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信长眠》 第1章 楔子(不喜可跳) 水。 冰冷,粘稠,带着陈腐的铁锈和淤泥气息,争先恐后地灌进我的口鼻、耳朵,挤压着我的胸腔。 一种窒息感包裹着我。 不是比喻,是真实的、濒死的体验。肺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只换来更汹涌的灌入。意识在缺氧的眩晕中沉浮、碎裂。 我在哪? 我的视野里是浑浊的、黑色的暗流,光影在上面诡异地扭曲、晃动。 是河底吗? 还是……那场下了十五年、从未停歇的雨,终于汇成了淹没我的洪流。 周恒。 这个名字在濒临溃散的意识里,烫得我灵魂都在疼痛。 十五年的光阴,从机场那个故作冷漠的十五岁少女,到此刻在冰冷黑暗中沉沦的躯壳,像一部被按下了快退键的老电影,画面疯狂闪回。 飞机。轰鸣。 舷窗外棉花糖般的云海。小小的屏幕里,黑白光影流转。 “沈眠——!” 一个声音,穿透了层层水幕,穿透了记忆的喧嚣,带着撕裂一切的焦灼和惊恐,猛地扎进我混乱的脑海。 是他的声音!周恒? 心脏在沉闷的胸腔里,被这声呼唤轻轻拨动了一下。 是幻觉吗?是记忆深处最不舍的回音? 意识在厚重的迷雾和纷乱的记忆碎片间漂浮。 “周恒。”我试图回应他,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这声呼唤,是来自过去,还是现在? 我分不清了。 一个楔子,不喜可以跳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不喜可跳) 第2章 第一章 初见 我认识周恒的时候只有15岁。 那是2010年的9月10日,我如同一件行李,被父母仓促打包送上了飞往异国的班机。 临行前那些日子,家中空气沉闷得似欲滴下水来,不过一直是这样的,这偌大的房子好像一直都只有我自己。 父母还是那么忙,我几乎都见不到他们。 他们疲于应对生意,我的学习成绩也不够理想,在中考前,班主任叫了几次家长他们才抽空前来。 我记得初二下学期,新换了班主任,姓颜,她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太太,教数学。 她看着我数理化三门加起来不到一百分的试卷,沉默良久,抬起头翻起眼睛,从镜片上方看看我,又看看我妈,说:“孩子可能不是学习的料。” 父母对于我的成绩向来没有过多的干涉,可能他们也没有过多的力气再管了吧,在我去了几次老师推荐的补课班,成绩依旧没有提高的情况下,索性撒手,将我掷向远方,美其名曰“放养”。 中介是我爸草草选定的,联系好语言学校,行程急急赶就,仿佛多留一日都是煎熬。 初二的暑假结束,我就匆忙的被送出了国。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北京的天气很好,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只是刮着一些微风,还有热气蒸腾,北京人管这种天气叫“秋老虎”。 我穿了件短袖,背着书包,推着行李箱,笨拙的走进机场,在换登机牌的柜台处排队。 父母听从中介的建议,给我的钱包里放了三千镑的现金,还有一张额度五万的信用卡,这是我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 肩上的书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毕竟价值不菲。 换好登机牌,首都T3航站楼的喧嚣与人潮裹挟着我。 父母站在几步之外,身影疏离,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冰河,他们甚至没有给我一个拥抱。 爸爸只是抬起手,在我的刘海上轻轻抚了抚,说:“钱不够了跟我说,别委屈自己。” 妈妈帮我整理好书包带,说:“照顾好自己。” 那一幕我记忆犹新,这是我成长过程中少数父母同框的时刻。 我肩上的书包很沉,里面装了电脑,护照,一件外套,还有那些钱,东西不多,却装满了那时候的我整个世界。 我低着头,捏紧了肩上的书包带,点了点头,说:“好。” 说实话,我不太适应和他们两人同时相处,因为这样的时间太少了,一时间我有些局促。 就在这僵硬的时刻,一个身影被双方父母推到了我面前。 他叫周恒,十九岁,跟我是一个中介,只是目的不同,他要去我的那所语言学校念预科,然后升大学。 我抬起头来看他,我的个子不算矮,有一米六八左右,可我仍然需要仰头看他的脸。 他可能有一米九?我不知道。 机场的落地窗照耀进来的阳光投在他的脸上,我的眼镜有些反光,晃了晃我才看清他的脸。 他的鼻梁很高,轮廓在航站楼晃眼的灯光下有种超越年龄的清晰感,眉宇间沉着的不似少年青涩,倒像一种早已习惯独自跋涉的静默。 