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GAD】短篇合集》 第1章 当邓布利多被杀死时,格林德沃在做什么 --------------- 第一次死亡 万圣节前夜降临人世的那一刻,天空蒙上了一层阴翳。深灰色的天空低低垂下,吞噬着高耸山巅的纽蒙迦德城堡。无声的飘雪开始落下,整座城堡陷入寂静。 格林德沃面无表情地坐在会客厅中间的位置,那根引起无数次厮杀的接骨木魔杖静悄悄地摆放在他身前。他注视着老魔杖,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划过杖身。 就在一个小时前,就在这间豪华的会客厅。他的得力助手文达·罗齐尔难掩喜色,为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先生,”她说,“邓布利多死了。” “谁?”格林德沃一时愣神,下意识问道。 “阿不思·邓布利多。”文达说,把手中的密信递给格林德沃,“英国魔法部把死讯按下不宣,我们提前安插的卧底传来了这个消息。” “今天可不是愚人节,文达。”格林德沃笑着说,“你应该明白,我不喜欢听笑话,特别是在这个时候——我必须好好准备对战邓布利多,他不是好对付的人。” 文达没有说话,只是将密信摊开。 “现在已经没有人需要您额外操心了,我们最后的阻碍——”文达说,“——消失了。” 巨大的落地窗外,最后一群飞驳鸟遨游过山峦。寒冷穿透建筑物,侵入格林德沃的骨骼。他尝试保持微笑。 “谁干的?”他问。 “不知道,”文达回答道,“傲罗们正在调查邓布利多的死因,他们怀疑是您干的。” “我当然想杀死阿不思·邓布利多,”格林德沃低声自语道,“每时每刻,我都想杀死他。”他低头仔细阅读密信,逐字逐句看了三遍。“我想杀死他。”他再次说道。 文达不知何时离开了会客厅,格林德沃左右环顾,最终一言未发。 “我要杀死邓布利多。”格林德沃想,“不是其他的任何人,是我……”他回忆密信中的内容,莫名的怒气涌上心头,那封耗费心力才得以送出的信件在他手中化为灰烬。 黄昏短暂地在天与地之间劈开一道鸿沟,随即光明消散,黑暗侵蚀万物。 这是万圣节前夜,遥远的戈德里克山谷洋溢着节日的欢欣气息。小孩们穿着各式各样的鬼怪服装,敲响每一户亮着灯的房门。大人们点起冲天篝火,欢庆丰收。但这一切都和那栋破败的二层小楼无关——这是邓布利多一家生活过的地方,他们曾在此处送别了两位亲人,如今阿不思·邓布利多的尸体也孤独地安睡在此。 没有人料想到邓布利多会突然死去。若无这次意外,按照计划,他将在两日后迎战黑巫师格林德沃。那原本应该是一场极为精彩的生死决斗,谁知决斗一方竟然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庄中。傲罗们猜测,邓布利多前往戈德里克山谷,是为了祭拜母亲和妹妹,却在这里遭遇偷袭,意外丧生。显而易见,凶手有极大的可能是黑巫师格林德沃。 同样的,傲罗们不会知道,就在他们布下天罗地网追捕格林德沃之时,后者已经潜入英国境内。 大雪席卷了整个欧洲,远离大陆的英国也不例外。夜深了,万圣节前夜的庆典已然结束,只有零星几个胆大的孩子仍提着南瓜灯跑来跑去。昏暗的蜡烛光携裹着沙沙的脚步声,穿梭在大街小巷中。 格林德沃往山谷腹地走去。他离开戈德里克山谷已久,记忆中的道路已然模糊。他循着身体的本能,缓慢地行走着,雪花在他的周身飞舞。 事实上,格林德沃尚不清楚他为何前行。能遇见邓布利多,自是他的幸运,就算是格林德沃,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当他为前路迷茫无措之时,是邓布利多给予他极大的帮助,是邓布利多教会他用谎言和蜜语伪装自己,是邓布利多引领他走上了如今的道路。 “可你却背叛了我们的理想。”格林德沃紧紧握住魔杖,舌头抵住牙根,喉咙里发出嗬嗬声。“邓布利多,”他轻声说,“谁能杀死你呢?”非他自负,连他都没把握百分百战胜邓布利多。不管杀死邓布利多的人是谁,格林德沃觉得自己都有必要把凶手找出来。若是放任不管,日后必是一大威胁。 格林德沃兀自沉浸在思绪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悄然靠近的一道人影。那道人影极其瘦小,只到格林德沃大腿,浑身裹着一块黑布,弓着腰,蹑手蹑脚地走近了,脚步声和呼吸声近得似乎要贴上格林德沃的后背。就在这时,格林德沃迅速转身,手中魔杖微微抖动,人影倏地飞出几米远。 “是谁?”格林德沃阴沉地问。还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那道人影便连声叫唤起来,黑布之下,却是一个麻瓜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趴在地上,一盏蜡烛燃尽的南瓜灯在他身旁裂开了。他哇哇哭了起来,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忙捧起摔坏的南瓜灯,无措地跪坐着。格林德沃盯着男孩赤褐色的头发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喂,小孩——” 男孩应声抬头,蓝色的眼眸中盈满泪水。 “你想要糖果吗?” 格林德沃走了男孩身边,从衣袋中掏出一捧各式各样的糖果,塞到男孩破碎的南瓜灯里。他的手摸了摸南瓜灯,很快,那盏灯就恢复如新。 “你是女巫吗?”男孩瞠目结舌,忘记了哭泣。 “我不是女巫。”格林德沃认真地回答。 “那你是什么?”男孩问,“这一定是魔法。” “我是杰克,”格林德沃说,“听说过杰克南瓜灯的传说吗?” “我当然听过。”男孩骄傲地说,抱住南瓜灯,左右打量着格林德沃。“你的南瓜灯呢,杰克?”男孩问。 “我不用南瓜灯,”格林德沃说,“我用的是萝卜灯,要看看魔鬼给我的炭火吗?” “不要,”男孩说,露出嫌弃的表情,“你得紧跟潮流才行啊,杰克先生。”说完这话,他似乎觉得太过失礼,又赶紧问,“你找到天堂了吗,杰克先生?” “天堂——我想,还没有。”格林德沃说。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呢?”男孩问,“我认为这里可没有天堂。” “我来见一位朋友。”格林德沃低声说,“虽然我找了一些借口,但实际上我只是想要来看一眼。” “你居然还有活着的朋友吗?”男孩惊讶地问,“对不起——我以为你的年纪足够大了。” “比起你来说,是这样没错。” “我已经八岁了,”男孩说,“而且我想见朋友就可以去见,不需要找借口。” “噢,”格林德沃遗憾地说,“对话开始朝不愉快的方向发展了。”他站起身,“我该走了,”他说,“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杰克,小孩。”接着他幻影移形,啪地一声消失在男孩眼前。 下一刻,他和暴风雪一起光临了那栋破旧的二层小楼。格林德沃踩着咯吱作响的木地板,轻车熟路地走进邓布利多的卧室。 卧室显然被精心打扫过了,窗边垂着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邓布利多安静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身穿一件考究的紫红色长袍,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格林德沃有一瞬失神——他好似还没从刚才的对话中脱离出来。他盯着邓布利多赤褐色的长发,开始回忆邓布利多眼眸的颜色,湛蓝色?碧绿色?深灰色? 他摇了摇头,希望邓布利多能睁开眼睛告诉他答案。 过了很久,他伸手摸了摸邓布利多冷冰冰的脸。 “我是对的,邓布利多,”他说,“我会重塑这个世界,我会让所有人记住你和我的名字。瞧瞧你——你被杀死了——谁能杀死你?一定是因为你那过分的仁慈作祟。”他冷冷地笑了。 窗外的暴风雪已经停了,格林德沃转身离开,轻轻关上房门。他大步走出二层小楼,刚刚到门口,就听得天空响起一声轰隆隆的惊雷。他抬头去看,只见一道球形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袭来。 下一秒,他失去了意识。 --------------- 第二次死亡 皮肤灼烧的感觉和窒息的痛苦一寸寸向格林德沃涌来。他大喘气醒来,发现自己仍然身处纽蒙迦德的会客厅。他惶惶然,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或是做了一个逼真的预言——但如潮水般反复上涌的痛感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他抬头看了眼时间,下午三点整。 他拼命喘了几口气,诡异的痛感才逐渐消散。他忙掏出魔杖,由上至下检查着自己的身体,确保毫无疏漏。紧接着,如同那段奇怪的记忆一样,文达·罗齐尔行色匆匆走进会客厅。 她刚一张嘴,格林德沃便问道:“邓布利多死了?” 文达愣神,一会儿脸上露出狂喜的神情。 “您得手了?”她咽了口口水,喜不自胜地说,“英国魔法部的暗线来信,邓布利多于今日上午被不明人士杀死。” “我知道了,把信放在桌子上,你先出去吧,文达。”格林德沃疲惫地说。 文达应声离去,格林德沃挥了挥手,密信飘到他的手里。他展信细看,里面的内容果然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真是奇怪,”格林德沃喃喃自语,“我从未做过这么真实的预言,而且雪天怎么会出现雷暴?”他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最终决定不再前往戈德里克山谷自讨苦吃。他只需等待两日后的黎明到来,失去了邓布利多,魔法部再也找不到能与他匹敌的人。 他只要静静等待反对他的人认输就行了。唯一的对手死去,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他。 夜晚,暴风雪如期而至。格林德沃站在群山之巅,俯瞰重重山峦,满怀雄心壮志的筹谋。 他梦想中的新世界仿佛就在不远处冲他招手。 然而,一切的喜悦转瞬即逝,他惊恐地发现,一道球形闪电劈开苍穹,再次朝他袭来。 他甚至来不及掏出魔杖,再次失去了意识。 ------------------ 第三次死亡 格林德沃觉得他受到了诅咒,但他想不出谁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诅咒他。 或许是邓布利多?也许邓布利多临死之前使用了秘法,不惜性命也要阻止他毁灭世界。不然他很难解释别人能轻而易举地杀死邓布利多。 想通了这一点,格林德沃不觉愤怒,反倒隐隐有些兴奋。他明白邓布利多如何看待他,就像他明白自己如何看待邓布利多。无论是敌是友,他们对于彼此而言,永远是不可轻视与分割的一部分。 格林德沃丝毫不认为是自己想太多,邓布利多在临死前顾忌他,这再正常不过了。他看了看时间,又是下午三点整。 这个时间有什么特殊意义? 格林德沃没有半分耽误,当即出发前往英国。此时邓布利多已被杀死,尸体安放在戈德里克山谷,他必须前往山谷确认。如有必要,他还得前往魔法部盗取时间转换器,倘若时间反复回溯至今日下午三点,他根本来不及改变事情的走向。 邓布利多在将死之际依旧挂念他固然令人心感甜蜜,但总被雷劈死着实让人烦恼。如果非得救下邓布利多的性命才能走出无尽轮回,他愿意试一试。 格林德沃迅速确认了邓布利多的死讯属实,于是他调转目标,毫不费力地取得了一个时间转换器。在此之前,他从未使用过这个东西,不过对使用方法还算熟悉。他把那根细细长长的金链子挂到自己的脖子上,举起闪闪发光的沙漏思索了一会儿。再聪明的巫师都不能轻视时间,他决定转五下就够了。 山谷的景色隐去了,格林德沃感觉自己在疾速向后飞行,模糊的色彩和形状从旁边闪过。他感到双脚碰到了坚实的地面,一切重新清晰了起来——他的余光瞥见一个身着紫红色长袍、留着赤褐色长发的背影。 邓布利多! 他在心底叫出声来,立刻谨慎地跟了过去。 邓布利多显然料想不到身后有隐秘的跟踪者。他看起来不太开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格林德沃跟随着邓布利多走过一条积雪的小巷,小巷向左一拐,一个小广场呈现在他们眼前。格林德沃躲在巷子中,不敢贸然上前,等邓布利多穿过邮局,往教堂走的时候,他才远远跟了上去。他看到邓布利多在小教堂前驻步,他记得教堂后面是一块墓地,邓布利多的母亲安眠在那里。 他看到邓布利多叹了一口气,轻轻推开通往墓地的窄门,弯腰钻了进去。他犹豫不决,在跟上去和原地不动之间徘徊。他有理由相信,那块墓地里埋葬着的不仅仅是坎德拉·邓布利多。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相见,至少不应该在那块墓碑前。 他在教堂前耽误了一点时间,悄悄走到窄门前,鬼祟着探头张望墓地中的情况。邓布利多弯着腰,正在用手去扫一块黑色墓碑上的积雪。 “噢,”他看着邓布利多的麻瓜行为,小声嘟哝道,“用你的魔杖,傻瓜。” 邓布利多突然停住,像是听到了他的嘟哝声一般,猛地站直身体。格林德沃忙侧身躲在窄门后,不多时又觉得这样的行为冒着傻气。 “别躲了。” 他听到邓布利多说。 “我早就看见你了,出来吧。” 