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公主》 第1章 第 1 章 冬寒十月,虽是晴日,却不见半寸日头。停云霭霭,天色分外冷清。 钦安殿是皇帝炼丹的宫室,还未入内便能闻到硝石与丹砂的气味,十分刺鼻,令人呼吸不畅。 配殿的榻上,一人安详躺着。 这是殒身的鸿胪卿,崔荀。 榻下,崔衍章身着皂色宽袍,面容冷寂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送别亡父。 峥沅公主目光掠过崔衍章,一寸一寸细细打量榻上的遗体。 “殿下。”侍女嘉树面带不忍地偏过头,劝公主避开。 峥沅不为所动。 崔荀心脏的位置,朱红官服被濡成一片深色。 峥沅内心一片冰冷,父皇果真…… 她缓缓走近,面无表情地伸手,轻轻拈了一下那片冰凉的深色,指尖染上淡红的血迹。 “殿下!”内侍尖锐而惊恐的声音响起。 峥沅转身,正撞进崔衍章冰冷嘲弄的眼眸。 二人一立一跪无声对峙,说不清谁的目光更冰寒更无情。 内侍连忙宣读圣旨,唯恐行事乖张的公主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鸿胪卿崔荀,忠诚素笃,克尽王事。其志皎如日月,其节洁比霜雪,特追赠太子太傅,谥文忠,赐金缕玉衣殓葬,永昭臣范。另赐如意一对、明珠十斛、锦缎百匹。钦此。” 崔衍章缓缓叩首再拜,双手接过父亲一生中最耀眼亦是最讽刺的荣誉。 峥沅看见,他脖颈青筋涌动,好似要迸裂一般。 她清楚,崔荀之死与圣旨中粉饰太平的“志如日月节比霜雪”毫无干系。 他死于献药——死于为她的父皇献出心头血做炼丹药引。 “崔舍人快请起。”内侍躬身欲扶,姿态恭谨。 崔衍章挣开,冷声道:“父丧之身担不得一声舍人,内常侍唤崔某九郎即可。” 内侍“呸”了一声,轻轻掌嘴。“奴婢失言。”而后道,“太傅说给夫人带个话。” 他客客气气地将一张宣纸交给崔衍章。 峥沅不耐烦道:“父皇在哪里,我要见父皇。” 内侍好声好气回答:“圣人服了仙丹,正在打坐呢,殿下不妨改日再来请安?” 峥沅下意识看向崔衍章,他嘴角掀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崔衍章拒绝了宫中安排的送灵队伍和车辆,独自拉着民间用的太平车,一步一步离开钦安殿。 阒静的宫道上,只有木质车轮的骨碌声回荡呜咽。 天色暝暝,厚重的云层翻涌着变成铅灰色。明明是上半晌,却黑云压城,一片晦暗。 狂风卷起白色车帷,天空忽而落下片片雪花。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漫天风雪中,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并肩而行。 崔衍章的睫毛慢慢堆起冰霜,模样狼狈,眼神却无比森寒锋锐。 一夕之间,如同写意画般从容雅致的少年变成了一柄锁在鞘中的兵器。 忽然,一侧车轮撞到青石板路的不平整之处,车把的扭力令崔衍章察觉到,身后的太平车即将失去平衡。 他面色一变放下把手,立即回身。 果然,棺木正在向侧面滑脱,崔衍章不假思索用尽全力顶住棺木。 沉重的棺木狠狠碾压到指尖,崔衍章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反射性咬紧牙关。 他眼前短暂发黑,顾不上钻心的剧痛,在内侍的帮助下,重新固定好棺木。 指尖痛到麻木,他若无其事地用力将车把握得更紧,大步向前迈。 雪越下越大。 透过幂篱,峥沅看见他**的双手冻得乌青。 “戴上。”峥沅将一副护手举到崔衍章面前。 崔衍章冷冷道:“不必。” 峥沅只当没听见他的拒绝,兀自将护手系在崔衍章握着车把的手上。 她微微侧弯着身子,幂篱从肩头滑落。随着两人不一致的步调,缀满金线与宝石的幂篱反复拂过崔衍章皂色的衣袍。 行动间,峥沅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泛着青筋的手背,刺骨的冰冷从她染着血的指尖直直刺进心脏,令她颤栗了一瞬。 不同于冻伤的青紫色伤痕映入眼帘,峥沅微微蹙眉,很快便猜到伤势的来源。 侧头看了一眼他挺直的脊背,峥沅不言语,只是动作放轻了几分。 崔衍章不知晓身侧之人的想法,更不在意她的想法。他没有谢恩,也没有挣脱。 从皇宫的最北到最南,路那么长,冰冷刺骨,走不到尽头。 简陋的太平车在薄雪上烙下长长的车辙,好似暗色血痕,无限延伸,消失在皇宫深处,如同被凶兽吞没一般。 午门禁军横戟拦住崔衍章。 崔衍章机械地放下把手,静待禁军行动。 “公主出宫,谁敢阻拦。”嘉树将鱼符抛给禁军。 禁军捧起鱼符略看一眼,恭敬地还给嘉树。 “恭请殿下通行。不过,这辆车臣必须查验,根据宫规……” “滚开。”冷喝自幂篱下传出。 禁军将剩余的话吞回腹中,惶恐地退开。 崔衍章重新抬起太平车,一瞬都不愿多作停留,快步走出巍峨的宫门。 “九郎……” “阿兄!” “郎君?” 等在宫门外的崔家人涌上前,既想再次确认噩耗是假的,又不敢轻易触碰白色帷幔下的棺木。 纵使悲恸万分,他们也不能在宫门口哭泣喧哗,只好用力捂住口鼻,将各自的呜咽声吞回腹中。 隔着幂篱,峥沅望向如寒松般挺立在风雪中的模糊身影。 十六岁的少年黑发黑衣,肩头落满白雪,有几分茫然。 他眉心微颤,僵硬的手指在怀中摸索,取出一张带着体温的宣纸,妥帖地交给母亲。 峥沅瞧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卿可安心。 “走吧。”峥沅淡淡道。 公主府的马车早已等候在此处,侍女小心地服侍峥沅上车。 不远处传来焦急的呼喊:“伯父怎么了?” 这是与崔衍章有指腹婚约的何楚。她接到含糊不清的消息便匆匆赶来,还不明白状况。 忽然一阵骚乱,似是崔衍章的母亲文夫人悲恸过度昏厥了,众人手忙脚乱地将文夫人扶上马车。 太平车一览无余地显露在何楚眼中,乌木车把上系着的白色毛团格外扎眼。 何楚若有所觉地走近,取下查看。 那是一副护手,料子是珍贵的白狐腋裘,系带是内廷御用的金线。 何楚慢慢收紧十指,忽而福至心灵地望向宫门一侧,恰好看见低调奢华的金红色马车中,一只苍白得几近透明的手拈着帘子,窗后隐约露出熟悉的幂篱一角。 何楚压下种种心绪,将狐裘护手交给丫鬟,快步走向崔衍章。 上下打量一番后,何楚捧起崔衍章的手,自然地对着他冻僵的十指呼出热气,满满的心疼中夹杂着一丝亲昵的责备:“九郎怎的如此不自惜。” 崔衍章眉心微动,指尖轻颤,任由何楚将她带着体温的护手褪下,裹在他的麻木僵硬的手上。 何楚仰脸凑近,两人呼出的热气在冷风中融为一体。 她踮脚,扶着他的肩膀借力,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替他扫去发间的雪花,余光瞥见金红色的马车在大雪中疾驰而去。 [三花猫头]求个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崔荀的父母崔俶和薛太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面色灰白地望着灵车一点一点靠近。 纵然以往对这个长子有诸多不满,今日已经消散了七七八八。 灵车进入崔府,众人哭声哀哀,太夫人扶着棺木泣不成声。 何楚不愿在这个时候离开,崔俶略点头,命丫鬟带她去喝茶歇息。 太夫人年事已高,哭昏过去一回,在小辈们的劝慰下回了院中歇息。 三娘平日颇得太夫人宠爱,此时便哄着太夫人,好叫老人家不至于太过悲痛有碍康健。 三娘眼珠一转,强颜欢笑道:“孙女瞧着,峥沅殿下对九郎倒是颇为上心。若是一般情况就罢了,顶多算小儿女的情趣,可九郎早有婚约,殿下此举简直有些不顾礼法。” 太夫人厉声道:“浑说什么!” 三娘吓得一抖,结结巴巴解释:“孙女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殿下一厢情愿,最后却怪罪到咱们头上。” “谁又胡乱嚼舌根了,仔细他的皮!”太夫人的呼吸重了两分。 三娘觑着老夫人的神色,咽了咽口水,支支吾吾道:“倒没有旁的人胡乱传话,孙女只敢同祖母说。方才去接大伯回家的时候,孙女瞧见,是殿下一路护送九郎出宫的,那可不是皇家子弟平素出入的望仙门,且远着呢。” 犹豫了一会儿,她像豁出去似的,咬牙吐露:“殿下仿佛还送了九郎一对护手。” 太夫人面色一沉。 三娘自顾自低声道:“若是旁人没注意倒无妨,可孙女瞧见,楚娘分明上心了,还把那对护手带走了。唉……” 太夫人重重“哼”一声,三娘不敢再言语。 许久后,太夫人半闭着眼睛:“我乏了,你去前头看看可有什么要帮忙。” 三娘识趣地离开。 崔荀的棺木前,崔俶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许久,他才怔怔道:“过刚易折。药引一事,凭世族的底蕴,未必不能转圜化解。你父亲却直接进宫……没给老夫留一丝斡旋的机会。” 