中介老师说,他曾经独自一人在英国游学过一年,已经很有经验了,肯定能把我带好。 双方父母友好地打了招呼,他的父亲重重拍了下他的肩,那声“照顾好妹妹”的嘱托,沉甸甸砸在空气里,也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他对父亲点了点头,然后微微低下头看向我:“沈眠是吧?” 我下意识揪紧了书包带,不知怎么有些害羞,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哥哥好。” “嗯。”他笑了,眉眼间少了那种锋利和静默,倒有了一丝柔和的少年感,“我叫周恒。” 那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 在机场大厅,我们要去国际航班的登记处,那里是机场的第一处闸门,而送机也只能止步于此。 我父母在接了一通电话以后就匆匆先行一步了。 进入闸口后,他转身和父母挥手再见,我却背着书包头也不回,直直的往里走。 我们一起过了安检,“真一点也不想家?”他侧过头,带着点笑意问我,声音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不想。”我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像掷出两颗冷硬的石子,妄图堵住心底那丝悄然洇开的、陌生的酸涩。 过了安检,坐上T3小火车到了候机厅,我坐在椅子上抱着书包,拿起手机打开音乐软件,带上耳机。 周恒却走到不远处的咖啡厅给我买了杯饮料。 他递给我:“热巧克力。” “谢谢。”我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接过饮料。 他给自己买了杯热美式,坐在我旁边打开Kindle。 他看我听着歌发呆,合上Kindle,问我:“看过《魂断蓝桥》吗?” 我摇了摇头。 他打开手机搜索,然后把手机递给我,上面是《魂断蓝桥》的百科介绍。 我一边滑动着介绍,一边听他说道:“这是一部很老的英国电影,很经典的英式价值观。” 我将手机递还给他,他开始搜索下载这部电影:“刚好,在飞机上我们可以看。” 我笑着点了点头,说:“好。” 坐在候机厅里等了许久,我抱着书包打盹,早上起的实在是太早了。 直到广播里响起登机的提示我才醒来。 中介统一给我俩买的经济舱,这是昂贵的全套出国服务中的附加项。 经济舱的登机口很快就排起了长队,他让我先去排队,然后自然的接过我手里的空杯子去垃圾桶处扔掉。 很快就登上了飞机,他先把自己的手提箱放在行李架上,再帮我把书包放上去,坐下的时候,他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说:“你的书包好沉呀,还背了一路。” 我一时间有些赧然,低下头,小声的告诉他:“爸爸妈妈放了很多钱在里面,我怕丢。” 他坐在靠近过道的位置,他的腿很长,我坐在靠里的位置,我都觉得小小的位置很逼仄,更别说长手长脚的他。 他挪动了一下腿的位置,笑着说“嗯,很警觉,不错。” 巨大的轰鸣声将一切甩在身后。 舷窗外,熟悉的山河急速缩小、隐没,最终被一片混沌的云海彻底吞没。 待到飞机飞稳后,他打开手机,开始播放电影。 那时候他用的还是iPhone3Gs,小小的手机被放在小桌板上,我为了看清楚一些,只能把头向他靠的更近一些。 小小的手机屏幕亮起,黑白光影流转,周恒拿出耳机线,熟练地分开插头。他将一只耳机递给我:“给。” 我迟疑了一下,接过那枚小小的白色耳机。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指腹,像被细小的电流麻了一下。 我慌忙垂下眼,将耳机塞进左耳。我下意识地往旁边缩了缩,试图拉开一点距离,心却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 屏幕上,男主罗伊不顾一切地冒雨冲到女主玛拉的窗下。 她撑着伞跑下楼,奔向他。 他们在滂沱大雨中紧紧相拥、热烈地亲吻。雨点密集地打在女主角的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在那个忘情的吻中,她手中的伞悄然滑落。 “唔,好浪漫。”我情不自禁的发出感叹,那时毕竟还是一个青春期的小女生,对于这种剧情毫无抵抗能力。 周恒眼含笑意的看了我一眼,示意我接着往下看。 后来玛拉面临失业、误以为爱人阵亡、陷入了生活的绝境。 最终,在浓雾弥漫的滑铁卢桥上,玛拉将罗伊送她的象牙“吉祥符”轻轻遗落在冰冷的桥面。 当一辆军用卡车轰鸣着驶近,刺眼的车灯穿透浓雾时,她决然地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我喉头一哽,眼眶一酸。 