格林德沃听到这话,刚要走出去,却听到墓地那边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就是邓布利多?”她说。 格林德沃慢慢伸出脑袋,一个穿着古怪的女人背对着他,两只手紧紧贴在大腿两边,用一种腔调很奇怪的英语问道:“你就是阿不思·邓布利多?” “正是我,”邓布利多微微一笑,彬彬有礼地说,“我似乎没有见过你,女士。” “你当然没有见过我。”女人说,“但我知道你,伟大的圣人邓布利多……伟大的……”女人哈哈笑了起来,“世人真的知道你是什么人吗?他们在赞扬你的功绩之时,真的明白你有多邪恶吗?可是我知道——”女人跪坐在墓碑前,轻轻地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我知道这个女孩因何而死,我知道你的过往、现在、将来会做下多少错事,我知道你辜负了多少人,我知道你的全部,邓布利多,我全都知道。” “那真是神奇,女士。”邓布利多笑眯眯地说,“我恐怕都无从得知如此详细的信息。” 格林德沃无声地笑了,然后他听到邓布利多继续说道。 “我认为你在雪日前来,一定不是为了来指责我的,对吗?那你的目的是什么呢,女士?是谁让你前来此处?是谁让你放弃在家中安度万圣节,来到这个灵魂安息的场所?” “我为我自己而来,邓布利多。”女人说,“我为我的理想而来,我为伟大的格林德沃而来。” “格林德沃?”邓布利多微微皱起眉头。 听到自己的名字,格林德沃挺直身体,大半个身体都钻进了窄门。他听到女人用怨毒的语气开始说话。 “是啊,是啊,”女人愤愤不平地说,“那个被伪君子欺骗的可怜人,那个一厢情愿为你付出的人,那个本该成就一番伟业的黑魔王格林德沃。” 怪腔怪调的话传进格林德沃的耳朵中,疑惑第一时间凝上他的心头。可怜人、一厢情愿为邓布利多付出,这个人是谁? 可还没等他思索出所以然来,墓地中场景突变,女人双手张开,猛然大吼道:“一切都是因为你,邓布利多,你去死吧!”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一道白光从她的身体射出,穿过邓布利多的胸膛。 砰!邓布利多应声倒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格林德沃呆愣在原地,他似乎怒吼出声,又似乎没有。他机械地甩动魔杖,魔咒一个接一个从他的杖尖射出,直直射向那个女人。但女人却似幽灵一般,魔咒穿过她的身体,击碎了周围的墓碑。她转过身,看到格林德沃,脸上蓦然露出狂喜,激动地想要说些什么。 格林德沃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他挥动魔杖,就像挥舞着一根鞭子。四周的墓碑被他的魔咒炸得粉碎,阻挡女人向他奔来。他看到女人的身体越来越淡,如同褪色的画作,慢慢地从原地消失了。 风呼呼地从他耳边刮过,石块飞到半空,然后缓慢地下降。所有的事物在他眼中都变得缓慢了。他感觉自己的手脚开始不听使唤,他拼命挣扎,让自己挪动起来,一步一步向邓布利多靠近。 他不再担心阿利安娜的墓碑,艰难地走到邓布利多旁边,粉尘快速散开,给邓布利多留了一块洁净的地方。 他看到邓布利多面朝上躺在黑色的墓碑旁,瞪大的眼睛望着天空,惊讶的情绪还未从他眼底消散。他跪了下去,轻轻推了推邓布利多。 “阿不思。”他轻声说,“阿不思?” 邓布利多没有说话,瞪大眼睛,宛如一个破烂的大玩偶。 格林德沃垂头盯着那双湛蓝色的眼眸,躁动的心意外平静了下来。他似乎听到邓布利多调侃的笑声,一句句隐没在惊雷中。 球形闪电飞速撞入他的身体,剧痛传遍身体的每一处。 你也这样疼过吗,阿不思?格林德沃在失去意识前忽然想到。 ------------------ 第四次死亡 格林德沃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想幻影移形,但死亡的后遗症让他瘫软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他狠命喘了几口气,脑海中不断浮现邓布利多倒下的场景。 他亲手杀死的人不计其数,听过无数次濒死的哀求和怒吼,见过数不清的人在他面前倒下。他是古今以来最危险的黑巫师之一,看待死亡就像享用一顿家常便饭。 可他没想过,邓布利多真在他面前死去的那一刻,他引以为傲的大脑一瞬间清空了。整个世界变得毫无意义。他怒吼着,仿佛丛林中的野兽;他哀伤着,如同失去亲密恋人的诗人。 力量在他的身体里一点点恢复,疼痛感和哀伤同时褪去,理智重新爬进他的大脑。他想起了那个怪异的女人。 格林德沃双手撑住下巴,把脑海中的记忆取出。记忆化为烟雾,墓地的场景在会客厅重现:女人如同幽灵一般没有实体,但驱逐幽灵的咒语对她无效;似乎是我的追随者,但嫉恨邓布利多。他想起女人说的话,心中一阵冷笑。 “我和邓布利多的关系,轮得到你来置喙吗?”格林德沃冷冷地说,魔杖穿透烟雾,击碎了回忆。接着他开始思考让他死了三次的那道球形闪电,第三次,闪电到来的时间比前两次早很多。难道是因为使用了时间转换器?他在时间里的倒退导致诅咒提前生效了? 他没有细想,站起身来,立即前往英国,再次盗取了时间转换器。 这一次他没有避讳与邓布利多见面,直接在教堂门口等候邓布利多到来。 不多时,邓布利多便从小巷中拐了出来,半高跟的搭扣短靴踩在湿软的雪地上,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时,他看到了格林德沃。他小声咕哝了一句,顺着街道走向教堂。 “我很惊讶,我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你,格林德沃先生。” 邓布利多朝格林德沃微微一笑,把手伸进衣袋,握住了魔杖。 格林德沃抖了抖站得僵直的腿,走下台阶。 “我特意在这里等你。”他说。邓布利多眨了眨眼,格林德沃继续说道,“一个忠告,邓布利多,你即将被人杀死。” “这是常有的事,”邓布利多平静地说,“想杀我的人很多——拜你所赐。” “杀你的人不是我。”格林德沃说。 “你杀不死我。”邓布利多温和地说,“我无法确认原因,但我相信我的直觉——说实话,我的脑瓜一直很好使。你想尽法子试图杀死我,可是你我都知道,你的办法不可能成功。” “但你的确快死了。”格林德沃残忍地笑了,说道,“不是我的蠢办法,不是我找的那些蠢人。” “呵——我很意外,我一直认为,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够轻易地杀死我。”邓布利多看着格林德沃说,“包括你。” 格林德沃没有说话,而是靠近邓布利多,微微低头,用耳语说道:“她快来了。” “谁?”邓布利多问。 “死亡。”格林德沃说。 “她是一位老朋友了。”邓布利多说,然后朝墓地走去,他注意到格林德沃跟在他身后。“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识过了死亡,在同龄人还在母亲膝头撒娇卖乖时,我就对死亡有了清晰的认识。她带走了很多东西——家人、温暖、还有爱。” 他们走过窄门,一排排墓碑呈现在他们面前。 “多年来,我帮助许多人战胜对死亡的恐惧,当然——”邓布利多回头,很轻、很慢地笑了,他继续说道,“——这其中包括我自己。” 格林德沃听到这话,熟知未来的自信无疑使他产生了捉弄邓布利多的恶趣味。他掏出魔杖,饶有兴致地把玩着。 “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邓布利多。”他说。 “略有耳闻,”邓布利多谦虚地说,“我听说你有一根威力强大的魔杖,我猜测那就是我们年轻时谈论过的那根魔杖。说老实话,我很讶异你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它们。” “我只想寻找它。”格林德沃举起魔杖说,“它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大。” “也许不是它强大,”邓布利多说,“是你的力量增长了。” 格林德沃笑了。 “那你还有勇气同意和我决斗?”他说,“邓布利多,你承认吧,你必然会输给我。” “我认为在事情未发生之前,谁都不能对结果下定论。”邓布利多意有所指地说,“就算是先知,也无法做到全知全能。而且我认为你我之间,我侥幸更胜一筹。” “我一直很喜欢你目中无人的模样。”格林德沃突然说道。 “那可不是一句好话,盖勒特。”邓布利多说,语气亲昵,像是在教训年少的恋人。 “我不擅长英语。”格林德沃说,他注意到阿利安娜的墓碑前凭空出现了一个女人。他握紧魔杖,全身的肌肉都紧张了起来。 “别往后看,拔出你的魔杖,邓布利多。”他小声说。 邓布利多立即会意,悄没声儿绕过一块墓碑,靠到格林德沃身边。 “怎么回事?”邓布利多近乎耳语地问。 “你还挺信任我。”格林德沃冲邓布利多挤了挤眼,无声地笑了起来,然后在后者变脸之前用极快的语速说道,“我看到一个女人在阿利安娜的墓碑前杀死你,她现在已经出现了,就在我所见到的地方,一个行事诡异的女人——别往后看,她朝我们看过来了。” 邓布利多闭口不言,身体僵硬地保持着挺直的姿态。格林德沃的呼吸擦过他的脖颈,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说老实话,有时候我真分不清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邓布利多轻声说,“你是一个天生的谎言大师,你的大脑封闭术超凡脱俗,我无法鉴别此时的你,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为了找我逗个乐子。” “你未免太看重自己。”格林德沃不自在地说。 “我相信你来这儿有你的目的,”邓布利多说,“但我没有多余的时间陪你找乐子了,我需要及时返回学校。在来这里之前,我答应帮助费尔奇先生准备万圣节前夕的装饰。他是一个年轻的哑炮,我说服校长聘请他担任学校的管理员,但对一个没有魔法能力的人来说,独自完成礼堂的装饰实在困难。” “你永远这么繁忙,邓布利多教授。”格林德沃咬紧后槽牙说,“不过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你只能以尸体的方式被留在戈德里克山谷,你的学校、你的那些可爱的孩子们,他们该怎么办?” “你现在要对我动手吗?”邓布利多笑着问。 “当然不,我想杀死你,可不是现在。”格林德沃说,“我会在两天之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杀死你。我会战胜你,我和我的拥趸者会拥有整个欧洲,我会让全世界不愿隐姓埋名的巫师过上和以往大不相同的生活。我会证明我的理念才是正确的——我要按照我的想法重塑这个世界。” “你依然沉迷其中,”邓布利多说,“有时候我会怀疑,是不是我引领你走上了这条道路,是不是我没有及时将你从歧途拉回正道,是不是一切的过错都源自于我?”他抬眼望着近在咫尺的格林德沃,眼眸平静无波。“我时常忏悔,格林德沃,或许是我造成了欧洲大陆的苦难,或许是我无意中的言语激发了你的恶念,格林德沃,我常因此感到痛苦。” “你未免太看重自己。”格林德沃不屑地说,“我告诉过你,有你没你,我都会成为格林德沃。”他扯开衣领,一条银链子显露出来,他将链子上坠着的死亡圣器举了起来,“看到了吗?”他急切地说,“众所周知,这是我的标志,只有我非常信任的人才可以得到它。你以为它诞生于何时?当我还在德姆斯特朗碌碌无为时,我便开始筹谋伟大的事业——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邓布利多,你影响不到我。” “我当然明白自己的斤两,我一向富有自知之明。”邓布利多平和地说,“那么格林德沃先生,我前来此处,是为了祭拜我的母亲和妹妹,你又因何而来呢?” “我……”格林德沃几乎脱口而出,但他的话还未出口,余光瞥到那个女人速度极快地朝他们飘了过来。他当机立断,拉起邓布利多就跑。 “她追来了……那个杀死你的女人。”格林德沃气喘吁吁地解释道。 “谁?”邓布利多向后望去,只看了一眼便心头一跳。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她的面目是模糊的,五官像是被人用力地按扁了,甚至分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五官存在。她飘在半空,双手紧紧贴着双腿,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把她的身体禁锢住了。 她一边飘着,一边从喉咙中发出难听嘶哑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跟他走在一起……格林德沃,你回头看看我。” 格林德沃头也不回,紧攥着邓布利多,跳过最后一块墓碑,转过窄门,就要奔向广场。突然,邓布利多停下脚步。 “等等——”邓布利多说,“外面有很多人,我们不能把她带出去。” “你根本对付不了她,”格林德沃着急地说,“魔咒对她不管用。” “我留在这儿。”邓布利多甩开格林德沃的手,平静地转身看向越追越近的女人,“你走吧。”他对格林德沃说。 一看到邓布利多如此不识趣,格林德沃简直无法忍受。他气呼呼地挥动魔杖,朝女人发了一个死咒。可绿光没有半点阻隔地穿透女人的身体,击碎了不远处的一块墓碑。 “看到了吧!这是一个怪物,任何咒语对她都起不到效果!”格林德沃大声嚷嚷起来。 “为什么打我,盖勒特?”那个女人用甜腻的语气问道,扭曲的面容尽是委屈,“我一直在为你着想啊……我为你除去了邓布利多……你为什么要跟她合作?为什么你看不到我的心呢?”她呜呜地哭出声,“我好难过,盖尔,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啊?” 呜咽声激起格林德沃一身鸡皮疙瘩,不过他还是注意到女人话语中的另一个人。 “她是谁?”格林德沃问。 “难道不是她送你过来的吗?”女人哀怨地望着格林德沃,接着前言不搭后语后语地絮叨起来,“她喜欢你,也喜欢邓布利多……该死的邓布利多……该死的伪君子……他怎么配得上你……” 邓布利多自记事以来就没这么迷茫过,他和格林德沃对视,从后者眼中看到了相似的茫然。可对视的动作很快激怒了那个奇怪的女人,女人甜腻的嗓音骤变。 “他配不上你,格林德沃!”女人低沉地怒吼道,“不许看他!” “你知道我为你做了多少事吗?你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你知道我为了来到这里耗尽多少心力?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女人缓缓张开双手,一道白光自她胸前射出。格林德沃暗叫不好,连忙挥动魔杖,用了一个强力的铁甲咒。他瞪大眼睛,看着白光穿透铁甲咒,直直没入他的胸膛。他转过头,却见那道白光调转方向,又奔向邓布利多的胸膛。 他看到邓布利多惊呼出声,然后没了意识。 --------------- 第五次死亡 任何一件事重复四次,都足以令人印象深刻,更不用说连续死了四次。 格林德沃第五次醒来,已经完全麻木了。他不再着急前往戈德里克山谷,或是寻找那个女人口中的“她”。他干脆什么都不做,躺在会客厅暖和的扶手椅上。 他思前想后,得出一个结论——倘若那个女人口中的“她”确有其人,必定就是那道球形闪电。球形闪电的怪异之处不输那个女人。同样的让他毫无招架之力,同样无法使用魔法对付,可这样的力量,为什么发生在他和邓布利多之间? 他抬头看了眼时间,还是下午三点整。 格林德沃想:我这次什么都不做,就待在这儿,等球形闪电降临。 多次轮回的疲倦感让他开始犯困,他靠在椅背上,眼皮摇摇欲坠。他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了一片白色的光幕中。 “格林德沃……” 一声悠远的轻唤声在他耳边响起,他缓慢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仰面躺在一块透明的玻璃上。玻璃下方,是万丈深渊,他猛地惊醒,只见白光之中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来。 人影看起来和那个女人很像,模糊的五官,模糊的身体。 “你是什么?”格林德沃问。 “我不是人类,”人影说,声音空灵地回荡在空间中,“你应该注意到了,我的另一个同类去找了邓布利多。” “你跟她是同类?”格林德沃嫌恶地皱起眉头,恶声恶气地说。 “不,你误会了,我跟她的关系,不是你理解的那样。”人影说,“我跟她来自于同一个地方,一个魔法世界以外的地方。但我跟她生来就互相仇视,她容不下我,我也无法忍受她。我们来自于虚拟和现实之间,我们是万千实体凝结而成的意志,这或许很难理解,但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她想要和你在一起,而我则想要让你和邓布利多在一起。” “在一起?”格林德沃不解地问,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 “就是发展成恋人的关系。”人影贴心地解释道,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 格林德沃心头蹿出一波怒火,他怒气冲冲地说:“所以你杀死我?而她杀死邓布利多?我不太明白你所谓的意志是什么东西,但我为古今最危险的黑巫师排行榜上没有你们二人深感遗憾。这就是你们的意愿?这就是你们跨越虚拟和现实的目的?为了达成你们的目的,不惜牺牲我的生命,或是邓布利多的生命?” 人影的笑脸有一瞬停滞。 “你不喜欢?”她小声问。 “我为什么要喜欢?”格林德沃觉得对方简直不可理喻,说道,“我的生命,我的时间应该浪费在这种事情上面吗?我还要为此感到高兴吗?我有那么多的猜测,结果你告诉我,这只是所谓的意志之间的游戏。可不管是我,还是邓布利多,都不愿在你们的游戏里徘徊。” 人影久久不语,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抖着声音问:“你不爱他了吗?” 格林德沃气到极点,反倒笑了出来,多么荒谬的问题,他甚至不愿意回答。他的冷笑似乎让人影彻底心碎了,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听到人影说:“那我送你回去吧,这是第六次轮回,也是最后一次,我会去对付他,你带着邓布利多走就可以了。” “走去哪里?”格林德沃冷冷地问,“还会有下一次轮回吗?” “不会了,你带着邓布利多离开,去找一片海,跳下去,从海水中离开,就能彻底离开这个轮回世界。”人影说。 格林德沃长舒了一口气,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好。”他说,“他会记得这里发生的事情吗?” “谁?” “邓布利多。” “不会,”人影说,“他跟你不一样,你是被我卷进来的,你的记忆是我的希望。” 格林德沃打量了人影几眼,最后没有问出希望是什么,他倒没有太大的好奇心。只是人影却好像受到了天大的打击,恹恹地推了格林德沃一把。 然后他摔入万丈深渊。 ------------------- 第六次死亡 格林德沃骂骂咧咧地清醒了过来,失重感攥紧他的心脏。他无暇顾及生理上的难受,立即前往戈德里克山谷寻找邓布利多。 这一次他的时间比前四次宽裕了很多,他抵达山谷时,正看到邓布利多的身影钻过窄门,朝墓地走去。他的视线穿过窄门,那个怪异的女人已经站在里面了。 格林德沃没有丝毫犹豫,冲过去攥住邓布利多的手。 “跟我走。”他大声喊道。女人就在这时怒吼了一声,他着急忙慌抱住邓布利多,快速幻影移形离开。 黑暗向他们袭来,眼前一片模糊,格林德沃感觉自己似乎快要分体了。就在崩溃的边缘,他听到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他猛然停了下来,在海边显形了。 “这是哪儿?”格林德沃弯腰喘气问道。 “多佛白崖。”邓布利多说,明显冷静多了。 大雪凌乱飘落,凛冽的海风送来海水潮湿的气息。他们站在一处高高的悬崖上,海浪在他们脚下翻滚,泛起白白的泡沫。白垩和黑色燧石条纹组成的崖壁绵延数公里,四下里光秃秃的,只有雪花点缀着悬崖。 整个世界被笼上了一层白色,天地间仿佛仅剩下他们二人。 “你在紧张,盖勒特。”邓布利多取出一包巧克力,“要来一点巧克力吗?它会让你好受一点。” “不用。”格林德沃直截了当地拒绝。他警惕地探查四周的情况,苍茫的白色悬崖上,没有一处地方能供人躲藏。他这才放下心来,回头看了眼无边无际的大海。 “跳下去……”他低声念叨着。 “什么?”邓布利多挑了一小块碎巧克力,含在嘴中,含糊不清地问,“跳到哪里去?” 格林德沃没有答话,愁眉不展地低头。 “我在烦恼。”格林德沃说。 “烦恼什么?”邓布利多贴心地问。 “我该怎么说服你和我一起跳到海里去。”格林德沃苦恼地说。 “对不起,你的话让我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想法,”邓布利多摇摇头说,“这听起来像是你想和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殉情?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你想让我和你一起从这里跳下去?”邓布利多指着波涛汹涌的大海。 “你不敢吗?”格林德沃讥讽地笑道。 “这跟勇气关系不大,格林德沃。”邓布利多平和地说,“无论你是否会因此而嘲笑我,但我很明确地告诉你,我暂时没有安排死亡的计划。” “我宁愿死亡不期而至。”格林德沃说,接下来用最短的时间把他的遭遇复述了一遍,略过那些弯弯绕绕的情感变化,只是详细说了他们的死亡和外界来物的不可抵抗。“说句老实话,一天之中看到你死了五次,真是太精彩了。”他挑眉笑道。 邓布利多直勾勾盯着格林德沃,后者坦然回望。 “如果不是我足够了解你,我还以为你决定改行换业,准备从事小说创作了。”邓布利多说,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格林德沃,观察他的反应。 “我的想象力不够丰富,一向不如你丰富。”格林德沃摊开手说,“不得不承认,你曾经开拓过我的思维。” 邓布利多的眼里闪过隐秘的痛苦。 “我为此忏悔不已。”他克制地说,“感情会蒙蔽人的头脑,让清醒者变得昏聩。” “又来了。”格林德沃皱起眉头,烦躁地说,“你难道说不出一句我爱听的话了吗?” “我如今只遵从理智行事。”邓布利多坦荡地说。 “那用你理智清醒的头脑告诉我,愿意跟我一起跳下去吗?”格林德沃小声说。 他的声音很轻,近乎梦幻,海风呼呼刮着,吞没了他的话语。但邓布利多点了点头,他不需要听清楚,就能猜到格林德沃的意思。 长久以来,一种名为默契的东西一直缠绕着格林德沃和邓布利多。他们过早品尝过世事艰辛,拥有同样天才的大脑,他们理念相和,步伐一致。不会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 “我愿意相信你。”邓布利多说,“很多人不信任直觉,认为它并不可靠。但我的直觉让我避开过很多次危险,它是我宝贵的财富。” 他们不再交谈,邓布利多站在悬崖边,专心看一只海蜘蛛逆风而上。瘦小的海蜘蛛在狂风下瑟瑟发抖,艰难地往上爬。他看得专心极了,全部心神都投注其中。 “对不起。”格林德沃突然说道。 “什么?”邓布利多不解地问。 “你妹妹的事,我没有想过那会害死她。”格林德沃说,“我没有想过让她死。” “你需要忏悔的事情很多,但这一件不是你的错。”邓布利多正色道。 “我做错的事只有这一件。”格林德沃执着地说。 邓布利多垂目不语,窒息般的空寂让格林德沃不禁呼吸停滞。过了很久,他听到邓布利多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得走了,格林德沃。”邓布利多说,“在我出来之前,我答应了费尔奇先生,帮他处理好礼堂的万圣节装饰……” “别聊那个哑炮。”格林德沃毫不客气地打断道。 “那我无话可说了。”邓布利多最后看了一眼格林德沃,头也不回地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海水从四面八方淹没他,恍如母亲温暖的怀抱。他摊开手脚,不做任何抵抗,缓缓地、慢慢地沉了下去。他看到海平面被重物砸开,格林德沃的身影出现在几米外。 接着,格林德沃和邓布利多都闭上了眼睛。 --------------- 醒来 10月31日下午三点整,格林德沃睁开眼睛,第七次从挂钟上看到这个时间。 但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杀死邓布利多的力量和让他陷入轮回的力量同归于尽,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两个意志相互抵消。 他回来了。 晚些时候,文达·罗齐尔如往常一样进入会客厅,进行日常工作汇报。格林德沃心不在焉地听她讲完,沉默了一会儿,问:“邓布利多在哪里?” “他在霍格沃茨,”文达说,“今日上午,他去了一趟戈德里克山谷,然后返回霍格沃茨,准备和学生一起度过万圣节前夕的宴会。” 格林德沃摆了摆手,文达会意离去。时间如流水消逝,命运的齿轮终将转向对峙。 11月2日的钟声刚刚敲响,格林德沃便孤身一人前往决斗地点。 深黑色的天空下,旷野一片寂静,雪花无声落下。他站在雪地里,看着天边逐渐泛起鱼肚白,第一缕阳光照在大地上的时候,邓布利多出现在了不远处。 他看着邓布利多缓步走来,初生的阳光缓缓上升,照在来人赤褐色的胡子上、湛蓝色的眼睛上,最后升过头顶,奔向高高的天空。 黎明已至。 “拿出你的魔杖,邓布利多。”格林德沃说,他微微鞠躬,朝唯一的对手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不胜荣幸。”邓布利多回答道,把魔杖像箭一样举在胸前,回以相同的敬意。 接着他们的魔杖在同一时刻爆发出耀眼的光芒,魔咒一个接一个射向对方。 决斗开始了。 第2章 神的孩子全跳舞 暮色降临的时候,雨水刺破厚重阴暗的云层,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邓布利多停下脚步,仰头,惨白的雾气在他四周扭曲成各种形状。月亮低悬着,如同一具金黄的骷髅,咧开嘴,正冲他笑。血盟在他的手腕间束紧又松开,然后,他看到月亮的笑脸缓缓地、轻轻地变成年轻时的格林德沃。 雾更浓了。 他几乎看不清周围的景物,一只狗在不远处叫了几声。他听到圣吉尔斯的教堂巷内回荡着通向天堂的祷告声,然而耶和华并未看到这条狭窄肮脏的小巷。 格林德沃从树梢滑下,轻得像一根羽毛,紧紧地贴着邓布利多的肩膀。 “别白费力气了,”他阴沉地说,“你摆脱不了我。”他哈哈大笑,笑声钻进邓布利多的耳朵,如刀片般刮进邓布利多的脑袋。 “你在挣扎,阿不思,”格林德沃语气暧昧,“你渴望回到我身边,看——”修长的手指亲昵地抚摸邓布利多腕间的血盟,两滴血珠在银瓶内缠绕融合,就像此时的他缠绕着邓布利多,“看啊——你拿到它了,可是你舍得摧毁它吗?阿不思,阿不思,勇敢一点,直面你的内心……” 冰冷的雨点早就淋湿了邓布利多挺括的大衣,雨水顺着衣领渗入后背,里衣湿哒哒地裹住皮肤。寒风呼啸而过,邓布利多猛地一抖,眼前的格林德沃面目模糊,片刻后,他抬起手,朝着格林德沃的方向抓了一把雾气。 “你是幻影。”邓布利多轻声说。 雾气从他指间溜出,在他面前变成一团闪烁的光,他伸手戳破,呵了一口气,格林德沃的脸重新扑了过来。 “我是虚假的幻影,那么你呢?”格林德沃说,“你是真实的吗,阿不思?” 邓布利多低下头,愧疚和悔恨攥紧他的心脏,他厌恶地搓着手腕上斑驳的伤痕,躬着腰,出神地盯着一处盛满月光碎片的水洼。 邓布利多第一次见到少年格林德沃的幻影,是在纽特送血盟来的那个夜晚。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雪,大雪淹没低矮的灌木丛,厚厚的,重重的,树枝断裂的声音或远或近。他起身去窗边查看外面的情况,然后就看见格林德沃大笑着从雪地里走过来,血盟在他掌心跳动。 格林德沃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翻过窗户,栖在窗台上跟他打招呼。 “终于见面了,老朋友。” 邓布利多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空气。他侧头凝望,格林德沃跳到一个旧衣柜上,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嘭嘭往墙上撞。 “这是一个什么,我的老朋友?”格林德沃问,“请你告诉我,这就是你的工作吗?对付一个博格特?”他摸了摸衣柜的门把手,破旧的木门突然洞开,里面伸出一只惨白的手。 是阿利安娜的尸体。 邓布利多惶然后退,尸体站了起来,变成面无表情的阿不福思。他颤抖着举起魔杖,眼前的景象又变换成怒气冲冲的格林德沃。 “滑稽滑稽……” “滑稽滑稽——” “滑稽滑稽。” 邓布利多无力地垂下双手,血盟在他的手腕间勒出第一道伤痕。和幻影-格林德沃的第一次交锋,邓布利多一败涂地。 之后的日子里,他查遍所有古老的魔法书,试图从中找到诅咒的解决办法。他想,一定是格林德沃在血盟里施了一种奇怪的幻觉咒,为的就是搅乱他的心绪。 他不能被诅咒所害,也必须从诅咒中解脱出来。可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将幻影-格林德沃从他身边驱除。 水洼摇曳着月光碎片,一点点变成格林德沃的脸。邓布利多收回视线,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怪异的呻吟声。他闻声望去,一个佝偻的身影匍匐在地上,似乎忍受着莫大的痛苦,断断续续发出微弱的呻吟。 邓布利多快步走过去。地上躺着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即将临盆的瘦弱女人。 女人满身脏污,她的头发、衣服、身体散发出一阵阵恶臭。她的四肢极为纤细,只有肚子大得突兀。她侧躺着,勾着腿,干枯的头发散在脸颊上,察觉到有人来,她猛地抬起脸,一双碧绿的眼珠子瞪得极大。 “一个麻瓜女人。”幻影-格林德沃贴着邓布利多的耳朵说,“肮脏的……即将生下脏兮兮的小麻瓜。”他吸了吸鼻子,“真是太臭了。” 邓布利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你还好吗,女士?”他蹲到女人面前,轻声问道,“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 “好痛啊……”女人的气息微弱,似乎下一刻就要停止呼吸,她低声呢喃,“好痛啊……” 邓布利多犹豫了一会儿,幻影-格林德沃叉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帮帮我……好心的先生。” 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女人的衣物。她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挣扎着想要去拉邓布利多的裤腿,可又怕弄脏这位体面的先生。她缩起手,脸上是濒死之人的绝望。 “我想你需要一点帮助,女士。”邓布利多温和地说,取出魔杖轻轻一挥,一间简陋但舒适的卧室凭空出现在路边。卧室大门洞开,里面陈设着一张挂了深红色天鹅绒帷帐的四柱床。他将女人移到柔软的被褥上,又用魔杖在壁炉里点起熊熊火焰。 大门轻轻关上,把寒冷关在门外,卧室里暖洋洋的。邓布利多从衣袋里取出一只金黄色的瓶子和两只玻璃杯,他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可可。霎时间,卧室里到处都是浓郁的巧克力香味,一只小巧精致的银勺自动搅拌着热可可,朝床飞去。 玻璃杯围绕四柱床转了几圈,始终没有人伸出手来接。邓布利多不得不探身去看,这才发现女人不知何时闭上眼睛,已然酣睡。 他把热可可放到壁炉旁,格林德沃像风一样飘到邓布利多身边。 “为什么救她?”幻影-格林德沃问,“你看得出来,她快死了。为什么要救一个濒死的麻瓜?” 邓布利多嘬了一小口热可可,热乎乎的感觉洋溢全身。他面向格林德沃,问:“像这样的人,你杀了多少呢,盖勒特?” “像这样的人?”幻影-格林德沃说,“麻瓜?没有意义的人?我不会亲自动手。 “那么有意义的人,你又杀了多少呢?” “我从不怀念死亡。”格林德沃说,他跳到窗台上,不以为意地说,“这是必然的,我不否认我们的追求会造就恐慌和死亡——事物的秩序被打乱了,他们遵循的法则、他们拥有的所谓的保护,在我的力量之下瑟瑟发抖——人们感到惶恐、不知所措。可是你明白的,阿不思,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格林德沃烟雾一般的脸上露出疯狂的神情,“秩序崩塌,世界重塑,他们将会开始质疑法律是否有用,选择是否正确……我需要你,阿不思……你能帮助我。” 邓布利多面无表情,坐在窗前,专注地盯着屋檐下串珠似的雨水,房间里悄无声息。过了很久,床上的女人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她醒来了。 “你在说谎。”邓布利多在这时说,起身往床边走去。 他的身后,格林德沃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声音也变得虚幻。他弯腰查看女人的情况,格林德沃的声音忽远忽近。 “是你在说谎,阿不思……你不肯承认我是对的。” “你还好吗,女士?”邓布利多轻声问。 女人半睁着眼,虚弱无力地张了张嘴。邓布利多没有听清,俯身靠近女人问:“你说什么?” “可否给我一口热水,先生?”女人问。 “当然。”邓布利多取出魔杖,指挥热可可从壁炉旁飞过来,银勺搅动,浓郁的可可香气钻进女人的鼻子。她迸发出可怕的生机,抓过杯子咕隆咕隆痛饮起来,似乎对邓布利多手中的木棍和能飞的热可可司空见惯。 “十分抱歉,未经你的允许……”邓布利多说,“我是阿不思·邓布利多——不,不,你不用起身——”热可可让女人短暂地恢复了一点儿力气,她挣扎着想要离开床。 “我弄得太脏了……”女人说,乌黑的泥水从她的衣服上渗进被子里。 “这没什么要紧的,女士,”邓布利多温和地说,他把魔杖举到胸前,轻轻地挥动了一下,“清洁一新。” 霎时间,所有的污渍消失不见,就连女人那身沾满污泥的衣服都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女人吃惊地举起手,她的双手洁白,宛如最上等的瓷器,接着瞪大眼睛看向邓布利多。 邓布利多眨眨眼睛,脸上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冲女人摇了摇手中的魔杖。 “很奇妙,对吧?” “我已经死了吗?”女人不解地问,“这里是天堂?我想——地狱应该没有这么舒坦。” 邓布利多笑了。 “啊,还没有,至少目前还没有。”他取下帽子,一只纸鹤扇动翅膀飞了出来,绕着女人转了一圈。“如你所见,女士,我是一个巫师。” 他说话时神采飞扬,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似的笑容。纸鹤翩跹飞到他和女人中间,化为一朵娇嫩的百合花,一滴露水从花瓣滑下,惊醒了女人。 “我一定是在做梦,对吧?”女人说,“我听过那个故事,小女孩在饥寒交迫中见到了最想见的奶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见到你,先生,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你这样的人。” “所以我并未让你感到惊讶?”邓布利多遗憾地说。他站起身,把帽子戴回去,侧身靠墙,余光瞥了一眼缠绕在手腕间的血盟。“冒昧问一句,女士,我该如何称呼你?” “我有过很多个名字,”女人说,“最近别人都叫我玛丽,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喊我伊莲娜。”女人垂下头,摸着肚子说,“这是我姐姐的名字,后来她用不着了,我就成了伊莲娜。”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邓布利多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包香肠,用火钳夹着送进壁炉,不一会儿,香肠滋滋冒油。他用一把小刀把香肠切开,夹在两片面包中间递给女人。 “到了用餐时间了,伊莲娜小姐。”邓布利多彬彬有礼地说,“很抱歉我的厨艺并不好,我弟弟的厨艺倒是不错,只可惜路途遥远,我们恐怕很难赶上火车。” “不,不,邓布利多先生,这已经够好了。”伊莲娜抢过面包,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狼吞虎咽地吃着。卧室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吞咽咀嚼食物的声音。 食物打破了两人间尴尬的气氛,邓布利多高兴地切着香肠。 “很少有人愿意吃我做的饭,”邓布利多说,“我在许多无趣的事中花了太多时间,醉心于追求技巧和强大,以至于疏忽了生活。” “我也不会做饭。”伊莲娜大声说,“我用不着做饭,我的工作只要躺在床上,□□就够了——只要我能赚钱,总是不缺食物的。”她又摸了摸肚子,“说老实话,没有他之前,我的顾客着实不少。可当我被爱情冲昏头脑,愿意跟一个穷小子私奔后,一切都成了空中幻影。” 她谈论起自己的职业,显得毫不在意。如果这幅模样被那些淑女、绅士瞧见,一定会背地里讨论她不知廉耻。不过卧室里只有她和邓布利多。 伊莲娜咽下最后一口香肠,满足地眯起眼睛。她从床上下来,扶着腰说:“十分感谢您的招待,邓布利多先生,我想我该走了,实在不便打扰您。如果明天早上被人瞧见我从你的卧室出去,不出三个小时,你跟我的风流韵事就要传遍整条教堂巷了。” “你完全可以在这里休息,伊莲娜小姐。”邓布利多急忙说,他变出一把绣着金线的扶手椅,让伊莲娜坐到上面。“我并不生活在教堂巷,旁人的闲言碎语找不着我。” “这一定是我的想象吧?”伊莲娜第三次问道。她双目炯炯,盯着熊熊炉火笃定地说,“真实的世界中,我已经死了,或者濒临死亡,这么美好的一切,一定是我死前的想象。不过死神对我还不错,”她笑了起来,“我很少遇到您这样善良的人。” “产生幻觉的不是你。”邓布利多说,他注意到,格林德沃从炉火中钻了出来,火星在他身周噼里啪啦的炸开。他抬起左手,盖住血痕累累的右手手腕。 “您怎么了?”伊莲娜吃惊地捂住嘴,“您的手——我的上帝——您的手腕上?” “一些奇怪的魔法……很强大……也很美丽……”邓布利多举起手,让伊莲娜能够看清楚血盟,“它很漂亮,对吗?” 银瓶垂下邓布利多的两根手指间,发出微弱的红光。两滴血珠猛烈地撞击对方,融合,碎裂,然后交缠。 “好美——”伊莲娜用梦幻的语气说道,“这就是魔法吗?这中间是两滴血吗?” 邓布利多拢起衣袖,将血盟藏在掌心,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幻影-格林德沃已然飘到他的身侧,凑在他的耳旁。 “一个敏锐的女人,不是吗?”幻影-格林德沃说,“你透露的东西太多了,阿不思。待会儿要怎么办,杀了她?” “又来了。”邓布利多嘟囔道。 “什么?”伊莲娜不明所以,她伸长脖颈,衣服滑落肩头,露出一截白皙的、光滑的皮肤,像一只蓄势待飞的天鹅。她扬起脸,细碎的金发散在额间,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你很像一个女孩。”邓布利多喃喃说道。 “是你的心上人吗?”伊莲娜问。 “是我的妹妹。”邓布利多说。 伊莲娜愣住,片刻后,她坐直身体,把两手环到胸前。 “很少有人把我比作他的亲人。”