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半生【前世今生】》 第1章 第一章 冷宫 日出,卯正一刻。 天边那轮红日才刚刚探出头来,大晋宫廷的女史们便已俨然有序,穿梭各宫,各司其职。 廊桥下,教习宫女领着一群新入宫的小宫女们正熟悉着各宫道路。 “看那些女史姐姐们,各个气度不凡,什么时候我也可以当上女史啊。” 一圆脸小宫女,满眼艳羡的望向宫道上的女史们,不自觉喃喃自语道。 “噤声!” 教习宫女转过身来,板着脸低声训斥,嘴角向下,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她已年近四十,身处大晋宫廷三十年,手底下教习过的宫女数不胜数,像这样刚学会走就想跑,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宫女更是见多了。 教习宫女扫视一圈,冷哼一声,道:“女史位列九品女官,岂容尔等肖想!” 但看着手底下这群小宫女吓得如鹌鹑般低头,又正色道:“每三年,会由尚宫局进行女官选拔,届时,你们这些小宫女,或许也有一番造化。” 看着这群又燃起希望的小宫女们,教习宫女暗自摇了摇头。 女官选拔甚为严苛,宫中数万宫女仅两百多位女官,不过心里还是有点盼头为好。 在这深宫里,若是连点念想都没有,那可怎么熬啊。 一行人沿着宫道不知不觉间行至一处荒凉宫殿。 只见这座宫殿上方匾额被虫噬得看不清字样,甚至宫门上还有几处破洞,透过洞口,依稀可见宫门内的断壁残垣。 此处宫道甚是冷僻,除了她们这群新入宫熟悉宫道的宫女外,竟几乎没有任何宫女太监从此处经过。 就算经过,也是行色匆匆,紧贴宫墙行走,生怕靠近宫殿半步。 望着这座破败不堪的宫殿,教习宫女欲言又止。 “此处是冷宫夹道,位于宫中最西北角,无事,切莫踏入此地,惹得贵人厌烦。” 说罢,教习宫女停顿片刻,见四下无人,又压低声音道:“若是要去往昭宁公主的琼华殿,必须绕行此处,违逆者,自行去宫正司领二十板子。” “可是姑姑,从咱们宫女所和尚食局去往琼华殿,走这条路是最快的啊,若是绕路得再耽搁半柱香呢。” 还是那圆脸小宫女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询问着。 教习姑姑睨了她一眼:“你倒是胆大心细。” 紧接着,教习姑姑长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此地荒凉偏僻,多是些不受宠的后妃幽居于此,故被宫人们称为冷宫。” “不过陛下仁厚,近十年来都未曾贬斥后妃,之前幽居在此的后妃也都薨逝了……” “那这么说,冷宫里是没人住了?” 一个薄唇宫女抢先开口,说罢,还得意的撇了一眼身后的圆脸宫女。 教习宫女被打断本就不快,一听这话,更是怒道:“慎言!” “在宫中行走一定要谨言慎行,你如此鲁莽,回去罚抄宫规二十遍!” 那薄唇宫女怯懦应答着,眼眶微微泛红,恭敬的朝教习宫女行了个礼:“多谢姑姑教导。” 教习宫女这才满意的点点头,继续道:“十六年前有位冯才人,承宠不久便惹怒了贵妃娘娘,陛下震怒,下令打入了冷宫。” “之后冯才人竟不声不响的诞下了九公主,先皇后宅心仁厚,秉明了陛下,这才上了玉牒。” “紧接着先皇后便病逝了,冯才人不久也跟着去了,现下这冷宫里,只有九公主一人。” 教习宫女话锋一转,神情严肃道:“昭宁公主因着冯才人曾触怒贵妃娘娘,所以格外不喜九公主,此后若是要去琼华殿必须绕行。” “是——” 她们继续沿着宫道前行,只是后排的两个小宫女低头窃窃私语着。 “我还听说,这冷宫里闹鬼呢!”一个稍高些的小宫女低声道。 “真的假的,” 圆脸小宫女吃惊的捂住嘴,见前方教习宫女并未发现,赶忙低声说道:“快低声些,神鬼之说在宫里可是忌讳呢。” “那还有假,我堂姐和我说的,她比咱们早入宫几年,什么不清楚?!” “那九公主还敢住在里面,不害怕吗?” “听说,冷宫里的鬼就是九公主的亲娘——冯才人,这些年吓了不少路过的宫人,甚至……” 那稍高的小宫女见没人注意,更低声的说道:“听说还吓到过昭宁公主。” 听到此处,圆脸小宫女颇为落寞的低下头:“我觉得九公主还挺幸运的,在宫里能有个当鬼的阿娘护着她,那你说她身边有宫女伺候吗?” 稍高些的小宫女飞快的白了她一眼:“怎么可能有宫女伺候,听说这十几年来,都是九公主一个人挺过来的,宫里人连月例银子都没送过一次。” “唉,这么说,九公主说是个公主,其实还不如咱们这些小宫女快活些,咱们二十五岁还能出宫去,说不定还能当女官呢……” 这两个小宫女悉悉索索又拐到了别的话题去,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团黑影迅速飞过,透过宫门的破洞,直冲冷宫而去。 …… “喵——喵呜——” 这是一间及其空旷破败的大殿,墙角还搁这几个灰扑扑的陶盆。 陶盆上方,屋顶上的漏洞处甚至还隐隐落下缕缕灰尘。 大殿西侧摆着一张布满划痕的三条腿书案,没腿的那边,只用些许青石摞起支撑。 整座大殿最完整的应当是东侧的那张木床,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有几处及其轻微的磕损。 一只纯黑肥猫蹲在床头,一边舔舐,一边骂骂咧咧,见身下之人还不起床,逐渐焦急,甚至伸出小拳头准备邦邦给她两拳。 就在这时,满是补丁的被窝里猛地探出个小脑袋来,双目对上黑猫诧异的眼神。 “好啊小黑,被我抓到了吧~” 石砚狞笑着摩擦着魔爪:“还不过来让本公主好好疼疼你~” 说着她就要抓向小黑,小黑旋即一个大跳,优雅的落到地上,悠闲的舔舔爪子,连根猫毛都没给石砚留下。 石砚也不恼,伸了个懒腰,翻身下床,揉了揉小黑的脑袋,从架子上拿出小黑的专属手帕,细细的擦着小黑的猫爪。 “大早上的去哪里玩了,弄的爪子里都是泥。” “喵呜——” “哟,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大脏猫。” 