我慌忙低下头,不想让旁边的周恒看见,但泪水还是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 我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就是你说的英式价值观吗?” 我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向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阶级和现实,真的就完全无法横越吗?他们明明那么相爱。”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憋闷和悲伤。 周恒静静地听着,屏幕上微弱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看到我流了眼泪,先是有一瞬间的局促,显然没想到我入了戏,随后又有些忍俊不禁,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我。 “擦擦吧。”等我接过纸巾,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然后摘下我带在左耳的耳机,“阶级和现实的鸿沟,在那个时代,尤其在那个阶层,确实像一道无形的墙。但电影想表达的,或许不止于此。” 周恒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说得对,爱是真的。但女主的选择,更多源于她内心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她无法接受自己成为爱人名誉上的污点,更无法想象他未来要为此承受的异样眼光和压力。”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我泪痕未干的脸上,轻轻笑道:“所以,她选择了最彻底的方式。不是纠缠,不是乞求原谅,而自我牺牲。用自己生命的终结,来保全爱人的纯洁和家族的体面。” 他轻轻叹了口气:“很沉重,对吧?这种含蓄、克制的背后,往往是巨大的痛苦和压抑。女主的爱很深,深到她觉得唯有毁灭自己,才能成全那份完美。” 他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云层,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这种成全,代价太大了。” 我怔怔地听着,眼泪慢慢止住了,但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悲伤和困惑并未消散,反而因为他的解释而变得更加复杂。 我摘下眼镜,用纸巾擦了擦模糊的镜片,也擦掉脸上最后的湿意。 飞机在平流层平稳地飞行,屏幕早已暗了下去,狭小的座位空间里只剩下引擎的轰鸣。 我把头轻轻靠在靠背上,闭上眼,梦里还是混乱的电影剧情,我好像变成了玛拉,一会儿又跟着罗伊上了战场。 在引擎声的催眠下,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 朦胧中,似乎感觉到肩头被一件柔软的东西轻轻覆盖。 故事是细水长流形的,希望大家能耐心看到后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一章 初见 第3章 第二章 落地 “飞机要落地了。”周恒轻轻推了推我,我睁开眼睛,听着空乘的播报。 空姐温柔的声音在广播里响起,“尊敬的旅客,感谢您乘坐CA857,航班开始落地,本次航班即将抵达终点,伦敦,地面温度13摄氏度,55华氏度…….” “唔。”我揉了揉眼睛,看到自己的肩头披着他的外套,顿时有些害羞。 “谢谢。”我连忙将衣服还他,他笑着接过,看着我单薄的短袖,问我有没有带多一件厚衣服,我点了点头,说在包里。 飞机开始落地,巨大的下沉感将我包裹,我探着头去看窗外的景色,飞机下方的伦敦城闪着橙黄色的灯光,像是星星碎了满地。 在感受到地面的承接后,飞机平稳着陆,经过九个多小时的飞行,我不但没有觉得乏累,反而有一种新奇的感觉。 原来,仅需要几个小时,我就已经到了大洋彼岸。 飞机停稳,周恒起身从行李架上帮我取下背包,我拉开拉链取出那件外套,穿在身上,他问我是不是有点薄,我摇了摇头说没关系。 希思罗机场的空气里弥漫着混合着消毒水的潮湿霉味,吸进肺里,沉甸甸的,闷闷的。 这是直到许多年后,依然停留在我记忆里,属于伦敦的味道。 接下来就是跟着人流走过漫长的通道,排队过海关,我的英文不算流利,倒也说得过去,海关人员看起来有些疲累,草草问过几句后就在我护照的空白页盖了章。 