她错愕地说,“特别是得知了我的职业后。” “我们大可以不谈论这些,”邓布利多说,“我的妹妹跟你一样,有着一头灿烂的金发,吃东西的时候很认真。不过她很腼腆,不爱说话。” 幻影-格林德沃嗤笑一声,盘腿坐到邓布利多身旁的地毯上。 “我也有不爱说话的时候,只要客人需要,我可以是任何样子——啊,对不起,”伊莲娜说,“不谈论我的职业。”她接着说,“你的妹妹怎么样?她也是一个巫师吗?” “啊——严格来说,她不是。”邓布利多说,“你来一块柠檬雪宝吗?” “好啊,我以前不爱吃酸溜溜的东西,”伊莲娜接过两块粘在一起的柠檬雪宝,直接放进嘴里,“可自从有了这个孩子,我的口味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她靠在扶手椅的椅背上,惬意地摇着小腿。 “真奇怪,邓布利多先生,”伊莲娜突然说道,“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对陌生人倾诉的人……我的直觉一直很准……因为我的姐姐是一个女巫,所以我可能或多或少有些奇妙的能力吧。” 邓布利多轻声笑了。 “你是在不安吗?”他说。 “我不确定这对不对,就在刚才,我短暂地被危险笼罩了。”伊莲娜说,“这种直觉很巧妙,它多次帮助我躲过灭顶之灾。邓布利多先生,你对我说的这些话,会用什么办法来要求我保守秘密呢?” “当然是杀了你啊。”幻影-格林德沃冲伊莲娜做了个鬼脸,阴森地笑了起来。 “你是在担心我会杀了你?”邓布利多笑着问,“不,不,伊莲娜,就算是最邪恶的人,我都不会出手取他性命。有一种魔法,可以修改或者删除人的记忆,我刚好擅长这个魔咒。” “删除记忆?”伊莲娜重复了一遍,满怀期待地看向邓布利多,后者轻轻点头。 “魔法部禁止巫师在麻瓜面前展示魔法,他们认为这会造成严重的后果,”邓布利多解释道,“所以有人发明了一些魔咒,用以修改不小心见到魔法的麻瓜的记忆。” “麻瓜?” “就是我们对不懂魔法之人的称呼。” “还有魔法部?”伊莲娜问,“他们干什么的?” “保护魔法世界不被麻瓜发现之类的,”邓布利多说,“或者做一些无聊的事,比如给巫师们制定法律条规。” “那他们在哪呢?”伊莲娜问,“他们怎么没有出现?” “什么?” “我的姐姐……”伊莲娜痛苦地说,“我的姐姐被人伤害的时候,他们怎么没有出现?魔法部没有人保护小巫师吗?”她双眼含泪,不解地望着邓布利多,“我以为我姐姐是个例外,她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巫师,可为什么只有她长不大?” 她缩着头,克制又难耐,急促地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 “她才八岁,神父说她被魔鬼附身,要用火把驱除她身体里的魔鬼。”伊莲娜捂住肚子,额头上渗出一颗颗汗珠,大口喘着气,“她什么都没有做,火光爬上她的身体,她全身都烧了起来……”她尖声叫起来,“她死了!她死了!” 强烈的怒火在卧室里回荡,伊莲娜的全身都不住地往外冒着汗珠。不一会儿,她的衣裙都湿透了。她脸色惨白,仍不掩愤怒地瞪着邓布利多。 邓布利多呆呆望着她,他想说些什么,但幻影-格林德沃一直在他耳边狂笑。 “阿不思,阿不思,又一个受害者……”幻影-格林德沃大笑道。肆意疯狂的笑声从四面八方朝邓布利多涌来,仿佛洪水将他淹没,他上下沉浮,肺中空气减少。阿利安娜和伊莲娜的尖叫声交替钻进他的脑袋,他感到一阵阵窒息。他无助地张开手,试图抓住什么,却只能看着格林德沃的幻影一次次从他手中溜走。 “走开……”邓布利多摆摆手,冲幻影-格林德沃喊,“别待在这里……别影响我……” “是我在影响你吗?”幻影-格林德沃轻声说,他把修长的手指按在邓布利多眉心。邓布利多感觉全身冰凉,只有手腕上的血盟开始发热。 “睁开眼睛,阿不思,看看你的内心。”幻影-格林德沃张狂地大笑着,“你闭上了眼,你躲在霍格沃茨,你就是个懦夫!”他张开手臂,猛地扑向壁炉,熊熊火焰将他吞没,继而迸出更疯狂的幻影。 “你看到我撒下的火种吗,阿不思?”他步步紧逼,火苗似的舌头舔着邓布利多的脖子,“世界即将一片火海,我将焚毁他们的世界,阿不思,来我这里……”他声声蛊惑,“只有你跟我是同类,我们生来就该并肩……” “够了!”邓布利多终于鼓起勇气,厉声大喝。他挣开束缚,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伊莲娜身上。 伊莲娜的情况不太妙。 她瘫软在扶手椅上,仿佛一条因干涸而将死去的鱼,脸颊蒙上一层青灰色。她张大嘴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她的双手死死捂住肚子,裙子下渐渐渗出血色。 邓布利多慌忙取出魔杖,把他能想到的治疗咒通通念了一遍。伊莲娜的脸色慢慢恢复正常,但腿间仍源源不断地渗出液体。 “速速愈合……”邓布利多再次念道。 伊莲娜的呼吸逐渐平缓,她缓慢地抬起手,握住魔杖说:“别费力了,先生,我只是快要生产了。” 近乎全知全能的邓布利短暂地愣住了,他下意识问:“那可怎么办?我该做什么?送你去医疗翼吗?” “麻烦您扶我去床上,邓布利多先生。”伊莲娜说,“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一些热水。” 邓布利多立刻照做了。伊莲娜靠在床上休息片刻,看上去好了不少。她偷偷瞥了邓布利多几眼,继而羞愧地低下头。 “对不起,邓布利多先生,我刚才太激动了。”伊莲娜说,“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姐姐,真正的伊莲娜。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不凡的能力,她可以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却毫发无损,她可以让我的白裙子变成我喜欢的颜色——任何颜色,她就像一个仙女。”她停顿了一下,神色极为懊恼。 “我的妹妹,曾经也很不凡。”邓布利多说,端详着伊莲娜,“我很爱她,但我对她的爱实在不够。我那时太年轻了,经常被一些无谓的愤懑冲昏头脑。所以我懊悔至今,我对她付出的,实在太少。” “是我害死了姐姐,”伊莲娜捂住脸,嚎啕大哭,“是我缠着她在别人面前展露了魔法,是我让村里的人知道她是一个女巫,是我害死了她。” “不,不,别这样想,伊莲娜。”邓布利多安慰道,“伤害她的人不是你。” “那么伤害她的人是谁?”伊莲娜问。 邓布利多没法回答,壁炉中火焰大盛,格林德沃的幻影隐隐欲出。他转过身,让自己背对壁炉。 “对不起,先生,”伊莲娜低落地说,“我不该问您——您是除了姐姐以外仅有的好人。我真的很庆幸今晚能够遇到你,不然我和孩子都熬不过今晚。”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接着说,“我常常觉得,活着真是太糟糕了,父母因恐惧而丢弃了我和姐姐,姐姐死啦,我被父亲卖到马戏团。” “我跟着马戏团在欧洲各国奔走,他们展览我,告诉别人,我是一个邪恶的女巫。您知道他们怎么对待女巫吗?用铁棍抽打,饿肚子,用木炭灼烧——当然,他们不会弄死我,他们还得靠我挣钱呢。在珠宝和黄金面前,女巫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伊莲娜吸了吸鼻子。 “但这样的日子都没法长久,没过多久,富人们纷纷破产,人们对马戏团失去了兴趣。马戏团的老板不愿养我这样没用的家伙,在巴黎,把我卖给了一家妓院,然后我成了一个人人憎恶、却招男人喜欢的妓女。任何人,只要肯花上几个钱,就能跟我睡上一觉。” “去年夏天的一个午后,天气很好,我在街边叫住了一个卖黄杏的小贩,我低头挑选黄杏,想着晚上要做一个蛋糕。然后他出现了,这个孩子的父亲。他不算英俊,寡言少语,但是对我很好。我和他迅速坠入爱河,私奔来到伦敦,我满心满意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带着我们所有的钱不告而别了,只给我留下了一个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 伊莲娜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肚皮,她感受到胎儿强劲有力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顺着她的掌心,一点点抚平她的情绪。 “我的话好像太多了,”伊莲娜羞赧地笑着,“我只是有些担心,万一我不幸死去,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一次次从泥淖中爬起来,哪怕只是卑微地活着。”她仰着脑袋,腼腆的笑容让她看起来天真无邪。 邓布利多的心忽地颤动起来,沉默良久,然后他说:“我不想让我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说教,伊莲娜,你可能没有发现,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比我见过的任何女孩都要坚强。”他坐在床前,注视着默默哭泣的伊莲娜,面色柔和,“最近,我重温了过往的一些痛苦经历,我难以忍受,懊悔和绝望淹没了我……我想起我的妹妹,小阿利安娜,她比同龄人更为脆弱,因为她幼年时遭受过一些可怕的事情。” 邓布利多深吸一口气,似乎难以维持冷静。 “是我姐姐遭遇过的那些事吗?”伊莲娜怯怯地问。 “不,没有那么可怕,”邓布利多说,“但相差无几,她的精神几乎崩溃了。我的父亲狠狠地教训了那几个麻瓜,为此惨死在巫师监狱。我的母亲为了照顾她,舍弃了自己的生命。那个时候,我刚满十八岁,刚刚离开学校,带着光彩夺目的荣誉,被称赞为百年来最优秀的学生。” “我有天分,我踌躇满志、狂妄且自大,我自认可以重塑整个世界……可是那时候,我却必须返回村庄,去承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我爱他们,我爱我的父母,我爱我的弟弟妹妹,可当时,我怨恨这一切。我恨我妹妹过于脆弱的精神,我恨我弟弟任性妄为,我恨他们困住了我……后来,我认识了一个人……事情开始改变了。” 邓布利多的双眼闪着泪光,他强迫自己张开口,继续往下说。 “一个拥有满腹理想且能全部理解我的年轻人……他仿佛是上天专门赐予我的礼物……你难以想象那段时日我有多快活,我忘记了苦闷,忘记了我残疾的妹妹和任性的弟弟,忘记了我的责任……我与他终日缠绵,他的思想吸引着我,激励着我,我们在村庄里构建革命蓝图,仿佛我们已经成为这场革命里万众瞩目的伟大领袖。” “我痴迷地陷入梦境,闭上眼睛,如痴如醉……后来……”邓布利多轻轻地哭了起来,“现实以我那位性格粗暴、没有文化,但却优秀得多的弟弟的面貌出现了。我们爆发了争吵,我们三个人……争吵上升为决斗……我们的魔法能力都不弱。然后,我一直忽视的某些东西,在那时突然可怕地爆发出来,接着,我的妹妹阿利安娜倒在地上……死了……在我母亲那么精心的呵护和照料之后……” “所以您一直懊悔不已吗,邓布利多先生?”伊莲娜问,“您认为阿利安娜的死是您造成的?” 邓布利多啜泣着,幻影-格林德沃从床柱滑下来。 “当然是你造成的,阿不思,”幻影-格林德沃说,“是你勾引了我。” “我不想说这件事跟您毫无关系,邓布利多先生,”伊莲娜低声说,“只是我姐姐死去前告诉过我,她不怪我。她告诉我,伤害她的是神父和村民,不是我。她把名字送给我,让我带着她的名字好好活着——邓布利多先生,我想阿利安娜和我姐姐有着相似的想法。” 邓布利多点点头,垂眼望着幻影-格林德沃,泪水沿着他弯曲的鼻子渗入地毯。 “有个人跟我说过一则寓言,很久以前,在东方流传的寓言。”伊莲娜说,语速很快,像是已经背诵过无数遍,“一位路人在草原上突然遇到一只暴怒咆哮的野兽。由于对野兽的恐惧,路人准备跳入一口枯井中,但是他看到井底有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吞了他的巨龙。这个不行的家伙,爬出去,定会成为暴怒野兽的嘴中之鬼;跳下去,无疑是巨龙的果腹之物。他只能牢牢地抓住枯井内长出的灌木枝。他的手也有些力不从心,他想,应该是快要死了。” 伊莲娜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上下都觊觎他,但是他仍然硬撑着。就在此时,他环顾四周,发现有一黑一白两只老鼠在他抓着的树枝上打转,并且这两只老鼠还在咬这根树枝。眼看着树枝就要短了,自己也将落入巨龙之口。路人看着眼前一幕,意识到,死亡已经不可避免。他悬在半空的时候,发现在自己周围的灌木叶子上,有一些蜂蜜,于是,他伸出舌头去舔舔蜜。” “落入巨龙之口终是无可避免的,邓布利多先生。”伊莲娜说,“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仍愿意靠舔舐蜂蜜聊以慰藉。过往的、现在的、将来的,总有许许多多的回忆和希望,哪怕老鼠夜以继日地啃噬我赖以活命的树枝,但我的舌头上总有着蜂蜜的甘甜。” “有的人松开了树枝;有的人看到暴怒野兽时便已放弃;有的人时时刻刻盯着老鼠,没有发现灌木叶上的蜂蜜。可我不一样,我喜欢蜂蜜,也喜欢活着。” 伊莲娜说完,手在肚皮上打转儿摸着。 “很痛吗?”邓布利多及时问道。 “他快出来了。”