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 第一章:瀚海龍吟劍氣揚 洪武二十一年,暮春。 漠北的天,是一面被风沙磨了千百遍的古铜镜,昏黄,苍莽,映不出半分人间的暖意。 捕鱼儿海,蒙人称之为“贝尔湖”,那咸涩的湖风,带着亘古的荒凉,卷起漫天沙砾,狠狠抽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甲上。风中,既有战马的悲嘶,兵刃的锐鸣,亦有垂死者的哀嚎,以及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所发出的、同样疯狂的呐喊。 大明征虏大将军、凉国公蓝玉的帅旗,此刻正被这片昏黄的风沙与如潮水般涌来的北元铁骑,围困在核心。 这已是血战的第三个时辰。 明军十五万大军,千里奔袭,其势如破竹。然而,北元太尉脱古思帖木儿亦非庸手,他以王庭主力为诱饵,设下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当明军的锐气在连番攻坚中稍显疲态,他麾下最精锐的怯薛亲军,便如草原上最凶狠的狼群,从侧翼狠狠咬了上来。 战场的均势,在瞬间被打破。 “将军!左翼……左翼快顶不住了!”一名浑身浴血的偏将连滚带爬地冲到蓝玉马前,声音嘶哑,带着绝望。 蓝玉一鞭抽在马鞍上,双目赤红。他久经战阵,心知此刻已是生死存亡的关头。左翼一旦被撕开,中军便会彻底暴露在敌人的铁蹄之下,全军覆没,亦非危言。他放眼望去,只见左翼的明军阵列,如同被巨浪拍打的堤岸,已然处处崩裂,岌岌可危。无数蒙古骑士挥舞着弯刀,怪叫着冲入缺口,肆意砍杀。 “传令!命右军都督王弼,不惜一切代价,向左翼靠拢!告诉他,本帅的脑袋就在这里,他要是敢退一步,回到南京,皇上会亲手拧下他的脑袋!”蓝玉的帅令狠辣而决绝。 然而,远水难救近火。就在他焦灼地调兵遣将之际,一股约莫千人的蒙古精骑,由一名身形魁梧如铁塔、手持一柄巨大狼牙棒的万户长率领,竟已绕开前方的绞肉机,如一柄尖刀,直插他中军而来! 这名万户长,名叫“巴图鲁”,在蒙语中意为“英雄”,乃是脱古思帖木儿的亲族,勇冠三軍。他坐下的战马遍体漆黑,只四蹄雪白,奔跑起来,仿佛踏着死亡的云朵。他手中的狼牙棒,每一次挥舞,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但凡被扫中,明军兵士无不连人带甲,化为一滩肉泥。 “护驾!护驾!”亲兵们嘶吼着,组成一道道人墙,却被那柄狼牙棒轻易地砸开,血肉横飞。 蓝玉的瞳孔猛然收缩。他知道,敌人这是要行“擒王”之策!他身为主帅,若有半分闪失,军心必溃。他一把拔出腰间的佩剑,正欲亲自上前搏杀,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却轻轻按在了他的剑柄上。 “大将军,稍安。” 声音平淡,甚至有些温和,在这震天的喊杀声中,却如一道清泉,清晰地传入蓝玉耳中。蓝玉愕然回头,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 那是个年仅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将领,眉目清俊,神色沉静,一身寻常的明光铠甲,与周围所有人的紧张、狂热、恐惧都格格不入。仿佛这片修罗血场,只是他信步闲游的庭院。 此人,正是他麾下的鹰扬卫指挥佥事,齐司裳 。 齐司裳并非将门出身,亦无显赫家世,只是在数次对蒙战役中,以其神鬼莫测的武功和超乎常人的战场嗅觉,屡立奇功,才被蓝玉破格提拔。蓝玉欣赏他的才华,却也对他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疏离与淡泊,始终有些看不透。 “司裳?你……”蓝玉有些迟疑。 齐司裳没有多言,只是对着蓝玉微微点头,而后调转马头,独自一人,一骑,迎向了那如狼似虎的千人精骑。 他没有催马狂奔,反而缓缓勒住了缰绳。在那万户长巴图鲁凶悍的目光注视下,齐司裳在马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整个喧嚣的战场,仿佛在这一刻,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风声、杀声、嘶鸣声,尽数远去。他的心神,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这,正是他所修习的道家无上心法——《混元一炁功》的精髓所在 。 此功法,不求积蓄一己之私力,而求以自身为媒介,与天地间那股创生万物、无处不在的“混元一炁”,达成共鸣 。当与天地同息,则力无穷尽,气无止歇。 只见齐司裳的胸膛,以一种奇异的韵律,微微起伏。他深吸一口气,吸入的仿佛不是风沙,而是整片漠北的苍凉;他缓缓呼出,呼出的,却是足以熔金化铁的沛然真力! “开!” 他猛然睁开双眼,口中只迸出一个字。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仿佛来自九天之外的龙吟,又似瀚海深处的鲸鸣,嗡然响起! 以齐司裳的身体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的透明气浪,如同水波涟漪,轰然向四周扩散开去! 那气浪过处,飞沙走石为之一顿,箭矢在半空中凝滞,继而被无形的力量碾为齑粉!冲在最前方的数十名蒙古骑士,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磅礴巨力迎面撞来,坐下战马悲鸣着跪倒,马上的骑士则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而出,人在半空,已是口喷鲜血,身上的铁甲竟被这股纯粹的“气”,压得向内凹陷,现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痕! 那不可一世的万户长巴图鲁,也被这股气浪冲得连退三步,只觉胸口如遭重锤,气血翻涌。他骇然地望着那个独立的青年,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惧。这已经超出了凡人武学的范畴,近乎于……妖法! 一击之威,竟至于斯! 这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被齐司裳的行动打破了。他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人马合一,如一道离弦之箭,冲入敌阵。他并未拔出腰间佩剑,而是反手从马鞍一侧,抽出了一柄长逾五尺、通体黝黑、造型古朴的双手长刀。 此刀,名曰「断岳」 。 刀身无光,刀刃厚重,看似朴拙,却是以天外陨鐵,經千錘百煉而成,重達七十二斤。此刀一出,齐司裳整个人的气势都为之一变。若说方才的他,是一位引动天地之力的道者,那么此刻的他,便是一尊执掌杀伐的战神! “杀!” 没有多余的招式,没有精妙的变化,只有最纯粹、最高效的战场刀法。「断岳」刀在他手中,仿佛没有重量,每一次挥出,都带着一股能将山岳斩断的霸道气势。 刀光如匹练,横扫而出,三名蒙古兵士的弯刀、连同他们的身体,被一并斩为两截! 刀光如瀑布,当头劈下,一名举着皮盾的勇士,连人带盾,被从中劈开! 他的刀法,是沙场上千百次生死搏杀中凝练出的艺术,充满了血腥的效率之美。他身形在敌阵中穿梭,却总能以最小的幅度,避开最致命的攻击;他的刀锋所向,永远是敌人阵型最薄弱的节点。他一人一刀,竟将这支千人精骑的冲锋势头,硬生生地遏制住了! 远处的蓝玉,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这……这才是真正的万人敌!” 万户长巴图鲁见手下被屠戮殆尽,怒吼一声,挥舞着狼牙棒,亲自冲了上来。他将全身力气贯注于棒身,一招“橫掃千軍”,卷起漫天风沙,朝着齐司裳当头砸下。这一击,便是一座小山,也能被夷为平地。 面对这雷霆万钧的一击,齐司裳眼神平静无波。他没有硬接,而是手腕一沉,「断岳」刀的刀背,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轻轻贴上了那呼啸而来的狼牙棒。 “嗡——” 只听一声奇异的闷响,巴图鲁只觉自己石破天惊的一击,仿佛打入了一团棉花,又像陷入了一片泥沼,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巨力,竟被对方刀身上一股螺旋缠绕的阴柔之力,卸去了十之八九! 这正是《混元一炁功》中“以柔克刚”的至高法门。 巴图鲁一击落空,门户大开,心中大骇,已知不妙。然而,齐司裳的刀势却在瞬间由阴转阳!那股螺旋卸力,刹那间化为狂暴的震劲,沿着狼牙棒反噬而上! 巴图鲁惨叫一声,只觉双臂剧震,虎口迸裂,那沉重的狼牙棒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 而就在此时,齐司裳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他弃了刀,并指如剑,指尖上,一缕淡金色的混元真气凝而不散,宛如实质。 他一指,轻轻点在了巴图鲁的眉心。 没有鲜血,没有伤口。 巴图鲁那庞大的身躯僵在原地,眼神中的凶悍与狂暴迅速褪去,化为一片死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下一刻,他体内所有的经脉、脏腑,已被那道至阳至刚的真气,彻底震碎。他如一尊轰然倒塌的石像,从马背上摔落,激起一片尘土。 主帅阵亡! 剩余的蒙古骑士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再无半分战意,怪叫着四散奔逃。 齐司裳立于阵中,缓缓收回手指,胸口微微起伏。他看着满地的尸骸,眼中没有半分得胜的喜悦,只有一丝淡淡的悲悯与疲惫。 这一战,他以一人之力,**军万马中斩将夺帅,逆转乾坤,护佑主帅,为明军最终捣毁北元王庭,立下了不世之功。 “大明军中第一高手”之名,自此,传遍天下 。 数月之后,金陵,奉天殿。 凯旋的号角声犹在耳边,漠北的风沙却已被秦淮河的溫軟水氣所取代。 金殿之上,香烟缭绕,庄严肃穆。百官位列两旁,鸦雀无声。征虏大将军蓝玉,率一众得胜还朝的功勋将领,身披崭新的朝服,跪于丹陛之下,山呼万岁。 御座之上,端坐着大明王朝的开国之君,洪武大帝朱元璋。 这位传奇帝王,此刻已年近花甲。岁月的风霜,在他那张饱经忧患的脸上,刻下了深刻的沟壑,如同他亲手缔造的这片江山版图。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衮龙袍,神情威严,不怒自威。然而,在他看似平静的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猜忌。 封赏大典正在进行。 “……凉国公蓝玉,谋略过人,功在社稷,加封太子太傅,食禄五千石……” “……景川侯曹震,奋勇杀敌,赏黄金五百两,丝帛千匹……” 内侍官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一个个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的猛将,此刻都如温顺的羔羊,叩首谢恩,不敢有半分逾矩。 终于,念到了齐司裳的名字。 “……鹰扬卫指挥佥事齐司裳,阵前护主,勇冠三军,力挽狂澜,朕心甚慰。特晋为鹰扬卫指挥使,正三品!赐爵‘武威伯’!赏金陵宅邸一座,良田千亩,金银万两!” 这封赏之重,远超众人预料,甚至超过了许多积年宿将。百官之中,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与议论,无数羡慕、嫉妒、审视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从队列中走出的年轻身影。 齐司裳从容不迫地走到殿中,叩首谢恩。 “臣,齐司裳,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 然而,就在此时,御座上的朱元璋,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竟亲自走下了九层丹陛,来到齐司裳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爱卿平身。”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温和,“捕鱼儿海一战,若非爱卿,朕今日,险些见不到凉国公了。朕听闻,你在千军万马中,气贯长虹,一击可退百骑。朕戎马一生,也未见过这等神乎其技的武功。你不愧是朕亲封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啊!” 这番当众的褒奖,可谓是天大的恩宠。周围的将领们,无不面露惊异之色。 齐司裳垂首道:“皆赖陛下天威,三军用命,臣不敢居功。” “诶,有功便是有功!”朱元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只曾经握过锄头、也握过屠刀的手,显得粗糙而有力,“朕的江山,就需要你这样有本事的年轻人来守护。好好干,朕,不会亏待你的。” 话语亲切,姿态更是礼贤下士到了极点。 然而,就在齐司裳抬头,迎向朱元璋目光的那一刹那,他心中,却陡然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看到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在那双看似赞赏的、浑浊的帝王瞳仁深处,隐藏着的是什么。那不是欣赏,不是信任。那是一种……鹰隼在审视一柄过于锋利的刀时的眼神。它赞叹这柄刀的锋利,却也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该用怎样一个刀鞘,才能将这利刃牢牢锁住;又或者,在什么时候,该将这柄刀,彻底折断,以绝后患。 那看似褒奖的言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无形的锁链。 那看似亲切的拍打,每一次,都像是在丈量他这块“頑石”的棱角。 齐司裳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谷底。 他瞬间明白了。自己那惊世骇俗的武功,在战场上,是救驾的奇功;可在承平之世,在这位猜忌心重逾山岳的帝王眼中,便是一种不受控制的、足以“以武犯禁”的巨大威胁。 今日的封赏,是捧杀。 今日的赞誉,是警告。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句冰冷的谶言,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他看着御座上那个孤家寡人的身影,忽然觉得,那不是龙椅,而是一座用无数功臣的白骨堆砌而成的、冰冷的坟墓。 典礼结束,齐司裳走出奉天殿,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他的挚友,刚刚同样受了封赏的石惊天,兴高采烈地走过来,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司裳!好样的!我就知道,你小子绝非池中之物!‘武威伯’!哈哈哈,今晚去我府上,不醉不归!” 齐司裳看着他那张毫无城府、洋溢着喜悦的脸,心中却是一阵悲凉。他只是淡淡一笑,说道:“惊天,恭喜。” 当天下午,一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金陵城的官场。 新晋的武威伯、鹰扬卫指挥使齐司裳,竟再度上疏,言称自己德薄能浅,不堪重任,恳请辞去一切官职爵位,归隐田园。 满朝哗然。 蓝玉亲自登门,痛斥他糊涂。石惊天更是气得差点和他动起手来,骂他辜负了圣恩,辜负了兄弟们的期望。 但齐司裳去意已决。 他将皇帝赏赐的宅邸、良田,尽数分给了阵亡将士的遗孤。他将那柄在漠北饮血无数,象征着赫赫战功的「断岳刀」,用黑布层层包裹,亲手封入了一口沉重的梨花木箱之中,沉入了箱底。 他只带走了一柄剑。 那是一柄由故友所赠的软剑,剑身极薄,可藏于腰间。他为这柄剑取了一个名字——「洗心」 。 洗去沙场的血腥,洗去朝堂的浮华,也洗去心中的杀伐之念。 在一個清晨,他換上了一身青色的儒衫,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牵着一匹瘦马,悄然离开了金陵城。 他走得决绝,走得义无反顾。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座金碧辉煌的京城,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不是荣耀的殿堂,而是一个早已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华丽的牢笼。 激流勇退,方为大智。他選擇了,在自己聲名最鼎盛的時刻,從所有人的視野中,徹底消失。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 一晃,便是六年。 昔日捕鱼儿海的连天烽火,早已化作史书上冰冷的铅字;当年“武威伯”的赫赫威名,也如同金陵城里一场热闹过的灯会,人走茶凉,渐渐被世人淡忘。 洪武二十七年,初夏。 金陵城,这座大明王朝的心脏,正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阴霾之下。 就在数月之前,一场以凉国公蓝玉为核心,牵连一万五千余名公侯将士的谋逆大案,刚刚以雷霆万钧之势,血腥收场。菜市口的地面,据说被鲜血浸泡了整整三天,颜色都深了几分。如今,走在金陵城的任何一条街巷,都仿佛能嗅到空气中那股尚未散尽的、甜腥的血气,以及一种更让人胆寒的东西——恐惧。 昔日六朝古都的豪迈与市井的喧闹,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街面上,行色匆匆的路人,个个垂眉低首,不敢高声言语,更不敢随意与人对视,生怕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会招来无妄之灾。 因为,锦衣卫的校尉番役,比往年任何时候都多。 他们三五成群,身着那身令人望而生畏的飞鱼服,腰挎一柄狭长微弯、据说能轻易剔骨断筋的绣春刀,如同一群幽灵,在城中无声地游弋。他们不需要任何理由,便可闯入民宅,缉拿人犯;他们的诏狱,更是天下所有人的噩梦,据说只要活人进去,便没有能完整着出来的。 城南,鸡鸣巷。 这是一条僻静的巷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寻常的民居,偶有几棵上了年岁的槐树,将浓密的绿荫投洒下来,给这压抑的初夏,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 巷子的尽头,有一家小小的书斋,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旧的楠木匾,上书三个娟秀的楷书——“静心斋”。 书斋的主人,便是早已从世人记忆中淡出的齐司裳。 此刻,他正端坐于一张宽大的书案之后。窗外的阳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格子窗,柔和地照在他身上,在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六年光阴,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t迹,只是让他原本清俊的轮廓,更添了几分文人的儒雅与沉静。他身材挺拔,坐姿如松,若有精通相马之人在此,定能看出这副看似文弱的身躯之下,蕴藏着何等匀称而强大的力量。但他将这一切都收敛得极好,那曾经在沙场上石破天惊的《混元一炁功》,如今,只是被他用来调匀呼吸,凝神静气,将全部的心神,都贯注于笔尖之上。 他正在抄录的,是一卷《南华真经》。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他的腕力沉稳,笔锋流转之间,一个个蝇头小楷,便如有了生命一般,跃然于洁白的宣纸之上。字迹清隽,风骨内敛,一如其人。 这便是他如今的生活。以抄书为生,静观世事,大隐于市。他早已习惯了邻里街坊们称他为“齐先生”,也习惯了他们眼中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书生形象。他很满意这种生活,这“静心斋”,便是他为自己亲手打造的一方世外桃源,一个足以隔绝外界所有风雨的、安宁的壳。 “齐先生,在家吗?” 一个清脆的、略带怯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齐司裳笔锋一顿,抬起头,温声道:“在,请进。” 门帘被掀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探进头来。少年穿着一身短打劲装,皮肤黝黑,眼神却很明亮,只是看着齐司裳时,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敬畏与紧张。 “齐先生,”少年躬身行礼,“家师在得月楼备下了薄酒,想请先生过去一叙。” 齐司裳放下手中的毛笔,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他认得这少年,是石惊天新收的弟子之一,名叫石破。 他心中轻轻一叹。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告诉你师父,我稍后便到。”齐司裳的语气依旧平淡。 少年如蒙大赦,又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齐司裳在原地静坐了片刻,目光落在刚刚抄录的那句“其翼若垂天之云”上,眼神变得有些复杂。鹏鸟之翼,可蔽天日,然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惊天,你的翅膀是足够大了,可这金陵城的天,还能容得下你展翅高飞吗? 他缓缓起身,将抄好的书卷仔细卷好,而后理了理衣衫,推门而出,走入了那片他刻意躲避了六年的风雨之中。 得月楼,是秦淮河畔最有名的酒楼之一。 此楼高逾五丈,雕梁画栋,气派非凡。临窗而坐,可将秦淮河两岸的旖旎风光尽收眼底。画舫穿行,丝竹悦耳,歌女的吴侬软语,在风中时断时续。 这繁华靡丽的景象,与城中那肃杀压抑的氛围,形成了一种光怪陆离的、极不真实的对比。仿佛只是一个巨大的、用金粉和胭脂堆砌起来的华美泡沫,随时都可能被一根冰冷的绣春刀,轻轻刺破。 齐司裳被伙计引着,上了三楼的一间雅间。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一股雄浑的、带有压迫感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雅间的正中,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他年约三旬,面容刚毅,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他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黑色劲装,腰间束着一根宽皮带,更衬得他肩宽腰窄,双臂肌肉虬结,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此人,正是齐司裳的生死之交,昔日的宣力武威将军,如今的“撼山门”门主——“撼山神拳”石惊天。 “司裳!你可算来了!再不来,这楼里的好酒,可都要被我一个人喝光了!”石惊天一见齐司裳,立刻朗声大笑,站起身来。他一动,整个雅间的地板,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齐司裳微微一笑,关上房门,从容地走到桌边坐下。 “我若不来,你岂不是更痛快?” 石惊天大笑着,提起桌上的酒坛,给齐司裳面前的白瓷碗里倒满了酒。那酒色澄黄,酒香醇厚,正是得月楼最好的“状元红”。 “你这家伙,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叫你喝酒,简直比杀了你还难受!”石惊天自己先举起碗,一饮而尽,而后重重地将碗顿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齐司裳只是端起碗,浅浅地抿了一口,而后看着窗外,淡淡道:“这几年,风声紧,还是少喝些酒为好。酒能乱性,亦能招灾。” 石惊天脸上的笑容,在听到这句话后,渐渐收敛了。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酱牛肉,狠狠地嚼着,仿佛嚼的不是牛肉,而是心头那股无名的怒火。 “风声紧?哼,”他冷笑一声,“何止是风声紧!简直是把刀架在了我们这帮老兄弟的脖子上了!” 齐司裳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知道,正题要来了。 “司裳,你整日待在你那书斋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怕是还不知道吧?”石惊天将筷子重重一拍,压低了声音,眼中却燃烧着熊熊怒火,“锦衣卫那帮阉狗,最近又想出了个新花样,叫什么‘武林整编令’!”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有些褶皱的官府文告,拍在桌上。 “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但凡我大明境内,所有武林门派、镖局、武馆,甚至是从军中退下来的旧部,都必须去锦衣卫的衙门‘整编登记’!要把每个人的姓名、籍贯、师承、所学武功、门下弟子几许,都一五一十地报上去!每年还要接受考核,随时听候朝廷的调遣!这他娘的,是把我们当什么了?当犯人?还是当他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齐司裳的目光扫过那张文告,眼神中古井无波。这一切,其实早在他预料之中。 蓝玉案后,朱元璋对军中将领的猜忌已达顶峰。那些解甲归田、但在旧部中仍有巨大号召力的宿将,自然就成了他下一个要清理的目标。而所谓的“武林门派”,在皇帝眼中,更是一群“以武犯禁”的化外之民,是帝国安定的潜在威胁。这张“整编令”,不过是朝廷要将所有不受控制的暴力,都牢牢收归己有的第一步。 “所以,你拒绝了?”齐司裳平静地问道。 “拒绝?我呸!”石惊天又满上一碗酒,一饮而尽,脸上泛起一层怒红,“我‘撼山门’的兄弟,个个都是当年在漠北跟着咱们真刀真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们流的血,比锦衣卫那帮狗崽子喝的水都多!凭什么要向他们低头?我当场就把那来传令的锦衣卫小旗,给扔出了门外!” 齐司裳的眉头,终于锁了起来。 “惊天,你太冲动了。” “冲动?”石惊天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我这叫冲动?我这叫骨气!司裳,我真不明白,你当年在捕鱼儿海,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怎么归隐了几年,胆子倒越来越小了?变得和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酸儒一样,遇事就只知道一个‘忍’字!” 他指着窗外的秦淮河,指着那些巡弋的锦衣卫快船,愤愤不平地说道:“你看看他们!现在何止是针对我们武林中人?那些从前线退下来的老兵,日子过得但凡好一点的,都要被他们敲诈勒索!稍有不从,就给你扣个‘蓝玉余党’的帽子,抓进诏狱里去!这天下,还是我们当初拿命换来的那个天下吗?” “天下,从来都只是姓朱的天下。”齐司裳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石惊天满腔的愤慨。 石惊天愣住了,他看着齐司裳,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齐司裳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目光幽深,仿佛能穿透这得月楼的墙壁,看到那紫禁城深处的龙椅。 “惊天,你我都是沙场之人,当知为将者,最重‘审时度势’。时与势,皆不在你我。”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当今圣上,是何等样人,你比我清楚。他能从一个沿街乞讨的流民,登临九五之尊,靠的绝非仁慈。他要的,是一个铁桶般的江山,不允许有任何一丝裂缝,不允许有任何一股力量,游离于他的掌控之外。” “从胡惟庸案,到李善长案,再到如今的蓝玉案,你看得还不够明白吗?他先是清洗了文官,再是屠戮了武将。如今,朝堂之上,再无能掣肘他之人。那么,他的目光,会投向何处?” 齐司裳放下茶杯,直视着石惊天,一字一句地说道:“会投向我们这些,在他看来,既手握武力,又心怀故旧,还不听管教的‘化外之民’。‘撼山门’,在旁人眼中,是兄弟义气的象征;但在他眼中,那是一个不受朝廷号令的、前朝将领的私人武装。这是取死之道,你懂吗?” 石惊天被齐司裳这番冰冷而露骨的话,说得哑口无言。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你的意思是……要我解散‘撼山门’?要我……对那帮阉狗,摇尾乞怜?”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只是要你保全自己,保全那些信你、跟你、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的兄弟们。”齐司裳叹了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苦以卵击石,逞一时之快?” “一时之快?”石惊天猛地一拍桌子,那厚实的红木桌面,竟被他一掌拍出了一片清晰的蛛网裂纹! “齐司裳!”他怒吼道,“我石惊天的字典里,没有‘苟活’二字!我只知道,人活一世,当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兄弟有难,我若袖手旁观,那我还算个人吗?!” 他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双拳紧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嘎嘎作响。 “就说前几天!我麾下的副手,常飞,你还记得吧?当年在战场上,他替我挡过一箭!”石惊天双目赤红地说道,“就因为他在街上,看不惯一个锦衣卫校尉欺压卖菜的老妪,出手打断了那狗东西的一条胳膊!现在,锦衣卫下了海捕文书,满城通缉他!说他是‘蓝党余孽,意图不轨’!他如今就带着妻儿,藏在我那里!你叫我怎么办?叫我把他绑了,送去给锦衣卫,换我自己的平安吗?!” 听到“常飞”二字,齐司裳的瞳孔猛然一缩。 他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完了。 他知道,这已不是意气之争,而是死局。常飞,就是锦衣卫一直在寻找的那把,可以名正言顺地劈开“撼山山门”的利斧。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严厉:“惊天!你糊涂!你这不是在救他,是在害他!更是把整个‘撼山门’几百口兄弟,都推入了火坑!你必须立刻让他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我不!”石惊天梗着脖子,如同犟牛一般,“我石惊天对天发过誓,绝不抛弃任何一个兄弟!他锦衣卫有本事,就冲着我来!我倒要看看,我这双在死人堆里练出的拳头,和他朱元璋的屠刀,到底哪个更硬!” “兄弟情义,大过天!” 这句话,他吼得斩钉截铁,震得整个雅间的窗棂,都嗡嗡作响。 齐司裳看着他,看着这个与自己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兄弟,看着他眼中那份宁折不弯的执拗与豪情,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再也劝不动他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一个选择了入世的抗争,一个选择了出世的隐忍。他们之间的情义,终究还是要被这无情的时代,碾得粉碎。 齐司裳缓缓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轻轻放在桌上。 “惊天,你好自为之。”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深深地看了石惊天一眼,那眼神中,有惋惜,有无奈,更有……一丝诀别般的悲凉。 而后,他转过身,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雅间之内,只剩下石惊天一人,独自对着一桌的残羹冷炙。他看着齐司裳离去的背影,胸中的怒火,渐渐化为了一片冰冷的孤寂。他喃喃自语:“司裳,你终究……是不懂我……” 他端起那碗齐司裳未曾喝完的酒,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化作了穿心的苦涩。 齐司裳走出得月楼时,暮色已悄然四合。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挣扎着在天际涂抹出一片壮丽而凄婉的绛紫色,如同英雄泣血,染红了半壁青冥。这光芒穿过秦淮河上氤氲的水汽,将整座金陵城都笼罩在一层朦胧而暧昧的纱帐之中。 他没有坐轿,也没有骑马,只是沿着河岸,缓步而行。 这条路,他走了六年。从最初刻意的躲避,到如今的麻木,他早已将自己融入了这市井的背景之中。然而今日,他却觉得这条路,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与陌生。 他的感官,在与石惊天那番激烈的争执后,变得异常敏锐。他能看到,河边的垂柳下,那个看似在打盹的渔翁,其斗笠的阴影里,藏着一双警惕的、不时扫视着过往行人的眼睛;他能听到,不远处茶馆里,那位说书先生口中那段关于“包公断案”的故事,讲得有气无力,早已没了往日评说“隋唐演义”时的慷慨激昂,因为那些关于英雄与反叛的故事,如今都是禁忌;他更能感觉到,空气中那股无形的、由猜忌和恐惧编织而成的大网,正越收越紧。 一队锦衣卫的夜巡番役,踩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从他身旁走过。为首的校尉,眼神阴鸷,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每一个路人的脸。 齐司裳垂下眼帘,微微侧身,将自己隐入路边的人群,让开了道路。他身上那件普通的青色儒衫,和他那副从容淡泊的神情,是他最好的伪装。校尉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掠而过,未作停留,便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一个靠抄书为生的穷酸书生,在这座庞大而冷酷的帝国都城里,比一粒尘埃还要微不足道。 他行至一处街角,脚步微微一顿。 墙上,一张崭新的官府告示,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上面用粗劣的笔法,画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像,旁边用加粗的黑字写着——“钦犯常飞”。其下的罪名,更是触目惊心:“蓝玉余孽,聚众滋事,图谋不轨,负隅顽抗……”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预先淬了毒的匕首。 齐司裳的目光,在那“蓝玉余孽”四个字上,停留了很久。 他心中,一片冰冷。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背后那只无形的大手,是如何运作的。当今圣上朱元璋,这位出身草莽的开国之君,他的人生,便是一部与“不信任”三个字缠斗不休的历史。他像一个棋艺绝顶、却又多疑成性的棋手,将整个天下都视作自己的棋盘。 他先是借“胡惟庸案”,将那些与他一同打天下、却盘根错节、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的淮西文官集团,连根拔起,满门抄斩。棋盘上,属于“相”与“士”的棋子,被清扫一空。 而后,他又借“李善长案”与“蓝玉案”,将那些手握兵权、功高震主、桀骜不驯的开国武将,屠戮殆尽。棋盘上,属于“车”与“马”的棋子,亦被斩于马下。 如今,这盘棋,已近终局。棋盘上,只剩下了君、王、卒。 然而,对于一个掌控欲达到了顶点的棋手而言,这还不够。他还要将棋盘之外,所有可能影响棋局的、不确定的“变数”,也一并抹去。 这些“变数”是什么? 是那些退隐江湖、却仍受门人弟子敬仰的武学宗师;是那些解甲归田、却依旧能在旧部中一呼百应的前朝猛将;是所有游离于朝廷法度之外、信奉着另一套“江湖规矩”的豪侠草寇。 而他的挚友石惊天,恰恰是这一切“变因”最完美的集合体。 他既是武功盖世的“撼山神拳”,又是曾在军中威望甚高的宿将,他创立的“撼山门”,更是收留了大量对朝廷心怀不满的退役官兵。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股力量,在圣上的眼中,无异于一颗摆错了位置的、随时可能“将军”的棋子。 所以,他必须被拿掉。 而常飞,便是圣上,或者说,是锦衣卫那些揣摩上意的鹰犬们,递过来的、最名正言顺的一步“当头炮”。 这根本不是江湖仇杀,甚至不是个人恩怨。这是一场冷酷到了极点的、关于帝国秩序的政治绞杀。石惊天那套“兄弟情义大于天”的江湖规矩,在“君要臣死”的皇权铁律面前,显得何其脆弱,何其……可笑。 齐司裳收回目光,继续前行。他的背影,在愈发深沉的夜色中,显得有些萧索。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觉到,自己亲手打造的那个“静心斋”,那个看似安宁的壳,其实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推开静心斋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墨香与旧纸的气息,迎面而来。 齐司裳关上门,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仿佛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杀机,都隔绝在了门外。 书斋里,一片静谧。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 他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张被自己失手滴落了墨点的宣纸,沉默了很久。而后,他将那张废纸轻轻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他没有立刻重新开始抄书,而是转身走进了内室。 内室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几、一书柜。他走到墙角,那里,靠着一个用素色棉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的东西。 他伸手,解开布包,露出一柄剑。 剑鞘古朴,以鲨鱼皮包裹,呈深青色。剑柄则以沉香木制成,入手温润。他没有拔剑,只是用手指,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剑鞘的纹理。 这便是那柄伴随了他六年的「洗心」剑。 一柄软剑,一柄藏锋之剑,一柄代表着他选择退隐、与世无争的剑。六年来,他日日佩戴,时时擦拭,用自身的体温与内息,将这柄剑养得灵性十足。然而,它却从未真正出鞘见过血。它存在的意义,更多的是一种象征,一种对自己内心不时涌动的、那头名为“过往”的猛兽的,无声的告诫。 他凝视着「洗心」剑,眼神复杂。 片刻之后,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将剑轻轻放回桌上,而后走到床边,弯下腰,从床底拖出了一口沉重的、上了锁的梨花木箱。 箱子很大,上面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尘。他用衣袖,将灰尘拂去,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旋。 “咔哒”一声,锁开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感,掀开了箱盖。 箱内,铺着厚厚的、最上等的黑色天鹅绒。 天鹅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柄刀。 一柄长逾五尺、通体黝黑、造型霸道绝伦的双手长刀。 正是那柄,曾随他在漠北的沙场上,饮血无数的「断岳刀」。 刀身依旧,六年光阴,未能在上面留下一丝锈迹。在昏暗的月光下,那厚重的刀锋,非但不反光,反而像是在吸收着周围所有的光线,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冰冷气息。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铁锈与干涸血迹的沙场煞气,扑面而来。 齐司裳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触摸那冰冷的刀身,却又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猛然停住。 他的脑海中,轰然一声,仿佛有无数尘封的画面,挣脱了束缚,咆哮着,奔涌而出! 他看见了—— 看见了捕鱼儿海那漫天的黄沙,看见了自己身上那副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玄甲,看见了「断岳刀」的刀锋,轻易地劈开骨骼与铁甲时,溅起的那一串串滚烫的血珠…… 他听见了—— 听见了数万将士同声高呼“大明万胜”的怒吼,听见了战马撞入敌阵时的悲鸣,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喘息,以及……石惊天在他身旁,用他那洪钟般的大嗓门,一边挥舞着铁拳,一边放声大笑的声音:“痛快!痛快!司裳,你我兄弟联手,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挡得住我们?!” 他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断岳刀」沉重的手感,每一次挥出,那股斩断一切的霸道之力,从刀柄传来,贯通全身的舒畅;感觉到了庆功宴上,大碗的烈酒灌入喉咙时的辛辣与滚烫;感觉到了……在篝火旁,酒意微醺之时,石惊天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揽着自己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说道:“司裳,咱们不做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石惊天,第一个把他砸成肉饼!” …… 往事如潮,历历在目。那份金戈铁马的豪情,那份生死与共的兄弟情义,曾经是他生命中最炽热、最宝贵的东西。 然而,当这些画面褪去,他眼前,只剩下这间清冷的、寂静的内室,和箱中那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故刀。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起了傍晚时分,石惊天在得月楼上,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 想起了他吼出的那句——“兄弟情义,大于天!” 多么熟悉的誓言啊。 可他,终究还是不懂。 这世上,唯一能大过天的,只有那个人,那个端坐在紫禁城最深处龙椅上的、孤家寡人的意志。 齐司裳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将那口沉重的箱盖,重新合上。 “咔。” 一声轻响,如同一个时代的落幕。 他将「断岳刀」连同那些滚烫的回忆,再一次,深深地埋葬。 他拖着有些疲惫的脚步,回到书案前,重新坐下。他要继续抄他的《南华真经》,他要回到他为自己选择的那个“道”里去。 他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起那支狼毫笔,饱蘸浓墨,悬于纸上。 他要写,要用心去写,要将所有杂念,都摒除于笔尖之外。 然而,那只曾稳稳握住七十二斤「断岳刀」,在千军万马中穿行亦不曾有半分颤抖的手,此刻,却再也无法控制地,轻轻一颤。 一滴。 就那么一滴,饱含着他所有无奈与悲凉的浓墨,从笔尖滑落。 “啪嗒。” 它坠落在洁白无瑕的宣纸之上。 墨点迅速地、无声地晕开,如同一朵在雪地里绽放的、诡异的黑色花朵,又像是一摊永远也无法擦去的、不祥的血迹。 齐司裳凝视着那团墨迹,久久无言。 他手中的笔,终于颓然滑落。 窗外,夜风渐起,吹得窗纸沙沙作响,宛如鬼魅的低语。 一场注定要席卷金陵的风暴,已在酝酿。 而他,这个曾被誉为“大明军中第一高手”的男人,此刻,却只能坐在这间小小的书斋里,做一个无能为力的、悲哀的旁观者。 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 “惊天,你是一座巍峨高山,可即將到來的,不是尋常風雨,而是奉天承運的颶風。它要吹平的,正是你這樣不肯低頭的峭壁頑石……” 第二章:诏狱深寒献毒章 洪武二十七年的夏夜,月凉如水。 月光下的紫禁城,是一头匍匐在华北平原上的、由琉璃与巨石构成的沉默巨兽。白日里那喧嚣的、象征着天下权力的万千气象,此刻都已被这深沉的夜色与无边的死寂所吞噬。宫墙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在地面上投下犬牙交错的漆黑图案,仿佛大地裂开的狰狞伤口。偶有几声更漏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空洞、悠远,非但不能打破这寂静,反而更像是为这巨大的坟墓,敲响了一声声冰冷的丧钟。 武英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巨大的殿堂里,只点着寥寥数根手臂粗的牛油巨烛,烛火在空旷中摇曳,将殿角那些巨大的梁柱和盘龙金漆的宝座,都染上了一层变幻不定的、诡异的昏黄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上等墨锭与烛火燃烧后特有的混合气息,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御座之侧的书案,早已被堆积如山的奏折所淹没。这些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文书,有的用黄绫精心包裹,有的则只是粗糙的麻纸,它们像一座座小山,将书案后的那个人,牢牢围困。 那个人,便是这大明江山的主人,洪武大帝朱元璋 。 他已近古稀之年,岁月的风霜,毫不留情地在他那张曾经写满坚毅与草莽豪情的脸上,刻下了深刻的沟壑。他的头发花白,稀疏地束在翼善冠下,曾经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神,此刻也染上了一层老年人特有的浑浊与疲惫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明黄色常服,龙袍早已褪下,但那份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君临天下的威仪,却已深入骨髓,即便只是一个轻微的动作,依旧能让整座大殿的空气为之凝固。 他没有批阅奏折,只是出神地望着面前的一份文牍,久久不动。 那是一份来自山东的急报,上面用刺目的朱笔圈出了一行字:“……东昌府武人张铁臂,酒后与府衙差役口角,恃武行凶,连伤七人,叫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后被围杀……”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朱元璋的嘴唇微微翕动,将这九个字在口中反复咀嚼,那声音沙哑,仿佛两块粗糙的石头在相互摩擦。他的眼神,穿透了摇曳的烛火,望向了殿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九个字,他太熟悉了。 数十年前,那个在濠州皇觉寺里敲钟念佛、食不果腹的小和尚朱重八,那个在淮西平原上流浪乞讨、看尽世间白眼的落魄流民,不也曾听过这句话,不也曾将这句话,当作黑夜里唯一能点燃胸中烈火的火种么? 可如今,当他亲手将这片江山捏在手里,当他成了这天下唯一的“种”时,再听到这句话,便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与无边的警惕。 他一生都在战斗。与蒙元打,与陈友谅打,与张士诚打。可那些都是看得见的敌人,是摆在明面上的刀枪。而现在,他感觉自己正在与一些看不见的、无处不在的敌人作战。 这些敌人,藏在那些自诩“侠义”、横行乡里的游侠剑客的剑锋里;藏在那些解甲归田、却依旧能在旧部中一呼百应的骄兵悍将的酒碗里;藏在所有不尊法纪、不敬君王、信奉着另一套“规矩”的江湖人的心里。 他们是帝国的脓疮,是这件他亲手缝制的、看似天衣无缝的锦绣龙袍上,一个个防不胜防的窟窿。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张脸。一张豪迈奔放、忠肝义膽,却也带着几分宁折不弯的执拗的脸。 “撼山神拳”石惊天 。 “朕给了他官爵,他不要!”朱元璋喃喃自语,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恼火,“朕给了他富贵,他也不要!他要什么?他要聚着那帮当年跟着他在漠北杀过人的骄兵悍将,在朕的京城眼皮子底下,开宗立派,做他的山大王!” “朕的天下,不准有山大王!” 他猛地一拍桌案,那叠得高高的奏折轰然倒塌,散落一地,如同雪崩。殿外侍立的宦官们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都给朕滚出去!”朱元璋怒吼道。 宦官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大殿。 殿内,重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朱元璋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中回荡。他撑着桌案,缓缓站起身,走到一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他的手指,那只曾握过锄头、也握过屠刀的手,在地图上缓缓划过,从极北的辽东,到极南的云贵,最终,停留在了那颗帝国的中心——应天府。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宫墙,看到城中那星罗棋布的、成百上千个习武的场子,看到那些精力旺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们崇拜的,不是端坐在这龙椅上的自己,而是那些所谓的“大侠”、“宗师”。 这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恐惧。 他一生都在追求一种极致的秩序,一种绝对的掌控。他用“胡惟庸案”,将那些盘根错节的淮西文官集团连根拔起 ;他用“蓝玉案”,将那些功高震主的开国武将屠戮殆尽 。他以为自己已经将棋盘上的“相”、“士”、“车”、“马”都清扫干净,只剩下最忠诚、最听话的“卒”。 可他现在才发现,棋盘之外,还有无数不受控制的棋子。 “唉……”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疲惫的叹息,从这位帝王的口中发出。他感觉自己真的老了,他怕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这最后一步的清扫。他怕自己死后,那个仁厚有余、却手腕不足的皇太孙,会被这些暗流彻底吞噬。 就在这时,一个幽灵般的声音,从殿外的阴影中响起,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奇异魔力。 “陛下,深夜还为国事操劳,龙体要紧。” 朱元璋没有回头,他知道来的是谁。在这深更半夜,能不经通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武英殿外的,只有一个人。 “进来吧。”他淡淡地说道。 一个身影,从黑暗中滑入殿内,如同影子融入了更深的影子。他走到殿中,离御案十步开外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跪下,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衣袂的摩擦声。 来人约莫四十岁年纪,身形中等,穿着一身合体的锦衣卫指挥使官服,飞鱼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他相貌并不出奇,甚至有些文弱,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能吸走一切光线。 此人,正是大明锦衣卫指挥使,韩渊 。 “起来吧。”朱元璋转过身,重新坐回案后,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韩渊,朕问你,这天下,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那些江湖人的天下?” 韩渊依旧保持着跪姿,头垂得更低了些,恭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万世万代,也只能是朱家的天下。”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却引来了朱元璋的一声冷哼。 “说得好听!那为何总有diao min,不知天恩浩荡,反而以武犯禁,视我大明法度如无物?”朱元璋将那份山东的急报,扔到了韩渊面前,“你看看!一个小小的武夫,就敢在府衙门前杀官差!他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还有大明的王法吗?” 韩渊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文牍,心中已然雪亮。他知道,皇帝今夜召见自己,绝不仅仅是为了一个东昌府的莽夫。真正的目标,早已在皇帝的心中。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这种沉默,恰到好处地迎合了皇帝需要宣泄的怒火。 “陛下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方有今日这海晏河清的盛世。奈何总有前朝余孽、绿林草寇,不服王化,妄图以匹夫之勇,挑战天威。此等宵小,实乃国之蛀虫,法之蟊贼。”韩渊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液,缓缓注入朱元璋的心里,“臣以为,东昌府这张铁臂,不过是癣疥之疾。真正令人忧心的,是京城里,那只快要养成猛虎的‘撼山拳’。” 他终于点出了那个名字。 朱元璋的眼神猛地一凝,殿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石惊天……”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朕待他不薄。捕鱼儿海的功劳,朕记着。宣力武威将军的封号,朕也给了。可他呢?他做了什么?他竟敢公然对抗锦衣卫,庇护朝廷钦犯,集结旧部,占山为王!他这是想做什么?想做第二个沐英,在朕的应天府里,也搞一个世袭罔替的‘小云南’吗?!” 韩渊听着皇帝的怒吼,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计算。他知道,火候到了。皇帝的恐惧和猜忌,已经被他煽动到了顶点。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将这股滔天的怒火,引向一个他早已为石惊天准备好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再次叩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沉痛”与“忧虑”:“陛下,臣惶恐。石惊天之患,不在其武勇,亦不在其门徒。而在其身后的那面大旗!” “什么大旗?”朱元璋追问道。 韩渊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光芒,一字一句地说道:“‘蓝党’的大旗!” “蓝玉!” 这个名字,如同晴天霹雳,在空旷的大殿中炸响。朱元璋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射出骇人的杀机。 蓝玉,那个曾被他亲封为凉国公、太子太傅,也曾被他下令凌迟处死、剥皮实草、株连一万五千余人的骄横大将 。那是他心中最大的一根刺,是他晚年最大的一场噩梦。 韩渊见状,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触动了皇帝最敏感的神经。他继续以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说道:“陛下明鉴。石惊天乃是蓝玉旧部,二人曾于军中情同兄弟。蓝玉案发之时,石惊天虽已归隐,却多次私下为蓝玉鸣冤,更收留了不少被朝廷清算的‘蓝党’军官。他如今所创的‘撼山门’,名为武馆,实则就是‘蓝党’余孽的巢穴!他们拒不接受锦衣卫的‘整编登记’,就是在向朝廷示威,就是在等着时机,要为蓝玉翻案,要动摇我大明的国本啊!” 这番话,字字诛心。它巧妙地将石惊天对兄弟的义气,曲解为对朝廷的叛逆;将他对旧部的庇护,歪曲为结党营私的阴谋。它为皇帝即将到来的屠杀,披上了一件“清除叛党、巩固江山”的、无比正义的华丽外衣。 朱元璋在殿内来回踱步,粗重的呼吸声显示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他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韩渊:“你的意思是……” “臣以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韩渊的声音陡然变得狠辣起来,“必须将‘撼山门’连根拔起!将石惊天以‘蓝玉余孽,图谋不轨’之罪明正典刑!如此,方能彻底剪除‘蓝党’遗毒,震慑天下武林中那些心怀不轨之徒!” 他顿了顿,抛出了自己最终的、也是真正的目的。 “而后,陛下可借此雷霆之威,在天下顺势推行‘武林整编令’。凡天下武林门派、江湖豪客,皆需在官府登记在册,详录其姓名、师承、武功。从此,天下再无‘化外之民’,所有握剑持刀之人,要么为朝廷所用,要么,便在朝廷的严密监视之下!如此,方可保我大明江山,千秋万代,永无此患!” 这番话说完,韩渊便深深地伏下身去,不再言语。 他知道,他已经为皇帝提供了所有他想要的东西:一个合法的杀人理由,一个宏大的政治目标,以及一个将所有潜在威胁都纳入掌控的美好蓝图。 剩下的,只是等待。 武英殿内,陷入了漫长的、令人窒管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许久,许久。 朱元璋那沙哑而疲惫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朕……累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韩渊,佝偻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孤单。 “这些事,你看着办吧。办得干净些,不要……再让朕做噩梦了。” “臣,遵旨。” 韩渊重重地叩了一个头,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缓缓地、倒退着,退出了武英殿。 当他再次站直身体,沐浴在深夜冰冷的月光下时,一阵凉风吹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觉得通体舒泰,一股难以言喻的、掌控别人生死的快感,从心底最深处升起,流遍四肢百骸。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边那轮残月,嘴角,勾起了一抹无声的、毒蛇般的微笑。 石惊天,齐司裳……你们这些所谓的英雄好汉,所谓的沙场名将,终究不过是棋子罢了。 而我韩渊,将是那个,陪着陛下,下完这盘棋的人。 他理了理衣冠,转身,大步流星地向着宫外走去。他的背影,坚定而决绝,没有半分犹豫。 他要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去。 那个充满了铁锈、血腥与哀嚎的、人间地狱。 锦衣卫,诏狱。 好的,我们继续。这是第二章的中部,将聚焦于锦衣卫内部的运作,以及苏未然与罗晋的登场,为您揭开这张权力黑网的一角。 夜色,在金陵城中,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质感。 在秦淮河畔,它是温柔的、暧昧的,是溶了胭脂和酒气的迷梦,是达官贵人、文人才子们醉生梦死的华丽背景。 而在城的另一端,在北镇抚司那片寻常百姓甚至不敢投去一瞥的禁地,夜色则是凝固的、沉重的,仿佛是由全城的恐惧与绝望,用血和泪搅拌而成,再浇筑下来的万丈深渊。 这里,便是大明锦衣卫衙门。 与寻常官署不同,这片占地极广的建筑群,没有悬挂任何彰显威仪的牌匾。它的正门,是一座通体以黑铁包裹的巨大门楼,门前没有鸣冤鼓,只有两尊比寻常石狮大出近乎一倍的、面目狰狞的镇墓兽——獬豸。这传说中能辨善恶、断曲直的神兽,在这里,却仿佛被那无边血气熏染,嘴角咧开的弧度,竟带着一丝嗜血的狞笑。 韩渊的马车,在门前悄无声息地停下。 他甫一踏出车门,早已在门前恭候的数十名锦衣卫校尉,便如同一片被风吹过的稻田,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甲叶摩擦间,只发出一声沉闷的金属嘶鸣。 “恭迎指挥使大人!” 声音压抑而短促,却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深入骨髓的敬畏。 韩渊的脸上,已不见了在武英殿时的那份谦卑与恭顺。他的下颌微微抬起,目光平视,眼神中那份属于权力猎犬的阴鸷与冷酷,再无半分掩饰。他仿佛从一条收起了毒牙的家犬,变回了巡视自己领地的狼王。 “都起来吧。”他淡淡地说道,声音不大,却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没有走入那灯火通明、处理日常文书的前衙,而是径直穿过一片宽阔的演武场,走向了位于后院深处、一栋毫不起眼的灰色三层小楼。 这栋楼,没有名字。但在锦衣卫内部,它却有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代号——“无生门”。 进了这道门,便是诏狱。 一踏入楼内,光线骤然暗淡,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潮湿霉味、陈年血腥、以及各种不知名草药的独特气味,便浓得化不开,仿佛有生命一般,争先恐后地钻入人的口鼻,让人胸口发闷,几欲作呕。 两名身形魁梧如铁塔的力士,合力推开一扇厚重的、布满了铜钉的精铁大门,一条深不见底的、用青石砌成的阶梯,便出现在眼前。 韩渊拾级而下。 墙壁上,每隔十步,便嵌着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浑浊的空气中,散发出昏黄而无力的光晕,将他的影子在石壁上拖拽、扭曲,化为张牙舞爪的魔影。 越往下走,周遭的温度便越低,那股腐朽与血腥的气味也愈发浓烈。空气中,开始传来一些细微的、被压抑到了极点的声音。有锁链拖过地面的“哗啦”声,有水滴从石缝中渗出、滴落在地面的“嘀嗒”声,更有一些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不似人声的呻……”吟。 这里,就是大明朝所有官员的终极噩梦——锦衣卫诏狱。 俗称,“人间炼狱”。 诏狱共分三层,越往下,关押的犯人级别越高,所用的刑罚也越是残酷。此刻,韩渊并未在第一层停留,而是径直走向了通往第二层的入口。 一名面色蜡黄、留着山羊胡的老狱卒,早已在此等候。他见到韩渊,立刻满脸谄媚地迎了上来,那张因常年不见天日而毫无血色的脸上,堆满了菊花般的褶子。 “大人,您回来了。”他躬着身子,声音尖细,“新抓进来的那个户部主事,嘴还硬着,小的们正准备给他上‘弹琵琶’呢。” “弹琵琶”,是诏狱中最有名的酷刑之一。并非真的弹奏乐器,而是用特制的铁刷,在犯人赤裸的肋骨上来回“弹奏”,直至血肉模糊,根根肋骨清晰可见,其状惨不忍睹。 韩渊的脚步,微微一顿。他侧过头,用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神,瞥了一眼那老狱卒。 “王麻子,”他缓缓开口,“我记得,我回来之前,吩咐过。这个户部主事,要留着,他还有用。你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但那老狱卒王麻子,却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了脚。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如捣蒜般磕在湿滑的石地上,声音已带上了哭腔:“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小的昏了头,小的该死!小的这就去传令,让他们停下!保证……保证让他囫囵着,留下一口气!” 韩渊没有再理他,只是从他身旁,漠然地走了过去。 他不需要用声音来彰显自己的权威。在这座他亲手打造的地狱里,他的一个眼神,一个轻微的语气变化,便足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 穿过第二层那些关押着朝廷重犯的监区,他来到了一处独立的、守卫更加森严的区域。这里,是锦衣卫的核心机密所在——情报司。 与外面监牢的肮脏混乱不同,这里干净、整洁,甚至带着一丝书卷气。一排排巨大的红木档案架,顶天立地,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满了成千上万的卷宗。每一份卷宗,都代表着一个人的秘密,一个家族的兴衰,甚至是一场朝堂的风暴。 在一间最为宽敞明亮的密室中,一个身形挺拔的青年,正负手而立,似乎已等候多时。 这青年约莫二十五六岁,生得倒是相貌堂堂,剑眉星目,只是眉宇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与傲慢。他穿着与苏未然同款的飞鱼服,腰间的绣春刀,刀柄上缠绕着一圈猩红色的丝线,这是锦衣卫内部“精英”的标志。 他,便是韩渊麾下最得力的鹰犬之一,苏未然的师兄,罗晋。 见到韩渊进来,罗晋立刻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孩儿恭迎义父!” 韩渊点了点头,目光却没有看他,而是投向了密室中央。那里,摆着一张巨大的沙盘,沙盘上,精细地还原了整个金陵城的样貌,从皇宫内苑,到平民陋巷,无一不备。 一个纤细修长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站在沙盘前。 她同样身着一身飞鱼服,但那身象征着冷酷与暴力的官服,穿在她身上,却被她那堪称完美的身段,勾勒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美感。腰肢纤细,不堪一握,双腿笔直修长,即便是宽大的袍服,也掩不住那惊人的线条。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青色发簪高高束起,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脖颈,如同一只骄傲而孤独的天鹅。 她手中,正拿着几枚代表着不同人物的小旗,在沙盘上,反复推演着什么。她的动作,精准、冷静,充满了逻辑的美感。 “未然。”韩渊开口了,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他从未对旁人展露过的温和。 那女子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罗晋的呼吸,在看到她那张脸的瞬间,微微一滞。 那是一张美得令人窒息,却也冷得令人心寒的脸。肌肤胜雪,眉如远山,琼鼻樱唇,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完美。然而,那双本该是剪水秋瞳的眸子,却像两潭千年不化的寒冰,看不到任何情绪的波澜。她就像一尊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的绝美人像,美则美矣,却没有半分活人的温度。 她,就是韩渊最得意的“作品”,锦衣卫中代号“冰刃”的顶尖高手——苏未然。 “义父。”她对着韩渊,微微躬身,声音清冷,如同玉磬相击。 “嗯。”韩渊缓步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沙盘上,问道:“《薛神医毒经》,你读到第几卷了?” “回义父,已读至第七卷‘牵机’。其中关于以南唐后主李煜所中之毒为引,衍生出的十八种变体,尚有几处不解。”苏未然对答如流,仿佛在汇报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功课。 韩渊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懂便去问。薛神医的本事,你们要学的东西还很多。那套《青鸾诀》呢?第七式‘凤点头’,出剑时,可还有半分滞涩?” “已无滞涩。只是……”苏未然的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只是孩儿总觉得,此招过于阴毒,有伤天和,与剑法总纲中的‘青鸾翔空,光明磊落’之意,似有相悖。” 听到这话,一旁的罗晋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韩渊的眼神,却在瞬间变得深邃起来。他伸出手,用一种近乎慈爱的、却又充满了占有欲的姿态,轻轻拂去苏未然鬓角的一缕乱发。 “傻孩子,”他柔声道,“我们锦衣卫的剑,是陛下的剑,是朝廷的剑。它的用处,是斩断一切对陛下、对朝廷不利的乱麻。何来阴毒与光明之分?能最快、最有效地达成目的,便是好剑法。你记住,对朝廷的忠诚,便是最大的‘天和’。” 他的指尖,在苏未然的脸颊上,轻轻滑过,带来一丝冰冷的触感。 苏未然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她很快便垂下眼帘,恭声道:“孩儿……受教了。” “义父!”一旁的罗晋,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向前一步,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义父有何要事,尽管吩咐孩儿!区区宵小,何须劳动师妹大驾?” 他看向苏未然的眼神,那份浓烈的嫉妒,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嫉妒苏未然的才智,嫉妒她能得到义父如此的“青睐”。在他看来,苏未然不过是仗着自己女儿家的身份,才会得到义父的偏爱。论武功,论狠辣,他罗晋,自信绝不在这个小师妹之下! 