岑寻起身告退,皇帝和宗正卿也像了了一桩大事般,语气平和地吩咐颜煜送他一程。 两人离开显阳殿,顺着殿外的回廊一直走。岑寻扯了扯身上的大氅,将自己裹紧了些,一边道:“寻记得,三皇子名煜,生于元兴二十三年,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 可惜他身边的颜煜黑着张脸,丝毫没有应承的意思。 岑寻也不恼,接着道:“昔日以为传闻,今日得见,方知空穴来风,必有缘由。陛下一片爱子之心,令人动容。” “四公子的言行,可瞧不出什么动容。”颜煜没忍住出声嘲讽。 “事关一族之事,不可不虑。”岑寻语气淡然,抬头望天道,“这北宫自前朝迄今,经数百年风雨,依然巍巍挺立,望之俨然。今日有幸,入内一观。唯陛下与殿下‘克明峻德、光被四表’[1]之人,方能久居其内而成其盛名。” 天空如墨海倒悬,低垂的云底几乎要压到他的头顶。光被四表,若那光连自己都无法照亮,又何来普照苍生? 颜煜的脸颊本是带着稚气的年龄,却隐约透着几分暮气。眉宇沉沉,与这徒有繁华而内里空寂的宫城融为一体,被埋葬在这座巨大的坟茔之中。 不该如此。岑寻想着,这位殿下受尽宠爱,为何会显露出这番神情。 他听见这位殿下嗤笑一声:“岑四公子也不遑多让。我听闻初平六年,四公子初至京师。三月后,随表兄赴钟府清谈,驳诸胜理,并自为主客数番,一时名震京师,众人皆称神童。” “殿下谬赞。” “并非谬赞,四公子当得起。”颜煜转过身,扯出个怪模怪样的笑容来,“四公子答应得如此痛快,难不成此事不需要与中书监商议吗?” 原来如此。岑寻想到,嘴皮子这般利索,竟是位聪明人。 只可惜,这世上烦恼最多的便是聪明人。 他无意纠缠,拱手告辞:“正欲前去告知叔父。便送至此处吧,殿下留步,寻告辞了。” 此言正合颜煜的意思。他站定,冷然道:“四公子慢走。” 岑寻在随行内侍地搀扶下登上马车,回身道:“谢殿下。” 颜煜一直目送着马车出了西掖门才转身回返。他行至显阳殿,便在内殿门口听见颜济道:“今日为一小辈左右,频频失态,是臣之过。” 皇帝哑着声音回道:“无妨。这个岑四公子,实在是不简单。” 颜煜默默走进去,在床榻边坐下。 见他进来,颜济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颜煜沉吟片刻,回道:“此人眼中,只有门户利益。我实在不明白,为何老师会提及此人。” 皇帝看向颜济:“叔公以为,此子能担此任否?” 颜济叹了口气:“今日观他言行,心思深沉,进退有度,不似少年。孔太师没有看错人,但他的心思,臣也摸不准。” 颜煜忆起方才岑寻言行,答得竟是颇为笃定:“他答应得爽快,言语间并未提及须与岑瓒商议之事。我竟不知是他早有准备,还是洛阳之内,岑氏之事由他做主。” “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 “其后,可还有挟弹丸的榆下童子乎?” [1]出自《尚书·虞书·尧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马车一路出了宫门。及至年下,各家纷纷上街筹备着年礼,外头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但是相比于平民居住的四方外郭城,靠近宫城的内城还是安静了许多。 内侍赶着车,准备沿着来路返回,却听见后头的车中传来一句:“内官,麻烦送我去中书监府上。” 内侍应了声好,驾着车拐进城北的永安里。 中书令一职空缺,便由中书监一人执掌中书省,不可说不位高权重。然而这府门口门可罗雀,两扇大门紧紧闭着,将一切来访之客隔绝在外。 内侍将岑寻扶下车,行了一礼:“四公子,奴便送至此处。” 岑寻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塞进内侍的手里:“有劳内官。” 那人冲他道谢,赶着马车走了。岑寻见他走远,对着守在两旁的侍卫点了点头,侍卫立马恭敬地打开大门,将他请了进去。 他那堂叔为了躲避皇帝传召,这几日都假称抱病,在府内修养。岑寻熟门熟路走进内院,停在岑瓒卧房的门口,正巧见他那叔父在卧房内的条案上写些什么。 他唤了声“叔父”,拱着手行个礼,倒是叫岑瓒骇了一跳,立马起身将他牵进屋内,拉到炉火旁坐下:“大冷天的怎么过来了?