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青之青蛇志异》 第1章 楔子 上 楔子 南有堂庭之山,峰峦叠嶂,草木茂盛,其间瘴气密布,云雾氤氲,多怪木奇兽,尤其怪蛇。 巉岩四布,飞湍急石,人曰;“不可上也。” 山林深处,猿猱惊叫,猛禽突飞盘旋上空。草木中奇声不断,或蝮虫、或彘鬣,亦或鹞鹰野獾。 咄咄怪音不停逼入裴仪脑中,他面色惨白,额前大滴的汗液滚落颊边,背后的山林如同鬼魅,他一刻不敢停留,亦不敢回头看。 他跌跌撞撞的往前跑,却仿佛闯进了重重迷雾中,无论他跑了多远,周围的光景却丝毫未变,辨不清方向,识不清道路,眼见天色越来越暗,自己还被困在重重樟幕之中,饶是一向冷静如斯,少年老成的他,也忍不住急红了眼眶,泫然欲泣。 不知是惊惧还是因日暮西山使林中温度降低,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开始微微发起抖来,他踉踉跄跄的穿过一丛牡荆,短刺划破了他的衣袂,锦缎破碎曳地,绊倒了本就脚步漂浮的他。 裴仪毫无防备的摔入荆棘中,一瞬间,锋利的刺木划破了他的手背、脖颈、脸颊.....带来了一片火辣辣。 不过十四岁的少年郎从未经受过如此磨难,最痛苦的事莫不过独自离家前父亲的那一记耳光,前方的未知与对生死的恐惧让他险些哭出声来,他从小被冠以君子坐立有仪,言行有礼之诲,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岂可作妇人姿态? 因此在这荒山野岭,无人之境,也只敢默默掉眼泪。 正当他想到离家前与父亲的争执哭得更伤心时,没有留意到一条冰冷的软绵之物悄悄的卷上了他的长靴,吐着信子,露着尖牙,一击制胜的咬上了它的猎物。 裴仪被小腿上突如其来的刺痛疼得近乎抽搐,他唇上血色全无,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那蛇似乎被叫声惊了一番,攀咬过后拔出利齿就向灌木中逃窜而去,留给裴仪的只有血淋淋的一条腿。 被咬的那条腿很快发麻,几乎动弹不得,裴仪大口喘着气,看着自己的伤口目露绝望,他为逃离家中,无意间闯进的这片山却成了他的绝命之地。 他在山中盘旋了一天,没有发现过人迹,想必这座山林人迹罕至,现在林间温度渐低,自己还被蛇咬了,低温、蛇毒、迷障,自己完全陷入了绝境当中,这也许是佛祖对他贪恋尘世,不愿侍奉的惩罚吧! 裴仪望着将将升起的月勾认命般的叹了口气。 正此时,旁边的树丛里传出簇簇草木声,裴仪被声音吸引望去,只听草木摩擦的声音愈来愈近,像是有什么东西悄悄探寻而来。不多久,那物逐渐显露真身,它先是从树丛中探出了一个花斑脑袋,深褐色的眼里带着警惕而又锐利的光,只见它一瞬不瞬的盯着躺在地上的裴仪,鼻子不停的上下耸动,似乎是想嗅出他是什么物种。 试探了一番后,花斑脑袋发现,对方身上的气味是自己从未嗅到过的,这对它来说,是一个陌生带着危险的物种,它又左右端详了一刻,确定眼前这物似乎不会动,这才终于向前迈出了两步,露出了全身。 只见它形态似豹,通体白纹,长着一颗花额脑袋,竟不知究竟是何物种。 裴仪早就被吓的神魂两散,他虽不认识眼前这物,但瞧这东西形似野豹,定是速度极快,身姿敏捷,两腮流出些许津液,隐约露出几颗獠牙,一看便是出来捕猎的凶兽。 天要亡我! 裴仪已心如死灰,他并不觉得自己在身中蛇毒,手无寸铁之下能斗得过如此猛兽。更何况他从小被当作文官培养,仅读得诗书,也对武夫之道不感兴趣,因此他身无半点功夫,尽显文弱。 面对此境,也只能引颈受戮,只不曾想,他这一生追求体面,却最终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佛祖竟一点体面也未给他留。 他咬紧牙,闭上眼,面色紧绷,只等对面猛兽扑面而来。 沉甸甸的脚步声逐渐向他靠近,随即而来的是自那禽兽身上传来的阵阵腥臭味,这味道实在难以入鼻,裴仪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兽类喉间泛出沉沉的嘶吼,炯炯有神的目光紧盯裴仪,它身子前伏,利爪皆露,一跃向前! 耳旁的风声猛烈一颤,裴仪闭着的眼睫受惊的抖动。 一瞬... 两瞬... 三瞬... 只听风声刮耳而过。 预想中的疼痛撕裂并没有出现在他身上,身后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以及动物的嘶吼和尖脆的哀鸣。 裴仪似乎听到那豹类沉甸甸的奔跑声逐渐向远处奔去,随即而来的是几声轻如落叶的脚步声。 “你运气真好,居然遇到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孟极。”清灵的声音自耳边响起,笑意中夹杂着真切的羡意。 裴仪睁开眼,一道青色的身影自余光中拂过,来到他身前。 他抬眼望去,撞上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对方梳着少女式的垂挂髻,发间仅用两条碧绿的丝带穿过然后垂落在肩上,显得俏皮灵动。 两腮粉嫩圆润,是还未褪去的婴儿肥,因此瞧着年纪不大,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但眉目间却如远山轻水,澄澈如碧,干净的不像凡人,像是山中仙灵,似来拯救他的神女。 裴仪想到了自己父亲书房内挂着的天庭宫宴图,画上侍奉的小仙童也是这般冰清玉洁,是了,这女童干净的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裴仪愣神之间,女童浅浅的蹲在了他的眼前,视线与他平齐,目光里夹杂着好奇,正歪着脑袋打量着他。 裴仪被他看的红了面,支支吾吾的低头道:“小仙女何故这般看着某。” 那女童云羽般的眼睫上下微颤,听他称呼自己为“小仙女”,眼里瞬间盛满了流光溢彩,而后又打量着他:“身披丝帛,腰佩玉壁,唇红齿白,面白如玉.....像你这般贵族的小郎君为何会孤身跑进这深山野岭中?”她说着,似十分不解的蹙起峨眉。 毫不掩饰的目光一寸一寸地落在他身上,裴仪面色愈红,羞怯道:“在下...不小心闯进了这荒山中迷了路。” 原来如此,女童了悟的点点头,望着他渗血的左腿,目露担忧:“你被毒信子咬了腿,必须立即排毒,那孟极虽被我用野雉引开,但保不定会折返而来,我们还是得尽快离开此地。” 想来刚刚竟是她把他从那凶兽嘴中救了下来,正想开口道谢,就见那女童正在剥开他的鞋袜,他大惊,焦急想把腿缩回来,整条腿却发麻,动也不能动弹。 似乎感受到了手下人的挣扎,女童疑惑抬头,碧眸凝上淡淡的朦胧,“怎么了?很痛吗?” 裴仪不敢看她,低着头,双耳染粉:“男女...授受不清。” 女童微凉的手拂上他的肌肤,激得他浑身一颤。 “可是不清毒,待会走动的时候毒就会蔓延至你的全身。”她认真对他解释道。 对方一脸真诚的想解救他,倒是他还在固守这些俗制,确显的愚昧了,裴仪反省过来,双手行礼道:“那就劳烦姑娘了。” 十几岁的少年郎还显稚嫩,明明羞的双耳通红,还一本正经故作老成的恪守礼纪。 有些古板,又有些可爱。 女童微微一笑,随后低头吮住那处伤口。 裴仪双瞳放大,惊得额前冒汗,却阻止不及,已经感受到了腿上的湿软,他愣愣的呆在那失去了反应。 他以为她会给他放血排毒,谁知道她竟...竟然直接用口舌吸毒。 这行为实在大胆孟浪! 受伤的那处此刻湿热,软麻,感受到对方的小舌抵着他的肌肤,裴仪不忍看那画面,偏过头去,却连整个脖颈都染上了粉红。 他闭着眼睛,双手紧攥住身侧的衣物,期待着煎熬尽快过去。 月悬深林,云海蒙尘,天色愈晚。 闭着眼睛其他的感官更显敏感,裴仪耳旁只听到了阵阵风声和自身下传来的吸吮声。 扰得他浑身紧绷近乎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女童终于抬起头来,双唇艳艳,沾上了他的血色。 “好了,试试能动了吗?” 裴仪睁开眼,仍不敢看她,他挪了挪腿,虽还是有些痛,但那种麻的感觉已经褪去了。 他在她的帮助下站了起来,女童扶着他,带他去往她休憩的山洞。 路上裴仪还是忍不住斟酌开口,“你...为何不直接为我放血排毒?” 女童侧头看他,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你有利器吗?”放血需要割开伤口,没有利器怎么割? 裴仪默:“...没有” 女童:“放完血后需要止血包扎,你有止血的药吗?” 裴仪又默:“...没有” 女童更加觉得奇怪:“那我怎么给你放血?不就只能用口吸吗?” 裴仪在对方莫名其妙的目光下觉得自己的问题确实像个傻子,看来读书把自己读傻了,竟还不如一个山间女童通透。 想到这,他放下心中成见,复问:“姑娘为何也一人在这山中?” 女童:“我自小长在山中,只有一位姐姐抚养我长大,这几天姐姐出去办事了,遂留我一人在此。” 裴仪了悟地点点头,想来也是位苦命的女子,没有再问下去。 走了约莫一刻钟,路上却穿过了数不清的花草树木,就裴仪来看,这条路与他走了一天的道路没有什么分别,也就自小长在这山中的人才能分辨出来吧。 又过了不多久,眼前出现了一隐秘的山洞,周围被各种高大冗杂的树枝藤曼所缠绕,也形成了一道天然的荫蔽,不仔细瞧便容易错过那洞口。 女童扶他进去,洞内不大,地上有扫过的痕迹,周围全是岩石,在一侧洞壁下用干草铺了一席,上面盖了一层棉絮和布衾,制成了一个简易的休憩之塌,在不远处的右侧,有一块大盘石,上面放着一个水葫芦,和两个木制杯子,临近洞口的右边,利用两处高高的岩石,支起了一个竹架,上面挂着几块布,一切打理的很有条理。 除此之外,洞内便空无他物了。 女童扶着他在布衾上坐下,而后从葫芦里倒出一杯水来递给他,他一日未进滴水,只觉喉间的清水甘甜可口,竟咕噜两下就喝尽了,下颌还残留着漏出来的水,滑落在他的衣领间,形成道道水渍。 他不好意思的掏出手帕擦拭,要是平时,他断不会如此粗莽,只因今日实在太渴太累了。 好在女童并没有留意他的羞郝,见他似乎很渴,又给他倒了一杯,这一杯裴仪慢慢细细的喝完,女童又给他续了一杯。 解渴后,女童把水葫芦和杯子放在他身侧,对他道:“你的伤口需要包扎,我出去给你找找草药,敷一敷好的更快。” 见她刚回来又得为他出去奔波,眼见天色愈黑,裴仪担忧不已,“你要小心些,我的伤...无碍的。” 女童安抚一笑,“这山中困不住我,放心吧。” 裴仪还陷在刚刚那抹如昙花初开,仙姿玉色的笑容中,女童便已经转身离去了。 四周又恢复了一派静谧,只闻风声、虫鸣、与簌簌枯叶。 疲惫不堪的裴仪听着周围的声音渐渐阖上了双眸。 夜阑渐深,星光如萤火洒落天际,望舒展颜,遍地银辉如霜落。 裴仪在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下微微睁开双眼,只见女孩捧着他的脚放在怀里,他即刻醒神,微微挣扎起来。 女孩安抚地拍拍他的腿,似哄道:“别怕,我给你上药。” 在轻柔的诱哄中,裴仪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反正她都以口舌为他祛过毒了,上个药而已,也不必再扭捏,想到此处,裴仪乖乖的任她把他的腿抱进她怀里。 清凉舒缓的感觉自伤口处传来,裴仪瞬间感觉那处的疼痛减轻了不少,心里愈发充满感激。 包扎过后,女童将两个果子递给他:“这是棪木果,很甘甜的,你先垫垫,我还猎了只野兔,去烤给你吃。”说罢又要转身走。 裴仪眼急手快的抓住她的手腕,女童惊讶回头,他讪讪地松开她:“我吃两个果子足以,你不必再忙活了,歇歇吧。” 裴仪念及她在山中生活,想必平时主要以野果野味为食,这只兔子于她来说应是够两天的吃食,不必浪费在他身上,还是留给她自己吃吧。 女童闻言顺从的坐在了他身边。 两人一时无话…… 裴仪轻咳一声,双手作揖,垂首,慎重道:“感受姑娘大德,还未问恩人名讳,在下姓裴,单名一个仪,表字文德,姑娘唤某裴仪即可。” 女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嘴里跟着他一字一字念道:“裴、仪。” “裴仪”二字自她唇中念出似有别样味道,裴仪听着,只觉心口溢满暖流。 “敢问姑娘芳名?” 女孩眼里像盛满了盈盈秋水,笑意灿然回道:“我叫小青。” 第2章 楔子 下 “小青?” 裴仪疑惑不解:“没有姓氏和名字吗?” 小青茫然的摇摇头。 裴仪觉得有些可惜,这么好看的人居然没能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不过想来她和她姐姐一直长在山野,应是没有什么机会读书的,更别提给她正儿八经地取个名字。 想到这,他忽地抬起头来,目光明亮,对她说:“不如我来帮你取个正式的姓名如何?小生不才,倒也读过一些诗书,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试试,你不喜欢便作罢。” 少年期待的双眸望着她,眼里带着些许忐忑。 小青自从遇见他之后便觉得一切都十分新奇,这可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人类。 她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她对他顺从的点点头。 得到了首肯,裴仪十分欣喜,在对方明晃晃的目光下,他挠挠头,垂首想了一会儿。 复又抬头,余光不停地瞄着小青。 似青霄玉女降落凡尘,又如清辉明月垂落天际。 望着外面皎皎月色,他忽地灵光一闪,“清如霜华降,皎似银辉落。清落...青落,就叫青落如何?”他饱含期待,急求肯定,盯着小青的眼流露出璀璨的光芒。 小青在那样一双明亮的双眸下,怔怔的点点头。 