韩渊转过头,瞥了他一眼,眼神又恢复了那种不带感情的冷漠。 “罗晋,你的《霹雳刀法》,是越来越刚猛了。但你的心,也越来越躁了。”他淡淡地说道,“为将者,最忌心浮气躁。这一点,你远不如你师妹。” 罗晋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张了张嘴,却终究不敢反驳,只得恨恨地低下头。 韩渊不再理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份卷宗,递给了苏未然。 “这里,有一个人,你和罗晋,去把他给‘请’回来。” 苏未然接过卷宗,打开。只见上面用清秀的蝇头小楷,写着两个字——常飞。其下,则是他的生平、武功、亲眷,以及近日常出没的地点等详细情报。 “常飞?”苏未然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石惊天的副手?此人武功不过二流,似乎……不值得我们如此大动干戈。” “呵呵,”韩渊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夜枭般的笑声,“未然,你看事情,还是只看到了皮毛。常飞本人,确实不值一提。他不过是一条微不足道的鱼饵罢了。” 他走到沙盘前,拿起那枚代表着“石惊天”的黑色小旗,在手中轻轻抛了抛。 “我要的,不是常飞的命。”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粘稠,如同毒蛇在耳边吐信,“我要的,是一张网。一张由常飞的行踪、由石惊天的庇护、由他们每一次的接触、每一次的密谋,所编织成的一张天罗地网!” “我要你们,像最有耐心的蜘蛛,悄悄地跟着这条鱼饵,记下他见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我要你们,将他与石惊天之间那所谓的‘兄弟情义’,都变成呈上御前的、如山铁证!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他石惊天所谓的‘撼山门’,究竟是一个忠义的武馆,还是一个藏污纳垢、意图为‘蓝党’翻案的谋逆巢穴!” “我要的,是一场足以让所有江湖人心惊胆战、让所有军中旧部噤若寒蝉的、名正言顺的……灭门!”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他的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嗜血的光芒。 密室之内,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罗晋的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残忍的光芒,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血流成河的景象。 而苏未然,依旧面无表情。她只是将卷宗合上,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她即将要去做的,不是策划一场惊天血案,而只是去完成一次寻常的功课。 “未然心思缜密,负责谋划。”韩渊的目光,在苏未然和罗晋之间,来回扫视,“罗晋武功刚猛,负责执行。你们二人,一阴一阳,一智一勇,相得益彰。去吧,不要让为父失望。” 他这番话,看似是在夸赞与安排,实则,却是在他们二人之间,又楔入了一根名为“竞争”与“制衡”的钉子。 “是,义父。”苏未然再次躬身行礼。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向密室外走去。她走路的姿态,有一种独特的韵律,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仿佛经过最精密的计算。 罗晋紧随其后,他的目光,如同一只盘旋的饿隼,死死地锁定着苏未然那纤细而挺拔的背影。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那阴森的诏狱,走过那肃杀的演武场,最终,踏出了锦衣卫那扇黑铁铸就的大门。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金陵城街市的喧嚣,扑面而来。 这光天化日之下的人间,与他们刚刚走出的那个地狱,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但他们都知道,他们,就是负责将那个地狱,带到这人间来的使者。 苏未然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的手,轻轻按在了腰间那柄通体泛着青光的佩剑上。 剑名,「青鸾」。 青鸾,传说中的神鸟,翔于九天,光明圣洁。 然而,这柄以神鸟为名的剑,它的宿命,却是要在黑暗中,行杀伐之事。 一场精心策划的追杀,就此,拉开了序幕。 好的,我们来完成这悲剧的最终篇章。我将倾尽笔力,为您描绘这场从追踪到围杀的全过程,并细致刻画苏未然内心冰层的第一道裂痕。 金陵城北,是一片被繁华遗忘的角落。 这里的巷弄,比城南的更为狭窄、曲折,如同蛛网般密密麻麻。青石板的路面,早已被岁月磨损得坑坑洼洼,一到雨天,便积满了泥泞的污水。两旁的屋舍,低矮而破败,许多墙壁都露出了内里的夯土,仿佛一个久病老人的枯瘦肋骨。空气中,永远飘荡着一股劣质煤炭燃烧不尽的呛人烟味,与孩童的哭闹、夫妻的争吵、以及小贩有气无力的叫卖声,混合成一曲独属于贫穷与卑微的交响。 这里,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的聚居地,也是官府眼中,最容易藏污纳垢的法外之地。 当苏未然与罗晋的身影,出现在这片区域时,就如同两滴清亮的油,滴入了一碗浑浊的井水,显得格格不入。 “师妹,你确定那常飞会躲在这种猪狗不如的地方?”罗晋的脸上,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他用一方锦帕,捂着口鼻,仿佛这里的空气,都带着能玷污他高贵身份的瘟疫。他眉头紧锁,看着四周那些投来或好奇、或畏惧、或麻木目光的平民,眼神中充满了鄙夷,“依我看,就该调集一队人马,挨家挨户地搜!不出一个时辰,管叫他插翅难飞!” 苏未然没有理会他的抱怨,她那双冰冷的眸子,正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动声色地扫描着周遭的一切。 她的追踪,从不依靠蛮力。蛮力,是无能者的最后手段。 在离开诏狱后,她花了整整一个时辰,将常飞的卷宗,一字不漏地烙印在了脑海中。她知道,常飞,男,三十二岁,原籍山东,十六岁从军,因作战勇猛,被石惊天赏识,提为亲兵。他为人粗中有细,在军中,曾兼任过一年的伙夫长,善于烹制大锅的肉汤。退役后,追随石惊天,性格火爆,极重义气,好酒。 这些看似零散的信息,在她的大脑中,迅速地被拆解、重组,构成了一幅清晰的、关于“猎物”的行为逻辑图。 她没有去那些江湖人常去的酒馆、赌场,也没有去那些可能藏匿亡命徒的破庙、荒宅。她带着罗晋,直接来到了城北这片最大的、也是最混乱的平民集市。 “一个好酒的山东大汉,突然要过上东躲西藏的日子,他可以戒掉很多东西,但有一样东西,他戒不掉。”苏未然一边走,一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冷冷地说道,“那就是口味。他吃不惯南方的甜糯,他需要大块的酱肉,需要能让他出汗的辛辣,需要能让他想起军营和故乡的味道。” 她停在了一家售卖北方调料的杂货铺前。铺子很小,老板是个干瘦的中年人。 罗晋不解地看着她。 苏未然的目光,落在那老板正在为客人称量花椒的手上。那双手,骨节粗大,虎口处有常年握持兵刃才能留下的厚茧。 “老板,”苏未然的声音,清脆得如同冰珠落盘,“你这‘十三香’,是自家配的,还是从外面进的货?” 那老板头也不抬,没好气地说道:“姑娘家家的,问这许多作甚?爱买不买!” “我若说,你这香料里,多了一味‘草果’,少了一味‘白芷’。这配比,不是山东的,倒像是当年大都督徐达麾下,北伐军中的伙头营所用的方子。不知我说的,对是不对?” 苏未然的这番话,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老板的要害。 那老板称量花椒的手,猛地一抖,几粒花椒,洒落在地。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苏未然,眼中那份市侩与不耐烦,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骇与恐惧。 罗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恍然与残忍的笑意。他向前一步,手已按在了刀柄上。 “师兄,”苏未然却制止了他,“我们的目标,不是这条小鱼。惊动了他,只会让后面的大鱼,再也不敢露头。” 她看着那已面如死灰的老板,声音依旧冰冷:“我们只问一件事。最近,可有一个身高八尺、山东口音、出手阔绰,专买你这香料的大汉来过?” 那老板的嘴唇哆嗦着,汗珠从额角滚落,他不敢说谎,也不敢不说。 苏未然从袖中,取出了一小锭银子,轻轻放在柜台上。 “他若因此被抓,他的家人,会得到比这多十倍的安家费。你若不合作,你的家人,今晚就会睡在秦淮河的河底。你自己选。” 这番话,一半是诱惑,一半是赤裸裸的威胁。那老板的心理防线,在瞬间被彻底击溃。他颤抖着,伸手指了指巷子的深处。 “三……三条街外,槐树巷,最里头那个带院子的……他……他昨日才来过……” 得到想要的答案,苏未然收回银子,与罗晋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多看那老板一眼。 槐树巷,巷如其名,巷口有一棵巨大的、几乎要遮蔽半个巷道的百年老槐。 此时已是申时,夕阳西斜,将巷子里的光影,拉得斑驳陆离。苏未然与罗晋,并没有直接闯入,而是占据了巷口对面,一栋早已废弃的二层茶楼。 茶楼里,蛛网遍结,桌椅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罗晋有些不耐地用刀鞘,将一张凳子上的灰尘扫去,一屁股坐下,发出“嘎吱”一声**。 “师妹,你到底在等什么?既已找到了老巢,直接杀进去,不就完了?何苦在这里喂蚊子!”他抱怨道。 苏未然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站在二楼一扇破损的窗户后面,借着窗格的掩护,一双冰冷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斜对面那座破败的院落。 院子不大,泥土的地面上,还晾晒着几件浆洗得发白的孩童衣物。院角,一架葡萄藤,正努力地向上攀爬着。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他穿着一身粗布短打,裸露在外的胳膊,肌肉虬结,充满了力量。他手中,正拿着一把小刀,低着头,专注地削着一截木头。他的动作,与他那粗犷的身形极不相称,显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笨拙。 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童,扎着冲天辫,正蹲在他脚边,满眼期待地看着他手中的木头。 “爹,好了吗?我的大鸟,好了吗?”孩童奶声奶气地问道。 那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属于军人的脸。正是那张贴在告示上,被全城通缉的脸——常飞。 他脸上,没有了半分在沙场上的悍勇与杀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父亲的、憨厚的温柔。 “快了,快了,小宝别急。爹给你雕的这只鹰,保准是全天下最威风的鹰!”他呵呵地笑着,用他那双曾握过刀枪、杀过敌人的粗糙大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顶。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朴素的妇人,端着一碗水,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走到常飞身边,用袖子,轻轻擦去他额角的汗珠,眼神中,充满了爱恋与担忧。 “当家的,喝口水吧。你这一坐,就是一下午。” “嘿嘿,不碍事。”常飞接过水碗,一饮而尽,而后将手中那只已初具雏形的木鹰,递到儿子面前,“小宝,看,飞起来喽!” 他抓着木鹰,在空中挥舞,口中模仿着鹰的鸣叫。那孩童欢呼雀g跃,伸着小手去抓,父子俩在小小的院落里,追逐嬉闹。那妇人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了幸福而满足的微笑。 阳光,将这一家三口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窗后,苏未然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心,那颗早已被韩渊用仇恨与冰冷层层包裹起来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烧得通红的细针,轻轻地、却又无比深刻地,刺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酸楚的、她无法理解的情感,从心底最深处,悄然泛起。 家…… 父亲…… 母亲…… 这些对她而言,只存在于卷宗和噩梦中的、冰冷的词汇,此刻,竟以这样一种鲜活、温暖、触手可及的方式,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有些紊乱。她那双握着剑柄的手,指节,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紧。 “哼,真是可笑。” 罗晋冰冷而不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将她从那短暂的失神中,拉回了现实。 “一个被朝廷通缉的要犯,一个即将家破人亡的丧家之犬,竟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享受天伦之乐。”他站起身,走到苏未然身边,目光贪婪地扫过她那完美的侧脸,而后望向院中,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师妹,是不是觉得,有些不忍心了?” 苏未然的眼神,瞬间恢复了那片古井无波的冰冷。 “师兄多虑了。”她淡淡地说道,“我只是在计算,最佳的突袭时机,以及,如何将他们一家,一个不漏地,生擒活捉。” “哦?是吗?”罗晋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嗤笑,他显然不信。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苏未然的肩膀,却被苏未然一个不着痕迹的侧身,避了过去。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狰狞。 “好,好一个生擒活捉!”他咬着牙说道,“既然师妹已经计算好了,那,就别再等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起右手,对着巷口的方向,做出了一个劈砍的手势。 那是进攻的信号! 杀机,在瞬间爆发! 如同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鬼魅,十数名身着黑色劲装、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从槐树巷的四面八方,同时涌现!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无声无息地,便将那座小小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砰!” 一声巨响,那扇本就破败的院门,被一名校尉一脚踹得粉碎! 院内,那片刻前的温馨与宁静,在瞬间被撕裂。 常飞的反应,快得惊人。他几乎是在院门被踹开的同一时间,便将妻儿猛地向后一推,嘶声吼道:“回屋!快!” 而后,他一个箭步,抄起墙角那柄用来劈柴的、刃口满是豁口的短柄斧,眼神中的憨厚与温柔,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身为百战老兵的、野兽般的凶悍与决绝! “锦衣卫的狗崽子!爷爷跟你们拼了!” 他怒吼着,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猛虎,挥舞着斧头,主动迎向了那群如狼似虎的敌人! 一场血腥的、力量悬殊的搏杀,就此展开! 常飞的斧法,没有半分招式可言,完全是战场上最实用、最直接的杀人技巧。每一斧劈出,都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一名冲在最前的校尉,躲闪不及,竟被他一斧头,连人带刀,从中劈开,鲜血与内脏,洒了一地!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 这些锦衣卫校尉,个个都是从千万人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他们结成战阵,刀光交织成网,不断地压缩着常飞的活动空间,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噗!” 一柄绣春刀,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刺穿了常飞的大腿,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当家的!”屋门口,他的妻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出来,却被两名校尉死死按住。那孩童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爹!爹!” 常飞双目赤红,状若疯魔。他用斧柄撑着地,挣扎着想要站起,但更多的刀,已经向他身上招呼过来。 就在此时,两道身影,如同两片飘落的叶子,从对面的茶楼上,悄无声息地落下,加入了战团。 罗晋,如同虎入羊群。他手中的绣春刀,化作一道道致命的电光,他没有去攻击已是强弩之末的常飞,而是专门攻向那些试图保护常飞妻儿的、被吓呆了的邻居。惨叫声中,数条生命,便被他轻易收割。他享受着这种杀戮的快感,脸上露出了陶醉的、变态的笑容。 而苏未然,则如同一道青色的闪电,径直射向了场中的常飞。 她的身法,轻盈而诡异,在刀光剑影中穿行,衣袂甚至没有沾上半分血迹。她手中的「青鸾」剑,已然出鞘。那剑身薄如蝉翼,在夕阳下,反射出一道道青濛濛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这,便是锦衣卫秘传剑法——《青鸾诀》。 轻、快、诡、毒。 一剑刺出,宛如“青鸾点头”,角度刁钻,直取常飞的咽喉。 常飞此刻已是油尽灯枯,面对这神鬼莫测的一剑,他眼中露出了绝望。他放弃了所有抵抗,拼尽最后一口气,朝着妻儿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 “玉莲——!” 那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爱恋、不舍,与最深的、最深的绝望。 这声悲号,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苏未然的心上。 她的脑海中,轰然一声,一片空白。 那温馨的院落,那憨厚的笑容,那温柔的擦汗,那孩子的欢笑……一幕幕画面,在她眼前飞速闪过。 她的手腕,那只握着「青鸾」剑的、稳如磐石的手腕,在这一刻,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剑尖,偏了半分。 时间,慢了半拍。 这半分的偏离,这半拍的迟缓,对于场中的高手而言,已是天壤之别! 罗晋,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他将苏未然这微小的、却又无比清晰的犹豫,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至极的、充满了讥讽的冷笑。 “师妹,既然你不忍心,师兄,便帮你一把!” 他的声音未落,人已如鬼魅般窜出!他手中的刀,并没有斩向常飞的要害,而是化作一道迅疾的弧光,精准无比地,斩在了常飞支撑着身体的那条好腿的腿筋上! “啊——!” 常飞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身体再也无法支撑,重重地、屈辱地,跪倒在地。他彻底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名校尉举起了屠刀,走向他那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的妻子和孩子。 他的双眼,血红一片,死死地,望向了苏未然。 他望着的,不是一个锦衣卫的冷血杀手。 而是一个美丽的、年轻的、在最后一刻,不知为何,选择了迟疑的女子。 他的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碎的……迷惑。 苏未然的身体,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她看着常飞那双眼睛,看着他跪倒的身影,看着他妻儿脸上那绝望的表情。 她那颗冰封的心,那座坚固的城池,在这一刻,终于,“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微小,却又无法修复的缝隙。 她握着剑,站在那里,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而她的剑,在滴血。 只是不知,那血,是敌人的,还是……她自己的。 北城喋血神拳殇(上) 洪武二十七年的夏夜,月色本应皎洁,却被金陵城上空一片挥之不去的、由权力和恐惧交织而成的阴云所遮蔽,只在云层的罅隙间,漏下几缕惨白如磷火的微光。 这微光,永远也照不进北镇抚司那片禁地的最深处。 锦衣卫诏狱,这座吞噬了无数王侯将相、忠臣良将的人间炼狱,此刻正如同往常一般,在死寂中,无声地消化着它的祭品。寻常的监牢,尚有哭喊与咒骂,尚有对明日的期盼与对往昔的追悔。而这里,只有绝望。绝望,是会沉淀的。它渗入青黑色的石壁,化为终年不散的潮湿水汽;它凝结在冰冷的铁索上,变为一层滑腻的暗红色铁锈;它更弥漫在空气里,混合着陈年血腥、腐烂草料与不知名药材的气味,变得粘稠而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更能压碎人心底最后一丝光亮。 诏狱最底层的“静水堂”,名字取得极富禅意,却是整座地狱中最为可怖的核心。这里的水,并非清净无波之水,而是从地底深处渗出的、带着刺骨寒意的阴河之水。堂内,没有一扇窗,只有四角长明灯里那豆大的、昏黄的火苗,在浑浊的空气中,无力地摇曳着,将墙壁上那些形态各异的刑具,投射出张牙舞爪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水牢正中,一个魁梧的身躯被四条粗如儿臂的玄铁锁链,以一个“大”字形悬吊在半空,脚尖将将触及下方那冰冷刺骨的积水。他的琵琶骨,被两根巨大的、带着倒钩的熟铁钩子死死洞穿,鲜血早已流尽,凝固成暗红色的硬痂,将他牢牢钉死在这副象征着极致屈辱的刑架之上。他的身体,早已看不出人形,布满了烙铁烫出的焦黑印记、铁刷刮过的道道血槽、以及被竹签刺入又拔出的无数细密针孔。整个人,就像一具被最拙劣的屠夫肆意凌虐过的牲口,散发着浓郁的血腥与腐败气味。 然而,就是这样一具残破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身躯,却依旧顽强地、执拗地,散发出一股不屈的、属于百战老兵的悍勇之气。他的头颅,始终高昂着,即便双目紧闭,那紧锁的眉头和咬得发白的嘴唇,依然在无声地诉说着两个字——不服! 他,正是“撼山门”的副手,那个在街头为老妪出头、打断锦衣卫校尉胳膊的铁血汉子,常飞。 “王头儿,这厮的骨头,是真他娘的硬。”一个满脸横肉的锦衣卫行刑官,将一柄还沾着血丝的铁刷扔进水桶,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他喘着粗气,揉着发酸的手腕,对一旁那个面色蜡黄、留着山羊胡的老狱卒抱怨道,“从‘弹琵琶’到‘烤全羊’,弟兄们换了三班,能上的手段都上了一遍了,他愣是……愣是从头到尾,连一声痛哼都没发出来过!” 那被称为“王头儿”的老狱卒,正是这诏狱的总管之一,王麻子。他在这阴森地界待了十几年,早已见惯了各种硬汉,但像常飞这般,能在诏狱的全套酷刑之下,依旧保持着清醒与沉默的,也属凤毛麟角。他眯起那双被烛火熏得浑浊的老眼,嘿嘿一笑,声音尖细得如同砂纸在摩擦:“硬?骨头再硬,到了咱们这‘静水堂’,也得给他磨成粉。这肉体上的痛楚啊,他是个军中滚出来的汉子,兴许还能扛得住。可这心里的刀子,可就未必了。去,把咱们的‘鬼手’屠师傅请来,该让他老人家,给这位常百户,松松筋骨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不高、却异常壮硕的中年汉子,已从阴影中无声地走出。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陈旧刀疤,一双手臂,比常人的大腿还要粗壮。他没有佩戴任何刀剑,腰间,只挂着一排用油布包裹着的、长短不一、造型诡异的铁钩与银针,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 此人,正是诏狱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行刑官,那个能让死人开口、活人求死的“鬼手”屠夫。 “屠师傅。”王麻子谄媚地躬了躬身子。 “鬼手”屠夫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走到常飞面前,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如同抚摸一件珍奇的瓷器般,在常飞身上那些伤口上,轻轻地、一处处地按过。他的手指,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每按下一处,常飞那本已麻木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一下,紧闭的双眼中,流露出比方才更深十倍的痛苦。 “筋还绷着,气还没散,是块好料子。”屠夫用他那公鸭般的嗓子,沙哑地评价道,眼中,闪烁着庖丁解牛时才有的、病态的兴奋,“对付这种硬骨头,寻常的法子,是让他痛。而我的法子,是让他……痒。” 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对着烛火烤了烤,针尖,顿时变得赤红。 “这一针下去,叫‘万蚁噬心’。针尖会刺入你胸前‘膻中穴’半分,不伤你性命,却能让你感觉,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你心口、在你的五脏六腑里,同时啃咬、爬行。那种痒,会让你恨不得亲手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挠上一挠。常百户,你想试试吗?” 常飞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知道,眼前这个不人不鬼的家伙,说的是真的。他咬紧牙关,将嘴唇都咬出了血,准备迎接这非人的折磨。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石阶上传来。 脚步声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威严,让这“静水堂”里所有的喧嚣、所有的血腥,都在瞬间,为之凝固。王麻子和“鬼手”屠夫脸上的狞笑,同时僵住,随即换上了一副无比恭敬、甚至带着几分畏惧的神情,齐刷刷地,朝着石阶的方向,跪了下去。 “恭迎指挥使大人!” 一个身着黑色便服的身影,缓缓走下石阶。他手中,甚至还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茗,袅袅的茶香,与这水牢中的恶臭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权力的味道。 来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韩渊。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挺拔的青年,正是满心嫉妒与戾气的罗晋。罗晋的目光,一踏入水牢,便死死地锁定在常飞身上,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韩渊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众人,他走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安然坐下,用银质的杯盖,一遍遍地、极有耐心地,撇去茶汤表面的浮沫,仿佛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不过是他家后花园里的一处寻常景致。 许久,他才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一眼“鬼手”屠夫手中那根烧红的银针。 “屠夫,你的手艺,是越来越回去了。”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屠夫那壮硕的身体,猛地一颤,“对付一条已经上了钩的鱼,何须再用这么复杂的法子?那只会把鱼肉,都折腾烂了。收起来吧。” “是……是,大人。”屠夫连滚带爬地收起了银针,退到了一旁,额角,已满是冷汗。 韩渊将目光,转向了刑架上的常飞。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常飞面前,抬起头,用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凝视着这张早已血肉模糊的脸。 “常飞,本官敬你是条汉子。当年在军中,你替石惊天挡过一箭,这份忠义,可歌可泣。”韩渊的语气,竟带上了一丝“欣赏”,仿佛是在与一位老友叙旧,“可你这份忠义,用错了地方。你忠于的,不是当今圣上,而是石惊天。你义气的,不是朝廷法度,而是江湖规矩。这,便是你的取死之道。” 常飞原本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那是一双布满血丝,却依旧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眼睛。他看着韩渊,嘴角,竟扯出一个血腥而轻蔑的笑容。 “呸!”一口带着血沫的浓痰,被他狠狠地吐向韩渊。 韩渊身形微动,甚至没有抬手,只是肩头微微一晃,便轻易避开。那口浓痰,落在他身后冰冷的石壁上,如同一点凄厉的血痕。 “韩渊……你这条……摇尾乞怜的……阉狗!”常飞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碎裂的骨头缝里挤出来的,“我大哥……他当年在捕鱼儿海,救驾之功,何等显赫!他……他若想反,凭他那位‘大明军中第一高手’的兄弟……凭他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威望……你……你以为他还需要等到今天?!” 他提到了齐司裳,那个早已在金陵城中淡出,却依旧如同一个巨大阴影,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名字。 韩渊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那是他心中,唯一一根不愿被外人触碰的刺。齐司裳的存在,是他权谋之路上,唯一一个无法计算、无法掌控的变数。 “住口!”他身后的罗晋早已按捺不住,厉声喝道,腰间的绣春刀“呛啷”出鞘半尺,杀气毕露,正欲上前,却被韩渊抬手制止了。 韩渊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常飞的辱骂与提及齐司裳,都未曾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涟漪。 “说得好。说得很好。”他甚至抚掌赞道,“看来,你还没糊涂。你还知道,石惊天最大的倚仗,是什么。这,就够了。” 他转过身,对王麻子使了个眼色。 王麻子心领神会,立刻从一旁的刑具架下,捧出了一份早已写好的卷宗,以及一盒鲜红欲滴的印泥。 韩渊将卷宗,在常飞面前,缓缓展开。那上面,用清秀的楷书,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罪状。 “常百户,你看,这是你的供词。本官,已经替你写好了。”他的声音,如同冬夜里毒蛇在耳边吐信,充满了冰冷的、粘稠的恶意,“这份供词上说,你家门主石惊天,因不满凉国公蓝玉蒙冤,心怀怨望,遂暗中勾结早已投降明廷、却贼心不死的蒙古鞑靼部旧贵族,约定于今岁秋收之后,在京城举事,以为内应,意图颠覆我大明江山,为蓝玉翻案。而你,常飞,便是他与蒙古人之间的联络信使。你看,这故事,多么的合情合理,多么的……天衣无缝。” 常飞看着那份通篇谎言、字字诛心的供词,气得浑身发抖,牵动了琵琶骨上的铁钩,剧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但他依旧用尽全力,怒吼道:“你……你无耻!血口喷人!我大哥忠肝义胆,岂会做这等勾当!” “无耻?呵呵,”韩渊轻笑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水牢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常飞啊常飞,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在这诏狱里,本官说的话,就是证据。本官写的字,就是真相!至于你……你信不信,你招不招,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走到常飞身侧,猛地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魔鬼般的低语说道:“本官知道,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你的妻儿呢?本官听说,你的儿子,今年才五岁,生得虎头虎脑,很是可爱。就在半个时辰前,本官的义女苏未然,已经亲手将他们‘请’了回来。此刻,他们就在这诏狱的上一层,听着你在这里受苦呢。” “你说,若是将你那粉雕玉琢的儿子,也吊在这刑架上,用最小号的、专门给女子上刑用的铁钩,穿透他那细嫩的皮肉……他,能撑多久?一个时辰?还是半个时辰?你放心,本官的义子罗晋,最喜欢听的,就是孩童的哭声了。他一定会,很有耐心地,陪他好好玩玩。” 这番话,如同一柄最恶毒的、淬了世间所有剧毒的冰锥,狠狠地、精准地,刺入了常飞心中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你……你敢!!” 常飞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撕心裂肺的恐惧与绝望。他疯狂地挣扎起来,那四根寻常人无法撼动分毫的玄铁锁链,竟被他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不……不要动我的家人!韩渊!你这畜生!你不是人!有本事冲我来!全都冲我来!!” “晚了。”韩渊优雅地直起身子,脸上恢复了那份猫戏老鼠般的从容,“本官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没有珍惜。” 他对着王麻子,再次挥了挥手。 王麻子立刻会意,端着那盒印泥,走到了常飞的面前。 “常百户,您瞧,”他尖着嗓子,脸上堆满了职业性的、令人作呕的微笑,“是按个指印呢?还是……按个完整的掌印,显得更有诚意些?” 常飞死死地瞪着韩渊,牙齿,已将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了。不是败给了酷刑,而是败给了眼前这个男人,那份毫无底线的、魔鬼般的恶毒。 为了妻儿,他别无选择。 “我……我画……”他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他妥协了,他选择背负这莫须有的、足以诛灭九族的谋逆大罪,只为换取家人的一线生机。 然而,韩渊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不甚满意的神情。 “不,不,不。”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摇晃着,“画押,太没有诚意了。而且,也太容易伪造。本官,要的是一份真真切切、任何人都无法抵赖的……血淋淋的铁证。” 他对着身旁,那个早已因兴奋而满脸通红的罗晋,偏了偏头。 罗晋的脸上,瞬间露出了一个残忍至极、又充满了快意的笑容。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了。他嫉妒苏未然能得到义父的另眼相看,他更要用最酷烈的手段,来证明自己比那个在他看来心慈手软的师妹,更有用! “义父放心!孩儿明白!”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绣春刀,刀光一闪,快得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 “啊——!” 常飞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他被锁链高高吊起的右手,那五根曾为兄弟握过刀、为儿子削过木鹰的手指,竟被罗晋这快、狠、准的一刀,齐刷刷地,从根部斩了下来! 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断指处疯狂涌出,洒满了冰冷的地面,也溅了罗晋一脸。他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嘴角的血珠,脸上露出了病态的、满足的表情。 王麻子眼疾手快,立刻用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托盘,接住了那五根还在微微抽搐的、血淋淋的断指。 韩渊满意地笑了。他走上前,无视了常飞那撕心裂肺的惨嚎,用两根手指,嫌恶地捏起常飞那只还在淌血的断掌,将其重重地,按在了那份供词的末尾。 一个巨大而清晰的、充满了血腥与绝望的鲜红掌印,赫然出现在了洁白的纸上。 “你看,”韩渊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如同欣赏一幅绝世的书法,对一旁的罗晋赞许道,“这样,不就……完美了吗?” 常飞的身体,在剧痛与绝望的双重打击下,剧烈地抽搐着。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在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那座破败却温暖的小院,看到了妻子温柔的笑脸,看到了儿子,正举着他亲手削的那只不成形的木鹰,在夕阳下,快乐地奔跑…… 韩渊将那份沾着血的“铁证”,如同最珍贵的圣旨一般,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入一个特制的黄铜管之中,用火漆仔细密封。 “罗晋,”他将铜管递给义子,“立刻呈送御前,交到皇上手中。告诉皇上,叛党罪证确凿,可以……收网了。” “是!义父!”罗晋重重叩首,接过铜管,眼中闪烁着建功立业的狂热光芒,转身飞奔而去。 韩渊这才转过身,对王麻子吩咐道:“至于他,留他一口气。找最好的金疮医,给他止血。明日午时三刻,他还有大用场。” 说罢,他理了理衣冠,转身,向水牢外走去。他走得很慢,很从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他重新走出那令人窒息的诏狱,回到那片被惨白月光笼罩的演武场时,他需要的所有棋子,都已各就各位。 演武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数百名锦衣卫精锐。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劲装,外罩飞鱼服,腰挎绣春刀,头戴玄铁盔,只露出一双双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眼睛。他们分作四个巨大的方阵,肃然而立,鸦雀无声,没有一丝一毫的交头接耳,仿佛四块沉默的、由钢铁与杀气铸就的巨大墓碑。 这,便是韩渊花费了数年心血,为大明皇帝,也为他自己,打造出的最锋利、最冷酷的刀——“缇骑四营”。 东首第一营,是“飞鱼营”。此营中人,个个身法轻盈,擅长追踪、渗透与刺杀,乃是锦衣卫的耳目与尖刀。 西首第二营,是“麒麟营”。此营皆由军中挑选出的百战精锐组成,身披重甲,擅长结阵搏杀,正面冲击力,堪比京城三大营的任何一支部队。 南首第三营,是“神射营”。他们装备着大明最精良的神臂弩与特制的火器“神火飞鸦”,负责远程打击与火力压制,是战场上的死神。 而立于正北,直面点将台的,便是第四营,也是四营之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无常殿”。此营,是韩渊的亲兵卫队,人数最少,不足百人,但每一个成员,都是从诏狱的行刑官和最冷血的杀手中,千挑万选出来的精英。他们精通人体经脉骨骼,擅长各种酷刑与活捉之术,他们的任务,不是杀死敌人,而是将敌人,完整地、绝望地,带回诏狱。 “无常殿”的首领,正是方才那位“鬼手”屠夫。他此刻已穿上了一身黑色的皮甲,腰间那些诡异的刑具,在月光下,泛着不祥的微光。 韩渊一步步走上高达三丈的点将台,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君王检阅自己的军队般,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冷酷的、被抹去了个人情感的脸。 一股无形的、森然的压力,笼罩了整个演武场。 “弟兄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因内力加持,极具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就在方才,蓝玉逆党、撼山门匪首常飞,已然画押招供!其门主石惊天,狼子野心,包藏祸心,暗中勾结蒙古鞑虏,意图在京城谋逆!罪证确凿,罄竹难书!”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与煽动性。 “圣上震怒!降下雷霆之威!命我锦衣卫,于今夜,踏平卧虎庄,剪除此獠!以儆效尤!” “此战,非江湖仇杀,乃国之大义!是为陛下分忧,为朝廷除害!凡我锦衣卫缇骑,当戮力同心,奋勇杀敌!功成之后,本官,必有重赏!爵位!田产!金银!女人!你们想要的一切,都将在卧虎庄那帮叛逆的尸骨之上!” “愿为大人效死!!愿为陛下尽忠!!” 台下,数百名缇骑,以刀柄重重捶击胸甲,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那股混杂着贪婪、嗜血与狂热的冲天杀气,几乎要将天边那片遮月的乌云,都震得粉碎。 韩渊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扭曲黑白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将一场卑劣的政治清洗,包装成了一场建功立业、名正言顺的正义讨伐。 然而,就在他准备下达出征命令的刹那,一个阴柔的、不合时宜的、带着几分慵懒与戏谑的声音,却如同鬼魅般,从他身后的高墙之上,幽幽传来。 “呵呵呵……韩指挥使,真是好大的威风,好一番慷慨陈词。咱家远在宫里,都快要被你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忍不住想跟着你去杀人放火了呢。” 韩渊的心,猛地一沉。他的脸上,却在瞬间,堆起了无比恭敬、甚至带着一丝谄媚的笑容。他缓缓转过身,只见那数丈高的墙头之上,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深紫色的、绣着团龙暗纹的华贵宦官常服,身形瘦削,如同一根被风干了的竹竿,仿佛一阵夜风就能吹倒。他脸上敷着厚厚的白粉,嘴唇却涂得殷红如血,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妖异而可怖。他手中,没有拂尘,只是悠闲地把玩着两枚晶莹剔透、温润如玉的、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健身球,在掌心,滴溜溜地转动,发出清脆的、富有节奏的撞击声。 能在这锦衣卫总部如入无人之境,能让韩渊这头权力的猎犬都露出这般姿态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大内二十四监中,权柄最重、武功最不可测的内官监掌印太监,凌绝! 韩渊的行政品级,远在凌绝之上,但在皇权面前,外臣与内侍之间,永远隔着一层天然的、无法逾越的鸿沟。更何况,他深知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宦官,是他绝对不愿轻易招惹的可怕存在。 他快步走下点将台,对着墙头,深深一揖,姿态低得近乎谦卑。 “不知凌公公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死罪?呵呵,”凌绝发出一声尖细的、如同猫头鹰在深夜啼叫般的笑声,那笑声,让在场所有锦衣卫精锐,都感到一阵莫名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韩指挥使如今圣眷正隆,手握生杀大权,这金陵城里,谁又敢判你的死罪?” 他身形微微一晃,竟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黑色落叶,从数丈高的墙头,轻飘飘地,落在了韩渊面前。他的双脚落地,没有发出半分声响,仿佛他根本没有体重。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手中,恭敬地捧着一个紫檀木的食盒。 “咱家,是奉了万岁爷的口谕,来给你送宵夜的。”凌绝指了指那食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顺便呢,也是替万岁爷,来瞧个热闹。万岁爷说了,这金陵城的夜,太静了,该有些声响,才好入眠。” 他打开食盒,里面,竟是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冰糖血燕。 “皇爷还说了,”凌绝捏着兰花指,用一把精致的银勺,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碗里的燕窝,那双如同毒蛇般的眼睛,却不经意地,在韩渊脸上一扫而过,“他对石惊天那套所谓的《撼山拳》,很感兴趣。想知道,这套从沙场上练出来的至刚至猛的拳法,比之当年齐司裳那套道家玄门的《混元一炁功》,究竟,是孰高孰低。” 他的声音很轻,但“齐司裳”三个字,却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入了韩渊的耳中。 “公公说笑了,”韩渊的额角,不易察觉地,渗出了一丝冷汗,他强笑道,“石惊天一介武夫,不过冢中枯骨,岂能与……与那人相提并论。” “哦?是吗?”凌绝抬起眼皮,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病态的、兴奋的光芒,“咱家倒觉得,很有趣呢。一个,是军中历练出的至刚至猛;一个,是道家玄门里的至阳至正。究竟,是拳头硬,还是气更长?可惜啊,那个姓齐的,是个缩头乌龟,躲起来了,害得咱家这几年,手痒得很。咱家,也只好先拿这个姓石的,开开胃,尝尝鲜了。” 他将一勺血燕,送入口中,细细地品味着,脸上,露出了近乎陶醉的表情。 韩渊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凌绝的存在,就像悬在他头顶的一柄利剑。皇帝派他来,名为“观战”,实为“监军”。自己今夜的一举一动,都将通过这个阴阳怪气的宦官,一字不差地,传回宫中。他今夜不仅要赢得漂亮,更要赢得……让龙椅上的那位,和眼前这位,都感到满意。 “时候,不早了。”凌绝放下银勺,用一方雪白的丝帕,优雅地擦了擦他那殷红的嘴角,“韩指挥使,还不下令出发吗?咱家,可是有些等不及,要看这场好戏了。” “是,是。”韩渊连声应道,再也不敢有半分耽搁。 他翻身上马,抽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惨白的月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死亡的弧线,向前猛地一指。 “出发!” 一声令下,演武场上那四座由钢铁与杀气组成的黑色方阵,动了。他们化作一股沉默而压抑的洪流,没有一丝杂乱的脚步声,无声地,涌出了北镇抚司那扇黑铁铸就的、永不关闭的大门,向着京郊的方向,席卷而去。 凌绝,则带着他的小太监,坐上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不紧不慢地,如同观赏风景般,跟在这股死亡的洪流之后。 马车里,小太监为他奉上了一杯新泡的雨前龙井。 “干爹,”小太监低声问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您说,今晚,那‘撼山神拳’石惊天,在咱们锦衣卫的‘缚龙大阵’下,能撑过几个回合?” 凌绝闭上眼睛,舒服地靠在柔软的锦垫上,掌心那两枚温润的玉球,转得更快了,发出的声响,也更清脆了。 “一个不懂得敬畏权力,只懂得挥舞拳头的匹夫,能活到今天,已是万岁爷格外的恩典了。”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玩味的弧度。 “咱家关心的,不是他能撑多久。而是他的死,能不能,把那条躲在城南书斋里,装了六年死的真龙……给逼出来呢……” 夜色,浓重如墨。 杀机,亦然。 京郊,卧虎庄。 这里曾是前朝的一处军用驿站,地势险要,背靠卧虎山,俯瞰官道,易守难攻。石惊天解甲归田后,便花重金将其买下,改造成了“撼山门”的总舵。他广设演武堂、忠义厅,收留了数百名从军中退下来、无以为生的老兵和他们的家眷,俨然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小王国。 此刻,庄内灯火通明,一派热闹景象。忠义厅前的巨大演武场上,上百名精壮的汉子,正赤裸着上身,在几位教头的带领下,呼喝有声地操练着拳脚。他们的拳风,虎虎生威,身上,都带着一股从沙场上磨砺出的彪悍杀气。一旁,还有不少妇人孩童在围观嬉笑,不时送上水和毛巾,充满了市井的、温暖的烟火气。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山庄外围那片寂静的、被黑暗吞噬的密林之中,无数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正透过枝叶的缝隙,如同一群耐心的、等待着最佳捕猎时机的狼群,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韩渊骑在马上,隐于林中最黑暗的角落。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 那轮本就惨白的残月,已被一片悄然飘来的乌云,彻底遮蔽。 天地之间,伸手不见五指。 杀人的最好时机,到了。 他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他身后,“神射营”的数百名弓弩手,早已张弓搭箭,将特制的神臂弩,对准了那片灯火通明之地。那三棱的破甲箭头,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蓝光。上面,无一例外,都淬了由薛神医亲手调制的、见血封喉的剧毒——“三日断魂散”。 此毒,无色无味,一旦入体,便会迅速破坏人的经脉,使其内力在三日之内,散逸殆尽,神仙难救。更为阴毒的是,它还能制成烟丸,点燃后,随风飘散,吸入者,虽不至立时毙命,却也会在短时间内,感到四肢酸软,内力运转不畅,一身武功,十成里去个七八成。 韩渊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微笑。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对决。他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从肉体到精神的、不留任何悬念的……碾压。 他的右手,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冰冷的、死亡的弧线。 一个字,从他口中,轻轻吐出。 “放!” 一声令下! “咻咻咻——!” 没有呐喊,没有战鼓,只有利箭划破夜空时,那死神般的尖锐呼啸!漫天的箭雨,如同一片由钢铁与剧毒构成的乌云,向着那片对此毫无防备的、灯火通明的山庄,无情地倾泻而下! 与此同时,数十枚鸡蛋大小的黑色烟丸,被“神射营”中特制的、无声的腕式投石机,高高地抛上了半空,在山庄的上空,悄无声息地,轰然炸开! 一股无色无味的、甚至还带着一丝诡异甜香的轻烟,如同鬼魅,迅速地、无声地,乘着夜风,向整个卧虎庄,弥漫开来。 演武场上,那些正在挥汗如雨的汉子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一阵莫名的头晕目眩,四肢百骸,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酸软无力。 “不好!风里……风里有毒!”一名经验最丰富的老教头,最先察觉不妥,他面色大变,嘶声示警。 然而,已经太晚了。 他们的内力,如同被一根无形的针戳破了的气囊,正在飞速地流逝。 紧接着,便是那铺天盖地的、死亡的箭雨。 “噗!噗!噗!噗!” 血肉被洞穿的声音,此起彼伏,密集得,如同夏夜的骤雨,打在池塘的荷叶之上。惨叫声,哀嚎声,妇人的尖叫,孩童的哭喊,瞬间,撕裂了整个宁静的夜空。 方才还生龙活虎、充满了欢声笑语的演武场,在短短的数息之间,便变成了一片血流成河的人间地狱。 “敌袭!!敌袭!!” 凄厉的警钟,终于被一名垂死的弟子,用尽最后一口气,奋力敲响。 然而,这警钟,更像是为“撼山门”,敲响的、最后的丧钟。 “轰隆——!” 山庄那扇用百年铁木打造、外包铁皮、厚达半尺、足以抵御千军万马的巨大庄门,被锦衣卫“麒麟营”带来的、特制的重型攻城槌,只一下,便轰然撞得粉碎! 木屑与铁片四散飞溅。 数不清的、身着飞鱼服的黑色身影,如同从地狱中挣脱束缚、涌入人间的恶鬼,手持雪亮的、专为破甲断筋而设计的绣春刀,带着冲天的、令人窒息的杀气,如潮水般,涌入了这座注定要被鲜血彻底染红的庄园。 一场有预谋的、不对等的、灭绝性的围杀,就此,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作,挺起一杆丈八铁枪,怒吼着迎了上去。他一枪刺出,势夹风雷,枪尖在空中抖出三朵碗口大的枪花,分袭那三人小组的上、中、下三路。这一枪,是他毕生武艺的精华所在。 然而,那三人组中的持盾锦衣卫,却是不闪不避,只是将手中的精钢圆盾猛地一横,口中暴喝一声,一股沉雄的内力,瞬间贯注于盾牌之上。 “铛!” 一声巨响,火星四溅。那教头只觉自己石破天惊的一枪,仿佛刺在了一座不可撼动的铁山上,枪身剧烈地弯曲,又猛地弹回,震得他虎口崩裂,鲜血直流,长枪险些脱手。 而就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刹那,那锦衣卫身侧的两名同伴,手中的绣春刀已如两条最阴毒的毒蛇,从两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一左一右,交叉削出! “嗤啦!” 血光迸现。 那名教头的双腿,竟被这两刀,齐刷刷地从膝盖处斩断!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轰然倒地。他还未死,便眼睁睁地看着后续涌上来的缇骑,那无数只穿着黑色官靴的脚,和无数柄雪亮的、带着血槽的绣春刀,将他彻底淹没。转瞬之间,一代枪法好手,便化为了一滩无法分辨的肉泥。 这便是“三才缚龙阵”的阴毒之处。它不求与你单打独斗,不讲半分江湖道义,只求以最有效、最节省体力的方式,将你分割、包围,然后……碾碎。 石惊天看得双目欲裂,心如刀绞。他知道,门下这些弟子,虽然个个悍勇,但大多武功粗浅,面对这等精妙而冷酷的杀戮战阵,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不能再等了。 “都给老子滚开!!” 他怒吼一声,双足在地面猛地一踏! “撼山拳”第一式——地动山摇! 这一式,并非单纯的腿力,而是将全身内劲,自丹田起,经由“涌泉穴”,悍然贯入大地! “轰隆!” 一声闷响,仿佛地龙翻身。一股肉眼可见的、土黄色的气浪,以他的双足为中心,轰然向四周席卷开去!他脚下那坚硬的青石地砖,竟被这一踏之力,震出了无数蜘蛛网般的细密裂痕,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冲在最前方的十数名“麒麟营”缇骑,只觉脚下一阵剧烈的晃动,仿佛整座大地都在**、在颤抖,个个立足不稳,身形巨震,那原本天衣无缝的“三才缚龙阵”,顿时出现了致命的破绽! 石惊天的身形,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如猛虎下山,如恶龙出海,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悍然冲入了敌阵! “死来!!” 他一拳挥出,直捣黄龙!这一拳,是他将《撼山拳》的内劲,凝聚于一点的爆发。拳锋未至,一股凝如实质的、霸道绝伦的拳风,已经撕裂了空气,发出了“呼呼”的厉啸! 一名锦衣卫小旗官见状,大喝一声,双手持刀,运起全身功力,迎着石惊天的拳锋,当头劈下!他刀法沉雄,显然也是军中悍将出身。 “螳臂当车!” 石惊天不閃不避,拳勢更增三分!那股能將山岳都撼動的巨力,盡數凝聚於他的右拳之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与金属的碎裂声。那柄足以斩断铁甲的精良绣春刀,在接触到石惊天拳锋的刹那,竟如脆弱的琉璃般,寸寸碎裂! 石惊天的铁拳,去势不减,重重地,印在了那名小旗官的胸口。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如同攻城重锤擂破了浸湿的牛皮鼓的“噗”声。 那名小旗官的身体,猛地向内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清晰而恐怖的拳印。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难以置信的惊骇之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整个人便如一具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口袋般,向后倒飞而出。人在半空,鲜血与破碎的内脏,已经从他的口鼻七窍之中,狂喷而出! 石惊天的神勇,如同一剂最猛烈的强心针,狠狠地注入了身后那些早已心生绝望的弟子们心中。 “跟门主杀出去!” “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他们怒吼着,眼中重新燃起了血性的光芒,跟随着门主那魁梧的背影,与这群如狼似虎的敌人,展开了最原始、最血腥的巷战。 一时间,刀光与拳影交织,鲜血与断肢齐飞。卧虎庄这片本用于切磋武艺、强身健体的演武场,在短短的一炷香时间内,便彻底化为了一座血肉模糊的修罗屠场。 然而,远在阵后,那个高坐于黑色战马之上的身影,却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韩渊的后手,远不止于此。 就在石惊天领着残存的弟子们,与正面的“麒麟营”陷入惨烈胶着之际,演武场两侧高达两丈的围墙之上,突然如同鬼魅般,冒出了数百名身着黑衣的身影。 是“神射营”! 他们面无表情,动作整齐划一,半蹲在墙头,将手中的神臂弩,对准了下方那片混乱的战场。那黑洞洞的弩口,如同死神睁开的眼睛,冷酷地,锁定了每一个正在浴血奋战的“撼山门”弟子。 “放!” 又是一声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命令。 “咻咻咻咻咻!” 比方才更为密集、更为致命的箭雨,从天而降!这些箭矢,并非射向武功最高的石惊天——因为他们知道,寻常箭矢,根本无法穿透他的护体气功——而是无差别地,覆盖了整个战场中,除了石惊天之外的所有活物! 这,是何等阴毒的战术! “小心!!”石惊天察觉到头顶传来的破空之声,嘶声吼道。 他双拳齐出,拳风鼓荡,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射向自己周遭数尺之内的箭矢尽数震飞。然而,他一个人,又如何能护得住散布在整个战场上的上百名弟子? 惨叫声,再次此起彼伏地响起,比方才更加凄厉,更加绝望。 无数“撼山门”的汉子,刚刚躲过了正面砍来的刀剑,却没能躲过这来自天空的、淬毒的死亡之雨。他们愤怒地、不甘地,带着满腔的错愕与不解,倒在了自己誓死守护的家园之中。 这一轮齐射,如同一柄最锋利的、无情的镰刀,狠狠地,削去了“撼山门”近半的有生力量。 石惊天的防线,在瞬间,变得岌岌可危。 “哈哈哈!石惊天!你这乱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韩渊的声音,终于从阵后传来。他骑着马,缓缓向前,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嘲讽。 石惊天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穿透了重重的人影,穿透了弥漫的血雾,死死地,锁定了那个高坐于马背之上的、他此生最痛恨的身影。 “韩渊!你这奸贼!有种与我石某人,堂堂正正一战!”他怒吼道,声震四野。 “与你一战?”韩渊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轻蔑地摇了摇头,“石惊天,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不过是一介武夫,而本官,代表的是朝廷,是王法!对付你这样的叛逆,何须本官亲自动手?” 他话音未落,他身侧,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鬼手”屠夫,突然一挥手。 他身后那队一直未曾移动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无常殿”缇骑,动了。 他们手中,没有刀剑,而是一条条漆黑如墨、不知用何种金属打造的、前端带着锋利倒钩的奇特锁链。 “缚龙索!” “哗啦啦——!” 十几条锁链,带着令人牙酸的声响,如同十几条从地狱中窜出的黑色毒蛇,从四面八方,封死了石惊天所有的退路,向着他身上,缠绕而来! 这“缚龙索”乃是锦衣卫专门为了对付江湖顶尖高手而设计的利器,索身柔韧无比,寻常刀剑难断,一旦被缠上,倒钩便会深陷入肉,越是挣扎,便陷得越深,任你武功再高,也只能束手待毙。 石惊天怒哼一声,自知已无退路,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双臂一振,拳势再变! “撼山拳”第二式——万壑雷鸣! 刹那之间,他竟一连挥出了数十拳!每一拳,都快如闪电,重如山崩!密集的拳影,带起了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竟真的如同有万千道雷霆,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同时炸响! 那些呼啸而来的缚龙索,被他这狂暴无匹的拳风,一一砸中,发出“铛铛”的巨响,倒飞而回。有几名“无常殿”的缇骑,躲闪不及,竟被自己掷出的锁链,连人带甲,砸得筋断骨折,惨叫着倒地不起。 然而,这“万壑雷鸣”虽然威猛绝伦,对内力的消耗,也是巨大无比。更何况,石惊天先前已中了“三日断魂散”的毒烟,全凭一股悍勇之气在苦苦支撑。这一轮不计后果的爆发之后,他的呼吸,明显变得粗重起来,拳势,也不由得缓了一缓。 韩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用最周密的陷阱,一点点地,耗尽这头绝世猛虎所有的气力。 就在石惊天拳势稍缓,气息不继的一刹那,更多的缚龙索,更多的绣春刀,从更为刁钻的角度,再次袭来! 石惊天疲于奔命,左支右绌。他一拳砸飞了一条从正面袭来的锁链,却没能防住从身后,一名“飞鱼营”高手如同鬼魅般探出的一柄淬毒的匕首。 “噗嗤!” 匕首,又短又薄,轻易地破开了他护体的硬气功,深深地,没入了他的后腰。 石惊天闷哼一声,身形一个踉跄。剧痛与一股阴寒的麻痹感,顺着伤口,迅速向全身蔓延开来。 “门主!!” 身后,几名忠心耿耿的弟子,见状嘶吼着冲上前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挡住了后续潮水般涌来的攻击。 刀光闪过,人头滚落。 石惊天看着这些为了保护自己,而惨死在刀光之下的兄弟,心中悲愤欲绝。他仰天发出一声悲怆的怒吼,体内的气血,再也压制不住那阴毒的毒性,一口暗红色的鲜血,狂喷而出。 远处的山坡上,那顶被十数名大内高手护卫着的、视野开阔的华丽轿子之中,凌绝依旧端坐着。他手中那两枚羊脂白玉球,依旧在不紧不慢地转动着。 他身旁的小太监,看得心惊肉跳,手心全是汗,低声问道:“干爹,那石惊天……好像快不行了。” 凌绝的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困兽犹斗罢了。”他淡淡地说道,语气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解剖标本般的、冰冷的残忍,“他的拳,是沙场上的拳,是用来冲锋陷阵,一往无前的。可惜,这里不是沙场。这里,是韩渊为他精心准备的、只进不出的牢笼。在这牢笼里,他越是挣扎,死得,便越快。”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不过,他这身横练的筋骨,倒真是有些门道。能硬抗‘三日断魂散’这么久,还能有如此威势,确有可取之处。只可惜,他不懂得,真正能摧毁一个人的,从来都不是刀剑,也不是毒药……” 他将目光,投向了战场中央,那辆一直停在韩渊身后的、被厚厚的黑布蒙着的巨大囚车。 “……是人心。” 战场之上,石惊天已是强弩之末。他浑身浴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下数十处。他用一柄从地上捡起的、断了半截的钢刀,撑着自己的身体,才没有倒下。他的周围,躺满了“撼山门”弟子的尸体,也躺满了锦衣卫缇骑的尸体。 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毒烟那诡异的甜香,令人作呕。 锦衣卫的攻势,也暂时停了下来。 他们畏惧了。 他们被眼前这个如同浴血魔神般的男人,那份宁死不退的悍勇,给彻底镇住了。他们虽然将他团团围住,却再也无人敢上前,去发动那致命的一击。 韩渊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头,微微皱起。他没想到,石惊天的意志,竟顽强到了如此地步。他要的是一场完美的、摧枯拉朽的胜利,而不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惨胜。 他对着身旁的罗晋,冷冷地说道:“看来,是时候,让他看看,我们为他准备的……最后一道大菜了。” 北城喋血神拳殇(下) 罗晋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嗜血的、期待已久的笑容。 他快步走到那辆被黑布蒙着的囚车前,一把,扯下了那块巨大的黑布! 囚车之内,一个血肉模糊、早已不成人形的身影,被铁链死死捆绑在一个十字形的木架上。他的琵琶骨被洞穿,十指被斩断,身上,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肉,只有无数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正是常飞! 石惊天看到常飞的刹那,瞳孔,猛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常飞兄弟!!”他嘶声喊道,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 囚车上的常飞,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艰难地,抬起了头。他看着石惊天,那张被彻底毁掉的脸上,竟努力地,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韩渊骑着马,缓缓走到囚车旁。他看着石惊天,脸上,带着胜利者最终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石惊天,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在寂静的夜空中,清晰地回响,“跪下,投降。本官,可以给他一个痛快。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对着身旁的“鬼手”屠夫,使了个眼色。 “鬼手”屠夫狞笑一声,从腰间的工具囊中,抽出了一柄特制的、前端带着三棱倒刺的铁锥。他走到常飞面前,竟将那烧得赤红的铁锥,对准了常飞的膝盖骨。 “嗬……嗬嗬!”常飞疯狂地摇头,眼中流出血泪,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野兽般的单音,“哥……走……快……走!” “鬼手”屠夫嫌他吵闹,竟反手一掌,重重切在他的脖颈上,让他连这最后的嘶吼都发不出来。 石惊天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幕,整个人,如遭雷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焚天煮海的狂怒,从他心底最深处,轰然爆发!这股怒火,甚至暂时压下了他体内的剧毒与伤痛! “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终极愤怒的咆哮! 他扔掉了手中的断刀,体内的内力,以一种近乎自爆的方式,疯狂燃烧起来!他整个人,仿佛都凭空大了一圈,身上那些正在流血的伤口,竟被鼓胀的肌肉,硬生生地挤压住,暂时止住了流血! “韩渊!罗晋!我xx你八辈祖宗!!” 他双足猛地发力,整个人,竟如一颗脱离了炮膛的实心炮弹,无视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刀剑与锁链,以一种决绝的、玉石俱焚的姿态,直冲那辆囚车而去! “拦住他!!” 韩渊的脸上,那份从容的微笑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因计划被打乱而生出的、冰冷的愠怒。他没想到,石惊天在身负如此重创之下,竟还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这股纯粹的、不顾一切的意志,是他最讨厌的变数! 