崔俶悲痛又激愤地用黄花梨木拐频频锤地。 前些日子,天子突发恶疾,道人算出上天批示“阴阳交泰,碧血丹心”。 人心惶惶之下,有意无意流传出猜测,这道批示意指需要龙凤胎的心头血作药引炼丹。 崔衍章与妹妹崔漫斓正是龙凤双生子。 崔荀素来爱寻花问柳,在外颇有风流的美名,这样的行径在家风整肃的崔氏是一桩重罪。 却不想,如此一个散漫不羁之人未与任何人商议,便独自进了宫——极少有人知道,崔荀的八字正合阴年阴月,阳日阳时。 崔俶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你父亲幼时天资聪颖,人人都说他必能肩负起崔氏一门的重担。世事无常,到头来这个逆子却要老夫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人的身形佝偻了几分,银丝在风雪中颤抖。 崔俶不忍说出口的是,突如其来的三年丁忧打乱了他对长孙的全部期许与规划。 崔衍章以十五不到的年龄被圣人点为状元,仅一年多就被力排众议破格拔擢为中书舍人。 崔俶深知,长孙掌权拜相只是时间问题。 如今……三年后不知是何光景。 “罢了,去看看你母亲吧。” 崔衍章心头似有千钧,许久才道:“祖父珍重身体,勿太过伤怀,孙儿告退。” 长房的疏桐院在崔府的东路上。 刚过垂花门,挥之不去的悲戚缠绕而来,如同生了藤蔓一般,牵缠住每一个踏入地界的人。 崔衍章说不清,疏桐院是日日都如此,还是今天才如此。 穿过中庭,崔衍章脚步沉重地踏上抄手游廊,隐约听到绵延不绝的低泣声。 掀开帘子,十几年从未变过的陈设映入眼底。 昏暗的日光透过一排雕花窗格投射进内室,艰难地照亮老旧的一切。 陈旧的紫檀木桌上,摊开着一本旧诗集,纸张边缘早已泛黄,却被主人保管得极其平整。那是崔衍章的父亲年轻时所作。 他的母亲如同刻舟求剑一般,将疏桐院的时间凝固在某个瞬间。 崔漫斓的眼睛已经哭肿了,沉浸在无边的悲伤中,没有注意到兄长的到来。 文夫人形容枯槁,了无生气地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晦暗的光覆在她瘦削的脸上,衬得她的神色越发灰败。 她珍惜地捧着崔荀的绝笔,神情木然,语无伦次地喃喃道:“他是替你们去死的。他是为了你们,他是为了我们的孩儿。” 崔衍章的喉咙好似被堵住,几近窒息,想要说什么却疼得说不出话,许久才哑声唤“母亲”。 文夫人的眼珠缓缓转了转,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她迟钝地抬头,明明在看崔衍章,眼神却空洞失焦,不知定在何处。 像长久没上油的机关似的,她缓缓摇头,慢慢地、一字一顿道:“你……不像他,不像。” 崔漫斓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哭腔里含着乞求:“娘,阿兄是阿兄。” 崔衍章冲她摇头,用口型说了句“无事”。 “怎么不像呢。” 文夫人的呢喃轻得像一缕烟。 “郎君,太夫人唤您过去,说有话要问。” 丫鬟的到来将凝固的气氛打碎一角,崔漫斓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阿兄,你快去吧,这儿有我呢。” “嗯,你去看管家有没有安排人赶制孝服。” 崔漫斓擦干眼泪道:“我这就去。” 崔俶和薛太夫人的住处位于崔府正中央的君子堂。 太夫人信佛,屋子里终年萦绕着檀香,浓郁而沉闷。 太夫人穿着素净的青布袄子,与世家大族老祖宗的身份并不相称。 崔衍章见她正闭目养神,低声问:“祖母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老婆子多的是人侍奉,不妨事。你们年轻人可别仗着身子好就不当回事,累人的还在后头呢。” 想到累人的事情正是长子的丧仪,太夫人不由得怔住。 崔衍章道:“多谢祖母关心。” 太夫人屏退左右,用辨不出喜怒的声音问:“听说,峥沅殿下送了你一对护手?” 崔衍章不知作何回答,只好沉默应对。 太夫人见状还有什么不懂,怒气直冲脑门:“你!” 平息了一会儿,她才压着火气语重心长道:“殿下爱重崔氏,是崔氏的荣幸。祖母只怕你年纪轻轻,看不透虚妄,轻易被外物移了性情。” 太夫人叹了口气,悲伤而又惋惜。没教养好长子是她的错,她早已对列祖列宗发誓,决不允许长孙重蹈覆辙。 “孙儿明白。” “好,明白就好,要记住!”太夫人消气舒心了,随口问了一两句文夫人的情况。 此时,丫鬟在帘子外面通报:“太夫人,公主府派人来了。” 太夫人脸色难看,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崔衍章,厉声问:“何事?!” 丫鬟心中发怵,犹疑道:“内侍送来一大箱子药膏,说天寒地冻的,怕咱们府里顾不上那些小事,特地送来了公主府新制的一批冻伤药。” 太夫人气得直拍桌子:“这点子事也要来告诉老婆子?给管家就是了,随便分发给外面做事的仆役。” 丫鬟在帘子外面吓得直哆嗦,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有一份儿是单独给九郎的……” 太夫人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再次上涌,严厉地看向崔衍章。 崔衍章垂眸,拍着太夫人的背为她顺气:“怒气伤身,祖母爱惜些身子。” 太夫人闭眼数着佛珠,许久才平静道:“既是给你的,拿回去便是。你在外头冻了半天,好好上药,别冻坏了手。” “是。” “上药之后去祠堂跪一个时辰。” “是。” 太夫人睁眼看他,眼中含着精光:“你不问为什么?” 崔衍章道:“祖母有祖母的道理,孙儿跪完自然会明白。” 太夫人叹了口气:“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祖母只是希望跪疼了之后你能明白,公主不管不顾的另眼看待只会给你带来不幸,唯有家人才是真心为你考量。” “孙儿记住了。” 崔衍章走出内室,丫鬟福身道:“奴婢来时碰到了何娘子,何娘子替郎君把药领走了,说在疏桐院等郎君回去上药。” “好。” -- 疏桐院的后院是文夫人母女的居所,崔衍章则住在与之相隔两进院落和垂花门的前院。 何楚独自坐在会客的前厅,面前的乌木几案上摆着两个不同的小瓷瓶。 她有些不解,为何峥沅公主独独给崔衍章送了两种药。 她闻了闻其中一样药膏,没什么特别的。 打开另一个瓷瓶,清凉刺鼻的气味顿时冲得她皱眉——是冰片。 何楚心生疑惑,冻伤药她用过,应当无需加入如此多的冰片。 她又轻嗅一番,清凉中混杂着明显的甜腥与蜜香。 何楚细细回想,她的表姑母袁贵妃曾经赏赐的内廷御用的麝香似乎是这样的气味。 麝香……何楚蹙着柳叶眉,若有所思。崔衍章的手确实不单单是冻得乌青,倒像是受伤后才有的青紫色淤痕。 只是当时她被那护手占据了心智,竟然没发现。 何楚死死捏着瓷瓶,懊恼又难堪,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恐慌。 天底下最尊贵的公主却低下高傲的头颅,轻抚没有任何人发觉的脆弱之处,他会动摇吗? 何楚蓦然从失神中惊醒,不动声色地将小瓷瓶收入袖中。 “来人。” “娘子何事?尽管吩咐奴婢。” 何楚柔声道:“府上可有活血化瘀的药膏?” 丫鬟并不多问,连忙道:“有的,奴婢这就去取。” 很快,崔衍章回到了疏桐院。 何楚关心许多事情,又不敢多问,怕惹得崔衍章伤心,一时间两人都在沉默。 崔衍章主动道:“今日劳烦楚娘,多谢。” 何楚摇头道:“我只是添乱,并未帮什么忙。对了,峥沅殿下送了冻伤药,我趁空替九郎涂些,恐怕待会儿顾不上。” “无碍,无需小题大作。”崔衍章淡淡回答。 何楚勉强笑了笑,面上有几分苦涩和复杂:“九郎这一份与旁人的不同,药瓶上写了些异族文字,说不定是西域寒地诸国的贡品,于冻伤最有用。物件没有错处,九郎何必糟蹋好东西,寻常人家且用不上呢。” 一瞬间,原本只是温冷的人瞬间变得寒芒外露,冷硬而不留余地地拒绝:“不必。” 这时,丫鬟端着托盘进屋:“郎君,娘子,药膏取来了。” 崔衍章见托盘上放着眼熟的瓷瓶,推测丫鬟拿的是府里的冻伤药。 他垂眸不语,楚娘心细如发,未必于她有益。 “有劳了。再打盆温水来,替你们郎君净手。”何楚吩咐完,对崔衍章温柔一笑,“先前瞧着,九郎的手似是有些淤伤。” 崔衍章眸光讶然,随即指尖微动,紧绷的脊背放松半分:“无妨,不过被压住了。” 何楚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酸涩。 她动作自然地挑出一点药膏抹在手背上,对着光亮查看,同时语气熟谂道:“既然九郎心中有数,旁的我就不多说了。只是伤势可大可小,万一压坏了骨头岂是小事。暂且涂点药膏化开淤血为好,若过两日还不好,须得找府医瞧上一瞧。” 崔衍章敛眉道:“我自己来。” “好。”何楚没有勉强,面上露出一丝温柔克制地微笑。 