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罗烟》 第1章 第 1 章 锣鼓震天,喜婆子撒着红花,大马开道,前列的郎君昂首而过,后面轿子装饰着金纹流苏,一行人浩浩荡荡,引得路人驻足围观,好生喜庆。 四下皆道着恭喜,旁人猜测着这又是哪家公子迎娶,好大的阵仗。街对面的裁缝铺子,趁着掌柜观望凑热闹的间隙,刚做好的成衣就被拖下了桌子。 顺滑的皮毛在桌下出现一瞬,一眨眼,一位模样俏丽的姑娘穿着稍大的烟青色裙装,若无其事地从裁缝铺中走了出来。 她回眸看那掌柜,还在踮脚打望着锣鼓声处。不禁一笑,漂亮的一双眼竟真和那话本中的狐狸相似。再回身时挤开人群便要走了,也不顾女儿家的形象。 被她挤开的人先是诧异,后又有些从热闹中回神的烦厌。她不懂这些,也看不来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只是一味地推开前面的人,使劲地往外钻。 “挤什么挤!”前面五大三粗的男人被推搡得差点摔倒,转过脸对视上她那双灵动的眼睛,突然脸色一改,转而侧身,让她近了身前。 前面人漫过去还是人,一时也推不开,她只顾往前挤,不巧一只手从后面搂上来,就要往她腰间摸。 还没摸上,男人的手就被她一握,快得出乎意料。女孩回头不解地看着刚刚为她让位的男人,问道:“你干什么?” 男人也没料到是这么个情景,按照当时的古礼,先不说她一直看着前面哪来的心思抓住自己的手,就是女儿家被男人占了便宜,也是支支吾吾,不敢声张,生怕因此丢了清白。 他也正是抱着这个打算,想圆一圆一时起的色胆。男人脸上现出尴尬来,手想收回却硬是挣脱不开。还没说话,女孩又开口了:“你干什么?” 连问两遍,竟活生生让那汉子憋红了脸。没想到女孩看着他又追问道:“你为何摸我?” 周围有人侧目看过来,男人的胡子都被惊得竖起半分。如此露骨之话竟然是从一个女儿家口中说出。那汉子忐忑一瞬,转而笑起来,反握住女孩的手,话还说不利索:“娘、娘子别闹,看完这出该回家了。”他抱歉地朝着四周欠身,颇有种让大家见笑的感觉。 “谁是你娘子?”正躬身的男人身子一僵,突然恶狠狠地剜她一眼。 “家妻愚笨,得了疯症,让各位看丑了。”他说着就要去按女孩的头。被她一躲,握着的手借由着反力将男人的胳膊拧得扭曲。 男人吃痛叫出声,四下也是一阵唏嘘,纷纷退开,惶恐殃及自身。男人转身过来,面色惨白着,大掌旋风就要扇下来,女孩握着的那只手更加用力了些,咔嚓一声,肉眼可见的肩膀衣料下突出了一小块骨。只是片刻,男人便倒了下去,声音惨绝人寰。 眼看着越来越多人被这边吸引过来,女孩不满地松开了手。她看着男人不屑地啧了声,手指在半空中划过,随口念了两字:“聒噪。”于是刚刚还在哭喊的人瞬间闭了嘴,只剩下鼓出的一双眼睛里,眼泪哗啦哗啦直流。 再抬眼看向周围,众人皆是一脸惊恐的神色。女孩走一步,周围的人就退一步,她这才皱眉,暗暗嘀咕了一句:“果然人世最是险恶。” 周围骚动不断,她也没法及时脱身。眼看着自己开始成为众人之矢,她开始着急。一时忘了交代的禁忌,瞳孔颜色开始不断黯淡下去,幻化出蓝色光晕。 突然一句啼笑,从沿街的某座轿子中传来。花香沁润着独特的香气从轿中散出,似蛊毒般迷住了众人眼。 那红顶紫檀轿子的帘子掀开了一点,轿中盛装的女人只是一瞥,便又将帘子放下了。街道的喧闹停顿了一瞬,顷刻间沸腾疯狂! 抬轿人重新起轿,护卫围了一圈,华轿远去,把刚刚凝聚在女孩身上的目光也一并带走。