周恒已经在外面等我,我出来,他接过我肩上的书包放在自己的登机箱上,说:“这样会轻松一些。” 我不记得这是我对他第几次说谢谢了,他真的把我照顾的很好,妥帖而周到。 取行李的转盘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嗡鸣。 待我们拖着沉重的箱子走出到达大厅,外面已是沉沉的夜色,伦敦九月的晚风带着湿冷。 将尽晚上八点,我门才坐上了学校派来的接驳车。 车子在无边的夜色里穿行,窗外是模糊倒退的,被路灯勾勒出轮廓的陌生剪影。 疲惫像沉重的铅衣裹在身上。 周恒坐在前排,偶尔低声与司机交谈几句,声音平稳,听不出多少波澜。 而我蜷缩在后座,一直紧紧的看着窗外飞驰过的景色,怀里抱着我的书包。 车灯扫过路边堆积的落叶,枯黄焦脆,在夜风里打着旋儿——九月的英国,秋天已如此深重而具体,带着一种直抵心底的萧瑟。 抵达小镇时,已是晚上十点。车子停在一幢古朴而沉默的建筑前。 这是学校的女生宿舍,周恒利落地跳下车,将我的行李箱搬下,放在湿漉漉的砖石路面上。 灯光昏暗,勾勒出他弯腰用力的背影轮廓,显得格外高大而可靠。 过了一会儿一个体态笨拙的中年英国女人出来,她热情的和我打招呼,但是她带着浓重的英国北方口音,这和我学的不太一样,我什么也听不懂。 我有些求助的看向周恒,他眼角带了些无奈,跟我说:“她问你叫什么,累不累,说英国人都要喝热茶,一会儿给你泡一杯。” 我恍然大悟,连忙笑笑,跟她说:“我叫Serene,谢谢。” “Serene.”我听到周恒喃喃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待帮我把行李搬到宿舍门口的石阶上,他转身看向我。 “好了,”他直起身,轻轻呼出一口气,“早点休息。”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兄长式的安抚,“明天我再过来看你。” “嗯。”我轻轻的应了一声。 他没有多余的话,转身利落地重新坐回车里。 引擎声响起,车灯划破黑暗,迅速远去,车影吞没在沉沉的秋夜里。 风从街道尽头卷来,带着枯叶**的气息和刺骨的寒意,扑打在脸上。 宿管阿姨叫Jessie,她打开宿舍紧闭的大门,我推着行李进去,她带我走进自己小小的宿舍,一张只能容下我平躺的单人床,还有一个不算大的衣柜,我将行李铺开,想着明天再去镇子上采购点东西。 我拿出洗漱用品,宿管敲响了我的门,递给我一杯加了牛奶的热茶。 热茶入口,加了些白糖,冲淡了茶的苦涩,有种温润的口感,“谢谢。” Jessie笑了笑后,关门离开了。 我捧着热茶,站在宿舍小小的窗前,看向窗外。放眼望去,除了光秃的枝丫,就是是沉睡的异国小镇,只有远处零星几点灯火,隔着潮湿冰冷的空气,有种遥远而不真切。 一种庞大无边的孤独感,如同这深秋的夜色,无声地漫上来,冰冷地淹没了脚踝,又迅速向上攀升,沉重得令人窒息。 清晨,窗外是灰白清冷的天光,陌生的鸟鸣声尖锐地钻进耳朵。 我几乎一夜未深眠,床很小,我睡的不够舒服。暖气也不热,深夜的英国很冷,许是时差的原因,第二日我早早就醒来,按亮手机,才是早上六点。 匆匆洗漱,从行李里拿出一件宽大T恤和牛仔裤,又套上一件厚些的卫衣,我站在镜子前准备洗漱。 镜子里的人顶着厚重的齐刘海,镜片后的眼睛浮肿而茫然。 我试着拨开刘海,但看到整个额头露出来后,我又觉得这个样子有些傻。 我胡乱拨好刘海,又拿起梳子梳了梳,扎了个马尾,戴上眼镜,我才对着镜子长舒了口气,这样顺眼多了。 过了一会儿,Jessie敲响我的门,告知楼下有人等,我的心口莫名一跳。 我快步跑下楼梯,冲进小小的门厅等待室。 晨光从圆形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尘埃在光柱里无声浮动。 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发里的周恒。 那等待室的单人沙发在他身下显得格外局促可怜,他两条过分长的腿无处安放地蜷曲着,整个人像被强行塞进了一个不合尺寸的容器里,透着一股束手束脚的滑稽感。 那笨拙的姿态与他昨日沉稳可靠的形象反差太大,我脚步一顿,毫无预兆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等待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周恒显然没料到这反应,脸上掠过一丝愕然,随即也无奈地弯了弯嘴角,这才从沙发里站起。 那点成熟稳重的面具,被这小沙发拆解得七零八落,露出了底下一点属于十九岁少年的真实轮廓。 “走吧,”他走过来,很自然地伸手想接过我肩上的书包,“今天事情多。” 