擦完小黑,石砚也简单给自己净面漱口,推开房门,走出正殿,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影,照进小院中,迎面吹来一阵清风,夹杂着诱人的饭菜香气。 石砚深吸一口气:也不知今日司膳司做了什么好吃的,竟这样香。 闻着这股香气,石砚充满干劲的给菜地浇了水,嘴里还念念有词:“小菜小菜快长大,长大长大快长大……” 念完咒,石砚又满心期待的来到小厨房。 说是小厨房,其实只是一间光秃秃的侧殿,在布满铜锈的炭盆上吊着一口缺角的铁锅。 她深吸一口气,在一篮子碎布堆里翻找着什么。 “找到了。” 石砚失望的看着手里小小的一颗鸡蛋,再三的翻看观察着,在意识到这最后一颗鸡蛋也没有丝毫要破壳的迹象后,才终于认命的叹了口气。 她盯着这颗小小的鸡蛋,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犹豫再三,还是将鸡蛋小心翼翼的放入铁锅中。 鸡蛋孵小鸡的念想彻底破灭,不过石砚并不沮丧,只揉了揉小黑的小脑袋。 “今天又有鸡蛋吃啦。” 片刻后,一人一猫坐在台阶上。 石砚小心翼翼的将鸡蛋一分为二,先喂给小黑一半,又将自己的那半一口填进口中,满足的回味着鸡蛋的香气,幸福的眯起眼睛。 又是一阵清风,排列整齐的小菜苗们迎风起舞,完全升起的红日终于越过重重宫墙,将阳光洒满整个小院。 正殿房门的上方,赫然挂着一块小牌匾,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四个大字:怡然自得。 …… 琼华殿外,微风轻轻拂动花枝上悬挂的金铃,随着悦耳铃声,层层罗帐徐徐拉开,宫女们捧着铜镜华服鱼贯而入。 跪在两侧的烛奴见状,赶忙忍着酸痛轻轻熄灭烛火。 彻夜看守香炉的宫女也立刻取出尚未烤焙完全的香丸,七人恭敬朝床榻内曼妙的身影行礼,而后缓缓退出殿外。 “几时了?” 一道娇媚女声从床幔内传来,声音慵懒似是漫不经心,却让一众宫女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宫女随云跪在脚凳边,柔声答道:“回殿下,刚入辰时。” “嗯,伺候本宫更衣吧。” 随云应是,只见床幔内伸出纤纤玉指,随云赶忙取出天蚕帕子覆在手上,才敢去扶起昭宁公主起身。 一众宫女纷纷跪在镜台两侧,柔顺的低下头来,将铜盆、牙粉、妆奁高高举过头顶,不敢逾矩半分。 只见层层床幔中,昭宁公主坐起身来。 一袭银丝锁边缠枝莲纹寝衣极为宽松,只用一条素银玉带缠于腰间,显得身姿更为曼妙,莲步轻移间自是慵懒风流。 随云服侍昭宁公主净面,试探的问道:“殿下今日是想化飞霞仙姿……” “化落梅妆吧,云骁哥哥说本宫化落梅妆最美。” 昭宁公主仔细端详着镜中容颜,虽未施粉黛,面上却如玉般莹白,眉目间似春日里灼灼桃花般秾稠艳丽。 “在奴婢看来公主即便不上妆,也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随云取出冷月红梅粉,轻柔的敷在昭宁公主面上,适时露出三分天真三分谄媚,道:“殿下仙人之姿,又是大晋最尊贵的公主。” “傅小将军能有幸得见公主天颜,已是天大的福分,何须在意傅小将军的话呢。” 昭宁公主挑眉,冷声道:“本宫未来的驸马,岂能容你一个卑贱的奴婢说三道四。” 随云立即匍匐在地,嗫嚅着:“奴婢不敢。” “行了,起来吧。” 昭宁公主阖上双目,染了蔻丹的指尖轻点着镜台,嘴角微微勾起,心情大好。 随云暗暗长舒一口气,示意一旁宫女为公主挽发,自己则取出红玉衔珠梅花形花钿,轻轻贴在昭宁公主眉间。 殿外,司膳司女史双袖平举胸前,屈膝颔首,朗声道:“请公主用膳。” 第2章 第二章 昭宁公主 “千丝缠雪糕。” ”太湖银鱼脍。” “金丝蜜枣羹。” …… 宫女们井然有序的将膳食摆放桌上,瞧着菜色无误,女史收起菜册,垂首屈膝,将菜册平举于眉:“请殿下过目。” 随云上前接过菜册,女史颔首退下。 “慢着。” 女史脚步微顿,面上依旧镇静自若,重新行礼等待昭宁公主问话。 昭宁公主眉头微蹙,语气中已然透出冷意:“你裙边是何物?” 随云望去,只见女史裙边隐隐透出几点暗红污渍,细细看来,倒像是鲜血。 “放肆!” 随云脸色大变,随即狠狠一巴掌甩了过去,重重的将女史扇倒在地,骨肉与地板相撞,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 女史慌忙跪地叩首,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着,哀声道:“请公主恕罪。” 随云抿了抿唇,厉声道:“还不快滚出去,自行去宫正司领三十板子,以后不许靠近琼华殿半步!” “是。” 女史感激得朝随云看了一眼,匍匐跪着向后退去。 “回来。” 昭宁公主斜斜的倚靠在贵妃椅上,面色阴沉,唇角却带着笑,辨不出喜怒:“血,为何会在你的裙底?” “这……” 女史脑中一片空白,明明月事早在半月前就结束了,就算是来了月事,血迹也不会在裙底,她支支吾吾竟说不出来半个字。 昭宁公主没了耐心,挥手道:“拖出去。” 女史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昭宁公主生性暴虐,喜怒无常,在百兽园养了只凶猛的玄豹,宫人稍有差池,触怒公主,便会被拖去剁成肉块喂给玄豹。 “公主饶命!” 女史以头抢地,额上瞬间青紫,甚至撞出一片鲜血,血痕顺着额头,滴在地板上,她眼眸瞬间亮起,高声呼喊道:“是牛血!” 随云示意宫人退下,女史仍在止不住的磕头,声音颤抖着道:“回禀公主,是牛血。” “陛下曾赞炙烤牛肉甚是美味,尚食局便日日都备上活牛,以确保牛肉新鲜。” “今日为公主送膳前,太监正给牛放血,许是因此,裙底才会沾染上血迹。” “请公主恕罪!” 女史说完仍不停的磕头,期盼公主能饶她一命。 “哦?原来牛肉还要放血。” 昭宁公主饶有兴趣的继续问道:“那这牛血你们一般都如何处置?” 女史不敢松懈,恭敬答道:“回禀公主,有的会凝固成块,加到宫人们们的饭食里,再多的,便会运出宫外,恐污了贵人耳目。” “牛血……” 昭宁公主眯起眼睛,似乎那日污血的腥气还久久萦绕在鼻尖,她的脸色愈发阴鸷:“随云,你说冷宫那贱人是不是用的牛血。” 