手怎么这么凉?” 岑寻顺从地跟着他,一张口却是抱怨:“还不是为了叔父替侄儿找的好差事?” 岑瓒闻言倒是有些讶异,手里的动作却是不停,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又替他整了整有些松垮的领口:“什么差事?” “三殿下的侍讲。” 岑瓒略一思忖,点头道:“不错的差事。” “陛下要岑氏保三殿下。”岑寻说到这,侧过身子低咳了两声,接着道,“不强求皇位,说是带三殿下去凉州就行,只求保他一命。如果夺位成功,我岑氏便是大卫第一世族。侄儿已然应允,此番前来同叔父交待一声。” 岑瓒在听见他咳嗽时便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从榻上扯过一床毯子,又吩咐下人们再搬一个火盆进来:“前番说过的,你答应便是。” 他将手贴到岑寻的额头上试了试,道:“还好,不烫。不是前几日就说已经好了吗,怎么又咳起来了,这宫里的人怎么伺候的?” 岑寻缩在毯子里,哀叹两声:“有什么法子呢?想我才十四,就得为了家族去宫中当差。只有伺候别人的份儿,难道还等那金尊玉贵的皇子殿下来服侍我不成?” 一番话把岑瓒给听乐了,伸手戳了下他的眉心:“你个小东西,在这等着我呢。” 岑寻配合着向后晃了晃,抱着水杯喝了一小口。 “不过你说得也对,确实难为你了。可有说什么时候上任?” “这不得看叔父的意思?” 他这话听得岑瓒一奇:“怎么说?” 岑寻瞪大眼睛看着他:“这任命官员,总得有敕书吧。敕书何时下,不应该问叔父吗?还是说现下朝廷草拟诏书之事已不为凤池所辖?” 岑瓒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又点了他一下,吹胡子瞪眼道:“这话岂是能胡说的?我看你今日不是来与我商议,是来给我安排差使的。” 岑寻忙摆手说不敢,末了又补充道:“怕是真得再等等。陛下和宗正卿原只拟定了我一人,我让他们给每位皇子都安排一个侍讲,他们约莫还得挑会儿。” 岑瓒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做得好。如今这时节,莫要引起旁人注意才是。” “那侄儿便再养养,多给他们些时间。”岑寻笑着,却在说完这句话后略显犹疑,“叔父,我们当真要插手这件事吗?从龙之功对我们而言,似乎并没有那般重要。” 岑瓒闻言道:“九皋奴以为,赵孜其人如何?” “我与此人接触不多,却也听过他的事迹。在我看来,此人狼子野心,绝不满足于现在的位置。”岑寻道。 “九皋奴慧眼。”岑瓒点头,“他想篡位,只是临头一击的事。” “他篡位便篡位,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岑瓒不由大笑一声,揉揉他的脑袋:“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若是让旁人听见,‘狼子野心’‘心怀异志’这种词可就要落在你我头上了。” 他笑完,神色却陡然凝重起来,拉着岑寻郑重道:“这种话,日后莫要再说。” 岑瓒鲜少在岑寻面前露出这种神情,这让岑寻不得不有些困惑:“侄儿知晓了。只是叔父,你……” 二人的对话停在了这里。 外头的雪又窸窣下了起来。阶旁的梅花树枝被风带得一颤,摇落几团雪,摔在地上发出“哒”的一声脆响。岑寻打了个冷战,顺着声音往外看去,只见窗底露出的一抹白,和上边深深浅浅点缀的寒梅。 终于,他听见岑瓒道:“叔父自小跟随家中师长学习儒学经典,他们教导我,‘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1]。当今的陛下,说不上圣明,甚至可以说是庸碌,但他是天子,是君主。身为臣子,忠君是我们的本分。” “不。”岑寻道,“叔父您错了,这些只是董仲舒——” 岑瓒却抬手止住了他:“叔父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九皋奴,有些东西读了这么多年,早已深入到骨子里,哪里是那么轻易便能抹去的。” 岑寻不语,抿着嘴一副不太服气的模样。 