伊莲娜倒吸一口冷气,“我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力很蓬勃,从我的身体里蔓延出来……我感受到疼痛……这是他到来的先兆……” “我可以帮你。”邓布利多举起魔杖说,“有一个魔咒,可以让你顺利生产,而且毫无痛感。” 无论是哪个年代,生产无疑是女人提心吊胆的一道难关。伊莲娜万万没想到,她的生产过程居然如此顺利,没有无尽的疼痛,没有生死一线,男婴呱呱落地那一刻,她甚至毫无察觉。直到邓布利多提起男婴的腿,属于婴孩的第一声啼哭响彻卧室。伊莲娜终于抵挡不住一整晚的困倦,倒头沉沉睡去。 邓布利多替男婴做了简单的清洁处理,用布包裹着,放到他母亲身旁。或许是闻到了母亲的气息,男婴逐渐安静,皱巴巴、红通通的脸蛋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伊莲娜的脸蛋也红扑扑的,嘴角上扬,大概在做一个美梦。 邓布利多默默看了一会儿,幻影-格林德沃一直跟着他,悄没声儿,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母子俩。 “你该走了,盖勒特。”邓布利多语气沉重地说。 幻影-格林德沃不解地望着邓布利多。他的神色哀切,不多时,他天真地、直率地笑了。 “你舍得我离开吗,阿不思?”他问。 邓布利多背对他,取出魔杖,朝伊莲娜施了个遗忘咒。等她醒来,就会忘记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并且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这座房子的主人。当然,等公鸡的啼叫扣醒教堂巷,所有见到这座房子的人,都会这样想。 “祝你好运,伊莲娜。”邓布利多最后说道。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雨已经停了,天空蒙着一层青白色,高高的,让人难以捉摸。邓布利多走上街道,格林德沃如影随形。清晨的第一缕日光照在教堂正面的巨钟上。 “你该走了,盖勒特。”他又说了一遍。 阳光照在巨钟的玻璃钟面上,漾出一圈圈耀眼的橘黄色光边。他看到幻影-格林德沃走进光圈,冲他挥了挥手,和来时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他抬眼,太阳正在冉冉升起。阳光照在他的眉毛上、眼睛上,他回忆着幻影-格林德沃狂妄的大笑,从衣袋里拿出一块糖,快速放进嘴里。 他终于下定决心,继续往前走,去见一见真正的盖勒特。 第3章 怪老头 这一天,整个沃土原的村民们都沉浸在喜悦中,向他们遇到的每一个人分享听来的好消息——邓布利多一家即将搬走。 这倒不是因为邓布利多先生或邓布利多夫人有多遭人厌烦,而是因为他们的次子。邓布利多夫妇养育了三个孩子,长子阿不思,次子阿不福思和小女儿阿利安娜。 次子阿不福思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坏孩子。 当然,你不能当着他本人或是他父母兄妹的面谈论“他是一个坏孩子”这件事,虽然他天性中的那种粗鲁、以及对规则的挑战和蔑视难以隐藏。人们总是在背后悄悄议论,抱怨邓布利多家的次子今天又对村庄造成怎样的破坏。 “他养的山羊吃光了我的麦苗。”一个妇人大声抱怨道,“说真的,他不能管管那些山羊吗?哪怕只有一刻钟。”妇人鄙夷地朝空气啐了一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她的麦苗正迎着微风跳舞,看上去精神极了。 “说起阿不福思,他的哥哥阿不思倒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另一个妇人说,“彬彬有礼,而且十分乐于助人。” 这句话立即引起周围人的共鸣,在她们眼中,阿不福思有多令人讨厌,阿不思就有多遭人喜欢。邓布利多家的兄弟俩仿佛是天生的对照组,上帝似乎也嫉妒邓布利多家有阿不思这样的好孩子,才让坎德拉又生了一个阿不福思。 可这一对看似水火不容的兄弟却有着不为众人知晓的秘密。这个秘密,只有他们知道。一向藏不住话的阿不福思甚至都没跟他们的母亲提起过——他的那些恶作剧,总有阿不思在背后出谋划策。 倒不是阿不福思愿意保守秘密,而是阿不思嘱咐过弟弟:“如果我从任何人嘴里知道你说出这个秘密——阿不福思,作为你的哥哥,我当然不会对你生气。但之后你再需要任何帮助,恐怕都不能从我这里得到啦。” 阿不思说这话时保持着一贯的温和,阿不福思却不敢不当回事。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阿不思,他再调皮,也不敢挑战阿不思的威严。 于是,兄弟俩才得以保留这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至于好孩子阿不思为什么要帮助坏孩子阿不福思恶作剧,那可就说不好了。 这一天,邓布利多一家终于整理好东西,坐上马车准备前往新家园。阿不思沉稳冷静,阿不福思只当这是一次新的冒险,只有小阿利安娜舍不得满屋的洋娃娃,哭红了眼睛。老马拉着一家人走走停停,第三天黄昏,邓布利多一家风尘仆仆,抵达了戈德里克山谷。 新的家园位于英格兰西南部,是一个精致且迷人的村庄。许多世纪以来,这里流传着各式各样的鬼故事,荒废的小教堂总是在午夜传出骇人的嚎叫,让本就扑朔迷离的传说蒙上一层恐怖阴影。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传言,莫过于“怪老头”。 传说在遥远的中世纪,那时候的戈德里克山谷可不像现在这样祥和宁静。那时,村庄最偏远的角落居住着一个女巫,一个真正的女巫。她在月圆之夜引诱了村庄里最英俊的男人,和他一夜风流,生下一个矮小丑陋的妖精。女巫憎恨孩子的丑陋,将婴儿丢弃在教堂外,婴儿被魔鬼养大,面目越来越恐怖,人们暗地里叫他“怪老头”。怪老头将教堂视为私人领地,仇视每一个靠近教堂的人。渐渐的,天主的圣洁之地被魔鬼侵入,没有人敢再踏入那个小教堂。 不过对于阿不福思而言,恐怖传言只是增添了他冒险的乐趣。短短几天里,他就和邻居家的多吉达成共识,决定在午夜时分一探小教堂。 冒险者总是喜欢用尽手段让自己的冒险之旅更加坎坷。午夜,阿不福思和多吉蹑手蹑脚地靠近教堂,时不时被遍布的荆棘从拦住脚步,或惊惧于乌鸦嘶哑的叫声。一路提心吊胆,风也在捉弄他们,呼呼摇晃树枝,崎岖的,怪异的,在冰冷的月光下跳舞。 “要不我们先回去吧?”多吉害怕了,胆怯地提出建议。 “哼——”阿不福思耸着肩膀,不屑地冷笑,“你要是个胆小鬼,那你就回到被窝里做你的乖宝宝。”他说完,大踏步走到教堂腐朽的木门前,用尽全力一推。 “吱嘎——” 木门缓缓打开,朽坏的木头味道扑进鼻子,潮湿和霉味的双重刺激之下,阿不福思没忍住,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灰尘四起,狂风穿堂而过,借着朦胧的月光,阿不福思看见一个漆黑的人影缓缓从地上爬起。人影扭曲着四肢,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朝门口爬来。 “啊!!!” 一声尖叫响彻寂静的夜空,阿不福思惊诧回头,连忙捂住多吉的嘴巴。 “别叫了!”他斥责道,“你想死吗,多吉?” 多吉挥舞双臂,呜咽着瞪大眼睛,惊恐地指着阿不福思身后,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安静一点,那没什么,”阿不福思镇定地说,“也许只是一只野猫,多吉,世界上是没有魔鬼和妖精的。” 多吉急得快哭了,但他的个头比阿不福思矮了足足一个头,胳膊也只有后者一半粗。他扑腾了几下,拼命示意阿不福思看身后。 “行了,”阿不福思一只手从衣袋中取出蜡烛和打火机,他将打火机递给多吉,“把蜡烛点上,是时候看看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了,我们可不怕他,知道吗,多吉?” 多吉哆嗦着手,像是失去了对自己双手的掌控,过了好一会儿,蜡烛才被点着。阿不福思小心翼翼端着蜡烛,慢慢转过身去,恰在此时,漆黑的人影已经近到身前。 豆大的烛光映衬下,阿不福思瞧清了人影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兜帽盖住脑袋。鬼使神差的,阿不福思将蜡烛朝人影凑了过去。兜帽之下,那张脸依然黑黢黢的,表情狰狞,嗬嗬发出怪叫声。 我是不是该跑?阿不福思迟钝地想着,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他把蜡烛甩到人影脸上,转身就跑。多吉早已跑过教堂前杂草横生的广场,阿不福思骂骂咧咧地追了过去。好在身后的怪异人影似乎对教堂之外的世界有所忌讳,阿不福思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轰隆巨响,不知那怪家伙在干什么。 阿不福思头也不回地跑回家,没再管胆小鬼多吉,一口气跑到阿不思的卧室门口。门没锁,他一把推开,直直冲到床边。 “阿不思,阿不思……”他嚷嚷着去推熟睡的哥哥,寒气从他身上发散开来,阿不思猛地一抖,睁开朦胧的睡眼,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阿不思,那里面真的有个妖精!”阿不福思抢在阿不思前面开口,兴奋地叫道,“传说是真的,小教堂里住着一个妖精!我今晚见到了,长得真丑。”他撇了撇嘴,“阿不思,你真该跟我一起去。” 阿不思摇了摇头,神色温和地笑了。 “我非常乐意听你分享今晚的见闻,阿不福思,相信那一定是一段惊险刺激的经历,”阿不思懒洋洋地说,“但我需要提醒你两件事。第一,我刚刚读完一本书,准备让我疲惫的大脑好好休息一夜,很遗憾,被你打断了。”阿不思看了弟弟一眼,见阿不福思脸上不知从哪里蹭了一团乌黑的脏东西。他叹了一口气,拿起枕巾用力擦掉污渍,接着说道,“第二件事,阿不福思,我想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评判一个人的外貌极不礼貌,除非你确定那个人的品德比外貌更低劣,不然永远不要用外貌去贬低别人。” “那不是人,阿不思,”阿不福思毫不在意地说,“我跟你保证,那是一个妖精,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妖精!” “真是令人激动。”阿不思说。 “而且那家伙吓唬我,”阿不福思说,“你要去教训他,阿不思,那肯定是个坏妖精。你看,他独自占据了一间教堂,那可是村庄里唯一的教堂。” “我愿意帮助你,阿不福思,”阿不思笑着说,“只是我实在太困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在明天去继续冒险,那位妖精先生或许不会离开教堂。” 阿不福思嘟嘟囔囔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走出卧室。临出门前,他扒在门框上,可怜巴巴地望着阿不思。 “那好吧,晚安,阿不思。” 第二天夜里,阿不思照例完成睡前阅读,才在阿不福思期盼的眼神中不紧不慢地套上衬衣马甲。 “那么,我们要开始冒险了,阿不福思。”阿不思边关门边说,“去找寻暗夜里的妖精,也许是清晨的精灵,谁都说不准——” 阿不福思追了上去。 “是丑陋的妖精。”他笃定地说。 阿不思不置可否,轻声笑了起来。 奇妙至极,今夜的风也是温柔的、和缓的,轻轻拂动阿不思赤褐色的半长发。教堂越走越近,杂草越来越茂盛,荆棘在暗中蔓延。 破旧的老钟敲响午夜,风变大了,“呼呼”吹得教堂的大门吱嘎作响,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破门而出。 “阿不思……”阿不福思哆嗦着说,“我感觉不对劲……我们好像闯到不该来的地方了……” 阿不思驻足,回头看了眼弟弟,温和地说:“这不是你期盼的吗,我亲爱的弟弟。这是冒险,冒险怎么会一帆风顺呢?” “你……你不害怕吗?”阿不福思紧紧贴着阿不思,手不由自主地拉住后者的衣角。 “啊,害怕的。”阿不思轻声说,“我也害怕。” “砰!”教堂大门猛地被狂风掀开,灰尘混着木屑只冲邓布利多兄弟而来,阿不思连忙转身把弟弟挡在怀里。 “没事,阿不福思。”阿不思说,“没关系的。” 阿不福思一点儿都不害怕了,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狂风后的身影。 “是那个妖精!”他大叫着,指向门后。 “太不礼貌了,阿不。”阿不思不赞同地握住阿不福思的手,轻轻按下,“不要用手指着人。” “那不是人……”阿不福思着急地说,“你都看到了……阿不思……那是……” “是一个人。”阿不思说。 极低的呜咽声随风飘进耳朵,阿不思注视着匍匐在地的黑色身影。他慢慢朝黑影走去,那黑影挺直脖子,兜帽下露出张狰狞的脸,龇着牙,像野狗一般。 “阿不思?”阿不福思担心地喊道。 阿不思举起一只手,轻轻摆了摆,他已经快走到黑影面前了。 “别害怕……”阿不思蹲下身,用一种温柔又梦幻的声音安抚道,“我是阿不思……不是伤害你的人……别害怕……”他越靠越近,手几乎要触碰到那张狰狞的脸,“噢……我感觉到了,你很痛苦……”他闭上眼睛,呢喃道,“我感受到你的痛苦……那么这位小朋友,我可以触摸你吗?