他笑起来真好看,她想。 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地红了脸庞。 之后裴仪拿小石子在墙壁上教她写她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神色及其认真又耐心,复而又在旁边写上自己的姓名和表字,对她说:“这是我的姓名和表字,闲来时你可以临摹一下。” 青落望着那行字,答:“好。”她一定会的。 山洞里的篝火照亮着两人的脸庞,两人目光相触,有什么东西像火星一样窜入了心里。 后半夜,两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你从来都没有出过这山林间吗?”裴仪问。 “嗯,姐姐说外面很危险,不让我跟她出去。”青落抱着膝闷闷回答,“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人。”她复而又望向他,眼里波光璀璨。 裴仪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嗯...你也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这么好看的人。” 青落也夸他:“你也很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你也就见过我一人,裴仪想,但还是忍不住红了耳朵。 “你为何一个人跑出来呢?”青落不解,姐姐说,像他们这种官家贵族人是寻常人都很难触碰到的,行走在世间,要注意尽量远离,少打交道。 裴仪抿唇,心情瞬间有些低落。 “我...是和父亲争吵了一番,自己跑出来的。” 今日巳时,父亲把正在书院读书的他叫到书房,往常他读书的时候,父亲是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打扰他读书,这是第一次。 因此他异常忐忑,认为是家中有大事发生。 待他进去书房后,立于书案后的父亲眉目紧皱,迟迟没有说话,他只得垂首默默等待。 半响,父亲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抬眼望向他,目露威严:“三日后,我会将你送至沩山出家,这几日你静心准备吧。” 裴仪大为震惊,更多的是茫然,他自小被父亲严厉约束,每日苦读,只为了能长大以后入仕,接承父亲衣钵,继续做一名文臣,怎料此时此刻,父亲竟让他...让他出家? 他从未想过,他后半辈子会与青灯古佛相伴终生,他才十四岁啊! “为什么?”他双眼微红,脚步虚浮,几乎站都站不稳。 父亲目光深幽,“太子病重,宫中法僧言,唯有终日侍奉佛祖,积攒法德,方能度过此结,安稳一生,然太子尊贵关乎社稷,不能亲往,因而...我上奏朝廷,我儿裴仪愿替太子出家。” 裴仪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仰望了十几年的父亲,唇色尽失:“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皇天后土,我等皆为圣上子民,理应为圣人分忧,你是我的嫡长子,身份尊贵,替太子出家最为合适,方能显示裴家的拳拳之心。” 父亲淡漠的话语一字一字敲打在他的心上,言语间并无半分纠结与不舍,仿佛他不是他从小亲手教导长大的嫡长子,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即使再温润的人,面对亲生父亲的无情抛弃,也会伤心动怒吧! 他记得他当时第一次冲父亲吼道:“您就只顾自己的仕途利益,从不曾为自己的儿子考虑过半分!天底下怎会有您这样的父亲!”裴仪气的面红耳赤,眼角满是愤恨的泪花。 迎面而来的是却父亲的一记耳光,“混账,裴家费心培养你,教导你,是让你来忤逆自己的父亲吗!” 裴仪只觉满心的苦痛与酸涩,恨恨看了一眼那个在外位高权重的裴大人,转头就跑出了家门,为了躲避追来的家仆不经意地闯入了深山,直至夜暮被小青所救。 青落听完,看到对方发红的眼眶,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头。 她其实半知半解,但还是忍不住宽慰他:“你没有错,是他不对。”她低语。 姐姐说,父母是世界上最爱自己孩子的人,可不顾孩子意愿,逼迫孩子去做不愿意做的事,那定不是好的父母。 裴仪垂着脑袋没有说话,脑后轻轻抚慰着的手让他鼻尖更加酸涩,她也许是这全天下唯一一个站在他这边的人,哪怕从小最宠他的母亲也认为他应该听父亲的话,乖乖去沩山出家。 他才十四岁啊,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无数次的想象着要在未来大展宏图,还有很多未完成的心愿,他昨日还和书院同僚约好,来年开春,要去枫亭山上煮酒对弈,踏歌寻春... 可这些...以后都不能够了。 他将没有了名字,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了自我,只化作一个远离红尘俗世的...“孤人”。 泪从裴仪眼中滴落,一滴又一滴,落在了衣衫上,也落在了青落的心上。 青落眼底也染了哀伤,她在为他难过。 “你知道吗...从此以后,我只有一个人了,他们...都抛弃了我。”少年的声音沙哑哽咽,这空寂的山洞,更放大了他的悲痛。 青落伸手抱住他,眉头似有愁云缭绕,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别怕,以后我来当你的亲人,朋友,你还有我。”她说。 裴仪也伸手抱住她,虽然知道今夜过后,两人也许再不会见了,但此刻她安慰的话真切的照进了他心里,无论无何,她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两人就这样,彼此慰藉。 “你想看星星吗?这山里的星星是最最好看的。”青落轻声道。 裴仪哭够了,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放纵自己如此失态,还是在一个姑娘怀里放声痛哭。 只觉心中的闷痛消散了些,果然发泄出来还是好受点。 他点点头,松手放开青落,整了整衣衫,又恢复了如初的模样,只是眼眶还有些发红。 “哪里可以看到星星?”他问。 青落笑:“跟我来。” 青落将他扶起,两人往洞穴更深处走进,走了不过十步,她将他扶在一道墙边坐下,然后指了指头顶。 裴仪抬头,只见灰色的岩顶上露了一小圆孔,大约孩童拨浪鼓般大小,正好可以窥见外面的一方天际。此刻,浓墨般的天际中闪耀着几颗星辰,因这天空黑得透彻,更显的星星亮得璀璨,像孩童般干净的亮眸,又像清池里沉浸的宝石。 宇宙浩荡,苍穹无际。 裴仪的心竟渐渐平静了下来,就这样,他静静的望着那方天际,眸光中忽明忽暗,不知在想什么,一夜未眠,而青落也陪他坐了一整夜。 ———— 第二日,天色熹微,东方破晓 耳旁轻灵的鸟叫声绵绵不绝,裴仪站起身来,山林中的微光传过洞穴洒落下来,将他的半张脸照亮,他眉目沉敛,眸光坚定,像是一夜间从青涩少年郎蜕变成了沉稳少年的模样。 “你决定了吗?真的要回去?”青落抬起素白的脸望着他。 裴仪眼睫微垂,低声道:“嗯,即使再不愿,也一定要回去受命的,这是我生来的责任,作为裴家嫡长子的责任。” 他其实明白,这不仅仅是父命了,更是皇命,关系着裴家一族的皇命。 “好,我护送你出山。”青落起身,裴仪侧头,目光触及她的瞬间柔和了几分,两人相视,一方眼里是鼓励和支持,一方眼里是感激与眷恋。 他会永远记住这一晚的,她也是。 晨风絮絮袅袅地拂过眉梢,裴仪居然感受到了来自此座深山的温柔,与来时的惊慌害怕截然不同。 在一条通向官道的小路上青落停住脚步,她不能再往前走了。 裴仪回头,心中了然,他指着东方说:“往前十里有座避雨亭,后日午时我会路过那里前去沩山,你...能来给我送别吗?” 青落点点头,“一定。” 裴仪放心离去。 两日后,羲和出于纤云之后,清风万里入林间。 晴空朗朗,水光潋滟,正宜出门踏郊的好天气,裴府的马车缓缓悠悠的路过避雨亭,随行的人不过两个丫鬟,五个家仆。 裴仪喊停马车,拉开帘子走了下来,对仆人道:“原地休整。”随后便远离人群走进了树林中,仆人以为郎君出去方便,就没有随行。 裴仪走进树林里,左右瞻望,没有看见相见的人,有些失落,他打算原地等一会儿,她说过一定会来的。 他撩开衣摆坐在草坡上,静静的等着。 “裴仪...裴仪!” 耳旁传来青落小声翼翼的呼唤,裴仪冲声音方向望去,只见青落正蹲在树丛里对他呼唤,可能是怕见到人,她躲的有些深,近乎整个人都埋进了那一丛密林里,衣服颜色和丛林又很接近,所以不仔细看都容易忽视。 裴仪展颜,连忙快步过去:“我就知道你会在。” 青落此时也站起来了,她拍了拍身上的落叶,有些娇傲道:“我早就来了。” 裴仪目含柔光,赞扬似地拍拍她的头:“嗯,你真好。” 青落听到果然笑眼弯弯,扬了扬下巴,有些得意。 裴仪低头将袖子里早已准备好的东西递给她:“这是我随身佩戴的玉璧,回去我用工具把它敲成了两半,你拿着这半,以后遇到了难事去找潭州裴家,他们看见了会帮你的。” 青落接过,这个玉璧前几日还完好无损的挂在裴仪腰间,此刻只剩月牙似的一半,穿以葱青色的玉穗子,上面刻了一个裴字,而他手上的另一半佩以鸦青色流苏,上面写了一个仪。 青落珍视地摸着手中的半块玉,有些犹豫的抬眼:“可是...我没有东西送你。” “没关系。”裴仪宽慰一笑:“我还要谢谢你那日救了我,安慰我,还陪了我一整夜,让我想明白许多事情。” “给我一个拥抱吧!”他说。 青落乖乖钻进他怀中。 “如果以后你觉得孤独,多抬头看看星星,因为,我也在看。” 裴仪浅浅一笑,应声:“好。” 周围的风忽而静止了,一切归于宁静,耳旁只剩下彼此咚咚的心跳声。 林无静树,川无停流,悠悠江水,满载君留。 “我走了。”裴仪最后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少年的背影瘦削而孤清。 此去经年,一入佛门,终生清寂,纵使风轻云淡,再难相见。 青落手里攥着玉佩久久站立在那,直至马车彻底消失不见她才转身离去。 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魏晋 郭璞 《幽思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楔子 下 第3章 第 3 章 十五年后 润州北面,有山横枕大江,山势险峻,逶迤蜿蜒,宛若卧龙长眠于此 名曰:北固山。 山中植被野蛮葳蕤,灌木丛生,丘陵延绵,奔流不息。 鹰飞于上空,蛟盘于水侧,树丛中各类奇声异语,闻之悚然。 忽而有箭划破上空,林中深处穿来一阵破碎无力的脚步声。 只见一片绿意帷幕中踉踉跄跄地跑来一女子,她提着裙摆,赤着脚,费力的向前奔跑着,时时不安地回头望去。 她皮肤白的近乎透明,如瀑的黑发披散在身后,长度近乎垂至脚踝,于空中舞动飞扬,像水中摄人的海草,妩媚妖祸。 深山野林,绝色女子,增添了一丝聊斋般的诡异。 “蛇妖,哪里逃!” 只见两名道士模样的人突然出现在女子身后,正怒目高喝道。 一人手中拿着麈尾,面白无须,一人手中拿着弓箭,蓄着两撇八字胡,正疾步追赶着。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青落脸色白了几分,心中愈发焦急,额间冒出了点点细汗。 这俩人已经追了自己许久,今日似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 身体已经有些疲惫,原本整洁的青衣也被跑得松松垮垮,裙摆拖曳在地,裙裾被身后追击的利箭和林中的树丛划得支离破碎,撕裂得层次不齐。 她却片刻不敢松懈下来,只得咬牙提着裙摆一股脑地往前跑。 双鞋不知何时跑丢了,雪白娇嫩的足上添上了一道又一道的伤口,头上的珠钗早也不知所踪,只剩几根青丝还松散的缠绕在发间。 又一记利箭“咻”的从耳旁划过,听那破空的力道仿佛可以将风撕裂,她不由得想,如果这箭偏了那么一丝一毫,她的身体绝对会立马皮开肉绽。 青落吓的浑身一颤,她之所以这么拼了命的逃跑,也是因为身后这俩人和平时遇到的麻烦不太一样,他们不仅武功高强,最重要的是他们也会法术、并且法术比她高了不知多少! 如果被他们追到,后果……根本无法预料。 云间刺眼的烈日渐渐隐匿了光彩,山林中的昭光穿过层层密密的丛林都暗淡了几分。 青落感觉自己浑身似要散架般,颈间覆上了一层汗珠,湿发黏黏腻腻的粘在脖子上令人难受,足下的伤口也令人疼痛难耐。双唇早已失了血色,分不清是被吓的还是被累的,总之,非常狼狈不堪。 然而身后两人始终穷追不舍,青落的双腿渐渐开始发颤,能继续向前跑着完全是依靠本能,双腿逐渐麻木,仿佛脱离身躯,机械的动着。 林中的风不停的从耳旁灌去,山中的树影一簇一簇的滑过脑后,又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踩上了一颗无力避开的石头,随后她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一时间,身上各处伤口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那位拿着弓箭不停射着的八字胡道士见此,双眼一眯,凝神屏气,左右手开弓,一支箭咻的一下精准的将青落的裙摆钉在了地上。 他得意一笑,摸了摸胡子不紧不慢的朝青落走去,仿佛一位即将验收自己猎物的猎人。 青落扯着裙子想往后爬,奈何大片裙子被钉住,她奋力去拉,裙摆又撕裂了一口,自己却还是被定在原地不能移动分毫。 “别费力气了,你觉得你还能逃过我的手掌心吗?”八字胡道士站在青落不远处嗤笑道,他似乎一点不着急,慢悠悠欣赏着猎物的临终挣扎。 见那俩人离自己越来越近,青落的心脏不受控的狂跳,她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恐慌,第一次意识到死亡马上濒临眼前。 眼泪不由自主的划出眼眶,青落鼻子酸涩,死到临头了,心里想的却是还没来得及再见姐姐最后一面,姐姐离家已经快一个月了,她真的好想她,如果姐姐在的话她根本不会落入此等境地,姐姐一定会狠狠教训这俩人,然后把她护在身后安全的带她回家,想到这,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一串掉的更伤心了。 眼见美人垂泪,已经走近的八字胡道士咽了咽口水,不得不说,这些妖物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就比如今天这只,真是他遇到过的最美的一只,他眯着眼打量着她,薄薄的青衣滑至肩头,那露出来的雪肩白润无暇,像雪覆盖山头。 裙摆虽已破损不堪,两条纤长的**隐在其间,若隐若现,匀称似玉,让人想把手赏玩,连那沾了泥土的脚趾头都显的粉玉可爱,更别提她那长的和山中灵魅似的脸,清艳如出水涟涟的玉芙蓉,人间哪能见到此等绝色啊! 八字胡道士暗暗咂舌,心中一阵盘量。 他打量着坐在地上默默垂泪的青落,此时那透着几分清纯无邪的双眸正淌着几滴珍珠泪,仿佛滴进了他的心里,心间瞬间泛起了绵绵痒意。他咂咂嘴,心想,这么个绝色就这样杀了,未免有些可惜。 豆大的眼珠贼溜溜的翻转了一圈,他望向身侧的同伴,眼中难掩精光:“莫回师弟,这只妖物就交给我,你去周围探探还有何妖物可剿杀,我们酉时在山下碰面。” 莫回拿着麈尾瞥了瞥他那个谗样,心下不齿,自己的师兄是个什么德性他自然是知道的。左右这只妖是师兄猎的,他也不好抢功,闻言只好点点头,揖手道:“莫白师兄,告辞。” 见师弟的身影渐渐消失,莫白的神情不再收敛,眼神中冒出奸邪之光。 他慢慢向青落走近,从怀里拿出个白瓷瓶,语气故作温和道:“别怕,我不杀你,只是想把你收进这个瓶子里助我修炼,不会伤及你性命。” 见青落神态防备,他继续诱哄道:“此瓶名唤百妖锁,可容纳百妖,待在此瓶中只要我不杀你你便不会有任何危险,甚至我还可以助你修炼,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可以助你早日修得道。” 助她修炼?这人平白无故为何要助自己修炼? 青落不解,这人的目光浑浊不堪看人十分难受,青落不懂他不杀她,为何又要抓她?她红着眼睛,谨慎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莫白摸着胡子一笑,他虽穿着一身正派的道服,然而面相却透着几分小人之意,两撇八字胡更显露出几丝奸猾,“汝可听过男女双修之法?” 青落双眸瞬间睁大,眼神变得凌然,她不可思议,似乎难以想象一向标榜正义的玄门人口中竟会吐出此等下流龌龊的话。 她修为虽低下,在修炼之道上也很愚笨,但并不代表她是傻,这人明显就是一个腌臢恶心的淫贼! 姐姐从小就教育她要小心男人,保护好自己,她也曾和姐姐遇到过一些对她们不怀好意的男人,所以在这方面她的感知很敏锐。 一定不能落在他手里! 青落捏紧拳头,忽而冲着莫白身后唤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莫白以为是师弟去而又复返,没有迟疑的回头,青落借此机会偷偷凝气,指尖青光一划,将被定住的裙摆齐齐割下,最后一丝法力也被耗尽,青落不敢耽搁,立马起身向前跑去。 莫白刚回头就意识到这狡诈的女妖骗了自己,原本还算和颜悦色的脸瞬间黑沉下来,他面无表情的转过身,见那女妖已经踉踉跄跄地跑出了十步之远,眼底立马染上了一层阴翳。 敢耍他?真是得寸进尺,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他两指指天,在空中结了一道印,最后停于嘴前,“乾坤除恶,万妖归灭。破!” 只见一道金光璀璨的圆环以极快的速度向青落砍去。 莫白站在原地气定神闲地等待着青落倒下。 这是他们玄阳观的灭妖诀,被击中的妖浑身修为将立马散尽,筋脉寸断,瘫软如泥,动也不能动弹,哪怕是有着千年修为的大妖也能打得它现出原形。这种杀伤力如此厉害的法术在玄阳观只有修炼境界高的资深大弟子才得以使出。 莫白得意一笑,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落入掌心。 青落眼睛被不知是汗液还是泪水刺的酸涩,她顾不及去擦,匆匆回头去看那道士有没有追来,却见那道士收起了之前戏谑她的追法,似乎耐心耗尽想尽快将她抓住,直接使出了一套术法朝她打来。 刺眼的金光直逼青落,黑色瞳仁中的金点愈来愈大,愈来愈亮,青落眼底簇起了两束火光,像张着獠牙的火狮,要将她一下吞噬。 金环裹着凌厉的杀气,像一把弯刀破风割来,青落深知自己已然是逃不掉的,她愣愣地跌倒在地,皮肤被近在咫尺的金光烤得刺痛,难以想象这团光打在身上会有多痛,可能会顷刻间灰飞烟灭吧,她想,随后心死的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的到来。 不过一瞬间,风仿佛在耳边停止,原本簌簌作响的万林也变得寂静如月,五感在濒死的瞬间被放大,她听到脑海里有嗡嗡的呼啸声,感知到自己的心脏每一下的咚咚跳动,像囚笼中的小鹿,撞得头破血流也要破开牢笼。 细白的五指撑在干裂的黄土上一点一点攥紧,她不自觉得昂起了头颅,像天鹅仰起自己的脖颈引颈受戮。 一滴汗顺着额角滑至腮旁,又一寸一寸滑过脖颈,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最后隐匿在更深处。 青落屏着呼吸等待着。 一瞬……两瞬…… 她恐惧到发抖,这是身体应对危险时的本能。 闭着的眼睫也止不住的颤动,这种极具惊恐的等待似要把她逼疯。 可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就在她正要睁眼时却听见前方不远处的莫白忽而传来一声极度恭敬与忐忑的, “玄阳观莫白拜见法海大师。” 第4章 第 4 章 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降临,青落忍不住睁开眼,见前方原本还威风凛凛的莫白此刻却像刍狗见了狮王,对着自己身后的方向躬腰垂首,低眉敛态,无不显示着自己的臣服。 “弟子不知大师竟在此地,显些冲撞了大师,还望大师恕罪。”莫白将头埋至两肘之间,语态恭敬至极。 然身后之人并未回应他。 青落忍不住回头去看,见一道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这人身量极高,青落只能抬头望去,他身着一袭赤金色的袈裟,在这林中行走竟然未染上一丝尘土,连一片衣角都整洁如新,未见有一丝褶皱。 青落仰的费劲,终于在一片逆光中勉强看清了他的脸,竟是个年青的和尚。 约莫凡人二十六七岁的模样,青落也不是很确定,因为他虽瞧着年轻,但周身的气度却很威严,像庙堂里站了上百年的神佛,威仪凛然,不可靠近。 她忽然想起姐姐曾经给她念过的一句诗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也许形容的就是这样的人吧…… 他不需要说话,单单仅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人为之仰止。 青落那一瞬间意识到,他可以救她! 她虽不认识他,但见莫白那么小心翼翼的样子,应该是极怕他的,也许这个和尚可以破她死局。 青葱指尖小心试探地捏住袈裟的一角,青落红着眼睛,怯怯开口:“求大师救我,那人……那人是个淫贼!” 听见青落这般说,莫白也顾不上规矩了,大声为自己辩白:“大师千万莫听这女妖胡说!这只蛇妖诡计多端,伤了我同门,我追了一日才终于逮住她,正要将她收进这百妖锁中。” 青落见这道士面不改色的满口胡诌,着急的气血上涌,脖子都红了,她忍不住扯了扯那人的衣角,泫然欲泣,“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伤人,我从没有害过人,你信我,他在胡说八道!”青落指着莫白哭道。 粉腮垂泪,莺声绵软,换做普通男人,早已泛起一片怜悯之心了。 然法海神色却未动分毫,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她。 见大师不为所动,莫白心安了不少,他暗自得意的想:这法海大师在这四方玄门中乃出了名的冷漠无情,铁血手腕,妖见了他躲都来不及,这愚蠢的小蛇妖竟然还傻愣愣地求到他跟前了,真是不谙世事啊。 莫白讥笑地扯了扯唇角。 “惊扰了大师尊驾,莫白这就将这女妖制服。”他朝着法海恭敬地又行了一礼,然后一脸正色地拿着玉瓶,向着青落走近。 “不要……不要……”青落脸色瞬间回归惨白,她害怕地向法海脚边缩了缩,手里紧捏住的那角袈裟仿佛攥着自己的救命稻草,死死不肯松手,“救救我……我真的没有害人,求求你了……救救我……”青落不停的抽泣道,眼睛,鼻子都哭的通红,声音上气不接下气,蒲伏在他脚边,无措地晃晃他的衣摆,祈求能得到他的怜悯。 法海的眼神终于动了,他缓缓将眼睛垂下,深而远的目光透着几分凉薄又带着审视,青落顿觉一阵强烈的压迫感向自己袭来,她有些怯怯地缩了缩脖子。 说实话,他虽长得很端正好看,但面相瞧着有些凶,五官清晰深刻如刀斧篆刻般,每一处线条收的干脆利落,但也弱化了柔和感凸显出几分刚棱冷硬。眼神也不像寻常出家人般平静温和,初看是冷漠,细看那冷冽的目光下又隐藏着几分厉气。 让人瞧着就有几分害怕。 这人是自己最后的希望了,青落强忍着惧意再一次鼓起勇气摇了摇他的衣袖,她双膝跪地尽显卑微,望向他的双眸充满期冀,哽咽道:“真的求求你了……” 法海自上而下的睥睨着她,像俯看蝼蚁一般满目漠然。 周围一片死寂,青落的心忽而紧颤了一下,他看着她的目光虽毫无波澜但青落却敏感地感知到那深藏在他眼底的丝丝厌恶。 在这样的目光下她一点一点放开了抓住他袈裟的手。 他不会救她…… 她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答案。 法海的眼神很快就从她身上移开,似乎多看一眼都觉得多余,随后像无视一粒微尘般从她身边略过。 全程未曾说过一个字。 赤红的袈裟从手掌心拂过,青落眼睁睁地看着它轻轻溜走,像看着自己的生命慢慢离自己远去。 一滴又一滴的泪滚落在地,浸湿了干涸的黄土,打动不了坚硬的顽石。 青落终于心如死灰的闭上了眼。 那一刻她听见耳边风声依旧,山林静谧,流水不息。 两个月后──── 北固西侧,深沟丘壑层层叠叠,空气潮湿阴冷,丛中有一条隐蔽小溪,水清温凉,青落素来最喜在这整理衣冠梳妆打扮。 她给这条小溪取了一个名字,名唤“美人溪”,她当时想了两个寓意,一是常有美人在溪旁,二是在溪边梳妆过后就成了美人。为此姐姐小白还取笑了她好一番,笑说:“哪有女子这般不害臊,话里话外无不是夸耀自己好看的。” 她羞红了脸,冲过去挠姐姐,嘴上却也不服输,“本来就是,难道长得美还不让说了?我可惯看不上那些故作谦虚说自己长的丑的人。” 她说的是她们隔壁金山里的一个小兔妖,长得娇柔白嫩,清秀可爱,确实也能称得上一句美人,但总是显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小白兔样子,像是被人欺负了一样,有人夸赞她好看,她却总要拉出小青来比一比,故作矫揉道:“哪里哪里,比不上北固山上的小青蛇,她比我好看多了。” 询问的人便开始找补:“那小青蛇哪比得上你楚楚可爱啊。” 这时小兔妖便难掩欣然之喜,满意地抿嘴笑笑。 因此,小青便总是和姐姐吐槽,捏着嗓子掐着腰学那小兔妖的做派,那叫一个栩栩如生,久而久之,也就把这件事当笑话讲了。 小青想到此,忍不住弯唇,美人溪中印出了她浅浅一笑的模样,端得那是一个星光灿然,日月同辉的光芒。 她将木梳在美人溪中浸了一道,然后水淋淋地梳在自己的发丝上,一缕一缕慢条斯理地,对着水中的倒影仔细梳妆。 忽的,她细细地嗅了嗅鼻子,空气中仿佛染上了一丝铁锈味,她左右嗅了嗅,发现越靠近水边气味越浓烈。 她弯下腰仔细打量着水中,原本清如玉盘的一汪水中竟不知何时漂浮着几缕血丝,青落吃了一惊,莫不是有什么动物的尸体浸在了上游? 青落一边起身一边想,这股山溪处在山崖险峰之侧,位置隐蔽难以攀爬,平常的动物根本到不了这里,这也是她最喜欢待在这里的原因,这么多年除了她和姐姐,就没有外物来过此地,今日这般,不知会是什么东西。 青落有些忐忑,自从经历过两月前的那场生死逃亡,她就变得有些胆小怕事了,不过……小心些总没错。 她提着自己的裙摆小心地踩在湿滑的石苔上,一边提防着四周一边往美人溪上游探去。 溪旁杂草丛生,蒲草密集,稍不留神就容易踩进丛中隐藏的暗道里,小青仔细探了几丈远,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心下纳闷,到底是什么东西? 总不能是溪里的小鱼在流血吧?她是不会看错的,身为猛禽,她们本身就对血有着极高的敏锐性。 她心存疑虑的准备返回,却在不经意地一瞥中忽然定住了视线,离她不远的溪水旁,有一个角落汇聚了许多的小鱼,它们欢快地摇着尾巴聚在一起,两腮一张一合,仿佛大开盛宴一般,周围还不停的有小鱼凑热闹拼命地往前挤。 青落俯下身去看,发现这一处的溪流中漂浮的血色浓厚了不少,她顺着小鱼的方向往前莫索,拂开这一处溪边厚厚的蒲草,终于在茂盛又繁杂的草丛中看见了一个浑身是血躺着的人。 