第3章 第 3 章 这日,嘉树一大早便心神不宁,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峥沅自然有所察觉,问她缘由。 嘉树斟酌道:“今日是崔府小殓的日子,将有不少亲朋好友去吊唁。论理,太傅是为国尽忠,殿下去告慰一番不算逾礼。” 峥沅冷冷睨她一眼:“多话。” 嘉树忙低头:“奴婢知错。” 梳头侍女将最后一支金累丝凤钗插好,峥沅起身道:“更衣。” 嘉树了然:“遵命。” 辰初二刻,公主府的朱轮马车到达崔府。 崔府的朱漆大门外挂着白灯笼,匾额用白绸扎了一圈。石狮子上戴着白花,失了威风的气势,多了几分颓然。白纸黑字的挽联在冷风中轻轻抖动。 峥沅问:“太傅年岁几何?” 嘉树答:“三十六。” 峥沅沉默片刻,道:“大好年华。” 时辰太早,崔府还未准备齐全。几位女眷匆忙赶来,迎接公主入府:“臣妇拜见峥沅公主殿下,敬祝殿下千岁千秋。” 峥沅道:“免礼。崔卿公忠体国,克尽臣节,峥沅合该敬一支香。节哀。” 领头的女眷是崔荀的某位族弟之妻,杜氏。 杜夫人闻言悲从中来,勉力维持端方姿态:“臣妇叩谢陛下,叩谢峥沅殿下。丧礼还未正式开始,灵堂人事杂乱,恐冲撞殿下,请殿下随臣妇到花园小坐。” 日头渐渐高起,花园里的客人越来越多,却无人敢在峥沅公主面前喧哗。 甚至连鸟鸣虫鸣都不存在,衬得哀穆沉重的崔府越发死气沉沉,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片死寂之中,何楚来到峥沅身边,福身行礼:“臣女有一事冒犯殿下,望殿下恕罪。九郎借用了殿下的一对护手,这几日忙不过来便托臣女代为归还。臣女多谢殿下照拂。” 何楚将一副雪白的护手奉上。 各府女眷表面漠不关心,实则个个竖起耳朵听。 她们隐约听闻,峥沅公主自多年前便心系崔九郎,从何娘子的言语看来,此事并非空穴来风。 京中最负盛名的才女与天下最尊贵的公主竟然为了崔九郎当面争风吃醋,这样的风流韵事可不多见。只可惜公主带着幂篱,她们看不到表情。 峥沅没有动作,无可无不可地说:“送出去的东西,无需再还。” 除了丫鬟等仆役,女眷们都坐着,唯有何楚不尴不尬地站在亭中,面色僵硬地捧着雪白的护手。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色衣裙,乌发上簪着一朵单薄的小白花,动作间带着小心翼翼的柔弱。 女眷们看了心生不忍,却都不敢出头说和。 何楚脸上闪过倔强之色,尽力显得不卑不亢:“殿下的厚爱原不应辞,只是,臣女瞧这护手太过珍贵,又是内廷御用的样式,不敢替九郎做主留下。所以想着,完璧归赵才是正理。” 峥沅冷哼一声:“你的意思是,旁人沾了手的东西,本宫还要拿回来继续用?” 何楚脸上迅速失去血色,掠过一丝无措。 “是臣女思虑不周。”何楚面色苍白,硬着头皮道,“臣女……已经亲手将护手洗净烘干,熏了香。即便沾了些许灰尘,想来,想来大约不妨事。” 说到最后,她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显而易见的慌乱与难堪令人十分怜惜。 众人心知肚明,那位殿下口中的“旁人”自然不是指主动相赠的崔九郎,暗讽的是谁不言而喻。 可怜何娘子心思单纯,听不出其中的恶意。好在她礼数周全,言语体面又恭敬,殿下没有理由在众目睽睽之下发作。 僵持了片刻,冰冷的声音传入所有人耳际:“既如此,放下便是。崔府事务繁忙,何娘子的心思想必不在此处,回去照料吧。” 言语间,竟反客为主将何楚逐出花园。 何楚却不觉得屈辱,微微松了口气,将那护手恭恭敬敬放在石桌上。 不染尘埃的白狐腋裘护手孤零零躺在冰冷的石桌边缘,明明是稀罕物,却成了各方嫌弃的东西。 这一局谁落了下风众人心中有数,却不免为赢家捏把汗——此番算是明着得罪峥沅公主了。 崔漫斓得知峥沅公主来吊唁,恨上心头,怒不可遏地赶到花园。 一见峥沅,她的眼中便如同淬了毒一般,恨不得冲上去生剜其血肉。 “七娘!”杜夫人及时打断她的动作,柔和的声音暗含警告,“殿下代陛下告慰你父亲。你父亲丹心赤忱,竭智尽忠,七娘万不能堕了他的贤名。” 崔漫斓被杜夫人压着,强忍仇恨,不情不愿地请安。 公主殿下从不懂得将心比心,更不知道什么叫忍,针锋相对地冷哼一声。 剑拔弩张之际,杜夫人略提高声音:“丧仪快开始了,请殿下稍候,臣妇带七娘去准备一番,待会儿再恭请殿下上香。” 杜夫人将崔漫斓带离花园,压低声音,严厉道:“丧期忌怒。” 崔漫斓的仇恨破胸而出,怒目切齿道:“杀人凶手都来侮辱阿爹了,阿爹能瞑目吗?我们百般禁忌又有何用!” 崔荀能否瞑目杜夫人无从知晓,她只知再这样下去,九族都要死不瞑目。 杜夫人面沉如水,压着脾气道:“守孝守的是心。不论旁人如何践踏礼义,自己尽心便是。你若因一时冲动酿成大祸,岂不是断送了你父亲的香火。香兰,带七娘下去。” 崔漫斓被架走,可眼神连杜夫人都记恨上了。 崔漫斓不在意旁人。无论是崔家人还是峥沅公主,宁可让他们都死绝了,也不能踩着她父亲的尸骨另有所图。 杜夫人暗暗摇头,七娘的性子像她父亲,太过刚强,放任下去迟早酿成大祸。 崔漫斓被暂时看管起来,但丫鬟不好阻拦何楚这个外客进屋陪伴。 崔漫斓心中不忿:“她凭什么关着我。” 何楚握住她的手,柔声劝导:“杜夫人是为你好。万一殿下记恨,伤的是你自己。等她走了,你自然就能出去继续为伯父守灵。” 崔漫斓不但没被安慰道,反而气得发抖:“我在自己家,为我的父亲守孝,还要看杀父仇人的脸色,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好了,也就一个时辰的事,你在此处抄经为伯父伯母祈福,或者做些别的事情。” 崔漫斓显然没有被劝服。 何楚又道:“别气了,长辈们是无奈之举,并非真心要捧着她。你瞧峥沅公主大张旗鼓的架势,府上其他人难道看得惯吗,不过是不敢强出头罢了。哪怕覆面祭拜不符合规矩,也只能暂时隐忍,让伯父安息最重要。” 崔漫斓两眼冒火,紧紧抓住何楚的手:“你说得对,戴着幂篱遮遮掩掩算什么吊唁!楚楚,你一定要帮我!” -- 峥沅等人即将到达灵堂时,熟悉的质疑声响起:“慢着!殿下就打算这样去祭拜先父?” 杜夫人厉色看向香兰。 香兰惊慌失措,她怎么知道那么多丫鬟婆子都看不住七娘。 “放肆……”嘉树余下的话语在峥沅抬手的动作间消弭。 女眷们唯恐公主迁怒,皆屏息垂首。因崔漫斓的控诉,隐秘地扫向峥沅公主所在的方位。 只见两名贴身宫女撑着油纸伞,四名小宫女和两名护卫随侍在旁,另有若干内侍手执赤色华盖。 一大群侍从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将峥沅公主簇拥在中心。 峥沅公主戴着长至腰际的七宝幂篱,金线和各色宝石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辉。 幂篱上部是皂色罗纱,从肩部开始退晕,到底端渐渐变为象牙白,煞是精巧。 罗纱下,隐约可见烟紫交领小袄,葡萄紫宝相花织锦半臂,藕荷色披帛,样式华美的白毛护手。 下着曳地的深琥珀色高腰间裙,脚踩麂皮翘头靴。 通身华贵而不失威仪,与白灯素缟的崔府格格不入。 峥沅望向声音的来源,众人如潮水一般急速退至两旁,崔漫斓暴露在峥沅眼前。 峥沅缓声道:“崔娘子何出此言?” 何楚为难地看向杜夫人,随即悄悄拽崔漫斓的衣袖,暗示她打个圆场,不要直撄其锋。 崔漫斓甩开好友,冷笑道:“从古至今,没有遮面吊唁的礼法。殿下贵为公主,平日自然不必学习庶民的礼节。 “为了先父地下安宁,臣女不得不冒犯公主,斗胆告知。殿下若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进灵堂前请摘下幂篱!” 嘶……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不少高门贵族都清楚,峥沅公主自出生便罹患严重的日光症,病弱不堪,御医曾断言她活不过二十。 这病症简直闻所未闻,使得公主畏光如避刀剑,出行动辄里三层外三层避光。自其周岁,便没有皇宫以外的人见过真容。 知晓内情的人不免疑惑,当真有必要避光到这等程度? 不明真相的人更是认为,公主面貌丑陋不敢示人。这原本只是传言,可自视甚高的公主却从未澄清——即使仅露脸一瞬间,谣言就能不攻自破。 过分的遮掩显然坐实了传言。 崔漫斓的话几乎直指公主粗鲁无礼、貌若无盐。 崔漫斓屡次发难倒也情有可原。 峥沅公主不顾贵体安康,大张旗鼓来到崔府,名为告慰太尉,实则……众人抛开不甚光彩的揣测。 杜夫人道:“殿下,七娘过于思念其父,有些神志不清,请让臣妇带七娘回去休息。” “不必。”峥沅道,“我瞧崔娘子清醒得很,并未糊涂。此番言论看来是颇有意见。” 杜夫人连忙道:“七娘不敢,她绝不是这个意思。崔氏上下一心,对殿下唯有敬重。” 杜夫人向崔漫斓使眼色。 崔漫斓冷哼一声,高傲地昂起头颅:“我句句属实,没有什么敢不敢的。莫说殿下,就算是陛下,也不能因为一句实话治我的罪。” 