岑瓒细细看着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更何况,自典午迄今四百余年,南北并峙,中原板荡,干戈纷扰,几无宁岁。叔父这么做,不仅仅为了皇帝,更是为了天下万民。清平之世,不可毁于夺位之兵燹。” “余之所愿,唯四海晏然,八表安宁。这皇帝,赵孜当不得。” * 说是要拖延,这一延,就到了年前。敕令总算是颁了下来,点了王、崔、岑、赵四家的公子入宫侍讲。岑寻看到敕书后还笑着同岑瓒道,这陛下还挺会省事,让各家自己挑人。 只是世人皆知,三皇子历来受宠。皇帝点岑家为三皇子侍讲,依然十分打眼。 赵孜特意登门拜访,问岑瓒此令何解。 岑瓒笑着捋了捋胡须,道:“人选已经定了,乃我堂兄四子,年方二七,名叫岑寻。” 赵孜了然道:“岑寻,岑如璧的儿子。” “正是。我那从侄,子勉当也听过。天生聪慧,于玄道一途颇有天赋。可惜少年放纵,不拘世俗,行事全凭心意。偏偏天生不足,堂兄甚爱之,是打也不得,骂也不得。方至京师,往太学进学,十日的课他要旷掉七日,哪里是读书做官的料子。”说罢,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赵孜附和着点头道:“叔玉所言,愚兄略有耳闻。” 岑瓒叹了口气:“不怕兄长笑话,原先也是不知定谁好,还是我那侄儿,听说侍讲可自由出入宫廷,讲课之处还是在宣明殿内,特意跑来磨我,说是要我派他前去。” 赵孜朗声笑道:“这便是了。你那从侄为了整理杨子遗著,是遍历京内藏书名家,只怕就差一个天禄石渠了哈哈!” 岑瓒苦笑道:“都传到子勉兄耳朵里了,他也是真有本事。这不,还要我上表,请圣人许他入兰台、石室等处查阅典籍呢。”说着,伸手掸了掸案上的纸张,又叹了口气道,“小弟任职中书数载,拟定诏敕不知凡几,今日却不知这奏疏当如何写。”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2]令侄既有此志,贤弟自当相助一二。” 岑瓒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投降姿态来:“写写写,我肯定写。只盼着我如了他的愿,他能改改他那疏懒的性子,别在宫里给我惹出什么乱子让御史给参了。” 他这副模样,看得赵孜是乐得不行:“好了,你别不知足,这可是个好孩子。他要是我赵家的,别说什么皇家藏书,便是天书我也给他弄来。” 岑瓒瞪大眼睛站起身,将手往前一送:“大将军想必身有要事,瓒还要具表上奏,恕不远送。” “你瞧瞧你,夸你家侄儿,怎么还翻脸了呢。”赵孜骂骂咧咧地站起身往外走,还不忘回身行个礼,“我这是我家七郎。俩人日后宫中相见,记得相互照应啊!” “那是自然。” 赵孜刚进府门,府内等候的王益便急急迎了过来,问道:“如何?” 赵孜取下身上的大氅,递给左右,边往里走边悠哉地开口道:“岑珪的四子,岑寻。” “岑寻?岑珪?”王益复述了一遍,皱着眉头道,“比起岑瓒,这岑珪——” 赵孜神色莫名:“他既已就任天水岑氏的宗主,如无意外,应当不会再回洛阳了。” 王益脸上的神情瞬间轻松了许多:“看来,陛下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我只怕没那么简单。” 王益道:“岑珪以平西将军领凉州刺史,也算是雄霸一方,然而终究远离朝堂中心。岑寻上头的两位兄长,一文一武,皆为人中龙凤。即便是岑寻被三皇子拉拢,也左右不了岑氏。” “话是这么说,但岑寻我见过,那是个十分通透的孩子。”赵孜道,“他难道不知道皇帝此举的意味?以他的性子,真的愿意蹚这趟浑水,为岑瓒挡这一刀?” 被他这么一说,王益的话里也带了几分不确定:“以岑瓒的为人,他避开,我是能预料到的。但是这个岑寻?” “这个岑寻啊。”赵孜轻叹了口气,“但愿他真的如岑瓒所说,只是个书痴。若是家族的要求——” 他说到此处言语一顿,倏尔扯出一个森然的笑容:“你说,他岑瓒把岑珪的宝贝儿子牵扯到这档子事中来,岑珪可知晓?” [1]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 [2]出自曹丕《典论·论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