周围的锦衣卫缇骑也被这股气势所慑,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然而,此刻的石惊天,已经化身为纯粹的、不顾一切的破坏与毁灭! “撼山拳”最终奥义——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这已不是拳法,而是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全部的意志、全部的愤怒,都灌注于双拳之中的、同归于尽的决死一击! “砰!砰!砰!砰!” 那几个最先反应过来、试图阻拦的“麒麟营”高手,在接触到他拳锋的瞬间,便如纸糊的一般,被轻易地撕碎!被拳风扫中的缇骑,无不筋断骨折,口喷鲜血,倒地身亡! 他的眼中,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刀剑,只有那辆囚车,只有那个正在受着非人折磨的兄弟! 他要救他!他必须救他!哪怕同赴黄泉! 然而,就在他距离囚车,只剩下不到三丈之遥时,一道鬼魅般的、瘦削的身影,却如同瞬移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是凌绝! 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顶华丽的轿子,来到了战场中央。 他看着状若疯魔的石惊天,那张敷着厚厚白粉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病态的、兴奋的潮红。 “有趣……真是有趣……”他尖声赞道,声音在狂暴的拳风中,竟依旧清晰可闻,“这股不顾一切、燃烧生命的气势,倒有几分看头!就让咱家,来称一称,你这最后的斤两!” 话音未落,他右手并指如剑,食指与中指,在刹那之间,变得漆黑如墨,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用最阴寒的九幽玄铁,淬炼而成。 一股阴森、恶毒、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至寒之气,从他的指尖,弥漫开来。 “玄阴指”——无声处,听惊雷! 他一指,轻飘飘地,看似毫无力道地,点向了石惊天那石破天惊、足以撼动山岳的铁拳。 一个,是燃烧生命、摧毁一切的至阳至刚。 一个,是凝聚死亡、冻结一切的至阴至柔。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学理念的终极碰撞! 时间,仿佛在凌绝那轻飘飘的一指之下,彻底凝固了。 风,停了。 喊杀声,也停了。 整个卧虎庄,陷入了一片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中那两个身影之上。一个,是如山般魁梧,此刻却单膝跪地,浑身浴血,大口喘息的“撼山神拳”石惊天;另一个,则是如鬼魅般飘逸,脸色苍白,嘴角却带着一丝病态笑意的内官监掌印,凌绝。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气劲交击的爆鸣。 指与拳,在半空中无声地触碰,那一刹那,仿佛连光线和声音都被一个无形的漩涡所吞噬。紧接着,一股比严冬风雪更酷烈、比九幽寒冰更恶毒的气浪,轰然向四周炸开! 周围的锦衣卫缇骑,如同被狂风扫过的落叶,被尽数掀飞!地面上的尸体与兵器,被卷上了半空,又重重落下,如同下了一场血肉与钢铁的暴雨! 石惊天那庞大的身躯,如遭无形重锤,猛地一震,向后连退了七八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留下一个半寸多深的、龟裂的脚印。他“哇”的一声,再次喷出一口鲜血,而这一次,他喷出的血,竟是暗红之中,带着一丝不祥的、诡异的冰晶!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拳。只见那只足以开碑裂石的铁拳之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漆黑如墨的指印。一股阴寒至极的真气,正如同跗骨之蛆,顺着他的经脉,疯狂地向上蔓延,所过之处,经脉寸寸冻结,血液为之凝固,生机在迅速地断绝! 这,便是《玄阴指》的霸道之处。它不伤你皮肉,不损你筋骨,却能从根本上,湮灭你赖以为生的内元真气。 而另一边,凌绝的身影,也如同一片被狂风吹拂的羽毛,向后飘出了数丈,才轻飘飘地稳住身形。他那只伸出的右手,微微地,颤抖着,袖袍之下,传来“噼啪”一阵细微的脆响——他一直玩于股掌之间、用以调理气息的那两枚上等羊脂白玉球,竟已被石惊天那搏命一拳中蕴含的、至阳至刚的残余劲力,震成了一滩齑粉! 他看着石惊天,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浓浓的失望。 “原来,也只有这点程度么……”他摇了摇头,尖细的声音里,充满了高高在上的、令人齿冷的惋惜,“将毕生功力,尽数汇于一拳,其势虽猛,却失了章法,空有其表,内里早已千疮百孔。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他顿了顿,用一方雪白的丝帕,轻轻擦拭着那根漆黑如墨的手指,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真是……扫兴。” 他这一指,不仅破去了石惊天最后的攻势,更是将一股阴毒的玄阴内劲,打入了他的五脏六腑。 石惊天,败了。 败得,彻彻底底。 他单膝跪地,用拳头,死死地撑着地面,粗重地喘息着。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眼前的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化不开的血色浓雾。 他看着囚车上的常飞,看着他那双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看着他嘴角,那丝未来得及风干的、对自己深深的担忧。 “大……哥……” 常飞的口中,发出了最后一声微弱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呢喃。 而后,他的头,缓缓垂下。 死了。 石惊天的心,也死了。 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在风中被慢慢侵蚀的石像。 远处的韩渊,脸上,终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残忍到极点的笑容。他知道,这头不可一世的猛虎,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反抗,都已在这一刻,被自己,彻底碾碎。 他缓缓催动坐骑,如同一个检阅战利品的君王,来到石惊天面前,用马鞭的末梢,轻轻挑起石惊天那沾满血污的下巴,逼他抬起头。 “石惊天,”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如同一柄重锤,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你这身傲骨,现在,还剩下几两?”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他设计围捕了一生的宿敌,一字一句地说道:“本官说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和你这满门的蝼蚁,便是最好的例子。” 石惊天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早已被血色和绝望浸透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韩渊。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悲伤,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的,纯粹的仇恨。 韩渊被他这眼神看得心中一寒,竟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韩渊恼羞成-怒,厉声喝道,“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本官要让他亲眼看着,他所谓的‘撼山门’,是如何鸡犬不留的!” 他话音未落,突然,从后方那早已被血洗过一遍的忠义堂内,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子哭喊。 “夫君!!” 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校尉,从堂内,拖出了一名妇人和一个孩童。 那妇人一身素色布衣,虽沾满了灰尘,却难掩其端庄秀丽。她死死地将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护在怀里,那孩童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口中不停地哭喊着:“爹爹……娘……我怕……” 正是石惊天的妻儿!林慧娘与石磊! “慧娘!磊儿!”石惊天看到妻儿的瞬间,那颗早已沉入深渊的心,再次被狠狠地撕裂。他疯狂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凌绝那道阴毒的内劲,却如万千钢针,在他体内疯狂攒刺,让他连动一动手指,都成了奢望。 “放开他们!韩渊!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祸不及妻儿!这是江湖上最起码的道义!”石惊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力竭地咆哮道。 “道义?”韩渊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残忍与不屑,“石惊天啊石惊天,你真是死到临头,都还这般天真!本官,代表的是朝廷,是王法!在王法面前,哪有什么江湖道义?你既是谋逆,你的家人,便是逆属!满门抄斩,乃是天经地义!” 他脸上的笑容,陡然一收,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光芒。 “不过,本官,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他看着石惊天,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跪下。对着本官,磕三个响头。一边磕,一边大声说,‘我石惊天,是乱臣贼子,罪该万死’。你若做了,本官,便可以考虑,给你这对孤儿寡母,留一个全尸。”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恶毒的羞辱。 他要的,不仅仅是石惊天的命。他要的,是彻底摧毁他的尊严,碾碎他的精神,让他作为一个懦夫,一个叛徒,屈辱地死去。 然而,被校尉死死按住的林慧娘,闻言,却止住了哭泣。 她抬起头,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个凄美的、无比决绝的笑容。她看着自己的丈夫,看着那个此刻浑身浴血、跪倒在地,却依旧是她心中唯一英雄的男人,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爱恋与骄傲。 “夫君,”她柔声说道,声音不大,却穿透了这片血腥的喧嚣,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你是我林慧娘的男人,是磊儿的爹,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英雄,是只能站着死,不能跪着生的。” 说罢,她转过头,用一种近乎淬毒的、刻骨的轻蔑,看向了高高在上的韩渊。 “韩渊,你这条阉狗,你听好了。我石家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想折辱我夫君?下辈子吧!” 话音未落,她猛地挣脱了那两名校尉的束缚,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力气,竟让两名壮硕的缇骑都为之一愣。她抱着怀中早已吓呆的儿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撞向了身旁那尊用来镇宅的、坚硬无比的巨大青石狮子!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 鲜血,如同妖艳的桃花,在冰冷的石狮上,骤然绽放。 林慧娘的身体,软软地,滑落下来。她的脸上,依旧带着那份决绝的、骄傲的笑容。她至死,都将自己的儿子,紧紧地护在怀中。 那孩子,连一声哭喊,都未来得及发出。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韩渊,那张永远挂着得意笑容的脸上,都出现了一丝错愕。他没想到,一个看似柔弱的、手无寸铁的女子,竟有如此刚烈的性情。 而石惊天,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 他呆呆地看着妻儿的尸体,那双早已流不出泪的眼睛里,一片空洞。 愤怒、悲伤、绝望……所有激烈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已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片虚无的、冰冷的死灰。 他缓缓地,转过头,再次看向了韩渊。 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有仇恨,不再有愤怒,只剩下一种……神祇俯视蝼蚁般的、绝对的、冰冷的怜悯。 “呵呵……呵呵呵呵……”他突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沙哑,干涩,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令人毛骨悚骨的诡异。 “韩渊……你赢了……”他喃喃自语,“你用最卑劣的手段,赢了。可是……你终究,不懂……什么是英雄。” 远处的山坡上,凌绝的眉头,第一次,紧紧地锁了起来。他手中的那两枚已经化为齑粉的玉球,似乎还在发着烫。他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其危险的气息,正从石惊天那具已是油尽灯枯的身体里,缓缓升起。 “不好!”他尖声叫道,“拦住他!他要逆行经脉,玉石俱焚!” 韩渊闻言,也是脸色大变。他并非畏惧石惊天还能伤到他,而是绝不允许自己的“战利品”,以这种不受控制的方式死去!他厉声喝道:“快!拿下他!死活不论!” 数十名锦衣卫缇骑,如梦初醒,嘶吼着,再次扑了上去! 然而,已经太迟了。 石惊天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那具本已残破不堪的身躯,此刻,竟重新挺得笔直,如同一座巍峨的、不可撼动的山岳! “我石惊天,生于沙场,死于沙场,快意恩仇,俯仰无愧!”他的声音,不再沙哑,反而变得异常洪亮,如同钟鸣,响彻天地! “我这一生,有齐司裳这样的兄弟,有慧娘这样的妻子,有常飞这样的袍泽……够了!足够了!” “韩渊!凌绝!你们这些活在阴沟里的蛆虫,永远也不会明白,有些东西,是比你们的权势,比你们的性命,更重要的!” “今日,我便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 他仰天,发出了此生最后一声,也是最辉煌的一声怒吼! “——撼!山!神!拳!!” 随着他这声怒吼,他体内的《撼山拳》内劲,以一种自毁的、决绝的方式,疯狂逆转,倒行逆施,不再向外勃发,而是尽数,向着他自己的心脏,那处人体最脆弱的“神庭”,轰然攻去! 以刚猛无俦之气,逆行攻心! “轰——!!!” 一股无形的、肉眼可见的气浪,以他的身体为中心,轰然炸开! 这股气浪,并非为了杀敌,而是他全部生命力,在最后一瞬间,最彻底的、最辉煌的绽放! 捆绑在他身上的那数条“缚龙索”,应声寸断!冲在最前方的数十名锦衣卫高手,被这股磅礴的气浪,硬生生地,掀飞了出去,人在半空,便已口喷鲜血,不知死活! 整个卧虎庄,仿佛都为之震颤了一下! 气浪散去。 石惊天,依旧静静地,站立在原地。 他身上的所有伤口,都不再流血。他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安详的、解脱的微笑。 他依旧保持着双拳紧握的姿势,双目圆睁,怒视着苍穹。仿佛即便是死亡,也无法让他这具英雄的骸骨,有半分的弯曲。 他,站着,死了。 一代豪杰,“撼山神拳”石惊天,就此,陨落。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锦衣卫,都被眼前这壮烈而诡异的一幕,给彻底镇住了。 远处的凌绝,缓缓走下轿子。他看着石惊天那不倒的尸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混杂着欣赏与惋惜的神色。 “以身殉道,以拳殉名……倒也算是一门……死得其所的功夫。”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可惜了,可惜了这身……万中无一的好筋骨。” 韩渊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虽然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但石惊天这最后的、宁死不屈的姿态,却如同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他心中的那份胜利的快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被冒犯的恼怒。 “废物!一群废物!”他对着周围那些呆若木鸡的手下,歇斯底里地咆哮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杀!把这里,给我夷为平地!鸡!犬!不!留!” 锦衣卫们如梦初醒,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他们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举起屠刀,冲向了庄内那些早已手无寸铁的妇孺与残存的弟子。 一时间,惨叫声、哭喊声、求饶声,再次响彻了整个夜空,将这里,彻底变成了一座阿鼻地狱。 韩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 “来人,将石惊天的人头,给本官割下来。明日,悬于金陵北城门之上,示众三日!本官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这就是,与我锦衣卫作对的下场!” ……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忠义堂后方,那间堆满了杂物的书房里,一道瘦削的人影,正从一处被书柜挡住的、早已朽坏的地板下,悄然钻出。 正是“智囊”闻人博。 他浑身是伤,一条胳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已经断了。他的脸上,满是泪水与泥土的混合物。 就在方才,战斗最激烈之时,石惊天将他单独叫到了后堂。他将一本早已泛黄的、手抄的拳谱,以及一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鹰,塞到了他的怀里。 “闻人,”石惊天当时的声音,异常平静,“这……是《撼山拳》的总纲。这个,是磊儿最喜欢的玩具。我石家的拳法,不能断!我儿子的念想,也不能断!” “门主!要死一起死!我闻人博,绝不独活!”闻人博当时哭喊道。 “糊涂!”石惊天一巴掌,将他打得眼冒金星,“你不是武夫,你是智囊!你的命,比我的,比我们所有人的,都更值钱!你活着,‘撼山门’的魂,就在!从这地道走,快!去找……去找齐司裳!”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找到他……告诉他……罢了,什么也别说。就告诉他,我石惊天,不后悔。让他……让他忘了我这个兄弟,好好地,替我们,活下去……” 这是石惊天,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闻人博强忍着撕心裂肺的悲痛,顺着那条阴暗潮湿的、不知通向何方的地道,爬了不知多久。当他终于从另一端的出口,一个早已废弃的枯井中爬出时,已是三天后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他拖着残破的身躯,凭着最后一口气,向着记忆中,那个位于城南的、最不起眼的方向,踉跄而去。 雨,下得很大。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静心斋那脆弱的窗纸,发出“噼啪”的声响。 齐司裳端坐于灯下。 他正在抄录的,是《南华真经》的“逍遥游”。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他的心,很静。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六年的隐居,早已让他习惯了这种青灯古卷、与世无争的生活。他以为,自己已经将沙场上的那股杀伐之气,朝堂上的那份荣辱之心,都洗涤得干干净净。他以为,自己已经,真正做到了“心如古井,波澜不惊”。 然而,不知为何,今夜,这窗外的风雨声,却让他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深入骨髓的烦躁。他手中的那支狼毫笔,竟有几次,都险些握不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虚弱的、几乎不像是敲门,更像是用身体在撞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砰!砰!砰!” 齐司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他放下笔,起身,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门,开了。 一道浑身浴血、满身泥泞、几乎已看不出人形的身影,如同烂泥般,软软地,瘫倒在了他的脚下。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雨水与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齐司裳的瞳孔,在看到来人那张脸的瞬间,猛地,收缩了。 “闻人……博?” 那人,正是闻人博。 他抬起头,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智珠在握的从容笑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了无尽的、毁天灭地的悲痛与绝望。 “齐……齐先生……”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出……出事了……撼山门……完了……” 齐司裳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一股冰冷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强作镇定,将闻人博扶了进来,关上门,为他倒了一杯热水。 “慢慢说,别急。究竟,发生了什么?” 闻人博接过茶杯,那水,却从他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中,洒了大半。他再也抑制不住,抱着齐司裳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是锦衣卫!是韩渊那个畜生!他……他罗织罪名,说我们谋逆……三天前,他带人……血洗了卧虎庄……三百多口啊!三百多口兄弟,还有家眷……全……全都死了……一个……都没剩下……” 齐司裳的身体,僵住了。他脸上的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 他仿佛没有听到闻人博的哭诉,只是用一种梦呓般的、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大哥……石惊天……他……” 闻人博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怨毒的、充满了血丝的眼睛,看着齐司裳。 “石大哥他……他为了保护我们……一个人,独战群魔!他杀了上百个锦衣卫!可……可他们人太多了……还有那个叫凌绝的死太监……” “最后……最后,韩渊那个畜生,杀了大嫂和磊儿……石大哥他……他……他当场,震碎了自己的心脉……” “他的人头……韩渊命人,把他的人头……就挂在……就挂在金陵的北城门上……示众!!” “轰——!!!” 齐司裳的脑海中,仿佛有亿万道惊雷,同时炸响!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惨白的虚无。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多年前,在漠北的篝火旁,那个豪迈的声音: “司裳,咱们不做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司裳,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石惊天,第一个把他砸成肉饼!” …… “啪嗒。” 一声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脆响。 齐司裳手中那支,他用来抄录了六年《南华真经》,用来寻求内心平静与超脱的狼毫笔,从中断为,两截。 一滴浓墨,从断裂的笔尖,滑落。 坠落在他面前那张,刚刚写下“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的、洁白无瑕的宣纸之上。 墨点,迅速地,无声地,晕开。 如同一朵在雪地里绽放的、诡异的黑色花朵。 又像是一摊,永远也无法擦去的、不祥的……血迹。 六年的隐忍,六年的退让,六年的“静心”,在这一刻,被这滴墨,被这摊血,彻底,碾得粉碎。 隐士,死了。 从他挚友那冰冷的、尚未瞑目的头颅之下。 一个复仇者,即将,归来。 第四章:孤坟血字洗心光 一场挟着雷霆与杀伐而来的夏日暴雨,终究在耗尽了最后一丝狂暴之后,不甘地退去。雨后的金陵城,被洗刷得异常干净,琉璃瓦上,秦淮河中,都映着一色铅灰的、令人心悸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了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却无论如何也冲不淡那已然渗入城墙砖缝、渗入人心骨髓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城南,鸡鸣巷,静心斋。 齐司裳端坐于那张被墨迹染上岁月痕迹的书案之后,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他面前,没有笔,没有纸,只有一碗尚在冒着丝丝热气的、浓黑的汤药。药气苦涩,混杂着数种活血化瘀、接续断骨的珍稀药材的味道,在这间清雅的书斋中,显得格格不入。 内室的床榻上,躺着“智囊”闻人博。 他已昏睡了整整一日一夜。 齐司裳用他那至阳至纯的混元真气,为他推宫过血,稳住了几乎要离体而去的魂魄,又以精妙的手法,为他接上了那根被硬生生打断的臂骨。肉体上的伤,在“大明军中第一高手”那神乎其技的手段下,总有愈合的希望。可精神上的创痛,却如同一座崩塌的雪山,将这位昔日里总是智珠在握、从容不迫的青年,彻底掩埋。 即便是深沉的昏睡,也不能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宁。 他的眉头死死地锁着,眼皮下的眼珠疯狂地转动,干裂的嘴唇不住地翕动,仿佛在与无数看不见的鬼魅搏斗、嘶喊。 “门主……门主!小心后面!是‘缚龙索’!” “火!好大的火……慧娘嫂子!磊儿……快跑啊!!” “别……别杀我爹……别杀我爹……” 断断续續的、飽含着無盡恐惧与悲痛的梦呓,如同一柄柄无形的、淬了剧毒的冰锥,一次又一次,从内室传出,狠狠地,扎在齐司裳的心上。 齐司裳面无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 那张清俊儒雅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波澜。六年如一日的隐居修心,早已让他学会了如何将所有激烈的情绪,都锁在心底最深处的那座寒潭之下。然而,若有内家高手在此,便能感觉到,他周遭的空气,正以一种极不寻常的频率,微微地、粘稠地扭曲着。他体内那股与天地同息的《混元一炁功》真气 ,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却又被死死压抑着运转。那不是平日里温养身心的涓涓细流,而是即将冲破万丈堤坝的、毁天灭地的洪流! 他听着闻人博的呓语,在脑海中,将那晚的血战,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拼凑、还原。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韩渊那张挂着猫戏老鼠般微笑的、阴鸷的脸。 他看到了那个叫凌绝的、不男不女的宦官,那根漆黑如墨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毒指。 他看到了卧虎庄那扇被攻城槌撞得粉碎的、象征着兄弟最后尊严的大门。 他看到了那场将所有希望都浇灭的箭雨,看到了无数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在惊愕与不甘中倒下。 他看到了常飞被吊在囚车上,那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惨状。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石惊天的妻子,那个总是温柔地笑着,唤他“齐先生”的、贤淑的女子林慧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脸上绽放出的、无比刚烈决绝的笑容。她抱着他们的儿子,撞向了那冰冷的石狮。 血,如桃花,在石上,凄然绽放。 最后,他看到了他的兄弟,那个顶天立地的“撼山神拳”石惊天。他看着他双目尽赤,看着他仰天咆哮,看着他以一种最惨烈、最辉煌的方式,震碎了自己的心脉,选择了站着,死去。 英雄,末路。 “砰!” 一声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闷响。 齐司裳身前的梨花木书案,那厚实坚硬的桌面,竟无声无息地,向下凹陷,现出一个清晰的、布满了蛛网裂纹的掌印! 而他的手,依旧平放在桌面上,甚至没有半分颤抖。 闻人博的呓语,终于渐渐平息,化为沉重的、带着血沫的喘息。他太累了,身体与精神,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齐司裳缓缓起身,走到内室,为他盖好被角。他看着闻人博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年轻的脸,心中那片被死死压抑的寒潭,终于有了一丝涟漪。 “睡吧。”他轻声说道,声音沙哑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睡醒了,一切……都会了结的。” 他走出内室,掩上房门。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他没有再迟疑,走到墙角,拿起了一把靠在那里的、毫不起眼的铁锹,又从门后,寻了一块平日里用来垫桌脚的、厚实的榆木板。 他推开静心斋的门,走了出去。 雨后的金陵,街面上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被冲刷得发亮,倒映着行人匆匆的、麻木的身影。 齐司裳走在人群中,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 ,依旧是那副从容淡泊、仿佛与世无争的神情。他一手扛着铁锹,一手夹着木板,像一个要去城外修补自家茅屋的、落魄的乡下教书先生。 只是,他走的方向,是北。 一路行去,街上巡弋的锦衣卫校尉,比往日多了三倍不止 。他们三五成群,身着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眼神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过每一个路人的脸。空气中,那股由恐惧和猜忌编织而成的大网,正越收越紧。 行至一处街口,一队锦衣卫拦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是一个年纪轻轻、脸上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倨傲与戾气的小旗官。他上下打量着齐司裳,目光在他肩上的铁锹和木板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找茬的冷笑。 “站住!”他用刀鞘,不轻不重地,点在了齐司裳的胸前,“你这酸儒,扛着这些东西,要去作甚?莫不是要去给城外那些‘撼山门’的叛逆,收尸不成?” 他身后的几名校尉,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齐司裳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垂着眼帘,看着那根点在自己胸前的、冰冷的刀鞘,没有说话。 那小旗官见他不答,只当他是被吓破了胆,脸上的神情愈发得意:“怎么?哑巴了?本官问你话呢!再不回答,便将你当做‘蓝党余孽’,抓回诏狱里,尝尝‘弹琵琶’的滋味!” 齐司裳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看着眼前的这张年轻的、扭曲的脸,眼神,平静得如同一口千年不曾有过波澜的古井。 “官爷,”他开口了,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读书人特有的温和,“家中有远亲,不幸染了时疫,昨日……去了。在下,是去城外的乱葬岗,为他掘个坑,立块碑,好让他……入土为安。”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他的神情,真挚得,找不出一丝破绽。 那小旗官被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看得心中没来由地一寒,竟下意识地,收回了刀鞘。他哼了一声,为了掩饰方才的失态,故意提高嗓门骂道:“晦气!滚!快滚!别挡着官爷们的道!” “是,是。” 齐司裳微微躬身,侧过身子,让开了道路,而后,继续扛着他的铁锹,夹着他的木板,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 他走得很稳,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 没有人看到,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在他那低垂的、平静的眼眸深处,一朵冰冷的、妖异的杀意之花,无声地,绽放。 他记住了这张脸。 也记住了,这身飞鱼服上,那独特的、代表着北镇抚司第二总旗的云纹刺绣。 北城门,遥遥在望。 这里,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却诡异地,没有半分喧哗,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城楼之上,那根高高挑起的旗杆。 旗杆上,没有旗。 只有一颗人头。 一颗早已被风干了血迹,怒目圆睁,须发戟张的人头。 石惊天。 齐司裳在人群的外围,停下了脚步。他不需要走近,那张他熟悉了半生的、豪迈奔放的脸,即便隔着百步之遥,也依旧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瞳孔之中。 他看着那张脸上,早已凝固的表情。那不是恐惧,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不肯屈服的、宁折不弯的执拗与骄傲。 一如当年,他在得月楼上,拍着桌子,对自己怒吼:“我石惊天的字典里,没有‘苟活’二字!” 齐司裳的心,很静。 静得,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痛苦,都已在那一夜之间,沉淀,凝固,化为了一块比万载玄冰更冷、比九幽金铁更硬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底。 风,吹过城楼。 那颗头颅,在风中,微微地,晃动着。仿佛在对他,做着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多年前,在漠北那片瀚海之上,庆功的篝火燃得正旺,酒意微醺,那个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揽着自己的肩膀,用洪钟般的大嗓门,对着漫天星辰,放声大笑: “司裳!痛快!你我兄弟联手,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挡得住我们?!” “司裳,咱们不做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石惊天,第一个把他砸成肉饼!” …… 往事如刀。 刀刀,割在心上。 齐司裳缓缓地,转过身,走进了人群。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有些东西,看一眼,便是一生一世,再也忘不掉了。 他走到城门下一个负责处理城中“无主尸首”的小吏面前,用他那副落魄书生的模样,递上了一小锭碎银,编造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说辞,领回了那具属于英雄的、残破不全的无头之躯,以及另外两具被草草包裹的、妇人与孩童的尸首。 那小吏收了银子,办了文书,全程,都未曾抬眼看过他一眼。在这座庞大的、冷酷的帝国都城里,死几个人,就像是秋天落下几片叶子,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齐司裳用一辆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独轮板车,载着他全部的“家当”,沉默地,走出了金陵城。 城外,钟山余脉,一处荒无人烟的乱葬岗。 这里,是孤魂野鬼的归宿,四下里,野草凄凄,怪石嶙峋,偶有几只乌鸦,落在枯死的树杈上,发出令人心烦的、沙哑的叫声。 齐司裳选了一处背风的、向阳的山坡。 他放下木板,脱去那身儒衫,只着一件单薄的内衬,挥起了铁锹。 一锹,一锹,又一锹。 他挖得很慢,很用力。那坚硬的、混杂着石块的黄土地,在他的铁锹下,被一点点地,顽固地,翻开。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入泥土之中,转瞬不见。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用一种最古老的、最原始的方式,举行一场告别的仪式。 他埋葬的,是他的兄弟,是他兄弟的妻儿。 他埋葬的,也是他自己。 那个在静心斋里抄了六年《南华真经》的、企图与世无争的“齐先生”。 那个在捕鱼儿海外,一式“瀚海龙吟”,气吞万里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 那个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退得够远,藏得够深,便能躲开这世间所有风雨的,天真的傻子。 “惊天,”他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你总说我,归隐了几年,胆子越来越小。你错了……不是我胆子小,是我看得太清楚。” “我看得清楚,那龙椅之上,坐着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可以与你共患难,却绝不能与你共富贵。他可以容忍一头为他看家护院的猛虎,却绝不能容忍一头,不受他掌控的、能自己开山立柜的,百兽之王。” “这天下,是他的棋盘。你我,皆是棋子。棋子,就该有棋子的觉悟。可你……偏偏要做那个,想要跳出棋盘的棋子。所以,你死了。” “我……也错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悲伤,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彻骨的平静。 “我不该劝你忍。我不该与你论势。我该做的,是拔出我的剑,站在你身前,将所有伸向你的刀,一一斩断。”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三座小小的、孤零零的土坟,终于堆起。 齐司裳将那块榆木板,插在了最中间那座坟前。 一块无字的墓碑。 他静静地,在坟前,站了很久,很久。从日上三竿,站到夕阳西斜。 晚霞,如血。 将他的身影,和他身后那三座孤坟,都染上了一层凄厉的、悲壮的绛红色。 他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右手,握住了腰间。 那里,系着一柄剑。 一柄藏于革鞘之中的软剑 。剑鞘朴素,剑柄温润,六年光阴,他日日佩戴,时时擦拭,却从未真正让它,重见天日。 此剑,名曰「洗心」。 洗去沙场的血腥,洗去朝堂的浮华,也洗去心中的杀伐之念 。 何其讽刺。 他握住剑柄,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那薄如蝉翼的剑身,从鞘中,拔出。 “嗡——” 一声轻微的、却仿佛能穿透人灵魂的龙吟,在寂静的荒山之上,嗡然响起! 剑身,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下,反射出一道清冷如秋水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六年了。 这柄「洗心」剑,终于,再次尝到了风的味道。 主人的心境,已与六年前,截然不同。 那一日,他拔剑,是为了“藏”。 今日,他拔剑,是为了——“杀”! 他左手持剑,右手并指如刀,没有半分犹豫,重重地,在自己左手的掌心,划过! “嗤!” 血,涌了出来。 滚烫的、鲜红的血。 他扔掉长剑,任由其插在身前的泥土里,兀自震颤不休。 他走到那块无字的墓碑前,缓缓地,跪下。 他伸出那只血流如注的左手,用自己的指,用自己滚烫的、充满了无尽悔恨与滔天杀意的血,在那粗糙的、冰冷的木板上,一笔,一划地,书写起来。 他写得很慢,很用力。 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全部的灵魂,都灌注于这个字中。 那是一个字。 一个狰狞、扭曲,充满了血腥与决绝的—— 渊。 字成。 血,亦流尽。 齐司裳抬起头,望着那块被自己用血染红的墓碑,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再无半分儒雅与沉静。 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比这暮色更深沉、比这孤坟更冰冷的……深渊。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大堂,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时候。 卧虎庄的冲天火光尚未完全熄灭,那三百多颗“撼山门”叛逆的人头,也才刚刚被装车运往北城门,一场庆功的盛宴,便已在韩渊这位新晋功臣的授意下,迫不及待地张罗开来。 大堂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平日里那股阴森肃杀之气,被暂且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酒气,是烤全羊身上滋滋作响的油脂香,是功臣们粗野的、肆无忌惮的哄堂大笑。他们高举着酒碗,互相吹嘘着自己在昨夜的屠杀中,斩了多少人,立了何等功。那一张张因酒精与兴奋而涨红的脸,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格外狰狞。 这不像是一场庆功宴,更像是一群刚刚饱餐了一顿的野狼,在巢穴中,回味着猎物骨骼碎裂的声音。 韩渊高坐于主座之上,他换下了一身血污的飞鱼服,穿上了一件绣着四爪坐蟒的华贵常服,面带微笑,频频举杯,应酬着下属们的敬酒。他显得意气风发,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也难得地,带上了一丝真正属于胜利者的志得意满。 石惊天一死,他在皇帝面前,便立下了不世之功。“武林整编令”的推行,再无障碍。这天下所有舞刀弄枪的匹夫,都将被他这张大网,牢牢网住。他的权力,将再一次,得到空前的膨胀。 他目光一扫,落在了宴席最末尾,那个沉默不语的、仿佛与周遭一切都格格不入的绝美身影之上。 苏未然。 她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却不是赴宴的锦衣华服,依旧是那身让她感到无比束缚、也无比安全的飞鱼服。她没有动面前的酒肉,只是端坐着,面前,只放了一杯清茶。茶水,早已凉透。 她的脸,比平日里更白,也更冷。那是一种毫无血色的、仿佛玉石般的冰冷。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精美绝伦的人偶。 昨夜,那场血腥的围杀,在她心中,留下了一道看不见的伤口。那伤口不痛,却在不停地、向外渗着寒气。 她忘不了。 她忘不了常飞的妻子,在临死前,望向自己丈夫时,那凄美而决绝的笑容。 她忘不了常飞的儿子,那双本该清澈无邪的眼睛里,所倒映出的、对于这个世界的、最纯粹的恐惧。 她更忘不了常飞本人,那个悍不畏死的百战老兵,在被斩断腿筋、彻底失去反抗能力时,望向自己的那双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碎的迷惑。 他仿佛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有一瞬间的,不忍? 这个问题,如同一根毒刺,扎在她心中,让她坐立难安。她不明白。她从小接受的教导,便是绝对的服从,是斩断一切不必要的情感。义父韩渊告诉她,同情与怜悯,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是弱者的哀鸣。她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可为什么,在看到那一家三口最后的温存时,她那颗冰封的心,会不受控制地,悸动一下? 为什么,在听到那声撕心裂肺的“玉莲”时,她那柄稳如磐石的「青鸾」剑,会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 “未然。” 一个温和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是韩渊。他不知何时,已端着酒杯,走到了她的面前。 全场的喧嚣,在瞬间,为之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这对“父女”。 “昨夜一战,你辛苦了。”韩渊的脸上,带着慈父般的微笑,语气温和得,仿佛能融化冰雪,“只是,为父有些不解。那常飞,不过一介莽夫,已是强弩之末。以你的剑法,本可一击毙命,为何,却给了罗晋出手的机会?”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入苏未然的耳中。 苏未然缓缓起身,垂下眼帘,声音清冷如故:“回义父,孩儿……只是一时分神。” “分神?”韩渊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不带半分温度,“未然,你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是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冰刃’。你该知道,刀刃,是不能分神的。一丝一毫的分神,都可能让刀刃,出现裂纹。有了裂纹的刀,便不再是一柄好刀了。” 他顿了顿,将目光转向不远处,那个满脸得意、正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挑衅地望着苏未然的罗晋。 “此战,罗晋当居首功!”韩渊的声音,陡然拔高,“他心无杂念,出手果决,以雷霆之势,斩断常飞五指,逼其画押,为我锦衣卫,立下大功!传我将令!罗晋,晋为锦衣卫镇抚使,赏黄金百两,良田五十亩!” “谢义父!!”罗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洪亮,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狂喜与骄傲。 大堂之内,顿时响起一片羡慕的、奉承的赞叹之声。 韩渊满意地看着这一切,而后,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依旧沉默不语的苏未然。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通体用上等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造型华美的凤钗。 “未然,你虽有小过,但终究劳苦功高。”他将木盒,递到苏未然面前,语气,又恢复了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温和,“这支‘暖玉凤钗’,是为父特意为你寻来的。你体内的《青鸾诀》真气,偏于阴寒,佩戴此钗,可中和寒气,温养经脉。算是……为父给你的,一点小小的补偿吧。” 他嘴上说着补偿,可那眼神,却像是在提醒一件有瑕疵的工具,下次,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苏未然的指尖,冰凉。 她看着那支美得不似凡物的凤钗,又看了看韩渊那张挂着虚伪笑容的脸,心中,那股莫名的寒意,愈发浓烈。 她缓缓伸出手,接过了木盒。 “谢……义父。”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宴席散去,已是深夜。 苏未然独自一人,走在回自己居所的路上。那是一条位于北镇抚司最深处、寻常校尉都无权踏足的僻静小径。 月光,将她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又细又长,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她的手中,紧紧地,攥着那个紫檀木盒。那支温润的“暖玉凤钗”,此刻,在她掌心,却仿佛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痛。 她推开自己那间陈设简单、冷清得如同冰窖的房门。 她没有点灯。 她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白的月光,走到了那面光可鉴人的铜镜前。 镜中,映出了一张绝美的、却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双本该是剪水秋瞳的眸子,此刻,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凝固的寒潭。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个陌生的、让她感到恐惧的自己。 那张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自信与从容,只剩下,一片巨大的、无边无际的迷茫。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我,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她用十八年的忠诚与服从,为自己构建起来的、坚固的世界。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胡惟庸案的遗孤,是那个权倾朝野的丞相的远亲。是义父韩渊,在苏家满门被抄斩的血泊中,将年仅五岁的她救出,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给了她名字,给了她武功,给了她存在的意义。 她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刀,为他,为朝廷,斩断一切荆棘。 为此,她可以不问对错,不计善恶。 为此,她可以亲手将那些所谓的“叛逆”,送入诏狱,送上刑场。 为此,她甚至可以,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都彻底冰封,变成一具没有感情、只会执行命令的完美工具。 可现在,她动摇了。 卧虎庄那一幕幕血淋淋的画面,如同梦魇,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 那份她从未感受过的、属于“家”的温暖,那份她从未拥有过的、属于“亲人”的羁绊,竟让她这个冷血的杀手,感到了……一丝羡慕。 一丝,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嫉妒。 她突然,无比渴望地,想知道真相。 想知道,十八年前,那场将她卷入这无边黑暗的“胡惟庸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想知道,她的亲生父母,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们,是不是也曾像常飞夫妇那样,在某个温暖的午后,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一株疯狂的、嗜血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她必须知道! 不惜一切代价! 然而,她也清楚地知道,那份关于“胡惟庸案”最核心、最原始的卷宗,早已被列为大明最高等级的机密,被封存在一个连她,都未曾踏足过的禁地。 锦衣卫诏狱最深处,那座传说中,只进不出的档案库—— “无光楼”。 苏未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那是一丝,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她知道,踏入那座楼,便是一场豪赌。赌赢了,她或许能找回自己;赌输了,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她缓缓地,将那支“暖玉凤钗”,从盒中取出,插在了自己那头乌黑如瀑的长发之上。 镜中的女子,依旧冰冷,却因这支凤钗,平添了一丝说不出的、凄艳的美。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了一个诡异的、仿佛是在告别的微笑。 而后,她转过身,推开门,身影一闪,便如同一缕青烟,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夜,更深了。 杀机,亦然。 诏狱,对于金陵城中的人而言,是一个抽象的、代表着恐惧与死亡的符号。但对于苏未然来说,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 她熟悉这里,熟悉这里每一块湿滑的石砖,熟悉空气中每一丝腐朽与血腥的气味,熟悉那些隐藏在黑暗角落里、不为人知的密道与机关。 “无光楼”,这座锦衣卫的“心脏”,便位于诏狱第三层,那个连寻常镇抚使都无权进入的、最核心的区域。 传说中,这座楼,没有窗户,终年不见天日,故名“无光”。它的守卫,是锦衣卫中最神秘、也最可怕的一支力量——“哑卫”。 这些“哑卫”,皆是从宫中被淘汰下来的、或是犯了死罪的宦官中挑选而出。他们的舌头,早已被割去,无法言语,也杜绝了任何泄密的可能。他们不懂人情世故,没有欲望,心中,只有绝对的、深入骨髓的忠诚。他们的听觉与嗅觉,因常年处于黑暗之中,而被磨砺得异常敏锐,据说,连一只老鼠跑过的声音,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而“无光楼”的楼主,更是一个传奇人物。一个瞎了双眼,却在楼中生活了三十年的老太监。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韩渊称他为“陈伴伴”。他熟悉楼中收藏的、超过十万份卷宗的、每一份的位置。他,就是这座“无光楼”的,活的索引,也是最后一道,最难逾越的锁。 苏未然知道,强闯,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必须等待一个机会。一个,万中无一的,机会。 她没有急于行动,而是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来观察,来准备。 她利用自己的职权,调阅了诏狱近一个月的排班记录、物资清单,甚至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犯人审讯报告。她的大脑,如同一台最精密的仪器,将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信息,进行着疯狂的计算与推演。 终于,在第三天的深夜,她等待的机会,来了。 根据记录,今夜子时,将有一批从云南押解回京的、犯了重罪的沐王府家将,被押入诏狱第三层。为了防止这些军中悍将劫狱或自尽,韩渊下令,届时,第三层所有当值的守卫,包括那支神秘的“哑卫”,都将集中到刑讯区,进行看管与威慑。 这意味着,在子时前后,那座“无光楼”的外部防御,将出现一个短暂的、致命的空窗期。 这个空窗期,可能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甚至,更短。 子时,三更。 整个诏狱,都弥漫着一股异样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 苏未然换上了一身最便于行动的黑色夜行衣,将长发高高束起,脸上,蒙着一块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有些骇人的眼睛。那支“暖玉凤钗”,被她贴身藏好,钗上那温润的玉气,让她那颗因紧张而狂跳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些。 她如同一个最耐心的猎手,潜伏在诏狱第二层通往第三层的、一处早已被废弃的通风管道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她能听到,下方传来了一阵沉重的、带着镣铐拖地声的脚步,以及几声压抑的、充满不屈意味的低吼。 是那批沐王府的家将被押过来了。 紧接着,她便感觉到,数股强大的、带着阴冷气息的能量,从“无光楼”的方向,迅速向刑讯区集结。 是“哑卫”出动了。 就是现在! 苏未然不再有半分犹豫。她的身体,如同一条没有骨头的灵蛇,从那狭窄的通风管道中,悄无声息地滑出。 她的双脚落地,没有发出半分声响,宛如一片飘落的羽毛。 眼前,便是那座在黑暗中,如同一头沉默巨兽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无光楼”。 楼高三层,通体以黑色的巨石砌成,表面打磨得异常光滑,连一个可供攀爬的落脚点都没有。唯一的入口,是一扇厚重得令人绝望的、用整块玄铁铸就的大门。 门上,没有锁。 或者说,它的锁,在里面。 苏未然绕到楼的侧面。这里,是整座楼防御最严密,却也最容易被她这样的人忽略的地方——一处用来倾倒垃圾和污水的暗渠。 渠口,被一道粗如儿臂的铁栅栏封死。 苏未然从腰间的工具囊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的、不知用何种材质制成的瓷瓶。她拔开瓶塞,将瓶中的一种无色无味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滴在铁栅栏与石壁的接口处。 只听见一阵微不可闻的、“滋滋”的、如同春蚕食叶般的声响。那坚硬无比的焊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溶解。 这,是薛神医所制的、能消金化铁的奇药——“化骨水”。 苏未然屏住呼吸,待药力散尽,才用一根特制的钢丝,轻轻一拨。那道看似坚不可摧的铁栅栏,便无声无息地,被取了下来。 她侧身,钻入暗渠。一股令人作呕的、陈年的腐臭,扑面而来。她眉头都未曾皱一下,身形如游鱼,在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渠内,迅速穿行。 片刻之后,她便来到了楼的内部。 眼前,是第一道真正的考验。 一扇由精钢打造的、布满了奇特铆钉的圆形闸门,挡住了去路。闸门的正中央,有一个复杂的、由九个同心圆组成的转盘。 这是前朝墨家遗留下来的机关术,“九宫连环锁”。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按照正确的顺序,转动九个圆盘,只要错了一步,或是慢了一拍,两侧的墙壁内,便会射出上百支淬了剧毒的“破气箭”。 苏未然的眼中,没有半分紧张。 她对这套机关,早已了然于胸。这是韩渊曾经用来考验她、训练她心性与记忆力的道具之一。她深吸一口气,双手如穿花蝴蝶般,在那九个转盘上,同时按动、旋转! 她的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了残影。 “咔!咔!咔!咔!咔!” 一连串清脆的、如同音乐般富有节奏的机括声响起。那扇重逾千斤的圆形闸门,竟缓缓地、无声地,向上升起。 门后,是一条幽深的回廊。 回廊的地面,铺着一种特制的、黑白相间的方砖。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杀机。其中,有一半的方砖之下,都设有压力机括,一旦踩错,同样会触发致命的陷阱。 这,便是“生死棋盘”。 正确的路径,只有一条,且每隔一个时辰,便会变化一次。那路径图,只有韩渊一人知晓。 然而,这对苏未然而言,依旧不是问题。 她的双眼,微微眯起。瞳孔之中,仿佛有无数细微的数据,在飞速流转。她所修习的《青鸾诀》,不仅是一套剑法,更是一套锻炼精神、提升感知的无上法门。功力深厚者,甚至能对周遭环境的“气场”变化,产生极其敏锐的感应。 她能“看”到,那些安全的白色方砖上,因常年有人踩踏,其“气”的流动,与那些从未被触碰过的黑色杀机之砖,有着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分辨的差别。 她提气,纵身。 她的身影,如同一只在棋盘上起舞的、黑色的蝴蝶。每一次的起落,都精准无比地,点在那些唯一的生路之上。她的动作,轻盈、优美,充满了韵律感,仿佛不是在穿越一片死亡陷阱,而是在月下,独舞一曲“霓裳羽衣”。 终于,她穿过了回廊。 回廊的尽头,是一扇朱红色的、看似最寻常的木门。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豆大的、昏黄的灯光。 苏未然知道,这扇门后,便是“无光楼”的最后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 那个活着的、比任何机关都更可怕的,瞎眼楼主,“陈伴伴”。 她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最轻微、最绵长的状态。她将《青鸾诀》的心法,运至极限,收敛了全身所有的气息,甚至连心跳,都暂时减缓了近乎一半。 她如同一个真正的、没有生命的影子,轻轻地,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前厅。 厅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一把椅,一盏灯。 一个瘦小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太监服的老者,正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他似乎是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发出轻微的鼾声。 苏未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着通往楼上档案室的楼梯,挪去。她的脚步,比猫更轻,比风更柔。 十步。 五步。 三步。 她距离楼梯口,只有一步之遥。胜利,仿佛已触手可及。 就在这时。 那个一直背对着她的、仿佛早已睡死过去的老太监,突然,动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他那只干枯得如同鸡爪般的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送到嘴边,轻轻地,吹了吹气。 而后,一个苍老的、嘶哑的、仿佛几百年没有说过话的声音,在寂静的前厅中,幽幽响起。 “丫头,来了,怎么不跟咱家,打声招呼啊?” 苏未然的身体,在瞬间,彻底僵住。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看着那个瘦小的、甚至有些可笑的背影,那双本该冰冷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骇然的神色。 她自问,自己的潜行之术,已臻化境。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那老太监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才继续用他那不带丝毫感情的、嘶哑的声音说道: “你的敛息之法,确实是咱家这三十年来,见过最高明的。可惜啊……” 他顿了顿,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 “可惜,你身上,带了不该带的东西。” “那支‘暖玉凤钗’,是西域于阗国进贡的上品,玉质虽好,却也沾染了万里风沙的燥气。而你,修习的是道家玄门的《青鸾诀》,气息清冷,本不该有这股燥气。” “更重要的是……”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布满了老人斑与深刻皱纹的脸,一双空洞的、早已瞎了的眼眶,正“看”着她的方向。 “……那上面,还残留着,韩渊那个狼崽子,身上独有的、让人作呕的,权力的味道。” “丫头,你瞒得过别人的眼睛,却瞒不过,咱家这个,闻了三十年人味儿的……鼻子啊。” 苏未然的心,在这一刻,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她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 等待她的,将是整个锦衣卫,最疯狂的、不死不休的追杀。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那老太监说完这番话,却没有丝毫动作,只是重新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再次端起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去吧。”他淡淡地说道,“你想找的东西,在三楼,西侧,第三排,第七个架子,最上层。卷宗的代号,叫‘青鸾’。” “记住,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咱家,也只能,为你,挡上一炷香。” 苏未然彻底愣住了。她不明白,这个本该是她最大敌人的老太监,为何,要帮自己。 仿佛是再次猜到了她的心思,那老太监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疲惫与沧桑的叹息。 “咱家在这楼里,守了三十年,守的,不是这些要人命的卷宗,守的,是那些被这些卷宗,毁掉的、无辜的人命。” “胡惟庸、李善长、蓝玉……咱家亲眼看着,韩渊那个狼崽子,是如何一笔一划,将这些泼天的富贵,变成了满门的血腥。” “咱家的这条命,早已不值钱了。临死前,能看到有人,敢向他挥刀,也算是……给这三十年的孤寂,找个伴儿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快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苏未然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孤独的、苍老的背影。 她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她对着那个背影,无声地,深深一揖。 而后,她身形一晃,如同一缕青烟,向着楼上,飞掠而去。 前厅之内,重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那豆大的、昏黄的烛火,在静静地,燃烧着。 老太监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 一滴浑浊的、不知是茶水还是泪水的东西,从他空洞的眼眶中,缓缓滑落。 “皇后娘娘……”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老奴……尽力了……” 三楼,西侧,第三排,第七个架子,最上层。 苏未然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了这里。 楼内,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与尘埃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如同一座座沉默的、由秘密与谎言构成的黑色森林,将她牢牢包围。 她找到了那个位置。 一个黑色的、上了锁的铁盒,静静地,躺在最高处。 她飞身而起,轻巧地取下铁盒。锁,是寻常的铜锁,她只用一根发簪,便轻易打开。 盒子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用黑色丝绸,精心包裹着的、陈旧的卷宗。 卷宗的封面上,用朱砂,写着两个娟秀,却也触目惊心的篆字—— 青鸾。 苏未然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她颤抖着手,解开了那根早已褪色的丝带,缓缓地,展开了那份,埋葬了她整个家族,也定义了她前半生的……判决书。 不肯招。上‘弹琵琶’之刑。招认,曾于洪武十三年四月十二,驾车送主人苏哲,至城西金佛寺,与胡党中人秘会。” “犯人李嫂,苏府厨娘。初不肯招。上‘刷洗’之刑。招认,曾见主人深夜在家中,与一陌生男子,绘制京城布防图。” …… 每一份记录,都大同小异。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名称。每一份供词的末尾,都没有签名,只有一个个早已模糊不清的、深红色的、仿佛依旧在泣血的,指印。 苏未然看着这些,脸上,没有了表情。 她在诏狱中长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所谓的“供词”,是如何制造出来的。