僵持之际,何楚瞥见一道穿着孝衣的挺拔身影,咬唇权衡一瞬,猛然撞开崔漫斓。 侍卫大惊,条件反射下“铮”地一声抽出佩刀,在看清“刺客”是官家千金后险险收手。 何楚心一横,前冲之势没有丝毫停滞,左臂直直撞向刀刃。 刀刃削铁如泥,即使侍卫收了力道,依旧将何楚的衣袖划开一道口子,几乎立刻就见了血。 女眷们惊恐地尖叫。 杜夫人腿一软,紧紧抓着香兰的手,脸色煞白。她一介后宅女子,何时见过动刀子的场面。 出乎所有人意料,何楚径直跪在峥沅面前:“殿下,漫儿伤心过度,这几日一直在说胡话。请殿下看在漫儿一片孝心的份上,原谅她一时失控。” 一身白衣弱柳扶风的何楚怯弱地跪在咄咄逼人的峥沅面前,发间的小白花随着动作微微颤抖,格外楚楚可怜。 她的脸颊已经失去血色,神色痛楚地捂着伤处,半截衣袖藕断丝连地垂落在地上。 她衣衫不规整,神色不够恭肃,仪态也不标准,处处显露着狼狈,却在这一刻狠狠揪住了所有人的心。 “何娘子快起来,先去包扎。” “天可怜见,侍卫怎么能如此莽撞。” “殿下也太……”余下的话语被旁人及时打断。 峥沅阴冷地盯着何楚。 何楚又疼又怕,瞥见穿着那道清冷身影的脚步越来越急促时,隐隐生出得意与快感。 她不顾地面的寒冷与粗粝,慌乱地膝行两步,用伤手抓住公主的琥珀色裙摆,仰面哀求:“臣女担心漫儿,一时情急冲撞了殿下,并非有意冒犯,求殿下明鉴。臣女愿意接受惩罚,只希望殿下放过漫儿。” 峥沅心生戾气,用力扯过裙摆,嫌恶地后退几步。 何楚在裙摆的牵带下,被狠狠掼倒在地。 她神色惊恐,惊呼一声,下意识以手撑地,柔嫩的掌心擦过细碎的砂石,立时被擦破皮。 “楚娘!”疏冷的声音染上些许焦躁,失了平日的清淡冷冽。 众人纷纷退让。 “太好了,是崔九郎来了。” “快带何娘子去看太夫吧,真看不过眼。” “丧礼见血,这,是不是坏了规矩?” 幂篱的遮掩下,峥沅望着疾步而来的俊雅少年。 他束着低发,身穿粗麻孝衣,脚踩草鞋,浑身上下无半点装饰。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形姿挺逸,清冷无比。 因骤然失怙的悲痛和守丧的疲惫而过分清癯,好像会随风羽化而登仙。 崔衍章眉心紧锁,一眼便看见何楚小臂上的伤。 崔衍章扶起何楚,何楚怯弱地抬眼,不敢起身,只借力重新跪直便推开他的手。 崔衍章顺着何楚的目光,冷若冰霜地看一眼峥沅。 他毫不犹豫单膝跪地,扯下本就摇摇欲坠的衣袖,隔着何楚的几层里衣,小心翼翼地将渗出血珠的伤口包扎起来。 忽然,崔衍章眸光一深,执起何楚的右手看她掌心。 何楚微微抗拒,翻掌将手心朝下,缩回身侧,藏起殷红的擦伤。 无数道指责的目光暗暗射向峥沅,峥沅却只瞧见崔衍章指尖残留的淤青。 崔衍章托着何楚唯一完好的右臂,再次拉她起来,冷声道:“你没有做错事,为何要跪。” 何楚却固执地摇头,眼含央求。 崔衍章独自起身,脊背挺直面色冰冷:“殿下,请容微臣带楚娘去检查伤势。” 声音中的寒霜侵袭着峥沅,令她心中冰冷。 她嗤笑:“本宫何曾阻止过。” “然则,得不到殿下的应允,无人敢擅自行动。” “怎么,得不到本宫一句话,何娘子就会在此跪到老跪到死么。” 崔衍章见她诡辩,喉结滚动,一转攻势,声如寒冰道:“今日家父停灵受吊,何曾料想,竟发生血光冲撞灵堂之事。为全孝道,更为免殿下清誉有损,臣斗胆,恳请殿下移驾。” 现场一片死寂。移驾……这无异于直言驱赶。 崔衍章不闪不避,冰冷的目光透过幂篱直刺峥沅。 峥沅呼吸一滞,不想看到他眸中的寒凉,借着幂篱的遮掩垂下眼睫。 何楚缓缓抬头,与峥沅对视之际,眼神中藏着隐秘的得意与挑衅。 峥沅太阳穴隐隐作痛,闭眼略缓。 再次睁眼,她眼神清明,唇角微微勾起。 第4章 第 4 章 一片死寂之中,峥沅的声音如同山巅寒泉,冰冷而不可侵犯:“血光冲撞,实乃不敬。为全崔郎君拳拳孝心,本宫须得找出罪魁祸首告慰太傅在天之灵。” 她缓缓走向何楚,居高临下地问:“何娘子忙碌许久终于演完一场独角戏,本宫连一句话都插不上。现在观众到齐,何娘子能否抽空回答本宫,你为何骤然发难行似刺客,以致撞上刀口,又为何要跪下?” 女眷们窃窃私语,认为她颠倒黑白,说话太难听。明明是刀伤了何娘子,却赖何娘子撞到刀,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何楚捂着受伤的手臂,面色苍白道:“臣女并无恶意,只是想为漫儿求情。” “原来如此。”峥沅侧过头看向杜夫人,语含疑惑,“夫人,本宫方才是否说过惩罚崔娘子?” 杜夫人早已趁乱命香兰偷偷将崔漫斓押走,预备一旦公主问起就说七娘神志不清晕倒了。 此时见公主没有追究崔漫斓大不敬之罪,松了口气。 略作思索状,杜夫人回答:“殿下不曾说过惩罚七娘。” 峥沅点点头:“本宫也记得没有这回事,被何娘子一说倒险些以为自个儿未老先衰不记事了。” 峥沅缓缓踱步,在何楚面前站定,冷冷问:“现在,何娘子是否可以再次回答本宫,为何主动冲出来,为何莫名跪下?” 何楚面色一白,咬着唇,难堪地慢慢站起身:“臣女、臣女误会殿下要罚漫儿,一时情急……” 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她心中不快。没想到峥沅公主如此轻易地抓住了错漏,早知道应该在崔漫斓面前多添几把火。 峥沅淡淡道:“太傅尸骨未寒,何娘子就妄自揣度本宫会因为崔娘子的一片孝心而惩罚她,此为不忠不义。骤然发难扰乱灵堂,陷自身于险境、累好友为祸首,此为不孝不悌。” 何楚一慌,梨花带雨地看向崔衍章:“我没有这样想。” 她面色苍白,慌乱摇头,几根发丝被冷汗浸湿,湿漉漉地粘在修长的颈间,狼狈又令人怜惜。 崔衍章将何楚护在身后,声音清寒,眼神冷冽:“殿下若要降罪,崔氏上下绝不包庇,殿下何须将不忠不孝的恶名强按在楚娘身上。” “那么何娘子惊扰忠臣亡魂,却反将此等重罪安在本宫身上就可以么?” “楚娘知书识礼,绝不会做出此等行径。” 峥沅冷笑一声:“崔郎君乃我大延立国百年来最年轻的状元,七窍玲珑,又与何娘子青梅竹马,想必了解甚深,人心与对错的分晓自然无需本宫越俎代庖。” 当面上完眼药,峥沅凉凉道:“今日所受的种种,本宫定当加倍奉还。本宫会让何家知道,生出何娘子这等知书识礼的女儿,究竟是福,还是祸。” 其声如冰冷的毒蛇,钻入每个人的耳中。 何楚猛然抬头:“殿下!此事与民女的家人无关!” 她神情恐惧,眼睛通红,面如土色,嘴唇不住颤抖着,与刚才扮柔弱的楚楚可怜之态完全不同。 “那又如何?何娘子莫非没听说过,我向来不辨是非。”言语间竟是毫无顾忌。 众人不禁倒吸凉气,同情地看向何楚。 此时,出乎所有人意料,峥沅忽然话锋一转,毫不避讳地问:“崔郎君没用本宫差人送来的药么。” 虽是询问,语气却冷淡而笃定。 崔衍章神情漠然:“臣不需要。” 何楚心中一跳,顾不上其他,垂眸轻声道:“九郎,殿下借的那副护手我方才替你还了。” 近日种种早已令崔衍章忘记那副护手的去向,他点头道:“好,多谢。” 峥沅冷冷转身:“耽搁太久,丧仪应当快开始了。何娘子再不去上药恐要耽误时辰了。” 她自顾自安排好一切,往灵堂走去。 沉寂间,身后传来崔衍章平静无波的声音:“殿下,这样祭拜是否有些不妥。” 峥沅脚步一顿,不自觉将罗纱披帛捏皱。 她站在满府缟素之间,面前是黑白肃穆的灵堂,身后是崔衍章与各府宾客。 崔衍章直视峥沅的背影,不卑不亢道:“殿下有心告慰先父,臣,深念皇恩。《礼记》云,‘丧冠不緌’,意指丧礼中冠帽的帽带不应当垂着。然,殿下凤体尊贵,自与旁人不同。鄙府备有新制的素色帷帽,殿下若不嫌弃,可更换后再去灵堂。” 幂篱下,峥沅气息不稳,死死咬唇,唇瓣溢出淡淡的血丝。 嘉树敏锐地察觉到,自家殿下单薄挺直的身形有极细微的晃动,担忧地扶着她。 峥沅搭着嘉树的手臂,冷冷道:“丧仪要紧。易冠劳师动众,本宫就不耽误肃时了。崔郎君,务必替我向太傅敬香。” 众人窃窃私语,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以公主的脾性,不可能被迫去换素色帷帽。崔衍章此言是阳谋,不啻直言拒绝郑氏皇族扰乱亡父安息。 血光冲撞也好,覆面祭拜也罢,崔衍章未必真心介意。他搬出周礼,只是为亡父争一口气。 何楚心中却越发不畅快,九郎克制守礼,到底给公主留了面子。 当着崔衍章的面,峥沅微微偏头,瞥向何楚:“本宫从无虚言。” 何楚心中大骇,明明隔着幂篱,她却好像被毒蛇锁定的猎物,几近窒息。 第5章 第 5 章 皇宫。 峥沅唇角微扬,快步走向明德宫,不等内侍通传便道:“父皇,女儿请安来了。” 皇帝盘坐在云龙纹榻上清修,缓缓睁眼:“峥沅啊,今日似乎来得比平常早些?” 闻言,峥沅步伐放慢:“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父皇,父皇英明。” 皇帝了然:“说吧,又看上了什么东西,还是在哪闯了祸求朕善后。” “父皇眼里,女儿就如此不懂事吗?女儿哪回不是为了请安才来的,其他小事不过是顺便而已。”峥沅语气略有几分不满。 