我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了那只伸来的手,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指尖停顿在半空,空气有刹那的凝滞。 “我自己可以。”我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子。 他沉默地收回手,没说什么,只示意我跟上。 清晨的小镇街道空寂无人,只有我们踩在落叶上沙沙的脚步声。 清冽的空气带着昨夜雨水和泥土的气息,冲淡了宿舍里那暖烘烘的旧地毯味道。 他熟门熟路地带我去注册,填表格,领课程资料,与神情严肃、头发花白的女舍监交涉我房间暖气不足的问题。 他的英语清晰流畅,带着一种不急不躁的笃定,总能为我争取到最合理的安排。 盖好最后一个章,我走出年级主任的办公室。 他站在那古老办公室的橡木门外等我时,背脊挺直,侧影在走廊幽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分明。 他带我去买必需的生活用品,在迷宫般的超市货架间穿行。 当我采购了一些东西,站在收营台前,拿出厚厚的一叠钞票,一脸迷茫的问他,这些钱够不够时,他俊俏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一丝裂痕,连忙捂住我的钱包,说:“快收好。” 然后他无奈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帮我付了那几磅钱的生活用品。 我的书包又回到了他的手上,他跟我说,英国的北部不是很安全,不要带这么多钱出来,容易被人盯上。 我吓了一跳,连忙点了点头。 几天下来,周恒这个“哥哥”的身份,在我这片茫然无措的异国荒原上,意外地扎下了根。 他成了我的向导、翻译,甚至某种程度上的监护人。 他又帮我搞定复杂的公交卡;在我对着全是英文的洗衣房说明抓狂时,三言两语就解决了问题。 他做得周到而妥帖,仿佛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 这天下午,他带着我在镇子上那条不大的商业街穿行,主要目的是为了帮我搞定英国的电话卡。 我昨天因为国际漫游到期,用不了电话而急的团团转,最后不得已借了Jessie的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 他这才一拍额头想起这件事,早上上完课后,下午他就来宿舍门口接我了。 他带着我在许多家通讯公司货比三家后,选定一家最合适的,帮我充好话费,买好最划算的套餐。 结束后,他看了看天色,说:“走吧,带你去吃点像样的。”语气带着点完成任务的轻松。 第4章 第三章 晦涩 周恒领着我走向小镇深处,最终停在一家门面不大、挂着红灯笼的餐馆前。招牌上几个中文字:“华苑酒家”,下面一行英文写着“Sichuan & Cantonese Cuisine”。 橱窗里贴着色彩鲜艳但略显陈旧的菜品照片,宫保鸡丁旁边挨着叉烧,麻婆豆腐上面点缀着西兰花,透着一股奇特的混搭感。 “这是镇上唯一的中餐馆,”周恒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油烟、调料的气息扑面而来,“老板是广东人,但菜单很‘国际化’。”他嘴角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我看了看菜单,也笑了。 这里说是川菜馆,更像是融合菜,融合了中国各大菜系,致力于让中西方口味达成和解,简直是一个可以荣获诺贝尔□□的地方。 餐馆里人不多,灯光有些昏暗。 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沾了油渍的白T恤,正在柜台后面百无聊赖地按着一支圆珠笔,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见我们进来,他用带着浓重粤语腔的普通话招呼了一声,没什么热情,递过来一份塑封的菜单。 菜单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了。 所谓的“火锅”选项下,配菜寥寥无几,几乎都是些冻货。 图片上的红油锅底颜色鲜艳得不自然,清汤锅则显得寡淡。 我扫了一眼,实在提不起什么食欲。 “看看想吃什么?”周恒把菜单推到我面前。 我连忙摆手,把菜单推回去:“你点吧,我都可以的。”我有些不好意思,更多的是不想拂了他的好意。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坚持,拿起笔,在菜单上随意勾选了几样:冻牛肉、冻羊肉卷、鱼丸、冻豆腐、生菜,又加了一份面条。 “鸳鸯锅吧?”他征询地看我。 我点头。 老板接过菜单,潦草地瞥了一眼,“咔哒”声又响了几下,转身进了后厨。 