众人追着那轿子走,全然不顾怕冲撞了还未走远的婚嫁队伍。 女孩看见人群就像着了魔一样追随而去。她听见有人在喊一个名字——“骨罗烟”。 “骨罗烟。”她喃喃重复了一遍。又抬眼望如潮水远去的人群。传闻狐妖的魅术可乱人心神,无人可解。 今日她知传闻错了,有人可解狐媚。 · 于是最终她拉住站起来企图逃走的男人,与之对视,看其逐渐靡乱。 她说:“走罢,别再记得我。” 男人蹒跚而去,她亦背道而驰。接下来去哪? 肚子饿了,偷只鸡去。 农院不小,前面靠街的是普通小院,后面靠着田地的就围了一圈栅栏,几十只鸡鸭散养其中。女孩三两下就从屋瓦上潜进了后院。 从檐边探出头,还没动身,就已经开始馋了。 瞳孔变作竖瞳,她伏低身子,静候着猎物悠闲地向这边靠拢。似乎是出于对危险感知的本能,那母鸡突然抬了颈,四处观望了一下,才又放心地低头啄食。 屋檐上的人纵身一跃,却不巧一蹬,房瓦后撤,一时踩了空。女孩直坠下来,不过又在空中翻身一跃,落地时吓走了鸡,倒也不显得太过狼狈。 她正烦躁着,就欲往那满院子扑腾的鸡鸭再下手。身后房屋主人家的门却开了,先是一个妇人的惊叫声,然后就气势汹汹地走出了一壮一少两个男人。 等看清院中的女孩,拿着棍棒的两人都愣住了。屋门口的妇人还倚着门在呱呱乱叫,声音不禁又尖了几度:“我就说有什么响动吧!不信!这下逮到贼人可好!” “娘……”那提灯的青年转身看妇女,一脸无措。这时妇人才看清了女孩的脸,也是哑口无言。 男人沉声问她:“你是如何到我家中后院的?” 女孩不答。 于是众人沉默了片刻,妇人率先开了口:“不管怎么进来的!偷了就是偷了,报官去!” “现在已经闭衙了,如何报官?”青年有些急,“而且人家一个姑娘家……瞧着这一身打扮,也不像是贼人。”青年小声地为她辩解道。 “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卖弄风骚!我看就和那个骨罗烟是一样的货色!”似是触到了妇人的逆骨,她说话越发口无遮掩。“行,既报不得官,就送她去红馆!也该赔我这一院子禽畜受惊的银钱!” “娘!”青年哀求她,愤恨又不敢声张,被妇人指着骂进了屋去。只剩下中年男人默不作声地仍站在院中。 妇人挺直了腰,看着男人骂道:“还站着作甚?莫不又在打这狐狸精的主意了?原来的事我还未与你清算,收起你那些小九九!我好歹大族黄氏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气儿!” 她最后说道:“入赘就要有个入赘的样儿。” · 女孩被男人带着,从屋中出来的时候还听到青年在哭诉,说什么久未娶妻,不如就此将她留下这样的话。 她不太懂,只是在随男人上了马车时才说了一句:“我没有吃那牲畜。” 男人点头。 “你要带我去哪?” “红馆。”他用麻绳捆了女孩的手,一面打结,一面说道:“对不住了姑娘。” “这是为何?”女孩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你就当……是为我赎罪罢了。”男人不再说话,只是转头看着窗外,天色渐晚。 轻轻一动,绑在她手腕的绳就松了,她感觉不到什么恶意,自己也不着急着离开。女孩又问男人:“红馆是哪里?” “全明京最向往之地。”男人说,又顿了一下:“也是……全明京最堕落之地。” “听不明白……”女孩躬身,伏在车窗边,对男人说:“我不想去。” 男人苦笑了一声道:“在那儿的女人,又有谁是自愿的?包括骨罗烟。” 