在那个人间地狱里,莫说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便是一块铁,一塊石,也能让它“开口说话”。 她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 她翻开了,那决定性的、最后一组文书。 那是,一份份由当时还仅仅是锦衣卫百户的韩渊,亲手书写,并呈送给上级的,秘密报告。 “……职部韩渊,奉命追查户部苏哲一案。经查,有匿名者举报,苏哲与胡党往来甚密。此乃举报信原件。” “……职部连夜提审苏府家仆,初皆不肯招。后经‘开导’,终吐实情。此乃供词。” “……职部于苏哲书房暗格之内,寻获其与胡党勾结之密信一封。笔迹确凿,铁证如山。” “……综上所述,户部主事苏哲,身为朝廷命官,不知感念皇恩,反而勾结奸党,意图谋逆,其心可诛,其罪当灭!职部恳请指挥使大人明断,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一份,又一份。 字字,都透着“忠勇”。 句句,都喊着“国法”。 苏未然看着那些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迹,看着那一个个由韩渊亲手签下的名字,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带着恶臭的毒液,正顺着她的血管,疯狂地,逆流而上,瞬间,便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的五脏六腑!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那个将她从“地狱”中救出的“恩人”。 原来,正是那个,亲手将她全家,推入地狱的,刽子手! 他亲手,罗织了罪名。 他亲手,伪造了证据。 他亲手,屈打成招。 他亲手,将一个忠心耿耿的、一心为国的大明臣子,和他的整个家族,都钉在了“谋逆”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而他这么做的理由,又是何其的简单,何其的……可笑。 只因为,她的父亲,挡了别人的路。 只因为,他的上司,需要一份“功绩”。 而他,韩渊,便将这份血淋淋的“功绩”,无比完美地,双手奉上! “轰——!!!” 苏未然的脑海中,仿佛有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轰然坍塌,碎裂,化为一片虚无的、冰冷的尘埃。 她手中的卷宗,散落一地。 她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双美丽的、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焦距,变得空洞,茫然。 她的世界,碎了。 她用十八年的人生,所建立起来的、所有关于“忠诚”、“信仰”、“恩义”的认知,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荒诞的、血腥的、天大的笑话。 她的义父,是她的仇人。 她的信仰,是一场骗局。 她的存在,是一个工具。 她这双手,这双曾为他杀人、为他染血的手,原来,一直都是在为自己的灭门仇人,清除着异己! 她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她以为的“替天行道”,她以为的“为国除害”,原来,都只是在重复着自己家族的悲剧,将更多的、像她父亲一样的无辜之人,送上绝路! 她不是什么“冰刃”。 她也不是什么锦衣卫的精英。 她只是……一个可悲的、可笑的、认贼作父的、助纣为虐的……小丑! 一股前所未有的、极致的恶心与自我厌恶,如同翻江倒海的狂潮,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要呕吐出来。 她想尖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流泪,眼眶里,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水。 她体内的真气,在这一刻,彻底失控。那股阴寒的、凌厉的《青鸾诀》真气,在她体内疯狂地、毫无目的地乱窜,如同无数把细小的、锋利的冰刀,切割着她的经脉,她的脏腑。 “噗——” 她再也抑制不住,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喷出,洒在那散落一地的、记载着她家族血泪的陈旧纸张之上,如同,一朵朵骤然绽放的、绝望的红梅。 “谁?!” 就在此时,楼外,传来一声警惕的、压抑的低喝! 是那些被调开的“哑卫”,回来了! 这声低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竟让苏未然那即将被无边黑暗吞噬的意识,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不! 不能死在这里! 一个冰冷的、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我还没有……报仇! 我怎么能,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救命的稻草,被她死死抓住。它瞬间,便压倒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迷茫,所有的自我厌恶。 恨。 滔天的、无边无际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在这一刻,成为了她唯一的、活下去的理由。 她那双失焦的、空洞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了光。 那不再是属于“人”的光。 那是一种,比深渊更黑,比寒冰更冷,比毒药更毒的,复仇之光!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运起那早已紊乱的真气,压下喉头再次涌上的腥甜。她那受过千锤百炼的身体,在那股求生与复仇的、最原始的本能驱使下,爆发出惊人的潜力。 她的动作,快得,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 她迅速地,将散落一地的卷宗,一一拾起,按照原来的顺序,一丝不苟地,重新叠好,放入铁盒,盖上盒盖,锁上铜锁。 她甚至,用衣袖的一角,轻轻地,擦去了自己方才喷溅在地面上的,那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 她将一切,都恢复到了,她来之前的模样。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做完这一切,她身形一晃,再次如鬼魅般,消失在了那如山似海的、黑暗的卷宗森林之中。 她从原路,返回。 穿过那条“生死棋盘”般的回廊。 穿过那扇由“九宫连环锁”守护的圆形闸门。 当她再次,回到那个昏暗的前厅时,那个瞎眼的老太监“陈伴伴”,依旧背对着她,坐在那里。 桌上的那盏油灯,灯油,已快要燃尽。 火苗,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走吧。” 老太监那嘶哑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再次响起。 “永远……别再回来了。” 苏未然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看着那个瘦小的、佝偻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再次,对着那个背影,无声地,深深地,深深地,一揖。 而后,她头也不回地,钻入了那条通往外界的、肮脏的暗渠。 她爬出了诏狱。 当她重新回到自己那间冰冷的、如同坟墓的房间时,窗外,已然透出了第一缕,鱼肚白的、微弱的晨光。 新的一天,来了。 苏未然走到铜镜前。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张脸,依旧是那张绝美的脸。 但那双眼睛,已经,彻底变了。 里面的迷茫、挣扎、痛苦,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纯粹的、绝对的……死寂。 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昨夜,彻底死去。 而有什么东西,正从那片死灰之中,破土而出,涅槃重生。 她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青鸾」剑。 那柄韩渊赐予她,让她引以为傲的剑。 那柄剑名,与那卷记载着她血海深仇的卷宗,同名的剑。 她看着剑身上,那青濛濛的、流转不休的寒光,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悲凉与残忍。 她举起剑,走到那张同样是韩渊“赏赐”的、由上等红木打造的坚硬书案前。 她手腕一沉,那锋利的、吹毛断发的剑尖,便重重地,刻入了桌面之中。 剑锋,与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的摩擦声。 木屑,四溅。 她一笔,一划地,在桌面上,刻着。 她刻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自己这十八年来,所承受的所有欺骗、所遭受的所有痛苦、以及那股足以焚天煮海的滔天恨意,都尽数,灌注于这剑尖之上。 她刻下的,是一个字。 一个,与数里之外,那个站在孤坟前的男人,用鲜血所写下的,一模一样的字。 一个,扭曲,狰狞,充满了不共戴天之仇的—— 渊。 字成。 剑,停。 苏未然收剑入鞘。 她静静地,看着桌面上那个狰狞的字,久久,久久,无言。 从此,为韩渊而生的“冰刃”,已然,寸寸碎裂。 一个,只为复仇而活的,“深渊归人”,自这无边的黑暗与血海之中,缓缓,站起。 道不同,不相为谋。 路相左,亦可同归。 金陵城中,两个最顶尖的、孤独的猎手,在这一刻,终于,将他们那冰冷的、致命的目光,对准了,同一个猎物。 一场注定要将这帝国都城,都搅得天翻地覆的风暴,已在,悄然酝含。 第五章 魅影驚城懾群氓(上) 城南,鸡鸣巷,静心斋。 那扇曾隔绝了六年风雨的木门,此刻紧紧地闭着。窗外的天光,透过湿漉漉的窗纸,在书斋内投下几缕惨白而无力的光斑。斋内,依旧是那般清雅简素,一桌,一椅,一书柜,仿佛什么也未曾改变。然而,那张曾日日铺着雪白宣纸、墨香四-溢的书案之上,此刻却空空如也,只有一柄剑,静静地横陈其上。 那是一柄软剑,剑鞘古朴,以深青色的鲨鱼皮包裹,剑柄则是温润的沉香木。六年来,它只是主人腰间一个不起眼的配饰,一个象征着“退隐”与“与世无争”的符号。此剑,名曰「洗心」。 齐司裳端坐于书案之后,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已然风干了所有情感的石像。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已被一件同样简朴、却更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所取代。他没有看书,没有抚琴,更没有抄录那能令人忘却尘俗的《南华真经》。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夹着一方柔软的丝绸,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又无比专注地,擦拭着「洗心」的剑身。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仿佛不是在擦拭一柄杀人的利器,而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的珍宝,或是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那薄如蝉翼的剑身,在他指下,发出一阵阵几不可闻的、如龙吟、如叹息般的轻鸣。剑光流转,清冷如秋水,映出他那张清俊、却再无半分儒雅之气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了表情。六年隐居生涯沉淀下来的从容与淡泊,在那一夜之间,已被闻人博带来的血与火,彻底焚烧殆尽。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痛苦与悔恨,都已沉淀、凝固,化为了一块比万载玄冰更冷、比九幽金铁更硬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底。那双曾静如古井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宛如两潭将所有光线都吞噬进去的、冰冷的深渊。 隐士,死了。一个复仇者,从他挚友那冰冷的、尚未瞑目的头颅之下,归来了。 “惊天……”他心中喃喃自语,那声音,不带一丝波澜,“你总说我胆子越来越小,变得和那些酸儒一般。你错了……我不是胆小,是看得太清楚,想得太明白。我以为退一步,便能海阔天空。却忘了,虎狼之前,羔羊的退让,只会被视为懦弱,只会引来更快的、更彻底的吞噬。” “我劝你忍,劝你退,劝你审时度势……我错了。错得离谱。当公道不在人心,不在庙堂,那便只在……剑锋之上。” 他的手指,停了下来。丝绸,从指间滑落。 「洗心」剑,已被擦拭得光可鉴人,剑身上,连一丝最微小的尘埃都不见。那股潜藏于剑身之内的、被压抑了六年的凌厉杀气,此刻正丝丝缕縷地,向外渗透,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冰冷。 他缓缓起身,走到内室。那口曾封存着“断岳刀”的梨花木箱,依旧静静地躺在床底,落满了灰尘。他没有再看它一眼。“断岳”代表的,是沙场上的金戈铁马,是为国征战的荣耀。而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心境,连同那个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一起,都早已被埋葬。如今的他,不再是为国征战的将军,他只是一个独行的、为友复仇的刺客。刺客,只需要一柄足够锋利、足够隐蔽的剑。 他从箱底,取出了一幅陈旧的、绘制得极为精细的金陵城防舆图,那是他当年在军中任职时,亲手绘制的副本。他又取出一叠文书,那是闻人博用最后的力气,默写出来的、参与围剿“撼山门”的锦衣卫主要将官的名录,以及他们各自的罪行。 齐司裳将舆图在桌上缓缓铺开,那纵横交错的街道,那星罗棋布的府邸,在他眼中,不再是一座繁华的都城,而是一张巨大的、充满了猎物与陷阱的狩猎场。他提起一支朱笔,蘸了蘸墨,没有半分犹豫,在那叠文书的最上方,写下了一个名字。 锦衣卫南镇抚司,千户,李毅。 闻人博的记述中,此人罪状累累:卧虎庄之战,他率部第一个用攻城槌撞碎庄门;战中,亲手斩杀“撼山门”弟子一十有三,其中,包括两名手无寸铁的药堂伙夫;战后,更是为了向上司邀功,将数名早已投降的“撼山门”家眷,诬为“负隅顽抗”,当场格杀。 齐司裳的目光,落在此人的生平注脚之上:“李毅,此人好大喜功,性情浮夸,尤爱秦淮风月,常于‘揽月舫’上设宴,一掷千金,以示豪奢。” “揽月舫……”齐司裳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他提起笔,在那张舆图之上,秦淮河的位置,用朱砂,画下了一个小小的、血色的圆圈。 第一个,就从你开始。 他站起身,将「洗心」剑连鞘束于腰间,用一条玄色的布带,将其与同样颜色的劲装融为一体,若不细看,根本无从察觉。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他生活了六年的书斋,眼中没有半分留恋。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将身后那片宁静的、属于“齐先生”的世界,永远地,关在了门内。 …… 秦淮河的夜,总是比金陵城任何一个地方,都更深,也更靡丽。 沿岸的万家灯火,与河上那一艘艘画舫中透出的烛光,交相辉映,将漆黑的夜空,都染上了一层暧昧的、醉人的胭脂色。丝竹之声,吴侬软语,女子的娇笑,士子的狂歌,混杂着美酒的醇香与佳人身上的脂粉香,在微凉的夜风中,织成一张巨大而华美的、能将人的魂魄都溺毙于其中的温柔之网。 然而,在这片歌舞升平的浮华之下,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恐惧,却如水底的暗流,在每一个人的心底,悄然涌动。就在数日前,那颗高悬于北城门之上的头颅,属于“撼山神拳”石惊天的头颅,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金陵这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中,激起的涟漪,至今未平。城中,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的嚣张跋扈。他们游弋在每一条街巷,目光如刀,肆意盘查,稍有不从,便是一顿拳脚,甚至直接锁拿而去。 这是一种光怪陆离的、极不真实的景象。仿佛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狱,两者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随时都可能被一柄冰冷的绣春刀刺破的窗纸。 就在这片繁华与恐惧交织的河面上,一艘画舫,显得格外的惹眼。 那是一艘高达三层的巨型画舫,通体以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雕梁画栋,飞檐翘角,船头悬挂着八盏巨大的琉璃宫灯,将周遭数十丈的水面,都照得亮如白昼。船舷之上,更有侍女们不时地将一捧捧新鲜的花瓣撒入河中,随波逐流,香飘十里。此船,正是秦淮河上最负盛名,也最为奢靡的“揽月舫”。 此刻,画舫三层的宴厅之内,正是一片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的景象。 厅堂正中,数十名身着各色锦衣卫官服的汉子,正围坐在一张巨大的圆桌旁,大口吃酒,大块吃肉,笑声震天。桌案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奇珍异果,价值之菲,足以抵得上寻常百姓人家数年的嚼用。而在他们身侧,更有十数名身段妖娆、面容姣好的绝色歌姬,或弹着琵琶,或吹着洞箫,或翩翩起舞,水袖轻拂之间,暗香浮动,媚眼如丝。 被众人如众星捧月般围在主座的,是一个年约四旬的壮汉。他生得方面大耳,身材魁梧,穿着一身只有千户级别才能穿戴的、绣着银色飞鱼的华贵官服。他满面红光,显然已是酒酣耳热之际,一只手搂着一名绝色歌姬的纤腰,另一只手则举着一只硕大的金杯,正对着满座的下属,高声吹嘘着。 此人,正是齐司裳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锦衣卫千户,李毅。 “弟兄们!”李毅打了个酒嗝,声音洪亮,充满了不可一世的骄横,“想那石惊天,号称什么‘撼山神拳’,听着威风,还不是被咱们锦衣卫,杀得跟条死狗一样!他那什么‘撼山-门’,嘿,在本官看来,就是个屁!本官带人一冲,那些所谓的硬汉,还不是哭爹喊娘,屁滚尿流!” 他身旁的一名副千户立刻满脸谄媚地附和道:“千户大人神勇无敌!那日若非大人您一马当先,撞开庄门,我等弟兄,还不知要费多大的劲儿呢!” “哈哈哈!”李毅被这马屁拍得通体舒泰,他得意地大笑起来,伸手在那歌姬的俏脸上捏了一把,引来一阵娇嗔,“那是!也不看看本官是谁!想当年,在漠北,本官跟着蓝大将军打仗的时候,那姓齐的,不过还是个小小的指挥佥事!什么‘大明军中第一高手’,依我看,多半是吹出来的!真要见了本官,说不定也得吓得尿裤子!” 满堂的锦衣卫,立刻爆发出一阵更加肆无忌惮的哄笑。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位上司的浮夸与自吹自擂,虽然心中不以为然,但嘴上却无不跟着吹捧奉承。在他们看来,卧虎庄之战,不过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而石惊天,不过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匹夫。至于那个早已归隐多年的齐司裳,更是如同一个遥远的、早已褪色的传说,根本不足为惧。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脚下,秦淮河那冰冷而幽暗的河水之中,一叶小小的、仅容一人站立的乌篷船,正如同水中的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巡逻的哨船,借着巨大画舫投下的阴影,缓缓地,靠了上来。 船头,立着一个身影。 他穿着一身船夫常穿的蓑衣,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将整张脸都隐没在了阴影之中。他手中,没有船桨,只是静静地立着,仿佛与这艘小船,与这片夜色,彻底融为了一体。 他抬起头,透过斗笠的缝隙,望向那灯火通明、笑语喧天的三楼宴厅,眼神,平静无波。 他就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在静静地欣赏着猎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那无知的、狂妄的、可悲的表演。 画舫之上,戒备不可谓不森严。船头船尾,甲板之上,足足有三十多名精锐的锦衣卫校尉,手按刀柄,来回巡弋。然而,他们的目光,都被那河上璀璨的灯火所吸引,谁也没有留意到,那艘紧贴着船底阴影的、不起眼的小船。 齐司裳的身子,微微一动。 他并非飞身跃起,那会带起风声,惊动敌人。他的动作,轻得,不可思议。他就像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从乌篷船上,袅袅升起,而后,又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柳絮,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画舫最底层的甲板之上。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他脚下的甲板,甚至连最轻微的震颤都未曾有过。 一名负责巡视底舱的校尉,正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从他身旁走过,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齐司裳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空间一般。 齐司裳没有立刻向上走。他负手而立,闭上了眼睛。 他体内的《混元一炁功》,开始以一种奇异的韵律,缓缓运转。那股与天地同息的雄浑真气,并未向外勃发,而是尽数,向内收敛,凝聚。他的呼吸,变得悠远而绵长,几乎微不可闻。他的心跳,也渐渐放缓,与这画舫轻微的摇晃,达成了完美的同步。 他,正在将自己的气息,与这整艘船,彻底融为一体。 片刻之后,他睁开双眼。那双眸子里,已再无半分人类的情感,只剩下,一片绝对的、冰冷的虚无。 他动了。 他迈步,向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他的脚步很慢,很稳,每一步落下,都恰好踩在画舫因波浪而起伏的节奏点上。 楼梯口,两名锦衣卫校尉交叉着佩刀,斜倚在栏杆上,正低声抱怨着今夜的差事枯燥无味。 齐司裳的身影,如一缕轻烟,从他们二人中间,一穿而过。 他没有出剑,甚至没有抬手,只是在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右手的中指与食指,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闪电般弹出,又瞬间收回。他的指尖,快如蜂尾毒针,分别在那两名校尉的后颈“风府穴”上,轻轻一点。 那两名校尉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抱怨与不耐烦之中,眼神,却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神采。他们依旧保持着倚靠的姿势,仿佛两尊栩栩如生的蜡像,只是生机已然断绝。那股凝练如钢针的混元真气,早已穿透他们的皮肉筋骨,在一瞬间便震碎了他们的中枢神经。 他走上二楼。 二楼,是歌姬舞女们歇息的厢房。走廊里,同样有十数名锦衣卫在来回巡逻。 齐司裳的身影,如同一道真正的魅影,在他们之间,穿行而过。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多余的招式,每一次与敌人交错,或是衣袖轻轻一拂,或是肩头看似无意的一撞,又或是足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带起一道无形的劲风。每一击,都蕴含着一股螺旋透骨的阴柔之力,精准无比地印在对方的“气海”、“膻中”等致命大穴之上。 于是,一幕诡异绝伦的景象,在这条挂满了靡丽纱幔的走廊里,无声地上演。一名校尉,正伸手去推一扇厢房的门,手刚触及门扉,便僵在那里,再无动静。另一名校尉,正转身与同伴说话,话到嘴边,却永远也说不出口,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人已化作了泥塑。 他们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 他们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半分的痛苦。 终于,齐司裳来到了通往三楼的楼梯口。 他能听到,楼上传来的,那愈发刺耳的、李毅的狂笑声,以及周围那些谄媚的附和声。 他没有再犹豫,拾级而上。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三楼宴厅门口的那一刹那,厅内那喧嚣的、靡丽的、充满了酒色财气的空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来自九幽地狱的绝对零度,瞬间,冻结了。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歌姬的舞步,僵在了半空。 满座的锦衣卫,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眼神中,却已充满了错愕与不解。 他们看着门口那个穿着玄色劲装的、身形挺拔的、面容清俊却又冷得不似活人的陌生男子,一时间,竟没有人反应过来。 李毅正将一杯美酒,灌入怀中歌姬的口中,他感觉到气氛不对,不耐烦地回过头,厉声喝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敢闯本官的宴席!不想活了……吗……” 他的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因为,他看清了来人的脸。 那张脸,他曾在军中的将官名册上,见过无数次。那张脸,曾是无数北伐军将士心中,神一般的存在。 “齐……齐……司裳?!” 李毅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锐、扭曲,如同被踩了脖子的公鸡。他猛地推开怀中的歌姬,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手忙脚乱地,想要拔出腰间的佩刀。 然而,已经太迟了。 齐司裳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右手,握住了腰间,「洗心」剑的剑柄。 “嗡——” 一声轻微的、却仿佛能穿透所有人灵魂的龙吟,在死寂的宴厅中,嗡然响起。 一道清冷如秋水的剑光,在众人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瞳孔中,一闪而过。 快。 快得,超越了思想。 快得,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剑之下,为之凝固。 李毅拔刀的动作,停住了。他脸上那惊骇欲绝的表情,也凝固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在他的眉心正中央,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红点。 一滴鲜血,从那红点中,缓缓渗出,顺着他的鼻梁,滑落。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伤口。 周围的锦衣-卫,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他们怪叫着,纷纷拔出绣春刀,如同一群被激怒的疯狗,向着齐司裳,猛扑过来。 “杀了他!” “为千户大人报仇!” 齐司裳的脸上,依旧没有半分表情。他甚至,没有再看那些扑上来的敌人一眼。 他只是,将「洗心」剑,缓缓地,归入鞘中。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体内的混元真气,不再是刚才那般阴柔内敛,而是化作一股磅礴浩荡的阳刚之力,透体而出! 他没有挥拳,也没有出掌,只是将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满堂的杯盘碗盏,轻轻一弹。 “嗡————!” 一声高亢而悠长的、仿佛来自古刹钟鸣的奇异颤音,骤然响起!这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钻入每一个人的耳中,震得他们气血翻涌,头晕目眩! 这不是声波攻击,而是齐司裳将自己至阳至刚的混元真气,化作一道无形的、高频振动的气劲,瞬间扩散至整个宴厅! 下一刻,骇人至极的景象发生了! “噼里啪啦——!” 厅内所有的瓷器,无论是桌上的酒杯、菜盘,还是角落里装饰用的花瓶,无论远近,无论大小,竟在同一时刻,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共鸣,齐齐发出一声哀鸣,然后,轰然碎裂!它们并非被炸开,而是从内部,迸裂出无数细密的蛛网裂纹,化作一地狼藉的碎片! 那些歌姬手中的琵琶、古筝,琴弦“铮铮”作响,竟在瞬间全部绷断! 整个画舫,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痛苦的**,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而那些刚刚扑上来的、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则感觉自己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却又在剧烈震动的气墙!他们体内的气血,被这股奇异的震劲一引,顿时逆行乱窜,一个个胸口如遭重锤,闷哼着倒飞而出,重重地撞在船舱的墙壁之上,又软软地滑落下来,虽不至死,却也暂时失去了所有再战之力! 当颤音散去,整个宴厅,已是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瓷器的碎片,断裂的琴弦,以及**不止的、扭曲的人体。 只有两个人,还站着。 一个是齐司裳。他依旧静静地立在门口,玄色的衣袂,在从破损的窗口灌入的夜风中,微微飘动。 另一个,是李毅。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惊骇欲绝的姿势,站在原地。 一阵夜风吹过。 他那颗硕大的、骄横的头颅,突然,从他的脖颈上,无声地,滑落下来。切口平滑如镜。 “咕咚”一声,滚落在地。 那无头的腔子,在喷出了一股冲天血泉之后,才轰然倒地。 齐司裳转身,走下楼梯,如同一位刚刚赴完一场寻常宴席的客人,从容,平静。 他走过那些被他自己亲手“杀死”的、依旧保持着“站立”姿势的尸体,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他回到画舫的底层,回到那艘一直静静等待着他的乌篷船上。 他解开缆绳,拿起船桨,轻轻一划。 小船,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悄无声息地,射入秦淮河那无边的、深沉的夜色之中,转瞬,便消失不见。 许久,许久之后。 “揽月舫”上,那些被震晕过去的歌姬、仆役,以及被震得七荤八素的锦衣卫,才悠悠醒转。当他们看清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时,一阵阵穿透云霄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尖叫声,终于,撕裂了秦淮河上这片虚伪的、华美的夜。 …… 半个时辰后。 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灯火通明。 韩渊一身黑色蟒袍,面沉似水,站在锦衣卫的大堂之内。他的面前,跪着一排瑟瑟发抖的、从“揽月舫”上幸存下来的锦衣卫校尉。 一名仵作,正跪在他的脚下,声音颤抖地,汇报着勘验的结果。 “回……回禀指挥使大人……卑职……卑职查验过了。李千户……李千户的尸身,致命伤有两处。一是眉心的一点剑创,极细,深可及脑,一击毙命。二是……二是他的头颅,乃是被一股快到极致的剑气,瞬间斩断……” “船上……船上其余的三十七名弟兄,皆是被一股奇异的震荡之力,震伤了内腑,暂时昏厥……” “最……最奇特的是,”仵作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是现场。整个宴厅里,所有的瓷器,都在同一时间,从内部……迸裂。大人,那不是被外力砸碎,倒像是……倒像是自己‘响’碎的!卑职,行伍半生,从未……从未见过如此……如此匪夷所思的内功!” 韩渊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走到了堂前,那里,摆放着从现场收集来的“证物”。 他伸出手,从一个托盘中,拿起了一块破碎的瓷片。那是,一只上等的德化白瓷酒杯的残片。 他将瓷片,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微弱的、却又无比清晰的、阳刚正大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 这股气息,他太熟悉了。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心底最深处,猛地,升起,瞬间流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是他。 那个他以为早已被皇权的天威吓破了胆,那个他以为早已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腐烂的、昔日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 他,回来了。 而且,是以这样一种,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最无法掌控的、最酷烈的姿态,回来了。 他不是来申诉,不是来辩解。 他是来,索命的。 韩渊的脸色,变得铁青。他猛地一挥手,将满桌的证物,全部扫落在地! “废物!一群废物!”他对着堂下跪着的众人,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三十多个人!三十多个锦衣卫的精锐!竟连对方的衣角都摸不到!你们……你们就是这么给本官当差的?!” 堂下,无人敢言,只有一片死寂。 韩渊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因愤怒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而剧烈起伏。他知道,一场真正的、属于他和他那位“义女”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巨大的、血色的棋盘。 棋盘之上,他原本以为,自己已将所有的对手,都清扫干净。 可现在,一个早已被他遗忘在棋盘之外的、最强大的“鬼魅”,却悄无声息地,重新回到了棋局之中。 而且,这一次,他不再是棋子。 他是来,掀翻整个棋盘的。 …… 黎明,微光。 静心斋内,齐司裳刚刚结束了一夜的调息。 昨夜一战,对他而言,消耗并不大。但杀人之后,那股潜藏于血脉之中的沙场煞气,却有重新抬头的迹象。他必须用混元真气,将其重新梳理、压制,以保持心境的绝对空明。 复仇,需要的是冷静,而不是狂怒。 他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用上等檀木雕刻的灵位。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灵位之上,写下了四个字。 ——锦衣千户,李毅。 他将灵位,供在窗前,而后,点燃了一炷清香。 他对着灵位,静静地,站了很久。 “兄弟,这是第一个。”他轻声说道,仿佛在对另一个世界的人,汇报着什么,“你且看着。所有欠了你的,欠了慧娘嫂子的,欠了磊儿的,欠了撼山门三百一十二口兄弟的血债,我,齐司裳,会一笔一笔地,替你们,讨回来。” “无论他们,藏在何处。” “无论他们,是谁。” 香烟,袅袅升起,在清晨的微光中,盘旋,飘散。 齐司裳的目光,穿透了那缭奇的青烟,落在了那份复仇名单之上。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了,第二个名字上。 那是一个,听起来,与杀伐血腥,毫不相干的名字。 ——薛神医。 好的,非常感谢您提出的宝贵修正意见。您是对的,是我在之前的创作中,对您提供的已完成情节和人物谱的细节把握出现了偏差,导致了三处严重的逻辑冲突。 关于战力体系: 您指出齐司裳在画舫上一击“杀死”三十七人太过夸张,会使战力体系崩坏。这点我完全认同。高手过招,应是“举重若轻”,以最小的代价造成最大的威慑。一击灭杀数十精锐,确实更偏向“玄幻”而非“武侠”。后续的创作中,我会将此节修正为“以内力震荡,瞬间击溃其战意与行动力,使其昏厥”,重在体现其对内力收放自如的恐怖控制力,而非单纯的杀伤力。 关于苏未然与齐司裳的关系: 您提醒我苏未然在此阶段尚未与齐司裳有接触。这是我的重大疏忽。他们之间的交集,应始于第七章的“血狱牢破”。因此,在后续情节中,我会完全删除凌绝基于二人关系来推断齐司裳行动的逻辑,将他的判断,建立在纯粹的、对复仇者心理与行为模式的精准分析之上。 关于“六年前紫禁城大战”: 您指正了“六年前并无大战,仅为辞官归隐”的事实。这同样是我的严重错误,与第一章的设定完全相悖。齐司裳与朝廷的正面冲突,应始于此刻的复仇。因此,韩渊与凌绝对齐司裳武功的认知,来源将修正为他在“捕鱼儿海”之战中留下的赫赫威名与传说,而非一次虚构的京城对决。 非常感谢您的耐心与指正,这对我准确把握故事脉络至关重要。现在,我将基于以上修正,为您重新创作一个逻辑更严谨、细节更丰满、更贴合您设定的第五章(中)。 第五章:魅影惊城慑群氓 (中) 李毅的死,如同一颗投入了滚油的冰珠,在金陵城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炸开了一场无声的、却又无比剧烈的恐慌。 这恐慌,并非来自于街头巷尾的百姓。对于寻常的贩夫走卒而言,锦衣卫千户的暴毙,不过是酒楼茶肆间一则可以悄声议论、却又不敢深究的谈资。他们早已习惯了这座都城里,权力的更迭与生命的凋零,如同习惯了四季的轮转。昨日还是炙手可热的权贵,明日便可能成为菜市口的刀下亡魂,这本就是应天府里,最不足为奇的风景。真正的恐惧,如同瘟疫,是在那片寻常人不敢靠近的禁地——锦衣卫的衙门之内,疯狂地蔓延。 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的校尉番役们,第一次,尝到了“猎物”的滋味。他们不再是潜伏在暗处,等待着扑杀的饿狼,反而成了在无边黑夜里,被一双看不见的、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的、瑟瑟发抖的羔羊。往日里,他们巡街之时,腰板挺得笔直,手永远按在绣春刀的刀柄上,目光如刀,享受着路人脸上那份畏惧所带来的、病态的快感。可如今,他们走在路上,却总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每一个黑暗的巷口,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藏着那个神出鬼没的“魅影”,随时可能递出那致命的一剑。 “魅影”这个词,不知是从谁的口中,第一个传出来的。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幸存者只记得,他如同一缕青烟,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他杀人,甚至不需要拔剑。他只是从你身旁走过,你的生命,便已如风中残烛,悄然熄灭。他唯一留下的,便是那骇人听闻的现场:眉心一点血痕,满室的狼藉,以及一种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的、仿佛来自九天神祇的、令人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的威压。 一时间,锦衣卫内部,人心惶惶。许多外派的差事,竟无人敢接。不少校尉,甚至开始装病告假,整日躲在府中,不敢出门。他们宁愿面对上司的责罚,也不愿去面对那个不知何时会降临在自己头上的、无声的死亡。 韩渊的怒火,早已在最初的震惊与恐惧之后,化为了更加深沉的、如毒蛇般冰冷的算计。他坐在北镇抚司那间永远飘荡着血腥与霉味的密室之中,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金陵舆图。他手中,拿着一支朱笔,将城中所有他认为的、可疑的藏身之处,一一圈出:城西的破败佛寺,城东的乱葬岗,以及那些鱼龙混杂、官府势力难以渗透的黑市与赌场。 他调动了手中所有的力量,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将整个金陵城,都笼罩了起来。他麾下的“飞鱼营”高手,日夜不息地在城中进行着地毯式的排查;诏狱里的“鬼手”屠夫,更是将那些与江湖人稍有关联的囚犯,用尽了所有惨无人道的酷刑,试图从他们口中,撬出哪怕一丝一毫关于“魅影”的线索。 然而,三天过去了,这张大网,却连“魅影”的一片衣角,都未能捕捉到。那个人,仿佛真的已经化作了空气,彻底消失在了这座他亲手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韩渊明白,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寻常的刺客,也不是一个鲁莽的武夫。他面对的,是一个与他一样,精于计算,善于隐忍,并且拥有着他所无法企及的、神鬼莫测武功的……猎手。 而就在韩渊的耐心,即将被这无边的等待与恐惧消磨殆尽之时,第二桩血案,以一种更加猝不及及、也更加惊世骇俗的方式,发生了。 死者,薛神医。 薛神医,本名薛常,在金陵城中,是个颇有清望的人物。他的医馆“百草庐”,位于城东一条颇为雅致的巷弄里,因其医术高明,尤擅治疗各种疑难杂症,每日里登门求医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然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位悬壶济世的“神医”,还有另一重身份——锦衣卫的供奉,一位浸淫毒术数十载,手段阴毒至极的用毒宗师 。 石惊天与“撼山门”弟子所中的“三日断魂散”,便出自他手 。他为人,比狐狸更狡猾,比毒蛇更谨慎。他的“百草庐”,看似寻常,实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死亡堡垒。从庭院中的一草一木,到门窗上的每一颗铜钉,都可能布有剧毒,或是连着致命的机关。他自信,便是大罗金仙,也休想在他这百草庐中,伤到他一根汗毛。 然而,他还是死了。 死得,无声无息,且充满了匪夷所思的、诡异的仪式感。 当锦衣卫的校尉,在接到报案后,撞开那扇看似寻常的医馆大门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庭院里,一切如常,那些看似寻常的花草,依旧在晨光中,散发着清雅的药香。只是,若有精通百草之人在此,便会发现,这些花草,竟无一不是世间罕见的剧毒之物。一株看似普通的“凤仙花”,实则是能让人肌肤溃烂的“七日腐”;一丛随风摇曳的翠竹,叶片上,竟结着一层能见血封喉的“鹤顶红”晶粉。 穿过这片美丽的、却也致命的庭院,便是薛神医的药堂。 堂内,陈设整洁,一排排药柜,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只是,薛神医并不在此。他最信任的两名药童,一个,倒在药柜旁,一个,伏在捣药的石臼上,早已气绝身亡。他们的死状,与“揽月舫”上那些被齐司裳点中穴道的锦衣卫一般无二——浑身没有任何伤口,只是心脉,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彻底震碎。 真正的恐怖,是在药堂之后,那间只有薛神医自己才能进入的、用来研制剧毒的密室之中。 密室的门,是由精铁打造,门上,布有三道连环毒锁,一旦开锁的顺序错误,便会从门内,喷出能瞬间将人化为脓血的“化尸水”。 然而此刻,这扇门,却是大敞四开。门上的三道毒锁,完好无损,仿佛是从内部,被一种极其精妙的手法,轻易破解。 密室之内,更是如同上演了一场神魔之战。 薛神医的尸体,就端坐在密室正中的一张太师椅上。他死状安详,仿佛只是在小憩。只是在他的眉心,同样,有着一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分辨的血色剑痕。 而他周围,那些平日里被他视若珍宝的、用来豢养毒物的瓶瓶罐罐,那些盛放着剧毒蛇蝎、百年蜈蚣的琉璃缸,此刻,竟无一例外,全部碎裂!与“揽月舫”上的情形不同,这些器皿,并非化为齑粉,而是从内部,被一种强大的力量,震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本该凶猛无比的毒物,此刻,竟全都蜷缩在碎片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仿佛被某种天敌的气息,吓破了胆,早已死去。 整个密室,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草木枯萎的气息。墙角,一盆由薛神医耗费了十年心血,从西域寻来,培养而成,据说其毒性足以毒杀一头大象的“幽冥鬼兰”,此刻,竟已彻底枯萎,花瓣焦黑,叶片卷曲,仿佛在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 韩渊赶到现场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暴怒,他只是静静地,走进了这间死亡密室。他蹲下身,捻起一片枯萎的“幽冥鬼兰”花瓣,放在指尖,细细地感受着。 那上面,残留着一股极其纯粹的、煌煌如大日般的阳刚之气。这股气息,不仅没有半分毒性,反而充满了勃勃生机。然而,正是这股极致的“生”之气,对于那些至阴至毒的邪物而言,便成了最致命的、无法抗拒的克星。 《混元一炁功》…… 又是《混元一炁功》! 韩渊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发自肺腑的无力感。 他的权谋,他的算计,他那张无往而不利的、由恐惧与利益编织而成的大网,在这样一种不讲道理的、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何其的脆弱,何其的……可笑。 他可以轻易地,用一道圣旨,一场构陷,将一个功勋卓著的百战名将,碾为尘土。 可他,却无法阻止一柄剑,在重重护卫与剧毒机关之中,轻易地,取走他心腹的性命。 他知道,自己必须寻找外援了。 寻找一个,同样不属于这个凡俗世界,同样拥有着神鬼莫测力量的,帮手。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身影。一个穿着深紫色华贵宦官服,脸上敷着厚厚白粉,手中永远把玩着两枚羊脂白玉球的、阴柔而瘦削的身影。 凌绝。 这个念头一升起,韩渊便感到一阵莫名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去求那个人,意味着什么。那无异于,与虎谋皮,引狼入-室。那个不男不女的宦官,对世俗的权力,没有半分兴趣。他唯一痴迷的,便是武道。他像一条潜伏在深渊里的毒蛇,永远在寻找着,比他更强大的猎物。 而齐司裳,毫无疑问,是这数十年来,出现在金陵城中,最完美的、也最令他兴奋的猎物。 “罢了……”韩渊站起身,脸上,恢复了那份古井无波的冷漠,“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无论谁死,谁伤,对我而言,总归不是一件坏事。”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罗晋,下达了命令。 “备车。去内官监。” 第五章:魅影驚城懾群氓(下) 内官监,位于紫禁城的西侧,与司礼监、御马监等权势熏天的衙门相比,显得低调而神秘。这里,负责掌管着皇宫内所有的建筑营造、器物制作,以及……供奉在宫中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武林高手。 这里的气氛,与锦衣卫衙门的肃杀血腥截然不同。空气中,没有血腥味,只有一股常年燃烧着最上等龙涎香所留下的、浓郁得有些发腻的甜香。走廊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面容清秀、举止谦卑的小太监,他们走路,没有半分声息,如同飘荡的鬼影。 韩渊的到来,并未引起任何波澜。他甚至,没有资格将自己的马车,驶入内官监的大门。他只能在门口下车,由一名小太监领着,穿过数条幽深的回廊,来到了一处名为“听雪轩”的精致小院前。 院内,种满了翠竹,风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宛如情人低语。院中,有一方小小的温泉,正冒着袅袅的热气。 一个瘦削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半躺在温泉旁的暖榻之上。他只穿着一件宽大的、雪白的丝绸寝衣,领口敞开,露出大片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肌肤。他身旁,两名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一个,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捏着肩膀;另一个,则用一把小巧的银剪,为他修剪着那修长而苍白的手指甲。 韩渊不敢再向前,只能在院门口,躬下身子,用一种近乎谦卑的语气,恭声道:“下官韩渊,叩见凌公公。” 暖榻上的人,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有那两名小太监,回过头,用一种审视的、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韩渊的心,微微一沉。他知道,这是对方在给他下马威。他只能,保持着那个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耐心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直到为首的那名小太监,为凌绝修剪完最后一根指甲,又用一方温热的丝帕,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之后,凌绝那阴柔的、尖细的、仿佛能穿透人骨膜的声音,才懒洋洋地,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咱们圣上面前第一号的大红人,锦衣卫的韩指挥使么?今儿个,是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给吹到咱家这小小的池塘里来了?” 韩渊的腰,弯得更低了。 “公公说笑了。下官此来,是有一桩天大的案子,棘手无比,想来……想来请公公,为下官,指点迷津。”他小心翼翼地,措着辞。 “案子?”凌绝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如同用指甲,在玻璃上划过,令人牙酸,“韩指挥使手眼通天,麾下缇骑数万,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案子,是能难得住你的?莫不是……又想让咱家,替你去宫里,向万岁爷,讨些什么恩典吧?” “下官不敢!”韩渊的额角,已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此案,非同小可。对方,是个武功高到……高到匪夷所思的绝顶高手!” “哦?” 听到“高手”二字,凌绝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轻微的、几乎微不可查的反应。他缓缓地,从暖榻上,坐直了身子。 “说来,听听。” 韩渊不敢怠慢,立刻将“揽月舫”与“百草庐”的两桩血案,一五一十地,详详细细地,向凌绝禀报了一遍。他刻意隐去了齐司裳的名字,只是强调了凶手的武功,是如何的霸道,如何的神鬼莫测。他更将此事,上升到了对皇权、对朝廷法度的公然挑衅之上。 然而,凌绝听完,脸上,却没有半分他预想中的、对皇权被挑衅的愤怒。 他只是,饶有兴致地,伸出了自己那只苍白而修长的手,对着身旁的小太监,勾了勾手指。 那小太监立刻会意,从一个紫檀木的盒子里,取出了一对晶莹剔透、温润如玉的、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健身球,恭敬地,放在了他的掌心。 凌绝将那两枚玉球,在掌心,滴溜溜地转动着,发出清脆的、富有节奏的撞击声。他的眼睛,微微眯起,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棋手发现了绝世棋局,或是饕餮客闻到了稀世美味时才有的、病态的、极度兴奋的光芒。 “眉心一点剑痕,一击毙命……以指风引动内力共鸣,碎杯盘于无形……以自身阳刚之气,克尽天下奇毒,令百草枯萎……”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品味着什么绝世的诗篇,脸上的神情,竟变得有些陶醉,“好……好一个至阳至刚!好一个霸道无匹的混元真气!” 他猛地,睁开双眼,那双眸子里,迸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地,盯住了韩渊。 “韩渊,你不用再藏着掖着了。”他尖声笑道,笑声中,充满了看穿一切的得意,“能将这道家的《混元一炁功》,练到如此出神入化、返璞归真地步的,这普天之下,除了六年前,在捕鱼儿海一战成名,被先帝亲封为‘大明军中第一高手’的齐司裳,还能有谁?!” 韩渊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他知道,自己所有的算计,在这头老狐狸面前,都如同三岁孩童的把戏。 “公公……慧眼如炬。”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 “哈哈哈!”凌绝仰天大笑,笑声尖锐而刺耳,震得周围的竹叶,都簌簌发抖,“好!好一个齐司裳!真是好一个齐司裳!咱家还以为,他这六年,早已被这世俗的安逸,磨平了爪牙,变成了一只只会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却没想到,他竟将这股杀气,藏得更深,磨得,更锋利了!” 他缓缓站起身,那件宽大的丝绸寝衣,从他瘦削的肩头滑落,露出了他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仿佛皮包骨头般的上半身。 他走到韩渊面前,伸出那根曾点在石惊天拳锋之上的、漆黑如墨的手指,轻轻地,点在了韩渊的胸前。 一股阴森、恶毒、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至寒之气,瞬间,透体而入! 韩渊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在刹那之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死死攥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韩渊,”凌绝凑到他的耳边,用一种魔鬼般的、充满了戏谑与警告的低语说道,“你记住,咱家,对你的那些官场权谋,没有半分兴趣。咱家,也不在乎你锦衣卫,死了多少人。咱家唯一在乎的,就是这个齐司裳。” “他的《混元一炁功》,是这世上,唯一能与咱家的《玄阴指》,在属性上,形成完美克制的东西。他是咱家,寻觅了一生的、最完美的对手,也是……最完美的,补品!”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贪婪的光芒。 “所以,这个人,你不能动。他的命,是咱家的。你,和你手下那群废物,只需要,把他给咱家,引出来,就够了。” 他说罢,收回了手指。 韩渊如蒙大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 “那……依公公之见……” 凌绝重新走回暖榻旁,他没有再躺下,而是走到一幅悬挂在墙上的、金陵城的舆图前。他的手指,那根漆黑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地,划过。 他没有去看那些被韩渊圈出的、所谓的“藏身之处”。 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了,一个名字之上。 一个,在锦衣卫的官职名录里,刚刚被提拔起来的、炙手可热的名字。 ——新任锦衣卫镇抚使,罗晋。 “复仇,是一团火。”凌绝的声音,变得悠远而玩味,“这团火,会烧向最直接的仇人,也会烧向……最愚蠢的,最容易点燃的,那堆干柴。” “这个罗晋,我听说,是你的义子?也在卧虎庄一役中,亲手斩断了常飞的五指,逼其画押,可谓是‘功不可没’啊。”凌绝侧过头,瞥了韩渊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他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嗤笑。 “你说,一个刚刚得到提拔、急于证明自己的蠢货,一个亲手施加了酷刑、仇恨值最高的刽子手,一个性格骄横、最容易被激怒的莽夫……将他推到台前,让他成为整个锦衣卫追捕行动的领头人,大张旗鼓,满城招摇……” “这,是不是,全天下最完美的,诱饵呢?那位齐大高手,若连这等货色都忍得住,那他这复仇的火焰,也未免太小了些。” 韩渊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宦官,对人心的洞察,其阴毒,其狠辣,竟丝毫不下于自己! 他,竟然想用自己的义子,去当诱饵!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他心中,停留了一瞬,便被他毫不犹豫地,掐灭了。 义子,又如何? 在这盘关于权力的棋局里,任何一颗棋子,只要有价值,就都可以,也应该,被牺牲。 “公公……高明。”他低下头,声音沙哑地说道。 “呵呵呵……”凌绝那尖锐的笑声,再次响起,充满了满足与得意。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了那片在温泉热气中,摇曳生姿的翠绿竹林,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场即将到来的、令他期待已久的,龙争虎斗。 “去吧,韩指挥使。”他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去准备好,你的那条,疯狗。” “然后,就安安静静地,等着看戏吧。” “这金陵城的夜,是越来越,有趣了……” 好的,我们继续。 我将承接前文,严格遵循您强调的“金庸文风”、长段落细腻描写、战斗与武学设定的刻画,以及不少于一万字的篇幅要求,同时,我会时刻谨记并融入您在上一轮提出的三点重要修正,为您呈现第五章的最终章。 第五章:魅影惊城慑群氓 (下) 夜,愈发深沉。雨,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细密的雨丝,如千万根牛毛般的银针,从那无边无际的、墨汁般浓稠的夜幕中,绵绵密密地斜织下来,将整座金陵城都笼罩在一片凄冷的水汽之中。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汇成一条条浑浊的溪流,流入阴暗的沟渠,发出“淙淙”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清洗的都城,唱着一曲永不停歇的悲歌。 城西,一条名为“锁龙巷”的僻静长街。 此地因巷陌狭长,两端高墙耸立,形如一道天然的关隘而得名。平日里,这里是贩夫走卒抄近路的捷径,可今夜,这条长街却被锦衣卫彻底戒严,变得死一般寂静。每隔十步,便有一名身着黑铁甲、手持利刃的校尉,如铁铸的雕像般,肃立在冰冷的雨中。他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巷口每一个被风吹动的阴影,连一只受惊的野猫,都会引来数十道森然的杀机。 巷子的正中央,一队由五十名锦衣卫精锐组成的护卫队,正押送着一辆黑色的、用厚木板钉成的囚车,缓缓地,向着北镇抚司诏狱的方向,挪动着。车轮碾过湿滑的石板,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囚车的木栏缝隙里,偶尔会传出几声被压抑到了极点的、妇人与孩童的低泣,在这死寂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凄厉,也格外……刺耳。 这,正是韩渊与凌绝,联手为齐司裳布下的,一个阳谋。 一个用无辜者的血泪与绝望,做成的,最恶毒的诱饵。 囚车旁,一名新晋的锦衣卫镇抚使,正策马而行。他年约二十五六,面容英俊,剑眉星目,只是眉宇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与骄横。他穿着一身全新换上的、代表着镇抚使身份的华贵飞鱼服,腰间的绣春刀,刀柄上缠绕着一圈猩红色的丝线,在雨水中,显得愈发妖艳。 此人,正是罗晋。 此刻的罗晋,心中充满了志得意满的快意。就在昨日,指挥使韩渊亲自召见他,将追捕“魅影”的指挥权,交到了他的手上。这在他看来,是义父对自己能力的最大肯定,也是对自己超越那个不知所踪的师妹苏未然的,最直接的证明。他知道,今夜的行动,名为押送囚犯,实为诱敌之计。他也知道,那个传说中武功深不可测的内官监掌印凌绝,就隐在暗处,为他掠阵。 他对此,非但没有半分恐惧,反而充满了病态的期待。他渴望那个“魅影”的出现,渴望在一场万众瞩目的决战中,亲手将其擒获,甚至斩杀。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罗晋,才是锦衣卫年轻一辈中,最出色、最狠辣、最值得义父信赖的鹰犬!至于那个所谓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早已过气的、被时代淘汰的懦夫罢了。一个连兄弟家小都护不住的废物,又凭什么,敢在锦衣卫的太岁头上动土?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他用马鞭,不轻不重地抽打着身旁的囚车,对着周围的下属,厉声喝道,“那缩头乌龟,若是敢来,便让他瞧瞧,我大明锦衣卫的绣春刀,究竟有多锋利!” 他的声音,在雨巷中回荡,充满了不可一世的嚣张。 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他身后数十丈外,一处高楼的屋檐飞角之上,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如同蝙蝠般,无声无息地倒挂在那里。雨水,顺着他身上那件深紫色的宦官服滴落,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溅起。他那双狭长的、如同毒蛇般的眼睛,正透过重重雨幕,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下方这出由他亲手导演的戏剧,等待着主角的登场。 此人,自然便是凌绝。 而他们,都没有察觉到。 就在锁龙巷最深处、那片最浓重、最化不开的黑暗之中,一个身影,早已与那片黑暗,彻底融为了一体。他仿佛就是黑暗本身,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温度。 齐司裳,来了。 他早已看穿了这拙劣的陷阱。但他,不能不来。囚车里,是他兄弟最后的血脉,是他必须要用生命去守护的道义。这已经不是一场关于复仇的刺杀,而是一场,关于“救赎”的战争。 他看着那列缓缓行来的队伍,看着罗晋那张因骄狂而扭曲的脸,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燃起了一朵冰冷的、实质般的杀意之火。 他动了。 他的动作,并非是石破天惊的飞掠,也不是鬼魅般的潜行。 他只是,从那片黑暗中,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他的步子很慢,很稳,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仿佛踩在了一团棉花之上。雨水,落在他身上,竟像是遇到了某种无形的屏障,向着两侧,滑落开去,未能沾湿他一片衣角。 他的出现,是如此的突兀,又是如此的……理所当然。仿佛他本就该在那里,仿佛他,已经等待了千年。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两名锦衣卫校尉,最先发现了他。他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便露出了狰狞的笑意,举起手中的佩刀,便要上前呵斥。 然而,他们的话,永远也说不出来了。 只见那个走来的身影,只是屈指,对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轻轻一弹。 没有破空之声,没有骇人气劲。 那两名校尉只觉得眉心微微一凉,仿佛被一只蚊子,轻轻叮了一下。随即,他们的意识,便瞬间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他们的身体,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却已轰然倒地,溅起一片冰冷的泥水。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整个队伍,都为之一滞。 “有刺客!” “保护镇抚使大人!” 队伍瞬间大乱,所有的锦衣卫,都抽出了兵刃,警惕地,望向那个在雨中,缓缓走来的、孤独的身影。 罗晋的瞳孔,猛然收缩。他看清了来人的脸。那张脸,与他从卷宗上看到过的画像,一模一样! “齐司裳!”他厉声喝道,声音中,既有兴奋,又有掩饰不住的恐惧,“你这反贼,果然敢来送死!来人!结阵!给我拿下他!” 他身旁那五十名精锐,立刻训练有素地动了起来。他们三人一组,迅速结成了十数个小型的“三才刀阵”,刀光交织成网,如同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向着齐司裳,包围而来。 齐司裳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 他看着那些扑上来的、面目狰狞的敌人,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群,毫无意义的蝼蚁。 他的身影,在雨幕中,化作了一道淡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残影。 他没有拔剑。 他只是,将并拢的食指与中指,化作了这世上最锋利的剑。 他的身影,与第一个“三才刀阵”,交错而过。 那三名锦衣卫精锐,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凌厉的、却又浩瀚无匹的劲风,扑面而来,让他们几乎睁不开眼。当他们回过神来时,那个身影,已经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他们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没有任何伤口。 然而,他们却感觉,自己体内的力气,正在飞速地流逝。一股至阳至刚的真气,早已透过他们的铁甲,穿透他们的皮肉,摧枯拉朽般,冲入了他们的经脉之中,将他们一身的功力,冲得七零八落。 “噗通!噗通!噗通!” 三声闷响,那三名精锐,软软地,瘫倒在地,虽未毙命,却已彻底失去了再战之力。 齐司裳的身影,毫不停留,如同一只在惊涛骇浪中翩然起舞的蝴蝶,在那十数个刀光闪烁的“三才阵”中,穿行,游走。 他的动作,简单到了极致,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有时,是一记看似轻描淡写的掌刀,切在对方的手腕之上,对方的兵刃,便会应声而飞;有时,是一记看似缓慢的肩撞,轻轻靠在对方的身上,对方那壮硕的身躯,便会如遭雷击,向后倒飞而出;有时,他甚至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一道无形的、凝练如实质的指劲,便会后发先至,点在对方的穴位之上,让其在瞬间,动弹不得。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充满了道家的韵味,充满了“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的至高武学哲理。他用的力量,总是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浪费;少一分,则不足。 短短的十数息之间,那五十名在锦衣卫中足以横行无忌的精锐,竟无一人,能再站立于原地!他们或兵刃脱手,或瘫软在地,或被点中穴道,僵立不动,竟无一人,能让齐司裳的衣角,有半分的凌乱。 整个锁龙巷,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冰冷的雨,和囚车里,那越发凄厉的哭泣声。 罗晋,彻底惊呆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如同神魔般的一幕,脸上的骄狂与兴奋,早已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恐惧。 这,就是“大明军中第一高手”的实力吗? 这,根本就不是凡人所能拥有的力量! “你……你……”他指着齐司裳,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齐司裳没有理他。他只是,一步一步地,向着囚车,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敲打在罗晋的心上。 “不……不准过去!”罗晋终于从恐惧中,爆发出了一丝因嫉妒与羞辱而生的疯狂。他怒吼一声,拔出腰间的绣春刀,运起全身的功力,向着齐司裳,猛扑过去! 他的刀法,狠辣刁钻,乃是锦衣卫中,专为杀人而创的《缚龙刀法》。刀光如毒蛇吐信,直取齐司裳的咽喉。 