锅子很快端了上来。 果然是“红白分明”:一边是漂浮着几粒干辣椒和几颗花椒的红油汤,颜色鲜红明亮;另一边是几乎透明的清汤,漂着两片姜和一根葱段。 接着,几盘冻得硬邦邦、颜色黯淡的肉卷和丸子也被摆上了桌,冒着丝丝寒气。 周恒用筷子拨开粘连在一起的肉片,分别下了一些到两个锅里。 红油翻滚,清汤微沸。 肉片在滚汤里迅速变色卷曲。他捞起几片烫好的羊肉卷,放进我面前的调料碗里。 碗里是店家配好的麻酱蘸料。 我看着那几片灰白的羊肉,犹豫了一下,夹起一片放进嘴里。 一股浓烈的羊膻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那味道直冲鼻腔,刺激得我胃里一阵翻涌。 我的脸不受控制地皱成一团,但我还是很努力的咽了下去,随后连忙端起水杯猛灌了一口。 “怎么了?不好吃吗”周恒停下动作,关切地问。 我窘迫得脸发烫,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抱歉,小声嗫嚅着:“对不起…我…我不太爱吃羊肉。” 短暂的沉默。 我几乎能想象他脸上可能出现的无奈或者尴尬。 然而,预想中的情绪并没有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直接端走了我面前那个沾了羊肉味的蘸料碗,然后他又招呼老板点了一份新的蘸料。 “怪我,”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完全没有责备的意思,“忘了问你忌口。不喜欢的东西,下次可以尝试直接说出来。” 他用干净的漏勺,从清汤锅里捞了几块吸饱了汤汁、变得饱满柔软的冻豆腐,放进我的新碗里。“试试这个,豆腐没什么怪味。” 我抬起头,撞进他温和的目光里。 那眼神里没有不耐烦,没有觉得我麻烦,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理解。 然而那句话,我是真的听进了心里,“不喜欢的东西可以尝试说出来。” 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陌生。 从小到大,为了不添麻烦,为了显得“懂事”,我早已习惯了把“不喜欢”、“不愿意”咽回肚子里,默默接受安排。 顺从似乎是我融入集体,和获得认可的唯一方式。 从未有人如此直接地告诉我:表达不喜欢是被允许的,甚至是被鼓励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意同时涌上心头。 我拿起筷子,夹起碗里温热的豆腐,小心地咬了一口。 豆腐本身没什么味道,蘸着咸香的麻酱,软软的,暖暖的,我用力点了点头。 那天起,我和周恒走动越发开始频繁。 他经常在女生宿舍楼下等我,要不带我去镇上的公园散步,要不带我去吃点好吃的。 镇上的食物不多,我们都吃过来了,我格外爱吃那家土耳其菜。 但当这渐渐成为常态时,麻烦也随之而来。 随着开学,越来越多的同学搬进来,我也有了左邻右舍,每天早上在卫生间排队洗漱的时候,也有同学会热情的跟我打招呼。 那天下午,他照例站在宿舍楼前那棵叶子已半落尽的老橡树下等我。 秋日的阳光稀薄,穿过枝叶缝隙,在他肩头跳跃。 他微微低着头,在看手机,侧脸的线条从高挺的鼻梁到下颌,清晰得如同雕塑。他长身玉立,深色外套衬得身形挺拔,整个人在落叶中,像一幅沉静的风景画。 这幅风景很快惊动了楼内的眼睛。 先是二楼某个窗户被悄悄推开一条缝,接着是三楼阳台上探出几个脑袋,目光灼灼地向下张望。 低低的议论声像被风裹挟着,隐隐约约飘下来。 “快看楼下!那是谁?” “哇!好帅!新来的吗?” “好像是在等谁?” 等我磨磨蹭蹭收拾好东西下楼,刚推开沉重的橡木门,几个平时还算脸熟的中国女生已经呼啦一下围了上来,脸上带着按捺不住的好奇和兴奋。 “哎哎,沈眠,门口那个大帅哥,等你的?”一个女生用手肘碰了碰我,眼睛亮晶晶的,目光还黏在周恒身上。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树下那个身影。 他似乎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抬起了头,视线平静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我呼吸一窒。 “谁啊谁啊?你男朋友?”另一个女生更直接,声音里带着夸张的八卦腔调。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口猛地一紧,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住了。 