虽然不知道你为何痛苦,但我想,我可以为你缓解一二……” 陌生的触摸令黑影疑惑不解,他试探着伸出脑袋,敏锐直觉在此刻荡然无存,他小心翼翼地抓住阿不思的手,轻轻握了握,很快又收了回去。他如同新生儿一般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从未有过的温柔对待让他不知所措。他收起尖牙利爪,喉咙里发出“嗬嗬”声,示意阿不思跟他走。 阿不思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让我跟着你进去?”阿不思问。 黑影点点头。 阿不思起身就走,却急坏了身后的阿不福思。 “阿不思!”阿不福思叫道,“别进去!” 教堂里黑洞洞的,蛛丝密布,看起来十分不详,但阿不思毫不在意。 “这不是一次冒险之旅吗?”他扭脸问,“你又要做胆小鬼了吗,阿不?” 阿不福思气恼地跺了跺脚,三两步追了过去,嘴里不停嘟囔着。然而还没等他靠近,黑影猛地调转方向,冲他龇牙咧嘴怒吼了两声。 “你不愿意他跟着吗?”阿不思贴心地问。 黑影点点头。 “可他是我的弟弟,今晚是他邀请我来的。”阿不思说。 黑影皱起眉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他朝阿不福思的方向吐了口口水,便不再管他。 阿不福思恨得牙痒痒,恼怒地说:“我也不乐意跟着!” “就当是为了我,”阿不思说,“我可不敢一个人进去,里面太黑啦。”他攥住阿不福思的手,两人手牵手,紧跟着黑影进入教堂。 这是一片几百年来无人涉及的领土,塑像身首分离,破败和腐朽充斥着每一个角落。随着步步深入,黑影慢慢开始直立,仿佛突然生长出了双手和双脚。他站直了,身姿蓦然挺拔,黑色的兜帽滑落。 阿不思首先看到那头金灿灿的头发。那人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却长满皱纹,脸色阴沉极了。 “真的是个人啊!”阿不福思惊叫出声。 “谢谢你的评价。”那人低沉着声音说,接着向阿不思伸出手,“阿不思?”他问。 “你好,”阿不思笑着说,“对不起……我的弟弟,他有些不礼貌。” “我不在意这些,”那人嗬嗬说道,喉咙里像是卡了什么东西,让他不能正常发声,“或许我该自我介绍,你也许听过我的名号,他们叫我‘怪老头’。” “你看起来可不像一个老头。”阿不思挑了挑眉。 “一个恶毒的诅咒罢了。”怪老头不以为意地说,“让一个人获得长生,却只能不人不鬼、永远像野兽一样活着——” “这么说,传言是真的?”阿不福思兴奋地打断了他,“你真的活了几百年?你的母亲真的是女巫?” “是啊是啊,”怪老头阴森地咧开嘴笑了,“我也是个男巫,需要我诅咒你吗,没礼貌的小男孩?” “那到不用了。”阿不福思闭上嘴,挪步到阿不思身后。 阿不思悄悄拍了拍弟弟的手背,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抱歉——”阿不思歉然笑道。 “没关系,因为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怪老头说,“如果你愿意,我大可原谅你弟弟所有的言行,哪怕他把羊粪蛋子往我头上扔。” 阿不思大惊失色,他不满地瞪了阿不福思一眼,后者狡辩道:“多吉告诉我,羊粪蛋子可以祛除邪祟,而且它们根本不脏……” “够了!”阿不思生气地说,“我会告诉爸爸你又做出这种事来了,看来之前的教训还不够!” 阿不福思噤声不语,哀求的眼神望向哥哥,后者压根不看他,转而问怪老头:“感谢你的慷慨,先生,万分荣幸我可以为你提供帮助,请问需要我做什么呢?” 怪老头在一堆碎石中翻了又翻,许久,终于翻出一个精致的、嵌满宝石的箱子。他把箱子递给阿不思。 “麻烦你打开它。” 箱子没有锁,阿不思一只手就掀开箱盖。 “你看到了什么?”怪老头紧张地问。 “你看不到吗?”阿不思奇怪地反问。 怪老头蹙起眉,显得焦躁不安,他来回走动着,鼻子中发出低低的哼气声。阿不思正要说话,旁边的阿不福思却高声叫道。 “你太可怕了吧!我不过是用羊粪蛋子砸了你的脑袋,你居然把它们收集起来,用这样好看的一个箱子装了给阿不思。” “你看见了羊粪蛋子?”怪老头一时无语,震惊地看向阿不福思。 “不然呢?”阿不福思大咧咧地伸手去抓,试图毁尸灭迹,却被阿不思躲过。 “这可不是件好事,”阿不思说,“我看见的东西跟你看见的不一样,阿不。” “你看见了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阿不思从箱子里拿出那样东西。“一本书,”阿不思说,“一本真正的魔法书。”他翻动着,书页簌簌作响。 “撕了它!”怪老头说。 “好啊。”阿不思平静地说,接着两手用力一扯,书被分为两半,然后化成灰烬,从他的掌缝里漏了出去。 他抬头看向怪老头——或者不应该叫怪老头了。他看到怪老头脸上的皱纹正飞速褪去,时光从他身上剥离开来,他变得年轻,变得光滑,他一点点舒展开来,逐渐变成一个少年。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打断这短暂的美好。过了好一会儿,少年说:“你连个问题都没有,直接就撕了呀?” “我答应要帮助你的。”阿不思理所当然地说。 “我等了好几百年,”少年说,“好几百年里,几十个人走进这里,他们打开宝箱,看到的不是金子就是宝石,他们也答应过我——可看到金子、看到宝石后,他们后悔了,不愿意摧毁宝物,他们跑了,而我继续在诅咒中活着。” “你受苦啦,”阿不思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说,“现在诅咒解除了吗?” “解除了,”少年说,“我没想过事情会这样简单。” “可它就是这样发生了。”阿不思笑眯眯地说,“你可以离开教堂了吗?” 少年点点头。 “真好呀。”阿不思说,“那你做好准备迎接新生活了吗?” 少年接着点点头。 “外面很美,树很美,花很美,月亮很美,一切都很美。”阿不思说。 “我很期待。”少年说。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阿不思,阿不思·邓布利多。”阿不思伸出手,向少年发出邀请。 少年紧紧握住,情绪从他心底蔓延开来,他的心砰砰直跳。 “我是盖勒特·格林德沃。”他说。 两双眼睛对视,在彼此眼中弯成了月亮,湛蓝色的光芒倒映出欣喜,故事在静默中拉开帷幕。 谁知道两位少年会以什么形式相爱呢。 第4章 蔷薇月令 summary:以家养小精灵视角记录格林德沃在纽蒙加德的最后时光,全文7K字,已完结。 这是一段散佚于史书之外的故事,口述之人为我的主人盖勒特·格林德沃——事实上,当他向我口述时,已到了言语颠倒、思维混乱的地步,他只是述说,丝毫不顾及紊乱的逻辑和令人嗤笑的人物关系。我想,大抵是长达半个世纪的监禁摧毁了他。 在主人身陷囹圄之前,从未关心过我的归属。对他来说,我就像这座古老城堡的一块石砖、一幅油画、一粒灰尘。我平凡普通,以至众人都忘记了,我诞生于纽蒙迦德,隶属于黑巫师盖勒特·格林德沃。 当然,不怪他们,就连我的主人,也是在1955年才得知真相。 距离他被审判已过十年,度过最初沉默不语的一段时日,他开始喜怒无常。记得是某一个夏日,终年冰封的高山裂开数条洪流,以千钧之力奔流向远方,吵闹声令他烦躁。我胆战心惊,不敢靠近囚室,却不得不依照惯例给他送饭。他果然在疯狂大叫,叱骂我,侮辱我的血统,最后让我滚。 然后,我极其滑稽地抱住自己的膝盖,尽量团成一个圆,在窄小的囚室里来回滚动。主人被我的滑稽表现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从此他明白了我真正的服务对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经常召唤我前来,让我来回滚动来取悦于他。 他替我取了一个名字,很不像话,却是我出生的24年后第一次拥有名字,我叫“滚”。为此,我一度分不清主人到底是在叫我的名字,还是在使唤我。 忘了说了,我是一个家养小精灵。 众所周知,我的主人是一个极度邪恶的黑巫师,但我觉得,世人低估了他的邪恶。作为一个家养小精灵,我敢断言,我的同类们绝对不会遭遇如此可怕的巫师家庭。但愿纽蒙迦德可以永远囚禁这位危险的黑巫师——为了写下这段话,我不得不用我的头疯狂地撞击墙面,但我仍然要写。希望古老的墙面可以坚强一些,衰老的小精灵可经不起凛冽寒风的摧残。 我已记不清主人何时停止了令人头破血流的游戏,我终归在漫长的折磨后得以喘息。常年阴暗的囚室夺走了他的活力,他陷入沉思的时间越来越多。 有时候,他会用骇人的眼神盯着我发呆。我恐慌至极,以为他终于想明白可以利用我逃脱——家养小精灵拥有这项能力,并且永远无法违背自己的主人。但他从未提起过这件事,的确是我服侍他时拥有的为数不多的好运气。 以上种种都是衰老的家养小精灵的抱怨,话回到最开始,主人在1995年时向我谈论起了过往。1985年到1995年的十年间,他不再愤怒,甚至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召唤我——用手指连续敲击三次墙面,让我念最新的《预言家日报》。 当《预言家日报》第39次揣测邓布利多的野心时,他说他认识邓布利多。我暗自偷笑,难道世界上还有不认识邓布利多的巫师吗?如果不是邓布利多站出来反抗他,他难道会沦落到终身监禁吗? 可我不敢接话,于是,他语不成句地告诉我,他和邓布利多的第一次见面。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早许多,在上个世纪末,他们都一无所有,名气、地位、财富、成就……一概全无。他背负恶名,背井离乡,怀揣对死亡圣器的热忱探访三兄弟出没之处。命运就此让他遇到了年轻的邓布利多。 “我们的初遇非常糟糕。”他说,“比英国七月潮湿的天气还要糟糕。” 他说这话时,我近乎腐朽的骨头嘎吱作响,似乎被湿润的水汽侵蚀,疼得我直打哆嗦。主人大发慈悲让我坐下聊。 “我到达山谷的第二天,天难得放晴。在功成名就、万人拥戴的岁月中,我完全忘记了那日的场景。”他停顿,看了看周围,盯着囚室内黢黑的石块陷入沉思。 我想他不会再开口了,却突然听到他枯萎的喉咙发出了声音。 “我凝望这些石块。有时它们冒出血气,泅进去,暗红色的;有时它们流露出痛苦,悲哀的,我看到石块上浮上来一张愤怒的脸,是阿不思。” 他居然称呼邓布利多为阿不思?我大为吃惊,继续往下听。 “不全是愤怒,”他说,“我看到阿不思给一团散沙施咒,将散沙变成一头大象。第一次,阿不思失败了,大象的四条腿和身体都分开了。他接着尝试第二次,细碎的沙子在他的魔杖下成功变为一头大象,哞哞直叫,欢快地饮着溪水——我于是在石块上看到阿不思喜悦的脸。” “那是一个极为精妙的变形咒,我敢断定,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差距如此大的两类个体——不对,是无数个体聚集、变形,哪怕放在一百年后的现在,也不会有人能有如此强悍的实力和创意。”他开始夸赞邓布利多,“我当机立断,要结交他。” “我用了一个幻身咒,悄悄跟在阿不思身后——这是我的长处,善于隐匿身形。他行迹诡异,离家越近,越小心谨慎,我的好奇心愈发强烈。就这样,我翻身爬上墙头,见到了邓布利多家的秘密。”他猛地顿住,大口喘气,一只手攥紧粗糙的石块,鲜血从他指缝间流下,渗进黑黢黢的石头中。 他闭上眼睛,把自己包裹进毯子中。我殷切地盯着那条毯子,期盼他能分我一角,这当然是奢望,我面对的又不是善心人。我想离开囚室,可是主人没有下达驱逐的命令。 我只能干坐着。 夜色已深,圆月快速掠过囚室窄小的窗缝。我又累又乏,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薄毯下单薄的身影,呼吸造就的起伏几乎不见,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死去。 他竟然没死。第一缕阳光照进囚室时,他终于大发慈悲地伸出两根手指,连续敲击两次石壁——我短暂获得了自由。从囚室消失的前一刻,我听到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撞破阿不思的秘密后,他异常生气,和我大打出手……” 我没有听全后面说的话,但没什么值得好奇的,像邓布利多那样的大善人,不和他大打出手才是稀奇事。 之后数月,主人爱上观察月亮。他整晚不睡,白日昏沉,隔三五天才吃几口食物。他的体重下降得厉害。每次他在囚室内走动,我都害怕他一不小心折断骨头。他几乎没有肉了,皮连着骨头,活像具骷髅。真不敢想象,要是我妈妈知道我将主人照顾成这副模样,会用多可怕的话语指责我。 天气变得越来越恶劣。漫长的雪季过后,我们在三月末迎来一场骇人的冰雹。狂风刮进石缝,整座城堡回荡起风的呜咽。雷电砸在塔顶的铜质尖顶上,巨响炸开,好似整个天幕都化作一柄铁锤,砸向塔楼。 如此时刻,我认为不应当让主人独处。倘若他死于雷电和冰雹的惊吓,我必须第一时间替他整理遗容。所以我鼓足勇气,在囚室外徘徊。然后我听到主人嗬嗬的低笑声,他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仿若直接响在我的脑海里。 “你在等待我的死亡,是吗?”主人阴冷的声音令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但是我没那么容易死,小精灵。”他说。