随云背后惊出一身冷汗,急忙跪下,道:“殿下息怒。” 昭宁公主扶了扶髻上的镶珠金步摇,钗头的南海珠随她微微晃动出冷光:“拖出去,让我的玄豹也尝尝,凝固的人血是何滋味。”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随着女史的哭喊声渐远,几乎所有宫人都大气不敢出,大殿之中一片死寂。 “许久没去看冷宫那贱人了。”昭宁公主望着这满桌的膳食,勾唇一笑,唇上胭脂像是刀尖鲜血般浓艳。 …… “哗——” 石砚提着木桶,用手当做水瓢为菜地浇水,而小黑趴在宫檐上,悠闲自在的舔着爪子。 突然,小黑的脊背高高弓起,警惕的朝远方哈气。 石砚暗道不好,赶忙示意小黑离开,又慌忙将菜苗连根拔起,所幸菜苗不多,她迅速将拔下来的菜苗藏进地板下面。 “嘭!” 宫门处传来一声巨响,石砚惊慌失措的抱头躲进角落,眼睛里写满了惊恐与不安。 她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着,喉管痉挛如同绞紧的弓弦,嗓间瞬间涌上一股酸苦。 石砚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呼吸,可胸膛却起伏的更加猛烈,可门外脚步声如厉鬼索命般幽幽传进耳中。 她知道,再不出去,昭宁公主只怕更不会善罢甘休。 她终于咽下心中惊惧,佯装镇定,一步一步走出殿外。 只见昭宁公主缓缓从步辇走下,刚走入苑内,便嫌恶的捂住鼻尖。 随行的宫人们迅速将软椅香炉抬进苑内,几名宫女手持华盖羽扇,垂首站于昭宁公主身后。 昭宁公主环视四周,瞧见这冷宫竟焕然一新,杂草蛛网统统不见踪影,只有断壁残垣还立在原地。 石砚站在殿前,头发只用一根粗麻布系着,身上还是十年前冯才人的偏黄色宫装,只是洗了又洗,早就褪成了青灰色。 她裙摆袖口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补丁,用的竟然是宫内的早就淘汰了的窗纱残片,日光下还能看见当年用金粉描摹的并蒂莲花,如今上面横着一条粗麻缝线,活像个大蜈蚣趴在上面。 “看来,这半年你过得很好啊。” 昭宁公主端坐于软椅上,艳色大袖裙襦在行走浮光掠影间细密金纹流动,通身气派与这冷宫格格不入。 石砚垂眸,顺从的跪在地上,清瘦的脊梁却未弯曲分毫:“昭宁公主万福。” “啧,果然是冷宫里长大的贱种。” 昭宁公主鄙夷的冷哼一声,忽而又露出几分玩味的笑容:“还不赶紧教教九公主怎么行礼。” “是。” 两个孔武有力、身材粗壮的嬷嬷应声上前,钳子般的手指钳住石砚的双肩,她背上嶙峋的瘦骨竟硌得嬷嬷们掌心一痛。 “咚”的一声。 石砚的额头撞在青石砖上,空气中隐隐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血气,昭宁公主瞳孔一缩,笑容陡然变得更加灿烂。 “抬起头来。” 两个嬷嬷一把拽住石砚的头发,迫使石砚仰起头。 她的下颌紧绷成一道锋利的冰刃,额上的红痕似雪中红梅般,散乱乌发间露出一双亮得骇人的眼眸。 随云脸色一变,上前一步的身影挡住昭宁公主视线,狠狠打了石砚一巴掌,声音清脆,力道却不重:“胆敢直视公主天颜,该打!” “随云,让开。”昭宁公主放下手中琉璃盏,淡淡开口道。 随云像是犹不解气,不甘的应声道:“是。” 几名宫女此时正抬来一只大木桶,“咚”的一声砸在地上,桶内猩红的液体飞溅,涌出一股浓烈的铁锈腥气。 昭宁公主瞥了嬷嬷一眼,好整以暇的往身后一靠,宫女适时塞上一团软垫。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将石砚押到木桶前,直直的将她的头颅按了下去,掐着时间又将石砚的头颅提了上来,不过喘息片刻,便又按了下去。 在后脑被按入木桶的瞬间,石砚只觉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红色,鼻腔不断涌入腥臭的血液,每次浮出换气时,喉咙处都如万千根银针涌动,肺叶几乎要在胸腔中炸裂开来。 “去年冬天,你把冯才人的衣裳挂在梁上,又用从司膳司偷来的牛血泼了本宫一身。” 昭宁公主把玩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语气森冷:“每天晚上,本宫似乎都能闻见那令人发呕的气味。” “贱人,你哪来的胆子,竟敢如此戏弄本宫!” 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紧紧的握住匕首,在身旁桌几上划过,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响声。 “公主息怒。” 宫人们惶恐跪下,空旷的宫苑内此刻只有石砚痛苦的呜咽声。 昭宁公主抚过那道划痕,幽幽开口道:“我今日用的可不是牛血。” “而是从司膳司一个女史身上放出来的鲜血,先给你尝尝鲜,过会儿还要去给我的玄豹加餐呢。” 匕首森然的冷光映在昭宁公主脸上,此刻的她神情癫狂,竟像是从炼狱中爬上来的妖艳女鬼。 嬷嬷沾满鲜血的手一顿,动作不自觉慢了一拍。 昭宁公主不耐的啧了一声:“把她带上来。” 一旁宫女上前用清水泼了石砚几次,见石砚面上血迹冲刷干净,两个嬷嬷咬紧牙关,便将她押在了昭宁公主面前。 暮春时节,温暖的春风吹过,石砚被冰水浸透的身躯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的喉咙间满是鲜血的铁锈味,她听见自己用嘶哑的嗓音说: “求公主饶命。” 昭宁公主猛的掐住石砚的喉咙,一字一顿道:“你就这么想活着吗?” “本宫不给你吃的,你便吃老鼠。” “本宫不给你喝的,你就喝雨水。” “本宫冬日不给你炭火,你就把这冷宫里所有能烧着的东西都用来取暖!” “阿贱,你的命怎么就跟你的名字一样,这么贱,这么硬呢?” 昭宁公主伸出匕首,慢慢游移起在石砚这张令人生厌的脸上,湿黏的头发粘在她的毫无血色脸颊,额上的伤口像是雪地里突兀的一枝红梅。 “阿贱,本宫最讨厌的,是你这张脸,你这般卑贱之人,怎配与本宫相似!” “你母亲冯才人这般卑贱之人,怎配凭着与我母妃有几分相似,便爬上龙床生出你这么个贱种!” 昭宁公主的手猛的收紧,鲜红的指甲像五枚淬了毒的芍药般深深钉进石砚的脖颈,她俯身如毒蛇吐信般低声道: “本宫给过你死的机会,你既不珍惜,那便做好一辈子生不如死的准备。” 说罢,锋利的匕首已然刻上了石砚的脸颊。 感受着面上传来的刺痛,石砚自知今日难逃昭宁公主之手。 她紧紧盯着面前这张冶艳的脸,身体紧绷着蓄势待发,握紧的拳几乎要将指甲抠进掌心。 即使要不了她的命,咬下她一只耳朵也足矣。 “住手——” 话音未落,一只手牵住昭宁公主的手腕,匕首陡然落地,发出清脆的嗡鸣声。 第3章 第三章 玉兰·阿娘 “拜见永安王殿下。” 随云率先开口,其他宫人也纷纷跪下,手掌举过头顶,伏下身体,额头离地三寸悬停,恭敬行礼道。 日光下,永安王石璋身上的甲胄泛着冷光,即使被蜀地的战火磨砺了半年,眼神中染上些许风霜,可他眉眼间仍然如皎月清溪,温润如玉。 石璋眉心微皱,拉住昭宁公主的手腕,冷声道:“珺儿,住手。” 颈上桎梏陡然松懈,石砚像是活过来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后的两个嬷嬷仍然尽职尽责的压制着她,即使跪着也不敢放松分毫。 昭宁公主欣喜道:“皇兄!” 可石璋的手仍牢牢握住她的手腕,挣扎着道:“皇兄你别拦我,今日我一定要……” “石珺!” 昭宁公主像是被石璋吓到了,眼尾泛起一抹泪花,颤声道:“皇兄!” 石璋叹了口气,软下声来,柔声道:“珺儿,我与傅云骁刚从蜀地平叛归来,特意为你带回蜀王珍藏的银金线嵌宝九凤发冠做你的婚冠。” “傅云骁现下正在琼华殿外等你,不日你们即将大婚,在此期间莫要生出事端,惹父皇母妃不悦。” 石珺一听傅云骁在琼华殿外,瞬间喜出望外,可看着身下的石砚,委屈道:“皇兄,阿贱她欺人太甚!” 石砚垂下眼睑,心中冷笑着,只惋惜五皇兄早来一步,没能咬下石珺的耳朵。 石璋深深的看了石砚一眼,安抚石珺道:“皇兄定会狠狠责罚于她。” “可是……” 见石珺还想说些什么,石璋厉声道:“随云,还不带公主回宫!” “是。” 随云立即上前虚扶起公主,石珺看了看地上苟延残喘的石砚,又看了看皇兄严肃的神情,只得无奈作罢。 临走前,石珺冷哼一声,道:“阿贱,今日算你走运,记住,这事还没完。” 一场闹剧演完,偌大的宫苑此刻异常安静。 石璋语气中带着冷意,怒道:“还不快把这脏东西抬出去!” 两个嬷嬷颤抖着松开钳制住石砚的双手,连滚带爬的把木桶抬起,几乎是落荒而逃。 石砚脱力,两只手臂竭力支撑着身体,呼吸已经渐渐平稳,脸上血迹却连同着水痕,一滴一滴坠落在青石板上。 石璋弯下腰想要将石砚扶起,石砚却微微向后一缩,自己强撑着站起身来,声音沙哑得像是沙砾摩擦:“多谢五皇兄。” 只见石砚左脸眼角下方,一道指节长的刀口正流出鲜血,右脸颊微微肿起,额上也有一片红痕,脖颈处的陈旧衣衫下,青紫的淤痕瞧着便触目惊心。 石璋望向石砚的面庞,眼神中带着心疼与歉意,道:“珺儿是娇蛮任性了些,但你扮作……扮作冯才人,用牛血吓珺儿也是事实,这你可认?” 石砚每说一字,喉间便如针扎般剧痛,她缓缓一字一句道:“石……石见认错。” 石璋紧绷的面部微微松懈,朗声道:“你既认错,那便罚你禁足在这冷宫之中。” 他微微侧身,看向身后侍卫:“十一、十二,你二人就守在这,昭宁公主出嫁前,任何人不得进,不得出。” 那两位名唤十一、十二的侍卫领命,一左一右持刀守在冷宫前。 “九皇妹,我已遣人去太医署……” “不!”石砚如惊弓之鸟般慌忙拒绝着:“五皇兄,这点小伤,就不必劳烦太医了。” 她小心翼翼的开口:“您忘了,贵妃娘娘曾说过,宫中若有太医为我诊病,格杀勿论。” 石璋神情一滞,无奈开口:“是我忘了。” 紧接着,石璋从袖口取出两枚白玉瓶塞进石砚手中:“珺儿生性娇蛮,下手不知轻重,这是我平叛时常用的金创药与生肌散,女孩子肌肤娇嫩,可千万别留下疤痕。” 说罢,他又从怀里取出一支发簪,柔声道:“我刚从蜀地归来,没能赶上你的十五岁生辰,这是蜀王宝库里珍藏的玉兰见月簪,便以此当作九皇妹的及笄礼,可好?” 玉兰…… 石砚怔怔的望着石璋手中的发簪,细腻的羊脂玉雕成一枝清幽的玉兰,一轮金月隐在玉兰枝头,虽通体金玉,但意蕴中尽显清贵之气。 她轻轻抬起头,眼神中满是动容与错愕。 五皇兄与石珺明明是一母同胞,长相有五分相似,品性却大不相同。 如果说石珺是剧毒的一品红,那五皇兄就像宫墙上的暖阳,若不是有五皇兄从中斡旋,她只怕早就死了千百次。 石砚笨拙的把手在衣服上擦干净,才接过发簪,如视珍宝的捧在怀里,她眼眶微微发热,轻声道:“多谢五皇兄,石见很喜欢。” “永安王殿下,陛下特在启元殿设下家宴,恭贺殿下凯旋,贵妃娘娘请殿下一同赴宴。” 一道尖细的嗓音从宫门处传来,魏贵妃身边的掌事内监正躬身等候在冷宫前。 “知道了,你回去告诉母妃,本王即刻就来。” 石璋疲惫的揉了揉眉心,道:“九皇妹,我先过去了。” 望着五皇兄离去的背影,石砚握紧怀中的伤药与发簪,此时天上日头正盛,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 “小砚——” “小砚——” 石砚猛地睁开双眼,可眼前一片漆黑,破洞的窗纱竟连一丝月光都透不出。 黑暗之中,悲伤与绝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一道身影幽然而至,她轻轻凑到石砚耳边,口中吐出的冷气还掺杂着一丝淡淡的血腥。 石砚瞳孔骤然一缩,拼尽全身力气力也要挣扎着,却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小砚,阿娘知道你能听见,你乖乖的,不要动,牢牢记住阿娘的话。” “皇后已死,魏贵妃把持着整个后宫,她是断不能容忍我继续活下去了。” “你如今已经上了皇家玉牒,是皇家血脉,她即便再恨,也不能让你不明不白的死……” 那身影像是支撑不住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再张口时,愈加浓烈的血气弥漫开来。 “小砚,阿娘从魏贵妃处来,求了副毒药和迷药,我已经服了毒,也喂你吃了一些迷药,待阿娘死后,你醒来可以尽情的哭……” 大颗大颗冰冷的泪珠砸到石砚的脸上,到最后,她也分不清哪些是阿娘泪,哪些是自己的。 “你记住,哭完就把桌上的牛乳喝了,沉沉的睡上一觉……” “你就……就藏在冷宫里……活下去……” “活下去……” “阿娘!” 石砚终于挣脱住身上束缚,用尽全力去抱住阿娘,可终究是大梦一场,物是人非。 月凉如水,缕缕月光穿过宫纱,照拂在身上的早已褪色的偏黄宫装上,皎洁月色中,身上宫装依稀可见当年光彩。 “喵呜——” 小黑焦急的在床头来回踱步,关切的叫声吸引了石砚的注意。 石砚擦去脸上泪痕,强撑着扬起笑来,抱起小黑,一下一下揉着小黑的脑袋,声音却有些发闷:“小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饿不饿?” 摸着小黑有些干瘪的肚子,石砚心下了然,它今天也定是饿了一天。 冬天的时候,冷宫里的老鼠都被她和小黑吃了个干干净净,现在宫里的老鼠见到冷宫全都绕道走。 五皇兄遣人送来的衣衫与食盒正放在桌上,食盒里的饭菜即使已经冷透了,仍然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只是,石珺肯定在里面加了不少料。 石砚为防止小黑误食,惋惜的将食盒压在殿门口的石头下,随后抱着小黑,钻过宫墙根下杂草丛生的缺口,轻而易举便躲开巡夜的禁军,一个闪身便潜入了不远处的大殿。 奉先殿。 一干内侍宫女静立于旁,神宫大监面色阴沉,手持拂尘于殿内巡视。 见供桌洁净无尘,四干果、四鲜果、四糕点、四荤二酒一应俱全,这才满意的点头道:“都散去吧,今日永安王殿下凯旋,贵妃娘娘赐膳,宫里人人有份,都快些去吧。” “是——” 随着脚步声渐远,殿内后窗“吱呀”一声,一只灵巧的黑猫跳进殿内,轻车熟路的坐在历代帝王灵位的正中央。 香火缭绕中,竟隐隐给这只黑猫添上了一丝神性。 石砚走到供桌前,将先皇后的灵位推倒,只见灵位底部,赫然刻着“冯舒”二字。 她恭恭敬敬的朝阿娘灵位磕了三个头。 “阿娘,我又梦到您了。” 石砚跪坐在蒲团上,一重又一重的香雾盘旋腾空,就像阿娘的短暂的一生一样,最终消散开来,半点痕迹也无。 二十年前,阿娘家乡旱灾,家里人都饿死在旱灾中,只有她孤身一人流亡到都城,有幸入宫为奴,成了司膳司的低等宫女,最大的心愿便是通过女官选拔。 三年间,阿娘将宫规倒背如流,不仅学会了各色膳食,还讨得了司膳的欢心,终于如愿以偿夺得了女官选拔魁首,特封正七品掌膳。 春风得意时,阿娘只恨喜悦冲昏了头脑,觐见皇后时,没看清先皇后眼中的深意。 在受封前夜,先皇后设计阿娘,使得皇帝将阿娘错认为魏贵妃,强迫了她。 一朝事发,阿娘的女官受封如梦泡影,只被皇帝随便指了个才人位份。 此后,魏贵妃处处刁难,打骂克扣更是家常便饭,皇帝一味偏袒魏贵妃,而皇后更是闭门不出。 阿娘走投无路,只得争宠自保,却没想到争宠无异于饮鸩止渴,在皇帝的又一次宠幸后,阿娘被魏贵妃幽禁冷宫。 初入冷宫,阿娘是欢喜的,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那些贵人们的凌辱,即使会老死宫中,她也由衷的欢喜,却没想到肚子竟然一天天的大了起来。 阿娘怀孕了,她厌恶、惶恐、绝望,她想过撞死一了百了,想过去太医署偷些藏红花,可拖着拖着,在第一次胎动时,她改主意了。 在司膳和过去同僚的暗中帮助下,阿娘怀胎十月生出一个女婴,在冷宫里藏了五年。 可后来,久病在床的皇后驾临冷宫,禀明了皇帝,在皇帝厌恶的眼神中,石砚上了皇家玉牒。 魏贵妃赐名—— 石见。 阿娘后来总是抱着石砚泪流不止,阿娘说不是石见,是砚,是文房四宝中的砚,是天底下最珍贵的石砚。 后来,先皇后病入膏肓,她在临终时喊着,皇帝误了她的一生,可先皇后何尝不是误了冯舒的一生。 先皇后死的那天,阿娘笑得很开心,很开心,可笑着笑着泪就流了下来。 烟雾缭绕中,石砚似乎看见了阿娘,阿娘说。 “皇帝误了我们的一生。” 石砚收起思绪,冰凉的泪水划过脸颊,眼角下的伤痕隐隐作痛。 她取出怀中的玉兰见月簪,轻轻放在灵位前,道:“阿娘,今日五皇兄送我一支名为玉兰见月的发簪,作为及笄礼。” “阿娘,我好高兴,好开心。” 石砚望着那支簪子,眼中最多的不是喜悦,而是怀念:“我终于见到了您口中来自家乡的花。” 自她有记忆以来,阿娘便常说,在她的家乡盛开一种名叫“玉兰”的花。 春天的时候,白色、粉色、紫色的花朵开得漫山遍野,即便没有绿叶妆点,可花头总是昂扬向上,像一颗颗温润的玉缀在枝头。 宫里原本有一片玉兰园,她做宫女时想家了,便常跑去玉兰园里捡几片花瓣夹在宫规里。 可惜后来,魏贵妃说玉花开花无叶,瞧着素净单调,便砍了玉兰种成海棠,玉兰园也改名叫海棠园,自此宫中再无玉兰踪迹。 “阿娘,小砚终于第一次见到了玉兰花。” 石砚缓缓将玉兰见月簪取下,紧紧的贴在心口处,一如幼时阿娘抱着她般。 良久,桌上供品的香气扑入鼻中,小黑饿得直舔自己的爪子,见石砚起身将灵位归位,似是察觉到她的难过,将柔软的小脑袋贴进她的掌心。 “喵——” 石砚感受着掌心的温热,从供品上揪下来几颗葡萄喂给小黑。 供品的都是有数的,大多都不能动,若是让司礼大监发现,宫人们是会受罚的。 不过也不是全都不能动,石砚将祭品中的神仙鸡底部的鸡肉细细撕下,诱人的油香瞬间吸引了小黑。 “嗯嘛——” 小黑吃的津津有味,看得石砚也食欲大开,神仙鸡尽管已经放凉,但软嫩的鸡肉在刚入口的瞬间便化开来,满口的油香让人回味无穷。 转眼间,神仙鸡、琥珀蜜炙鸭已经是内里空空,小黑瞧着已经吃饱了,眯起眼睛懒洋洋的趴在供桌上。 石砚意犹未尽的收手,在吃的话,表面就要看出来被人动过的痕迹,不过肚子虽然还空着,但味蕾却被极大的满足。 倏地,门外似有人影攒动,小黑警觉的竖起耳朵,“喵呜”一声,示意石砚赶快离开。 可门口的脚步越来越近,门外已清晰可见来人身影,石砚慌忙抱着小黑藏进供桌底下,桌围垂下,展翅的仙鹤正好遮盖住她的身影。 