她心下吃了一惊! 这人的现状实在太可怖,明黄色的海清服几乎被血浸染成了血色,交叠在腹前的两手还在流着浓稠的血液,手中却还紧紧握着一串佛珠,他的脸被几根长草遮挡,凭借颀长又高大的身量可以判断出是一位男性。 一个出了家的和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伤得如此之重。 小青有些犹豫,她是不是应该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立马转身离开? 毕竟万一又惹上了什么麻烦呢? 而且经过两个月前,她对道士与和尚实在没什么好感了。 可是…… 此人身上不停地在流着血,如果放任不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死在这儿,那她这就算是见死不救了。 姐姐曾教过她许多道理,告诉她要知恩图报、心存善念、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诸如此类,还有就是……如果遇见别人有难,在自己有能力的情况下不能见死不救。 她说如果人人都对一条濒死的生命视而不见,对什么都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那世间便就只剩下冷漠冰凉了。 如果我们有能力去救一个人一定要施以援手,正是因为曾经有恩主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候施以援手救了她,她才能活到现在,才能收养小青并把她平安的抚养长大。 这也是当姐姐坚持要找到恩主去报恩时她鼎力支持的原因,因为如果没有那位救了姐姐的恩主就不会有姐姐,更不会有现在的她。 姐姐是她从小到大唯一的依靠与信赖,她说的话小青一直信守不渝。 最后,终究还是良心战胜了害怕,小青提起裙摆朝那人走去…… 她费劲地把那人周边的蒲草全部拔开,理出一片空地好有施救的空间,杂乱的草丛被拂开,终于露出了一直被掩盖住的脸,小青将他的脸轻轻地转过来,在看清楚的那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竟然是他! 第5章 第 5 章 看见这张脸的瞬间,曾经那濒临死亡的惊恐、无助、万念俱灰、以及跪在他面前毫无尊严的卑微、祈求…再一次充胀着她的心脏,她再次感受到了那时的绝望,那可怕的窒息感。 小青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都过去了,她已经安全了,幸而当时姐姐及时赶到救下了她,还重伤了那个可恶的道士帮她报了仇,一切都过去了…… 她拍拍自己的胸口,看向躺在地上的那人 这张脸就算是化成灰了小青也认识! 这正是两个月前对她见死不救的那个臭和尚! 小青迅速收回自己的手,似乎沾一下都觉得晦气。 真是天道好轮回啊,没想到两个月前还威风凛凛的人现在居然半死不活的像具死尸般躺在了她脚下,他这么厉害的一个大师估计自己都算不到吧! 小青心里像出了口恶气般舒爽了不少。 她没好气的用脚尖踢了踢那人的腰:“喂!醒醒,还活着吗?” 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连意识都没有,看来伤的真不轻啊! 哼……活该! 真是报应,小青下意识地想冲他翻个白眼,思及这是一个不太漂亮的表情,硬生生忍住了。 她撇撇嘴准备转身就走,可刚走出几步,脚步却迈不动了,他毕竟还有口气,救一救能活,她要无视他任他流血致死暴尸荒野吗? 小青皱眉,救还是不救呢? 现在他的生死掌握在她手中,她要想报仇随时都可以。 可是……他曾对她见死不救,那她现在如果弃之不顾的话不也成为了和他一样的、令她不齿的人? 小青垂眸沉思,她是该报那见死不救之仇还是该不计前嫌的施以援手? 她在心里不停挣扎着。 仿佛有两个声音一直在左右叫嚣,一个让她顺从本性不要救一个曾经无视过她生命的人,一个让她心存善念,不管他人如何,要始终保持自己良善的本心。 最终,后者占据了她的内心。 佛祖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那她就做他们佛家倡导的事,救给他看! 被她这位曾经让他见死不救的人救了,他醒来会不会觉得羞愧?羞愧自己曾经的行为,会不会觉得无颜面见她? 小青忽而很期待他醒来后的表情。 思及这,她开始施法先护住他的心脉,她的杀伤之法虽然练的不太行,但是疗愈之法却修的意外的不错,姐姐常说她生来注定要做一个医女,悬壶济世。 青光顺着手臂上的脉络渐渐移向法海的心脏,他惨白的脸瞬间有了几分血色,小青收势,看了看依旧毫无意识的法海,认命的准备去上游的小屋中拿竹编船给他运回去,刚走出两步,脚腕却忽而被人紧紧拽住。 小青回头,见法海微微睁开了双眼,眸光漆黑,正沉沉的看着她。 “呦,大名鼎鼎的法海大师,你醒了?”小青浅浅的微笑中带着几分讽刺。 法海没说话,用右掌抚了抚自己的心脏,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绵软的力量,复而又抬眼望着小青,眸光深沉。 小青见他不搭理自己没好气道:“能不能起身?能起就赶紧起来。”话虽说着,但也知道他这副样子很难自己起来,她蹲下靠近他身旁,扶着他的肩膀将他慢慢托起。 “你这么大个人我可背不住你,你只能自己慢慢跟着我走。”小青一边帮他站起来一边说道。 见法海一直不说话,只看着自己,她不由得瞪过去,凶道:“看什么看!姑奶奶我人美心善,不像某些人,修的菩萨道,却没有一颗菩萨心!” 小青指桑骂槐,轻哼一声。 法海闻言,这才移开了目光。 说是让他自己走,但他实在伤的太重,大半个身子只能靠在小青身上,小青扶着法海的一边肩膀,驮着他半个身子的力量,没多久就累的气喘吁吁。 这人怎么这么沉啊,小青肩膀酸痛,从没觉得这段路有这么长过。她一边腹诽一边小心翼翼地移到法海另一边,换个肩膀继续走。她虽然将他的伤口用法术给封住了,但还是得非常小心,万一又撕裂流血了麻烦的还是她,因此,现在的法海在她眼中,不亚于一尊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等走到小青屋子的时候,她已经满头大汗了,原本刚梳理好的发丝也有些许扯乱,但她顾不上这些,咬牙将法海扶进屋中。 法海打量着这间不大不小的木屋,周边还布了一层结界,施法者应该是个法力深厚之人,绝不是眼前这只法力低微的小妖,他挨着她没有任何阻挡的就入了结界,然后就进入了屋内。 屋内全是木制构造,应当是外层的结界阻挡着风雨,所以这间木屋看上去没有经历过风雨的洗刷,整洁如新。凡人家中能见到的所有物什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这两只妖日子过的还挺接人气。 法海垂下眼,任由小青将他扶到床上,这应该是她的床,床幔成青蓝色,床边衣柜里的衣物大部分是青色,而另一边床头的则是白色,最主要是……离这张床最近的梳妆台上,收纳着两根青色的发带,是上次见她时绑在她头上的两根。 不过几瞬,法海就将这屋内的情况大致摸了个清楚。 屋内常住着两个女妖,另一位显然有段时间没回来过了,虽然那边的梳妆台和床架上都被抹的很干净,但床边的一双白鞋和床幔上还是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尘。 果然那女妖给他端来一杯水,然后自顾自的说:“姐姐很久没回来了,你先睡我的床,你这个伤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养不好的,要想活命,这几天就乖乖听我的。” 法海想伸手接水,但手臂一时抬不起来,小青见此,很干脆的把茶杯放到他唇边,喂给他喝。 法海顿了一下,还是就着她的手喝了下去。 小青见他即使伤的如此严重,却还是身姿正直,盘腿端坐在床上,仪态保持的非常好。她忽的抬手伸向他紧束的衣领,他立马微微向后躲,眼里带着警告。 小青无辜的眨眨眼:“你干嘛?我给你脱衣疗伤,你那什么眼神?” 法海没说话,身体也不怎么能动,只得任由小青把他的上衣扒了个精光。 入眼的躯体肌肉线条极为漂亮,不过分强壮也不过分瘦弱,宽肩窄腰,肌肉强劲,层层分明,小青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到男人的躯体,一边红着脸一边上手戳了戳。 哇,好硬…… 她自顾自欣赏着,直到头顶一道炙烈的目光要将她盯穿了她才回过神来,见法海目光不善她撇了撇嘴嘟囔道:“我给你看看伤口嘛,不仔细看清楚怎么给你治,万一治错了……” 法海显然一副不想理她的样子,阖上了双眼。 小青对闭着眼的法海狠狠做了个鬼脸,然后蹦蹦跳跳出了门。 独留一身衣衫褴褛,袒胸露乳的法海坐在屋内。 没多久,门外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闭目调息的法海睁开眼,见那女妖捧着几个陶瓷罐朝自己走来,她走到自己面前蹲下,仰起一张过分稚嫩的脸盯着他的伤口吹了吹,身上的肌肉瞬间敏感的紧绷住,法海咬牙,又见她用手指从一个罐子里抠出了一坨绿色的膏状物体往他的伤口上糊,一边说道:“这可是我调的秘制膏药,注入了我三层法力呢,不出三天你这些外伤就能愈合结痂。” “不过……”小青忽而叹了口气,“外伤易好,内伤难愈,你这浑身的经脉都断了几根,身上还中了毒,有些难办呢……”她说了半天,抬头见法海垂着眼仿佛一幅很低落的样子,又好心泛滥安慰道:“不过你放心,我肯定能把你治好。” 法海担心的倒不是身上的伤能不能治好,这些伤如她所说,确实比较难办,但如果他法力还在的话闭关十日便能调理过来,可现在的问题是……他的功力只剩下了三层,要想恢复十层功力,必须先把这副身体养好再慢慢修炼才行,是以只能先由她帮他治疗了。 虽然不知道这女妖出于何种目的救下他,但从他醒来感受到护住自己心脉的那股力量时就知道……她确实有能力救他。这也是他会任她摆布的原因。 清凉的药膏敷上伤口,伤口处火辣辣的疼痛感瞬间镇静下来,法海身上各处大大小小的十余处外伤都被小青仔细的敷上了药膏,等好不容易涂完,小青看着这些伤,不免感叹道:“你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会被伤的如此重?”这些外伤加上内伤,换做任何一只修为深厚的大妖都难以活下来吧! 法海没有回她的话,但脑中却不免回想…… 那只白蛇真是吃了天大的胆子竟敢连同百妖和一众虾兵蟹将来闯他金山寺,不仅残害了许多生灵,还差点将金山寺给淹了,想起这些,法海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为了给金山寺的弟子留出撤退的时间只得以一人之力抵抗众妖,等弟子们搬来附近玄门里的救兵时他已经和那白蛇打到两败俱伤了。最终白蛇逃跑,他自己也重伤,又不小心被以前结了仇怨的金蟾妖偷袭报复,中了蟾毒,然后才流落到了此地。 他毕竟不是神人,还是肉身,以一敌百,不死也残。 那蛇妖哄骗凡人,析辨诡辞,阴险狡诈,等他伤愈必须尽早击杀,留着只会是祸害。 法海眼里迸射出强烈的杀意。 小青感受到法海周身的寒意,不禁缩了缩脖子,看见他面色不善,以为自己问到他的禁区了,遂立马识相的转移话题:“这药膏名唤青创膏,别看它清清凉凉的感觉,却是属于烈性药,用来治愈脓疮死肉效果很好,只是……它与你身患的蟾毒相克,所以过不多久你的身体可能会发高热,这是两者在你体内相克的缘故,不过不用担心,等高热退去,青创药效过了就好了。” 她帮他把身上搭着的衣服取下来,这衣服尽是血污与破洞,已经不能穿了。 小青嘱咐道:“这三天只要上药就有可能发热,你要做好准备,这个衣服我先帮你收起来了。” 她说完便出去了,法海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既知道自己当初对她见死不救,却为何还要尽心救他? 蛇妖一类一贯阴险狡诈 她又报着何种目的? 第6章 第 6 章 夜里,法海果然开始发起热来,小青躺在姐姐床上被一声响动惊醒,就见原本坚持不肯躺下的法海已经毫无意识地侧身倒在了床上,只见他双眸紧闭,额间满布大汗,紧抿着的唇热的起了一层干皮。 她连忙起身打来一盆凉水,坐在床边不停地给他擦汗,湿敷降温,整整一夜几乎未曾合眼。 原来姐姐以前整夜照顾生病的她时是这么辛苦,她有幸今天也体会了一番。 小青疲惫地扯了扯嘴角,终于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山谷时忍不住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清晨的山间还弥漫着清透凉凉的湿意,薄雾在林中漫延,山林隐匿在一片氤氲中,青凌凌的松干草木散发出沁人的清香,各类虫鸟异兽在晨间低吟,道道莺啼唤醒着这座古老的山脉。 法海从梦中惊醒,额头上压着的帕子已经被他的体温蒸干,一侧头便滑落在他身上,他拾起一看,是一条淡青色的丝帕,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帕子上绣了一条小小的、栩栩如生的小青蛇,它咕溜着两颗黑黑的眼睛,吐着粉红色的蛇信子,两颗豆大点的小米牙却作出了一幅张着獠牙自以为很凶横的样子,在法海的手中显的呆头呆脑。 法海将目光淡淡地从手上移开,看见帕子的主人正趴在床沿睡的香甜,白皙的脸蛋被压出了些红印子,眼底难掩疲倦。 法海静静看了她一晌,然后坐起身闭眼打坐起来。 