刚想翻身离开的女孩停住了,她听到一个名字。于是追问道:“那儿有骨罗烟吗?” “是……她可是红馆的招牌。”男人这才回首来打量女孩,惊讶于她怎会连这都不知。一看不得了,拍打着前面就欲要停车。 “嘘……”女孩竖了一指在唇上,眸中散着蓝萤。面前的男人安静下来,车夫却停了车,敲着车厢问道有何吩咐。 “你给他说,继续走。” 于是男人开口照做。 “然后睡吧,在梦里忘记我。”她话音刚落,男人就垂了脑袋,身子一偏倒在厢门上,昏昏睡去。 车又开了。 偶尔传来几声马蹄。女孩期待地勾起帘子,看车角挂的红灯。指尖一转,将灯笼里的火星燃得更透、更亮。 · 前边传来一阵阵歌舞升平,一片不夜天盛景。 人们口中的“红馆”,非为一楼一宇,而是一座夜夜笙歌的城。 坊间各种旁门左道的娱乐都被搜罗到这里,更有天下名厨坐镇,山珍海味,奇趣异玩,应有尽有。 入馆的契据,仅是一袋银钱。 这是最纸醉金迷之地。不过输得全身**而出的人,也不在少数。红馆后面的流金河更是不知投进过多少生命。 女孩把头侧出窗门,看到那扇巨大的红漆大门缓缓打开,门上的金色兽首门环从上往下难以数清。马车就这样驶进门内,被红馆吞没。 在往里走就是达官显贵们的私路了。车夫停了车,叩响门板,叫着“老爷。”女孩兀自开了厢门独自走了下来。她望着面前的长街,灯火万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梦幻场景。 一位老嬷嬷从里面桥洞里走出来,刚要问来人是做甚么的。 脸上的肉垂下来些,现出一副刁蛮的皮相。话还没说全,女孩的眼睛就和她对上了。 “我要骨罗烟。”她甚至还不知这个名字到底是人是物。 蓝色从她眸中淡去了,老嬷嬷也转了身,迟钝地朝着里走去,为她带路。 女孩最后回身对车夫笑道:“回去罢。” 那一笑引得车夫心怜。单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感叹如此不谙世事的人竟也入了这里,世事弄人呵。 穿过数个街市,才来到一宽阔的大厅。不过此时人满为患,再容不了一寸。中间的高台之上,乐声正入尾曲,红纱帷幔卷下金粉,空中突然下起花瓣雨。 女孩抬头,恰好迎上收幕的最后一舞。 那人立在高台上,演绎着敦煌。 她就像塞外的黄沙,被丝巾裹住了面,只露出一双眼。 一捻一动间,敦煌重现。 终曲一旋舞,观她盈盈秋水。如钩,如线,断人心肠。 帷幔落了,只剩下一尊窈窕身段的剪影。 于是佛陀从寺庙中迁引。她跪坐台上,四下万千信徒疯魔。 那便是他们追寻的神佛。 开文了!是狐狸与舞姬的故事,再一次预警,故事世界观灰暗,吃人的封建礼教,以上,感谢与大家相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此间歌舞已停,人声不止。四下皆高呼着一个名字——“骨罗烟”,此起彼伏。 也是这时,女孩才将呼声里的这个名字同那抹高台上的倩影重合。 道不明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见到那位“骨罗烟”,只觉惊艳,又带有些想要探究的意味。 毕竟她来一趟人世,随心就好。这也是族人的戒语。 心神一动,那施展的魅术也就因此解了。身旁木愣站着的老嬷嬷一下子回了神。瞪眼望一圈四周,竟思不起半分如何来此,再见到一旁穿青衫的丫头,才想起正事,于是也将来此归咎于她:“好你个丫头,胆敢跑此来看戏!我看你这魁姬梦是别得做了,就做个下等杂役是了!”