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一种混杂着窘迫、自卑和被窥视的烦躁感瞬间涌了上来。 “不是!”我脱口而出,声音比平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尖锐,“一个哥哥而已。” “哥哥?亲哥哥?”她们显然不信,追问着。 “不是,就是一个认识的哥哥。”我的解释苍白无力。 厚重的齐刘海此刻沉甸甸地压在额头上,眼镜片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雾气,身上那件毫无个性的学校制服套衫更显得我臃肿幼稚。 站在这里,被这些灼热的目光包围着,我感觉自己像个笨拙的、没长大的孩子,缩在灰扑扑的壳里。 而门外树下那个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散发着无需刻意就引人注目的光芒。 “哦——”女生们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在我和周恒之间来回扫视,带着了然又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得我浑身不自在。 我再也待不下去,快步走向周恒,甚至不敢回头再看那些女生一眼。 冷风扑在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米兰达的出现,像是让我的青春变得更加晦涩。 她是典型的上海女生,时髦得像刚从杂志内页走出来,卷发蓬松,妆容精致,说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甜腻。 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周恒常来找我,于是某天在楼梯转角截住我,单刀直入:“哎,那个周恒,你哥哥?我能追他吗?”她漂亮的杏眼亮得惊人,带着志在必得的笃定。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有些闷,有些乱。 可那感觉太模糊,也太陌生了,远不及我此刻被米兰达那灼热目光注视下的不自在来得真切。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急于摆脱纠缠的仓促,脱口而出:“可以啊,随你便。” 米兰达满意地笑了,轻盈地转身离开,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感却并未消散。 米兰达的攻势果然猛烈。 自习室门口“偶遇”,图书馆递上亲手做的点心,社交软件上密集的问侯。 而我面对周恒,则近乎本能地开始后退。 那天,我想去公共厨房烧一点热水,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米兰达兴奋的声音,那时候还没有微信,大家都流行使用□□。 米兰达应该是在翻动周恒的空间,“他喜欢打篮球诶。” 周围是几个女生叽叽喳喳的声音,他们谈论着周恒的爱好,谈论着周恒的样貌,揣测着周恒的家境。 直到有一个声音提起了我,“你说,沈眠是周恒的妹妹吗?” “那肯定。”说话的是米兰达,她的声音娇嗲,很有特色,“她好土,戴着眼镜,穿着卫衣,还有那个厚刘海。” “也是,周恒怎么可能喜欢她。”又有女生开始附和。 我的手,还是没有勇气推开厨房的门,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周恒发来的信息,询问是否需要带东西,或是提醒天气变化,我常常看着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回复。 那点因他的“帅”与“优秀”而生的负担感,在米兰达炽热的追逐下,发酵成一种更复杂难言的情绪,我自己也分辨不出。 我只知道,离他远些,似乎能让我那笨拙的青春期稍微喘口气。 渐渐的,我也在那片异国的土壤里扎下了自己微小的根。 我遇到了艾薇儿和李禾。 她们像两朵明艳的花,带着我开始学习绽放。 在她们半是怂恿半是帮助下,我生平第一次摘下了那副厚重的眼镜框,换上了隐形眼镜。 当世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展现在眼前时,我甚至有些眩晕。 又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午后,艾薇儿按着我坐在她的梳妆镜前,用细细的眼线笔,在我眼皮上小心地勾勒。 镜子里那个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眼线让那总是茫然无措的眼神,似乎也带上了一点陌生的、微弱的光彩。 