一缕光圈透过窗楣洒在了他脸上,他的脸在逆光阴影中显得更为深刻,深目高鼻,神态静穆,像一尊西域的古佛,佛法无边,坐在那受尽万人朝拜,却始终沉寂神秘。 小青是被午时强烈的阳光刺醒,蛇向来喜阴凉,对光热敏感,她不适地揉了揉眼睛睁开眼,见法海又在跟前打坐,她很顺手的抬起胳膊去摸了摸他的脑门。 一瞬间,法海立马睁开了眼,眼中带着严厉的警告,似乎十分不满她触碰他的身体。小青可不惯他,立马瞪了回去,她忙活了一夜为了谁啊,一睁眼就关心他有没有退热,还要被他凶,心情瞬间不爽了,难免又要呛他几句:“呦,法海大师的金身还不许我碰了?那我昨晚可碰了不少,你要不要都瞪回来? 法海当然不会理她,又闭上了眼睛。 大有种眼不见为净的模样。 小青轻哼一声,摸了摸空空的肚子,出去觅食。 午时,小青吃饱了肚子手里拿着两个青色的果子走进了门,她将果子扔在法海的身前,果子圆溜溜地顺着惯性往前滚,直到撞到了法海盘坐着的腿才晃晃悠悠的停下来。 “喂!和尚,吃点东西,别饿死了。”小青冲他喊道。 法海缓缓睁开眼,看了那俩果子一眼,没有任何反应又闭上了眼。 小青瞧了瞧,不甚在意,走过去将果子拾起,擦了擦,自己咔擦咬了一口。 这可是她和姐姐自己辛苦种的果子,一年难得结一次果,他不吃就算了。 也许他和姐姐一样,辟谷术修练得十分高超,不需要吃东西也能活,他们法力高强的人不都这样吗? 正好,她只用管她一个人的吃食就行。 小青津津有味的啃着脆果,心里却开始想念起姐姐烧的叫花鸡来,她又好久没吃肉了,虽然姐姐教过她去人类镇子上买肉食,可她还是有些怕与人打交道。 唉~每天一次想姐姐…… 小青坐在门槛上,望着天空,表情有些惆怅。 姐姐现在一定和她的恩公过的很好吧? 自两个月前姐姐救下她后没待几天又走了,姐姐说她与恩公许仙终于成亲了,以后要常住在那边,等她安顿好一切后就把小青也接过去,以后都住在一起。 虽然小青不是很喜欢住在人类的村子里,但她更不舍得和姐姐分开,因此也一直乖乖等着姐姐来接她,真不知道以后的人类生活会过的怎么样,肯定没有在山里随性洒脱吧! 小青一边想,一边啃完了最后一口果儿,然后咻的一下把果核扔出了门外。 拍了拍裙角,转身进屋拿出了一盘棋子来打发时间。 这家里虽有两个人,但更甚只有她一个,臭和尚整天一幅不想搭理她的样子好像是她欠了他什么似的! 也罢,她自己和自己玩。 傍晚,小青给法海上药,昨日血红的伤口今日已经变暗,周边开始愈合起来结了淡淡的痂痕。 小青将药抹上去,吩咐道:“这两天为了伤口更好的愈合最好还是不要乱动,哦对了!你经脉还没接好也不怎么能动,那你就还是在床上再待两天吧。”她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幸灾乐祸,臭和尚还可以任她摆布两天,她得好好想想怎么利用这个机会捉弄一下他。 她忍住上扬的嘴角,故作正经道:“等两日后你的外伤都结痂了我就帮你接好体内断掉的几根经脉,到时候你就可以蓄起内力运功疗伤了,身体痊愈指日可待啊!”她鼓励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将手指沾上的药趁机都糊在他身上。 法海对她幼稚无聊的行为表示无视。 “对了,你那件衣服已经破的不能穿了,你一个大男人也不能整日裸着,你不害臊我还害臊呢,过几天我去给你弄件衣服蔽体,至于这个药钱和衣服钱还有你这几天的食宿费可都算欠着我的,想你一个出家人应该也不会有银子,等我想好要你用什么来抵债再说,你到时候可不能赖账!”小青警告的看了他一眼。 换完药后小青就从屋中离开了,直到天色沉浸成墨汁般她才不紧不慢地走回家,眼见天气渐热,她几乎每晚都要去美人溪中泡澡,昨晚为了照顾那和尚都没来得及去,今天便好好泡了一泡,浑身都清爽舒适多了,就是没有姐姐陪她在溪中玩水嬉戏,减少了一些乐趣。 这以往的美人溪中经常能见到一条大白蛇和一条小青蛇在互相戏水,好不热闹,近来却越发显得冷清寂静了,一到夜晚,山中的虫鸣都更刺耳了些。 这晚,小青伴着刺耳的虫鸣声时不时地要起来给那不知好歹的和尚擦水降温,又彻夜没能睡好,这两日下来,青春娇丽的脸都熬黄了两分。 到了第三日,小青给法海上药时的眼神都充满了幽怨。 法海在那俩眼青灰的目光里,态度都松动了几分,不再总是冷硬硬的看人,原本严厉的眸光变得平和了不少。 “伤口愈合的差不多了,现在我帮你把断了的经脉接上,会有些痛,忍着吧。”小青语气平板,面无表情,说完立马拉起法海的一只手臂,将他的掌心划开一道细口,法海微微皱眉,续接经脉这种难度的医术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哪怕是他知道的,也不过只有区区几位,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且都是江湖上德高望重行了几十年医的老者。 这小蛇妖年纪瞧着尚且稚嫩,当真会如此医术? 法海心下存疑,但他现在由于身体限制,也不能做什么,只能任由这小蛇妖操纵。 小青将自己的手掌也割开一个小口,然后与法海掌心相贴,开始运功。 只见一道小蛇般形状的青光从两人掌心处钻入了法海的手臂里,并一直顺着经脉向前游动,也许是碰到了空隙处,蛇形的青光停下来在周围开始不停的缠绕,与此同时法海忽感一阵钻心蚀骨的痛从那处经脉传来,他两腮瞬间紧绷,双唇抿得惨白,脖子上的青筋都根根鼓胀了起来。 好在没多久,那青光便继续沿着经脉向前游动,原本缠绕着的那处变得通畅而舒爽,不再备受阻碍,竟是已经被接通了。 法海不由得看向小青,她正闭着眼认真运功,似乎也很是不适,只见她眉头紧皱,额头密布汗珠,原本鲜嫩的唇色变淡了不少,整张脸难掩的疲惫。 法海心头微动,不管如何,她是真的救了他。 这几天他也有想过,也许这女妖是在耍什么诡计想乘机报复他,可这几日,她日日精心照料,若真是耍诡计那她可太会装腔作势了。 法海垂下目光,心下复杂,神色晦暗不清。 小青只觉脑袋越来越沉重,源源不断的法力输送出去,她的身体仿佛一点一点被抽空,顿感沉重。胸腔似乎被一股压力扼制得喘不过气来,脚底下也轻飘飘的有些站不稳。 她咬牙坚持住,此等术法一旦开始断不能中途停止,这样对受伤者和施法者都有危害。 终于,最后一根经脉也被成功接上,小青也耗完了自己最后一点法力,她强忍着不适将法海经脉中的青光召回自己身体中,才终于卸下一口气身疲力竭地直接闭眼倒了下去。 法海适时地伸出一只手臂,稳稳地接住了她。 这个夜晚,终于不是小青守着他了。 今夜的窗外格外静谧 小青躺在自己床上睡得深沉,一张素白的脸缺少几丝红润,显得苍白无力,与以往相比缺少了几分活力与生机。 而法海自经脉接上后顿感浑身舒畅轻盈,终于能行动自如的他第一时间下了床,在屋里寻了个角落开始打坐修炼,之前经脉断了无法凝聚内力,现在终于可以继续修炼了他要尽早恢复内力去取那蛇妖的性命! 照目前的身体状态,若是在金山寺里闭关修炼,不出七日就能恢复八层内力,可如今...没有闭关的条件,也不知需要多久。 他体内的蟾毒还未解,以他现在的内力还不足以逼出蟾毒,蟾毒乃至寒之毒,在每夜子时阴气最重时发作,发作起来浑身经脉寸寸被寒气裹挟,凝滞。由内而外,从五脏六腑开始,一寸寸凝结成霜,再渗透出皮肤,直至整个人都被一层冰霜包裹住,像寒冬天的雪人,冰冷,僵硬。 期间身体里还要遭受冰锥刺骨般的疼痛,从骨头里开始,寒意如万蚁啃噬,首先是疼中带麻,其次开始瘙痒,一点点蔓延到全身甚至是头皮,最后全身疼痛如火燎,瘙痒噬心,分不清到底是冷还是热,中毒之人往往在第一层就受不住开始抓挠全身,却又找不到源点,最后把自己全身挠成血淋淋的血人般,此等苦刑非常人所能忍,就算能熬过一天,却还有第二天第三天...无止境的痛苦才最可怕,因此中毒之人往往最后都是自杀而亡。 前几日,因为青创药的药效与蟾毒相抗,抵掉了毒性,只是让身体发起高热,可今夜,蟾毒却是实实在在的开始发作起来。 法海闭着眼眉头紧皱,若是只看他这张脸察觉不到此时他的身体在接受着怎样的痛苦,以往挺直如松的背部此刻已经痛弯了腰,他难受的蜷曲在地上,后槽牙咬的死死的,脖子上青筋暴起,手指无意识的在地上抠出道道血痕,浑身止不住的抽搐、发抖。 从来都是一副神圣威仪,高高在上的法海大师,此刻却像青松折了腰,被随意的挥落在地,任其染上泥泞,十分狼狈不堪。 第7章 第 7 章 小青是被一声脆响惊醒的,她忽地从床上睁开眼,迷糊中从一片漆黑中望去,此时夜幕十分浓稠,屋内没有点上烛火,只有她的床头有一抹月光洒落,其余之处尽是暗黑。 好在身为动物,她的夜视能力非常不错,她望向刚刚声音的来处,只见一道身影蜷曲在地上,他的脸被桌椅遮挡住了,只看见一只手抓着桌子腿,指甲死死抠进木头里,整个桌子因为手上的颤抖在剧烈摇晃,地上散落着细碎的瓷片,是原本桌上的茶壶被打翻,碎了一地。 刚刚她听到的脆响应该就是茶壶掉落在地的声音。 小青强忍着不适坐起身,她只觉浑身虚软,头昏无力,但她还是起身慢慢走了过去,她知道,应该是法海身上的蟾毒发作了,她本欲把法海的经脉接上后就帮他解蟾毒的,毕竟这东西虽不会马上致命,但疼起来确是要命的。可她没想到,她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给法海接完经脉后竟然就直接灵力耗尽晕倒了。 小青叹了口气,毕竟是自己决定要救的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疼死吧,小青走到桌边,费力的扶起地上的法海,他身上已经结了一层冰霜,肢体僵直,看来是已经忍到后期了。 她把法海的身体对着自己摆正,他此刻已经痛到没有意识了,整个人狼狈的有些可怜,小青扯了扯唇角,她自己也虚弱得连取笑他的力气都没有,还可怜他?现在这个屋子里的两个人毫无战斗力,随便一个凡人来都能取了他俩的性命,此等处境真是可悲又可笑,小青开始质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不应该救他,不然自己也不会落成这个样子。 想归想,做归做,她的手还是很诚实的没有停歇,她捡起地上的瓷片往法海心口划了一道,涓涓鲜血立马涌了出来,她忍不住舔了舔唇,喉间微动,只觉喉管干涩难忍。她定了定心神,慢慢把自己的衣裙除去,同样在裸露的心口划了一道,然后双腿盘住他的腰身,紧贴着他坐在了他腿上,两人心口相贴,只见法海伤口中的乌血化成星星点点的血珠从小青心口的伤痕中进入到了她的身体里。 小青指尖凝了一团微末的青光,这是身体里方才在睡着时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微末灵力,她将灵力注入法海额心,促使他体内的蟾毒慢慢从心口汇聚,然后吸引到自己的身体中。 这种以身引毒的方法并不少见,目前来说也只有这种方法能救法海,她身为蛇,属冷血有毒一类,大部分的毒对她来说几乎没有作用,唯怕雄黄,或类似的热性之毒,因此把寒毒引到自己身上对她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 小青静静等待着,因为她注入的灵力十分低微,所以引毒的时间便也更长,头脑愈来愈沉,终于,她抵不过身体的疲乏,头枕在法海肩上昏睡了过去。 法海陷入到了一个个碎片似的梦里,那些画面像走马观花一样快速地,不停地在他脑中一个个闪过,一时身处冰冷寒窟中一时却又到了漫天火海中,他忍不住颤抖,却又像被困在了原地,无论他怎样挣扎都动弹不了一分。 剧痛,混沌、迷蒙充斥着他的大脑,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这样的痛苦,就在一片昏沉中,他隐约看到了一张稚嫩而又清丽的脸,她扎着双髻,笑脸盈盈望着他,嘴里似乎在喊着:“裴仪,裴仪。” 裴、仪... 那是谁? 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又有种陌生的久远。 “别怕,以后我来当你的亲人,朋友。”她轻轻地抱住他,在他耳旁说道。 难忍的痛苦奇迹般地舒缓了些,他想开口和她说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他想这样问她。 她好像听懂了他的心声,她说:“我叫......” 可惜她声音太轻,太远,他未曾听清楚。 只看见她的一双清眸像盛满了一汪春水,能化解任何的悲痛,在这样的目光下,他的身体渐渐平缓而舒适了下来。 呼吸变得平缓而舒畅,脑海中也渐渐驱散了层层的朦胧,身体的血液重新涌动起来,四肢重回知觉,法海于黑暗中猛地睁开眼,他静默了一瞬,回忆起此时此地身在何处,身上贴住的冰凉触感一时间由为清晰,他眸光一寸寸向下移动,只见一具赤身女体紧紧地贴附在自己身上。 他眼神瞬间凌厉,立马凝聚内力,毫不留情的一掌推在了那女妖的腹中。 小青在沉睡中毫无戒备的被打出了几尺之远,然后犹如一枝破败的柳条被甩落在地。 “咳咳...”小青挣扎着爬起身撑在地上,抚着腹部咳出了几口血来。 法海对上小青不可思议的目光,冰冷的眼神里有瞬间的诧异,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他面无表情的直视着她,眼神淬着冰,犹如判官宣告罪行般,一字一句道:“蛇,性狡恶,善伪装,汝之奸滑,其恶难言。” 小青被他眼里的厌恶与憎恨震惊,更被他的话刺痛到心,她不明白,这世上为何会有这样恩将仇报的人,她耗费灵力不分昼夜的救他、看护他,可到头来,却被他打得半死不活,还换来一句蛇性狡恶。 “呵呵。”小青擦了擦嘴角的血,自嘲地笑了。 她勉强支起身,望向法海,笑得讽刺,“不得了的法海大师,是!您尊贵,您既然这么尊贵,这么厌恶我等蛇妖,当初我救你的时候怎么不甩开我?怎么不让我滚?!”她死死盯着法海,“到底是更怕死些是吗!