皇帝对内侍监刘轮道:“你瞧瞧,难怪民间说‘宠狗上灶’,朕还未说几句呢,倒埋怨起来了。” 刘轮躬身笑道:“圣人跟奴婢说天伦之乐,奴婢也不懂。” “你这老狗。”皇帝笑骂,而后问峥沅,“有何大事非说不可?” 峥沅严肃道:“父皇看这个。” 她将捏了一路的东西放到皇帝的桌案上。 刘轮收到皇帝指示,收起拂尘,查看一番。 “圣人,是一本账册。” 二人皆看向峥沅。 峥沅郑重其事道:“这是度支司的何明收受贿赂的证据。” 刘轮心下重重咯噔,悄悄看向皇帝。 皇帝面色如常,摇头笑道:“此人如何惹到你了?实在不高兴,打骂一顿就是。” 峥沅摇头:“父皇,我可不是撒气。何明此举违背律法,必须严惩。” 皇帝不动声色地问:“峥沅如何知道他受贿,账册又是从哪来的?” “何明受贿的风声传出来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让暗卫将他的心腹抓来,严刑拷打,那人很快招出来,平康坊为了少交‘花粉钱’向何明行贿。区区妓院的一本账册对女儿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 皇帝眉头一皱:“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掺和!” 峥沅并未将皇帝的责怪放在心上:“四弟去得我怎么去不得。” “四郎是男子,你是女儿家,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峥沅正色道,“四弟去是玩乐,女儿是为了正事去的。” 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令皇帝无从下手。 峥沅见皇帝没表态,蹙眉道:“父皇该不会因为何明是贵妃的表弟就包庇他吧,女儿可不依。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怎能徇私枉法?再说了,他收的财帛可能还分给贵妃了呢,依女儿看,父皇应该连着贵妃一块儿惩罚才是。父皇若是不忍心,我替父皇去景和宫宣口谕。” 一串连珠炮砸下来,听得皇帝头疼。 “越说越不像话了!贵妃是长辈,岂能如此评头论足。”皇帝让女儿闭嘴,问刘轮,“有这等事?” 刘轮内心叫苦连天。 “何支事,”刘轮在公主殿下不悦的眼神中改口,斟酌道,“犯臣的确是贵妃娘娘的表弟,从前是谨小慎微的性子。若殿下查到的证据属实,许是这两年移了性情。” “绝对属实,父皇不想让贵妃不高兴的话,就由女儿代劳。女儿这就让人砍了他的脑袋!” 说着峥沅的脸上甚至浮现出几分残忍的兴奋。 “你是公主,不是刽子手!”皇帝头痛地捏住眉心。 皇帝拿起账册,随意翻了翻之后,将账册砸在案头:“这个何明!” 峥沅连忙道:“父皇消消气,为这么个贪官生气不值当。” 皇帝看了峥沅一眼,说:“无论此事结果如何,你都要好好反省。动用私刑、出入风月场所、妄议长辈、未经审理便要砍人脑袋……你看看,哪一样是你能碰的!” 峥沅乖巧点头,对父亲的教导一一应允,眼含期待。 皇帝无奈道:“事关重大,先革职查办,罪名与刑罚要会审决议。” 峥沅立刻提醒:“还有那些不义之财,不能便宜他。” “查,都查!满意了吧?” “这是理所应当的。”峥沅得了便宜还卖乖。 犹豫了一会儿,峥沅试探道:“父皇,接任的人若是没定,女儿有一个人选。” 皇帝的眼神瞬间阴冷。 刘轮诚惶诚恐,脸色都快滴出苦瓜汁了。这峥沅殿下怎么不知道见好就收呢。 峥沅却没感觉到父亲的态度变化,冲刘轮抬抬下巴:“杜夫人的夫君是谁?” 刘轮悄悄瞄了一眼皇帝的龙袍一角,强颜欢笑道:“殿下说的是哪位杜夫人?” 峥沅“哼”了一声:“还能有谁,就是崔府小殓那日,负责接待女宾的杜夫人。” 这图穷匕见的架势把皇帝气笑了:“合着绕那么大的弯子,都是为了姓崔的?” 峥沅被戳破小女儿心思,一向苍白的脸蛋染上绯色,辩驳道:“父皇!您可不能冤枉女儿,女儿是为了父皇的英名着想。” “哦?峥沅的意思是,不用这个姓崔的,父皇就没有英名了?” 峥沅连忙哄皇帝:“当然不是,父皇一直都英明。只是女儿认为,崔氏一门进士多如牛毛,家风清正,肯定比那些不知道哪来的贪官好。父皇想啊,咱们大延贤臣多的是,全心全意为朝廷的人却没那么多,忠心之下总是免不了藏一两分自私……” “行了行了,说一大堆,吵得朕头都痛了。”皇帝笑骂道,“刘轮,你倒是看看,谁敢说朕的大臣个个藏私。” 刘轮道:“圣人洞悉人心,纵使他们有些小把戏又如何瞒得过圣人。水至清则无鱼,圣人不过是菩萨心肠罢了。” 峥沅小心翼翼地问:“那父皇会不会提拔姓崔的?” 皇帝正色道:“朝堂之事岂能儿戏。” 峥沅抿唇,言语间溢出几分失望:“父皇做主便是。” 待峥沅离开,皇帝冷声问:“峥沅突然发什么疯?” 刘轮期期艾艾。 “再不说朕就治你欺君之罪。” 刘轮吓得扑通跪地:“奴婢听闻殿下在崔宅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似乎是与崔九郎的妹妹还有未过门的妻子起了争执,何明正是崔九郎未来的岳父……那位杜夫人倒是对殿下多有照顾。” “堂堂一个公主,竟然为了男人争风吃醋,真是出息了。还敢明着上朕这儿来公报私仇,以权谋私,成何体统!” 许久后,皇帝面沉如水,厉声道:“这个何明,简直鼠目寸光,难堪大用!” 刘轮匍匐在地不敢言语,心中早将何明骂了个狗血淋头。 谁能想到,何明是这种雁过拔毛的性子,连平康坊的几个子儿都不放过。 皇帝服下几枚丹药压下翻涌的血气,冷冷问:“依你看,何明的事暴露了几分。” 刘轮的额头贴着地砖,冷汗滴落在地上:“何明此人素来谨慎,想必……并无疏漏。” 他面如土色,也不知该感叹峥沅殿下凑巧还是不凑巧,怎么偏偏针对上了为陛下办事的人。 明德宫安静下来,水面之下的暗流涌动无人知晓。 第6章 第 6 章 崔府。 崔衍章为好友窦玉斟了一盏茶。 窦玉享受地品一口,夸张道:“竟能喝到你亲手煮的茶,窦某何德何能啊!” 崔衍章默默看他表演。 “言归正传,费些功夫打听到了。”窦玉放下茶盏,正色道,“不知是不是贵妃从中斡旋,陛下似乎有意保下何明,否则罪证确凿,判绞刑都不为过。” 崔衍章问:“最终结果如何,是否会牵连家人?” 窦玉挑眉,打趣道:“放心吧,只贬了官。你那未过门的妻子顶多日子苦些,心里有落差,不至于受牵连。到时候宫里娘娘接济一番,府上再多加维护,有什么打紧。” 崔衍章神色略松,拱手道:“多谢窦兄。” 窦玉大力拍他的肩膀,豪迈道:“不妨事不妨事,日后你我痛饮一场便是!” 窦玉离开,崔衍章回到灵堂守孝。 崔漫斓心急如焚,匆匆忙忙来找兄长。 看到父亲的灵位,她稍稍冷静两分,拿起三支香,在香烛上引燃,深深鞠躬后插在香炉中,与崔衍章并排跪在蒲团上。 在她开口前,崔衍章主动道:“楚娘无事,不会受牵连。” 崔漫斓舒口气:“幸好幸好。何伯父呢?” “贬官。”崔衍章修长清瘦的手拨动着黄铜丧盆中燃烧的纸钱,神色如常。 崔漫斓侧头问:“阿兄不担心?” 崔衍章望着跳动的火舌,面色淡然:“证据确凿,得此结果已是意外之喜。” “证据是被峥沅公主送到御前的,谁知道是不是她为了报复楚楚捏造的。”何楚阴阳怪气道。 “大理寺不是吃素的,金銮殿上那位更不是。” 事实上,崔衍章并不觉得意外,他对何明多少有些了解。 何楚撇撇嘴:“陛下和她是一家人,谁知道会不会徇私枉法。” “慎言。” 何楚叹气:“我只是觉得愧疚。外面都说……” 崔衍章动作一顿,继续拨动丧盆:“说什么?” 崔漫斓厌恶地皱眉:“说公主是因为……钟情于阿兄,与楚楚争风吃醋才会告发何伯父。不然她与何伯父无冤无仇,为何会无故针对他。更何况,公主还举荐了族叔想讨好阿兄。” 她叹了口气,悄悄侧头。 兄长专注而沉默地守着丧盆,火光照映他的如玉一般的面庞,忽明忽暗的面容有着奇异的俊美,气质卓然。 她抓起一把纸钱,抖散放入丧盆,噘噘嘴唇,这副祸水的模样难怪让那疯子神魂颠倒。 崔衍章神情专注,脑中散乱的几件事隐隐产生关联。 崔漫斓抱怨道:“不知楚楚在家会不会挨训。都怪公主不知收敛,要不是她不顾廉耻,楚楚那么识大体的人怎么可能气得去冒犯她!” 线索一闪而过,快得崔衍章抓不住。他动作一顿,说:“小妹,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崔漫斓早就憋坏了,连忙激动地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样一样讲给他听。 护手、冻伤膏、花园归还护手的机锋、灵堂前的小女儿斗争等等,崔漫斓皆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 从崔漫斓充满主观偏见的絮絮叨叨中,崔衍章发现了其中的关窍,琐碎的细节连成线。 或许,所有人都被峥沅公主利用了。 嚣张跋扈目下无尘的性子是绝佳的伪饰,无人怀疑她的动机。 崔衍章指节发白地按住隐隐作痛的膝盖。 灵堂一片寂静,只有纸钱的余烬在火气中升腾,带着未燃尽的火星飘扬着,最后无力地附着在地上,变成暗色的飞灰。 