说罢便要来揪她的耳朵,被她轻巧躲开。 只道:“我自己走。” 老嬷嬷吹胡子瞪眼,火气上来了,刚要训斥两句,就看到面前人的眼睛变得诡怪起来。瞳孔慢慢收缩成一条竖缝,连带着面容都开始变形。 话到了嘴边,便又忘得空白,只剩下恐惧席卷全身。 老嬷嬷的脸变得扭曲起来,想要尖叫,一面不断地后退。女孩开始还不懂她为何这样的表情,等到发觉自身的异动,才心道不好。她扑身过去抱住嬷嬷,朝她吹口气,刚刚还惊慌的人瞬间昏死过去。 她知道自己是饿了,偷鸡不成,元神不稳,就将要现原形了。左右看看,又未见吃食。鼻尖纵然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但相隔甚远,她知道没法赶过去了。 此时人已散去大半,但仍然热闹。她不敢料想在这变作狐狸身时会是何种模样。四下无法,仅怀中抱着一老妇。 女孩突然顿了片刻。再抬头起眸中已现起寒光。 她搀扶着老嬷嬷起来,拖着她佯装行走。带离了大厅,进入侧廊,又进了一间小屋。 关门时手已经变作了狐狸爪。 门外的光混着杂音熙熙攘攘透进屋一点,屋里漆黑一片,只听得一阵窸窣的声响。 借着门缝洒落的一束光,向里看—— 红棕皮毛,狐狸面首,它裹着一件青衣,正伏在一位老妇身上。 狐口微张,拨弄开妇人的唇齿,突有一抹白亮的气从女人口中渡向狐狸。 于是狐耳颤了颤,似是从那面上现出一个笑来。 · 一声吱嘎作响。 她从门内出来,面容上透出半分红晕。似是餍足般挥袖掩面,很快又恢复如常。 女孩小心地托起裙摆,眼睛转向形形色色游走的男女。他们或搂抱,或姿势暧昧而行,细声说着些她不懂的话。 女孩只觉出了其中的醉意,还有折扇轻摇的娇娆。 她直起身,背向来客,学着那些女人轻佻的模样,捻着裙边,摇曳生姿。青色漫过她的腰线,现出妩媚的光景。她又观摩了一会廊下打情骂俏的一对男女。 再然后,她回眸的目光变了。失了纯,蒙上了一层水雾。于是和这红馆的众多女人一样,用那一双眼睛去刺探男人的心。 她觉得有趣,也仅仅因为有趣,模仿而已。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又复了原。 没有了老嬷嬷引路,她一个人有些找不到方向的乱逛着。 突然走入了一处僻静地。院庭正中的桃花树参天。几盏灯挂在枝桠,明明灭灭。风卷起桃花纷飞,夜空中明月中好。 几乎只是一眼,她就可以确认,这桃树已然有灵。亦是在此施了甚么法术,助它能长得如此茁壮。不过也都是些哄骗人的小伎俩,至少它还没到化形的修为,远不及自己。 走廊那头,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男人。身上浓烈的酒气引得她侧目。兀自退了一步,厌恶地掩了鼻息。 那人身着金纹苏绣流云靴,发冠歪了一点,衣衫也不整,手中还抱着酒罐,脚步虚浮。 女孩刻意藏了自己的身影。只在暗处窥视着他。 只见男人醉态地走入庭院中,朝着那空中的月亮举杯,大喊道:“骨罗烟!你出来……吃我一杯酒!” 四下无人应他。 “出来,陪我喝!”他仓促地又前行了几步。手中酒罐不稳,一下摔了,人也扑倒下去,灰头土面地磕碰了一头淤青。 他跪在地上,看桃花从枝上飘零落下。声音一抖,话语中竟有几分委屈来:“你出来啊……我想见你。” 月散着清光,地上未渗透的酒液映照着依稀的树花。风动了,紧接着花也动了。藏身柱后的女孩眯眼,桃花的香气开始在这一方庭院中凝聚,借由着风将花瓣中淡淡的妖力拂入人的脑内。 