然而,面对这致命的一刀,齐司裳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是,伸出了自己的左手,食指与中指,轻轻一夹。 “铛!” 一声清脆的、金属的悲鸣。 罗晋那势在必得的一刀,竟被齐司裳,用两根看似寻常的手指,轻描淡写地,夹住了! 刀锋,距离齐司裳的咽喉,只有不到半寸的距离。但那半寸,却仿佛成了天堑,任凭罗晋如何催谷内力,涨得满脸通红,也无法再前进分毫! “你……”罗晋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齐司裳看着他,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可悲的跳梁小丑。 “为了功名,屠戮手足同袍的遗孤。”他的声音,很轻,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你不配,用刀。” 话音未落,他夹住刀身的两指,微微一错!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柄由百炼精钢打造的、坚韧无比的绣春刀,竟如同脆弱的麻花般,被他,硬生生地,用两根手指,从中折断! 罗晋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那断裂的刀身之上传来,他惨叫一声,虎口迸裂,那半截断刀,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 而就在此时,齐司裳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他身前。他一掌,轻飘飘地,印在了罗晋的胸口。 这一掌,看似绵软无力,但其中蕴含的混元真气,却如山洪暴发,瞬间冲入了罗晋的体内。 罗晋如遭雷击,整个人向后倒飞而出,人在半空,便已狂喷出一口鲜血,重重地,摔落在十数丈之外的泥水之中,彻底不省人事。 齐司裳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要走向囚车。 然而,就在此时,一股阴森、恶毒、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冻结的至寒之气,毫无征兆地,从巷口那片最深的阴影中,爆射而出! 这股气息,无声,无形,却又快得,超越了闪电! 它的目标,并非齐司召,而是他身后,那辆囚车的车轮! 齐司裳的瞳孔,猛然收缩。他感觉到了,那股他此生都无法忘怀的、至阴至毒的气息。 他来不及多想,身形如电,反手一掌,拍向了那股无形的寒气! “轰!” 一声闷响。 阴与阳,两种截然不同的、位于武学顶点的内力,在这狭窄的雨巷之中,第一次,发生了最直接的、最剧烈的碰撞! 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气浪,轰然炸开!气浪过处,地面上的青石板,竟被一层薄薄的白霜所覆盖,而周围的雨水,在落入气浪范围的瞬间,竟被蒸发成了漫天的水汽! 齐司裳的身影,微微一晃,向后退了半步。 而巷口的那片阴影之中,也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闷哼。 一个瘦削的、穿着深紫色宦官服的身影,缓缓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脸上,敷着厚厚的白粉,嘴唇,涂得殷红如血。他的手中,不再有那对羊脂白玉球。他只是,将一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负在身后,那只手,正在微微地,颤抖着。 “呵呵……呵呵呵呵……” 凌绝抬起头,看着齐司裳,发出了他那标志性的、尖锐而又病态的笑声。 “好……好一个齐司裳!好一个《混元一炁功》!咱家,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齐司裳看着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宦官,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加掩饰的、对武道的狂热与贪婪,他那古井无波的心境,终于,泛起了一丝真正的、冰冷的杀意。 “凌绝。”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从万载玄冰之下,传来的低语,“你,也想,拦我?” “拦你?”凌绝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那殷红的嘴唇,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陶醉的、残忍的笑容,“不,不,不。咱家,不是想拦你。咱家,是想……杀了你。或者,被你杀死。” “这世间,太过无趣。能让咱家,感到一丝兴奋的,便只剩下,与你这般,站在武道之巅的对手,分一个,生死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突然,消失在了原地! 他并非是快,而是一种,视觉上的、诡异的扭曲!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道没有实体的、黑色的影子,融入了这漫天的雨幕之中,让人根本,无法锁定他的位置! 下一刻,数道漆黑如墨的、凝练如实质的指风,从四面八方,封死了齐司裳所有的退路,向着他周身的大穴,爆射而来! 这,便是《玄阴指》的真正可怕之处。它不仅仅是一门指法,更是一套,配合了宫廷秘传身法《鬼影迷踪步》的、完美的刺杀之术! 然而,面对这神出鬼没、避无可避的攻击,齐司裳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惊慌。 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去用眼睛看,没有去用耳朵听。他只是,将自己的心神,彻底沉入那片与天地同息的、混元无极的境界之中。 在他的感知里,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由“气”构成的海洋。雨的气,风的气,乃至于……凌绝那阴毒的、冰冷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气”。 在这片海洋之中,任何一丝的流动,都瞒不过他。 他动了。 「洗心」剑,终于,出鞘! “嗡————!” 一声高亢的、充满了煌煌正气的龙吟,压倒了这世间所有的声音! 他没有去格挡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指风。他只是,对着身前的一个空处,一剑,平平地,刺出! 这一剑,古朴,大气,没有任何精妙的变化。 但这一剑,却仿佛,引动了天地间,所有至阳至刚的力量! 一道淡金色的、肉眼可见的剑罡,从「洗心」剑的剑尖,喷薄而出,如同一轮小小的、在雨夜中升起的太阳,瞬间,便将他周身数丈之内,所有的阴霾与寒气,都驱散得一干二净! 那些漆黑的、足以洞穿金铁的玄阴指风,在接触到这片金色“领域”的瞬间,便如冰雪遇上了烈阳,发出一阵“嗤嗤”的声响,消融,瓦解,最终,化为乌有! 凌绝的身影,在齐司裳身后三尺之处,踉跄着,现出身形。他看着齐司裳的背影,那双狭长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骇然的神色! 他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在闭着眼睛的情况下,如此精准地,预判到自己所有攻击的轨迹,并以一种“一力降十会”的、最不讲道理的方式,将自己的得意绝学,彻底破解! “这……这不可能!”他尖声叫道。 “在绝对的‘道’面前,任何的‘术’,都只是,旁门左道。” 齐司裳缓缓转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的剑,依旧指着前方,那股淡金色的剑罡,吞吐不定,将他整个人,都衬托得,如同一尊临凡的、执掌着审判权柄的,天神。 凌绝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名为“恐惧”的情绪。 然而,这丝恐惧,很快,便被一股更加强烈的、病态的兴奋所取代!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潮红,“原来,这才是《混元一炁功》的真正面目!以身合道,万法不侵!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 他狂笑着,那只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抽出!只见他整只右手,此刻已变得漆黑如墨,上面,甚至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诡异的冰晶! 他竟是将《玄阴指》的功力,催谷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巅峰! “齐司裳!再来接咱家一指!这一指,名为——‘无间’!” 他嘶吼着,整个人,化作一道黑色的、死亡的闪电,再次,向着齐司裳,冲了过去!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的摩擦声,从巷子的两端,同时响起! “弓弩手准备!” “放箭!” 韩渊的大队人马,终于,赶到了! 数百支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淬毒的破甲箭,如同两片死亡的乌云,从巷子的两端,封死了所有的空间,向着场中的两人,覆盖而来! 凌绝见状,发出一声不甘的、充满了愤怒的尖啸。他不得不放弃攻击,身形一晃,如鬼魅般,向着一侧的墙壁,飘去。 而齐司裳,看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箭雨,脸上,却没有半分动容。 他只是,将手中的「洗心」剑,在身前,轻轻一划。 一个完美的、淡金色的圆形气罩,瞬间,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叮叮当当——!” 一阵密集的、如同暴雨打芭蕉般的声响。那数百支足以洞穿铁甲的毒箭,在射中那金色气罩的瞬间,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城墙,纷纷被弹飞,无一,能越雷池半步! 齐司裳看了一眼巷口,那里,韩渊的身影,在高举的火把映照下,若隐若现。 他知道,今夜,救人的目的,已经达到。而杀人的时机,却已失去。 他没有再恋战。 他收起剑罡,身形拔地而起,在那数百名锦衣卫骇然的目光中,他竟如同一只没有重量的大鸟,脚尖,在湿滑的墙壁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扶摇直上,轻飘飘地,落在了数丈高的屋檐之上。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囚车的方向。 而后,他转过身,几个起落,便如一道真正的魅影,飘然消失在了金陵城那无边的、沉沉的夜色之中。 来时,如鬼魅,无声无息。 去时,如仙人,御风而行。 整个锁龙巷,只留下一地狼藉的尸体与伤者,以及,数百名手持弓弩,却连对方衣角都未能留下的、面面相觑的锦衣卫。 凌绝,站在屋檐的另一端。他看着齐司裳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依旧散发着寒气、却终究未能递出的右手,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复杂、混杂着极致的失望与极致的兴奋的、诡异的笑容。 而巷口处,韩渊的脸色,则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知道,他今夜,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他不仅,没能留下齐司裳。 反而,用自己义子的惨败,和整个锦衣卫的无能,为那个“魅影”的传说,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無光樓碎蘭泣霜 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光发亮,倒映着檐角下那一盏盏在风中摇曳的、惨白的灯笼,光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支离破碎,如同一个个溺水而亡的、冰冷的魂魄。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似乎并未被这无休无止的雨水冲淡分毫,反而与这潮湿的、带着泥土与腐木气息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属于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北镇抚司衙门,那座在金陵百姓心中,比阎罗殿更可怕的禁地,此刻正笼罩在一片前所未有的、压抑的死寂之中。往日里,即便是深夜,这里也总会传出几声被酷刑折磨得不似人声的惨嚎,或是校尉们粗野的、带着血腥味的谈笑。可现在,这里静得,连雨水滴落在黑铁铸就的镇墓兽獬豸身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这不是安宁,而是一种被恐惧扼住了咽喉的、濒死的寂静。 指挥使韩渊的密室之内,灯火通明,将他那张阴鸷的、不辨喜怒的脸,映照得如同庙宇里一尊泥塑的神像。他没有安坐于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太师椅上,而是负手而立,静静地凝视着墙上那幅巨大的金陵舆图。图上,早已被他用朱笔圈出了十数个红圈,那是他认为“魅影”最可能藏身的据点。然而此刻,这些红圈之中,已有两个,被他用更加刺目的、充满了屈辱与愤怒的浓墨,重重地画上了两个漆黑的叉。 一个,是秦淮河上的“揽月舫”。另一个,是城东的“百草庐”。 李毅死了,薛神医也死了。一个是他麾下正当红的鹰犬,一个是他倚重多年的毒囊。他们都死在了自己最引以为傲、防卫最森严的老巢之中。死得,无声无息,甚至带着几分近乎嘲讽的、艺术品般的诡异与从容。凶手来时,如一缕青烟,去时,如一片落叶,除了留下满地的狼藉和那标志性的、眉心一点血痕之外,竟未曾给韩渊这张天罗地网,留下哪怕一丝一毫可供追查的线索。 “魅影”。 这个名字,如今已如同一场无形的瘟疫,在整个锦衣卫内部疯狂地蔓延。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的校尉番役们,第一次,尝到了“猎物”的滋味。他们不再是潜伏在暗处,等待着扑杀的饿狼,反而成了在无边黑夜里,被一双看不见的、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的、瑟瑟发抖的羔羊。往日里,他们巡街之时,腰板挺得笔直,手永远按在绣春刀的刀柄上,目光如刀,享受着路人脸上那份畏惧所带来的、病态的快感。可如今,他们走在路上,却总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每一个黑暗的巷口,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藏着那个神出鬼没的“魅影”,随时可能递出那致命的一剑。 一时间,锦衣卫内部,人心惶惶。许多外派的差事,竟无人敢接。不少校尉,甚至开始装病告假,整日躲在府中,不敢出门。他们宁愿面对上司的责罚,也不愿去面对那个不知何时会降临在自己头上的、无声的死亡。 “砰!” 一声闷响,韩渊面前那只由上等官窑烧制的、平日里他最喜爱的青花茶盏,被他猛地挥手,扫落在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与破碎的瓷片,溅了一地,几名侍立在旁的亲信校尉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韩渊的胸膛,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这愤怒,并非仅仅源于两名心腹的死亡,更源于一种,他此生都未曾体验过的、名为“失控”的感觉。他一生,都在玩弄人心,都在编织罗网,都在享受着将所有的人与事,都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的、那种如同神祇般的快感。他习惯了做那个唯一的、隐藏在幕后的猎手,看着猎物们在他的棋盘上,一步步地,走向他早已为他们设定好的、死亡的结局。 可现在,棋盘上,出现了一个他无法计算的变数。一个不按常理出牌,一个视他引以为傲的权谋罗网如无物的,另一个,猎手。 这个猎手,用一种他最无法理解,也最无法容忍的方式,在向他宣战。那不是愤怒的咆哮,不是声嘶力竭的控诉,而是一种冰冷的、优雅的、近乎于艺术的,杀戮。每一次的行动,都像是在他这张完美的蛛网上,从容不迫地,撕开一个巨大的、无法弥补的口子。这对他而言,是比死亡本身,更令他感到屈辱的,挑衅。 “废物!通通都是一群废物!”韩渊终于爆发了,他转过身,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燃烧起熊熊的、几乎要将整间密室都点燃的怒火,“飞鱼营、麒麟营,数千缇骑,将整个金陵城翻了个底朝天,竟连对方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诏狱里的那些硬骨头,都快被屠夫拆成零件了,也问不出半个字!本官养着你们,难道就是为了让全天下的人,都看我锦衣卫的笑话吗?!” 堂下,无人敢言,只有一片死寂。 韩渊剧烈地喘息着,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愤怒,是无能者最后的哀鸣。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寻常的刺客。对付这样的敌人,寻常的手段,已然无用。他需要一把刀,一把同样锋利、同样懂得在黑暗中行走的,刀。 他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了一个身影。一个纤细、修长,却又冷得如同万载玄冰的身影。 苏未然。 他最得意的“作品”,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冰刃”。她心思缜密,冷静得近乎残酷,更重要的是,她精通这世上所有的追踪与隐匿之术,她自己,就曾是这金陵城中最顶尖的“魅影”。用她,去对付另一个“魅影”,或许,是自己手中,最后的一张牌。 这个念头一升起,韩渊便感到一阵莫名的、混杂着期待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的复杂情绪。他知道苏未然在卧虎庄一役后,有些不对劲。他能感觉到,那座被他亲手打造的、完美的冰雕之上,似乎出现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但他并不在乎。在他看来,工具,无论出现了怎样的瑕疵,终究还是工具。只要自己还握着刀柄,刀刃,就永远只能指向,他所希望的方向。 “来人。”他缓缓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与平静。 一名亲信校尉,连滚带爬地,来到他面前。 “去。传我的令,让苏镇抚使,即刻来见我。” “是……是,大人。”那校尉如蒙大赦,仓皇退去。 密室之内,重又恢复了死寂。韩渊重新走到那幅舆图之前,他的手指,在那两个漆黑的叉上,缓缓地,摩挲着。他的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齐司裳……”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你以为,你躲在暗处,就能赢吗?呵呵……你错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光明正大的敌人,而是,来自背后的、最亲近的,刀……” …… 当苏未然走进这间熟悉的密室时,她闻到的,除了那股永不散去的血腥与霉味之外,还有一丝,破碎的瓷片与滚烫茶水混合的、属于“愤怒”的味道。 她静静地,走到堂下,对着那个高大的、散发着无边寒意的背影,微微躬身,声音清冷如故,听不出半分情绪的波澜。 “义父。” 韩渊缓缓转身。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栽培”出的绝美少女,看着她那张毫无瑕疵、却也冰冷得不似活人的脸,心中那股因齐司裳而起的烦躁,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将一件完美的、绝对服从的“作品”,握于手中的感觉。 “未然,”他开口了,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他从未对旁人展露过的温和,“你来了。” “义父传召,孩儿不敢不来。”苏未然垂着眼帘,回答得滴水不漏。 “呵呵,”韩渊轻笑一声,他缓步走到她面前,用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卧虎庄一役,你虽有小过,但为父知道,那非你之罪。是罗晋太过鲁莽,打乱了你的部署。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竟主动,为她开脱起来。 苏未然的心,却猛地,向下一沉。她知道,这绝非是“慈父”的宽慰。韩渊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宽恕”二字。他越是表现得温和,便意味着,他接下来要交予你的任务,便越是凶险,越是,不容有失。 “多谢义父体谅。”她只是,平静地回答。 “嗯。”韩渊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喜欢她这副永远波澜不惊的模样。他转过身,指着那幅舆图,缓缓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这几日,城中,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苏未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了那两个刺目的、漆黑的叉上。她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此人,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不留痕迹。其武功,更是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我锦衣卫数千缇骑,竟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韩渊的语气,充满了自嘲,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罗晋,勇则勇矣,却终究是员猛将,而非智将。让他去对付这种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无异于,用攻城槌去砸一只蚊子。不仅砸不到,反而会把自己,累得半死。”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未然。 “所以,为父,想到了你。” “未然,你心思缜密,冷静沉着,更精通追踪与隐匿之术。你,就是这金陵城中,最顶尖的猎手。为父相信,只有你,才能闻出那只老鼠身上,独有的味道。” 苏未然的心,跳得,漏了一拍。 她知道,那个名字,即将,从她这位“义父”的口中,说出。 “我要你,去把他,找出来。”韩渊的声音,变得冰冷而粘稠,如同毒蛇在耳边吐信,“记住,只是找出来。找到他的老巢,摸清他的行踪。不要惊动他,更不要,与他交手。你,还不是他的对手。” “他叫……” 韩渊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苏未然的脸上,似乎想从她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齐司裳。” 当这个名字,如同一块巨石,砸入苏未然的心湖时,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封千里、古井无波的模样。然而,在她那低垂的、纤长的睫毛之下,一抹无人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波澜,一闪而过。 齐司裳。 那个传说中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那个曾以一人之力,**军万马中,斩将夺帅,逆转乾坤的男人。那个,在声名最鼎盛的时刻,却又毅然辞官归隐,从此销声匿迹的,传奇。 她没想到,石惊天的死,竟真的,将这条沉睡了六年的真龙,给逼了出来。 她的心中,竟奇异地,升起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期待。 她想看看,这个被韩渊,被整个锦衣卫,都视为心腹大患的男人,究竟,是何等的,三头六臂。 “孩儿……遵命。”她缓缓地,抬起头,迎向韩渊那审视的目光,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韩渊凝视着她,许久,许久。他没有从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看到任何他想看到,或是他不想看到的东西。那双眼睛,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凝固的寒潭,将所有的秘密,都深深地,埋葬。 最终,他满意地,笑了。 “去吧。”他挥了挥手,如同在打发一只,最听话的猎犬,“记住,你是为父,最锋利的刀。不要,让为父失望。” “是,义父。” 苏未然再次躬身,而后,转身,离去。她的背影,依旧是那般,纤细,挺拔,充满了拒人**里之外的冷漠。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密室的黑暗之中,韩渊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阴鸷。 他当然知道,苏未然不对劲。但他,更相信,自己用十八年的时间,为她打造的那座,名为“忠诚”与“恩义”的牢笼,是何等的,坚不可摧。 “去吧,我的好女儿……”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病态的、掌控一切的快意,“去吧,用你的利爪,去撕开他的伪装。然后,再由为父,亲手,将你们,一同,送入深渊……” …… 苏未然的追踪,从不依靠蛮力。蛮力,是无能者的最后手段。 她没有像罗晋那样,大张旗鼓地,带着一队人马,在城中进行地毯式的排查。她只是,独自一人,换上了一身最寻常的、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裙,将那柄象征着身份的“青鸾”剑,藏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布袋之中,如同一位家境贫寒的、要去集市采买的邻家少女。 她首先去的地方,是“揽月舫”与“百草庐”的案发现场。 这两处地方,早已被锦衣卫封锁,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但对她而言,这所谓的封锁,不过是形同虚设的篱笆。她只用了一个寻常的午后,便借着送饭杂役的身份,轻而易举地,潜入了进去。 她没有去看那些尸体,也没有去检查那些所谓的“证物”。那些,都是给韩渊,给那些蠢货们看的东西。她要找的,是现场之中,那些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气息”。 在“揽月舫”那间被毁掉的宴厅里,她闻到的,不仅仅是血腥与酒气。她闻到了一种,极其纯粹的、浩瀚的、充满了“毁灭”与“审判”意味的气息。那不是单纯的内力,那是一种,将自身意志,与武学,完美融合之后,才能形成的,独特的“意”。她从那满地的碎瓷片中,读出的,不是狂怒,而是一种,冰冷到极点的,蔑视。仿佛,那凶手,只是在用一种最优雅,也最残酷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归来。 而在“百草庐”那间死亡密室里,她感受到的,则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那是一种,煌煌如大日般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阳刚之气。然而,正是这股极致的“生”之气,对于那些至阴至毒的邪物而言,便成了最致命的、无法抗拒的克星。她从那株枯萎的“幽冥鬼兰”上,读出的,不是杀戮,而是一种,近乎于“道”的,绝对的净化与碾压。 毁灭与净化。审判与蔑视。 苏未然的心中,渐渐勾勒出了一个,关于“魅影”的、清晰的轮廓。 这不是一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疯子。这是一个,拥有着自己独特行事准则,拥有着坚定不移的意志,并且,武功已然超凡入圣的,复仇者。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不是随机的。他是在,执行一场,只属于他自己的,审判。 那么,他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苏未然的大脑,如同一台最精密的仪器,开始飞速运转。她调阅了所有关于“卧虎庄”一役的卷宗,将每一个参与者的名字,都牢牢记在心中。李毅,是撞开庄门的主犯,所以他第一个死。薛神医,是****的帮凶,所以他第二个死。那么,第三个呢? 不会是罗晋。苏未然很清楚,在齐司裳那样的对手眼中,罗晋,不过是一条叫得最响,却也最愚蠢的疯狗。杀他,太容易,也太没有“仪式感”。 也不会是韩渊。韩渊,是最终的、也是最难啃的骨头。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齐司裳,绝不会轻易出手,惊动他。 那么,目标,就只剩下那些,在整个“撼山门”惨案之中,起到了关键的、承上启下作用的,“链条”。 那些,负责传递情报,负责协调行动,负责将韩渊的意志,贯彻到每一个角落的,锦衣卫的,中层。 苏未然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一个名字之上。 锦衣卫百户,赵全。此人,在“卧虎庄”一役中,负责外围的封锁与联络,功劳不大,但作用,却至关重要。更重要的是,此人,生性多疑,为人谨慎,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他唯一的爱好,便是品茶。每日申时,他都会雷打不动地,去城西一家名为“观澜茶楼”的二楼雅间,独自一人,品一壶当年的新茶。 而那家“观澜茶楼”,表面上,是一家寻常的茶馆,实则,却是锦衣卫在城西,最重要的一个,秘密联络点。 就是这里了。 苏未然的心中,有了答案。 …… 申时,日头西斜。 观澜茶楼,一如既往地,生意兴隆。一楼的大堂里,坐满了三教九流的茶客,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满堂喝彩。空气中,弥漫着廉价茶叶的清香,与油炸果子的甜香。 没有人注意到,在茶楼斜对面,一棵枝叶繁茂的巨大槐树之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如同与树干融为一体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潜伏着。 苏未然,已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 她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到了极致,仿佛,她就是这棵树的一部分。她的目光,透过浓密的枝叶,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茶楼二楼,那扇临街的、虚掩着的窗户。 她知道,赵全,就在里面。 她也知道,那个她要找的人,一定会来。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不大,却带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凉意。 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长街的尽头。 他穿着一身最寻常的灰色布衣,手中,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他走得很慢,很从容,仿佛不是要去赴一场生死之约,而只是一个,在雨中散步的,寻常路人。 然而,苏未然的瞳孔,却在看到他的瞬间,猛地,收缩了。 是他。 虽然,她从未见过他。但她能感觉到,那股隐藏在平凡外表之下的、渊渟岳峙般的、独特的气息。 齐司裳,来了。 他走到茶楼门口,收起油纸伞,将伞上的雨水,在门口的石阶上,仔细地,磕打干净,而后,才缓步,走了进去。 苏未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手,已悄无声息地,握住了藏在布袋中的,“青鸾”剑的剑柄。她体内的真气,开始以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缓缓流转。她知道,只要里面一有动静,她便会立刻,发出早已准备好的,最高级别的警讯。 然而,她等了许久。 茶楼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没有打斗声,没有惨叫声,甚至,连一声杯盘落地的声音,都未曾有过。 一切,都静得,可怕。 就在苏未然的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之时,茶楼的门,开了。 齐司裳,又走了出来。 他依旧是那副从容淡泊的模样,仿佛只是进去,喝了一杯茶。他撑开油纸伞,走入雨中,不紧不慢地,向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苏未然的心中,充满了疑惑。 难道,自己猜错了? 他不是来杀人的? 就在她准备撤离的刹那,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茶楼二楼那扇临街的窗户。 窗户,依旧虚掩着。 一只茶杯,不知被谁,放在了窗台之上。 风,吹过。雨丝,斜斜地,打在茶杯之上。 那只看似寻常的青瓷茶杯,突然,无声无息地,从内部,迸裂出无数道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痕。而后,“哗啦”一声,化作了一地,冰冷的碎片。 苏未然的身体,如遭雷击,彻底僵住。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明白了。 战斗,早已结束。 在她,还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那个她眼中,生性多疑、为人谨慎的锦衣卫百户赵全,连同他手下所有的暗桩,恐怕,都已在无声无息之间,化作了,冰冷的尸体。 而自己,这个所谓的“顶尖猎手”,竟连对方何时出手,如何出手,都未曾,看清分毫。 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差距! 就在她心神巨震,难以自已的刹那,一个平淡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却如同鬼魅般,从她身下的树底,幽幽响起。 “姑娘,在等人么?” 苏未然的魂,几乎要被这一声,吓得飞出体外! 她猛地低头,只见那棵巨大的槐树之下,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正是那个,本该已经走远的,撑着油纸伞的,齐司裳! 他竟早已发现自己,并且,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绕了回来! 苏未然来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已压倒了一切。她身形一晃,如同一只受惊的夜枭,从数丈高的树杈之上,悄无声息地,向着后方的暗巷,飘落而去! 她将《青鸾诀》的身法,发挥到了极致,落地无声,快如闪电! 然而,她的脚,刚刚触及地面。 一道身影,便如同跗骨之蛆,如影随形般,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挡住了她所有的去路。 依旧是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平静得,不似活人的,齐司裳。 “姑娘,走得,何必如此匆忙?”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平淡,温和,仿佛是在与一位偶遇的故人,打着招呼。 苏未然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她知道,自己,已经逃不掉了。 她缓缓地,直起身子,那双冰冷的眸子,第一次,与齐司裳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巷子,很窄,很暗。雨水,顺着两旁的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 齐司裳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布衣,却难掩其绝世风华的少女。他看着她那双,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 那双眼睛,他很熟悉。 那里面,没有寻常少女该有的娇羞与灵动。只有,被训练出来的,绝对的冷静,和隐藏在冷静之下,那片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仇恨的深渊。 他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那个跪在孤坟前,用鲜血,写下“渊”字的,自己。 而苏未然,也同样,在看着他。 她看着他那张清俊、儒雅,却又平静得,令人心悸的脸。她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不到半分杀气,看不到半分狂怒。她看到的,只有一种,比死亡更冰冷,比深渊更寂静的,巨大的,空洞。 那是一种,在失去了一切之后,才会拥有的,空洞。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未然,拔出了她的“青鸾”剑。 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锦衣卫的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 她将真气,催谷至极限。剑身之上,青光流转,一股阴寒凌厉的剑意,锁定了齐司裳的咽喉。 然而,齐司裳,却没有动。 他甚至,连手中的油纸伞,都未曾放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因催动内力,而显得愈发苍白的、倔强的脸。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的剑,很好。”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可惜,你的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恨,怨,迷茫,痛苦……这些东西,让你的剑,不够纯粹。” 他说罢,终于,动了。 他没有拔剑,甚至,没有放下伞。 他只是,伸出了那只没有撑伞的,右手。 他的动作,很慢,慢得,苏未然能清晰地,看到他每一根手指的运动轨迹。 他并指如剑,食指与中指,就那样,简简单单地,向着她那快如闪电、势在必得的剑尖,迎了上去。 苏未然的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她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如此托大。 然而,下一刻,她便明白了。 当她那锋利无匹的剑尖,即将触及对方指尖的刹那,一股无形的、却又浩瀚磅礴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力场,瞬间,将她的剑,笼罩了起来! 那不是硬碰硬的格挡。 那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掌控! 她只觉得,自己手中的“青鸾”剑,仿佛突然,刺入了一团粘稠如水银的、深不见底的泥沼之中!剑身上的所有力道,所有变化,所有凌厉的剑气,都在瞬间,被那股奇异的力场,化解,吸收,消弭于无形! 她的剑,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齐司裳的两根手指,终于,轻描淡写地,夹住了她的剑尖。 而后,他手腕,微微一振。 一股醇厚、绵长,却又霸道绝伦的混元真气,顺着剑身,反噬而上! 苏未然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剑柄处传来,她闷哼一声,虎口剧震,那柄她视若生命的“青鸾”剑,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呛啷”一声,掉落在远处的泥水之中。 而她整个人,也蹬蹬蹬地,向后连退了七八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她只觉得,自己整条右臂,都已酸麻刺痛,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一般,暂时,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一招。 仅仅一招。 她,便已,一败涂地。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依旧撑着油纸伞,平静得,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的男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便是,真正的,武道之巅么? 这,便是,所谓的,天下第一么? 齐司裳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缓缓地,收回手,转身,撑着他的油纸伞,走入了那无边的、凄冷的雨幕之中。 他没有杀她。 甚至,没有伤她。 他只是,用一种最直接,也最残忍的方式,向她展示了,他们之间,那道如同天堑鸿沟般,无法逾越的,距离。 苏未然,独自一人,站在那冰冷的雨巷之中。 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打湿了她的长发。冰冷的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究竟是雨,还是,泪。 她看着齐司裳的背影,消失在雨幕的尽头。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失去了知觉的,右手。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无力感与屈辱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然而,就在这无力与屈辱的废墟之上,一朵小小的、却又无比坚韧的火苗,却奇异地,燃烧了起来。 雨巷中的那场相遇,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深潭的巨石,在苏未然那冰封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的、久久无法平息的波澜。她独自一人,回到北镇抚司深处那间属于她的、清冷得如同墓室的居所,关上门,将整个喧嚣而又充满危险的世界,都隔绝在外。她没有点灯,只是任由窗外那惨白的、微弱的天光,将她纤细而孤寂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之上。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只曾握着“青鸾”剑、曾精准地收割过无数生命、从未有过半分颤抖的手,此刻,却依旧残留着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麻痹感。那不是寻常的伤,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内力上的绝对压制。齐司裳最后那一振之力,看似轻描淡写,其中蕴含的混元真气,却如同一条无形的、温顺却又霸道绝伦的怒龙,冲入了她的经脉之中。那股真气并未肆意破坏,却在她经脉各处要冲留下了印记,让她清楚地感知到,只要对方愿意,只需心念一动,便能将她整条手臂的经脉,彻底震断。 这是一种警告,一种展示,更是一种,近乎于神祇对凡人般的,怜悯。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方才那短暂得,如同电光石火般的一幕。齐司裳那平静得,不似活人的眼神;他身上那股与天地合一、渊渟岳峙般的浩瀚气息;以及他最后,那毫不费力、却又蕴含着无上武学至理的,一夹、一振。所有的一切,都彻底颠覆了她十八年来,对“武学”二字的全部认知。 她一直以为,自己手中的“青鸾”剑,已是这世间最顶尖的杀伐之术。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师兄罗晋,已是悍勇的极致。她更以为,自己的义父韩渊,那深不可测的《缚龙功》,便是权谋与武力的完美结合。可直到今天,她才真正明白,在齐司裳那种已然触摸到“道”之境界的武功面前,她们,不过都还只是在“术”的层面,苦苦挣扎的,凡人。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无力感,混合着屈辱,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自己想要亲手复仇的念头,是何等的,天真,何等的,可笑。凭她自己,即便是再练一百年,恐怕,也永远无法企及那个男人的境界,更遑论,去挑战那个比他更懂得隐藏、更为阴狠的,韩渊。 不! 一个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她心中那片名为“绝望”的迷雾。 她不能就此放弃! 齐司裳的出现,固然让她看到了自身的渺小,却也让她,看到了另一条,通往复仇之路的,可能性。既然武力无法战胜,那便用智谋,用她最擅长的,也是韩渊亲手教给她的,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手段,去击垮他!她要找到那份能将韩渊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铁证,那本传说中,记录着他所有罪恶与交易的,秘密账簿! 她要用韩渊教给她的一切,去亲手,摧毁他! 这股重新燃起的、更为纯粹、也更为冰冷的恨意,如同一剂最猛烈的毒药,瞬间压倒了她心中所有的迷茫与软弱。她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重新凝聚起了光。那不再是属于“冰刃”的、空洞的寒光,而是一种,属于复仇者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决绝之光。 自那日起,苏未然便开始了她生命中最危险的一场,狩猎。 她依旧是那个对韩渊言听计从的“苏镇抚使”,每日里,她会准时出现在北镇抚司的各个堂口,处理着那些繁杂的、关于追捕“魅影”的文书。她会冷静地分析着齐司裳可能出现的每一个地点,为罗晋那些愚蠢的、大张旗鼓的搜捕行动,提供着“专业”的建议。她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异样,仿佛那夜雨巷中的遭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 然而,在高墙与阴影的背后,她却如同一只最耐心的、最狡猾的狐狸,开始编织属于自己的罗网。她利用自己镇抚使的职权,开始有计划地,查阅那些积压在档案库底层,早已被尘封的、看似与齐司裳案毫无关联的卷宗。她查阅洪武末年,那些被韩渊亲手办下的“贪墨案”、“渎职案”;她查阅所有与朝中大员、富商巨贾有关的、看似早已了结的陈年旧案;她甚至查阅锦衣卫内部,那些关于武器、马匹、乃至日常用度采买的流水账目。 她知道,韩渊是个滴水不漏的人。他绝不会将真正的罪证,留在任何显眼的地方。但她也知道,任何庞大的罪恶,都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那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数字,那些看似合情合理的损耗,在她的眼中,经过无数次的对比、推演与重组,渐渐地,勾勒出了一张巨大的、隐藏在帝国肌体之下的,贪婪的、流着黑血的脉络图。 她发现,每一次韩渊扳倒一位朝中重臣,锦衣卫的某项“特殊开支”便会暴增;她发现,许多被抄没的、本该上缴国库的家产,总会有一部分,在账目上,神秘地“蒸发”;她更发现,一些与韩渊私交甚笃的京城富商,他们的生意,总是在某些特定的风波之后,得到匪夷所思的扩张。 线索,越来越多。一个指向韩渊秘密金库与罪恶核心的轮廓,正在苏未然的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然而,她这只自以为隐蔽的狐狸,却忘了,她所要狩猎的,是一头活了数十年、早已将整个丛林都视为自己领地的,老狼。 韩渊,早已在怀疑她了。 从她追踪齐司裳失败归来的那一刻起,怀疑的种子,便已在他心中种下。他太了解自己这个“作品”了。苏未然的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次如此彻底的、碾压式的失败,对她而言,绝不可能像她表面上表现出的那般,波澜不惊。她那过于完美的平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平静。 于是,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 他没有派人去监视她,那太低级,也太容易被她察觉。他只是,在他那张无所不在的、由人心与利益编织成的蛛网上,轻轻地,拨动了几根丝线。 档案库的一名老书吏,向他“不经意”地禀报,说苏镇抚使最近似乎对户部的陈年账目,很感兴趣,一连数日,都在查阅那些早已发霉的、无人问津的流水单。 诏狱的一名狱卒,在向他汇报工作时,顺口提了一句,说那日苏镇抚使前来提审一名与“富源”商号有关的囚犯时,问的问题,似乎与案情本身无关,反而更像是,在打探那商号东家的身家背景。 甚至,连他安插在苏未然身边,负责伺候她饮食起居的一名小侍女,都向他密报,说苏镇抚使近来睡得很少,常常在深夜,独自一人,对着一盏孤灯,在纸上,写写画画些什么,天一亮,便立刻将那些纸张,烧得干干净净。 一点点,一滴滴。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零散的信息,在韩淵的脑海中,迅速地,汇聚成了一个让他怒火中烧,却又感到一阵病态快意的,结论。 他的“冰刃”,他最完美的作品,背叛了他。 一股被自己的造物所背叛的、狂暴的怒火,瞬间席卷了他的心。但他很快,便将这股怒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算计。 他没有立刻发作。他要的,不是简单的惩罚。他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公开的审判。他要让苏未然,在他亲手为她布置的舞台上,将她的背叛,淋漓尽致地,表演出来。然后,再由他,亲手,将她,连同她那可笑的、不切实际的复仇幻想,一同,碾得粉碎。 他要让她明白,她的一切,包括她的仇恨,她的智慧,她的挣扎,都不过是,他掌心之中,一场早已注定了结局的,游戏。 于是,一个最恶毒,也最完美的陷阱,开始,悄然布置。 他首先,命人将一名早已被他彻底控制的、犯了死罪的朝廷命官,投入诏狱。而后,他授意“鬼手”屠夫,对那名死囚,进行了一场“公开”的、惨无人道的酷刑。在那名死囚的神智,即将崩溃的边缘,韩渊亲自出马,进行“审讯”。 在那间熟悉的、充满了血腥与绝望的“静水堂”里,韩渊以“饶你家人不死”为诱饵,让那名死囚,在“无意”之间,“招供”出了一则惊天的秘密——他知道韩渊的死穴,他知道那本记录了韩渊所有罪证的秘密账簿,就藏在,锦衣卫总部,那座最神秘、最森严的“无光楼”三层,一处只有指挥使本人才能打开的,秘密暗格之中。 而这场“审讯”,韩渊故意,让一名他知道与苏未然私交甚笃、却又胆小怕事的小旗官,躲在暗处,“偷听”到了全过程。 果不其然,那名小旗官在恐惧与良知的双重煎熬之下,当晚,便偷偷地,将这个“秘密”,告诉了苏未然。 当苏未然听到这个消息时,她的心,狂跳不止。 无光楼! 那个锦衣卫的禁地之中的禁地! 她的理智,她十八年来所受的所有训练,都在疯狂地向她尖叫:这是陷阱!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拙劣的陷阱! 可是,她的情感,她那被压抑了十八年、早已化为燎原之势的仇恨,却在引诱她,蛊惑她:万一……万一是真的呢?这是唯一的机会,这是能将他一击致命的、唯一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最终,仇恨,战胜了理智。 她决定,赌一次。用自己的所有,去赌那万中无一的,可能性。 …… 三日后,深夜,子时。 当诏狱第三层,因押送一批重犯而防卫出现短暂空隙的时刻,一道黑色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座终年不见天日的,无光楼。 苏未然的身影,如同一只在蛛网之上起舞的、黑色的蝴蝶。她凭借着自己对这里机关布置的深刻了解,以及那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一道又一道致命的陷阱。 当她终于,站在三楼那排积满了灰尘的、散发着陈旧纸张气息的巨大书架前,并按照那名死囚“招供”的方法,在书架的某一处,以一种特定的韵律,敲击了三下之后,一幕让她呼吸都为之停滞的景象,发生了。 “咔嚓……”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起。那面看似严丝合缝的书架墙壁,竟缓缓地,向内凹陷,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洞洞的入口。入口之内,是一间不大的、完全由精铁打造的密室。密室的正中央,一张黑色的玄铁供桌之上,静静地,摆放着一个同样由玄铁打造的、上了三道奇特铜锁的,盒子。 苏未然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她闪身进入密室,迅速地,用早已准备好的、特制的工具,开始破解那三道复杂的铜锁。 她的动作,快而精准。 第一道锁,开了。 第二道锁,开了。 就在她即将打开第三道锁的刹那,她的身后,那扇她刚刚进来的、由书架伪装的暗门,突然,“轰隆”一声,无声无息地,合上了! 与此同时,密室之内,那原本漆黑的四壁之上,竟骤然亮起了数十盏早已预备好的、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将这间小小的密室,照得亮如白昼! 苏未然的身体,瞬间僵住。 她缓缓地,转过身。 只见,在密室的另一端,那原本空无一物的墙壁前,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张太师椅。 椅上,一个穿着黑色蟒袍的、面带微笑的男人,正安然地,端坐着。他的手中,正端着一杯热气腾騰的香茗,袅袅的茶香,在这间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密室之中,显得格外的,诡异。 正是,韩渊。 “我的好女儿,”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般,温和,磁性,仿佛是在夸奖一个做了好事归来的孩子,“你,终于,来了。为父,已经等你,很久了。” 苏未然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副猫戏老鼠般的、充满了得意与嘲讽的笑容,她那颗狂跳不止的心,反而,在这一刻,彻底地,平静了下来。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幻想,都在这一刻,化为了泡影。 剩下的,只有,最纯粹的,不死不休。 “你,早就知道了。”她的声音,清冷如故,听不出半分的惊慌。 “呵呵,”韩渊轻笑起来,他放下茶杯,缓缓起身,踱步到她面前,用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凝视着她,“未然,你是我此生,最完美的作品。我了解你,甚至,胜过了解我自己。你眉梢的每一次轻颤,你呼吸的每一次变化,你那双冰冷的眼睛里,那一闪而过的、不属于你的火焰……这一切,又怎能,瞒得过我呢?”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抚摸她的脸颊,却被苏未然,一个侧身,冷冷地,避开。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终于,渐渐收敛,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阴鸷。 “看来,我的作品,终究是,出了瑕疵。”他缓缓收回手,声音,变得冰冷而刺骨,“也罢。有瑕疵的作品,便该,回炉,重造。” 话音未落,他动了! 他的身影,如同一头潜伏已久的猎豹,毫无征兆地,向着苏未然,猛扑过去!他的右手,五指成爪,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阴寒的劲风,直取苏未然的咽喉! 他一出手,便是锦衣卫秘传功法中,最狠毒的杀招——《缚龙功》之“饿虎擒羊”! 苏未然的眼中,亦是寒光爆射! 她早已知道,今日,便是决裂之日!她没有半分退缩,腰间的“青鸾”剑,早已在鞘中,嗡鸣不止! “锵!” 一声清越的、充满了无尽悲愤与决绝的剑鸣,响彻整个密室! 一道青色的、快得如同闪电的剑光,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凄美的、令人心悸的弧线,迎向了韩渊那致命的一爪! 《青鸾诀》终极杀招——青鸾泣血! 这一剑,是苏未然将她十八年来,所有的压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仇恨,都尽数,灌注于其中的,至情至性之剑! 剑光,与爪风,在半空中,轰然相遇! “铛!” 一声巨响,火星四溅! 苏未然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从剑身之上传来,震得她虎口发麻,气血翻涌,向后连退了三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而韩渊,竟也被她这一剑中蕴含的、那股决绝的剑意,逼得,身形微微一滞,向后,退了半步!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想到,苏未然在绝境之中,竟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然而,这丝惊讶,很快,便被更加浓烈的、残忍的笑意所取代。 “好!好一招‘青鸾泣血’!”他赞道,声音,却充满了玩味,“有恨,有怨,有不甘!这才像样!这才,是我韩渊,教出来的人!” 他狂笑着,攻势,再变! 他不再是单一直进,他的身形,变得飘忽不定,双手,如同两条最阴毒的、无骨的毒蛇,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向着苏未然,缠绕而来!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卸去她的兵刃,锁住她的关节,控制她的行动! 这,才是《缚龙功》的真正精髓——缠、锁、卸、控! 苏未然的剑法,虽快,虽利,虽诡,却仿佛,陷入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由韩渊的身体所构成的,柔韧而又致命的蛛网之中!她的每一剑刺出,都被韩渊用一种奇异的手法,轻易地卸去力道;她的每一次闪避,都被韩渊如影随形般地跟上,让她根本,无法拉开距离!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无论如何挣扎,都只会,被那张网,缠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无法呼吸! “未然,你的剑法,是我教的。你的破绽,在哪里,我比你,更清楚。”韩渊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在她的耳边,不断响起,干扰着她的心神,“你的心,乱了。你的剑,也乱了。一个心乱了的剑客,又如何,能战胜,一个没有心的,魔鬼呢?” “闭嘴!” 苏未然怒吼一声,剑势,再变!她竟舍弃了所有防守,将全身的内力,都灌注于一剑之中,化作一道璀璨的、义无反顾的青色长虹,直刺韩渊的胸口! 《青鸾诀》至高奥义——凤舞九天,玉石俱焚! 面对这同归于尽的一剑,韩渊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凝重。 他不敢硬接,身形一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了这致命的剑锋。 然而,苏未然要的,就是这个破绽! 她的剑锋,在与韩渊擦身而过的瞬间,手腕一抖,那薄如蝉翼的剑身,竟诡异地一弯,如灵蛇吐信,反向,削向了韩渊的后颈! 这一招,变幻莫测,已臻《青鸾诀》之化境! 韩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容! 他没想到,苏未然竟能在如此劣势之下,还藏着这等后手! 电光石火之间,他已来不及闪避,只能将《缚龙功》的内劲,催谷至极限,硬生生地,用自己的左肩,迎向了那致命的一剑! “嗤啦!” 一声皮肉被割裂的声响。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出现在了韩渊的左肩之上!鲜血,瞬间,染红了他那身华贵的蟒袍! 他,受伤了! 然而,苏未然这一剑,也因力道受阻,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出现了,一瞬间的,空门! 韩渊,要的,就是这一瞬间! 他忍着剧痛,脸上,露出了一个狰狞而又得意的笑容! “抓到你了!” 他那只完好无损的右手,五指如钩,快如闪电,重重地,印在了苏未v然的小腹丹田之上! 一股阴柔、粘稠,却又霸道绝伦的《缚龙功》真气,摧枯拉朽般,冲入了苏未然的体内! “噗——” 苏未然只觉得,自己的丹田气海,仿佛被一颗无形的炸弹,给引爆了!她全身的功力,在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再也,凝聚不起半分!她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张绝美的、苍白的脸,瞬间,变得,没有了一丝血色。 她手中的“青鸾”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她的身体,也如同一片被狂风吹落的残叶,软软地,向后倒去。 韩渊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他看着怀中这个,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挂着血迹,却依旧用那双冰冷的、充满了刻骨恨意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自己的“作品”,脸上,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病态的、胜利的笑容。 “结束了,我的好女儿。” 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却又无比残忍地,说道。 “游戏,结束了。” 意识,如同一片沉入无底深渊的羽毛,在经历了漫长的、无知无觉的飘荡之后,终于,被一丝若有若无的、刺骨的寒意,轻轻地,托了一下。 那寒意,并非寻常的冷,而是一种,仿佛能穿透皮肉筋骨,直接侵入魂魄深处的,死寂的冰寒。苏未然的眼睫,微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更多的感觉,如同潮水般,开始缓缓地,回归她那片混沌的、几近崩塌的意识海洋。 她闻到了一股味道。一种混合了千年古墓中阴湿的霉气、铁锈的腥气、以及某种不知名草药腐烂后所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她听到了声音,一种单调的、富有节奏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滴答”声,那是穹顶的钟乳石上,凝聚的寒水,滴落在下方深不见底的黑色水潭中所发出的,永恒不变的回响。她的背,紧紧地贴着一个平面,那平面,坚硬,冰冷,带着一种打磨得异常光滑的、属于岩石的独特质感。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残叶,在她脑海中,疯狂地,翻滚,碰撞。无光楼那令人窒息的黑暗,韩渊那张挂着虚伪笑容的脸,以及最后,那只印在她丹田之上、摧毁了她所有功力的、冰冷的铁掌…… 她猛地,睁开了双眼! 映入她眼帘的,并非是熟悉的、北镇抚司那间清冷的居所,而是一个,她只在锦衣卫最机密的卷宗中,看到过描述的,传说中的地方。 一个巨大的、近乎于一个小型广场的地下石窟。高不见顶的穹顶之上,垂下无数狰狞的、如同恶鬼獠牙般的钟乳石,幽幽的、惨绿色的磷光,在石窟的四壁之上,如鬼火般,明灭不定。而她自己,正躺在这座石窟的正中央,一座由整块巨大的、不知名的白色岩石雕琢而成的,刑床之上。 她的四肢,被一种柔软而又坚韧无比的黑色皮带,呈一个“大”字形,死死地,捆绑在了石床四角的玄铁柱之上,让她动弹不得分毫。 静水堂!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地,劈入了她的大脑!这里,是锦衣卫所有秘密之中,最黑暗的那个,是连“鬼手”屠夫那样的刽子手,都闻之色变的,真正的,人间地狱! “醒了?” 一个平淡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从石床不远处的阴影中,幽幽响起。 苏未然猛地转头,只见在那片摇曳的、惨绿色的磷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之中,一张她熟悉无比的太师椅,正静静地摆放在那里。而椅上,一个穿着黑色蟒袍的、面带微笑的男人,正安然地,端坐着。 韩渊。 他一直在这里,一直,在静静地,欣赏着她从昏迷中苏醒的全过程,仿佛,在欣赏一出,他早已写好了剧本的,戏剧。 “我的好女儿,”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般,温和,磁性,仿佛,他们依旧是那对,在人前相敬如宾的,“义父与义女”。 “你可知,你此刻的样子,有多美?” 苏未然没有说话。她只是用那双冰冷的、充满了刻骨恨意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她疯狂地挣扎起来,但她丹田气海已碎,经脉中的真气,如同一盘散沙,根本无法凝聚。那四条特制的皮带,更是如同跗骨之蛆,越是挣扎,便勒得越紧,除了让自己的手腕与脚踝,被磨出一道道血痕之外,再无半分用处。 韩渊看着她那徒劳的、如同被蛛网缠住的蝴蝶般的挣扎,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于陶醉的、残忍的笑容。 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石床旁。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像一位最挑剔的艺术家,在审视着自己的作品一般,绕着石床,踱步,欣赏。 “你看,”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划过她那件早已被鲜血与污泥浸透的,青布长裙,“这身衣服,不适合你。它太粗糙,太朴素,掩盖了你真正的,光芒。为父,不喜欢。” 他说罢,竟伸出手,用一种近乎于“虔诚”的、冰冷的、不带半分情欲的姿态,缓缓地,解开了她腰间的衣带。 “不……不要!” 苏未然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与羞耻,而变得尖锐,嘶哑。 韩渊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柔,仿佛,不是在剥离一件衣物,而是在,揭开一件艺术品之上,那层蒙尘的、多余的,包装。 “你的身体,是我所见过的,最完美的作品。”他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在苏未然的耳边,幽幽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入她的灵魂深处,“你的骨骼,匀称,修长,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你的肌肤,光洁,细腻,宛如上等的羊脂白玉。我花了十八年的时间,将你,从一个家破人亡的、微不足道的孤女,雕琢成了一件,连我自己,都为之惊叹的,完美的艺术品。你是我的‘冰刃’,是我的骄傲,是我韩渊此生,最得意的,作品。” 随着他的话语,苏未然身上那最后一片蔽体的衣物,也被无情地,剥离。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足以将人的灵魂都彻底淹没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那冰冷得,仿佛能吸走人骨髓的空气,与那石床的寒气,毫无阻碍地,接触到她每一寸肌肤,让她整个人,都如同坠入了万载的冰窟,从身体到灵魂,都冻得,瑟瑟发抖。 这比任何的刀剑,任何的酷刑,都更让她,感到绝望。 韩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病态的笑容。他欣赏着眼前这具,因羞耻与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完美无瑕的,胴体,眼神中,充满了创造者对自己作品的,绝对的,占有欲。 “可是,我的好女儿,”他的声音,陡然一寒,那份虚伪的温和,被瞬间撕裂,取而代之的,是毒蛇般的,冰冷与残忍,“你,却背叛了我。你这件完美的作品之上,终究是,染上了,不该有的,尘埃。你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判断,甚至,有了那可笑的,所谓的‘仇恨’。” 他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用那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的气息,吹拂着她的耳廓。 “你以为,你找到的那些所谓的罪证,能扳倒我吗?你以为,你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智慧,能与为父的权谋,相抗衡吗?天真!太天真了!” “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的武功,是我教的。你的智慧,是我启发的。甚至,你此刻心中,那燃烧着的、熊熊的恨意,其源头,也是我亲手,为你种下的!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一具,早已在十八年前,就该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的,无名的尸体!” 他的声音,变得歇斯底里,那张英俊的、平日里总是挂着从容微笑的脸,此刻,因极度的愤怒与扭曲的占有欲,而显得,格外狰狞。 “不过,没关系。”他缓缓地,直起身子,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令人不寒而栗的、病态的微笑,“作品,有了瑕疵,只需,将其回炉,重造,便是了。为父,会亲手,为你,洗去,那些,不洁的,尘埃。”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个在“无光楼”密室中,曾向苏未然展示过的,由整块血玉雕琢而成的小小瓷瓶。 “此物,名为‘绕指柔’。”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陶醉的、魔鬼般的笑容,“它,不是毒药。它,不会伤你分aho。它只会,将你的五感,你的所有知觉,放大一百倍,一千倍。” “你会感觉到,这石床的寒冷,如同万载的玄冰,在侵蚀你的骨髓。你会感觉到,这空气的流动,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刀子,在切割你的皮肤。你会听到,那水滴的声音,如同惊雷,在你的脑海中,炸响。” “你的意志,你的尊严,你的一切,都会在那极致的、无法抗拒的感官洪流之中,被彻底,冲垮,溶解,化为乌有。你会忘记所有的痛苦,忘记所有的仇恨,忘记,你是谁。” “然后,你就会,像一条最温顺的、最听话的小狗,匍匐在我的脚下,乞求我,再多给你一点,那让你快乐的,恩赐。你,会变回,那个只属于我,只听命于我的,最完美的,‘冰刃’。” 他说罢,便拔开了瓶塞,将那瓶中,那股带着诡异甜香的,粉红色的雾气,缓缓地,凑到了苏未然的口鼻之旁。 苏未然疯狂地,想要屏住呼吸,但在她功力尽失,身受重创的情况下,这,只是徒劳。那股奇异的香气,如同一条无孔不入的毒蛇,顺着她的呼吸,钻入了她的肺腑,又迅速地,融入了她的血液,流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一瞬间,韩渊所描述的,那个恐怖的世界,降临了。 苏未然感觉,自己,仿佛被投入了一个,由纯粹的“感觉”所构成的,无边无际的,炼狱。 她感觉到,身下那冰冷的石床,不再是冰冷,而是一种,能将她的骨髓都冻成冰渣的、绝对的“无”。她感觉到,捆绑着她四肢的皮带,不再是束缚,而是四条正在不断收缩、要将她彻底碾碎的、滚烫的巨蟒。她感觉到,空气中那细微的流动,化作了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在她每一寸肌肤之上,疯狂地,来回穿刺。 她听到了。她听到了自己心脏,那擂鼓般的狂跳声,每一声,都像一柄巨锤,狠狠地,砸在她的神魂之上。她听到了韩渊那近在咫尺的、平稳的呼吸声,那声音,在她耳中,却化作了,来自九幽地狱的、魔神的,咆哮! “啊——!!!” 她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痛苦与恐惧的,尖叫。 她的意志,在这场感官的,海啸之中,开始,寸寸碎裂。 韩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如同欣赏着最美妙音乐的,陶醉的笑容。他伸出手,用他那冰冷的指尖,在苏未然那因痛苦而剧烈颤抖的身体之上,缓缓地,划过。 他没有施加任何力道,但那轻微的触碰,在“绕指柔”的作用之下,却化作了,比世间任何酷刑,都更要强烈百倍,千倍的,刺激! 苏未然的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地,落下。她的尖叫,变得,更加凄厉,更加,绝望。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破碎。 无数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疯狂地,闪现。 她看到了,自己幼时,父亲抱着她,在庭院中,教她念书的,温暖的午后。 她看到了,母亲,为她梳着小辫,在她额头,印下那个温柔的,亲吻。 画面一转,是那场冲天的大火,是父母临死前,那绝望而又不舍的,眼神。 紧接着,是韩渊,向着年幼的她,伸出的那只“温暖”的、“慈爱”的,大手。 是她,在锦衣卫的训练场上,日复一日,挥舞着木剑,汗水与血水,早已分不清。 是她,第一次,杀人时,那溅在脸上的,温热的,血。 是她,在卧虎庄,看到常飞一家,最后温存时,心中,那奇异的,悸动。 最后,是那条冰冷的、下着雨的,长巷。 是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平静的,孤独的,背影。 是那双,深不见底的,仿佛能看穿她所有伪装与痛苦的,眼睛。 齐司裳……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在无边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的,闪电。 “不……我……不能……” 苏未然的口中,发出了,微弱的、不成调的,呢喃。 “我……要……报仇……” 这股,由恨意所支撑的,最后的,执念,如同一根,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之上,漂浮的,脆弱的,稻草,被她,死死地,抓住。 韩渊的眉头,微微一蹙。 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之下,苏未然的意志,竟还未,彻底崩溃。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还不肯,屈服么?”他冷笑一声,“也罢。看来,为父,只能,给你,下一点,更猛的,药了。” 他加大了,指尖的,力道。 那股,足以让神佛都为之疯狂的,极致的,感觉,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一次,以一种更加狂暴,更加,无法抗拒的姿态,瞬间,淹没了苏未然的,所有神智! “轰——!!!” 苏未然的脑海中,仿佛有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轰然坍塌,碎裂,化为一片,虚无的,冰冷的,尘埃。 她的尖叫,停止了。 她的挣扎,也停止了。 她整个人,都软软地,瘫在了那冰冷的石床之上,仿佛,一具,失去了所有灵魂的,美丽的,空壳。 韩渊,终于,满意地,笑了。 他以为,他赢了。 他以为,他,已经,彻底地,摧毁了她。 他缓缓地,直起身子,准备,欣赏自己,这件,被重新“净化”过的,完美的作品。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具本该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的、瘫软的身体,突然,微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纯粹的、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最深处的,气息,从苏未然的体内,缓缓地,升起。 那不是内力。 那是一种,比内力,更纯粹,更本源,也更可怕的,东西。 那是一种,在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意志,都被彻底焚烧、碾碎之后,所剩下的,唯一的,也是最坚硬的,核心。 恨。 滔天的、无边无际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 这股恨意,不再是之前那般,狂暴,炽热。 它,是冷的。 是冰冷的,是死寂的,是凝聚了,这世间所有绝望与恶毒的,绝对的零度。 苏未然,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看着韩渊,那双本该是剪水秋瞳的眸子里,没有了泪水,没有了痛苦,甚至,没有了愤怒。 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纯粹的,黑暗。 那黑暗,如同一片,永恒的,虚空。 那虚空,如同一座,为韩渊,精心准备的,华丽的,坟墓。 韩渊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看着苏未然的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怕。 他没有,摧毁她。 他只是用他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最残忍的手段,亲手为自己创造出了一个天敌。 他,亲手,将那把“冰刃”,淬炼成了一柄,只为饮他之血而存在的,魔剑。 静水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不知疲倦的,水滴声,在单调地,回响。 一滴,一滴,又一滴。 如同为他敲响的丧钟。 第七章:血狱牢破援紅妝 雨后的金陵城,仿佛一幅被泪水浸透了的陈旧画卷,每一处飞檐翘角,每一块青石板路,都笼罩在一片挥之不去的、铅灰色的湿意之中。自卧虎庄那场冲天血火燃尽之后,这连绵的夏雨便不曾停歇,淅淅沥沥,敲打着人心底最深沉的悲凉。 城南,鸡鸣巷,那座曾与世隔绝了六年的“静心斋”,此刻已是人去楼空。而在城北一处更为隐蔽的、属于丐帮的秘密据点里,一灯如豆,映着一个沉默如山的身影。 齐司裳盘膝而坐,面前的矮几上,没有笔墨纸砚,也没有古籍经卷,只铺着一张从死去的锦衣卫百户赵全府中搜出的、金陵城防舆图的残卷,以及几份由闻人博在伤痛与昏迷的间隙,用尽心力默写下来的、参与构陷与围剿“撼山门”的锦衣卫要员名单。 李毅死了,薛神医死了,赵全也死了。三个名字,已被朱笔划去,那血色的叉,如同三道狰狞的伤口,烙在白纸之上。然而,齐司裳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愈发深沉的、如古井寒潭般的静。他知道,杀死这些爪牙,不过是斩断了毒蛇的几根獠牙,那真正盘踞在黑暗中、吐着信子的蛇王,依然毫发无伤。 韩渊。 这个名字,如今已不再仅仅代表着他个人的血海深仇,更像一个符号,一个象征着这个帝国最黑暗、最扭曲、最深不可测的权力中枢的符号。齐司裳明白,对付这样一个人,单纯的刺杀,已无意义。韩渊的强大,不在于他个人的武功,而在于他手中所掌控的那架庞大的、冷酷的国家机器。要摧毁他,就必须先理解这架机器是如何运作的,必须找到它的核心,它的要害。 他的目光,在舆图与名单之间,缓缓移动。他从赵全那里,不仅仅得到了一个名字,更得到了一些,关于锦衣卫内部权力结构与秘密据点的、零散却又至关重要的情报。两个名字,如同两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头。 诏狱。无光楼。 齐司裳的手指,轻轻地,在那两个名字上,划过。他闭上双眼,脑海中,无数的情报碎片,开始飞速地旋转、碰撞、重组。他从不是一个只懂得用剑的武夫,六年归隐,他读过的,又何止是道家的《南华真经》?兵法、权谋、人心……他看得太多,也想得太透。 他很快便做出了判断。“无光楼”,根据赵全的描述,那是一个档案库,一个情报的终点,是韩渊用以储存秘密、要挟百官的“大脑”。 那里,防卫必然森严到了极点,如同一座密不透风的铁棺材。强行闯入,即便能得手,也极易陷入重围,甚至可能一无所获。而“诏狱”,则不同。诏狱,是这架杀戮机器的“胃”,是它消化、吸收养分的地方。无数在朝堂斗争中失败的王侯将相、忠臣良将,都被投入其中。韩渊需要的,不仅仅是他们的死亡,更是他们脑海中,那些关于派系、关于钱粮、关于军权的,最后的秘密。 所以,诏狱,必然是一个“活”的地方。一个,藏着最多秘密,也最有可能,找到韩渊破绽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齐司裳从赵全那因恐惧而颤抖的供述中,听到了一个让他心神巨震的消息。当初“蓝玉案”爆发,被牵连下狱的一万五千余人中,有一位曾是蓝玉麾下、官至都指挥佥事的老将军,名叫卫峥。此人刚正不阿,在军中素有威望,更关键的是,他曾与石惊天情同手足。据闻,此人并未在第一批处决的名单之中,而是被韩渊亲自下令,打入了诏狱的最深处,日夜拷问,至今,已是生死不知。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齐司裳心中的迷雾。石惊天被构陷为“蓝玉余党”,其罪名的根源,必然与此案有关。若能找到这位卫峥将军,哪怕只是一具尸体,或许,都能从其中,寻到一丝为兄弟洗刷冤屈、并直指韩渊要害的线索。 这,便是他必须去诏狱的理由。不是为了单纯的破坏,而是为了,一次精准的、带着明确目标的,探寻。 计议已定,他便不再有半分犹豫。复仇,需要的是雷霆之势,更需要,水滴石穿的耐心。他花了整整三日的时间,如同一只最耐心的蜘蛛,在金陵城的阴影中,静静地观察、结网。他没有去接近那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北镇抚司衙门,而是将目光,锁定在了那些,为这架庞大机器输送血液的“毛细血管”之上。 第四日,子夜,金陵西城,一处颇为奢华的宅邸。 锦衣卫千户吴启,此刻正心满意足地躺在自己那张由整块金丝楠木打造的床榻之上。他怀中,搂着一个刚刚从秦淮河畔重金买来的绝色歌姬,鼻端,是女子身上那醉人的脂粉香,与上等熏香混合的甜腻气息。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卧虎庄一役,他虽未立下什么大功,却也分得了不少查抄的家产。近来城中那个“魅影”闹得人心惶惶,指挥使大人下令全城戒严,他却乐得清闲。他负责的,是诏狱的后勤采买,一个油水丰厚,又无需打打杀殺的安全差事。在他看来,天大的事情,有韩渊那样的擎天巨柱顶着,自己只需安安稳稳地,享受这乱世中的富贵,便已足够。 他正半梦半醒之间,朦胧中,只觉一股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寒意,从床尾处,悄然袭来。他下意识地,将被子向上拉了拉,口中,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然而,那股寒意,却并未消散,反而,如同跗骨之蛆,顺着他的脚底,缓缓地,向上蔓延。 吴启猛地,打了个寒颤,睡意,在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睁开双眼,只见在床尾那片昏暗的、被月光遗忘的角落里,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玄色的劲装,身形挺拔,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已与那片黑暗,融为了一体。他脸上,没有任何遮掩,面容清俊,神色平静,只是那双眼睛,亮得,有些骇人。那不是烛火或月光的反射,那是一种,由内而外透出的、冰冷的、仿佛能看穿人灵魂深处所有肮脏与龌龊的,光。 吴启的身体,在瞬间,彻底僵住。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想尖叫,喉咙里,却像是被一团无形的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挣扎,却发现自己的四肢,早已不听使唤,仿佛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牢牢捆绑。 魅影! 这两个字,如同一柄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地,扎入了他的心脏! “吴千户,”那个身影开口了,声音平淡,温和,仿佛是在与一位老友,叙谈家常,“听说,你上个月,刚用查抄‘撼山门’的银两,在城南,又置办了一处三进的宅子?” 吴启的瞳孔,猛然收缩!他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这件事情,他做得极为隐秘,连他最亲近的小妾,都未曾告知。 “你……你……”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不成调的音节。 那个身影,缓缓地,向他走来。他的脚步很轻,很慢,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但吴启却感觉,那仿佛是死神的脚步,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他的心上。 “听说,你还克扣了诏狱三成的药材用度,将那些救命的伤药,换成了最劣等的草根,转手,便将差价,纳入了自己的私囊。”齐司裳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的男人,语气,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 他每说一句,吴启的心,便向无底的深渊,再沉一分。他知道,自己所有的秘密,在这双眼睛面前,都如同赤身裸体般,无所遁形。 “大人……大人饶命!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愿将所有家产,悉数……悉数奉上!”吴启终于崩溃了,他涕泪横流,苦苦哀求。 齐司裳没有理会他的哀求,只是伸出一根手指,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在他的胸前“膻中穴”上,轻轻一点。 吴启只觉得,一股微弱的、针刺般的奇异感觉,透体而入。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他五脏六腑中同时啃咬、爬行的酸麻之感,轰然爆发!他想惨叫,却发不出声音。他想翻滚,身体却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承受着这比死亡更可怕百倍的,活地狱般的折磨。 “我问,你答。”齐司裳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审判,“说错一个字,或者,有半句谎言,这种滋味,你便要,再多尝上,一个时辰。”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对吴启而言,比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加起来,都要漫长。 他不敢有丝毫隐瞒,将他所知道的,关于诏狱的一切,都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从诏狱三层的内部结构,到每日三次的换防时间;从“奈何栈”的险恶,到镇守此地的罗晋的性格与武功特点;甚至,连那位卫峥老将军,被关押在最深处的“静水堂”,至今已是气息奄奄的秘密,也一并,和盘托出。 当齐司裳得到所有他想知道的信息之后,他看着眼前这个,早已被冷汗浸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的男人,眼神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厌恶。 吴启感觉到,那股让他生不如死的酸麻之感,终于,潮水般退去。他如蒙大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我没有说,不杀你。”齐司裳淡淡地说道。 他收回手指,反手一掌,快如闪电,却又轻如浮云,印在了吴启的心口。 吴启的身体,猛地一震。他脸上的狂喜,凝固了。他眼中的神采,迅速地,黯淡下去。他甚至,没有感觉到半分的痛苦。一股醇厚而霸道的混元真气,早已在一瞬间,便震碎了他的心脉。 对于这种蠹虫,齐司裳连让他多承受一秒痛苦的兴趣,都欠奉。 他转身,身形一晃,便如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窗外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室的奢华,和一具,尚有余温的,冰冷的尸体。 …… 夜,更深了。 雨,似乎也小了一些。 北镇抚司衙门,那座黑铁铸就的、如同巨兽之口的狰狞大门,在寻常百姓眼中,是通往地狱的单程路。然而,在齐司裳的眼中,它,不过是一座结构更为复杂一些的,牢笼。 他没有选择从正门闯入。根据吴启的供述,他绕到了诏狱的后方,一处负责倾倒每日秽物与刑后血水的,秘密暗渠。渠口,被一道道粗如儿臂的铁栅栏封死,周围,更是布满了只有锦衣卫内部才懂得识别的、淬了剧毒的绊马索与铁蒺藜。 然而,这一切,在齐司裳那双早已洞悉了所有秘密的眼睛里,形同虚设。 他身形如风,脚尖在湿滑的墙壁上,蜻蜓点水般,连点数下,便轻易地,避开了所有地面的陷阱。他来到渠口,没有使用任何工具,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在那铁栅栏与石壁的焊接处,轻轻一弹。 一股凝练如钢针的混元真气,透指而出,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那焊接点最脆弱的部位。只听得“嗡”的一声轻响,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焊点,竟被这股高频振动的真气,从内部,活活震断! 他侧身,钻入暗渠。一股令人作呕的、陈年的腐臭,混合着浓郁的血腥,扑面而来。他眉头微蹙,却并未停顿,将护体真气运起,形成一道无形的薄膜,将所有的污秽,都隔绝在外。他身形如游鱼,在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渠内,迅速穿行。 片刻之后,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他,已然身处,诏狱的内部。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向地底深处延伸的,青石阶梯。墙壁之上,每隔十步,便嵌着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浑浊的空气中,散发出昏黄而无力的光晕,将他的影子,在石壁上拖拽、扭曲,化为张牙舞爪的魔影。空气中,那股属于绝望的味道,愈发浓烈。他能听到,从阶梯的深处,传来一些细微的、被压抑到了极点的声音。有锁链拖过地面的“哗啦”声,有水滴从石缝中渗出、滴落在地面的“嘀嗒”声,更有一些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不似人声的**。 齐司裳的心,古井无波。他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地,向下走去。他的脚步,依旧是那般,平稳,安静,仿佛不是在踏入一座人间炼狱,而是在,走入自家的,庭院。 他穿过了第一层,那些关押着寻常“要犯”的监区。他看到了,一张张因痛苦与麻木而扭曲的脸,一双双早已失去了所有光亮的、空洞的眼睛。 他穿过了第二层,那些关押着朝廷重臣的“静字号”监区。这里的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空气中,也多了一丝,属于权贵们不甘与怨毒的气息。 终于,他来到了,通往第三层的,唯一入口。 那是一扇由整块玄铁铸就的、厚达半尺的巨大闸门。门前,没有守卫。因为,任何能走到这里的人,早已不再需要,寻常的守卫来阻拦。 齐司裳走到闸门前,他知道,这扇门的背后,便是那条,吴启在极度恐惧中,反复提及的,通往地狱的最后一段路。 奈何栈。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轻轻地,按在了那冰冷的、布满了铜钉的,玄铁闸门之上。他没有去推,也没有去找什么机关。他只是,将体内的混-元真气,缓缓地,渡入掌心。 那股醇厚、绵长,却又霸道绝伦的真气,如同一条无声的巨龙,顺着他的手掌,钻入了那扇重逾万斤的闸门之内。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来自金属内部的、不堪重负的**,响起。 那扇由人力,甚至是寻常机关,都根本无法撼动的玄铁闸门,竟在齐司裳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掌之下,缓缓地,无声地,向上升起。 门后,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股,比之前浓烈十倍的、刺骨的阴风,从那黑暗的深渊之中,呼啸而出,吹得齐司裳的衣袂,猎猎作响。 他没有半分犹豫,一步,踏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眼前,是一道,横跨在无底深淵之上的,狭窄石桥。 桥,宽不过三尺,仅容一人通过。桥面,因常年被深渊下的阴风与水汽侵蚀,早已生出了一层滑腻的青苔,在远处几点微弱磷火的映照下,泛着幽幽的、诡异的绿光。桥的两侧,没有任何护栏,只有呼啸的、能将人魂魄都吹散的罡风,与深渊之下,那片能吞噬一切光明的,绝对的黑暗。 奈何桥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 齐司裳的目光,穿透了那呼啸的阴风,望向了桥的对岸。 那里,同样,是一片黑暗。 但在他的感知里,那片黑暗,却并不空洞。 那里,盘踞着,数十股,充满了暴戾与杀伐之气的,强大的气息。 而在这数十股气息的最中央,有一股,格外不同。 那股气息,充满了狂躁,充满了嫉妒,充满了,一种因长久的压抑而扭曲、变形的,疯狂。 罗晋。 齐司裳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几乎没有任何弧度的,微笑。 他将头上的斗笠,缓缓摘下,随手,扔入了身后的黑暗之中。 他理了理,那身玄色的劲装。 然后,他抬起脚,平静地,踏上了,奈何栈的第一块,石板。 就在他的脚尖,落下的那一刹那。 “叮铃铃铃——!” 一阵极其细微的、却又无比尖锐的铃声,从桥的对岸,骤然响起! 那盘踞在对岸的数十股气息,在瞬间,被彻底惊动! 杀机,轰然,爆发! 奈何栈上,那一声凄厉的警铃,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这潭早已凝固的、名为“绝望”的死水之中,激起了滔天的、死亡的涟漪。 桥的对岸,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数十道凶悍的气息,在瞬间被彻底点燃。火把,“轰”的一声,次第亮起,橙黄色的光芒,撕裂了黑暗,也照亮了一张张因常年不见天日而显得过分苍白、却又因嗜血而扭曲狰狞的脸。他们是锦衣卫诏狱最深处的看守,是韩渊手中,最忠实、也最冷酷的屠刀。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满了不知多少王公大臣、江湖豪侠的鲜血,他们的心,早已被这地狱里的阴风,吹得比脚下的石头更冷,更硬。 而站在他们最前方的,正是北镇抚司百户,罗晋。 他一身合体的飞鱼服,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森然可怖。他脸上,没有半分的惊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病态的狂喜与兴奋。他死死地盯着桥那端,那个在风中衣袂飘飘、独自一人,却仿佛将整个深渊都踩在脚下的身影,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至极的冷笑。 “齐司裳!”他的声音,因极度的兴奋而变得有些尖锐,在空旷的石窟中回荡,激起阵阵回音,“你这反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本官,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他身后,数十名锦衣卫精锐,早已结成了数个三才刀阵,蓄势待发。更有十数名弓弩手,迅速占领了后方的高处,手中那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破甲箭,已对准了桥上那个孤独的身影。这奈何栈,宽不过三尺,长达数十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反过来看,一旦踏上,便再无闪转腾挪的余地,乃是一条名副其实的死路。 罗晋要的,不仅仅是杀死齐司裳。他要的,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用一场最酣畅淋漓的、围剿式的胜利,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来洗刷之前所有的不甘与嫉妒。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那个所谓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在他罗晋的面前,也不过是一只,可以被随意戏耍、然后碾死的,笼中之鸟。 “放箭!”他猛地一挥手,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他并不指望这些寻常的箭矢能伤到齐司裳,他要的,是封死对方所有的退路,是将他,逼上这座为他精心准备的、死亡的舞台。 “咻咻咻——!” 数十支破甲重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如同一片乌黑的死亡蜂群,划破了深渊上空那浑浊的空气,向着齐司裳,暴射而去! 面对这铺天盖地的箭雨,齐司裳的脸上,没有半分动容。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呼啸而来的箭矢一眼。他只是,将体内的《混元一炁功》,微微一催。 一股无形的、肉眼难以察觉的气流,以他的身体为中心,缓缓地,向四周盘旋开去。那并非是坚不可摧的护体气墙,而是一种,更为精妙、更为高深的,对“势”的掌控。他仿佛,在自己周身三尺之内,创造出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独立的气场。那呼啸而来的箭矢,在射入这个“领域”的瞬间,便如同陷入了一片看不见的、粘稠的、充满了无数细小漩涡的流沙之中。箭身上那股一往无前的凌厉之势,被这股奇异的气场,层层卸去,消弭于无形。 于是,一幕让对岸所有锦衣卫都为之骇然的景象,发生了。那数十支足以洞穿铁甲的重箭,在即将触及齐司裳身体的刹那,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道,又或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弄了一下,纷纷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毫厘之差的角度,擦着他的衣角,斜斜地飞了过去,“咄咄咄”地,尽数钉在了他身后的石壁之上,竟无一箭,能真正伤到他。 齐司裳没有停顿,他迈步,踏上了那条湿滑的、通往死亡的石桥。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落下,都仿佛与这深渊的脉搏,达成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结阵!杀!”罗晋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嘶吼着,挥下了手中的佩刀。 最前方的三组、九名锦衣卫精锐,立刻怒吼一声,向着齐司裳,猛扑过来。他们手中,并非寻常的绣春刀,而是专门为了在这种狭窄地势下作战而设计的“勾魂索”与“分水刺”。三条漆黑的铁索,如同三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从上、中、下三路,封死了齐司裳所有的前进空间。而另外六名手持分水刺的校尉,则紧随其后,身形如狸猫般,紧贴着地面,只待齐司裳被铁索缠住的瞬间,便要发动致命的一击。 这配合,不可谓不精妙,不可谓不狠毒。 然而,他们面对的,是齐司裳。 只见齐司裳的身影,在铁索及体的瞬间,微微一晃,竟在原地,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几近透明的残影。他的真身,却已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以一种违反了物理常理的姿态,向左侧,横移了半尺。这半尺的距离,恰好是铁索与深渊之间的,那道唯一的,生机。 三条铁索,顿时落空,重重地,抽打在空处,发出“呼呼”的破空之声。而那三名掷出铁索的锦衣卫,因用力过猛,门户大开。 齐司裳没有出剑,他甚至,没有去看他们一眼。他只是,在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一刹那,衣袖,轻轻一拂。 那看似轻柔的动作,却蕴含着一股螺旋透骨的阴劲,悄无声息地,印在了那三人的手腕“阳溪穴”之上。 三人只觉手腕一麻,一股奇异的震劲,顺着铁索,反噬而回。他们闷哼一声,手中的铁索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更可怕的是,他们的身体,竟像是被那股反震之力,轻轻地,向外一推。 “啊——!” 三声充满了惊骇与绝望的惨叫,划破了死寂。那三名锦衣卫精锐,竟身不由己地,向着桥外,那无底的深渊,直直地,坠落下去,转瞬,便被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所吞噬。 而紧随其后的六名分水刺高手,见状大骇,正欲变招,齐司裳的身影,却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了他们中间。 他没有用任何复杂的招式,只是伸出脚,在那湿滑的、长满了青苔的桥面上,看似随意地,连点六下。 他的每一次点出,都精准无比地,踢在对方的脚踝关节之上。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股极其刁钻的暗劲,恰好,破坏了他们下盘的平衡。 “噗通!噗通!” 一连串的落水声响起。那六名在锦衣卫中足以被称为“高手”的刺客,竟如同六个蹒跚学步的孩童,立足不稳,一个接一个地,滑倒,翻滚,最终,也步了他们同伴的后尘,成为了深渊之中,新的祭品。 整个过程,不过是兔起鹘落之间。 齐司裳,甚至连衣角,都未曾沾上半分的血迹。他就那样,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地,走过了这九具尸骨未寒的同僚,用生命铺就的道路,继续,向前。 这,已不是战斗。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优雅而又残酷的,屠杀。 桥的对岸,罗晋的眼睛,已经变得血红。他看着自己最精锐的手下,竟以如此一种,近乎于荒诞、可笑的方式,被轻易地抹杀,一股因极致的羞辱与嫉妒而生的疯狂,彻底,吞噬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知道,寻常的战阵,对眼前这个男人,已毫无意义。 他更知道,自己今日,若不能将此人斩于刀下,那么,他罗晋这个名字,将永远成为苏未然,乃至整个锦衣卫内部,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都给老子退下!”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一把推开身边试图劝阻的副手,猛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血红色的瓷瓶,将瓶中的丹药,一口,吞了下去! “镇抚使大人!不可!那是‘疯魔丹’!会折损心脉的!”那副手见状,大惊失色。 然而,已经太晚了。 只见罗晋的身体,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起来。他身上的肌肉,虬结贲张,将那身合体的飞鱼服,都撑得“噼啪”作响。他的皮肤,泛起一层不正常的、诡异的潮红,双眼之中,布满了血丝,仿佛有两团疯狂的火焰,在熊熊燃烧。一股狂暴的、充满了毁灭气息的内力,从他体内,轰然爆发! “疯魔丹”,乃是锦衣卫秘传的一种禁药。它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将服用者的功力,强行提升三倍。但代价,却是事后经脉寸断,武功全废,甚至,会因心力衰竭而暴毙。 罗晋,竟是选择了,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来换取,这片刻的,与齐司裳一战之力! “齐司裳!!”他嘶吼着,声音,已不似人声,充满了金属的摩擦质感,“我不管你是什么狗屁的天下第一!今日,我便要用你的血,来洗刷我的耻辱!!”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如一颗出膛的炮弹,向着齐司裳,猛冲而来!他手中的绣春刀,在暴涨的内力灌注之下,竟发出“嗡嗡”的悲鸣,刀身之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血色的光晕! 锦衣卫秘传刀法——《缚龙刀法》! 这一刀,他没有用任何精妙的变化,只是将毕生的功力,与“疯魔丹”的药力,尽数,凝聚于刀锋之上,化作一道开山裂石般的、惨烈的血色长虹,当头,向着齐司裳,狂斩而下! 面对这石破天惊、足以将一头巨象都劈成两半的狂暴一击,齐司裳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那不再是蔑视,而是一种,带着淡淡悲悯的,平静。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嫉妒与疯狂彻底吞噬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在权力的漩涡中,迷失了自己,最终化为飞蛾,扑向那名为“不甘”的火焰的,可悲的灵魂。 他缓缓地,抬起了右手,握住了腰间,「洗心」剑的剑柄。 “锵——!” 一声轻越的、宛如龙吟九天的剑鸣,在这座死寂的、充满了绝望与哀嚎的地狱之中,骤然响起!那剑鸣声,清越,空灵,竟带着一股,涤荡人心、净化一切邪魔的,浩然正气! 一道清冷如秋水的剑光,在空中,一闪而过。 快。 快得,超越了思想。 快得,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剑之下,为之凝固。 齐司裳没有去格挡,更没有去硬碰。他的剑,仿佛一条拥有自己生命的、在水中遨游的灵鱼,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宛如羚羊挂角般的玄妙轨迹,在罗晋那狂暴的刀势之中,轻轻一绕。 他的剑尖,没有去碰触那坚硬的刀锋,而是,如同一根最精准的绣花针,点在了刀身之上,一个最不起眼的、力道转换的,节点之上。 “叮!” 一声轻微得,几乎微不可闻的脆响。 罗晋只觉得,自己那足以开碑裂石的、石破天惊的一刀,仿佛突然,刺入了一团棉花,又像陷入了一片泥沼。那股狂暴无匹的巨力,竟在瞬间,被一股奇异的、螺旋缠绕的阴柔之力,卸去了十之八九! 这,正是《混元一炁功》中,“以柔克刚”的至高法门! 一击落空,门户大开! 罗晋的心中,警兆狂升,已知不妙。他想变招,想后退,然而,他那因服用禁药而变得狂暴的内力,却早已,不受他的控制! 而就在此时,齐司裳的剑势,却在瞬间,由阴,转阳! 那股螺旋卸力,刹那间,化为一股狂暴无匹的震劲,顺着刀身,反噬而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与骨骼同时碎裂的声响。 罗晋手中的那柄精钢绣春刀,竟从齐司裳剑尖点中的那个节点开始,寸寸碎裂,化作无数纷飞的铁片!而他握刀的整条右臂,从手腕到肩膀,所有的骨骼,也在这股霸道绝伦的反震之力下,被彻底,震成了齑粉!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罗晋的口中,爆发出来! 他那条手臂,软软地,垂了下去,如同,一条被抽去了骨头的面条。 而齐司裳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他身前。 他的剑,已然归鞘。 他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那根修长的、仿佛不沾半点人间烟火的食指,轻轻地,点在了罗晋的眉心。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血花四溅的惨状。 罗晋的身体,猛地,僵在了原地。他眼中那疯狂的、燃烧的火焰,迅速褪去,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与不解。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下一刻,他体内那因禁药而狂暴的内力,被齐司裳这一点所蕴含的、至纯至正的混元真气一引,彻底失控,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他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经脉之中,疯狂冲撞,肆虐。 他的七窍之中,缓缓地,流出了,暗红色的,血。 他那庞大的、因药物而鼓胀的身躯,如同一座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沙雕,缓缓地,软软地,跪倒在地,最终,悄无声息地,倒在了齐司裳的脚下。 至死,他的眼中,都充满了,浓浓的,不甘。 齐司裳低头,看着脚下这具,尚有余温的尸体,眼神,古井无波。 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和这深渊下的阴风,能够听见。 “地狱的门,是为你这样,被嫉妒与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人,开的。” 他说罢,不再看罗晋一眼,转身,向着奈何栈的尽头,那扇通往诏狱最深处的,石门,走去。 他身後,是滿地的狼藉,和數十名,早已被嚇破了膽,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錦衣衛。 再無一人,敢上前,阻攔。 …… 静水堂。 当齐司裳推开那扇厚重的、散发着陈年霉味的石门时,一股比奈何栈的阴风,更要阴冷十倍的、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冻结的寒气,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近乎于一个小型广场的地下石窟。高不见顶的穹顶之上,垂下无数狰狞的、如同恶鬼獠牙般的钟乳石,幽幽的、惨绿色的磷光,在石窟的四壁之上,如鬼火般,明灭不定。 石窟的正中央,是一座由整块巨大的、不知名的白色寒玉雕琢而成的,刑床。那寒玉,终年不化,散发着丝丝的寒气,寻常人只需触碰一下,便会感到刺骨的冰寒。而此刻,在那张冰冷的刑床之上,竟捆绑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齐司裳的瞳孔,在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的心,那颗在手刃了数十名锦衣卫精锐,在击杀了罗晋之后,都未曾有过半分波澜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 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混杂着震惊、暴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的情感,轰然,席卷了他的整个神魂! 刑床之上,苏未然,赤身裸体地,被四条黑色的、不知用何种兽皮制成的坚韧皮带,以一个“大”字形,死死地捆绑在石床四角的玄铁柱之上。 她那身曾包裹着她骄傲与冰冷的飞鱼服,早已不见踪影。她那如雪般光洁细腻的肌肤,此刻,却布满了青紫色的、触目惊心的勒痕与鞭痕。她的手腕与脚踝,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她那头乌黑如瀑的长发,散乱地,铺在冰冷的玉床之上,有几缕,还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一张透明的纸。嘴角,尚残留着一丝暗红。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脆弱的、令人心碎的阴影。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她就像一朵,被人从枝头,狠狠地,采摘下来,又肆意地,蹂躏,丢弃在泥淖之中的,最娇艳的,白莲。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只剩下,无尽的,凄婉与,破碎。 齐司裳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停滞。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刑床旁。 他看着,眼前这具,凄美而又破碎的,胴体。 他看到了,她小腹丹田之处,那个淡淡的、青紫色的掌印。他能感觉到,那掌印之中,残留着一股,与凌绝的《玄阴指》截然不同,却同样阴毒、霸道的内劲。那股内劲,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死死地,锁住了她所有的经脉,废掉了她一身的功力。 他看到了,她雪白的脖颈之上,那几处,因羞愤与挣扎而自己抓出的,深深的,血痕。 他更看到了,在她那张苍白得,毫无生机的脸上,即便是,在昏迷之中,那双眉,依旧,死死地,锁着。那里面,蕴含的,是何等巨大的,不甘,痛苦,与,绝望。 齐司裳的心中,那片早已冰封的湖面,终于,彻底,碎裂了。 他深刻地,理解了,韩渊的残忍。那不是一种,为了权力,为了目的,而施行的,必要的恶。那是一种,纯粹的,以摧毁,以折磨,以掌控他人的一切为乐的,魔鬼的,恶。 他,不仅仅是要废掉苏未然的武功。 他,是要,从精神上,从灵魂上,将这个,他亲手打造的,最完美的作品,彻底地,碾碎,摧毁,让她,永世,都活在,他所赐予的,屈辱与,绝望之中。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狂怒,从齐司裳的心底最深处,轰然,爆发! 这股怒火,没有让他咆哮,没有让他嘶吼。 它只是,让齐司裳的眼神,变得,比这静水堂的寒玉,更冷,比这深渊下的黑暗,更,深沉。 他缓缓地,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玄色的外袍,动作轻柔得,仿佛生怕惊醒一个,熟睡的婴儿般,轻轻地,盖在了苏未然那早已冰冷的、微微颤抖的,身体之上,遮住了那片,令人心碎的,雪白。 而后,他伸出手,握住了腰间的,「洗心」剑。 他的手,很稳。 他的杀意,也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要,斩断,束缚着她的,所有锁链。 他要,将那个,施加了这一切罪恶的,魔鬼,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根束缚着苏未然脖颈的、最关键的,特制皮带锁扣的,那一刹那。 “呜——呜——呜————!!!” 一阵,比之前警铃,更要尖锐十倍,更要凄厉百倍的,警报之声,毫无征兆地,从整个诏狱的四面八方,同时,响彻云霄! 那声音,仿佛,是无数冤魂,在同时,发出的,最后的,不甘的,咆哮! 齐司裳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 他知道,韩渊,来了。 他为自己,布下的,那张,真正的,天罗地网,终于,收紧了。 那警报之声,并非凡俗的钟鸣或锣响,而是一种由数十面深埋于诏狱地底的巨型“地龙鼓”所发出的共鸣。鼓声通过精心设计的石质甬道传导,沉闷而悠远,仿佛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从每个人脚下的大地深处,那无边炼狱的咽喉里,所发出的、绝望的咆哮。这声音能穿透金石,更能直抵人心,瞬间便将诏狱内所有锦衣卫校尉骨子里那股最原始的嗜血与杀戮欲望,彻底点燃。 静水堂内,齐司裳的心,反而在那警报响起的瞬间,沉淀到了前所未有的静。他不再去想韩渊的阴谋,也不再去思索复仇的计划,他所有的心神,都凝聚成了一个最单纯,也最坚定的念头——带她走。 他不再有半分迟疑,手起,剑落。他并未拔出那锋利的「洗心」剑刃,而是以剑鞘为器,用一股举重若轻的巧劲,在那四根束缚着苏未然四肢的黑色皮带锁扣之上接连点下。只听得“咔嚓”四声脆响,那由百炼精钢打造、足以困住一流高手的特制锁扣,竟如同脆弱的朽木般,应声碎裂。 他迅速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玄色的外袍,将苏未然那具因酷刑与药力而微微颤抖的、冰冷的身躯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绝美脸庞。他一把将她横抱入怀,入手处那份惊人的轻盈与冰冷,让他心中那股早已沸腾的杀意,又添上了一层冰冷的霜。 “我们走。”他低声说道,仿佛是在对怀中那早已不省人事的少女,许下一个庄严的承诺。 他抱着苏未然,转身向来时的路大步走去。他的每一步都沉稳如山,仿佛怀中所抱的,并非一个柔弱的女子,而是整个需要他去守护的道义。 当他踏出静水堂的石门,重新回到那条通往奈何栈的幽暗石道之上时,眼前已是一片黑压压的人潮。数百名锦衣卫精锐,手持明晃晃的绣春刀,如同一股黑色的死亡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他所有的去路都堵得水泄不通。他们眼中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只剩下被警报声激发的野兽般的疯狂与贪婪。他们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便是那个传说中的“魅影”,只要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口,便足以换来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杀!”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随即,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响彻整个地底空间。 齐司裳抱着苏未然,脚步没有半分停顿。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在他眼中与蝼蚁无异的敌人,只是将体内的《混元一炁功》催发到了极致。一股无形的、磅礴的护体真气以他的身体为中心轰然张开,但这真气并非坚不可摧的壁垒,而是一个高速旋转的、充满了奇异吸附与排斥之力的巨大气旋。冲在最前方的十数名校尉,手中的绣春刀在即将触及齐司裳身体的刹那,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螺旋之力从对方的护体气场之上传来,他们手中的刀竟不受控制地改变了方向,以一种更加刁钻、更加狠辣的角度,狠狠地砍向了自己身旁的同伴! “噗嗤!”血光迸现,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些本该落在齐司裳身上的刀,竟在他们自己人之间造成了一场血腥的自相残杀!而那些从远处射来的淬毒暗器与弩箭,在射入那气旋范围的瞬间,便如同被卷入了一座无形的巨大磨盘之中,纷纷被那股高速旋转的真气改变方向、搅乱力道,最终化作一蓬蓬无力的铁雨,叮叮当当地散落一地。更有甚者,竟被那股气旋以更加迅疾的速度反弹而回,将其主人当场射杀! 齐司裳的身影,就在这片由刀光、血雨与哀嚎构成的炼狱之中从容不迫地穿行而过。他如同一尊在惊涛骇浪之中闲庭信步的远古战神,怀中的苏未然被他用真气护得滴水不漏,连一丝风都吹不到她的脸上。他走的,是一条由敌人的尸体与鲜血铺就的生路。这,便是天下第一高手的绝对实力。这,便是当“道”之境界,降临于凡俗战场之上时,那无可匹敌的碾压! 眼看那通往诏狱上层的出口已遥遥在望,然而就在此时,两股强大的、截然不同的气息,如同两座不可逾越的山岳,一左一右,死死地锁定了他的前路。出口处那扇厚重的玄铁闸门之前,两个人影静静地站立着。左边的正是韩渊,他一身黑色蟒袍,负手而立,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欣赏着自己杰作的微笑,周身散发着一股阴柔、粘稠却又霸道绝伦的《缚龙功》气息,仿佛一张无形的、由内力构成的巨网早已将这片空间彻底笼罩。 而在他的右侧,则站着一个齐司裳从未见过的男人。那是个身材异常魁梧的壮汉,年约四旬,面容冷峻如铁,一道狰狞的刀疤从他的左眉一直贯穿到右嘴角,将他整张脸都分割成了两半,显得格外凶悍。他没有穿锦衣卫的飞鱼服,只穿着一身最便于行动的黑色皮甲,皮甲之下是如钢铁浇筑般虬结贲张的肌肉。他没有佩戴任何刀剑,只是将一双比常人大出近乎一倍、布满了厚茧与旧伤的铁掌随意地垂在身侧。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头蛰伏的、来自洪荒的凶兽,散发着一股纯粹的、原始的、充满了战场血腥味的暴力气息。 此人,正是韩渊麾下最神秘也最可怕的近身搏杀高手,查猛。他原是军中一名以悍勇与残忍著称的悍将,因在战场上酷爱以一种名为“大摔碑手”的、专为碎骨断筋而创的擒拿格杀之术虐杀战俘,而被军法处置,革职查办。后被韩渊看中其无人能敌的近身搏杀能力,秘密招揽,成为了他手中一柄专门用来对付江湖顶尖高手的最后的杀手锏。 韩渊的阴毒,查猛的刚猛。一者如潜伏在深渊之中的毒蛇,专攻你的内元气劲;一者如横行于沙场之上的猛虎,专碎你的血肉筋骨。这,才是韩渊为齐司裳精心准备的真正的绝杀之阵! “齐司裳,”韩渊开口了,声音温和磁性,仿佛是在欣赏一幕他早已期待已久的好戏,“本官说过,诏狱是地狱,来了就别想再出去了。”他看了一眼齐司裳怀中的苏未然,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更何况,你还带走了本官最心爱的一件收藏品。” 齐司裳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这两个气息已将他死死锁定的绝顶高手,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真正的凝重。他知道,接下来的,将是一场真正的死战。 “查猛,”韩渊对着身旁的壮汉淡淡地说道,“此人,便交给你了。记住,本官要的是活的。本官要亲手将他,也变成静水堂里一件永恒的艺术品。” “是。”查猛那如同破锣般的声音第一次响起。他扭了扭脖子,发出一阵“嘎嘣嘎嘣”的令人牙酸的骨骼爆响,他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死鱼般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齐司裳。下一刻,他动了!他的动作与他那魁梧的身形截然相反,竟快得如同一头扑食的猎豹!他双足在地面猛地一踏,坚硬的青石地面竟被他踏出了两个深深的脚印!他整个人化作一道黑色的、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直线,向着齐司裳狂冲而来!他没有用任何掌法或拳法,他的双手五指张开,如同一对巨大的、无坚不摧的铁钳,一上一下,分别抓向齐司裳的咽喉与他抱着苏未然的手臂!这,便是“大摔碑手”的精髓——不求招式精妙,只求一击必中,近身缠斗,碎骨断筋! 面对这股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狂暴压力,齐司裳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抱着苏未然,无法闪避,只能选择硬撼!他深吸一口气,左脚向后微微一撤,右脚向前猛地一踏,一个标准的军中马步稳稳扎下!他体内的混元真气在瞬间由守转攻!他没有出掌也没有出拳,他只是将那股至阳至刚的真气尽数贯注于自己的右肩之上!而后,他抱着苏未然,猛地一个旋身,以一种近乎于野蛮的军中“铁山靠”的姿态,狠狠地撞向了那狂冲而来的查猛! “轰——!!!”一声沉闷得足以让整个诏狱都为之震颤的巨响!纯粹的力量的碰撞!两具身躯在那狭窄的通道之内轰然相遇!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轰然炸开!周围的墙壁竟被这股磅礴的冲击力震出了无数道细密的裂痕,碎石簌簌而下!查猛那魁梧得如同一座小山般的身躯猛地一震!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骇然之色!他感觉到自己那足以将一头奔牛都生生撞死的冲击力,在接触到对方肩膀的瞬间,仿佛撞上了一座真正的、不可撼动的山岳!一股更为雄浑、更为霸道、更为纯粹的力量,从对方的体内反震而回!他闷哼一声,那双铁钳般的大手再也无法保持抓取的姿态,竟身不由己地向后连退了七八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石地上留下一个半寸多深的龟裂脚印,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而齐司裳,抱着苏未然,竟只是身形微微一晃,便已重新站稳。高下,立判! 然而,就在齐司裳与查猛进行这石破天惊的正面硬撼的那一刹那,一道阴柔、粘稠却又致命无比的掌风,毫无征兆地从一个最刁钻、最不可思议的角度,悄无声息地印向了齐司裳的后心!是韩渊!他终于出手了!他一直在等,等的就是这一刻!等的,就是齐司裳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为了抵御查猛的正面冲击而不得不露出破绽的这一瞬间!这一掌,他蓄势已久,将《缚龙功》的内劲催谷到了此生的巅峰。那掌风无声无形,却又如同一张无边无际的、由剧毒蛛丝编织而成的巨网,要将齐司裳的经脉彻底锁死! 齐司裳的心中警兆狂升!他感觉到背后那股足以致命的阴毒寒意。然而,他怀中抱着苏未然,身前是虎视眈眈的查猛,身后是韩渊的致命偷袭!他已然陷入了一个必死无疑的绝境!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齐司裳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没有选择回身格挡!他竟是做出了一个让韩渊和查猛都为之错愕的选择!他猛地将怀中的苏未然向上一抛!而后,他双足在地面猛地一点,整个人如同一条贴地飞行的怒龙,竟是主动向着那刚刚稳住身形的查猛反冲而去!他的速度快到了极致!「洗心」剑,不知何时已然在手! “嗡——!”一声清越的剑鸣,响彻整个地底!一道璀璨的、充满了煌煌正气的金色剑罡,从剑尖喷薄而出,如同一道在黑暗中划过的审判的闪电!这一剑,他舍弃了所有防守,将自己全部的精气神都灌注其中!这一剑,是他的搏命一击! 查猛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没想到齐司裳在如此绝境之下,竟还敢主动攻击!他想退,想避,然而那道金色的剑罡早已锁死了他所有的气机!他只能怒吼一声,将双臂交叉于胸前,运起全身的横练功法,硬撼! “嗤啦——!”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与筋骨被同时撕裂的声响。查猛那双足以抵御刀剑的铁臂,在那道霸道绝伦的金色剑罡之下,竟如同脆弱的朽木,被轻易地从中斩断!鲜血狂喷! 而就在齐司裳发出这致命一击的同一时间!韩渊那阴毒的、志在必得的一掌,也重重地印在了他那毫无防备的后心之上! “噗——!”齐司裳只觉得一股阴柔、粘稠却又霸道无比的内劲,摧枯拉朽般冲入了他的体内!那股内劲如同一条条无形的锁链,疯狂地缠绕、锁紧,要将他那奔腾不息的混元真气彻底禁锢!他再也抑制不住,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口中喷出!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痛苦,反而露出了一丝得计的冷笑!他竟是借着韩渊这一掌的磅礴推力,抱着那从空中缓缓落下的苏未然,身形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向着那早已被他用剑罡劈开了一条生路的出口狂飙而去! 一掌,换一生天! 韩渊彻底惊呆了。他看着自己那足以将一名一流高手当场废掉的《缚龙功》掌力,竟只是让对方受了些许内伤,反而成了帮助他逃出生天的推力!他看着那倒在血泊之中不知死活的查猛,看着那个抱着苏未然即将消失在出口的身影,一股前所未有的、被戏耍的狂怒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 “想走?!没那么容易!!”他嘶吼着,身形如电,向着齐司裳的背影疯狂追去!然而,已经太迟了。齐司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那片通往外界的光亮之中,只留下他那充满了无尽愤怒与不甘的咆哮,在这座阴森的地底炼狱之中,久久回荡…… 当第一缕带着雨后清新气息的晨光,透过一扇破旧的、糊着高丽纸的窗棂,照进这间充满了灰尘与霉味的废弃寺庙禅房时,齐司裳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他吐出一口带着丝丝黑气的浊气,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深邃。韩渊那一掌确实阴毒无比,那股《缚龙功》的内劲在他体内如跗骨之蛆,不断地试图锁住他经脉的运转。换做任何一个其他的武林高手,此刻恐怕早已内力尽失,沦为废人。但齐司裳修习的是《混元一炁功》,道家无上心法,其核心便在于与天地同息,生生不息。他花了一夜的时间,用那源源不绝的、至阳至刚的混元真气,一遍又一遍地冲刷、洗涤,终于将那股阴毒的内劲从体内彻底逼出。虽然元气因此也损耗了不少,但已无大碍。 他缓缓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角。那里,一张由几块木板临时搭成的床铺之上,苏未然依旧静静地躺着。她身上的湿衣早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干净的、属于丐帮弟子的粗布衣衫,那是丐帮金陵分舵的舵主“九指龙”乔横派人送来的。 齐司裳看着她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眉头再次紧紧地锁了起来。苏未然的伤,比他想象的还要重。她不仅仅是被韩渊废去了武功,更重要的是,她体内还残留着一种极其阴毒的药物。那药物并非直接致命的毒药,却能将人的五感放大百倍千倍。这种长期的、极致的感官折磨,早已让她心神俱溃,意志濒临崩溃。若非她心中那股复仇的执念强行支撑着,恐怕她早已香消玉殒。齐司裳知道,若要救她,不仅仅要为她修复那破碎的丹田与经脉,更重要的是要安抚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不再犹豫,盘膝在床边坐下。他伸出双手,动作轻柔地将苏未然扶起,让她背对着自己,靠在他的胸前。他将自己的双掌轻轻地贴在她后心“神道穴”与小腹“气海穴”之上。他闭上双眼,心神再次沉入那片混元无极的境界之中。一股金色的、温暖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混元真气,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上缓缓流淌的溪流,顺着他的掌心,缓缓地渡入了苏未然那早已冰冷的、死寂的经脉之中。 这股真气没有立刻去冲击那些盘踞在她体内的药力残渣,也没有去强行修复她那破碎的丹田。它只是如同一位最温柔的母亲的手,轻轻地抚慰着她那每一根因过度的刺激而绷得紧紧的脆弱的神经。它在为她驱散那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在告诉她那颗早已绝望的心:别怕,有我在。渐渐地,苏未然那原本因噩梦而紧锁的眉头开始缓缓地舒展开来,她那急促而微弱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竟奇异地泛起了一丝健康的红晕。 齐司裳感觉到她那颗冰封的心终于向他敞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他知道,时机到了。他加大了真气的输出。那股金色的暖流瞬间化作了奔腾的江河!它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却又不带半分伤害的姿态,在她那复杂的、如同蛛网般的经脉之中奔腾流淌!那些残留的“散功散”的药力,在这股至阳至刚的真气冲刷之下,如同冰雪遇上了烈阳,迅速地消融、瓦解,最终化作一缕缕黑色的雾气,从苏未然的七窍与全身的毛孔之中缓缓地排出。而后,那股金色的真气开始进行最后也是最艰难的一步——修复。它如同亿万个最灵巧的工匠,耐心地将那些断裂的、破碎的经脉一根根重新连接、缝合;它如同一场最滋润的春雨,缓缓地浇灌着那片早已干涸、龟裂的丹田气海,让那片死寂的土地之上,重新生出一点嫩绿的生机。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与功力的过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光由微曦到大亮,再到日上三竿。齐司裳的额角早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的脸色也变得比之前更加苍白。然而,他那贴在苏未然背上的双手却依旧稳如磐石。 终于,当最后一缕黑色的雾气从苏未然的口中被缓缓吐出时,齐司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缓缓地收回双掌。充满生机的混元之气,不仅修补了苏未然的丹田气海,甚至强化了她的经脉,经此一场内力的滋润,苏未然隐隐觉得自己的功力竟有了突破瓶颈的迹象。 齐司裳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站起身,准备去外面打些清水。然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一只冰冷的、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温度的小手,轻轻地抓住了他的衣角。齐司裳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地回过头,只见床榻之上,苏未然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了双眼。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与死寂,也没有了复仇的疯狂与决绝,那里面只有一片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般清澈的迷茫,还有在那迷茫的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感激、依赖、困惑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的光。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耗力过度而略显苍白的清俊的脸,看着他嘴角那丝因关心则乱而未来得及擦去的淡淡的血痕。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自她醒来之后第一句嘶哑的、不成调的话:“为……什么?” 齐司裳看着她那双茫然而又脆弱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自己疲惫的脸。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温和声音,轻声回答:“因为我不愿再看到,任何人的眼中,出现兄长临死前那样的绝望。” 他口中的“兄长”,自然指的是石惊天。然而这句无心之言,却如同一道暖流,瞬间涌入了苏未然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为了一个不相干的自己而身受内伤、耗尽功力的男人,这个在她最绝望的深渊中,唯一向她伸出手,给予她温暖的男人。她的眼眶,毫无征兆地一热。那双早已忘记了如何流泪的眼睛里,竟缓缓地凝聚起了一层晶莹的水汽。 第八章:焚阙惊龙布天网 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光发亮,倒映着檐角下那一盏盏在风中摇曳的、惨白的灯笼,光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支离破碎,如同一个个溺水而亡的、冰冷的魂魄。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似乎并未被这无休无止的雨水冲淡分毫,反而与这潮湿的、带着泥土与腐木气息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属于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城北,一处早已废弃多年的前朝古寺。寺院早已没有了名字,山门倾颓,匾额不知所踪,只有几尊被风雨侵蚀得面目模糊的石兽,还顽强地蹲踞在杂草丛中,冷眼看着这人世间的沧桑。这里,本是金陵城中乞儿与野狗的栖身之所,但近几日,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清空,成了丐帮最隐秘的一处秘密据点,也成了两个亡命天涯之人,在这风雨飘摇的京城里,唯一的、脆弱的避风港。 寺内,一间还算完整的禅房之中,一灯如豆,在潮湿的空气里,无力地摇曳着,将两个沉默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之上。 齐司裳盘膝而坐,面前的矮几上,没有笔墨纸砚,也没有古籍经卷,只铺着一张从死去的锦衣卫百户赵全府中搜出的、金陵城防舆图的残卷,以及几份由闻人博在伤痛与昏迷的间隙,用尽心力默写下来的、参与构陷与围剿“撼山门”的锦衣卫要员名单。三个名字,已被朱笔划去,那血色的叉,如同三道狰狞的伤口,烙在白纸之上,也烙在他的心上。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愈发深沉的、如古井寒潭般的静。他知道,杀死这些爪牙,不过是斩断了毒蛇的几根獠牙,那真正盘踞在黑暗中、吐着信子的蛇王,依然毫发无伤。 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舆图与名单之上,而是穿透了摇曳的烛火,落在了禅房另一角的木板床铺之上。那里,躺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是苏未然。 自那日从诏狱的“静水堂”中被救出,她已整整昏睡了三日三夜。那场惨无人道的凌辱,韩渊那摧毁了她所有骄傲的《缚龙功》掌力,以及那名为“绕指柔”的、能将人感官放大千百倍的阴毒药物,早已将她的身体与精神,都推向了彻底崩溃的边缘。