因为怕死,所以哪怕是极度厌恶,也要忍着与我相处,这些天可真是辛苦您了。” “先前照顾你这么久都不愿与我开口说话,是不愿意与一只你弃如敝履的妖为伍,还是不想承认你被一只你厌恶的蛇妖所救?” 嘴里的鲜血不停的流淌出来,小青被呛的咳了一声,又牵动了腹部的伤,她疼得直冒冷汗,裸露的肩颈沁出了点点虚汗。 她倔强的吞下一口血,倔强仰头:“想必你应该很好奇我为何要救你吧?毕竟你曾经可是在我于危难时见死不救,甚至无视我,就像一只蝼蚁一样。”小青死死盯着他。 法海神色微动,冰冷的面具裂开了一道细缝。 “我救你不为别的,就是要教你好好做人,明辨是非、心怀善念!诚然,很多妖是作恶多端的,但你们人类不也一样吗?你们人类犯了错就可以被佛祖原谅、超度,为何到了一只妖身上,哪怕这只妖从未作恶,仅仅只是生而为妖,她就该死吗!她的生命就活该能被忽视吗!”她用尽力气吼道,原本清润的双目染红,脸色却越发透明了,“你们才是最虚伪的伪君子,嘴上时时念着众生平等,却处处对妖赶尽杀绝,眼里容不下一只妖!” 小青踉跄地站起来,身体有些摇晃,一抹淡色的月光探进窗口倚在她身上,她浑身只有一层薄薄的轻纱围住胸口,裸露的肌肤呈现出月光般的莹白,让心口的那道伤口红的刺眼。 法海也在此时注意到了那道伤,此刻有微不可见的血光将两人的心口连接,方才他在黑暗中并没有察觉到,现在静下来一探经脉,发现身上的蟾毒竟然已经被解了七八分,剩下的余毒还不停地往心口处汇聚,然后通过红线传到了对方身上。 回想起最开始的情形,法海错愕抬眼,原来,她竟是在帮他解毒! 望向嘴角染血的小青,法海眼里有了片刻茫然。 她一步一步走向他,“我偏要救下你,这样你活着的每一刻、每一瞬,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眨眼、都提醒着你,你法海这条命,是被我一只蛇妖所救的。”小青讥讽一笑:“恶不恶心啊?我的法海大师!”红唇一字一句,句句往他心上刺着刀。 法海坐在原地,紧握着双拳,无话可说。 一室的寂静,满心的冰凉。 小青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冷漠向外走去,背影孤清又倔强。 凉意裹着寒风袭满全身,小青瑟缩了一下,脚下虚软无力,她踉跄着走到美人溪边,身体终于支撑不住被迫化成原形钻入了小溪内。 屋中便只剩下一道暗黑的身影独坐到天明。 ———— 一天..... 两天..... 这座屋子的主人都未曾再出现。 直至第三天,法海第一次走出这间屋子,他穿着残破却被洗得很干净了的袈裟站在门前,紧抿着微白的唇,眉眼低沉,似在思索着什么。 最终他往远处看了看,终究还是退回了自己的脚步,转身回到了一个人的屋内。 第8章 第 8 章 一连五天那女妖都没有再回来,法海心下有些复杂。 他其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女妖,但又觉得她应该回来,回来之后将他赶走,这才是她正确的做法,而不是拖着重伤的身体独自离开,留他在这调养生息。 他这副身体自从经脉接上后便感觉内力如暖暖细流慢慢在身体里汇聚,又自那日后身上的蟾毒也解了**分,法力愈加恢复快了起来,短短五日,经过静心打坐,法力恢复了近五层。 他现在已经可以行动自如了,就是不知那条白蛇是否也已恢复,如若是,他应该尽早离开这儿,避免那白蛇妖又出来害人。 法海黑眸愈沉,眸光锋利。 既然如此,他便现在就出发去寻那白蛇,绝不给她任何苟延残喘的机会。 至于那条小蛇妖...... 如若再见,他可以留她一命,但前提是她不得害人,这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法海神情冷峻,踏出屋门,没有丝毫犹豫地离开。 待他走出几丈远,路过一小溪边时停下,拿出一水壶准备接点水上路,他将壶身沉入溪底,壶口的水便涓涓汇入壶内,溪水出现浅浅波澜,荡出了一抹青色的影子。 法海微微皱眉,这影子细细长长,不像青苔的模样,他将水壶拾起,定眼看去,透过清如明镜的水面,只见溪底沉着一条翠如碧玉,透如冰石的小蛇,约莫人手指粗,不过三尺长,正沉在水底动也不动,像是个假物一般,还有些眼熟。 法海伸出指尖拨了拨水面,顿时水间微澜又起,小青蛇被惊扰般晃了晃尾巴,抬起头不满的吐了吐舌头,然后支着脑袋调了个方向,拿屁股对着他又恹恹趴下了。 这呆头呆脑,呲牙咧嘴的样子像极了五日前离家出走的那只小蛇妖,没想到它居然化作了原形沉到了这水底,看这样子还是重伤未愈。 法海面如止水的脸上有了些许犹疑,他起身,淡漠的双眸盯着水面看了足足一刻钟。 最终,他转身回到屋内,拿了一个木盆到小溪边将那小青蛇捞了出来。 木盆静静放置在桌面上,小青蛇蜷缩在这狭窄的盆中没精打采地低着头,好似全然不知周围的环境已然变化,就算自己被人卖了估计都未能察觉。 盆中的水面上漂浮着几抹血丝,方才在溪水中水面太广一点血丝难以察觉,现在置于盆中,这点血丝便格外明显,是从小青蛇身上流出的。 法海眉头凝结,又思索了片刻,才找来一双木筷将那小青蛇拨了拨,小青蛇刚开始还有点挣扎,后来抵抗不过便闭着眼睛视死如归般随他去了。 法海拿着筷子钳起青蛇的脑袋,随后它的身子便软趴趴地垂在了空中,他左右看了看,终于在它白软的腹部发现了血痕,他伸手往那处注入法力,淡淡的金光环绕,只见那处的血痕瞬间变淡了许多。 随后他将盆中的血水换去,把小青蛇重新放入了盆中,小青蛇入水之后立马又缩起身来,还把自己圆圆的脑袋藏在了尾巴下面,生怕再被他夹住。 周而复始,过了几日后,小青蛇的精神好了不少。 这一天,一大早它便在盆中游来游去,偶尔伸出一个脑袋,用豆大点的黑眼珠咕噜噜地瞧着四周,在法海的一记眼神里又立马缩了回去。 当它瞧到法海捏着一双筷子再一次靠近它时,它便开始在盆中乱窜起来,像一只地鼠到处找坑想把自己藏起来般,但奈何四周都是壁,直撞得它头晕目眩,晕乎晕乎地,然后又被筷子钳了起来。 金光浮现,经过几日的治疗,小青蛇腹间的伤口已经好了七八分了,精神头也一日比一日的足,法海收起法力,这些天为它输送法力治疗,自己的功力却还是停留在五成上下,没能再继续恢复,他只能再每天多打坐修炼一会儿,是以之后除了给小青蛇疗伤换水后,他都是闭着眼如同一尊石像般不闻外事。 夜里,法海刚阖上眼,便听见远处木盆中水花声炸炸作响,定是这小青蛇又不安分的在闹腾,他没有理会,木盆中的水声便闹得更响了。 法海于黑暗中骤然睁眼,眼底有沉沉的不耐。 他起身走到木盆旁,借着月光看向盆内,只见这小青蛇翻着肚皮,翘着尾巴在水面上一拍又一拍,激起一个个水花。 他伸手不耐地扣了扣木盆边沿,警告它安份一点,奈何小青蛇翻着白花花的肚皮在水中左摇右晃,尾巴时不时地拍拍水面又时不时地拍拍肚皮,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就算是前几日受着伤时它也没有如此不听话地闹腾过,今日忽然这般,又是为何? 法海生平最厌蛇,他虽接触过不少蛇妖,但都是刚落到他手里便被他杀了,根本不太清楚蛇的生活习性。 盆中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似乎这条小青蛇正在强烈诉说着它的不满,黑溜溜的眼睛直望着法海,似乎还带着几分委屈。 看来今夜若是不能弄明白,它估计能闹上一宿。 法海又拾起桌边的筷子将它整条拎了起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新的伤口,既然不是因为疼痛,那它到底是为何? 以前寺庙里唯一养过的一条动物便是一只狗,法海试图去回想起寺庙那条狗的习性,每当它嘤嘤叫时不是想玩便是.....饿了? 法海思及,往屋内看了看,什么吃食都没有,他只好走去庖屋,四下翻寻,找出了三两鸡蛋和一窝鹑鸟蛋,他拿了些许回到屋内。 青蛇还在盆里叫嚣,法海在它呲着牙吐着蛇信子的时候拿起一个石头大小的鸡蛋直接堵住了它的嘴,小青蛇被噎的脖子一梗,甩了甩头,好不容易才把那颗卡住的鸡蛋给甩了出来。 它不满地冲着法海斯哈一声,露出的小米牙却没有什么威慑力。 不吃鸡蛋? 法海挑眉,又拾起筷子夹了个鹑鸟蛋递到它嘴边,原本还在呲牙的小蛇闻到味道立马嗷呜一口就把蛋吞了下去,吃了后还意犹未竟地舔了舔嘴巴。 法海见状又夹了一个递给它,就这样,连续喂了五六个,小青蛇才顶着圆滚滚的肚皮躺回了水中,还餍足的吐了吐蛇信子。 当晚,小青蛇终于没有再闹腾了。 之后法海过个两三天便会给它喂食,一人一蛇相处还算和谐,但令法海犹疑的是,这青蛇身上的伤都已经好了,自己偶尔还会给它输送点内力,怎么还是一幅原形的样子? 探究的目光落在盆中支着脑袋求食的小蛇上,见法海的筷子杵在空中迟迟未给它夹食,它不满的咬住筷子。法海皱眉,抽出筷子严厉地敲了敲它的脑门,“没规矩。” 小青蛇吃痛,立马缩回了水中,抬起自己的尾巴搭在脑门上,委屈地沉入了水底。 见它消停了,法海便也不喂了,转身继续去打坐。 晨光胧胧,夜光凄凄,日升月落,风出云归。 晓光浅浅映入林霏,小青蛇被山中的虫鸣叫醒,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它探出脑袋瞧了瞧床边,发现今日醒来的时辰尚早,竟连那凶巴巴的臭和尚都还未醒。 它伸了伸脖子仰头打了个哈欠,余光中瞄到那臭和尚放在桌沿的一双筷子,这双筷子可没少欺负它,想到这,它立马探出木盆外,将那双筷子叼起,然后窸窸窣窣地从窗沿钻了出去,期间它小心翼翼地用牙咬紧筷子,生怕筷子掉在地上或者碰到了窗户发出声响,将那边的法海惊醒。 小青蛇将筷子直接丢到了美人溪里,看着它们渐渐沉入水底仿佛终于出了口恶气,它心里畅快极了,悠哉悠哉地爬回了屋内。 等法海醒来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先闭目打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去到木盆边察看小青蛇的状况。 小青蛇今日居然安分的紧,一上午都没怎么发出动静,法海正要拿筷子来察看,忽而发觉桌边空旷,哪还有筷子的影子。 这双筷子因为每天要用来夹起小青蛇察看伤势以及给它喂食,所以他都是顺手放在桌沿,从不会放在其他地方。 他并不怀疑是自己记错了,因为他记性一向惊人的好,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法海平淡的掀起眼皮,盆内的小青蛇将尾巴顶在自己头顶上,一双黑溜溜的眼珠藏在尾巴下偷偷瞄着外面,在法海看过来的时候又赶紧闭上,这贼眉鼠眼的样子已经不打自招了。 难怪这小青蛇今日这么安份,原来是干了坏事正心虚着。 法海视若无睹地转身,只留下一句凉凉的话:“既然你将它扔了,想必也不需要它再给你喂食,之后就禁食吧。” 小青蛇蹭一下就从水中蹦起,盆中激起的水花溅向四周,它迅速爬到桌沿叼住法海的袖子,摇头晃脑地扯着,来彰显自己的抗议。 法海忍着将它甩出去的冲动,这小青蛇脆弱的很,若是又给丢出点伤来那他之前给它输送疗伤的内力就都白费了。 因此,他只沉声警告了一番,“松开。” 小青蛇此刻倔强的很,为了能吃上饭,它可是豁出去了,在法海的警告下咬着袖子的米牙非但没松开,反而咬得更紧了。 法海身上穿的还是原先那件破损的海青服,哪还经得了一点暴力撕扯,在小青蛇嘴里拽了两下,已经又隐隐要裂开了。 法海额角发紧,忍着怒火,脸愈发黑了,“再不松开,就把你吊起来,挂在屋檐,受鹞鹰生啖啃啄。” 小青蛇吓得慌忙松开嘴,从懵懵的两颗黑眼珠可以看出,它着实被吓得不轻。 死和尚一定说笑的吧?他不会真这么干吧? 小青蛇吓得动都不敢动,似僵在了原地般,脑袋里不停地想着自己被吊在屋檐,被往来的猛禽生生撕啄的画面,那个场景光想着就血腥非常。 小青蛇只觉一阵阵凉意不停从七寸之处往上冒,身子竟开始发起抖来。 法海见它被吓呆在原地,心里轻嗤一声,就这点胆子也敢同他叫嚣。 遂睨了它一眼,甩袖而去,又坐回了床边,开始打坐起来。 之后的几天,小青蛇不仅安分的很,还格外地有眼力见。 法海练完功还没抹上汗,小青蛇叼着帕子就巴巴地递过来了,只要他走到桌边,它就立马斟上茶,面对法海偶尔投递过来的眼神,它也只眨巴眨巴眼睛,尽所能的讨巧卖乖,哪里还敢向之前那般爱答不理,翻尽白眼。 是以在小青蛇努力刷好感的情况下,一人一蛇之后的日子里相处地甚是平静而愉快。 第9章 第 9 章 山间的日头高高挂起,因着绿树成荫的缘故,灼热的日头到了这山里也被削减了几层功力,阳光虽亮,但温度还算适宜。 一棵直耸入云的千年松立在林间将阳光遮蔽,粗壮的枝干上趴着一条小青蛇正懒懒地拍着尾巴,它将头埋在一片松叶下,那惬意地模样像是在乘着凉午憩。 转眼间它变回小青蛇已半月有余,身上被那臭和尚打的伤也早就好了,怎么就迟迟变不回人形了呢? 小青蛇张嘴打了个哈欠,将脑袋掉了个头,又趴下了。 现在这身上一点灵力都聚不起来,它不会真要重新开始修炼吧? 小青蛇想到这,拍打着的尾巴都恹恹地耷拉下来。它可是好不容易花了百年才修得人形,难道真被那和尚一掌给打废了? 思及这,它深深叹了口气,这和尚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还总是要被他威慑,它这副软绵绵的样子如何能报得了仇? 小青蛇正忧伤着,尾巴尖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疼的它龇牙咧嘴原地扭曲。 回头一看,一只灰不溜秋的栗鼠正咧着它那两颗大牙冲着小青蛇笑,那笑意充满了恶意与嘲弄。 看那副贼贼的模样想必刚刚是故意踩上小青蛇尾巴的。 小青蛇气急,扭过身子就是一口,但是栗鼠反应很快,敏捷地原地一跳,就跳到了几尺远的地方。青蛇立马追过去,但蛇类的移动方式天生不如鼠类的敏捷,一番追赶下来,连栗鼠的尾巴尖尖都没碰到过。 