透过桌围缝隙,石砚可见神宫大监的推开殿门,他的声音低缓,远远的传入石砚的耳中: “永安王殿下请进。” 第4章 第四章 傅氏叛乱·密道 五皇兄? 石砚屏住呼吸,捂住小黑的手不自觉重了几分。 “殿下,密道的修缮已经完成,奴才按您的吩咐,将入口隐在了太祖画像的后面。” 烛影晃动,石砚看不真切,神宫大监似旋动一枝长明灯,只听一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开启。 “密道从奉先殿直通外城安平门,以红枫山为掩,密道内曲折迂回,出口极为隐蔽。” “这是密道图纸,请殿下过目。” 石璋接过图纸,侧身借灯烛光影,细细端详着。 这密道自太祖时便开始修缮,到如今已是历经百年光阴,数代帝王的修葺,只见密道蜿蜒曲折,其中还多有假道,足可见匠人之用心,工程之浩大。 只是,石璋轻轻摩挲着图纸下方的大雁标记。 神宫大监见状,直叹自己的猪脑子,竟错拿成了自己惯用的图纸,他轻扇自己的面皮,请罪道:“殿下,这是匠人为防在密道里迷路,便在石壁隐蔽之处刻下印记指明方向,殿下恕罪,奴才这就让他们加紧抹去印记。” “不必了……” 石璋突然一顿,眼角余光竟见供桌下一只黑色的尾巴正百无聊赖的甩动着。 “殿下?” 神宫大监顺着石璋的目光望去,石璋却不动声色的向前一步,遮住神宫大监的视线:“不必抹去这印记了。” 神宫大监掩去眼中异色,躬身错开来,暗地里向供桌下瞥去一眼,却没发现任何异样,赔笑道:“殿下可要去密道内查验一番?” 石璋冷哼一声,随即大步流星的向殿门去,拂袖道:“还不快随本王速速向父皇回禀!” “难道,还要陛下等着吗?” “是。” 神宫大监连忙关上石门,快步跟上永安王,殿门前暮地回头看去。 只见殿内仍旧空无一人,唯香烛幽幽。 石璋认出了供桌下那只黑猫,曾经它与九皇妹一起把金鲤池里的鲤鱼吃了大半,还是他暗中补充鱼苗,才没让司苑司女史禀明母妃。 “密道虽机密,但也是为保皇室平安而设,若九皇妹听到也好。” …… 日暮,天边红霞万丈,皇城内外一片喜气祥和。 宫人们身着彩衣,手持鲜花钱篮,漫天的花瓣与铜钱纷纷落下,红绸飞舞,恍如天宫仙境。 乞儿与百姓们争先恐后的追逐着迎亲队伍,如同一条流动的长河穿梭于都城之中。 朱雀门内,晋帝与魏贵妃共坐高位,百官朝拜,三跪九叩,一片盛世之景。 司礼大监手持圣旨高声颂道: “维太平元年,岁次甲子,五月甲辰朔十八日申酉,皇帝若曰:於戏!三纲以正,王化是先;二姓之合,人伦式叙。下嫁之礼,厥惟旧章。 咨尔昭宁公主,毓致柔明,恣性纯懿。上闻上柱国之子骠骑将军傅云骁,骁勇善战,人品贵重。 为成佳人之美,兹昭宁公主下降,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昭宁公主石珺身披朝凤云纹婚服,一头乌发尽数绾起,银金线嵌宝九凤发冠随她莲步轻移,摇曳生姿,当真是风华绝代。 “女儿拜别父皇母妃。” 魏贵妃早已红了眼眶,却仍仪态万千:“吾儿,去吧。” 晋帝亦动容,抬手叹道:“去吧。” 石珺缓缓走下台阶,长长的裙裾似漫天云霞在身后展开。 台下,傅云骁一袭红衣,面若朗玉,神仪明秀,他跪在红轿前,眉目含笑,眼神中皆是志在必得。 待石珺行至轿前,傅云骁竟径自起身,勾唇笑道:“公主,今日这礼,似乎还不太圆满。” 霎时,三千傅家军身披铠甲,手持长刀涌入宫门,铠甲在暮色中闪烁着冷冽的寒光。 傅云骁一剑挑落昭宁公主首上凤冠,三千青丝飞扬间,他长剑直指晋帝,一字一顿道:“这帝位,如今也该由我傅家坐一坐了!” …… 日落西山,残阳如血。 宫门外人声鼎沸,甚至传进了偏僻的冷宫。 不知为何,石砚总觉得心底隐隐不安,连小黑都格外焦燥。 十一、十二昨夜便离开了,如今冷宫门前空无一人。 寂静的冷宫夹道与远方的喧嚣,似乎由一道宫墙隔成了两个世界。 石砚抱着小黑,藏在墙角间试探的往外望去。 她的瞳孔赫然紧缩。 映入眼帘的,竟是身着铠甲的叛军肆无忌惮地屠杀着手无寸铁的宫人。 数不清的断肢残骸几乎填满整条宫道,朱红的宫墙被鲜血浸染成暗红色,天色渐暗,最后一丝红霞与鲜血连成一片,宛若人间炼狱。 一时之间,宫人们的哭喊声、叛军们的狂笑声争先恐后的钻入耳中,石砚只觉双腿一软,无力的瘫坐在地。 尖锐的碎石扎入掌心,她终于回过神,踉跄着跑回冷宫,直到合上两扇破旧的朱门,彻底与外界隔绝,石砚这才冷静下来。 小黑低声叫着,似在安慰石砚。 “这还有座宫殿!” 石砚的心骤然提起,这声音很快吸引来了其他叛军的注意。 “走,进去看看!” 纷乱的脚步声透过门上的豁口传来,一步一步像是踏在了石砚的心尖上。 石砚咬紧牙关,抱紧小黑飞速从宫墙下的洞口钻了出去。 待叛军撞开宫门,持刀闯进冷宫内,看到这断壁残垣,顿时失了兴致,但此时他们已然杀红了眼,对着宫内便是一通劈砍。 石砚此刻无暇顾及冷宫内的动静,直到真正踏入宫道,她才真正感受到宫人们的绝望。 不远处的叛军高举着血淋淋的刀尖,狞笑着大踏步朝她劈砍而来。 石砚堪堪侧身躲过,顺着惯性翻滚摔向一旁。 刀刃深深的嵌进宫墙里,震颤的“嗡鸣”声激起了叛军杀戮的快感。 他一把拔出刀来,宫墙上似是撕裂了出一条白龙,朱红的墙皮扑簌掉落,很快又被宫人的鲜血染红。 石砚迅疾爬起身,趁着夜色钻入四散的宫人之中,头也不回的拎着小黑头便往奉先殿跑去。 脚下的残肢软绵绵的,每跑一步似乎都有残余的血液喷涌而出。 身后的叛军仍旧穷追不舍,锋利的大刀几次即将劈中石砚的头颅,最终只斩断几缕飞扬的发丝。 三步—— 两步—— 一步—— “砰”的一声。 沉重的殿门将大刀隔绝在外,所幸,殿内并无叛军,只有满殿残躯不全的尸体与凌乱无序的灵位。 石砚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只觉喉咙见渗出几丝铁锈味,殿中漆黑一片,她凭着记忆胡乱的旋钮着每一个烛台,眼睛紧紧盯着太祖画像背后的墙壁。 门外叛军戳开窗纱,带着血丝的眼睛狰狞的看向石砚。 “找到你了!“ 叛军狞笑着,随即大力的劈砍着殿门,一下又一下,殿门颤抖着,像是在下一刻便会怦然倒塌。 