崔漫斓俯身,将灰烬拢在一处,低落道:“她们可以争,但是为什么要在阿爹的丧礼上闹。” 她不是傻子,带着恨意的反复咀嚼令她隐约察觉到何楚的利用。 崔衍章眉峰凝着寒气。 凭峥沅公主的心计,即使不到场也有无数方法达成目的。为了轻省,全然不把生死之事放在眼里。 从前,他一直认为她是公主的身份中装载着皇权养成的恶劣性格,从里到外没有一样是自身的。 是以崔衍章并未将她的种种行为放在眼中,冒犯也好照拂也罢,他从不在意。 此刻,崔衍章才发现,峥沅公主不单单是皇权的附属品,她本人拥有相同的意志。 “走吧,去奉兴寺。”崔衍章起身。 今日是崔荀头七,兄妹俩要将灵位送到寺庙供奉起来。 恰逢初一,拜佛的香客甚多,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崔衍章和崔漫斓等人穿着麻衣和草鞋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 不知怎的,或华丽或朴素的轿子忽然默契避让,一顶前呼后拥的翟鸟纹软轿畅通无阻。 崔衍章眸光一深。 崔漫斓则脸色剧变,难掩厌恶仇恨的神情——如此高调的做派,结合峥沅公主常来奉兴寺拜佛的传闻,轿中人的身份显而易见。 崔漫斓踩着碎石,讥讽道:“她父亲不是好修道吗,怎么她倒来求佛,也不怕吃两家饭吃坏了肚子。” “慎言,慎独。”崔衍章正色道,“我以为前几日的事你已经吃到教训了。” “知道了,阿兄别生气。”崔漫斓努努嘴。 崔衍章望了一眼轿子,峥沅公主绝对不是妹妹能轻易招惹的。 佛殿内,长明灯幽幽燃着,檀香缭绕。 在僧人的诵经声中,崔衍章双手托着乌沉沉的灵位,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色。 他双脚重逾千钧,一步一步走向佛龛。 崔漫斓跪在蒲团上,深深呼吸着檀香,压下贪嗔痴念。 崔荀的灵位正式供奉在此。兄妹二人虔诚地跪在金佛脚下,聆听僧人诵经七七四十九遍。 诵经结束,崔漫斓轻声道:“阿兄,我同雅莲出去透透气,一会儿便回来。” 崔衍章应允,叮嘱道:“遇见任何人都不可冲动行事。” “知道了,即使看到某个人我也不会在佛寺言行无状的,一定忍气吞声。” 崔漫斓从前来奉兴寺总抱着玩耍的心态,并不曾过于投入,如今终于懂了,为何香客们多是面色沉重的模样。 她心绪沉沉地胡乱走着。 到了一处古朴的佛殿,崔漫斓提裙跨过门槛,忽而看见一位美得令她呼吸一滞、面色却苍白得几近透明的小娘子独自从后殿走出来。 她像深藏在雪山之中的寒潭一般,泠然而神秘,面带忧容。 清寒、深邃与忧愁的矛盾令她在绝美的容貌之外,更加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令人不由得忽视周遭的一切,眼中只看得见她一人。 崔漫斓看得呆在原地。 直到对方眉尖微蹙,清冷的水眸中露出一丝不悦,崔漫斓才渐渐缓过神来,深觉冒犯了她。 “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打扰。”她连忙将跨过门槛的左腿收回,慌乱地屈膝致歉,拉着雅莲退至殿外。 崔漫斓默默站在墙外侧,平复许久。 “不知她有什么样苦恼。”崔漫斓这样想的时候,刚好听见里面的香客低声求菩萨。 “信女郑衔青,以此身余寿、现世荣华、来生福报为母祈福,愿母亲无灾无痛,夜夜安枕。” 崔漫斓怔怔站在原地……无灾无痛夜夜安枕…… 那小娘子赌上全部,却只求这些寻常事,可见至诚至孝,也可料想她母亲恐怕已经病入膏肓。 崔漫斓回神,隔着墙指了指里面的人,小声对雅莲说:“别说大慈大悲的菩萨,连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都希望她心想事成。相比之下,峥沅公主那等残暴之人凭什么来佛寺,菩萨一听到她开口就会把耳朵堵起来,绝不会保佑她。” 雅莲慌张地望了望四周,小声道:“七娘,隔墙有耳,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好,出来有一会儿,阿兄该等急了。” 回到原处,在檀香的萦绕中,听着平静的诵经声,崔漫斓忽然有些迷惘。 她叩首,仰面望着菩萨慈悲的金身,轻声道:“阿兄,我方才听到一个小娘子用全部寿数、荣华富贵和来生福报祈求她母亲的平安。虔诚祈福就能得到菩萨的回应吗?” 崔衍章站在妹妹身侧,轻拍她头顶,温声道:“‘不离自性,即是福田。’想来她求佛是为找到真正的方向,并非全然寄希望于菩萨降下神迹。” 崔衍章知晓,那位小娘子未必如他所说。 也许她是真心求菩萨收下她的一切换取母亲平安,不到山穷水尽之时,谁又会发此重愿。 但是,他不希望妹妹太过迷惘。 崔漫斓神色痛苦,喃喃道:“可是我方才扪心自问,若提前知道父亲会出事,我敢以相同的筹码祈祷吗?” 佛门重地,她无法自欺欺人。 崔衍章撩袍跪在崔漫斓身边,双手合十,敛眉道:“菩萨并不介怀信众的敢与不敢,父亲更是绝对不希望听到你那样祈祷,父亲只会希望你余生平安。 “那位小娘子是身处绝境,别无选择。若是提前知晓父亲的决定,我们定会想发设法阻止他。此间区别在于天灾与**,并非敢与不敢。” 崔漫斓听得入神,许久后才点头道:“阿兄,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胡思乱想。” 她扶着兄长的手站起来,突然急得快哭出来,慌乱道:“阿兄,玉佩不见了。” 守孝期间不宜戴配饰,崔漫斓每天带在身边的是兄妹俩出生前,崔荀亲手雕的一对平安扣。 崔衍章知她状态不佳,安抚道:“你在此处等着,阿兄去找。雅莲,带路。” 穿过一片竹林与月洞门,雅莲道:“七娘最远只到了这座佛殿,若再找不着恐怕是让人捡去了,或者丢在了山路上。” ——“有劳师父,照例供奉九十斤香油的海灯。” 殿内传来熟悉的声音,崔衍章脚步一顿。 僧人念了声佛:“施主放心,贫僧省得。施主心诚意至,愿佛光庇佑,慈力加被。” “多谢师父。” 崔衍章本想等里面的人离开再进殿找寻,但僧人出来后其余人迟迟未动。 担心崔漫斓心急,崔衍章不打算再等下去。 他向里走,却与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下意识扶住对方。 掌心与手臂相触的须臾之间,他仿佛抓住了冰雪,清寒的气息侵袭而来。 及至看见标志性的幂篱,崔衍章敛目盖住眸中的情绪:“微臣冒犯。” 峥沅并未理会他,无声踏出佛殿。 最后,崔衍章在门槛内侧找到了那枚小小的平安扣。 冤家路窄,出山门时,崔漫斓恰好遇见公主一行人。 她下意识“嘁”了一声。 峥沅病弱,但听觉反而十分敏锐,冷冷道:“掌嘴。” 两名侍女二话不说便拿住崔漫斓,立刻要掌掴。 崔衍章将妹妹护回身侧,声音如冰封一般寒冷:“请问殿下,舍妹有何不当之举?” 崔漫斓被峥沅公主的突然发作吓到,不再像平时那样跳脱,瑟瑟发抖地躲在兄长身后。 “本宫见到她便不痛快,这个理由够吗?”峥沅不耐烦道。 崔衍章喉结滚动,一时无言。 他道:“既如此,崔某无话可说。崔某对舍妹疏于教导,殿下要罚应当罚崔某。” “我成全你。” 毫无预兆地,破空声蓦然响起,峥沅抽出鞭子狠狠掼在崔衍章的胸膛上。 伴随一声闷响,粗麻孝衣应声裂开。 崔衍章眉心微拧,峥沅一言不发地离开。 崔漫斓不知所措地将破布按回原处,号啕大哭:“阿兄,是不是很疼?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再也不在峥沅公主面前造次了。阿兄,对不起……” 崔衍章轻拍崔漫斓的头:“不疼。小妹无须自责,不是你的错。” 只是不知,今日这出戏又是演给谁看的。 第7章 第 7 章 景和宫。 大皇子捶着桌沿气愤道:“那丫头真是不知死活!为了区区一个男子就跑去父皇跟前告状,怎么如此没出息,她还不如像陇阳姑姑那样养些面首呢。净坏事,简直是疯婆娘!” 袁贵妃心中虽同样恼恨,但依然优雅地斜倚在美人榻上,缓缓抚摸着一只没有一丝杂色的玄猫。 她看一眼情绪外露的儿子,说:“你这模样与疯婆娘又何区别,母妃同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学会不动声色。” 大皇子深深吸了口气,压住怒火,问:“母妃,咱们准备的奏折还上吗?” “上什么上,人都被撸了,上折子替旁人做嫁衣吗。”袁贵妃品品茶水,皱眉放下,宫人立即换上一盏新的。 大皇子心痛道:“那可是一大笔钱……” 袁贵妃厉声道:“你若是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趁早别想那个位置。” “母妃,孩儿知错了,孩儿只是觉得没有什么需要瞒着母妃。” 袁贵妃稍稍平息了怒火。 他们原本计划趁北地雪灾,将受灾人数谎报数倍,举荐何明去赈灾,届时就有相当可观的运作空间。 没想到临门一脚,被峥沅那个疯丫头打乱了全部计划。 姓崔的已经接任度支司支事,不出意外会被派去北地。