小青蛇只觉被苍天戏弄,想她原本一个要美貌有美貌要法力有法力的女娘,现在居然被一只还未开智的鼠类给戏耍! 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它鼻子酸酸,却欲哭无泪。 那栗鼠见它不追了,竟回过头来贱兮兮地伸出一只爪子又踩了一下。 原本就还疼着的尾巴更加火辣辣了。 小青蛇这下疼地嗷呜一口,却也只能恶恶地冲栗鼠斯哈一声,发出警告。 但它此刻身量太小,没有任何威慑力。 那栗鼠也是见小青蛇抓又抓不到它,打也打不过它,遂起了玩耍的心思,围着小青蛇打转转,时不时地伸出爪子踩上一脚。 小青蛇只觉得自己身上很快东一块西一块地开始疼起来,它现在只想快点回去,回到家中有姐姐的结界那臭栗鼠就打不到它了。 它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往家的方向爬,好在它今天嫌累,本就没有离家太远。 那栗鼠见它东倒西歪地往前蛄蛹着,觉着好玩似地追着小青蛇,偶尔踩上一脚它的尾巴栗鼠便呲着两颗大牙傻乐。 待小青蛇爬到家门前时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了,尤其是尾巴,每拖动一分就多一分的痛,然而那栗鼠还穷追不舍。 法海此时正站在门口不知在观测什么,小青蛇此刻见他犹如看见救星般。 “和尚救我!和尚快救我!”它费劲大喊着,却只发出一些嘶嘶哈哈的声音。 听见动静的法海放眼望去,只见那小青蛇目含泪花,身子一蛹一蛹地艰难向前爬行,身后追赶着一只灰栗鼠,那模样竟被他瞧出了几分凄惨。 只差最后几步了,小青蛇坚定冲向法海的方向,与此同时,一阵青光随着青蛇的身形闪过,在空中化出阵阵模糊的清影,然后直奔法海。 强烈的青光在法海眼前乍现,随即而来的是一阵清脆的女声:“和尚救我,和尚救我!” 青色光团化作一道纤细的人影直扑入法海怀里,小青环住眼前救星般的人,带着哭腔喊道:“快救救我,我要被那该死的栗鼠给踩死了呜呜呜....” 法海腰身被人紧紧箍住,他忍着不快先抬指把那栗鼠给制在了原地。 然而小青只闷在怀里哭,压根不知道欺负她的罪魁祸首已轻易被人制住。 胸口上嘤嘤哭的女声吵得法海心烦,他沉声制止,“松开。” 小青非但不听,反而抱的更紧了,“我不!那个栗鼠属实可恶,见我蛇单力弱竟敢玩弄戏耍我呜呜呜....踩得我身上痛死了,尾巴都痛的没直觉了呜呜呜....”说罢,她还晃了晃已经不存在了的尾巴。 法海皱起眉头,有些不耐道:“不如你先回头看看,尾巴还在不在?” 小青被惊地抬头,什么意思?难道她的尾巴断了? 她连忙回头去看自己身后,果然没看着儿自己的尾巴了,“我的尾巴!我的尾巴没了!”她带着哭腔大喊,眼睛里涌出的泪珠像流水一样不绝,“化做原形本来就小,现在尾巴断了,更加只剩半截了,这么丑!我以后可怎么活呀!呜呜呜呜呜....” 法海再一次对这蛇妖的智力有了深深的认知。他下颌紧绷,伸手一划,指尖金光浮现,床上的袈裟立马盖到了小青头上,遮去了她大片裸漏的肌肤。 “咦~怎么突然黑了?”小青正哭得伤心,视线居然被遮挡了起来,她费劲把头上盖着的东西掀开,发现居然是臭和尚的袈裟? 这臭和尚都什么时候了,居然也来戏耍她! 小青将手中的袈裟狠狠丢在地上,冲着他的背影怒道:“臭和尚!都什么时候了,还用衣服蒙我!” 法海好不容易从那女妖紧拽的手中脱身,本就心有不快,现下居然还被吼了? 这女妖当真不知死活? 他回头,眸中瞬间凉了下来,那寒剑般地目光震慑得小青不敢再妄动。 小青顶着这样的目光只觉如芒在背,头皮发麻。她差点忘了,眼前这和尚才是最恐怖的存在,他可以一掌就把她打回原形的,她刚刚一时恼怒上火,竟敢当面挑衅他。 小青目光游离起来,眼神一恍一恍的,就是不敢再对上法海的冷眼。 她最后将目光落在地上的袈裟上,有点怂地将衣服捡了起来,然后很突然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有了手!她将双手放在眼前晃了晃,真的是人的手! 她目光移向自己的双腿,随后原地转了一圈,直接开心地蹦了起来,“我有脚了!我有脚了!” 小青立马奔去床头的铜镜旁,镜中模糊地浮现出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她以前的模样! 她这下终于敢确定了,自己又化成了人形!不用再修炼百年了! 化作人形的喜悦冲击太大,小青一下就把之前被栗鼠欺负到哭的悲伤抛在了脑后。还屁颠颠地跑去和尚面前晃悠,“你看!我又化做人形了!我又有手有脚了哈哈哈....!” 这女妖刚刚还哭得伤心欲绝,现在又笑得如此疯癫 妖族,当真癫狂。 法海眼不见为净地闭上眼,打坐。 小青的喜悦并没有被法海的无动于衷冲淡,她仔仔细细地检查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看见原本应该雪白无暇的皮肤上现在青一块紫一块的,自己的腰椎向下的地方现在也酸疼的厉害,这才想起自己刚刚还有仇没报。 她立马走到门前打算去林间找那可恶的栗鼠算账,谁知刚到门口,就见那栗鼠被一道金色的绳子似的东西绑在了原地,动也动弹不得。 小青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眯着的眼睛里迸射出几抹恶狠狠的光。 丑栗鼠,臭栗鼠,定要好好让它尝尝被人戏耍玩弄的滋味... 只听山中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那声音,光听着都让人起一身寒毛。 ———— 午后,小青穿着从衣箱里新翻出来的青色绫罗衫倚坐在桌前数钱币,姐姐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不少银子,说是以备不时之需,小青从前甚少下山,因为姐姐经常会带不少她喜欢的衣食回来,她便没有下山采购的需求,更何况,姐姐说山下危险,下山是有风险的。 直到近来,姐姐回来的并不频繁了,小青也就自己下山过一次,给自己买了许多的烧鸡烤鹅,糕点糖果之类的,也算是解了馋。 现在算算日子,姐姐竟然也有两个多月没回来了,小青撑着腮帮子叹了口气,难道姐姐和许恩公成亲之后有许多事情要忙,难以脱身? 唉,看来成亲一点都不好,她以后才不要成亲。 想到这,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小青摸摸肚子安抚道:“听话,再忍忍,待会就带你吃烧鸡去!” 遂立马打起精神来数银子,“一钱、二钱、三钱...” 小青掂了掂手上的铜币,“要不干脆带一两银子好了,多买些烧鸡烤鹅备着,省得总是嘴馋。” 想到这,她又拿出一大块银子,估摸着重量切下了一个角,随后将切下的银子和手中的铜钱都装进了荷包里,然后又瞄了瞄和尚的方位,见他正闭着眼打坐,这才放心的把剩下的银子又藏了回去。 不是她小心眼,虽说这臭和尚是个修行人,应该不至于惦记她这几两银子,但姐姐说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她跳下椅子,抱着胳膊冲那边的和尚喊道:“喂!我要下山去采购,你要带点什么嘛?” 法海闭着眼的眼皮都未动一下。 小青冷哼一声:“别以为你什么都不要就不欠我的,我告诉你,这段时间你住在我家的食宿费,还有给你疗伤的诊疗费,药膏费...哦!对了,还有你把我打回原形的伤残补偿费...”小青恶狠狠地瞪了法海一眼,“一共一百两!都是要还的!” “你要是不还,我就跑到外面败坏你的名声,说你欠债不还,坑骗良家少女!” 法海突然睁眼,黑沉的目光定定落在小青身上。 小青立马偃旗息鼓,识相的闭上了嘴,随后装作无事发生,悠哉游哉的便出了门。 路过门前的时候还不忘拍了一下悬挂在空中的栗鼠脑袋。 这栗鼠的尾巴被一根藤曼似的东西缠住,整个身体被倒吊在屋檐下,被小青这一拍,悬空的身体又打起了转转,整只鼠被晃得晕晕乎乎的,蓬松的大尾巴早已经被吊得没了知觉。 第10章 第 10 章 日暮时分,小青踩着一地碎光回到北固山上,她双手提着各种大包小包的油纸袋,一边哼着歌一边往山上走,嘴边还残留着点点烧鸡的油渍,脸上是餍足后的畅意。 她蹦蹦跳跳地路过一棵大榕树,等她走远时榕树后面走出来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模样清秀稚嫩,约莫凡人十五六岁的样子,发鬓上贴着两团兔毛,正是隔壁金山上的小兔妖。 “这小蛇妖去做什么了这么开心?”小兔妖盯着小青欢脱的背影好奇道。 她今日正巧在北固山的好友家做客,没想到竟撞上了那小蛇妖,她想想刚刚瞄到的那小蛇妖的模样,万千风华已初现,又想到自己还圆润青涩的脸,有些失落的耷拉了眉眼,她何时才能长成那般? 小兔妖眼里透出几分明显的艳羡。 她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脸前突然出现一张硕大的狼脸! 它长着獠牙,目露红光,脸上的层层狼毛还未褪去,不伦不类的甚是可怖丑陋。 小兔妖直接被吓得跌倒在地,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你...你...你作甚?” 狼妖的两颗眼珠像发了白的死鱼眼,盯着小兔妖时甚为阴森,“你是这附近山上的妖?” 小兔妖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哆嗦着点了点头。 狼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继续问着:“这附近山上大致有多少女妖?” 小兔妖犹豫了一下,狼妖立马张开獠牙大嘴威胁道:“好好回话,不然今晚就让你做我的晚餐。” 小兔妖眼睛瞬间红了,头顶两瓣毛茸茸的兔耳朵都给吓出来了,“我...我也不太清楚,但估摸着也有百名左右。” 狼妖满意勾唇,“很好,这百名女妖里有上百年修为的又有多少?” “这...这我真的不太清楚了...”小兔妖瞬间流下了成串的泪水。 狼妖冷哼,“不清楚没关系,先从你开始试起。” 锋利的狼爪伸向小兔妖,小兔妖瞬间感觉全身的经脉像被刺穿了一样的疼,从头顶而下,刺骨的疼痛一点点侵蚀着她的每一寸血脉。 “啊—啊——” 凄厉的疼痛声将山谷划破,树上停着的鸟都被惊飞了。 “唉~可惜了,你还差点火候。”狼妖瞧着自己掌中凝结的妖丹还不过百年修为,可惜地摇摇头。 他收回狼爪,小兔妖这才得以喘息,但因为方才过分的痛疼,整张脸都没了一丝血色,人也蔫了下去。 “算你运气好。”狼妖不屑道,“我给你十日时间,找齐十位修炼百年以上的女妖,妖王需要她们增长功力,如若做的好我便饶你一命,若做不成...我就只能将你加餐了。” “听懂了吗?”狼妖捏着小兔妖的脖子恶狠狠道。 小兔妖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力地点点头。 ————— 小青回到家中时,法海正在庖厨做菜,这和尚不知怎么回事,刚来时受着满身伤正是需要将养身体时却什么都不吃,现在看他都好了,却开始进些食物了。 她朝庖厨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她将买来的东西放在桌上清点好,然后将晚上想吃的先摆在了桌上,剩下的就拎去了地窖中。 整理完后法海也端着饭菜从庖厨中出来,随后便坐在桌前开始进食。 餐桌上有一条无痕的分界线,将两人吃饭的区域划分的很明显。法海那边的只放着一盆野菜和一碗粟米,而小青这边则摆着烧鸡、烤鸭、和一些精致的茶点。 两人本互不干扰,但小青偶尔想犯浑,时不时的要惹一下法海。 “呀!这烧鸡可真香啊!”她撕下一大块鸡腿,故意绕着法海鼻前转了一圈。 “这烤鸭烤得金黄多汁,吃一口那鲜美的汁水就从嘴里爆开,那叫一个香啊!”她用筷子戳了一下烤鸭金黄的表皮,表面的油汁立马滋了出来,然后她夹起一块放入嘴里,香得眼睛都眯起了。 见法海始终面不改色地吃着野菜,她又故意把桌前的肉往他那边推了推,让肉的香味能更深地传入他的鼻子,“唉,只可惜,这么好吃的肉你们出家人永远都尝不到,只能吃着这样干巴无味的野菜,体会不到什么叫做人间美味,简直白来人世走一遭了。”小青啧啧两声,颇为遗憾的摇摇头。 法海还是没说话,脸上并未被小青的话激起任何波澜。 自己面前仿佛坐着一尊石头般,得不到任何的反应,小青顿感无趣,又撕下一个鸡腿跑去门口逗那挂着的栗鼠了。 那栗鼠本就一天未进食,正饿的发慌,眼前喷香的大鸡腿却总是在它张嘴要咬时又被收走,怎么都吃不到,急得它又在空中转起了圈圈。 小青也玩得不亦乐乎,片刻下来,愣是没让那栗鼠嘴巴占上一点油荤。 等她玩够了回屋,法海已经收拾完在练功了。她将手中的大鸡腿放回油纸中,她也实在是吃不下了,先前在回来的路上她已经干完了一整只烧鸡和若干零嘴,现在桌上的这些也只能明日再吃了。 她将东西都收了起来,余光瞥见椅子上还丢着一团布包,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将那布包拆开,里面包裹着一件崭新的海青服,小青随意将衣服丢到法海的床边,道:“诺!给你买的新衣服,把你身上那件破烂换了吧,省得我看的总想笑。” 见法海盯着自己,小青有些心虚:“这衣服可花了我...二两银子!管你穿不穿反正我都买了,这银子可是要记你账上的!”她眼咕噜一转,伸手算了算,“你现在已经欠我一百零二两了。”说着,脸上的笑容都难以遮掩了,一百零二两,简直要发财了,拿去给姐姐的话,姐姐就不用那么辛苦的看铺子赚钱了。 法海没说话,小青就当他无异议了,转身离开时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其实臭和尚那件衣服她是要布料老板拿了最差最便宜的料子做的,才花了几十文,倒是她自己,瞧上了一件上好的布料,让老板给她做成成衣,五日后去拿,定金便花了两百文。 