终于,在一个烛台的扭动中,画像后墙壁缓缓抬起,与此同时,殿门再也抵挡不住叛军猛烈的攻势,轰然砸在满墙的灵位之上。 木片纷飞中,石砚抱紧小黑退入密道之中。 而叛军竟饶有兴趣的打量着石门后的密道,他的嘴角勾出一个怪异的笑,语气温和,可声音却因极度激动而微微颤抖。 “小娘子,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知道此处有个密道!” “晋帝等人,是不是从此处密道逃走的!” 石砚的脑中一片空白,她微微向后一步,脚下却像是踩中一个机关,面前的石门缓缓降下。 那叛军急了,竟迅速的弯下腰来,只差一步便踏入密道之中。 刹那间,石砚只觉怀中一空,一道黑影弹出,直直扑向叛军面部,瞬间将他扑倒在地。 “小黑——” 石砚目眦欲裂,愣愣的扑向石门。 可石门只差几寸便要彻底落下,缝隙之中,只见那叛军捂着被小黑抓伤的右眼,狠狠的将小黑砸在墙壁上,大声呼喊着: “快来人!此处有密道!快来人……” 随着石壁彻底落下,石砚只觉蓦地一黑,再听不见外面的一丝声响。 她的怀中仍残存着小黑的余温,可眼前却是小黑微弱起伏着的胸膛,和小黑最后望向她的目光。 “小黑!” “小黑!” 石砚无助的哭喊着,她趴在地上,死死抠住石门底部,可无论如何也无法撼动石门分毫。 “机关……” 尽管密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她趴在地上摸索着,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胡乱地拍打着地面,可石门依旧静默着伫立在那。 不知过了多久,石砚终于力竭,她虚脱的靠在石门上,眼神之中再无光彩。 “为什么……” 她握紧胸前的玉兰见月簪,惨白的嘴唇泛起干燥的死皮,微微张口,便渗出血来。 “阿娘……” “小黑……” “为什么你们都要留下我一个人……” “为什么……要我一个人……” “活下去……” 石砚呢喃着,肌肉的酸痛与胃中的空虚让她再无一丝力气,意识涣散间,她似乎又看见了阿娘。 阿娘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是那么的温柔,阿娘温热的掌心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眼神中满是心疼。 “小砚,阿娘后悔了,阿娘不该把你带到这个残忍的世界,阿娘不该让你独自一人长大,所以现在,阿娘带你走,好不好?” 石砚贪恋的享受着阿娘温暖的怀抱,她笑着轻声道:“好……” 话音未落,染着鲜红蔻丹的五指狠狠掐住她的喉咙,石珺阴冷的低吟回荡在耳边: “阿贱,你的命怎么就跟你的名字一样,这么贱,这么硬呢?” “喵——” 一道凄厉的猫叫从耳畔划过,石砚的意识瞬间清明,她猛然睁开了双眼。 “我要活,我要活下!” 石砚强撑着站起身来:“若我死了,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冯舒,没有小黑,没有石砚了。” 她粗糙的手指轻抚着石门,像是穿过冰冷深厚的岩石,最后一次抚摸小黑,她的嗓音沙哑,却像是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石砚会活着,连同冯舒、小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傅氏叛乱·密道 第5章 第五章 雁渡生者,不渡亡魂 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是吞噬了所有,分不清南北,辨不出东西。 石砚只能如同盲人般摸索着石壁,可石壁寒气幽幽,阴阴的侵入单薄的衣衫,使她不自觉的打着寒颤。 浑浑噩噩,不知行了多久,前方似有隐隐绰绰暖光忽明忽灭,看不真切。 石砚快步向前冲去,沉重的脚步伴着脚下飞溅的石砾回荡在密道之中,突如其来的欣喜竟使她完全忽略了前方越来越浓郁的腐臭味。 走到烛火尽头,铺面而来的腐臭像是化成实质般迫使她停住脚步。 石砚心中警铃大作,顺着烛光低头望去。 青石板上,那血迹应是干了又流,流了又干,盖住了石板缝隙,凝成了大片的暗紫,像极了奉先殿里名贵的紫檀木地板。 她踮起脚来,取下石壁上只剩一指长的灯烛,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干涸的血迹,谨慎的向前走去。 “啊……” 石砚堪堪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眼前惨烈的景象使得她的手微微一颤,微弱的烛光忽的一灭。 只一瞬,未成形的黑暗夹杂着尸体的腐臭又再次席卷而来。 石砚强忍住恐惧,慌忙护住将熄未熄的灯烛,“噗”的一声,暖洋洋的烛火再次点亮。 眼前,数百位宫匠的尸体像密道上的砖石一样,层层叠叠地摞在角落。 紫红色的尸斑密密麻麻的爬上每一位宫匠的面庞,惊恐、不甘、畏惧仍停留在他们迟迟不肯闭上的双眼。 石砚背过身来,一只手死死撑着石壁,强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才没让自己瘫倒。 指尖,平整的青石砖上似有几道异样的划痕,她凑近烛光看去,是一只大雁似乎正冲破砖石的桎梏,振翅欲飞。 再往前去几步,又是一只大雁向前飞去。 “印记……” 石砚耳畔回想起神宫大监的话语: “殿下,这是匠人为防在密道里迷路,便在石壁隐蔽之处刻下印记指明方向……” 只因印记,为了方便开凿密室留下的印记,便葬送了这么多条性命。 “他们和叛军,究竟有什么分别。” 石砚缓缓将灯烛归回原处,烛光摇曳亦如奉先殿中的长明灯。 大雁能渡生者,却渡不了亡魂。 人世苦,就用这盏微弱的灯烛陪伴着这些无辜的亡魂,往生极乐。 石砚终于不再像无头苍蝇般乱撞,她循着大雁印记,在无尽的黑暗中,她握着手中的玉兰簪,磕磕绊绊的前行。 纷杂的火光从远处忽闪着,石砚久在黑暗中的双眼微微眯起,嘈杂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密道之外,宫人们有条不紊的往马车上搬运着纹金木箱,禁军们手持利刃与火把组成一条蜿蜒的火龙,严密的守卫着队伍中间的车马。 