男人不哭了,一阵风过后只感到口干舌燥,浑身燥热。他忙着解衣,又想到了什么,急着去摸身上的钱袋。 “都给你……我都给你,骨罗烟,求求你,见见我……”他发疯似的把满当的银钱倒灌出来,钱币落在地上的声音叮当作响。后又将身上的玉佩首饰抛了,更有一大袋黄金撒了一地。 桃花催生着**。女孩眼中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现在,那些从男人身上蒸发的汉阳之气,往树根处飘去了,成为滋补它的养分。 花树后头的厢门轻轻开了,小阁楼上点起了灯。 身穿绮罗的女人未绾发,姿态懒散地小步走到了栏杆边,俯视着下面跪坐的男人。 两个婢子整理着她的衣摆,又为她披上袍子,搀扶在她左右。 她未梳妆,却依旧美得心惊。她支在栏杆旁,打量着下方的人,调笑中弯了眉眼,远处有人看得心颤。 男人也看见了她,喜出望外,跪爬着上前想要靠近那座阁楼。却先听见她的嗔笑:“女子家的闺阁也要闯?” 他愣住了,一直只是迟迟望着她。 月收入了云际,于是只剩她独美。骨罗烟小声开口:“官人,你醉了。”那一句话堪比梦魇,又作酣梦,明知险恶却不愿清醒。 骨罗烟抬指,婢子弯腰屏退,再顺着楼梯下来,拾起满地的金银。 男人发着汗,衣襟被汗湿了半肩。他着迷地盯着阁楼上的女人,现着眩晕。喃喃道:“我没醉……你……下来同我吃酒。” “你说什么?”骨罗烟笑着问他。 “我说……”他突然咳嗽起来,很久都不见好,面色也苍白下来,失了人气儿。 婢子收敛好财物,又上了楼。骨罗烟站直了身,还是一副倦倦的样子。 她说:“你真的醉了。” “可是我……”男人脸上现出慌张来,生怕一眨眼,那人就不见了。 “等,下次。”骨罗烟收了笑,眼中有一瞬悲悯。“下次若再见我,官人,记得带上钱财,我们楼上旧叙。” 男人匍匐在地上,慢慢闭眼,昏睡过去。 女孩知道是原阳消耗尽了,再无法支撑身体。 “送他出红馆吧。”骨罗烟又带上了笑:“最好再不要回来。” · 男人被拖走了。她在阁楼上转身,嫌恶地瞥一眼那庭院中的桃花树。 一时婢子退了,抬着男人而去,骨罗烟没有走进屋中。 她面对着里屋念道:“姑娘姓甚名谁?” 四下静悄悄,桃花枝闭了些许。她再没说话,在等一个回答。 女孩从柱后走出来,恰巧此时月光重现,在她身上披上一身清晖。女孩抬头望骨罗烟,答道:“我无名无姓。” 阁楼上的人愣了一瞬,随即转过来,仍俯视着院中的女孩。 “是你。”骨罗烟说,“白日我瞧见你了。” 女孩看着她,点头。 “你知道我?”骨罗烟问她。 “现在知道了。” “那你可愿让我为你取名?” “名?” “这样我就知道你了。”骨罗烟倚着栏杆笑。 她想了想,说:“我叫你念青可好?” 她见她着一身青衣,眼中是不同于自己的纯良。 念你青绿,不入红尘。 “那我如何称呼你?”念青问了一个傻问题。 骨罗烟道: “随你。” 第3章 第 3 章 自那晚一别后,念青被骨罗烟安排做了后厨的活计。 每天无非帮着厨师备备菜,烧烧锅,她初入这里,搞砸是常有的事。于是遭嫌弃骂一通,便不再多派她做事,一天天倒也闲得乐呵。 念青有问过她,可不可以留在她身边?可骨罗烟只是看一眼后侧低眉垂眼的婢女,便说不要她。 许是怕她不会作罢,念青这样想。 念青坐在门外的石墩上剥着蒜皮,想东想西,手中的蒜剥得稀烂。 屋内的十三爷又在嚷嚷了。她没回应,依旧云游天外。 直到听到铁铲哐当一声响,一个穿着围裙的小老头才气势汹汹地从门内走了出来。见念青望着天,气不打一处来,又凑身看一眼她手下小盆里的蒜,呕血的心都有了。 