齐司裳虽在那夜,耗费了大量的混元真气,为她驱散了体内的毒素,稳住了她那几乎要离体而去的魂魄,但那深入骨髓的创伤,却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阴影,依旧死死地笼罩着她,让她即便是在深沉的昏睡之中,也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她的眉头,始终死死地锁着,长长的睫毛,即便是在睡梦中,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仿佛正有无数看不见的、狰狞的鬼魅,在她眼前张牙舞爪。她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绝美脸庞上,时而闪过极度的恐惧,时而又因无边的恨意而微微扭曲。她干裂的嘴唇,不住地翕动,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些破碎的、不成调的呓语。 “不……不要……别碰我……” “……好冷……好冷……” “义父……为什么……为什么……” 那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又尖锐得,如同一根根淬了剧毒的冰针,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扎在齐司裳的心上。他静静地听着,那张清俊儒雅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波澜,六年如一日的隐居修心,早已让他学会了如何将所有激烈的情绪,都锁在心底最深处的那座寒潭之下。然而,若有内家高手在此,便能感觉到,他周遭的空气,正以一种极不寻常的频率,微微地、粘稠地扭曲着。他体内那股与天地同息的《混元一炁功》真气,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却又被死死压抑着运转。那不是平日里温养身心的涓涓细流,而是即将冲破万丈堤坝的、毁天灭地的洪流! 他看着这个在噩梦中苦苦挣扎的少女,心中那股冰冷的、滔天的怒火,便不受控制地,向上翻涌。他深刻地,理解了韩渊的残忍。那不是一种,为了权力,为了目的,而施行的,必要的恶。那是一种,纯粹的,以摧毁,以折磨,以掌控他人的一切为乐的,魔鬼的,恶。他不仅仅是要封印苏未然的武功。他,是要,从精神上,从灵魂上,将这个,他亲手打造的,最完美的作品,彻底地,碾碎,摧毁,让她,永世,都活在,他所赐予的,屈辱与,绝望之中。 就在这时,苏未然的身体,猛地,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她仿佛在梦中,再次坠入了那个冰冷的地狱。她那双紧闭的眼角,终于,渗出了一滴滚烫的、晶莹的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滴入那早已被岁月侵蚀得发黑的枕木之中,转瞬,便消失不见。 齐司裳的心,仿佛被这滴泪,狠狠地,烫了一下。 他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他缓缓起身,走到床边,伸出手,用他那温热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掌心,轻轻地,覆在了苏未然那冰冷的、汗湿的额头之上。他没有渡入真气,只是,用自己最纯粹的体温,去温暖她,去安抚她。 仿佛是感觉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不带任何侵略性的温暖,苏未然那剧烈的颤抖,竟奇迹般地,渐渐平复了下来。她那紧锁的眉头,也缓缓地,舒展开来,那撕心裂肺的呓语,也终于,化为了沉重的、带着血沫的喘息。 “唔……”一声轻微的、充满了痛苦的**,从她口中发出。她那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了一下,终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初醒的迷茫,如同清晨的薄雾,笼罩着那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当她的视线,终于聚焦,看清了眼前那张因担忧而显得有些憔悴的、清俊的脸时,那迷雾,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是难以置信的困惑,以及,在那所有复杂情绪的最深处,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劫后余生的,依赖。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的眼睛,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刚刚经历了怎样的地狱。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直到,她下意识地,想要运起内力,想要从这陌生的环境中,挣扎着坐起时,一股冰冷的、粘稠的、仿佛跗骨之蛆般的异种真气,从她那早已被封锁的丹田气海之中,轰然反噬!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呃啊!”她闷哼一声,那张刚刚恢复了一丝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惨白如纸。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屈辱,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回归! 她想起了“静水堂”那冰冷的玉床,想起了韩渊那张挂着魔鬼般微笑的脸,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在那无边的羞耻与绝望之中,苦苦挣扎。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曾是她最大的骄傲,曾能轻易地,收割敌人的生命。可现在,这双手,却连最简单的,支撑自己坐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废了。 一个武功尽废的锦衣卫,一个失去了利爪与毒牙的杀手,其下场,比死亡,更要凄惨百倍。 “我……我的武功……”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 “你的丹田气海,被韩渊用一种极其阴毒的《缚龙功》内劲暂时封锁了。”齐司裳收回手,平静地说道,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仿佛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那股内劲,如同一把精巧的锁,锁住了你的气脉,却并未,摧毁你的根基。只要找到钥匙,便能,将其解开。” “钥匙?”苏未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冀的光。 “钥匙,便是你自己。”齐司裳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韩渊能锁住你的‘气’,却锁不住你的‘心’。只要你的剑心不灭,你的武道,便永远,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苏未然闻言,惨然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悲凉。 “剑心?”她喃喃自语,“我还有……剑心吗?” 她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着的小包。她颤抖着手,将油布一层层解开,露出的,并非是什么灵丹妙药,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一叠,写满了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陈旧的纸张。 那是她,冒着生命危险,凭着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从“无光楼”中,默写下来的,关于韩渊所有罪恶的,铁证。那上面,记录着他每一次的构陷,每一次的交易,每一次的,血腥的清洗。那上面,是无数个,像她苏家,像石惊天的“撼山门”一般,被他亲手推入深渊的,冤魂的,名录。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她将那叠承载着她所有希望与绝望的纸张,递到齐司裳面前,那双本该冰冷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近乎于哀求的神色,“求你……替我,杀了他。替我,替我爹娘,替所有,被他害死的冤魂……报仇。”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那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希冀之光,也迅速地,黯淡下去,化为了一片,认命般的,死灰。 “至于我……”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我,已是个废人。留在这世上,也只是,你的累赘。你走吧,不必,再管我了……” 齐司裳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决绝的、一心求死的神情。他没有去接那叠纸,也没有开口劝慰。 他只是,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禅房那扇破旧的、仅能遮挡风雨的木门前,将其,推开。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股带着雨后清新草木气息的微风,吹了进来,也吹散了房内那股沉闷的、属于绝望与死亡的味道。门外,是一个早已荒废的庭院,庭院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几棵不知名的野树,在风中,摇曳着湿漉漉的枝叶。一口早已干涸的古井,静静地,立在庭院的中央,井口,布满了青苔。 “出来。”齐司裳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苏未然不解地看着他。 “我说,出来。”齐司裳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未然咬了咬牙,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想做什么。但她还是,强撑着那具酸软无力的身体,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满是灰尘的地面上,一步一步地,艰难地,走到了齐司裳的身旁。 齐司裳没有再说话。他只是,走到庭院中,随手,从一棵野树上,折下了两根粗细长短,都相差无几的树枝。他将其中一根,递给了苏未然。 “握住它。” 苏未然,更加困惑了。但她还是,依言,接过了那根,还沾着雨水与露珠的,冰冷的树枝。 “你不是说,你的剑心已死吗?”齐司裳看着她,眼神,深邃得,如同两片浩瀚的星空,“今日,我便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剑。” 他说罢,手腕,轻轻一抖。 他手中那根,看似寻常的树枝,竟发出“嗡”的一声轻响,仿佛,那不再是一根枯枝,而是一柄,拥有着自己生命的,绝世神锋! “看好了。”他淡淡地说道,“你,攻我。” 苏未然彻底愣住了。她不明白,自己武功尽失,连握剑的力气都几乎没有,又如何,能与眼前这个,武功已臻化境的男人,相斗? 然而,齐司g裳的眼神,却不容她有半分的迟疑。 她咬了咬牙,将心中所有的不解与困惑,都暂时压下。她深吸一口气,凭着肌肉深处,那早已烙印了千百遍的记忆,将手中的树枝,化作了剑,向着齐司裳的咽喉,刺去! 这一刺,她用的是《青鸾诀》中,最基础,也最迅捷的起手式——“鸾鸟叩门”。然而,在她功力尽失的情况下,这一剑,没有了内力的加持,没有了往日的凌厉与诡异,显得,是那般的,软弱无力,破绽百出。 然而,齐司裳,却没有闪避,更没有格挡。 他只是,在苏未然的“剑锋”,即将及体的一刹那,同样,递出了自己手中的树枝。 他的动作,很慢,慢得,苏未然能清晰地,看到他每一个动作的轨迹。他的树枝,没有去迎击她的剑锋,而是,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宛如羚羊挂角般的玄妙角度,轻轻地,点在了,她的手腕之上。 那力道,轻得,如同柳絮拂过。 苏未然却只觉得,手腕一麻,一股奇异的、螺旋缠绕的劲力,透枝而入。她手中的树枝,再也把持不住,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你输了。”齐司裳收回树枝,平静地说道。 苏未然呆呆地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空空如也的,微微颤抖的手,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这一剑,意在杀人,故而,有形。你的杀意,便是你的形。我只需,破你的形,你的剑,便不攻自破。”齐司裳的声音,如同一位最严厉的老师,在为她,讲解着武学的至理,“韩渊教你的,是‘术’。他教你,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最刁钻的角度,最狠毒的招式,去杀死敌人。这,是杀手之术,是匠人之术,是,末流之道。”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树枝,在空中,缓缓地,划出了一个,完美的,圆。 “而我今日,要教你的,是‘道’。” “道,是无形的。是水,是风,是这天地之间,无处不在的,理。” “真正的剑,不是用来杀人的。是用来,守护的。守护你心中的道,守护你想要守护的人。当你心中有了道,你的剑,便不再拘泥于任何招式,任何形态。它可以是风,可以是雨,可以是,这满院的,落叶。” 他说着,手腕,再次一抖。 他手中那根寻常的树枝,竟仿佛,真的,化作了千万片,在风中盘旋的落叶,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那看似杂乱无章的轨迹之中,却蕴含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道韵。你看得到它,却摸不着它。你感觉得到它,却,永远也,抓不住它。 苏未然,彻底看呆了。 她仿佛,看到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正在她的面前,缓缓地,打开。 “你的《青鸾诀》,并非不好。”齐司裳收回剑势,再次看向她,“青鸾,乃是神鸟,是祥瑞之兆。翔于九天,光明磊落。这,才是这套剑法的,本意。可韩渊,却只教了你,如何用这神鸟的利爪,去撕裂敌人,却从未教过你,如何用它的翅膀,去翱翔于天际。” “他将一套,本该是光明正大的玄门剑法,变成了一套,只知杀戮的,魔道之术。他,不仅,毁了你的家,更毁了,你的道。” 齐司裳的这番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苏未然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想起了,自己当初,在练习《青鸾诀》第七式“凤点头”时,心中,那股莫名的,滞涩之感。她想起了,自己曾对韩渊说,此招,过于阴毒,有伤天和。而韩渊,又是如何,用那套“忠诚便是最大天和”的歪理,来扭曲她的认知,来禁锢她的思想。 原来,她早在那时,便已,走上了一条,歧途。 “捡起来。”齐司裳的声音,再次响起。 苏未然回过神来,她弯下腰,重新,捡起了那根,冰冷的树枝。 而这一次,当她再次握住它时,她的心中,那股绝望与迷茫,竟奇迹般地,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清明。 “忘掉杀戮,忘掉仇恨。”齐司裳的声音,如同一口古钟,在她心底,悠然响起,“现在,你的心中,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守住你身前,这三尺之地。不让,任何东西,侵入。” 他说罢,再次,递出了他手中的树枝。 这一次,他的攻势,不再是点到为止。他的树枝,化作了漫天的星点,从四面八方,向着苏未然,笼罩而来。那每一击,都看似轻柔,却又蕴含着,千变万化的后招。 苏未然的呼吸,在瞬间,为之一滞。 她本能地,想要用《青鸾诀》中,那些狠辣的招式,去反击,去格挡。 但齐司裳那句“忘掉杀戮”,却如同一道魔咒,在她脑海中,回响。 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忘掉那些,早已深入骨髓的,杀人的技巧。 她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守住。 守住,这方寸之地。 她的手腕,动了。 她手中的树枝,也动了。 没有了内力的加持,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有些迟缓。但她的每一剑,都用尽了全力,都遵循着一个,最简单的,原则。 那就是,将所有,侵入她身前三尺之地的东西,都,挡出去。 “叮!” “叮!叮!” 两根寻常的树枝,在空中,不断地,交击,碰撞。 发出的,不再是金铁交鸣的肃杀之声,而是一种,清脆的、富有节奏的、仿佛是在谱写一曲,奇异乐章的,声音。 苏未然,一开始,还显得手忙脚乱,左支右绌。她有好几次,都被齐司裳那神出鬼没的剑招,逼得,险象环生。 但渐渐地,她,沉浸了进去。 她忘掉了,自己是在比剑。她忘掉了,眼前这个男人,是何等的,高不可攀。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不断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敌人”,和她手中,那根唯一的,可以依靠的,“剑”。 她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流畅,越来越,自然。 她不再去思考,该用哪一招,去破解对方的攻势。她的身体,她的剑,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它们,在齐司裳那如同惊涛骇浪般的攻势之中,如同一叶,顽强的,扁舟,时而被卷上浪尖,时而又被拍入谷底,却始终,没有,倾覆。 而就在这场,看似是“教学”,实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疗伤”的过程之中。 齐司裳那醇厚、绵长的混元真气,正通过那两根不断交击的树枝,以一种,极其隐蔽,却又,源源不绝的方式,缓缓地,渡入苏未然的体内。 这股真气,没有去冲击她那被封锁的丹田,而是如同一位最耐心的园丁,在她那早已荒芜的经脉之中默默地耕耘播种。 它在重新为她构筑一个全新的武道之基。 一个不再建立于“恨”,而是建立于“守”之上的道基。 时间在这一场奇特的剑舞之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当齐司裳的最后一剑,轻轻地,点在苏未然手中的树枝之上,而后,飘然收回时。 苏未然依旧静静地立在原地。 她手中的树枝还保持着格挡的姿势。 她看着眼前这个额角已布满了细密汗珠,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的男人,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如同雨后初霁般灿烂的笑容。 “多谢……先生。” 她缓缓地对着他深深地一揖。 这一揖拜的不是救命之恩。 而是传道之恩,是再造之恩。 齐司裳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重新燃起的清澈的坚韧的火焰,他的心中也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朵在深渊之中几近枯萎的幽兰,终于被他从那无边的黑暗与泥淖之中拉了回来。 他也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执行自己那场早已酝酿多时,即将要将整个金陵城都搅得天翻地覆的复仇了。 北镇抚司衙门,这座白日里便已阴森可怖的人间炼狱,此刻在狂风暴雨的冲刷下,更显得鬼气森森,仿若一头蛰伏于幽冥地府的巨兽。高大的院墙如黑色的悬崖,沉默地抵御着风雨的侵袭,平日里戒备森严的墙头之上,此刻竟连一个巡逻的哨兵都看不见踪影。然而,就在衙门后墙一处最不起眼的、负责向外排放污水的暗渠渠口,两道身影却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自那狂暴的雨幕中浮现而出,仿佛他们本就是这风雨的一部分。 当先一人正是齐司裳,他一身玄色劲装,早已被雨水浸透,紧紧地贴在他那挺拔的身躯之上,勾勒出如山岳般沉稳的轮廓。他并未撑伞,也未运起护体真气,只是静静地立在雨中,任由那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清俊的面庞,那双深邃的眸子在刹那间划破天际的电光映照下,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于非人的平静。在他身后,苏未然同样一身黑色夜行衣,将一头青丝用黑布紧紧束起,脸上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亮得骇人的眼眸。她才是这次潜入行动的向导,凭借着对这座地狱十八年的熟悉,她低声在齐司裳耳边说道:“所有明哨皆已撤回内院躲雨,但墙根之下,每隔五步便淬了‘腐骨草’剧毒的铁蒺藜,渠口两侧暗藏三道连环绊马索,一旦触动,墙内暗格中的神臂弩便会万箭齐发,无一活口。” 齐司裳闻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目光扫过那片在雨中更显阴森的暗渠,对苏未然低声道:“跟紧我。”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在那狂暴的雨幕之中拉出了一道淡淡的残影。只见他双足在湿滑的墙根之上蜻蜓点水般连踏七步,每一步都精准无比地落在一块凸起的砖石之上,身形飘忽不定,宛如御风而行,竟是于那电光石火之间,毫发无伤地避开了所有致命的陷阱。苏未然紧随其后,她身法虽不及齐司裳那般超凡入圣,却也如一只最矫健的黑猫,紧紧跟随着他的节奏,有惊无险地来到了散发着恶臭的暗渠渠口。 那渠口被三道粗如儿臂的玄铁栅栏封死,寻常刀剑难伤。苏未然正要从怀中取出特制的“化骨水”,齐司裳却已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那冰冷坚硬的铁栅栏之上轻轻一弹。只听得“嗡”的一声轻响,那声音甚至比风雨声还要微弱,三根由百炼精钢打造的栅栏,竟从他手指弹中的那个节点开始,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一滩银白色的铁粉,随风雨流逝。苏未然心中剧震,她知这已非单纯的武功,而是一种对“力”的运用已然达到“道”之境界的神迹。齐司裳却未多做解释,侧身钻入暗渠,苏未然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也紧随而入。 穿过那令人作呕的暗渠,两人已身处诏狱的内部。凭借着苏未然对地形的熟悉,以及齐司裳那神鬼莫测的武功,两人如入无人之境,悄无声息地向着诏狱最深处那座传说中的禁地潜行。一路上,他们遇到了数队巡逻的锦衣卫校尉,那些校尉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阴鸷,显然都是内家好手。然而,齐司裳只是将《混元一炁功》的真气微微外放,便在周身形成了一个无形的“静默领域”,声音、光线乃至自身的气息都被这领域所扭曲吸收,那些巡逻的校尉便如同瞎子聋子一般,从他们身旁数尺之外走过,竟是毫无察觉。 终于,在穿过了无数道暗门,避开了数十个致命的机关之后,一座通体由黑色巨石砌成、三层高、没有任何窗户的方形石楼,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那石楼静静地矗立在诏狱最深处的这片地下空间之中,如一头沉默的远古巨兽,散发着一股比诏狱任何一个地方都更要古老、更要阴森、更要令人绝望的气息。 无光楼。 齐司裳与苏未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他们知道,真正的考验,从现在才刚刚开始。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绕过石楼,寻找那传说中的秘密入口之时,一个苍老的、嘶哑的、仿佛几百年没有说过话的声音,却毫无征兆地,从石楼门口那片最深沉的黑暗之中,幽幽响起。 “风雨故人来,一杯清茶,可否,暂解风尘?”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口古钟,在两人心底悠然敲响。齐司裳的身影猛地僵住,而苏未然更是如临大敌,“青鸾”剑已在瞬间出鞘半寸,一股冰冷的剑意锁定了那片黑暗。只见黑暗之中,一盏豆大的、昏黄的油灯被缓缓点亮。灯光下,一个瘦小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太监服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张小小的木桌旁。桌上,摆着一套半旧的茶具,和两个早已斟满的茶杯,杯中热气袅袅,仿佛他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阁下是……”齐司裳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确定。 那老者没有回头,只是用他那只干枯得如同鸡爪般的手,端起其中一杯茶,送到嘴边,轻轻地吹了吹气,才用那不带丝毫感情的、嘶哑的声音说道:“二十年前,东宫毓庆殿。太子殿下偶感风寒,内官监当值的小太监,因一时疏忽,打翻了御赐的汤药。彼时,凉国公蓝玉之侄,恃功骄横,欲以‘大不敬’之罪,将那小太监当场杖毙。当时,殿内还有一位年未满三十,却已因‘捕鱼儿海’之功,而被太子殿下引为上宾的少年将军。他只说了一句话,‘药翻,可再煎。人死,不可复生。殿下仁厚,想必不会因此而误一条性命。’那少年将军一言之恩,救下了那个小太监的一条贱命。”老者说到这里,顿了顿,缓缓地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监,便是咱家。咱家,便是当年那个,被你一言救下的陈伴伴。” 齐司裳心中剧震,二十年前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记起来了,那时的他,年少成名,意气风发,是已故的太子朱标座上最受器重的武将。他确曾随口说过那样一句话,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却没想到,眼前这个深藏于龙潭虎穴之中的老人,竟就是当年那个险些被当场打死的小太监。 “原来是你。”齐司裳的声音百感交集。 陈伴伴缓缓转过头来,那是一张布满了老人斑与深刻皱纹的脸,一双空洞的、早已瞎了的眼眶正“看”着他们的方向,他竟是个瞎子。“齐将军的‘混元一炁’,与天地同息,光明正大,煌煌如日。咱家这双招子虽瞎了,这鼻子却还没聋。”陈伴伴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竟扯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一踏入这诏狱,咱家便闻到了。闻到了那股久违了的、属于‘人’的味道。”他又“看”向苏未然,那空洞的眼眶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伪装与痛苦,“这位姑娘,身上则带着一股极冷的、极纯的、却又被强行扭曲了的恨意。那恨意,像一把淬了毒的冰。咱家在这楼里守了三十年,这种味道,咱家闻得太多了。” 苏未然心中一凛,感觉自己在这位瞎眼老人面前,仿佛没有任何秘密可以隐藏。 “二位,请坐吧。”陈伴伴指了指桌子对面的两个空位,“这‘无光楼’是咱家的地盘,你们有一炷香的时间。”齐司裳拉着苏未然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为何要帮我们?” “帮你们?”陈伴伴摇了摇头,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嘲,“不,咱家不是在帮你们,是在帮当年的太子殿下,也是在帮这楼里那成千上万的冤魂。”他伸出干枯的手,指向身后那座巨兽般的石楼,“咱家在这楼里守了三十年,亲眼看着韩渊那个狼崽子,是如何将一桩桩莫须有的罪名,变成一份份铁证如山的卷宗。胡惟庸、李善长、蓝玉……还有你那位叫石惊天的兄弟。这楼,不是什么档案库,是一座用人血与谎言堆砌起来的、吃人的祭坛。”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厌恶,“咱家老了,也瞎了,看够了,也闻够了。临死前,能看到有人敢来将这座祭坛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也算是给咱家这三十年的孤寂,找个伴儿了。” 他说罢,再次端起茶杯,将那杯属于齐司裳的、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齐司裳站起身,对着这位被困在黑暗牢笼中、守着无尽罪恶的老人,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谢。” “去吧。”陈伴伴摆了摆手,“三楼,西侧,第三排,第七个架子,最上层。那里面,有你们想要的一切。记住,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后,咱家便会拉响警铃。咱家虽是个阉人,却也知道什么叫‘名正言-顺’。你们若是悄无声息地来去,那便只是窃贼。可若是在整个锦衣卫的围剿之下,杀出重围,还一把火烧了这‘无光楼’……那便是一桩足以震动天下的传奇了。咱家,很想看看那样的传奇。” 齐司裳与苏未然终于明白,这位老人不仅仅是在帮他们,更是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为他们搭起一个最华丽的舞台,要让这场复仇,从一场私人的恩怨,变成一场足以撼动整个帝国根基的风暴。两人不再迟疑,再次对着陈伴伴的背影深深一揖,而后身形一晃,如两缕青烟,向着那座充满了罪恶的石楼飞掠而去。 无光楼内,死一般的寂静。在苏未然的引导下,两人很快来到了三楼西侧,那片存放着洪武末年最核心机密的区域。齐司裳走到第三排第七个架子前,伸出手,在那冰冷的黑铁木架之上轻轻抚过,将《混元一炁功》的真气化作无数道比蛛丝更细的无形气劲渗入其中。片刻之后,他睁开双眼,在那格子的最深处,以一种三长两短的独特韵律,轻轻敲击了五下。只听得“咔嚓”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那面严丝合缝的墙壁竟缓缓向内凹陷,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洞洞的入口。 入口之内,是一间完全由精铁打造的密室。密室正中央,一张玄铁供桌之上,静静地摆放着一个同样由玄铁打造的、上了三道奇特铜锁的盒子。齐司裳走到盒前,伸出右手,五指成爪,轻轻覆在盒盖之上,一股金色的真气喷薄而出。只听“嗡”的一声悲鸣,那三道号称“鬼神难开”的连环铜锁,竟在他霸道绝伦的混元真气之下,寸寸碎裂,化为一滩铜粉! 齐司裳缓缓掀开盒盖。盒子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用明黄色、绣着五爪金龙的上等蜀锦精心包裹着的卷轴。齐司裳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颤抖着手,解开金色的丝带,缓缓展开那份足以让整个大明王朝都为之震颤的卷轴。 只见那明黄色的蜀锦之上,用朱砂写着一行行笔走龙蛇、充满了无上威严与冰冷杀伐之气的狂草。那字迹,他太熟悉了,正是洪武大帝朱元璋的亲笔!而卷轴的内容,更让他如遭雷击!那并非圣旨,而是一份写给时任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的秘密手谕!手谕上,朱元璋用一种充满了猜忌与冷酷的笔调,历数了自“胡惟庸案”、“李善长案”之后,朝中那些依旧手握兵权、在军中享有巨大威望的开国功臣们的“潜在威胁”,命令蒋瓛必须用尽一切手段,无论是罗织罪名,还是构陷诬告,都必须将这些功臣一一剪除,以绝后患! 而在那份长长的、布满了血腥与死亡气息的名单的末尾,一个名字,被他用朱笔重重地圈出——石惊天!旁边更有一行小字批注:“其友齐司裳,武功盖世,性情孤傲,虽已归隐,然其心难测,亦为大患。可借石惊天之事,观其心志。若有异动,当与石贼,一同,雷霆诛之!” “轰——!!!” 齐司裳的脑海中,仿佛有亿万道惊雷同时炸响!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惨白的虚无。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他挚友的死,并非仅仅是韩渊一人的构陷,那背后真正挥下屠刀的,竟是那个他曾为之浴血奋战、亲口封他为“大明军中第一高手”的九五之尊!而他自己,也早就在那份死亡的名单之上!他这六年的隐忍退让,在那个多疑成性的帝王眼中,不过是一个更加可笑的笑话!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绝望的狂怒,如同最凶猛的火山,在他心底轰然爆发!他想起了石惊天临死前的不甘怒吼,想起了林慧娘抱着儿子撞向石狮的决绝笑容,想起了卧虎庄那三百多口无辜的冤魂。所有的隐忍,所有的退让,所有的道家清静无为之心,在这一刻,都被这股足以焚天煮海的怒火,彻底焚烧殆尽! “啊——!!!”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充满了无尽痛苦与终极愤怒的咆哮,终于从他的口中爆发出来!这咆哮声不再是“瀚海龙吟”那般的煌煌正气,而是充满了入魔般的疯狂!他手中的秘密手谕,在他因极致愤怒而催谷到极限的混元真气之下,“轰”的一声,化作漫天的金***,纷飞飘散,最终归于虚无。 他没有再去寻找韩渊的罪证,因为那已经不再重要。他转过身,看着这满楼充满了罪恶与谎言的卷宗,眼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毁掉它!将这个滋生了所有罪恶的黑暗根源,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他缓缓抬起右手,将掌心对准了这间密室的中央。他体内的《混元一炁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疯狂运转,一股纯金色的、仿佛来自太阳核心的火焰,从他的掌心喷薄而出!那并非凡俗之火,而是由最纯粹的道家阳刚正气所化作的、可以净化一切、焚烧一切的三昧真火! “轰——!!!” 金色的火焰在接触到那些陈旧的、充满了罪恶的卷宗的瞬间,便如同滚油遇上了沸水,轰然爆燃!火光冲天而起!而警铃,也在这时,大作! 齐司裳没有再看这片即将化为灰烬的火海一眼,他一把拉起早已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的苏未然,声音冰冷决绝,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走!”两人如两道离弦之箭,向着楼外冲去。在他们身后,是那座燃烧了三十年罪恶的无光楼,在熊熊的、金色的复仇烈焰之中,发出的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悲鸣。它终于迎来了它应有的宿命,而一场足以将整个金陵城都彻底点燃的更大的风暴,也终于拉开了它血腥的序幕。 无光楼那冲天而起的金色烈焰,如同一柄烧得赤红的、代表着终极审判的巨型烙铁,狠狠地印在了金陵城这片看似平静的夜空之上,也烙在了每一个当权者惊骇欲绝的心上。锦衣卫衙门,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黑暗、最酷烈权力的禁地,其心脏地带竟在一夜之间,化为了一片焦土。这已不再是单纯的刺杀,不再是江湖人的恩怨,而是一记响亮至极的耳光,跨越了森严的壁垒与重重的守卫,径直抽在了大明朝廷的脸上,更抽在了那位端坐于紫禁城最深处、自认已将天下所有棋子都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的,洪武大帝的脸上。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在天亮之前,便已随着那尚未停歇的风雨,传遍了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就在满城官民尚在为这桩惊天大案而惴惴不安,猜测着究竟是何方神圣有此通天之能时,一个更加疯狂、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宣言,却通过一种最古老,也最无法阻挡的方式——丐帮弟子们那一张张无处不在的嘴,如同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个金陵! “听说了吗?那个烧了锦衣卫无光楼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咱们大明的‘武威伯’,那个‘军中第一高手’齐司裳!”街头巷尾,茶馆酒肆,那些平日里只敢在官差面前垂眉低首的百姓,此刻却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兴奋地传递着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什么?就是那个六年前辞官归隐的齐将军?他不是早就销声匿迹了吗?”有人难以置信地反问。“销声匿迹?嘿,人家那是人中之龙,潜龙在渊!如今挚友‘撼山神拳’石惊天被奸人所害,人头高悬北城门,齐将军这是王者归来,要为兄弟讨还血债了!”消息灵通者得意地卖弄着,“血债?他要怎么讨?锦衣卫势大,更有当今圣上撑腰,他一个人,难道还想与整个朝廷为敌不成?”质疑声中,更劲爆的内幕被抛出:“一个人?你太小看齐将军的气魄了!我七舅姥爷的三外甥在丐帮里听得真真儿的,齐将军已传下话来,三日之后,午时三刻,他,齐司裳,要亲赴午门,在那万军之前,在那天子脚下,用他手中的剑,点燃一把火,一把,足以告慰石惊天在天之灵,也足以,烧尽这天下所有不公的,冲天烈火!” 这番话,初时,还只是在最底层的乞儿与脚夫之间流传,但其传播的速度,比最烈的风,还要快。转瞬之间,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放下了口中那段早已讲得烂熟的“隋唐演义”,开始添油加醋地,讲述起这位白衣神侠的传奇;秦淮河畔的画舫之上,那些平日里只知吟风弄月的士子们,也停下了手中的酒杯,开始激烈地争论着,这究竟是“以卵击石”的匹夫之勇,还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上古侠风;甚至连那些深宅大院里的闺中小姐,都忍不住,偷偷地向自家的丫鬟仆役,打探着这位充满了传奇与悲壮色彩的“魅影将军”的,一言一行。整个金陵城,都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极致的恐惧与极致的兴奋的狂热气息之中,仿佛所有人都成了这场即将上演的、旷世大戏的观众,他们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等待着,那场注定要血流成河的,最终的开幕。 而就在这满城风雨之中,城北,那座废弃的古寺禅房之内,风暴的中心,齐司裳,却平静得如同一口千年不曾有过波澜的古井。他刚刚结束了一夜的调息,焚烧无光楼那一记石破天惊的“三昧真火”,几乎耗尽了他体内近半的混元真气。他需要时间,来恢复,来将自己的精、气、神,都调整到此生从未有过的巅峰状态。因为他知道,三日之后,他要面对的,将是整个大明帝国最强大的国家机器。 苏未然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为他煮着一壶茶。沸水在小小的泥炉上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是这间充满了肃杀之气的禅房里,唯一带着暖意的声音。她看着齐司裳那张因耗力过度而略显苍白的清俊的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震惊于他那石破天惊的手段,更震惊于他那份敢于向整个皇权宣战的滔天胆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烧了无光楼,已然报了大仇。那份密诏,更是足以让天下人都看清这背后真正的罪魁祸首。你为何,还要行此险着?火烧午门……这,无异于自投罗网。” 齐司裳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一片清明。他看着苏未然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担忧,轻声说道:“你以为,证据,有用吗?”他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充满了无尽悲凉与自嘲的弧度,“未然,你还不明白。在这盘棋里,棋盘是他的,棋规也是他定的。他,既是下棋的人,也是那个可以随时掀翻棋盘的人。证据?在那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证据不过是一张可以被随意涂抹、随意丢弃的废纸罢了。我若拿着那份密诏去昭告天下,你猜会是什么结果?结果便是,第二日,丐帮便会因‘勾结叛逆,图谋不轨’而被满门抄斩,而我齐司裳,则会成为一个伪造圣意的无耻小人。韩渊只需要再找几个不怕死的囚犯,用几桩酷刑,便能制造出一百份、一千份证明我‘罪大恶极’的新的证据。在这座他亲手打造的,名为‘大明’的牢笼里,你永远也无法用他的规矩去战胜他。” 苏未然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齐司裳说的,是事实。 “所以,”齐司裳的眼神在瞬间变得锐利如鹰,“我便无需再讲任何规矩。既然在暗处无法杀死这条盘踞在帝国心脏的毒蛇,那便将他逼到光天化日之下!逼到所有人的面前!我,要设一个局,一个阳谋。我便是饵,午门便是那座早已布置好的舞台。我要让韩渊,让凌绝,让所有参与了这场血腥清洗的刽子手,都心甘情愿地走到这舞台之上,来围剿我,来猎杀我。我要让全天下的百姓都亲眼看着,他们是如何用那张名为‘王法’的巨网,来绞杀一个只为替兄弟讨还一个公道的匹夫。我要让那高坐于龙椅之上的九五之尊,也亲眼看着,他手中那柄自诩为‘正义’的屠刀,究竟是何等的肮脏,何等的血腥。他不是要看戏吗?我便为他,为这天下苍生,演一出最精彩,也最悲壮的好戏!” 他说这番话时,声音依旧平淡,但那平淡的语气之下,却蕴含着一股足以让风云变色、让鬼神为之哭泣的决绝与疯狂!苏未然彻底被他这番话所震撼,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他那平静的外表之下,所隐藏的是何等广阔的胸襟,与何等惨烈的觉悟。这已不再是一场私人的复仇,这是一场一个孤独的理想主义者,向整个冰冷的、不公的世道,所发起的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挑战! 与此同时,紫禁城,奉天殿,一场真正的雷霆风暴正在酝酿。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洪武大帝朱元璋那苍老而又威严的咆哮声,几乎要将这座金殿的琉璃顶都掀翻开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涨成了一片可怕的猪肝色。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下方那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兵部尚书。御案之上早已是一片狼藉,那些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奏折被他尽数扫落在地,那只他最喜爱的白玉笔洗被他狠狠地砸在金砖之上,摔得粉身碎骨。 “反了!都反了!”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剧烈地起伏,“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江湖草寇,竟敢烧了朕的无光楼!竟敢在朕的天子脚下,扬言要火烧午门!他把朕当成了什么?把这大明江山当成了什么?当成了他可以随意进出、随意撒野的后花园吗?!他是在向朕宣战!是在向这天下所有的法度宣战!!” 殿下文武百官鸦雀无声,一个个都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胸口,生怕皇帝那滔天的怒火会烧到自己的身上。就在此时,锦衣卫指挥使韩渊缓缓从队列之中走出,来到殿中,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陛下息怒!无光楼被焚,乃臣之失察,罪该万死!然,此贼猖狂至此,公然挑衅天威,辱我大明国体,其心可诛,其罪当灭!臣恳请陛下,降下雷霆之威!将此獠与其同党,尽数挫骨扬灰!以儆效尤!以正。国法!” 朱元璋看着他,那双因愤怒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光:“好!好一个韩渊!朕便给你这个机会!朕要你调动京城所有能动用的力量!锦衣卫,五城兵马司,京城三大营!朕要你在午门之前,布下一张真正的天罗地网!朕不要活口!朕要亲眼看着他被乱刀分尸!被马蹄踏为肉泥!朕要让他和他那个叫石惊天的兄弟,在九泉之下,都为今日的愚蠢与狂妄,永世忏悔!” “臣,遵旨!”韩渊再次叩首,眼中闪过一丝得计的阴冷光芒。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阴柔的、不合时宜的、带着几分慵懒与戏谑的声音,却如同鬼魅般从殿侧的珠帘之后幽幽传来:“陛下息怒,为这等跳梁小丑,气坏了龙体,可不值当。”只见珠帘被两名小太监无声地掀开,一个穿着深紫色华贵宦官服,脸上敷着厚厚白粉,嘴唇涂得殷红如血的瘦削身影缓缓走了出来,正是内官监掌印凌绝。他走到殿中,对着朱元璋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子,竟未行跪拜之礼。 “咱家听说,那个叫齐司裳的,要来午门自寻死路?有趣,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他脸上露出一个病态的、极度兴奋的笑容,“这可比看那些只会哭爹喊娘的文官被拖进诏狱,要有意思多了。”他转过头,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韩渊,那双狭长的眸子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韩指挥使,你手下那群废物连人家一根毛都摸不到。这等为陛下分忧的好事,还是让咱家来代劳吧。”他对着朱元璋再次欠了欠身子,尖声说道:“陛下,咱家请战。咱家要亲手去会一会这位所谓的‘天下第一’。咱家很想尝尝,他那‘混元一炁’的味道,究竟是何等的甘美。” 朱元璋看着他,暴怒的脸色竟奇迹般地缓和了许多。他知道,眼前这个宦官虽然不问政事,但在武道之上,其修为已然达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境界。有他出手,此战便再无任何悬念。“准了。”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凌绝,朕要你亲手拧下他的脑袋。” “遵命。”凌绝的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如同饕餮客见到了稀世美味的笑容。 然而,朱元璋却依旧觉得不甚稳妥。他那多疑成性的心,让他无法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最终,他对着殿外一个侍立的老宦官沉声说道:“去。传我的口谕。请‘那个人’来见我。” “那个人”三个字一出,韩渊与凌绝的脸色竟在同时微微一变。他们知道,皇帝要动用他手中那最后一张,也是最神秘的底牌了。半个时辰后,武英殿的偏殿。这里没有了奉天殿的威严与肃杀,反而布置得充满了浓郁的异域风情。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墙上挂着描绘善神与恶神交战的古老挂画,空气中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带着檀香与火焰气息的熏香。一个身材高大,一头微卷赤红色短发的男人正盘膝坐在地毯之上。他的五官深邃立体,鼻梁高挺,一双湛蓝色的眸子如同燃烧的火焰。他不是中原人。 朱元璋独自一人缓缓走进了偏殿。他看着眼前这个充满了异域神秘气息的男人,眼神有些复杂。此人便是来自遥远的波斯,信奉“祆教”(拜火教)的绝顶高手,朱元璋最神秘的宫廷供奉——霍禄。他的武功与中原武学截然不同,他修习的是一种能与火焰沟通、汲取力量的古老秘术,身法诡异如幻影,手中的一对弯刀更是刁钻狠毒,充满了战场上的一击必杀之美。 “霍禄。”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霍禄缓缓地睁开双眼,那双湛蓝色的眸子里火焰一闪而过。他没有起身,也没有行礼,只是用一种略带生硬的中原话平静地问道:“皇帝陛下,您需要我杀谁?”他的语气简单直接,不带任何感情,仿佛杀人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交易。 “三日后,午时,午门。”朱元璋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一个人,朕要他的命。他的名字,叫齐司裳。酬金是一万两黄金,和三名最美丽的波斯舞女。” 霍禄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齐司裳?我听过这个名字。他们说,他是这片土地上最强的武者。” “所以,朕才来找你。”朱元璋看着他,沉声说道,“朕要你与凌绝联手,务必将他斩于午门之前,不容有失。” “凌绝?”霍禄的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那个身上带着死人味道的阉人?我不习惯与人联手,我只相信我手中的刀。” “这是命令。”朱元璋的声音陡然一寒。霍禄沉默了片刻,看着朱元璋,那双蓝色的眸子里,两团火焰燃烧得更旺了。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好。”而后,他便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眼前这位帝国的君王已然不存在了一般。朱元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他知道,这张他亲手布下的,由韩渊的权谋,凌绝的毒指,和霍禄的幻刃所组成的绝杀之网,已然完成。三日之后,午门之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齐司裳,将插翅难飞。 夜深了。城北那座废弃的古寺禅房之内,灯火依旧。齐司裳静静地盘膝而坐,他正在进行着决战之前最后一次的调息。而苏未然则坐在不远处,用一块柔软的丝绸,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又无比专注地擦拭着那柄属于她的“青鸾”剑。房内一片静谧,只有窗外那淅淅沥沥的雨声。 许久,苏未然终于还是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你真的决定了?” 齐司裳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我已让乔帮主安排好了。”他缓缓说道,“今夜三更,会有一艘不起眼的货船顺流而下。你和闻人博,还有石破,跟着他们一起走。离开金陵,走得越远越好。” 苏未然擦拭着剑身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你呢?” “我,”齐司裳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我会留下,去赴一场早已注定了结局的约。” 苏未然的心猛地一痛。她放下手中的剑,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齐司裳的面前,缓缓跪下,与他平视。“我不走。”她说,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齐司裳终于睁开了双眼。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在灯火下显得愈发苍白却也愈发倔强的脸,眉头微微地蹙起:“胡闹。你留下,又能做什么?凭你现在的武功,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这不是你的战争。” “是。”苏未然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又坚定,“这不是你的战争。这是,我们的。”她顿了顿,嘴角竟勾起一抹凄美的笑容,“我的命是你救的,这是恩,我无以为报。但我留下,却不是为了报恩。”她看着他,那双曾冰封了十八年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名为“温柔”的东西。“在你为我疗伤的时候,在你教我何为‘剑心’的时候,我便已做出了选择。这是我苏未然这一生,第一次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我要亲眼看着韩渊死在我的面前,我要亲手为我爹娘,为我苏家满门的冤魂,讨还一个公道。而你,”她看着齐司裳,声音变得无比轻柔,“是那个将我从地狱中拉出来的人,是那个让我重新知道了什么是‘人’的味道的人。所以,这条路,无论是通往光明,还是毁灭……我陪你一起走。” 齐司裳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份他自己亲手为她重铸的坚韧。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拒绝,也无需再拒绝。他缓缓地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扶起。他的手与她的手在空中无意中触碰,一个温热充满了生生不息的力量,一个冰冷却又在努力地向着那份温暖靠近。两人相视无言,一场注定要血染午门的风暴已然来临,而他们将携手共赴。 第九章:独剑单骑战三狂 洪武二十七年的初秋,金陵城的天,像一块被反复擦拭过的、冰冷的青玉,高远而又萧索。秋老虎的余威尚未散尽,午后那毒辣的日头,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连空气似乎都因这过度的热量而微微扭曲,吸入肺中,带着一股火辣辣的干涩。 紫禁城正南的午门之外,那片足以容纳十万之众的巨大广场,此刻却比任何一个寒冬腊月都要显得更加空旷,也更加肃杀。往日里车水马龙、百官穿行的喧嚣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森严壁垒。数千名从京营三大营中抽调出来的精锐甲士,身披厚重的明光铠,手持长戟,如同一排排沉默的铁铸雕像,在烈日下站得笔直。阳光照在他们明晃晃的盔甲与兵刃之上,反射出千万点刺眼的寒芒,汇成一片令人目眩的光海,晃得人睁不开眼。汗水早已将他们内衬的衣衫浸透,顺着盔甲的缝隙渗出,又被这毒辣的日头瞬间蒸干,只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而在这些甲士组成的人墙之内,更有一圈由锦衣卫和东厂校尉组成的、更为致命的包围圈。他们一律身着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飞鱼服,腰挎一柄柄狭长微弯的绣春刀,手,永远按在刀柄之上。与那些京营甲士脸上的焦躁与疲惫不同,这些来自帝国最黑暗部门的鹰犬们,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病态的兴奋。他们像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在这片被死亡气息笼罩的海域之中,耐心地游弋着,等待着那个传说中的猎物,自投罗网。 这所有的一切,这张由整个帝国最强大的暴力机器所编织成的天罗地网,都只为了等待一个人。 一个,胆敢向整个皇权宣战的人。一个,名叫齐司裳的人。 午门城楼最高处,一顶由十六名大内高手护卫着的黄罗伞盖之下,锦衣卫指挥使韩渊一身黑色蟒袍,安然地坐在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上,面前摆着一盘尚未下完的棋局。他手中捏着一枚黑色的云子,目光凝视着棋盘,仿佛对周遭这足以让风云变色的紧张气氛浑然不觉。他神情自若,气定神闲,似乎早已将对手的所有路数都计算在内。在他看来,齐司裳公然宣告要火烧午门,此举虽然疯狂,却也正中他下怀。这是一种属于侠客的、愚蠢的骄傲,一种将个人声名置于生死之上的天真。他就是要用这样一场公开的、堂堂正正的、以泰山压卵之势的围剿,来向天下人宣告,任何所谓的“侠义”,在绝对的皇权铁腕面前,都不过是一个不堪一击的笑话。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所有人的焦灼等待中,缓缓流逝。 日头,从正当空,渐渐地,偏西。 广场之上,除了偶尔响起的、甲叶摩擦的沉闷声响,和远处传来的一两声悠远的蝉鸣之外,再无他音。那些原本精神高度集中的锦衣卫校尉们,也开始变得有些不耐烦。他们紧握刀柄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些,额角渗出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入那滚烫的衣甲之中,带来一阵阵烦躁的刺痒。终于,有人耐不住这死一般的沉寂,压低了声音,对着身旁的同伴嘀咕起来。 “头儿,你说那姓齐的,该不是怕了,不敢来了吧?这都快申时了,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怕?他连无光楼都敢烧,还有什么不敢的?依我看,多半是自知死路一条,不知躲在哪个阴沟里,当缩头乌龟去了!”那百户冷哼一声,啐了一口唾沫。 “哈哈哈,说的是!什么‘天下第一高手’,我看,不过是个浪得虚名的匹夫!在咱们锦衣卫的天罗地网面前,便是真龙下凡,也得给他扒了皮,抽了筋!” 压抑的嘲笑声,如同一阵微风,在队列之中,悄然蔓延开来。那股原本紧绷得如同弓弦般的杀气,也渐渐地,松弛了下去,化为了一种,对于一个“懦夫”的,轻蔑与不屑。 城楼之上,韩渊的目光,依旧凝视着棋盘。只是,他那只捏着棋子的手,在听到下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议论声时,指节,微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空无一人的广场尽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 他算尽了天时、地利、人心,他算准了齐司裳的复仇之心与那份属于侠者的骄傲,他确信,对方一定会来赴这场由他亲手设下的、公开的、堂堂正正的死亡之约。 可他,算错了吗?日影,愈发西斜。那枚被韩渊捏在指间的黑色云子,终究,还是没能落下。 夜,终于带着它那无边的黑暗与冰冷的雨丝,降临了。那场耗尽了所有人耐心的午门闹剧,早已草草收场,只留下一个被全城传为笑柄的“怯战”传说。 而就在整个金陵城的目光,都被这场空等了一下午的闹剧所吸引时,城北,那座早已废弃的古寺禅房之内,风暴的真正中心,却平静得如同一口千年不曾有过波澜的古井。齐司裳静静地盘膝而坐,他正在进行着决战之前最后一次的调息。焚烧无光楼那一记石破天惊的“三昧真火”,几乎耗尽了他体内近半的混元真气,他需要时间,来恢复,来将自己的精、气、神,都调整到此生从未有过的巅峰状态。 在他身旁,一件用数层厚厚的黑布严密包裹着的、长逾五尺的沉重条状物,正静静地倚靠在墙角。那是他让丐帮帮主乔横动用所有力量,从他金陵旧宅那口尘封的箱底,连夜取出的故物。今夜,他要面对的,不再是寻常的刺杀,而是一场,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帝国军队的战争。一场战争,需要一件,真正的、属于战争的兵器。 苏未然坐在一旁,用一块柔软的丝绸,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又无比专注地擦拭着那柄属于她的“青鸾”剑。剑身薄如蝉翼,在豆大的、昏黄的烛火下,流转着青濛濛的、令人心悸的寒光。她没有说话,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平复自己心中那份因紧张与期待而狂跳不已的心。 终于,窗外传来了三声长、两声短的更夫梆子声,子时已至。 齐司裳缓缓地睁开了双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一片清明,所有的疲惫与损耗,都已在他那与天地同息的《混元一炁功》之下,恢复如初。他站起身,走到墙角,伸出手,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庄重姿态,解开了那层层的黑布。 一柄刀,一柄长逾五尺、通体黝黑、造型古朴霸道绝伦的双手长刀,无声地,展现在苏未然的面前。 正是那柄,曾随他在漠北的沙场上,饮血无数的“断岳”! 刀身无光,刀刃厚重,看似朴拙,却在出现的瞬间,让整间禅房的空气,都为之一滞。一股浓烈得,仿佛能化为实质的沙场煞气,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混合了干涸的血腥、冰冷的铁锈与无数亡魂不甘嘶吼的,独属于战争的味道。 苏未然的呼吸,猛地一窒。她看着那柄刀,仿佛看到的,不再是一件兵器,而是一头,从上古的、血腥的战场之上,苏醒过来的,洪荒巨兽。 齐司裳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冷的刀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充满了怀念与悲凉的光。 “老朋友,”他喃喃自语,“六年了,我本以为,你我,永无再见之日。却没想到,终究,还是要让你,再为我,饮一次这世间最肮脏的血。” 他说罢,不再有半分迟疑,将“断岳”刀负于背上,又将“洗心”软剑束于腰间。他看着苏未然,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走吧。” 两人身形一晃,已如两缕青烟,消失在了那无边的雨夜之中。 紫禁城,这座世界上最大的、也最危险的牢笼,在深夜的雨幕中,如同一头陷入沉睡的巨兽,露出了它最脆弱的,腹部。白日里那场声势浩大的戒严,早已耗尽了所有人的精力,此刻的防卫,外紧而内松,充满了致命的破绽。 齐司裳与苏未然的身影,便如同两个最顶尖的舞者,在这座死亡的舞台之上,开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潜行。他们避开了所有灯火通明的宫道,只在那些荒芜的、被遗忘的夹道与宫苑中穿行。苏未然凭借着她对这里每一处暗门、每一条密道的熟悉,为齐司裳指引着方向。而齐司裳,则将他的《混元一炁功》,发挥到了另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境界。他不再是单纯地敛息,而是将自己的气息,与这风,这雨,这整座皇城的脉搏,都达成了完美的同步。 行至一处假山之后,苏未然的身影猛地一顿,她对着齐司裳,做出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前方不远处,一队由二十名禁军组成的巡逻队,正手持火把,骂骂咧咧地,向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两人立刻闪身,躲入了一座假山的阴影之中,屏住了呼吸。那巡逻队越走越近,为首的校尉,因脚下湿滑,竟不慎“哎哟”一声,险些滑倒,手中的火把,也脱手飞出,恰好,向着他们藏身的假山,滚落而来! 苏未然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一旦那火把滚落到近前,照出他们的身影,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然而,就在那火把即将滚到假山脚下的瞬间,齐司裳的眼中,精光一闪。他没有动,只是屈指,对着那火把的方向,轻轻一弹。一股无形的、凝练如丝的混元真气,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击中了火把旁,一块被雨水浸泡得松软的泥土。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那块泥土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爆了一般,飞溅的泥浆,恰到好处地,将那团燃烧的火焰,彻底浇灭。 “他娘的,真晦气!”那校尉骂骂咧咧地站稳身子,并未起疑,只是对着手下抱怨了几句,便带着队伍,向着另一个方向,走远了。 苏未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看着身旁这个,连眼皮都未曾眨一下的男人,心中那份敬畏,又深了几分。 两人继续前行,穿过了太和门,绕过了中和殿、保和殿。离那最终的目标,越来越近。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踏入那片通往内廷的、最后的广场之时,齐司裳的身影,猛地,停了下来。他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了苏未然的肩上,示意她,停步。 苏未然的心,也猛地,提了起来。她顺着齐司裳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那片空旷的、被雨水冲刷得油光发亮的白玉石广场之上,空无一人,静得,可怕。 “不对劲。”齐司裳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凝重,“太静了。静得,像一座,已经准备好了的,坟墓。” 话音未落! “轰——!!!” 一声巨响,仿佛平地起惊雷!那片空旷的广场之上,数百根早已预备好的、浸透了火油的巨型火把,竟在同一时刻,被一种不知名的机括,从地底引燃!熊熊的烈火,冲天而起,瞬间,便将这片漆黑的雨夜,照得亮如白昼! 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宫门、殿角之后,无数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番役,和手持利刃的东厂校尉,如潮水般,从黑暗中,疯狂涌出!刀光,剑影,森然的杀气,在冲天的火光映照下,交织成了一张巨大而又致命的,死亡之网! “齐司裳!苏未然!本官,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一个冰冷的、充满了得意与嘲讽的声音,从那数百名杀手的后方,缓缓传来。只见在奉天殿那高高的白玉石阶之上,三道身影,缓缓地,从那巨大的盘龙金柱之后,走了出来。 正中一人,正是身着黑色蟒袍,面带胜券在握的微笑的,韩渊。他左侧,那个身着紫色宦官服,脸上敷着白粉,嘴唇殷红如血,眼神阴柔得,如同毒蛇一般的,正是内官监掌印,凌绝。而在他的右侧,则站着一个,身材高大,一头微卷的赤红色短发,五官深邃,双目湛蓝如火,手中,倒提着一对造型诡异的、闪烁着妖异寒芒的弯刀的,异域男子。波斯拜火教供奉,霍禄。 三股截然不同的、却又同样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气息,如同三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地,锁定了广场中央,那两道,已然无路可退的,孤独的身影。 齐司裳缓缓地,将苏未然,护在了自己的身后。他看着台阶之上,那三个代表着这个帝国最顶尖、最黑暗力量的敌人,那张清俊的脸上,没有了半分的平静,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决绝的,杀意。 他缓缓地,伸出双手,将背后那柄用黑布层层包裹的、沉重无比的长刀,解了下来。他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握住刀鞘,深吸一口气,猛地,向两侧一分! “铮——————!” 一声高亢的、充满了无尽沙场煞气与不屈战意的龙吟,压倒了风声,压倒了雨声,压倒了这世间所有的声音,响彻整个紫禁之巅! “断岳”刀,在时隔六年之后,终于再次于这龙潭虎穴之中,重见天日!刀身,漆黑如墨,不反半分光华,却仿佛在吸收着周围所有的火焰与杀气,散发着一股令人从灵魂深处都为之战栗的洪荒霸气! 齐司裳双手握刀,刀尖斜指地面,整个人如同一座拔地而起的巍峨山岳。 奉天殿前那片巨大的白玉广场,在数百支巨型火把的熊熊燃烧之下,早已亮如白昼,却也因此显得愈发诡异可怖。跳动的火焰将每一张脸都映照得忽明忽暗,将每一柄刀的寒光都染上了一层血色的狰狞。冰冷的秋雨依旧在下,雨丝穿过那灼热的火光,化作漫天升腾的、充满了焦糊与血腥味的惨白水汽,让这片本该是帝国最神圣威严的所在,彻底化为了一座修罗血场。 “杀!”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那根紧绷到了极限的弦,终于应声而断。数百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番役与东厂校尉,从四面八方,如同一股黑色的死亡潮水,向着广场中央那两道孤独的身影,疯狂地席卷而来!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重重地踏在湿滑的白玉石板之上,溅起一片片血色的水花,汇成一曲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战鼓!刀光,剑影,在数百支巨型火把的熊熊燃烧之下,连成一片耀眼的、令人目眩的死亡光海,誓要将广场中央那两道孤独的身影彻底淹没、撕碎。 面对这足以将一座小型城池都瞬间淹没的恐怖攻势,齐司裳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动容。他只是将那柄漆黑如墨的“断岳”刀横于胸前,左手扶着刀背,右手紧握刀柄,双足如老树盘根般牢牢地扎在地面之上,整个人便如同一座从大地深处拔地而起的、不可撼动的巍峨山岳。而在他身后,那道纤细却又挺拔的青色身影却在同一时刻动了。苏未然的身影已然动了,她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道撕裂雨幕的青色闪电,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姿态,悍然迎向了那片最汹涌的、由刀光剑影组成的浪潮。