幸好和尚傻,没有识破,让她净赚二两银子,之后要趁他还没离开时多坑几笔才是! 小青离去的背影都带着些得逞的庆幸,法海瞧着只觉这女妖做坏事都做不明白,当真是又呆又傻。午时她坐在桌边清点钱财时那自言自语的话说的那么大声,他坐在一丈之外都听得一清二楚,她最后明明只带了一两银子还有几块铜币。 他这二两银子的衣服又是怎么买得起的? 更何况,二两银子足以买绫罗绸缎了,而他这件....法海不用手摸都能看出来,麻布的料子,怎么可能值得上二两。 他轻嗤一声,遂闭上了眼。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尽快恢复第七层法力,原本在第五层法力恢复时他便打算离开,却没想到怎么都感受不到那白蛇妖的妖力了,那蛇妖有千年的道行,想必区区五层法力还感知不到它,于是他便又留了下来继续修炼。 他发现自己所在的这处山脉灵气聚集,是个难得的修炼圣地,而这青蛇所住之处更是整座山脉的阵眼,这里灵气醇厚,修炼起来都比外面快上许多,只是不知为何这青蛇妖在此等圣地下修炼,修为竟还那么差,当真是浪费了这好地方。 修为那么差的小青蛇此时正躺在姐姐的床上看话本,今天她特意从山下带了几本新的回来,据书局老板说,这几本都是当下最时兴的故事,果然看得她是津津有味,压根停不下来。 小青指尖又迅速翻下一页,余光中突然感觉书页的纸尖轻微晃了晃。 嗯?有风? 她眨眨眼再仔细一看,那页纸尖又变得非常妥帖,动也没动。 难道是她看花眼了? 也是,姐姐的结界百年来都坚稳如铁,使这屋子透不进一丝风雨,刚刚应当是她眼花了。 小青揉揉眼,继续翻下一页。 ———— 之后的日子里,小青数着指头过着每一天,她就盼着五日后下山去取她那件漂亮极了的衣裙,她已经想象着自己穿着新衣在这山野间纵情玩耍了。 终于等到了第五日... 这日清晨,微弱的朝阳还未铺洒大地,小青伴着第一声鸟啼早早起了床,她去林间采集了一些晨露,用来洗了脸又泡了盏茶,剩下的没几滴还好心的喂给了门口的栗鼠。 这几天她会偶尔给栗鼠喂点水和野菜,让它不至于被饿死,好继续在她门前当个好玩的挂件。 经过几日的倒挂,栗鼠已经被消磨得死气沉沉,只有在小青靠近时黑眼珠才会转动一下,大部分时间都像被风干了般没什么动静。 小青见它一幅死样,用手弹了弹它的脑门,见它不理她,她轻哼一声,转身便开开心心地下山取衣服去了,她现在可不会放了它,她还没玩够呢! 那栗鼠见她走了,又闭上了眼睛,新一天的红日马上就要升起,这几日被挂在这,它比谁都清楚那日光的移动轨迹,它每日也只有感受到阳光的温度才能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法海睁开眼时发现屋子里只有他一人,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情况便起身开始练早功,少了一人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丝毫。 他练完早功便开始做饭,路过门口时一分目光都未给那栗鼠,仿佛挂在那的真的只是个不起眼的摆件。栗鼠刚开始还会期待这屋子里的另一人能够解救它,毕竟这个人看上去比那恶毒的青蛇要正义些,可五天过去了,他一共路过它十几次,每一次连一个眼刀都没分给它过,就当它是空气一般,真真叫人心死如灰。 它算是瞧出来了,这个屋子里没一个好人,全是恶人、大恶人! 小青不在,整个上午,屋子里都比寻常要安静许多,外面的虫鸣鸟叫听的都比往常声响大了。 法海刚吃完午饭正收着碗,小青提着她的新裙摆就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屋中。 “渴死了渴死了...”她直冲茶壶,一杯、两杯、三杯,连喝了三杯水才停。 一大早就来回赶山路,腿都要麻了,正打算一屁股坐下歇歇,忽而想到自己穿着的是新裙子,于是撅着的屁股硬生生停在了半空。随后她从箱子里找出一件早已不穿的外衣垫在了椅子上,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 之后的两日里她皆是这般,走路时要提着裙摆,吃饭时恨不得餐桌离她一尺远,睡觉时则要将那裙子齐齐整整地平铺在床尾,生怕将她那宝贝裙子弄脏、弄皱一点。 法海对此嗤之以鼻,她有这些心思用在修为上,也不至于他一掌就能拍死她。 第11章 第 11 章 这一日,小青去找山里的一个花妖研究她的新裙子,这个花妖尤其擅长织工,小青想同她一起学习一下人类的丝织技术,这样日后也好自己做出这等好看的裙子。 两人摆弄了一上午也算有了点收获,小青便先打道回家,想着明日再继续。 她在山林中快速穿梭着,家里还剩下一只烧鸡等着她回去吃呢,越想着,脚下的步伐迈得更快了。 待她走回家,正要进门,蹦蹦跳跳的脚步忽的一停。 她疑惑的退后两步,看了眼屋檐下和四周,哪里还见那栗鼠的影子! 那栗鼠身上的藤曼可是注入了她的灵力,除非有法力比她高深之人解开,不然凭那栗鼠自己,绝不可能脱身。 整个屋子除了她便是法海有修为,此事是他做的可能性最大。 小青忍着涌上来的心火,冲进屋内,指着门外屋檐质问道:“门口那栗鼠呢?是不是你给它放跑了?” 法海面无表情地放下手中的筷子,语气平淡:“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 短短四个字直接踩上了小青的逆鳞,让她瞬间爆发,“你凭什么放走它?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凭什么? 法海掀起眼皮,还从未有人敢这样同他说话。 “就凭它是我捉住的。”他冷声道,目光里已经带了几分警告。 小青已经气上头,不管不顾地同他争辩起来,“就算你当时没捉住它,我那时已恢复人身,迟早也会逮住它,压根不用你帮忙!” “你已经吊了它足足七日,足够抵消它所做的孽,再继续下去,你就犯了杀戒了。”法海严厉道。他今日便瞧见那栗鼠身上已没了活念,只剩一口气吊着,再吊下去,怕真要死了。 “抵不抵消的应是我这个受害人说了才算,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小青梗着脖子一脸倔强:“它就算是真死了又能如何!” 此话一出,气氛瞬间沉入冰点。 小青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当然没想要那栗鼠的命,可一时为了气这和尚,嘴巴也没把个门。 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静,冰封的冷意以法海为中心瞬间向四周蔓延。 “妖类,果真阴恶难改。”审判官似的冰冷语气让小青全身刺骨发凉。 法海黑眸里难掩杀意,“我说过,若你犯了杀戒,我必不饶你。” 小青被他冰冷的眼神和无情的话伤到,瞬间,无数委屈从心头漫向整个胸口,泪珠无意识地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她通红的眼睛看向他,语气颤得像羽毛:“谁都可以这样说,唯独你,没资格。”她恨恨转身跑向了山林间。 为了救他,她险些丧命,最后又不计前嫌的收留他在这养伤,可最后他竟然为了一只欺负她的栗鼠要杀她,这和尚果真冷硬的像石头一样没有心,这点她在她第一次见他时就已经看出来了不是吗? 是她自以为是了,以为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能感化了他一点,没想到,自己依旧不过是他眼中阴恶难改的妖! 姐姐说的没错,这些捉妖人才是最冷心冷肺的,应该一辈子都不和他们打交道! 当初就该让他死在那荒郊野林中,被鬣狗分食了才好! 小青狠狠抹了把眼泪,脚步走的愤愤不平。 “谁都可以这样说,唯独你,没资格。” 小青如泣的话还回荡在法海耳边,他依旧坐在那,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但这句话却像一根刺一样破了坚硬的外壳,直扎进了他心里。 刺刺的酸涩是心间从未有过的感受,他的手掌渐渐收紧,紧紧握住的拳终究暴露了内心的异动。 ———— 屋内始终安静异常,直到一阵风将桌上的油纸轻轻吹动,法海静静望去,那女妖仅剩的一只烧鸡还摆在桌上,已经冷透了。 转眼日落如幕,法海一动不动地坐了几个时辰。 山林间忽而刮起了一阵一阵的旋风,枝桠在风中控制不住的狂舞,大片大片的树叶被卷落在地又因风而起散落在空中。 天色逐渐阴沉,空气中潮气渐浓,远方阵阵氤氲开始漫向山林间,雾气四起,虫鸣鸟叫空谷传响。 一声惊雷乍响,屋内的法海这才意识到,阵阵狂风已经将屋子席卷。 他起身走到屋门口,伸手感受了一下里外的风。他记得蛇妖说过,这屋子外有她姐姐设下的结界,可保这木屋百年不受风吹雨打,□□如新。他这段时间住在这也确实感觉到了这结界将外面的风雨和日晒完全阻隔在外。 可为何此时,他能感受到这外面的风了呢? 除非....这结界有了裂缝。 法海思及,正要施法一探,脚下的土地却忽而震了一震,惊得外面山鸟四散而飞。 与此同时,阵阵猛烈的风迎面向法海刮来,将屋门瞬间被拍得吱呀作响。 法海以袖拂面遮挡飓风,回首看见屋内的桌椅、窗幔都被吹得挪了位置。 看来这屋子的结界当真自己破裂了。 法海沉思了一会,转身走到屋内开始收拾,他将座椅都一一叠放到角落,比较轻的物什都收进了箱子中,避免被风刮落。 等他忙完,已经夜幕深重,但那女妖却还丝毫不见踪影,以往她出去玩得再晚,也会在夜幕降临之前回来,法海不知她在外还有何落脚之处,只是瞧着外面的风雨愈发劈天盖地起来,她别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回不来。 法海看了眼窗外,终是什么也没做。 酉时一过,山林中的呼啸声更如鬼魅,两扇纸糊的窗早已被刮破,只剩个空架子在拍拍作响。 又是一轮风雨,一阵强风掠过窗楣直直涌如屋内,霎时,整个屋内被风席卷,桌上的椅子砰一声被扯落在地,案上的杯盏在隐隐震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四周床幔惊起,舞在空中,如同女人扭着的手臂,黑夜里被添上了一丝诡谲的气氛。 盘坐在床上的法海慢慢睁开眼睛,他的衣袍被风灌满,宽大的袖口被风吹得簌簌而立。他身后原本遮挡整块墙壁的床帐被掀开了一个角,露出了里面灰黑的石壁,那角越开越大,终于,整个床帐被风吹落,轻轻的落在了床边,有一角拂在了法海的指尖上。 法海拾起那抹床帐往后望去,倏然,他的瞳孔猛然一缩!沉静的黑眸里显露出几分震惊失措。 只见他身后的那面墙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大字! 裴仪裴文德裴仪裴文德裴仪裴文德裴仪裴文德裴仪裴文德...... 窗外电光忽闪,照得墙上的字个个触目惊心。 法海愣愣的看着这面墙,脑海里有许多久远的画面一一涌现出来。 “你唤什么名字?” “小青。” “没有姓氏和名字吗?” 女孩摇摇头。 “不如我来为你取个姓名....就叫青落如何?” 女孩怔怔点头。 “这是我的姓名和表字,闲来时你也可以临摹一下。” “好。”女孩道..... 看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法海喉间梗塞,双目失神。 自出家以来,这个名字便消失在他周围,十几年来别人只知他的法号,叫“法海。”再没人喊过他的俗名,以至于连他自己都要忘了,自己的来时路曾经是那样不同的一番光景。 墙上的字从第一行起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痕迹已经有些模糊,应是很多年前写下的,到了最后一行时,字迹比较清晰,应是近两年刻下的,那字体已经变得工整,笔画皆顺,彰显了写字人日积月累,坚持不懈的毅力。 原来,她将他的话记了这么多年。 法海静静看着这些字,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 这些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记得她曾经也住在山上,莫非她之前也住在过这间屋子里?那这屋子为何现在会被两只妖所占?她又去了哪里? 法海心里有太多的犹疑,他想到的最坏的可能性便是这两只妖占了她的屋子,将她驱逐或...杀了。 他眼睫一颤,想到她可能已经死了浑身竟然有了一丝冷意。 墙边的床帐被风吹起又缓缓飘落,起落间,一抹葱青色隐在帐后忽隐忽现,法海上前拨开青绿色床帐,半枚玉璧被显露出来,它被挂在墙上的一枚钉子上。玉璧通体洁白无暇,冰透似的材质彰显其价值不菲。 法海目光微闪,将其轻轻取下,入掌是微凉的触感,他用手指细细摩搓着玉璧背后的“裴”字,像是曾经做过了许多次那般。玉璧下的穗子有些许陈旧,此时被风吹的有些乱,他用手指慢慢将其理顺,随后在床边坐下。 这个玉璧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她真的曾经住在过此处,还将玉璧藏在了床帐后面。可她为何离开了却不带走这玉璧呢? 法海目光一沉,只有一种可能.....她离开的很突然。 或是,意外身死了。 事实到底如何只有找到那女妖一问才知。 握着玉璧的手渐渐收紧,手背上条条青筋迸起。 法海的身形隐在夜里与重重黑幕融为一体。 一更、两更、三更、 在这个风雨肆虐的夜晚,法海独自坐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