跳起来去打念青的头,骂道:“你这厮懒鬼!瞧瞧你干的好事!” 坐在墩子上的人,头一偏就躲过了。这才回头看到十三爷,又低头看小盆中的蒜——坑坑洼洼,被她剥过的蒜只剩下指甲大小了。 “这还怎么用!”十三爷没打中人,身子一正急得跳脚。这时面前的人才温吞地说了一句:“哦,没注意。” 转眼间十三爷的脸就变得铁青。推搡一下,又被念青躲了,径直夺过地上的小盆,头也不回地往门内走,一面走一面骂:“走走走!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别在这里腌臜我!我到底是如何才摊上你这个货色……” 念青站起来,拍一拍手,看着十三爷的背影喊了一句:“李十三那我出去走走了。” 小老头转身,眼睛瞪得像铜铃,吼道:“叫我十三爷,没教养的家伙!” “好。”念青朝他挥手,“我走了啊李十三,你把厨房看好。” “泼皮!” · 白日里红馆各处都显得清静。伶人姬子一应补着觉,来客也多有要事不在馆中玩乐。只剩些杂役和仆从,清扫整理着庭院廊桥,为夜幕的新章做着准备。 念青百无聊赖地闲逛,忽见一只小蝶扑扇着羽翼飞进了隔墙的院子。一时目光被吸引,又看四周各自忙碌着,来人稀疏,脚步点在墙面上,一跃翻过高墙。 里面有花圃,种着些未开的花。念青追着蝴蝶跑,不过几步,便听到房子里传来了哭声。手指一凝咒便隐蔽了身形。这时房门打开走出几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妓子,中间围住的一人让念青下意识想要往后退。 那人摇着头,不断叹气。发鬓白如雪,面容却是个清秀俊朗的模样。 妖能看到些不寻常之物,她之所以后退,是因见得了佛光,还有如雾环绕在他周身的功德。 大善之人,必由福报。念青能从男人身上嗅到些草药的香气,又窥视他一身装扮,应是位救死扶伤的医者。 只听一妓子道:“榕大夫,嬷嬷她……” 榕提躬身无奈行礼:“恕小医无能为力。” 于是四下又是哭,听得念青心烦。几位妓子送着医者出去,门微微敞开,念青按不住好奇地偷看了一眼。 房间里有些暗,死气沉沉。躺在床上闭目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初来时蚕食了精魂的带路嬷嬷。 念青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她眼睛颤了颤,嘴上小声喃喃道:“不过是生离死别,三界规律。” 那一刻却开始怨引路的蝴蝶,再不多做停留,一跃而起出了墙,脚步加快,离开了那里。 “这一天天的是越发不太平了。”李十三择着菜,坐在她身旁的念青不接他话,他瘪嘴,又自说自话道:“听说了吗?咱们前馆的老婆子,不知是生了何病,据说发现她时就已经晕了,面色简直不是个人样。这几日全靠着她带过的小丫头们自掏腰包给她续着命咯。” 念青不答,于是李十三又兀自讲起来:“我看啊,不久就是要见棺材板的命咯。” 念青剜他一眼:“噤声。”她放了手中的菜,对李十三道:“碎碎叨叨的倒像个妇人家。” “你这丫头有脾气来念叨我!我……” “李十三,”念青突然打断他,她托腮看着垂暮的余晖道:“我不懂,她们应是非亲非故的关系,但为什么有人会哭得那么难看,还是为了那样的人。” “她不也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吗?” 李十三沉默了,又低头择起了菜。音色却平和下来:“你说住在这红馆里和那深宫有什么区别?