崔氏暂且还不是他们动得了的。 袁贵妃道:“罢了,只是锦上添花的事,不成也没什么损失。至于峥沅,母妃会让她好看。”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理猫毛。 “娘娘,何娘子求见。” 袁贵妃不耐烦地轻啧。 “既然母妃有客人,儿子先告退。” …… 许久后,何楚失魂落魄地离开景和宫。 并不温暖的阳光洒在何楚苍白的脸上,一阵冷风令她打了个寒颤。 难道她那日的行为是罪过吗……何楚知道,对正常人来说不是。 公主对崔衍章的关心令她高估了对方的人性和理智,不假思索就用上了自小在后宅中耳濡目染的种种手段。 为什么她会忍不住挑衅对方?浑浑噩噩地思索许久,何楚发现了真正的答案。 不是护手,更不是公主为了崔衍章而高调赐予崔府的冻伤药。 这些会令她如鲠在喉,但不至于驱使她铤而走险。 真正扎在心中的刺是被她藏起来的活血化瘀的御药——这是她唯一输给了峥沅公主的地方。她恨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还有崔衍章,若是他在太夫人面前表现得厌恶公主还会被罚跪祠堂吗? 他为什么不辩解,是不是早就动摇了,所以不忍心? 想到渺茫的前途,何楚摇摇头,排除杂念。 她按住心口,眼神坚定。即使只有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去公主府求情。 这一次,何楚心甘情愿地跪在公主府冰凉的地砖上。 峥沅淡淡道:“从哪儿学的动不动就跪下,难不成轻轻一跪就值什么。起来说话。” 何楚咬唇,慢慢站起身,心中十分难堪,语气却没有一丝不妥:“臣女不知天高地厚,冒犯殿下,损了殿下的名声。臣女愿在所有人面前澄清,一切都是臣女刻意为之。” “名声?”峥沅嗤笑,“本宫的名声岂是你一两句话能影响的。” “臣女愿付出一切代价,求殿下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峥沅不解:“何娘子,作为大延子民,我帮父皇捉一只朝廷的蛀虫似乎与你无关。” 何楚飞快思索,恳切道:“殿下一心为公,的确没有臣女置喙的余地,但求殿□□谅一个女儿的孝心。人人皆知,殿下虽出宫建府,仍旧不辞辛苦日日进宫向陛下请安。民女自知与殿下云泥之别,但孝心是一样的。求殿下为家父说几句好话。” 峥沅声如寒冰:“何娘子若只有这些花言巧语,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殿下!”何楚闭了闭眼,掷地有声地抛出最后的筹码,“若臣女主动与崔九郎退婚,作为交换,殿下可否在陛下面前为家父求情。” 为婚约而踏错一步,最终还是要用婚约来弥补。 峥沅冷笑道:“昔年,沂安大长公主中意新科探花,一杯毒酒赐死其原配。” 何楚的脸瞬间褪去血色,漂亮的眼眸染上恐惧,却听得峥沅平静地说:“放心,我从不滥杀无辜。何娘子这招以退为进屡试不爽,颇为纯熟,留着演给旁人看罢。” “殿下,臣女并非用计,乃出自真心!家父如今算是罪臣,臣女自知配不上崔九郎,不愿忝列其位。只愿……殿下真心对待崔九郎。” 峥沅淡淡道:“何娘子如何想如何做,无需向本宫汇报,有这个功夫不如去找袁贵妃。” 何楚面如死灰,若不是表姑母婉拒了她的哀求,她怎么会跑来公主府。 袁贵妃告诉何楚,能保住性命已是她冒着被皇帝厌弃的危险日日求情,去西域当屯田佐史并非全然坏事,虽是不入流的芝麻官,但远离京城的漩涡也算一桩幸事。 “送客。”峥沅不等何楚再说什么,离开花厅。 “殿下,陇阳长公主差人送帖子来了。”嘉树颇为期待,长公主是爱玩乐的性子,她家殿下近日忧思过多,犯了头疾,正需要松泛。 “你瞧瞧说了些什么。” 嘉树打开精美的文帖:“长公主殿下说,雪梅诗会举办在即,邀请殿下与她一同当见证人。还说殿下手里宝贝最多,能提供一两样作为前三甲的奖品最好。” 峥沅随意道:“去库房看看,合适的就送过去,不必给我过目。” “是。”嘉树扫完剩下的文字,悄悄看向峥沅,正色道,“长公主殿下还说,为了诗会比试的公允,特地邀请了殿试前三甲当裁判。” 峥沅瞥向嘉树,嘉树脸色万分无辜。 峥沅道:“我记得有一幅前朝季玄的《梅图》,找出来赠与陇阳姑姑,陇阳姑姑最爱季玄。” “遵命。” “前两日新裁的冬装熏些淡香。” “奴婢知道了。” -- “诗会?” “是的,长公主府的人特意说,期待郎君参加。” 崔衍章放下帖子,神情冷淡:“我重孝在身,不宜参加。” 第8章 第 8 章 陇阳长公主举办的诗会并非普通游玩场合,按以往的惯例,年龄小表现好的郎君娘子有可能被选入宫当伴读,才学得到认可与颂扬更是不在话下。 因此即使是身份尊贵的世家子弟亦会以收到诗会的请帖为荣。 虽然天气寒冷,但关于诗会的讨论热情空前高涨,比往年热闹许多。 原因很简单——今年的榜首能额外获得陇阳长公主的一个承诺。 那可是陇阳长公主,当今圣上的亲姐姐。 本就在世家中颇受重视的诗会愈加热闹。 何楚阴郁地问侍女:“这几日当真没有收到邀请函?” 侍女小心翼翼道:“许是贵人事忙,一时忘记了……” 何楚冷笑道:“往年怎么不曾忘记。” 侍女劝解:“只是一个诗会而已,京中好玩的去处那么多,娘子想去哪里解闷都行。” “说得轻巧。若是得到头名,就能请长公主为父亲求情,连邀请函都没收到我怎么去。” “长公主殿下未必愿意参与其中……”侍女的声音在何楚刀割般的眼神中越来越低。 何楚厉声道:“试都不试怎么行,难道你愿意去西域吃沙子!” 家中所有人都在找门路,她同样不能放弃。 “可是,没有邀请函。”侍女倔强地嗫嚅着。 何楚深深吸了口气:“认真挑一份礼物,我要去崔府找太夫人。” -- “太夫人,这几日楚娘事情太多,没能来向太夫人请安,特地准备了礼物道歉,还望太夫人不要怪楚娘。”何楚柔声央告。 太夫人将礼物放在一边,道:“来不来是其次,你有这份心意就很好。” 看着未被打开的礼物匣子,何楚眼神微黯,再次抬头时眼中全是濡慕:“多谢太夫人体谅,日后楚娘一定多来陪您。” 太夫人微微笑道:“罢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何必浪费时间陪我一个老婆子。” “太夫人这样说我可不依的,谁不知道太夫人见多识广,能待在您身边学到半分也是好的。” 太夫人并不把她的恭维放在心上,吩咐丫鬟:“去疏桐院说一声,楚娘来了。” 何楚自踏进前厅,等了许久都未等到太夫人开口关心何府情况,心中不快。 酝酿片刻,她主动道:“听闻长公主殿下请九郎担任诗会的裁判。” 太夫人微微点头:“是有这回事,不过九郎与七娘都不去。” 何楚明白,崔氏最是守礼。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无论如何都必须抓住。 “其实,楚娘之前去公主府为家父求情了,不过殿下未曾松口。楚娘觉得……”何楚怯生生地望着太夫人,难过地说,“楚娘人微言轻,无法说服殿下是常理,但峥沅殿下未必不肯给崔氏面子。” 太夫人神色冷了几分。 何楚恍若未觉,踟蹰道:“九郎受邀当诗会的裁判,既有地位,又是长公主殿下力邀,想来峥沅殿下会更加看重九郎。楚娘想着,是不是可以请九郎趁着诗会见峥沅殿下一面,略说几句好话。” 守孝的确不宜参加娱乐活动,但长公主所办的诗会并非游玩场合,亦不会有饮酒作乐之事。 况且,崔衍章是受邀担任裁判,更不能算玩乐。 “祖母。”两道声音同时传来,是崔衍章和崔漫斓兄妹俩。 太夫人道:“正好,楚娘有事找九郎,你们先商量着,我一个老婆子就不掺和了。” 不久后,三人回到太夫人跟前,俱是一副面色不佳的模样。 太夫人暗暗摇头,看来何楚的目的没有达成。 何楚神情勉强地坐了片刻就回府了。 太夫人忽然道:“你去吧。” 言语没头没脑,但兄妹俩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崔衍章道:“孙儿不适合外出。” “正经活动不妨事。”太夫人道。 崔衍章沉默不语,他不认为何明值得更多宽宥。 崔漫斓同样不希望兄长掺和进去。 方才何楚被拒绝后不仅口不择言指责兄长,甚至暗指兄长不愿得罪峥沅公主,这简直是对兄长、对崔氏的侮辱。 因此,崔漫斓没有理会何楚让她帮忙劝说的请求。 太夫人道:“我让你帮楚娘这一次并非要求达成什么目的,不要让人指责崔氏不愿出力就够了。到了诗会上,有机会同殿下说两句话便提上一提,没有机会就罢了。” 崔衍章不欲与峥沅往来,但想到何楚对着光亮试药时小心翼翼劝他的模样, 终是压下心中翻涌的厌憎 。 “孙儿明白了。”他眼底一片漠然,不过是一场与虎谋皮的交易。 -- 举办诗会这日天气晴好,梅园中聚集着许多年轻人,陇阳长公主甚是舒心。 峥沅姗姗来迟,长公主却丝毫不介意,反而亲自相迎。 “峥沅啊,还是你大方,连季玄的画都舍得拿出来。”向来精致风流的长公主脸上难得流露出慈爱的神色。 峥沅略略屈膝,温声道:“峥沅不通文墨,再好的东西留在府中也是糟蹋,季玄的大作放在陇阳姑姑这样懂得欣赏的人手里才不算辱没。” 