他不再叫我的名字了,可能是忧心我分不清,困于本能从楼梯滚下去。 我嗫嚅着,无从辩解。不过主人并未生气,他敲击石壁,让我走近些。雷电的余音仍在耳边缭绕,囚室的铁栏杆噼里啪啦闪着火花。 “多神奇的自然之力,多好的折磨囚犯的法子——”他称赞道,痴迷地望着火花。我听说过,塔楼顶的铜针连接囚室的铁栏杆,每到雷雨天,铜针吸引雷电,整个囚室都会被雷电覆盖。伤不了人,却能让住在此间的囚犯提心吊胆。黑巫师格林德沃修建这座囚室时,必定想不到最终关押之人是他自己吧。 “你知道这个妙点子由谁提出吗?”他咧开嘴,火光闪烁间,他的神色忽明忽暗,“是大圣人,阿不思·邓布利多。” 又在说胡话了,我不以为意地想着。仰起头,默不作声。他今天的倾诉欲格外旺盛,因为他坐下了,甚至满怀喜悦。 “我和阿不思糟糕的初遇以一场不分胜负的决斗结束,我欣赏他,异常欣赏。为了结交他,我花费不少功夫取得他的信任——其实难度不高,我与阿不思,本来就是同类。世人不理解他,无法拯救他苦闷的灵魂,我的出现对他来说,堪称干旱沙漠中的一缕清泉。” “他需要我。”黑巫师大言不惭地总结,活像他是邓布利多的至交好友。 “解除误会后,我和阿不思一拍即合——他可真迷人。他的思想、魔法、灵魂……不得不说,我完全被他迷住了。他肯定我的想法,我那些不成熟的革命言论,他一概认可——接着他激励我、引导我,完善了我的计划,使我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他说,他要和我一起重塑世界。” 说到这里,主人的脸上满是神往。他嘴角带笑,仿佛眼前不是囚室,而是一百年前大声谈论理想的少年。 主人的心情好极了。 介于此,我大胆问出了心底的疑问。我保持着抬头仰望的姿态,声如蚊呐,吞吞吐吐。 “可是…主人…邓布利多…确实…确实重塑世界了,不是吗?” 主人神色骤变,方才轻松愉快的氛围消失不见。雷电已歇,火光不再,囚室幽暗难见,他如骷髅的脸庞贴在铁栏杆上。 “你说什么?”他问。 我哪敢再质疑,连忙低下头,拼命摇头。 “滚。”他说。 我如获大赦,连忙双手抱膝,像很多年前那样,滚向楼梯。疼痛如影随形,我闻到血腥味丝丝钻进鼻子。我不敢停下查看,一股劲往楼梯滚去,台阶就在眼前了。 “回来,”主人冷漠地呼喊,“我没说你能走,滚。” 新的命令让我绝望不已,搞不明白他是让我滚回去,还是走回去。没办法,我只能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最上级的台阶。 我听到主人叹了一声。 “你们家养小精灵都像你一样愚蠢吗?”他的语气有些无奈。我并不服气,倒挂着脑袋让我有些头昏。接着我听到他让我走回去。 太好了!我火速跳起来,一脑袋扎进囚室。他已走到石墙一侧,靠墙坐下,居高临下睨着我。 “五十年前,你在我面前说这种话,早就死了。”他冷着脸,声音沙哑,神情低落,“没必要缩着你的毛脑袋,小精灵,我不想杀死你,也不会命令你去死。” 我稍微松了口气,却不会全然相信他。 “你说得没错,世界日新月异,阿不思确实离成功很近了……”他低着头,喃喃自语,“他没有放弃,没有背叛我,他快成功了。他功成名就,他受人拥戴,连你这样一个从未离开过纽蒙迦德的家养小精灵都崇拜他……说说看吧,你们私下是怎么谈论他的。” 我寻摸不清主人的意图,只当他是寻常呓语,没有答话。 他自嘲笑了。 “我真是糊涂了,你从未离开过纽蒙迦德,怎么会知道。”他仰起头,视线穿过窗缝,注视着拨开乌云的一簇阳光。 “我知道的,主人。”我胆怯地反驳他,“我还见过邓布利多先生呢。” “你见过他?” “是啊,您刚被囚禁时,邓布利多先生曾多次到访纽蒙迦德,向我询问您的情况。邓布利多先生带来的魔药十分有效,让我的伤口好上许多。” “他向你打听我的情况?” “是的,主人。” “你怎么说的?” “如实回答,主人,您从未要求我不可以向外讲您的事。” “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来了?” “大概是1971年……我记不清了,主人。” 又是一段沉默。他忽地站起身,长袍下干瘦的躯体颤抖着,无力地强撑着他激动的情绪。他笑了,又好像在哭。他咬着牙,像是恨透了。他面容扭曲,双手握拳,狠狠捶向石墙。 “你凭什么!”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你凭什么,邓布利多!你凭什么高高在上!凭什么怜悯我!” 鲜血如同雨水一般洒在我的脸上。我恐惧不已,想不明白形容枯槁的老人怎么会产生如此庞大的愤怒,更不明白邓布利多那样的圣人又是哪里招惹了他。 他疯了好长一会儿。云销雨霁,阳光照亮囚室,我看到他的眼泪沿着高挺的鼻梁滑进长袍。 他哭了。 黑巫师格林德沃哭了? 他哭什么? 他怎么会哭? 他转过身,面朝石墙,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快死了。”黑巫师声音嘶哑,“阿不思,他快死了。” 我大为惊慌,下意识就要离开囚室去找邓布利多,圣人绝不能无声无息地死去。 “你别急着去找他,”黑巫师又哭又笑,忽而扭脸,面色已然平静,“你帮不了他,谁都帮不了他,他都计划好了。圣人邓布利多,连自己的死亡都最大化利用了,真是了不起。” “为什么,主人?”我疑惑不解。 “为什么?”黑巫师反问,“我也想问为什么,谁能回答我呢?” “可是您从何得知?”我又问。 他靠墙坐下,异瞳里闪着神异的光。 “我是个先知,小精灵,你听说过先知吗?”他说,“我能见到我想看见的未来。我想看看阿不思,所以我看到了——在石墙上,浮现出他的脸,苍老的,双眼紧闭,像一个破碎的大玩偶——他死了。” “我非常生气,讨厌他轻易死去。于是我又看到他追逐暗夜的妖精,一步步走向伟大的冒险。我看到了一切……我认同他的选择,和一个世纪以前在戈德里克山谷一样,我认同他。” 主人的意思,是要眼睁睁看着邓布利多去死,在提前得知结局后,他仍要放任其发展。真是太可恶了,不愧是邪恶的黑巫师!我大为不满,比以往更厌恶我的主人。厌恶感催促我惩罚自己,我急于离开,想要用烧红的铁钎烧我的耳朵。如果找到机会,我就能离开纽蒙迦德,去英国通风报信。 但他掐灭了一切,他果然知道我能随意离开。 “听着,我不允许你曲解我接下来所说之言的意思,”他急促地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能以任何形式离开纽蒙迦德,不得向外传送任何消息,不得向任何人提起我刚说的话。小精灵,记住了,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伟大的计划。别用你凡人的思维揣测他,别怜悯他,他不需要。” 他大笑起来,用手掌捏住一簇阳光。他的笑容明朗,竟然没有丝毫阴霾。他笑得前仰后合,肆意张扬,每一个毛孔都散逸着快活的气息。 我不知道他因何快乐。他明明表现得无比推崇邓布利多,他明明认同邓布利多,他明明像是邓布利多的挚友。可是,他竟然因邓布利多之死而快乐。 我是一个家养小精灵,我不了解人类,也救不了邓布利多。 我沮丧懊恼。强烈的自责压垮了我的脊背,我的思想愈发迟钝,行动愈发缓慢。我不想再听黑巫师的胡言乱语了。 但事与愿违,主人竟是疯魔了。 他透支生命,没日没夜向我讲诉他和邓布利多的故事。神明啊!耶稣啊!梅林啊!宙斯啊!赫拉啊!无论是谁,请救救我! 神明远在天边,恶魔近在咫尺。我依然被迫成为黑巫师颠倒前后故事的倾听者。我麻木的大脑不再处理听到的语句,我竖起耳朵,实际上根本听不清他张张合合的嘴巴说了什么。 他一会儿聊他和邓布利多的通信,一会儿聊邓布利多完美的手指,一会儿又跳跃到邓布利多深色马甲的纽扣……他说得太多,我听得太少,只模糊理解他的长篇大论所表达的意思——他说,他和邓布利多有过一段感情,人类称之为爱。 我想他定是单相思。是的,我明白单相思的意思。在纽蒙迦德落败之前,我还不是一个衰老、无用的家养小精灵,那时人们来来去去,嬉笑猖狂,我从来往的人类口中学会不少俚语。那时我尚年幼,父母却早已离世,失去约束,我的确学了些上不得台面的语言。源于此,我对主人实在不算发自内心的尊重,特别在他总是陷入臆想之后。 我时刻担忧邓布利多逝世,甚至盖过了对主人的忠诚。我无时无刻不在心底暗骂他。他绝对想不到,在他向我倾诉之际,我——以祖辈的荣誉起誓效忠盖勒特·格林德沃的家养小精灵,正在用我学会的、最为肮脏的语言辱骂他。 不过知道又怎样,反正就这样了。 如此生无可恋的日子恍恍惚惚越过冬季,又摇摇晃晃穿上薄衫——说得并不精确,我只是换了一件较薄的枕巾。主人的身体状况更加糟糕了,我迫切地期望某天早晨醒来面对的是他的尸体。邓布利多那边仍未传来坏消息,最好不过。倘若主人死在邓布利多之前,我自然有机会发出提醒。 他的身体一日坏过一日,但他依然喜欢讲诉。他日夜躺着,他的精力无法支撑他长时间清醒。他说得少了,我反而听得多了。 一日凌晨,他在一场阵雨中醒来。雨珠沿着石墙外沿渗进石缝,聚集成一滩乌黑的水洼。他召唤我,我幻影显性,恰巧踩进水洼里。 “真是难以想象,大名鼎鼎的格林德沃,晚年是和你这样一个生物共同度过。”话音落下,他突然剧烈咳嗽。他佝偻着腰,像一只煮熟的虾,但没有丰满的虾肉。他干巴巴的,行将就木。 我耐心十足,等他缓过来,递过去一杯清水。老眼昏花,我似乎从他眼中看出一丝感激。 “我是不是给你起过一个名字?”他再开口,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真是神志不清,连自己做过的事都记不得。 “那个名字,不好听,”他又说,“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应当是个女孩。” “我不是女孩,”我说,“我是个女性。” “好,”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该叫‘滚’,小精灵,你陪伴我够久了,恐怕命不久矣——我想,我需要给你换个适合写在墓碑上的名字。” 我大为光火,谁先埋进坟墓还不一定呢!如我所料,他又开始喘气,接着咳嗽。我盯了半晌,忽而明白过来,他恐怕是感冒了。巫师竟然也会感冒? 他摆摆手,拒绝我递过去的清水。 “够了,茜茜。”他说,喊了个陌生的名字。难道今天他要说茜茜的故事了?我思维发散,将之前故事中阿不思替换为茜茜。 这时,他的目光注视着我。 “叫你茜茜,怎么样?”难能可贵,他在询问我的意见。 “我想这是一个适合女性的名字,写在墓碑上倒也不错。” 一连两遍,他提起我的墓碑。我心下一片冰凉,他决定杀死我了。可能麻木久了,我竟不觉害怕,呆呆回望他。 他低声笑了。 “阿不思把我关进纽蒙迦德时,能料想到吗?”他低下头,目露怀念,“他能想到吗?我居然能心平气和地和一个家养小精灵交谈,我快疯了——阿不思,我即将疯狂——只有倾诉,只有回忆——我反复回味,一遍又一遍勾画和你走过的道路、小溪、谷仓以及教堂。离死亡越近,我越想念你——我不断丰富细节,我心满意足,甚至精神愉悦。” “阿不思,我不再梦到你,我毫无牵挂了。”他闭上眼睛。 “茜茜。” 他命令我。 “离开纽蒙迦德吧。” 我呆若木鸡,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你自由了,小精灵,纽蒙迦德不再是你的束缚。你不用再照顾我了。”他再次命令我。 天杀的!他居然驱逐了一个家养小精灵!他是一个真正的恶魔!驱逐一个为家庭鞠躬尽瘁、衰老无用的小精灵,之后呢?我还能去哪里寻找好心的家庭收留我吗? 我会死无定所,在饥饿和厌恶中凄惨死去。 妈妈会怎么说我呢?她会嫌弃我败坏家族的声誉。其他家养小精灵会怎么嘲笑我呢?任何人都不会怜悯我。我真不明白,我如此忍耐,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号啕大哭。 “闭嘴。”格林德沃说。 真是糟糕,他还在命令我! 我抽抽噎噎,眼泪止不住滑落,张着眼睛哀求地望着他,期盼他能发发好心。 “世界上不只你一个自由的小精灵,茜茜。”格林德沃说,“记住今天,1997年6月30日,茜茜,你在今天离开纽蒙迦德。如果你感到孤独,我想你可以前往英国,去寻找一个名叫‘多比’的小精灵,他就职于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厨房。” “霍格沃茨?”我心下一喜,我可以去找邓布利多了? “是啊,是啊,霍格沃茨,他的学校,他的死亡之地。”格林德沃虚弱地说,“记住今天,茜茜,1997年6月30日,他的离去之日。” 我如遭雷劈,最后一丝喜悦荡然无存。我的脑子空白一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惶惶然,祈求格林德沃能说这是一个玩笑。 “你说谎。”我饱含期望地说。 “对于阿不思,我从不说谎,”他的声音突然变大,“我知道他的一切,我都知道!” 我猛地一抖,再忍不住,哭出声来,声音越来越大,他厌烦地摆摆手。 “去吧,去找多比。”他最后朝我命令道,“他会帮助你。” 事情就是这样。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写下这段文字,离开主人后,我没有存活多久。我仍然称他为主人,因为我找不到更合适的名字称呼他。我遵循他的命令找到多比。它果然收留了我,开解我,告诉我记录可以让自己舒心。 我告诉多比,替我立个墓碑。我叫茜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