虽非亲非故,但互相间有个照应,恨也好,假也罢,至少活着,还会答应,便有了盼头。人嘛,有时候受到了一点小恩小惠就足够记一辈子了。” 念青听他说完,不太能理解,最后只道:“你们人真复杂。” 李十三听到笑了:“咋地,说得像你不是人一样,丫头片子没心没肺。” 他突然收了笑,竟是感慨:“不过这样走了也好,至少离开这鬼地方了,还有人惦记着,那老婆子也算不亏。” “你在羡慕?”念青突然问他。 “那也不是……”李十三站起身,“我还想活着。”他敲了一下念青的脑袋,这次中了,念青没躲,“把剩下的菜择了。”说完便向着门内走去。 · “稀奇,这有一份特供,专挑你送去。”李十三看着木牌下压着的信笺,上只提笔写着一句“念青送”。于是打量了念青一番,转而把菜品放到了食盒中。 “谁?”念青走过来,疑惑地问。 “魁首,骨罗烟。”李十三没再多言,这一看就是魁首有意传唤,不然她饭食也轮不到一个私厨来做。 “行。”念青没有犹豫,拎上食盒便要走了。临出门才被李十三喊住,她回头,第一次见老头这样的神情。 李十三对念青说:“谨言慎行。” “我话还没你多。”念青摆手,“知道了。” “小兔崽子!看回来……”李十三声音渐渐弱了,“怎么收拾你。” 魁首的食盒红檀木制作,上又盖一张波斯绒保温。念青一路上,没少受人打量。 一直往深处去,却并不是朝桃花坞走。步步拔高,她跟着两个带路嬷嬷绕过灯红酒绿,见了不知多少嬉笑追逐。 终于从热闹里脱身,进入一深阁中,拱门上镌刻着洛神下凡,里面帐千重,只一盏鹤形灯台上零星散落几点烛光。 老嬷嬷在拱门前恭敬报:“饭食到。” 里面走出四个婢子,中间有一妇人,面上威严犹在。她点头退了嬷嬷,蹲身跪坐下来,接过侍女的银筷,见侍女摆好菜后,一一浅尝。才放下筷,点头称“送去”。 这时念青也学样鞠身要走,被妇人喊住了。 “莫急,我们姑娘要见你。”说罢便拉着她进了拱门里。 帐千重薄如纱,沉香弥漫。菜一一布置在了小桌上,那羞花闭月的人着一身蟒青宽袖,端坐在蒲团上,抬眼望过来,放下白骨烟斗,遮袖漱口,再现出面来,是比夜花还乱人心神的容颜。 “姑娘,人来了。”妇人对骨罗烟说。 “辛苦秋姑姑。”骨罗烟对妇人点头。 秋娘屈身告退,侧目时又对念青讲:“该说不该说,有个思量。”说完便掀了帐子出去了,一时只剩沉香缭绕。 骨罗烟动筷,边问念青:“你可用食?” “没。” “那一起吃罢。” “不敢。”念青学着婢子的样子朝骨罗烟行礼:“魁首大人的餐食,小的可没那个胆子。何况刚才那位姑姑交代的是,小的要有个思量。” 骨罗烟露了笑,“你这些倒是学得挺快。” “念青。”骨罗烟喊她。 “嗯?” “你自在些。我可予你了名。” “那我可坐了。”念青瞥一旁的椅子,也不经骨罗烟同意,一下子就盘腿坐上去。 骨罗烟笑出声,看念青:“你这模样可真不像个妮子。” “不过这才像你。” 骨罗烟小口吃着饭菜,多动的蔬食,肉菜只尝了小块东坡肉。她见念青直盯着桌上的肉菜看,嘴角勾起弧度,逗她道:“真不吃?” “不敢不敢……”念青反问她:“怎么不见你吃肉?” 骨罗烟停了筷子瞧她:“我为舞姬。” “舞姬怎么了?食内化为气,有气才更善舞蹈。”念青看骨罗烟,烛光中那人也透亮如月华。她啧道:“太瘦,你多吃些。” 骨罗烟愣了一瞬,随即大笑。 那人连放肆言笑都是赏心悦目的,念青想。 “你笑什么,我说的可是实话。” 骨罗烟似是笑出了泪花,屈指擦拭,才对念青说:“你是第一个对我如此说的人。” 这世上的人不过是把女人比作一件器物。外在也好,内在也罢。