陇阳长公主笑意更深,亲近地拉着峥沅入座:“瞧这台子,姑母特意为了你搭的,一线阳光都见不着,你放心在这里玩。” “多谢陇阳姑姑,峥沅惭愧,来一趟倒生出许多麻烦事。” “你是个可人的孩子,姑母明白同你说,有季玄的画,你让姑母把这座长公主府让给你都成,搭个台子算什么。你身子弱,从前姑母怕磕着碰着你,不敢多亲近,以后咱们姑侄俩多来往。” “峥沅濡慕陇阳姑姑已久,有陇阳姑姑这番话,峥沅往后可要常常烦着陇阳姑姑了。” 谈话间,诗会开场了。 长公主和峥沅二人坐在上手,数名裁判左右依次排开,参加诗会的郎君娘子们分两列坐在铺设着锦缎桌帷的小方桌旁。 侍女们鱼贯而来,穿着简约而不失靓丽,捧着制式统一的银镀金海棠托盘,呈上各色精致点心与冬日难得的新鲜瓜果。 长公主举杯道:“谢谢诸位捧场,本宫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希望各位都发挥真才实学,让咱们开开眼。” 宾客们都站起来敬茶谢恩。 长公主又道:“峥沅,你说一样东西。” 峥沅想了想,说:“方才见到湖中有一对鸳鸯。” 长公主看向崔衍章:“九郎?” 崔衍章起身道:“‘鸯’属下平七阳,此韵吟咏时畅通饱满,可表豪放壮阔之情,可抒人世沧桑之叹,可传欢愉闲适之趣。” 长公主抚掌:“好好好,九郎不愧是状元之才,信手拈来。峥沅亦是很通意趣,挑了如此应景的韵。七阳韵倒是不难,峥沅到底年轻,太过仁慈。若是我,少不得为难年轻人一番。” 峥沅笑道:“如此说来,峥沅应当多谢崔郎君点出此韵的妙处,否则,陇阳姑姑还以为峥沅串通才子才女们赚取陇阳姑姑的奖品呢。” 说罢,幂篱下沿缀着的珊瑚流苏轻轻一晃,峥沅微微歪头,遥遥向崔衍章举杯。 崔衍章却没有回应,毫无温度的眸光越过众人,淡漠地看向幂篱之下的人,冷心冷面道:“微臣惶恐,拾人牙慧之语,担不起殿下的谢意。” 峥沅苍白得几近透明的手拈着茶盏,停顿片刻后自顾自饮下茶水,淡然道:“崔郎君所言极是。” 宾客们听到这番夹木仓带棒的对话,不敢抬头。 想到小道消息称峥沅公主在奉兴寺鞭打崔衍章,再联系此时一个示好一个抗拒的场景,他们不禁构想出一场复杂的大戏。 长公主风流之名在外,感官何其敏锐,总觉得夹在两个年轻人之间十分尴尬,连忙宣布:“限七阳韵,一炷香时间,各位尽情挥洒大才。” 第9章 第 9 章 郎君娘子们作诗时习惯各不相同,一大半都离开了小方桌,四散于梅林间找寻灵感。 梅花树下,何楚焦急地等待崔衍章。 一见他,何楚开门见山地问:“九郎方才为何要落峥沅殿下的面子?” “我只是公事公办,并非刻意为之。” “可是殿下分明主动示好,九郎为何不适当虚与委蛇?” 崔衍章淡淡道:“楚娘想让我做什么。” 何楚尽量委婉:“假使说一两句无伤大雅的违心话就能让殿下欢心,方便之后行事,九郎可否为了我委屈一下?我相信九郎不会真心依从殿下的。” “楚娘的意思是,希望我去骗取殿下的好感么。” “我没有……”何楚理亏,她确实存着利用峥沅公主好感的想法。 难道她就愿意如此吗,只不过走投无路而已。 “放心,答应的事情我会去办,楚娘抓紧时间作诗吧。” 何楚呼吸一滞:“九郎……知道我的打算?” 何楚希望崔衍章参加诗会并不单单是为了让他求情,更重要的是,她没有邀请函,跟着崔衍章可以顺利参加诗会。 她必须夺得头名。 “多一层保障是好事,机会难得。”崔衍章没有责怪之意。 “本宫来得不巧,是否打扰两位谈话了?” 清冷的声音令何楚心下一惊,眼珠一转,回想刚才说的话是否出格…… 峥沅穿着一身湖蓝色宫装,缓步走近,在白雪皑皑的梅树下站定,距离二人不远不近。 “崔郎君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可要好好感谢一番。”她语气疏朗,仿佛方才的针锋相对根本不存在。 “愿闻其详。” 话虽如此,崔衍章的眼神却平静无波,看起来并不那么愿闻其详。 峥沅泰坦自若道:“先前何娘子来找我,自称罪臣之女配不上崔郎君,要退婚。现在看来二位亲密如常,当日的劝阻应当成功了。若没有本宫,崔郎君岂不是要失去这么好的未婚妻。” “我……”何楚慌乱地看向二人,哑口无言。 崔衍章神色不变:“微臣多谢殿下。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悔一桩婚,殿下善举,必定福报深厚。” “举手之劳罢了。二位同年同月同日生,乃天定的好姻缘,怎能轻易取消。再加上,婚约由太傅亲自定下,更不应当因为些许小事忤逆故人的心愿。” 簌簌声中,峥沅踩着积雪离开。 “峥沅殿下千岁千秋。”陌生的面孔出现在峥沅面前。 峥沅停下脚步,问:“你是谁。” “微臣崔湛越,族中行十二。殿下果然不记得微臣了。”崔湛越的语气带着若有若无的牵缠,目光缱绻,仿佛能透过幂篱直视峥沅的眼睛。 “我为何要记得你。” “前年冬天殿下去奉兴寺祈福,马车半路坏了,微臣陪殿下一起等了许久呢。” 见峥沅态度冷淡,崔湛越又道:“兄长性格无趣,不知变通,微臣代兄长向殿下道歉。” “玩笑罢了。”峥沅不再理会他。 崔湛越目光灼灼地望着远去的窈窕身影,勾起唇角,不知何等姿容才衬得起如此冷若冰霜的高傲性格。 若是有机会摘下幂篱…… 一炷香时间很快过去,侍女将众人的诗作归拢到一处,交给各位裁判。 有些人有倚马可待之才,去梅林玩赏一番回来一挥而就。 有些人掐着时间,完成最后的对子。 有些人平日诗作丰富,并未外传,恰好有七阳韵的作品,今日又恰好灵感枯竭,只得赶在时间耗尽前将现成的誊写上去,不免觉得少几分光明磊落的底气。 最懊恼的便是得了半联佳句,但绞尽脑汁想不出其他诗句陪衬的,只好交了残篇上去。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不论结果如何,交出诗作的郎君娘子们皆松了一口气,开始享用美食,探讨创作灵感,并互相评诗,气氛热闹极了。 几百篇诗作由裁判们共同裁定,很快选出最出挑的二十篇。然后细细斟酌,由其中选出前三甲。 峥沅和长公主正倚在金丝楠木椅上闲聊,一名裁判代表前来汇报:“第三名已经选定,只是这头名与次名,微臣等人意见不一,请长公主殿下与公主殿下定夺。” 长公主邀请峥沅:“可是不巧了,本以为我们姑侄二人今日只需欣赏美景与好诗,不想倒真要评诗,少不得要在诸位面前露怯了。” 峥沅道:“陇阳姑姑素有才名,正与盛会相宜。峥沅不通此道,何必班门弄斧。” “峥沅不可妄自菲薄。你瞧瞧,坐在下方的年轻人都眼巴巴盼着峥沅赏评呢。” 长公主笑盈盈地看着满眼质疑的郎君娘子们,颇有指鹿为马之态。 “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可否容微臣说一句话?”疏朗的声音响起。 长公主望着这个大胆的年轻人,兴味十足:“你说。” 那少年道:“诗无达诂 ,仁者见仁。或许某些诗作恰恰只有峥沅殿下方能品出意蕴。” “说得好,本宫要在前三甲之外另赏你,你是哪家儿郎?”长公主颇为满意。 “多谢长公主殿下抬爱。微臣崔湛越,族内行十二,殿下唤微臣十二郎即可。” “好,本宫记着了。峥沅,来瞧瞧两首大作?” “恭敬不如从命,陇阳姑姑先请。” “你我一人赏一首。”长公主将其中一份递给峥沅。 只见一首五言律诗呈现在宣纸上,字迹狂放不羁。 《寻仙不遇》 青鸾倚云驻,常羲披月琅。 一味照觉路,七宝渡慈航。 雪阶封鹤迹,空谷掩霞裳。 因怜尘世冷,暂遗九霄芳。 落款是崔十二。 峥沅面色冷然,一言不发地将宣纸放回桌案。 崔湛越面向峥沅,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旁边,长公主扫了一眼手中的诗作,亦淡然放回去。 众人见两位殿下如此,不禁忐忑,难不成有人触了霉头?在座所有人岂不是都要跟着倒霉? 不应当啊,有裁判把关,不妥当的诗作不可能被呈到殿下面前。 长公主道:“何不交换欣赏一番?” 峥沅立即点头:“甚好。” 只见另一首是《咏梅》。 冰姿非夺雪,孤标隐玉堂。 不为青帝令,择主自生香。 落款是何楚。 峥沅微微向长公主靠近,指着咏梅诗道:“这首绝句灵气十足,可为榜首。” 长公主道:“我倒是认为这首寻仙诗更有趣儿,读完只余无尽憧憬与哀愁,回味绵长。甚好!” 峥沅道:“我这首意境天成,用字考究,读来口角余香。” 长公主不赞同,批判咏梅诗:“颂扬落于俗套,画蛇添足。” 峥沅指着《寻仙不遇》道:“意象空洞泛化,难掩匠气。” “陈词滥调。” “用典不精。” “隔靴搔痒。” “有句无篇。” “味同嚼蜡。” “辞藻堆砌。” …… 两位尊贵的公主你来我往,百般挑剔,众人目瞪口呆。 所以,是隔靴搔痒、味同嚼蜡与有句无篇、辞藻堆砌的两首诗在争头名?众人面色古怪地交换眼神。 裁判当真没有送错吗…… 他们哪里晓得,两位殿下尴尬万分,都唯恐与自身相关的诗作得到榜首。 唯有何楚阴郁地望着峥沅,担心她阻挠自己的计划。 她甚至想,这诗会若是匿名送选就好了,决出头名再找作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