她的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退缩,只有一片比这秋夜的雨更冷、比手中“青鸾”剑的剑锋更利的复仇火焰!这不再是被动的反击,这是她挣脱了十八年的枷锁之后,第一次为自己,为那早已消逝的满门冤魂所跳起的复仇之舞! 她手中的“青鸾”剑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仿佛真的化作了一只浴火重生的神鸟,发出一声清越的、充满了无尽悲愤与决绝的剑鸣。她施展开来的,正是那套她熟悉了十八年也曾为之痛苦迷茫的《青鸾诀》,然而此刻在她手中,却再无半分被韩渊扭曲的阴毒与狠戾,反而多了一种破而后立的光明与决绝。她像一道青色的闪电,在那密不透风的人潮之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一闪而过。当先三名锦衣卫校尉结成一个标准的三才刀阵,呈品字形向她猛扑而来,左侧一人主攻,右侧一人主守,后方一人伺机而动,三人之间进退有据配合默契,足以将一名功力高出他们一筹的江湖好手都困死在方寸之间。然而,他们面对的,是那个曾将这套阵法的每一个变化都拆解过千百遍的苏未然! 只见她身形一晃竟不退反进,在那左侧主攻校尉的刀锋即将及体的一刹那,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几乎是贴着刀锋的轨迹欺入了他的怀中。那校尉大骇,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冰冷的、带着淡淡幽香的杀机已扑面而来,他想变招想后退,然而他所有的应对都早已在苏未然的计算之中!只听得“噗嗤”一声轻响,血花在空中凄然绽放,苏未然的剑没有刺向他的咽喉也没有刺向他的心脏,那青色的剑锋如同一根最精准的绣花针,从他腋下那处因挥刀而露出的、甲叶连接的唯一缝隙之中一穿而过,精准无比地刺断了他右肩的肩筋。那校尉惨叫一声手中的绣春刀当啷落地,整条右臂便软软地垂了下去,彻底失去了再战之力。而就在此时,右侧主守与后方策应的两名校尉的刀才刚刚递到!苏未然的眼中没有半分波澜,她以那受伤校尉的身体为轴脚尖一点,整个人便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借着他身体的旋转之力飘然转到了他的身后,那两柄本该将她斩为两段的绣春刀竟因失去了目标而以一种极其尴尬的姿态狠狠地砍在了自己同伴的身上! 这兔起鹘落之间,一个天衣无缝的三才刀阵便已土崩瓦解。苏未然的身影毫不停留,再次化作一道青色的幽影,融入了那更加汹涌的人潮之中。她就像一位最高明的棋手,在这片由生命与死亡构成的棋盘之上闲庭信步,凭借着对锦衣卫所有战阵与武功路数的深刻了解,总能提前预判出对方的下一步动作,总能找到他们阵型之中那个最微小却也最致命的破绽。她的剑法快而不浮躁,诡而不阴毒,招招致命却又总在最后一刻留有一线。她专攻敌人的手腕、脚踝、肩胛等处关节,只废其武功不取其性命,因为她知道对于这些早已将暴力刻入骨髓的鹰犬而言,让他们活着看着自己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远比直接杀了他们是更残忍也更令他们恐惧的惩罚。一时间,奉天殿前惨叫声此起彼伏,断裂的兵刃与倒地**的人体随处可见,苏未然一人一剑竟如同一柄最锋利的手术刀,硬生生地将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包围圈搅得阵脚大乱,为身后的齐司裳清理出了一片相对干净的空间。 而齐司裳始终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那柄漆黑的“断岳”刀在他手中仿佛没有半分重量。他的目光穿透了那片混乱的战场,穿透了那摇曳的火光,死死地锁定在白玉石阶之上那三道始终未曾移动的身影。他知道眼前这些番役校尉不过是开胃的菜肴,真正的死战,从现在才刚刚开始。 终于,石阶之上那个一身赤发,双目如火的波斯高手霍禄动了。 他没有像那些锦衣卫一般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只是对着上首的韩渊微微地用一种古老的波斯礼节抚胸躬身,而后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嗜血与兴奋的笑容。他整个人便如一头终于挣脱了束缚的猎豹,从那高达数丈的白玉石阶之上一跃而下!他的身法极其诡异,他并非是单纯的轻功而是一种混合了瑜伽术与某种奇异步法的、充满了视觉欺骗性的移动方式!他在空中身体竟以一种违反了物理常理的角度数次折转,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竟拉出了三道一模一样的清晰的残影,让人根本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他的真身! 就在霍禄那三道炽热的杀机,即将笼罩齐司裳的同一时刻,石阶之上另一道身影也动了。那个身着紫色宦官服,脸上敷着白粉的凌绝,竟如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无声无息地,从石阶的另一侧,飘落下来。他没有带起半分风声,甚至连一片衣角都未曾因下落而飘动。他整个人仿佛都已与这阴冷的雨夜,与这片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战场,彻底融为了一体。他的动作,与霍禄那充满了狂野与侵略性的姿态,形成了最鲜明的、也最致命的对比。 一者如熊熊燃烧的、来自大漠的烈火,要从正面将一切都焚烧殆尽。另一者,则如潜伏在九幽之下的、最阴冷的毒蛇,要在最不经意之间,吐出那足以冻结灵魂的信子。 韩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残忍的笑容。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江湖道义的单打独斗。他要的是一场由他亲手导演的,毫无悬念的合围绞杀! 齐司裳的瞳孔,猛然收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灼热如岩浆的狂暴刀气,与另一股阴寒如万载玄冰的刺骨指风,一明一暗,一左一右,已将他周身所有的气机,都死死地锁定!他知道,今日之战是他复出以来所面临的,最凶险也最艰难的一战! 他不再有半分的保留。 “开!” 一声沉喝,如同古刹钟鸣,从他的口中发出。他体内的《混元一炁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一股金色的、肉眼可见的雄浑气浪,以他的身体为中心,轰然向四周扩散开去!但那并非是之前那种单纯的防御气墙,而是一个,充满了无尽螺旋与吸附之力的,巨大气旋!气旋过处,地面上的雨水与血水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卷起,形成了一道环绕在他身周的、由水与血构成的,奔腾不息的,圆环! 这才是《混元一炁功》在攻防一体上的,至高体现——混元无极,万流归宗! 霍禄那三道快如闪电的身影,率先冲入了这片奇异的“领域”之中!他立刻感觉到,自己那引以为傲的“幻影步”,仿佛陷入了一片粘稠的、充满了无数细小漩涡的泥沼之中!周围那被卷起的水与血,更是极大地干扰了他的视线与身法,让他那原本飘忽不定的身影,变得,迟滞无比。他心中大骇,已知不妙,立刻便判断出,齐司裳右前方那道气息最盛的身影,必是其真身所在!他不再犹豫,将三道身影的功力合而为一,手中的一对弯刀,舞出了一片密不透风的、赤红色的死亡旋风,向着齐司裳,当头罩下! “呼——!”那灼热的刀风,未及近身,已让齐司裳感到自己的眉毛与发梢都开始微微卷曲!刀法更是刁钻狠毒到了极点,一柄弯刀以一个大开大合的姿态当头劈下,势大力沉充满了战场的霸道,而另一柄弯刀却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蝎,悄无声息地贴着地面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撩向他的双足,上下夹击配合得天衣无缝,根本不给人留下半分闪避的余地! 然而,就在齐司裳将所有心神都用来应对霍禄这石破天惊的正面强攻之时,那道如同鬼魅般的、属于凌绝的身影,已然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他的身后! 凌绝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病态的、兴奋的笑容。他看准了齐司裳因催动气旋、又全力应对霍禄而导致后心真气流转出现的一个微小无比的空隙。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一丝杀气都未曾泄露。他只是,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并指如剑,那食指与中指在刹那之间变得漆黑如墨,上面甚至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诡异的冰晶。 “玄阴指”——无声处,听惊雷! 他一指,轻飘飘地,看似毫无力道地,点向了齐司裳那毫无防备的后心“神道穴”!这一击,他已蓄势良久,将自己毕生修炼的玄阴内劲尽数凝聚于这一点之上,他自信这一指下去,便是真正的铁打金刚,也要被他从内部彻底冻结,化为一具冰冷的雕像! 面对这来自两个截然不同方向,一个刚猛炽热,一个阴柔恶毒的致命夹击,齐司裳的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比这秋夜的雨更冷更静。 他双手握紧了“断岳”的刀柄。他没有选择后退,更没有选择闪避。他只是以一种,与他那如山岳般沉稳的气势截然相反的,迅疾无伦的速度,猛地一个旋身! 他手中的“断岳”刀,也随着他的旋身,化作了一道圆满的黑色的环! 这一招,已不再是任何具体的刀法。这是他,将《混元一炁功》的精髓,与沙场之上最实用的格杀之术,完美融合之后,所创出的,属于他自己的,道! 刀环过处,空间仿佛都为之一滞! 霍禄那狂暴的、如同死亡旋风般的刀网,在接触到这道黑色刀环的瞬间,便如同激流撞上了坚不可摧的堤岸!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密集的、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之声,他那两柄无坚不摧的波斯弯刀之上,竟迸射出无数耀眼的火星!一股,比他的刀势,更要沉重,更要霸道的巨力,从那黑色的刀环之上传来,震得他双臂发麻,气血翻涌,那原本天衣无缝的攻势,顿时,出现了致命的破绽! 而就在同时,齐司裳的身后,那道黑色的刀环,也与凌绝那致命的玄阴指,轰然相遇! “叮!” 一声轻微得,如同玉珠落盘的脆响。 凌绝那凝聚了他毕生功力,足以洞穿金石的玄阴指,点在了那柄高速旋转的“断岳”刀身之上。他只觉得,一股至阳至刚至纯至正的混元真气,从那刀身之上,轰然反震而出!阴与阳,两种截然不同的、位于武学顶点的内力,在这一方寸之间,发生了最直接,也最剧烈的碰撞!“嗤————!”一阵刺耳的、如同滚油遇上了冰水的声响响起!一股由白色寒气与金色暖流交织而成的混乱的气浪轰然炸开! 霍禄与凌绝,同时闷哼一声,各自向后倒退了三步! 霍禄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从未想过,这世上竟有人能以一人之力,同时,硬撼他与凌绝的联手一击! 而凌绝那张敷着白粉的脸上,则更是,涌上了一股,不正常的潮红!他只觉得,自己的指尖,仿佛被那刀身上蕴含的阳刚真气,给活活灼伤了一般,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顺着经脉,直冲心肺! 一招,仅仅一招! 齐司裳,竟在以一敌二的绝对劣势之下,将这两位当世最顶尖的、风格截然不同的高手,同时逼退! 然而他自己也并非毫发无伤。 他那张清俊的脸,此刻已是苍白如纸。他的嘴角,一丝殷红的鲜血,缓缓地溢了出来。同时应对两种截然不同属性的顶尖内力,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负荷。 但他没有退。 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断岳”刀,那漆黑的刀锋,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遥遥地指向了石阶之上,那个始终未曾动过的韩渊。 他的眼神,平静而又坚定。 仿佛在说,下一个便是你。 石阶之上,韩渊看着眼前这瞬息万变的战局,看着那个一刀逼退两大高手,此刻虽已脸色苍白,却依旧如不败战神般持刀而立的身影,他那张永远挂着胜券在握微笑的脸,终于彻底阴沉了下去。他知道,他还是低估了眼前这个男人,不仅低估了他那已然超凡入圣的武功,也低估了他那颗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复仇决心。而远处的广场之上,苏未然早已将那些寻常的番役校尉尽数击溃,她看着那个为了保护自己而以一人之力独战两大当世绝顶高手的孤独背影,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刺痛。她不再有半分犹豫,身形一晃便已来到齐司裳的身旁,手中的“青鸾”剑斜指地面,与他并肩而立。 只见那两人并肩立于尸山血海之中,一者身形高大魁梧,一者体态纤细秀丽;一人手中所持乃是漆黑厚重的“断岳”战刀,另一人掌中所握却是清冷如水的“青鸾”软剑;一人周身气势沉雄如万仞山岳,另一人通体剑意轻灵如天际流云。他们二人在这血流成河的紫禁之巅相互映衬,竟构成了一幅充满了悲壮与决绝的奇异画卷。然而,他们面对的,却是更多的从四面八方再次缓缓围拢上来的锦衣卫,是那个已然因一招受挫而变得更加疯狂暴怒的凌绝和心有余悸却战意更浓的霍禄,更是那个始终未曾出手、却如深渊般凝视着他们的韩渊。战局在短暂的沉寂之后,眼看便要再次陷入更加凶险、也更加令人绝望的僵持之中。 夜风,夹杂着冰冷的秋雨和浓郁的血腥,呼啸着穿过奉天殿前这片巨大的白玉广场,将那数百支熊熊燃烧的巨型火把吹得烈焰翻腾,光影摇曳。那光,照在韩渊铁青的脸上,照在凌绝因疯狂而扭曲的白面上,也照在广场中央那两道孤独却又挺拔的身影之上,将他们的影子在血泊之中拉得极长,仿佛两座即将被无边黑暗吞噬的、不屈的丰碑。 就在这片惨烈的战场之外,在数百步之遥的奉天殿后方,那座象征着皇权至高点的观星楼顶层,一个孤寂的身影,正凭栏而立,冷冷地,注视着下方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宛如炼狱般的杀戮场。洪武大帝朱元璋身披一件厚重的黑色大氅,任由那冰冷的雨丝打湿他花白的双鬓。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曾看透过无数人心、也曾下令让无数颗人头滚落在地的浑浊老眼,此刻,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身旁,没有侍卫,没有太监,因为他知道,这整座紫禁城,这座由他亲手缔造的、用无数功臣的白骨堆砌而成的坚固牢笼,便是他最可靠的护卫。 他看着下方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心中,却并未有半分的波澜。他不在乎死多少锦衣卫,那些不过是他手中可以随时替换的刀;他也不在乎霍禄的生死,那个来自异域的拜火教徒,不过是他重金买来的一头奇兽,用来对付江湖上那些不服管教的虎狼;他甚至不在乎凌绝是否会受伤,那个不男不女的阉人,是他圈养在宫中最阴毒的一条蛇,用来制衡像韩渊这样越来越难以掌控的猎犬。在他眼中,所有的人,都只是棋子。他真正关心的,只有那个持刀而立,以一人之力,竟隐隐有撼动他整个帝国暴力机器之势的,齐司裳。 他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种,他既熟悉,又无比憎恶的东西。那是一种,不敬天地,不畏鬼神,只相信自己手中刀剑,只遵循自己心中道义的,桀骜不驯。那是一种,游离于他所建立的、森严的、绝对的秩序之外的,自由的,属于江湖的灵魂。他朱元璋,从一个沿街乞讨的流民,一个食不果腹的小和尚,坐上这九五之尊的龙椅,靠的,便是将天下所有这样桀骜不驯的灵魂,一一碾碎,收编,让他们要么臣服,要么死亡。他以为,他已经做到了。胡惟庸的文官集团,李善长的淮西勋贵,蓝玉的骄兵悍将……他用三十年的时间,将所有可能威胁到他朱家江山的“变数”,都清扫得干干净净。可现在,这个最大的“变数”,却又出现了。而且,是以这样一种,他最不愿意见到,也最无法容忍的方式,公然地,打上了他的门,挑战他的权威。 “好一个‘天下第一高手’……”朱元璋喃喃自语,声音被风雨吹得支离破碎,“好一个‘侠之大者’……朕倒要看看,你这所谓的‘侠义’,究竟能有多硬。是你的刀硬,还是朕的江山,更硬!”他甚至开始回忆起自己戎马倥偬的峥嵘岁月,想起了鄱阳湖上那连天烽火,想起了与陈友谅那般绝世枭雄的生死对决。那时的他,也曾倚仗过江湖豪侠的匹夫之勇,也曾许下过共享富贵的诺言。然而,当他真正君临天下之后才发现,那些不受约束的力量,那些信奉“义气”大于“法度”的个人,对于一个庞大而精密的帝国而言,是何等致命的毒药。他这一生,都在与“失序”作战,而齐司裳,便是“失序”最完美的化身。他的目光,落向了自己的皇太孙朱允炆,那个宅心仁厚,却也同样尊崇儒家礼法的孩子,他无法想象,若是自己百年之后,允炆面对这样一个武功盖世而又心怀旧故的“侠客”,该如何自处。所以,今夜,齐司裳必须死。他的死,不是为了泄私愤,而是为了,给那个即将到来的、属于他孙儿的时代,扫清最后一块,也是最危险的一块,绊脚石。 想到此处,他的眼中,那仅存的一丝属于凡人的犹豫,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独有的、彻骨的冰冷与决绝。他看着下方那个浴血奋战的身影,竟如同在欣赏一件即将被彻底摧毁的艺术品,心中,再无半分怜悯。 战场之上,那短暂的沉寂,终于被一声凄厉的尖啸所打破。“齐!司!裳!”凌绝那张因剧痛与羞辱而彻底扭曲的脸上,再无半分平日里的阴柔与慵懒,只剩下野兽般的疯狂与怨毒。他那只被废掉的右手软软地垂着,左手却并指如剑,指尖之上竟再次凝聚起了一团比之前更为浓郁、更为邪恶的黑色气旋!他竟是在盛怒之下,强行逆转经脉,将玄阴真气尽数逼入了左手之中!“咱家今日,便是拼着这条贱命不要,也要将你,拖入无间地狱!!”他嘶吼着,身影再次化作一道黑色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鬼影,向着齐司裳猛扑过来! 与此同时,那些被齐司裳神威所慑的锦衣卫与东厂番役,在韩渊那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逼视之下,也再次鼓起了勇气,如潮水般再次涌了上来!这一次,他们的目标不再是那个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齐司裳,而是他身旁那个看似柔弱、实则已是强弩之末的苏未然!韩渊的眼光何其毒辣,他一眼便看出齐司裳虽强却终究有其软肋,而苏未然便是他此刻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软肋!只要能将苏未然困住,甚至击伤,那么,齐司裳那看似完美无缺的防御便会出现致命的破绽! 战局在瞬间再次变得凶险无比!“小心!”齐司裳低喝一声,他没有选择后退,手中的“断岳”刀再次舞出了一片密不透风的黑色光幕!那刀势不再是之前那般大开大合一往无前,而是变得沉稳厚重,如同一座环绕在两人身周的移动的城墙。他将大部分的精力都用来抵挡那个已然状若疯魔的凌绝,同时还要分心去化解那些从四面八方射向苏未然的暗器与刀剑。 而苏未然此刻也已到了她体能与内力的极限。在诏狱之中她被韩渊废去武功,后虽得齐司裳以混元真气为她重塑经脉,根基甚至比以往更为扎实,但毕竟时日尚短一身功力尚未完全恢复。方才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之舞,早已将她体内的真气消耗了七七八八,此刻面对这些悍不畏死、轮番冲杀的大内高手与东厂番役,她的剑开始变得有些沉重,她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有些急促。她知道自己正在成为齐司裳的累赘,这个念头如同一根毒刺狠狠地扎入了她那颗高傲的心。她咬紧牙关将舌尖猛地一嚼,一股血腥的、带着刺痛的甜意瞬间刺激了她那几近枯竭的神经!她强行压榨出体内最后一丝内力,手中的“青鸾”剑再次化作一道绚烂的、义无反顾的青色长虹,将三名从侧翼攻来的东厂高手逼退了数步。 然而,就在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那一刹那,一名始终潜伏在人群之中,身材矮胖,手持一对流星锤的东厂档头,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狞笑!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他手中的流星锤悄无声息地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贴着地面的角度,如同一条最阴毒的毒蛇,呼啸着砸向了苏未然那已然有些不稳的下盘!这一击阴险毒辣且快如闪电!苏未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想闪避身体却已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看那带着万钧之力的流星锤即将砸中她的双腿!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齐司裳的眼神猛地一寒!他再也顾不得那个正从正面疯狂攻来的凌绝!他猛地一个旋身,手中的“断岳”刀脱手飞出!那柄重达七十二斤的陨鐵重刀竟如同一面黑色的、旋转的盾牌,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后发先至,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地挡在了那柄流星锤之前!“铛!”一声巨响!那柄流星锤被“断岳”刀上蕴含的磅礴内力硬生生地弹飞了出去!而那名东厂档头更是闷哼一声,被那股反震之力震得口喷鲜血倒飞而出! 苏未然得救了,然而齐司裳也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为了掷出“断岳”,中门大开!凌绝又怎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死来!!”他那张敷着白粉的脸因极致的兴奋而扭曲,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他那只完好无损的左手五指并拢化作一柄漆黑的、凝聚了他所有怨毒与功力的死亡之刃,重重地印在了齐司裳那毫无防备的胸口之上!“噗——!”齐司裳只觉得一股阴寒至极的、仿佛能将人的骨髓都冻成冰渣的玄阴真气摧枯拉朽般冲入了他的体内!他那颗正在高速运转混元真气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铁手给狠狠地攥住了!他再也抑制不住,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口中狂喷而出!整个人便如同一片被狂风吹落的残叶,向后连退了七八步,才用那柄飞回手中的“断岳”刀拄着地面,勉强稳住了身形。他受伤了,而且是自他复出以来从未有过的重伤! “哈哈……哈哈哈哈!齐司裳!你终于受伤了!你终于要死了!!”凌绝看着他,看着他那苍白的脸色,看着他嘴角那丝刺目的鲜红,发出了癫狂的胜利的大笑! 而石阶之上,那个始终如同猎人般冷静观战的韩渊,也终于动了。他看到齐司裳的颓势,看到苏未然的力竭,看到凌绝那致命的一击,他那张永远挂着胜券在握微笑的脸终于露出了毒蛇般的、志在必得的狞笑。他缓缓地从战阵的后方向前走出一步,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步,整个广场之上那喧嚣的喊杀声、那凄厉的惨叫声仿佛都在这一刻为之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这个缓缓走来的男人所吸引。他没有拿出任何兵刃,他只是将他那只修长的、白皙的、仿佛不沾半点人间烟火的右手在袖中微微抬起。一股阴柔、粘稠、却又霸道绝伦的、仿佛能将这天地都化作一座无形牢笼的气息开始在他的掌心缓缓地凝聚。 《缚龙功》。 他韩渊终于要亲自下场,给予这对已是强弩之末的亡命鸳鸯那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击。他要亲手将这个胆敢挑战他、胆敢扰乱他棋局的男人彻底地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要亲手将那只胆敢背叛他的美丽蝴蝶那双让他感到无比愤怒的翅膀一根一根地彻底折断。他看着场中那两个相互扶持却又摇摇欲坠的身影,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的、满足的弧度,用一种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宣告:“齐司裳,你的传奇,到此为止了。” 第十章:血染玄武遁八荒 震天的喊杀声、兵刃的碰撞声、临死前的惨叫声,都已在这片刻的死寂之中诡异地平息了下去。数百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番役与手持利刃的东厂校尉,如同一片被无形巨力压迫的黑色潮水,从广场的四面八方缓缓地向着中央收拢。他们的眼中没有了之前的骄狂与嗜血,只剩下一种看见了某种超乎理解范围之外事物的惊骇与恐惧,那是一种野兽在面对真正天敌时才会流露出的、发自本能的畏缩。他们手中的刀剑兀自滴着鲜血,脚步却迟疑不前,仿佛前方那片由尸体与血泊构成的狭小空地,是一道不可逾越的、死亡的界线。 在那片死亡界线的中央,齐司裳与苏未然背靠而立,如同一座在血海之中兀自屹立不倒的黑色礁石。 齐司裳的呼吸悠远而绵长,仿佛与这天地的脉搏融为一体。那件玄色的劲装早已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紧紧地贴在他那挺拔的身躯之上,勾勒出如山岳般沉稳的轮廓。他双手握着那柄漆黑如墨的“断岳”刀,刀尖斜指地面,厚重的刀身之上,一道道细微的、金色的混元真气如灵蛇般缓缓流转,将所有侵入身周三尺之内的寒意与杀气,都尽数化解于无形。他那张清俊的脸上苍白如纸,嘴角尚残留着一丝方才硬撼凌绝与霍禄联手一击时所留下的血痕,但那双眸子,却比这秋夜的雨更冷,比这广场的火更亮。他没有去看周围那些如同鬣狗般越围越近的敌人,他的目光,穿透了那摇曳的火光与蒸腾的水汽,死死地锁定在白玉石阶之上,那个始终未曾动过,却又仿佛是这整片天地间唯一主宰的身影。 苏未然紧紧地靠着他,她的身体因力竭而微微颤抖,但握着“青鸾”剑的手却依旧稳如磐石。她的武功根基虽得齐司裳以混元真气重塑,比之往昔更为扎实,但毕竟时日尚短,一身功力尚未完全恢复。方才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之舞,早已将她体内的真气消耗了七七八八,此刻全凭着一股不共戴天的恨意与不愿成为他负累的骄傲,在苦苦支撑。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具宽阔的胸膛之中,所传来的是如江河奔腾般雄浑的内力,以及一丝,因自己而起的、压抑的担忧。 就在此时,石阶之上的那道身影,终于动了。 他没有像霍禄那般如猎豹般一跃而下,也没有像凌绝那般如鬼魅般悄然飘落。他只是,一步一步地,走下了那九十九级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白玉石阶。他走得很慢,很稳,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他那双由上等云锦织就的黑色官靴,踩在沾满血水的石阶之上,竟是片尘不惊。他一身绣着黑色坐蟒的华贵常服,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那条蟒仿佛活了过来,正张开血盆大口,无声地吞噬着这片天地间所有的光。他脸上挂着一丝温和的、甚至带着几分儒雅的微笑,仿佛不是走向一场生死搏杀,而是要去赴一场早已安排好的故友之宴。然而,随着他的走近,一股无形的、粘稠的、仿佛能将人的骨骼都寸寸锁死的阴柔气场,却如同一张看不见的巨网,将整个广场都笼罩了起来。那些原本还在蠢蠢欲动的锦衣卫番役,竟都不由自主地为他让开了一条道路,眼神之中,充满了比面对齐司裳时更要深刻百倍的、深入骨髓的敬畏。这并非是单纯的武功威压,而是一种源于长久以来生杀予夺的绝对 权威所形成的、对人心的彻底掌控。 这,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韩渊。 他的脚步,最终在距离齐司裳十丈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的目光,竟是越过了齐司裳那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影,径直落在了他身后,那个一身青衣、持剑而立、脸色同样苍白却又倔强无比的苏未然身上。 “我的好女儿,”他开口了,声音温和磁性,不带半分火气,却又像一条最阴毒的毒蛇,顺着冰冷的雨丝,钻入苏未然的耳中,“你让为父,很失望。” 这句平淡至极的话,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地劈入了苏未然的心中!她那具因力竭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本已冰冷如霜的眸子里,瞬间燃烧起一片足以焚毁一切的、黑色的火焰!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十八年的欺骗与利用,静水堂中那永世难忘的屈辱与绝望,都在这一句话的引动之下,化作了最锋锐、最纯粹的恨意,轰然爆发! “住口!”她嘶声喝道,声音不再清冷,反而带着一种因极致的愤怒而产生的、凄厉的沙哑,“你不配!” “师妹,不可!”齐司裳在她身后低喝一声,他能感觉到苏未然的气息在一瞬间变得紊乱而暴烈,这乃是心神失守、真气逆行的大忌。 然而,苏未然已然听不进任何劝阻。她知道,今日之局,齐司裳已身受重创,又被两大高手与数百精锐死死缠住,她若不能在此刻牵制住韩渊,那么等待他们的,只有力竭而亡这一个结局。她必须,也只能,由她自己,去亲手斩断这段纠缠了她一生的、罪恶的因果!这不是冲动,这是一个顶尖刺客在判断出自己已成为整个战局最关键的胜负手之后,所做出的、最决绝的战术选择! 她足尖在湿滑的地面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已如一道撕裂雨幕的青色闪电,绕过齐司裳的身侧,主动向着韩渊,悍然发动了抢攻!她手中的“青鸾”剑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仿佛真的化作了一只浴火重生的神鸟,发出一声清越的、充满了无尽悲愤与决绝的剑鸣,剑锋过处,空气中竟发出“嗤嗤”的声响,仿佛连那冰冷的雨丝,都被这股凌厉的剑气从中剖开!这一剑,她用尽了全力,不仅是她武功的极致,更是她所有恨意的凝结!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剑,韩渊的脸上,那温和的微笑,竟没有半分改变。他甚至没有退,只是在苏未然的剑锋即将及体的一刹那,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他的手,修长,白皙,保养得比任何一位大家闺秀都要好,仿佛不沾半点人间烟火。可就是这只手,在抬起的瞬间,却仿佛化作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由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所织成的,柔韧而又致命的巨网。 “铛!” 一声清脆的、却又沉闷得令人心悸的交击之声。苏未然那势在必得的一剑,竟被韩渊,用两根看似寻常的手指,轻描淡写地,夹住了!那感觉,与当初在雨巷之中被齐司裳制住时截然不同。齐司裳的指,是山,是海,是浩瀚无匹的、让你从心底感到自身渺小的“道”。而韩渊的指,却是沼泽,是蛛网,是无孔不入的、让你所有力量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术”!一股阴柔、粘稠、却又带着奇异螺旋之力的《缚龙功》真气,顺着剑身,如跗骨之蛆般,疯狂地向上蔓延,所过之处,竟让她那奔腾不息的混元真气,都为之一滞,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死死地捆缚住了。 “你的剑法,是我教的。你的性子,是我养的。你心中每一个念头,每一次呼吸,都逃不过我的眼睛。”韩渊夹着她的剑,缓步向前,那张英俊的脸上,挂着一种近乎于残忍的温柔,“你以为,齐司裳给了你一点所谓的‘道’,你就能摆脱我为你打造的‘形’了吗?天真。你的恨,你的怨,你的每一次挣扎,都只是在我为你画好的牢笼里,跳着一支,我早已看腻了的,可悲的舞蹈。” 他的话语,如同一柄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敲打在苏未然的心上。她疯狂地催动内力,想要将剑抽回,但那剑身却仿佛与对方的手指焊在了一起,纹丝不动。 “你的父亲当年若是跪地求饶,或许还能多活几日,可惜他偏要学那些书生,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说到底,还是个成不了大事的废物,才落得个全家抄斩的下场。”韩渊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魔鬼般的弧度,他凑到苏未然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冰冷的气息,低语着,“他那份愚蠢,倒真是和你此刻这般模样,如出一辙。” “你胡说!”苏未然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想起了那份在无光楼中看到的、由韩渊亲手罗织的罪证,想起了父亲那刚正不阿的性格,她知道韩渊在说谎,但这些恶毒的言语,却如同一根根毒刺,扎入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让她的剑心,出现了瞬间的散乱。 韩渊要的,就是这一瞬间! 他夹住剑身的二指猛然发力,一股螺旋震劲爆发而出,“咔嚓”一声,那柄陪伴了苏未然数年的“青鸾”剑,竟从中断为两截!苏未然闷哼一声,被那股反震之力震得向后连退了三步,虎口崩裂,鲜血直流。 而韩渊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她身前。他没有立刻下杀手,而是如同一个最高明的猎手,在戏耍着自己最后的猎物。他的双掌化作了千百道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掌影,如影随形般笼罩了苏未然周身所有的要穴。他不与她硬碰,只是不断地以《缚龙功》的阴柔内劲,消磨她、捆缚她,让她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由绝望构成的泥沼之中,每一次挣扎,都只会陷得更深。 “你在静水堂的样子,为父都看到了。真是……一件完美的,被打碎了的艺术品。那哭喊声,我至今还记得,悦耳得很。”韩渊的声音如同毒液,不断地腐蚀着苏未然的意志。 苏未然的脑海中,瞬间被那地狱般的记忆所淹没。那冰冷的玉床,那无边的羞耻,那身体与灵魂被同时撕裂的极致痛苦……她的呼吸,在瞬间变得急促而散乱,剑法,也彻底失去了章法。她手中的半截断剑,胡乱地挥舞着,却连韩渊的衣角都再也无法触碰到。 与此同时,在战场的另一端,齐司裳已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战。凌绝与霍禄,这两个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顶尖高手,彻底放下了所有宗师的骄傲,将“无耻”二字发挥到了极致。霍禄的身影在火光与人群中化作了数道难以分辨的赤红色幻影,他的弯刀不再追求一击必杀,而是如同一群最烦人的苍蝇,不断地从齐司裳的视觉死角与防御空隙之中,发动着骚扰性的攻击,逼得他不得不时刻分心去应对。 而凌绝则更是阴毒到了极点。他竟完全放弃了与齐司裳的正面对决,整个人化作一个紫色的幽灵,在那些由锦衣卫和东厂番役组成的战阵之中高速穿行。他本人不出手,只是将他那阴毒的玄阴真气,渡给那些悍不畏死的校尉。那些校尉的兵刃之上,顿时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肉眼难以察觉的黑色寒气。他们不再是单纯地用刀剑劈砍,而是如同敢死队一般,冲到齐司裳身前,以一种同归于尽的方式,引爆手中的兵刃! “轰!轰!” 数名校尉的身体,在靠近齐司裳护体气场的瞬间,便被那股玄阴真气引动,连人带刀,轰然自爆!那爆开的,并非是火焰,而是一团团能将金铁都瞬间冻结的、恶毒的黑色寒雾!齐司裳虽能用混元真气将大部分寒气都隔绝在外,但这无休无止的、以人命为代价的消耗战,却也让他那本就因重伤而尚未完全恢复的内力,如同决堤的江河般,飞速地流逝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护体气场,正在一点一点地,被削弱,被侵蚀。他数次想要冲破包围,去援助那已然陷入绝境的苏未然,但周围那数不清的、如同疯狗般悍不畏死的敌人,却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的泥沼,将他死死地,困在原地。 这是韩渊为他布下的,一个阳谋。一个用无数条人命作为代价,来活活耗死一头绝世猛虎的,阳谋。他知道齐司裳的软肋,那便是他心中那份不愿滥杀无辜的道义。他就是要用这些早已被洗脑、视死亡为荣耀的鹰犬,来逼迫齐司裳,要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内力被耗尽,要么,便化身成一个真正的、双手沾满鲜血的,魔头。 眼看苏未然在韩渊的攻心之术下已是心神失守,破绽百出,即将被那致命的一爪擒获。齐司裳的眼中,那片古井无波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撕裂!他仰天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充满了无尽悲愤的怒吼,那吼声,竟带着一丝,不似人声的,龙吟! “韩——渊——!!!”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道义,什么保留。他体内的《混元一炁功》,以一种近乎于自毁的方式,疯狂地逆转、压缩、燃烧!他手中的“断岳”刀,那漆黑的刀身之上,竟奇异地,亮起了一片璀璨的、刺目的,金色光华! 然而,就在他即将爆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强行冲破包围圈的那一刹那,那边的战局,却再次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被韩渊逼入死角的苏未然,在那心神即将被彻底摧毁的最后关头,耳边却仿佛又响起了齐司裳在废弃古寺中对她说过的话:“忘掉杀戮,忘掉仇恨。你的心中,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守住你身前,这三尺之地。”这句话,如同一道在无边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竟让她那即将被仇恨与绝望吞噬的灵台,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她看着韩渊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眼中那疯狂的恨意竟奇迹般地退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近乎于绝对理性的决绝。她放弃了所有胡乱的攻击,手中的半截断剑竟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回旋,格挡,不再求伤敌,只求自保!她将齐司裳教她的那种“守”的意境,在这生死的最后关头,发挥到了极致! 韩渊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想到苏未然竟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稳住心神。但随即,他脸上的惊讶便化作了更加浓烈的、残忍的狞笑。 “守?在这座由我亲手为你打造的地狱里,你,守得住吗?!” 他不再戏耍,双掌齐出,《缚龙功》的阴柔内劲在瞬间化作了两条无形的、足以锁死蛟龙的恐怖锁链,封死了苏未然所有的退路,重重地印向了她的双肩!这一击,他要彻底废掉她的双臂,将这只胆敢反抗他的蝴蝶,彻底变成一件只能任他摆布的玩物! 苏未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击。然而,她没有闭目待死,而是将所有残存的内力都凝聚于双足之上,准备在被击中的瞬间,借力向后猛退,哪怕是多拉开一尺的距离,也能为另一边的齐司裳,多争取一息的时间。 整个战场的节奏,在这一刻,仿佛都慢了下来。齐司裳正欲爆发的惊天一击,苏未然那决绝的、最后的防守,以及韩渊那志在必得的、充满了无尽恶意的致命双掌。所有的矛盾,所有的冲突,都在这一瞬间,汇聚到了顶点。 下一刻,便是,石破天惊。 便在韩渊那双足以锁断蛟龙的狰狞手爪,即将印上苏未然双肩,将她最后一丝骄傲与反抗之力都彻底碾碎的刹那,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却又仿佛能撼动整座紫禁城的怒吼,如同受伤的远古巨兽,在战场的另一端轰然炸响! “休想!” 这两个字,并非出自齐司裳的口,而是直接从他那如山岳般沉雄的胸膛之中,以最纯粹的混元真气凝聚而成,化作一道无形的、肉眼可见的实质音波,悍然冲破了风雨与火光的阻隔!那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煌煌如天威般的意志,竟让韩渊那志在必得的攻势,都为之微微一滞。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只见在战场的另一端,那个本该被凌绝、霍禄以及数百名精锐死死困住的齐司裳,竟是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为之骇然的举动。 他竟是完全放弃了对自身的防守!他任由霍禄那如同毒蝎般从身后撩来的一记弯刀,在自己坚实的后背之上,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他更是硬生生地用自己的左肩,承受了凌绝那一道足以将钢铁都化为冰屑的玄阴指风!鲜血,在那一瞬间,如同决堤的江河,将他半边身子都彻底染红。那股阴毒的寒气,更是如千万根冰冷的钢针,疯狂地钻入他的经脉之中,要将他的生机彻底冻结。 然而,齐司裳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痛苦之色,那双在火光下亮得吓人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为了守护某种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时,才会燃烧起的、决绝的光焰!他竟是以硬受两大高手致命一击为代价,为自己,换取了那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刹那的,绝对的自由! 他体内的《混元一炁功》,在这一刻,被他催谷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巅峰!他不再是将真气外放形成护体气场,而是以一种近乎自爆的方式,将所有内力都凝聚于丹田一点,而后,轰然爆发!他没有施展任何招式,只是将手中的“断岳”刀猛地向地面一插! “轰——!!!” 一声沉闷得足以让整个奉天殿都为之震颤的巨响!以他插刀之处为中心,那坚硬的、由整块白玉石铺就的广场地面,竟如同被一颗无形的陨石狠狠砸中,轰然向下凹陷,迸裂出无数道巨大的、如同蛛网般的狰狞裂痕!一股凝练到了极致的环形震波,顺着地面,如同一道无形的、奔腾的怒龙,向着四周疯狂席卷!周围那些结成战阵、试图将他困死在原地的锦衣卫校尉,只觉脚下大地剧震,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地底传来,他们那原本天衣无缝的阵型,在瞬间便被冲得七零八落,人仰马翻! 而齐司裳的身影,便借着这股石破天惊的反震之力,以及那硬受两大高手一击所带来的巨大推力,如同一颗金色的、燃烧着不屈怒火的流星,后发先至,划破了数十丈的空间,横亘在了苏未然与韩渊之间! “断岳”刀自下而上,划出一道朴实无华,却又仿佛将整片天地的重量都凝聚于其上的黑色弧线,没有半分花巧,只是最纯粹的力量,最直接的守护,重重地,迎向了韩渊那双已近在咫尺的、足以碎金裂石的狰狞手爪! 韩渊的瞳孔,猛然收缩!他完全没料到,齐司裳竟能以如此一种惨烈而又霸道的方式,强行破开凌绝与霍禄的联手封锁!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那柄漆黑的重刀之上,所蕴含的,不仅仅是内力,更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一往无前的,决绝意志!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只得放弃对苏未然的擒拿,双掌齐出,将《缚龙功》那阴柔粘稠的内劲催谷至极限,化作两道无形的、盘旋交错的黑色气旋,迎向了那石破天惊的一刀! “铛——————!!!” 一声悠长的、仿佛来自远古洪钟的悲鸣,响彻整个紫禁之巅!刀与掌,在那一瞬间,轰然相遇!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轻描淡写的试探,而是两个当世最顶尖的高手之间,最直接的、最不留余地的,生死搏杀! 金色的混元真气与黑色的缚龙内劲,如同两条从太古洪荒之中苏醒过来的巨龙,疯狂地撕咬、碰撞、吞噬!一股肉眼可见的、由黑金二色交织而成的混乱气浪,以两人为中心轰然炸开!周围的火把,被这股磅礴的气浪尽数吹熄!无数锦衣卫番役被这股余波扫中,惨叫着倒飞而出,筋断骨折!整个奉天殿前,竟被这一击,硬生生地,清出了一片巨大的、狼藉的真空地带! 烟尘散去。 齐司裳的身影,依旧如山岳般,挺立在苏未然的身前,他握着“断岳”刀的手,稳如磐石,只是那张苍白的脸,又白了几分,嘴角那丝血迹,也变得更加殷红。 而他对面的韩渊,竟是蹬蹬蹬地,向后连退了七八步,每一步,都在那坚硬的白玉石地面上,留下一个半寸多深的脚印,才勉强稳住身形!他那双看似无坚不摧的手掌之上,竟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几乎要将他整个手掌都劈开的血口!鲜血,正顺着他的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他看着齐司裳,眼中那份从容的微笑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竟在正面的内力比拼之中,输了!输给了这个,早已身受重创的,男人! 然而,也就在这一刻,在齐司裳将所有心神都用来逼退韩渊的这一刻,他身后,那两道致命的、如影随形的死亡气息,已然再次,悄无声息地,降临! 远处的凌绝与霍禄,又怎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两人,一个在短暂的惊骇之后,脸上露出了更加病态的、嗜血的兴奋;另一个,则是在震惊之余,眼中闪烁着猎人看到猎物露出破绽时的冷静与残忍。他们没有任何交流,却在同一时刻,将各自的毕生功力,都凝聚于自己最强的杀招之上! 凌绝那只完好无损的左手,五指并拢,化作一柄漆黑的、凝聚了他所有怨毒与玄阴真气的死亡之刃,悄无声息地,从齐司裳的左侧,直刺他的后心!这一击,他甚至将自己的生命力都灌注其中,指尖之上,那层诡异的冰晶,竟隐隐透出一种,能将人的魂魄都拉入无间地狱的,邪恶光华! 而霍禄,则更是将他那源自波斯拜火教的秘术,发挥到了极致!他手中的一对弯刀,在空中高速地旋转、摩擦,竟凭空,生出了一团人头大小的、灼热的、仿佛能将空气都点燃的赤红色火球!他怒吼一声,将那火球,与他手中的弯刀,合二为一,化作一道撕裂了雨幕的、充满了毁灭与狂野气息的炽热流星,从齐司裳的右侧,狂斩而来! 一者,阴寒至极,专攻脏腑,灭人生机。 一者,炽热无匹,霸道绝伦,焚人筋骨。 这是必杀的联手一击!这是足以将任何当世高手都彻底轰杀至渣的、最完美的,死亡之网! 齐司裳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两股足以致命的能量,已将他所有的气机都死死地锁定。他刚刚逼退韩渊,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再加上之前硬受两人一击所留下的重创,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致命的一击了。 难道,天要亡我? 难道,我齐司裳,终究还是要和惊天兄弟一般,饮恨于此,眼睁睁看着这奸贼,继续逍遥法外?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不甘,从他心底,轰然升起! 然而,就在他准备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施展出《混元一炁功》中那同归于尽的禁忌招式,也要拉着眼前这几个魔头一同下地狱的刹那! 一个纤细的、却又无比坚定的身影,竟是,再次,挡在了他的身前! 是苏未然! 她不知何时,已强撑着那具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看着那从左右两侧同时袭来的、足以毁天灭地的两道攻击,那双本该因绝望而黯淡的眸子里,竟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绝。 她知道,齐司裳,是为了救她,才陷入了这必死的绝境。 她也知道,以她此刻的状态,根本不可能,挡下这两道攻击中的任何一道。 但是,她必须做些什么。 这不再是为了报恩,也不再是为了复仇。这只是一个被从无边深渊中拯救出来的人,在看到那束唯一照亮自己生命的光,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时,所做出的最本能、也是最清醒的战术抉择。她是一位顶尖的刺客,刺客永远会用最有效的方式去达成目的,哪怕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她将体内最后一丝真气尽数凝聚于那半截断剑之上,整个人与剑化作一道凄绝的青虹,并非愚蠢地以血肉之躯去抵挡,而是以一式同归于尽的剑意,精准地迎向凌绝那无声无息的玄阴指风!她做出了最冷静的判断,霍禄的攻击刚猛暴烈,她绝无可能撼动,而凌绝的指风阴柔诡秘,或许她这凝聚了所有意志的一剑,能为其带来一丝偏离,为齐司裳创造那万中无一的生机! “嗤————!” 青色的剑光,与黑色的指风,在半空中,轰然相遇! 苏未然的剑,的确,成功地,拦截住了凌绝那致命的一指。然而,她终究是低估了三大顶尖高手内力碰撞所产生的恐怖后果。她的剑势在与凌绝指风接触的瞬间便被摧枯拉朽般地击溃,但那股悍不畏死的剑意也确确实实地让凌绝的指风偏离了预定的轨迹,擦着齐司裳的肋下而过。可她自己,却也因此彻底暴露在了霍禄那灼热无匹的刀气之下! 更可怕的是,她的身体,在这一瞬间,竟成为了凌绝指风的残余劲力、霍禄火焰刀的正面冲击,以及她自身因招式被破而反噬的剑气,这三股截然不同的顶尖内力相互冲撞、碾压、撕裂的,战场! 一股混杂着至阴至寒与至阳至烈的外来真气,如两股失控的洪流,在她那本已脆弱不堪的经脉中轰然对撞,肆虐奔腾,瞬间便将她所有的生机彻底摧毁。 “噗——!” 她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惨叫,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仿佛都被这股狂暴的力量瞬间震成了齑粉,整个人如同一只被狂风彻底撕碎的蝴蝶,向后,重重地抛飞而出。口中,喷出的,是夹杂着内脏碎末的、暗红色的鲜血,在空中,洒下了一片,凄厉的,血雨。 她软软地,向着齐司裳的怀中,倒去。在那意识即将被无边黑暗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刻,她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转过头,看着那个,因她这个举动而彻底惊呆了的男人,那双明亮的、清澈的眸子里,所有的光,在瞬间,熄灭了。 齐司裳伸出手,将她那具柔软而又冰冷的身体,接入怀中。他感觉到,她那飞速流逝的生命气息,感觉到,她那颗,已然停止了跳动的心。 他的大脑在这一刻,轰然一声一片空白。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隐忍,所有的道家清静无为之心,都在这一刻,被这滴溅在他脸上的、滚烫的、属于苏未然的鲜血,彻底焚烧殆尽! 然而,他没有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也没有爆发出席卷全场的气浪。 他只是缓缓地低下了头,那双本该是亮若星辰的眸子,一点一点地熄灭了,最终化为了一片,比深渊更黑,比死亡更静的纯粹的虚无。 他抱着苏未然,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周围的锦衣卫看到他仿佛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有机可乘,嘶吼着再次扑了上来。 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敌人,齐司裳没有任何动作。直到第一柄绣春刀的刀锋,即将触及他护住苏未然的衣袍的瞬间。 他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所有人的视觉神经。他左手依旧紧紧地抱着苏未然,右手中的“断岳”刀,化作了一道黑色的、没有任何光泽的、死亡的闪电。 “嗤啦!” 一声轻微得,几乎微不可闻的声响。 那名最先冲上来的锦衣卫百户,从头到脚,被一刀无声无息地劈成了两半。没有惨叫,没有挣扎。他的身体,在巨大的惯性下,还向前冲了两步,才轰然,向两侧裂开。 紧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 齐司裳的刀法,不再有任何道家的圆融与沙场的霸道,只剩下,一种最纯粹、最高效、最冷酷的,杀戮的艺术。他每出一刀,必有一人,被以一种最直接、最残忍的方式,解体。那不是战斗,那是,一尊从地狱中走出的阿修罗,在进行一场,沉默的,收割。 所有人都被这股冰冷、绝对的杀意,给彻底镇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整个奉天殿前,只剩下风雨声,和那尊抱着少女的魔神,身上所散发出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死亡气息。 他的眼神,缓缓抬起,越过了那些早已被吓破了胆的蝼蚁,径直望向了石阶之上的韩渊。 当齐司裳那双本已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眸子,在苏未然生命气息消逝的瞬间,彻底化为一片比死亡更静、比深渊更黑的纯粹虚无时,整个奉天殿前这片血腥的修罗场,其“势”,已然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他不再是那个为友复仇的侠客,也不再是那个为情所困的宗师,他化作了某种更为古老、更为纯粹的存在——一个只为守护怀中那缕残存生机而存在的,阿修罗。 他抱着苏未然,缓缓起身,那动作轻柔得仿佛生怕惊扰了她最后的安眠,然而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那股冰冷、绝对的杀意,却如同一座无形的、正在不断膨胀的黑色山岳,重重地压在每一个尚存的生灵心头。那些原本还在嘶吼着向前冲锋的锦衣卫番役,脚步竟不由自主地变得迟缓,最终,彻底停了下来。他们手中的刀剑,仿佛突然变得有千斤之重,竟再也无法抬起。他们看着眼前这个抱着少女、垂着头颅、一言不发的男人,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惧,如同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这,便是武学臻至化境之后,以心意驾驭气势,以气势影响现实的至高境界。此刻的齐司裳,已无需再出刀,他本身,便已是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之上,随时都会落下的,死亡之刃。 他的目标,已然不再是复仇,那滔天的恨意,在苏未然倒下的那一刻,已被一种更为深沉、也更为急迫的悲凉所取代。他要走,要带着怀中这个为自己付出了一切的女子,杀出这座地狱,去寻那万中无一的生机。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些早已被吓破了胆的蝼蚁,径直锁定了那两道依旧散发着强大气息的身影——凌绝与霍禄。他心中清明如镜,知道若不先斩除这两头在一旁虎视眈眈的饿狼,他与苏未然,永远也走不出这座血色的牢笼。 他没有选择逃跑,反而,抱着苏未然,主动向着包围圈最厚实的、由韩渊亲自坐镇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他舍弃了所有防守,他要用最惨烈、最直接的方式,为怀中的人,杀出一条生路。 第一个迎上来的,是那个一身赤发,双目如火的波斯高手霍禄。他虽也被齐司裳方才那股魔神降世般的气势所震慑,但身为一名将战斗与杀戮视为毕生信仰的武痴,他心中的战意,反而被这股前所未有的压力,激发到了顶点。在他看来,一个身受重创、心神大乱、怀中还抱着一个累赘的绝顶高手,正是其最脆弱,也是最值得猎杀的时刻。 “吼!”霍禄发出一声不似中原语言的、充满了野性与狂暴的战吼,他那高大的身躯在火光与雨幕中化作一道难以分辨的赤红色幻影,手中的一对弯刀舞成一团灼热的、仿佛能将空气都点燃的死亡旋风,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充满了视觉欺骗性的轨迹,向着齐司裳的侧翼,狂飙而来!他汲取了方才的教训,不再与齐司裳进行正面的力量碰撞,而是要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速度与幻影身法,将这个已是强弩之末的敌人,活活耗死、剐碎! 然而,此刻的齐司裳,其武学境界已因极致的悲愤而突破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他竟是完全无视了霍禄那漫天的幻影,只是抱着苏未然,看似笨拙地,向着广场中央一尊早已在之前的战斗中被推倒的、高达丈余的巨大铜制香炉,缓缓退去。那铜炉鼎身巨大,三足深陷于白玉石地砖之中,恰好形成了一个无法被轻易绕过的屏障。 霍禄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狞笑,只当是对方已然技穷,要借外物苟延残喘。他不再犹豫,将所有幻影合而为一,化作一道最凌厉的赤红流光,手中的弯刀带着沙漠风暴般的酷热与狂野,直取齐司裳的咽喉!他要用这石破天惊的一击,来终结这位中原第一高手的传奇! 然而,就在他欺近齐司裳身前三尺,即将进入他那变幻莫测的攻击范围的瞬间,一直沉默不语的齐司裳,那双漆黑得如同深渊般的眸子猛地一凝!他竟是抱着苏未然,猛地一个旋身,以自己的后背,重重地,撞向了身后那尊冰冷而又坚硬的巨大铜炉! “当——————!!!” 一声沉闷的、悠长的、仿佛来自远古的钟鸣,轰然响起! 齐司裳竟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自己所受的撞击之力,与《混元一炁功》的内劲,通过那巨大的铜炉为介质,瞬间共鸣、放大,化作了一道无形的、却又磅礴浩瀚的实质音波,向着前方,轰然扩散! 霍禄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仿佛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彻底震碎的恐怖声浪,扑面而来!他那引以为傲的幻影身法,在这股无差别的、覆盖了整个空间的音波攻击之下,顿时出现了致命的破绽!他的身形,不由自主地,在半空中,凝滞了那么,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刹那! 对于顶尖高手而言,这一刹那,便已是,生与死的距离! 齐司裳的眼中,没有半分的怜悯。他等的就是这一刹那!他左臂依旧紧紧地抱着苏未然,右手中的“断岳”刀,在这一刻,仿佛挣脱了所有的束缚,化作了一道黑色的、没有任何光泽的、代表着终极毁灭的,死亡闪电! 这一刀,没有任何精妙的变化,没有任何道家的圆融。只有,最纯粹,最直接,最霸道的,斩! 霍禄那双湛蓝色的、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他想退,想避,然而,他所有的退路,都已被那股无形的音波与那柄锁死了所有气机的重刀,彻底封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黑色的死亡闪电,在他的瞳孔之中,迅速地,放大。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是厚重的皮革与坚硬的骨骼被同时撕裂的声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霍禄那魁梧的身躯,僵在了原地。他手中的一对波斯弯刀,从中断为两截,当啷一声,掉落在地。紧接着,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血线,从他的额头正中央,缓缓地,向下蔓延,穿过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咽喉,他的胸膛…… 最终,他那庞大的身躯,如同一个被最精准的工匠从中剖开的雕像,无声无息地,向着两侧,裂开。鲜血,与破碎的内脏,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轰然,洒满了一地。 一刀,只一刀。 这位来自遥远波斯的、将战斗视为毕生信仰的拜火教顶尖高手,便已,身首异处,魂归故里。 这血腥而又震撼的一幕,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那些原本还在蠢蠢欲动的锦衣卫番役,再次,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眼中,充满了比之前更要浓烈十倍的恐惧。 而远处的凌绝,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凝重。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还有所顾忌的齐司裳了。他,已然入魔。一个,拥有着神佛般武功,却怀着一颗阿修罗之心的,魔。 然而,身为一名将武道视为毕生追求的偏执狂,凌绝心中的恐惧,很快,便被一股更加强烈的、病态的兴奋所取代!他看着齐司裳在斩杀霍禄之后,那因巨大消耗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那只早已变得乌黑、显然已中了自己玄阴指毒的左肩,他知道,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好的一次,能将这位宿命之敌,彻底击败,并窥探其武学至高奥秘的,机会! 他不再犹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那声音,竟模仿着苏未然方才的“青鸾”哀鸣,充满了恶毒的、令人作呕的嘲讽!他那只完好无损的左手,五指并拢,化作一柄漆黑的、凝聚了他所有残存功力与怨毒的死亡之刃,再次,向着齐司裳的后心,暴射而来! 他要趁他病,要他命! 面对这阴毒至极的致命一击,齐司裳的眼中,却闪过了一丝,冰冷的,近乎于残忍的,决绝。他没有闪避,更没有格挡。他竟是,抱着苏未然,猛地一个旋身,以自己那只早已被玄阴真气侵蚀、变得乌黑麻木的左肩,主动,迎向了凌绝那志在必得的一指! 以伤,换命! “噗嗤!” 一声皮肉被洞穿的闷响。凌绝那足以洞穿金石的玄阴指,毫无阻碍地,深深地,没入了齐司裳的左肩肩胛骨之中!一股阴寒至极的、仿佛能将人的骨髓都彻底冻结的真气,摧枯拉朽般,再次冲入了他的体内! 齐司裳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张苍白的脸,瞬间,又白了几分。但他,却没有发出半分声响。他要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要的,就是凌绝在得手之后,那因极致的兴奋而导致心神出现的一瞬间的,松懈! 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间,齐司裳那只一直紧紧抱着苏未然的、看似已无法动弹的左手,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闪电般探出,如同一只铁钳,死死地,抓住了凌绝那只刺入自己身体的、还未来得及抽回的左手手腕! 凌绝大骇,他想抽手,却发现对方的手,竟如同一座烧红的烙铁,将他牢牢地焊死在原地,纹丝不动! 而就在同时,齐司-裳那只一直握着“断岳”刀的、完好无损的右手,终于,被彻底地,解放了出来! 他没有再用刀。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他的右手,五指张开,掌心之中,一团纯金色的、仿佛来自太阳核心的、充满了煌煌正气的火焰,悄然,燃起。 “你不是,很想尝尝,我这混元一炁的味道吗?”齐司裳缓缓转过头,看着凌绝那张因惊骇而彻底扭曲的脸,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没有了半分的情感,只有神祇对于亵渎者的最终的审判。 “今日我便让你尝个够。” 话音未落,他那只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右手,已轻飘飘地,看似毫无力道地,印在了凌绝那早已因惊骇而门户大开的,丹田之上! “混元一炁,三昧真火,焚尽妖邪!” 一股纯金色的、至阳至刚的混元真气,如同一场势不可挡的、足以净化世间一切污秽的山洪,顺着他的掌心,摧枯拉朽般,冲入了凌绝的体内! “啊——!!!!!” 凌绝发出一声,此生最凄厉,也最绝望的惨叫!他只觉得,自己那修炼了数十年、阴寒至极的玄阴内元,在接触到那股金色火焰的瞬间,便如同冰雪遇上了烈阳,沸汤浇在了积雪之上!一股钻心刺骨的、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从内到外彻底点燃的剧痛,轰然爆发!他那阴毒的玄阴真气,竟被那股霸道绝伦的混元真气,活活地,焚烧,净化,最终,化为一缕缕黑色的、带着恶臭的青烟,从他的七窍与全身的毛孔之中,疯狂地,冒出! 他的身体,如同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迅速地,干瘪了下去。他那张敷着白粉的脸,在瞬间,变得,焦黑,龟裂。他那双狭长的、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的眸子里,所有的光,在瞬间,熄灭了。 齐司裳缓缓地,收回了手掌。 凌绝的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如同一截被烧焦了的、失去了所有水分的朽木。他没有死,但他的武功,他的根基,他那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已在这一掌之下,被彻底地焚烧殆尽化为虚无。 从此,他只是一个比寻常人还要不如的废人。 这比直接杀了他要残忍百倍千倍。 两大高手,一死一废。整个奉天殿前,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那漫天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与齐司裳那因重伤与巨大消耗而变得,有些粗重的,喘息声。 韩渊看着眼前这如同神魔般的一幕,那张永远挂着胜券在握微笑的脸,终于彻底地,阴沉了下去,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知道,他今日,布下的这个天罗地网,已然,彻底失败了。 而齐司裳,在废掉了凌绝之后,也已到了极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混元真气,已近枯竭。那股侵入体内的玄阴指毒,也开始,疯狂地,反噬。他抱着怀中那个早已气若游丝的少女,再也不敢有半分的恋战。 他看准了北方,那座象征着帝王最后退路的,玄武门的方向,将体内最后一丝混元真气,都凝聚于双足之上! “韩渊!”他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眸子,死死地,锁定了那个身影,“今日之赐,来日,我必,百倍奉还!”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如一道离弦的、金色的箭,向着玄武门的方向,狂飙而去! “拦住他!不惜一切代价!拦住他!!”韩渊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发出了不甘的、歇斯底里的咆哮。 然而,那些早已被吓破了胆的锦衣卫番役,又如何,能拦得住,一尊一心要走的,魔神? 就在齐司裳即将冲到玄武门前的刹那,他知道,凭他此刻的状态,绝无可能,撞开那扇由万斤巨石与玄铁打造的,坚固城门。 他看了一眼手中那柄,陪伴了他数年,也曾为他饮血无数的“断岳”刀,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不舍。 他猛地,将怀中的苏未然,用左臂,更紧地,固定住。而后,他将所有残存的、也是最后的力气,都灌注于自己的右臂之上! 他将那柄重逾七十二斤的陨鐵重刀,如同一颗黑色的、旋转的、充满了无尽悲愤与不甘的流星,向着那扇巨大的玄武门奋力掷出! “轰隆——————!!!” 一声仿佛能将整座紫禁城都为之震颤的惊天巨响! “断岳”,那柄象征着他沙场荣耀与兄弟情义的重兵,在与那坚不可摧的城门接触的瞬间,爆发出了一团无比璀璨的刺目的光华! 巨大的城门在那股无上伟力的冲击之下,竟被硬生生地轰出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缺口!门后那复杂的由精钢打造的门栓与机括应声寸断! 齐司裳,便借着这空隙,抱着苏未然,如一道真正的魅影,从那破碎的门洞之中,一穿而过,消失在了金陵城那无边的、茫茫的夜色之中。 只留下,奉天殿前,那满地的,尸骸与狼藉。 和韩渊那充满了无尽愤怒与不甘的咆哮。 高高的观星楼顶,朱元璋静静地看着那道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许久,他才缓缓地转过身,走回御案之前,提起朱笔,在一份空白的圣旨之上,写下了充满了无尽杀伐之气的大字。 “司裳不除,皇权不稳。” 这道遗诏般的密令,将为他与朱氏皇权长达数十年的恩怨,拉开真正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