不过都是为取悦男人,增值的手段罢了。平庶人家如是,豪门贵女亦如是。骨罗烟听得最多的话是她的身体让无数男人为之倾倒,却从未有人说过她太瘦,应多吃些,更好用于舞蹈。或许也不是用于舞蹈,只是想吃就吃,只图自己开心。 “念青。”她喊她。 就是因为看到这样的她,更为不忍。 脸上的笑变作了惆怅。骨罗烟看着念青,似乎是要把她望穿了去,她道:“那位嬷嬷,前馆病倒的嬷嬷,我听闻是她带你入的红馆。” 念青没有否认:“是。” “那你可知道她的病因?” “不知。” 骨罗烟站起来,指尖抚着桌面,没再看她,只问道:“那她病倒,可与你有关。” 没有疑问,骨罗烟平淡地诉说着,她早已知道的答案。 念青仍然看着她,没有顷刻怀疑地出声,声音平静:“无关。” “念青。”她又喊她,却是背对了身。 念青听得见骨罗烟的呼吸,那一身蟒色裙衣,遮蔽了光。她恍然间似乎能看见骨罗烟难说一字的模样。 终于艰难地吐字: “我那日……见到了。” “什么?” “你眸中有萤火。” 霎时心惊,念青的双手变作狐爪。脑中翻腾起族中言说的禁忌,杀心渐起。 “你说,你看见了什么?” “我不怕你。只是生命无辜。”她突然转过身来,看到了那双畸怪的兽爪。 “念青,能不能救救她?”骨罗烟哽咽道。 “啧,你们人为何总是这样。”念青走近了骨罗烟,小声道:“我说我现在要杀你,你却还在顾及其他。” “因为是你,”骨罗烟唤她,“我信你。” “为何信我?你已知我不是人,按族言,若今日放你,日后必为我招来祸患无穷。” “那要如何办?若你当真要杀我,我也挡不住,只求你痛快些,切莫要我挣扎。”骨罗烟坚定地看着念青,她靠过来,握住了念青的爪子。“你又为何要与我争辩,问我原因?若你想,我现已作亡魂。” “为何信我?”她又问了一遍。 “你为念青,名从我处,我的念青,我为何不信?” “傻。”念青挣脱开她,却极小心怕伤到她的手。“多情终将害你。” “到时候别又悔恨。” “人也正因多情才为人。”骨罗烟说。 念青又化了人形,指着那一桌菜说:“我要一桌上好酒菜,你可愿给我?” 骨罗烟看她,一时没会其意。 “救那差点害你哭之人,”念青叹气道。“报酬。” 骨罗烟脸上现出惊喜:“当真?” “你可愿意?” “当真!” 念青脸上现出笑来,她最后回身看骨罗烟道:“等我。” 身体下一刻幻化成烟,透墙而去。 · 又入那庭院。 还没过墙便先觉一阵不明的死寂。这处灯也暗些,又在一个偏角,念青心里生出些不妙来。 暗室湿凉处,滋阴生秽。 念青正准备翻墙过去,耳边突然响起一阵银钱碰撞的叮当响。 墙边的阴影里投下小片的黑暗,莫名地在墙上渗出些水汽来。 一阵阴风至,夜天无星无月。念青快速翻过了墙,却见那院中花圃中的花开了。 ——一片猩红,彼岸花开得正盛。 她想冲进屋子,挂在门檐的灯笼却一下子失了火。火焰扑嗤一声变作绿色流萤,鬼气森森。 死气伴着阴风从四面袭来,又是一阵银钱叮当响。 铁索偶尔撞击到墙壁,发出沉闷的声响。念青瞬间化出了狐耳狐尾,俯身怒视着面前。 糜烂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抬头,正见墙边立站的“人影”。一身白衫,手持铁索,头戴高帽。 他蓬头垢面,长舌外露,七窍流血。正欲往门内飘,突然发现了念青,眼珠以一种极怪异的方式转过来,盯住她,漫出血水。 民间道他地府阴差,勾魂使吏——名曰:“死有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