其中,最华贵的当属队伍前端那由六匹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良驹拉着的马车,乌黑的车身在月光下竟浮动着金光。 平时最是盛气凌人的御前大监此刻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一样趴在车前哭喊着。 而禁军统领不耐地一剑斩断他的头颅,几名禁军随即将尸身扔进一旁的杂草之中,几息之间,地上连血迹都被泥土掩盖。 石砚见状,隐在密道暗处,她紧紧攥着玉兰簪的指尖泛起青白,踌躇着不敢上前。 “吁——” 马蹄声止。 石砚循声望去,竟是五皇兄。 石璋身披银白战甲,驾驭着赤色战马,面色焦急地询问着禁军。 “可曾见到昭宁公主!” 禁军面面相望,跪地道:“禀殿下,未……未曾见到。” 石璋眉头紧锁,驱着战马便要离开。 “五皇兄!” 石璋紧勒缰绳,战马“哼哧”喘着白气,焦躁来回踏步。 石砚朝五皇兄而来,禁军“噌”得拔出剑来,将她拦在外面,她只得高声呼道:“五皇兄!” 石璋抬起手,示意禁军放行。 只见石砚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上是那件他命宫人送去的宫装,只是已经被鲜血浸透,就连脸上也溅上几丝血痕。 左眼角下的伤疤已长好,露出淡淡的粉红,所幸身上并无其它伤痕,嘴唇虽因干裂而渗出血色,但面色却因喜悦泛起潮红。 石砚砰的一声跪在地上,眼睛里满是欣喜与希冀。 “求五皇兄允许石见一起离开。” 石璋微微松了口气,看来那日确实是九皇妹藏在供桌下面,今日事发突然,如今见她平安,总算放下心来。 他叫住一旁的宫人,道:“快去,把那边的马车收拾出来给九公主……” “阿贱?” 石珺提着剑自禁军深处走来。 一袭大红色的婚服在火光中更加耀眼夺目,只是头发披散着,乌黑的发丝垂在胸前,一张精致的面庞藏进乌发阴影之中,双瞳犹如深潭碧水,竟如幽灵鬼魅一般,平静之中隐藏着嗜血的癫狂。 “你竟然没死啊。” 她语气中的惋惜与恶意丝毫不加掩饰:“可惜,本宫现在没时间陪你玩……” 石珺猛然举起手中长剑,指尖轻抚着剑刃,声音里的疯狂与杀意几乎像一阵风般拂动着她耳畔的发丝。 “傅云骁,比你更该死!” 石璋冷冷的扫视着禁军,漠声道:“把昭宁公主带回去。” “谁敢!” 随着剑刃划过皮肉的钝响,一名禁军捂着血流不止的右臂。 鲜红的血液顺着指缝落在地上,而石珺面上飞溅的血迹,使得她看起来更加形容可怖。 石璋从高处俯视着石珺,手中紧握的缰绳发出的碎响,他面色阴沉,浑身散发着寒气,怒斥道:“你究竟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石砚跪在地上,额上生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几乎整个人都藏进阴影里。 她从未见过五皇兄如此动怒,尽管膝盖下的碎石硌得生疼,可她依旧跪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傅云骁乱臣贼子,叛上作乱!竟将我们大晋皇室的脸面踩在脚下!” 石珺的声声控诉如杜鹃啼血,深深刺进石璋的心口,身下的战马低声嘶鸣,马蹄轻踏,飞扬起阵阵泥土。 他勒紧缰绳迫使战马停在原处,雷霆镇喝道:“为了这所谓的脸面,就让这些禁军陪你去送死吗!” 石珺不可置信的望向石璋:“他们不过一介庶……” “轰隆——” 一声巨响自宫城传来,只见奉先殿内的庄严肃穆的琉璃塔轰然崩塌,连同这红枫山也一同陷入地动山摇之中,密道的出口彻底被山石掩埋。 宫城的西北角升腾起一片巨大的黑烟,浓烈的硫磺与硝石混合的浓烟蔓延开来,与漆黑的夜空一同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石砚怔怔的望向那片冲天的火光。 烈火与硝石,“砰”的一声,共同埋葬了大晋历代帝王灵位、阿娘、小黑和密道中的宫匠。 若有朝一日,奉先殿重建,那些无辜的亡魂,是否也能受到长明灯的供奉,受到天下万民的敬仰。 “永安王殿下!” 石砚慌忙收敛起神色,又再次隐藏在阴影中。 禁军统领驾马前来,语气急切:“陛下急召!” 石璋闻言掉转马头,又蓦地回过头来,道:“把昭宁公主押回去,将九公主妥善安置,违者军法处置!” “是!” …… 极为宽敞华贵的四驾马车里,围了一圈的金纱帐随晚风飘出一角,柔软的白色狐狸皮毛铺在车厢内,香炉、桌几、茶盏错落有致,一应俱全。 “还有多久启程?” 石珺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随云跪在一旁燃起一颗香丸,恭敬答道:“回殿下,再过一刻便要启程了。” 石珺缓缓睁开双眸,指尖轻绕着香炉之上悠然的白色烟气:“你在本宫身边几年了?” 随云整理香盒的手微微一顿,轻声道:“回殿下,五年了。” “五年。” 烟气无形,石珺转而抚上随云的面颊,幽幽道:“本宫竟不知你会武?” 朱雀门前,傅云骁竟敢一剑挑落她的凤冠,危急时刻,竟是随云用一支发簪与傅云骁缠斗,甚至还伤了傅云骁的肩胛。 想到这,石珺挑起随云的下巴,眼神中是一闪而过的杀意。 “你藏的可够深的啊!” 随云大胆的攀上住石珺的手掌,眼角泛出几丝泪花,言辞恳切道:“殿下,您是奴婢的主子,奴婢这条命都是您的,奴婢的本领也都是为殿下所准备的。” “奴婢是专门为您培养的暗卫,没有您,就没有奴婢,是您选中了我,也是您给了奴婢一条命。” 石珺微微蹙起眉,嫌恶的抽出手来,语气却缓和了几分。 “随云,你的忠心,靠说,可不值得本宫相信。” “去,把傅云骁给本宫杀了。” 随云面色一滞,伏下身来叩首道:“奴婢遵命。” “噗嗤——” 石珺的笑声恍如勾人心魄的女妖般,她指尖轻点着紫金檀木桌,柔声道:“随云,本宫可舍不得你去送死!” “去把石见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