改变后的第一次“惊艳亮相”,竟是在人头攒动的学校饭堂。 我端着餐盘,正低头寻找空位,一个熟悉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撞入视野。 周恒正和几个同学说着什么,侧脸在嘈杂的饭堂灯光下依旧轮廓分明,耀眼得仿佛自带光环。 他似乎也看见了我,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那惯常温和的嘴角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沈眠。”他朝我这边走近了两步,声音带着笑意,“变漂亮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让我的耳朵瞬间滚烫。 我浑身一僵,脸颊瞬间火烧火燎,那点刚刚建立起的,脆弱的新形象仿佛被这目光和话语瞬间击穿。 巨大的窘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甚至不敢看他含笑的眼,猛地低下头,餐盘里的食物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色块。 几乎是同一秒,我端着盘子,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转身挤进旁边的人流,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周恒发来的信息,询问是否需要带东西,或是提醒天气变化,我常常看着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回复。 那点因他的“帅”与“优秀”而生的负担感,在米兰达炽热的追逐下,发酵成一种更复杂难言的情绪,我自己也分辨不出。 我只知道,离他远些,似乎能让我那笨拙的青春期稍微喘口气。 第5章 第四章 孤独 青春的剧本,有时庸俗得令人心头发冷。 不知从哪一天起,艾薇儿投向我的目光渐渐结了冰。 课间友好的招呼消失了,小组讨论时我的发言被刻意忽略,走在路上,她和她的新圈子会爆发出意有所指的笑声,刺耳地刮过我的耳膜。 米兰达那边也彻底沉寂下去,听说她被周恒明确拒绝了,这失败似乎也连带迁怒于我,迎面碰上,她漂亮的脸上只剩下视而不见的冷漠。 刚刚萌发的、以为找到归属的暖意,转瞬被冰冷的现实浇熄。 我又一次被推回了孤独的原点。 和周恒之间,只停留在新年时,手机屏幕上那条千篇一律、礼貌又疏远的“新年快乐”。 有时候在学校里见到他,我也会装作没看见,背着书包低着头快步走远。 那点脆弱的“兄妹”情,在时间和沉默里,风干成了标本。 更令人难堪的是李禾的变化。 她不再是我初来乍到时那个热情挽着我手臂的女孩。她只会在图书馆无人注意的角落,或者宿舍走廊擦肩而过时,才飞快的对我笑笑,低声说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一旦艾薇儿或者其他人出现,她就会眼神闪烁,迅速抽身融入那个集体,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有时候在食堂看到她和艾薇儿挽着手臂谈笑风生,接收到她投来的,混合着愧疚和回避的目光时,那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感觉,比直接的恶意更让人窒息。 我又回到了彻头彻尾一个人的状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周恒因为专业和年级不同,和我的课程时间少有交集。 偶尔在教学楼外,或者在图书馆高大的书架间,会不期然地瞥见他的身影。 有时,他似乎看到了我,脚步微顿,目光投来,嘴唇似乎要开启。 但我总是抢先一步,猛地低下头,加快脚步,仓皇地从他视线范围内溜走。 我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也许是那份他曾给予、如今却显得不合时宜的照顾,也许是害怕那点残存的联系也彻底暴露在米兰达和艾薇儿她们审视的目光下,引来更多麻烦。 我的宿舍是单人间,只有我一个人住。 这方小小的天地,却开始让我安心,窗外是小镇无边无际的寂静,只有偶尔掠过的车灯短暂地划过天花板。 我躺在床上,盯着手机屏幕幽蓝的光。 手指常常不受控制地点开那个熟悉的名字。 周恒空间更新的频率不高,有时是几张随手拍的风景,有时是寥寥几句关于课业或者球赛的状态。 我像考古一样,一遍遍翻看他过去的动态,试图从中拼凑出一些我不曾了解的他。 我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这年跨年那条简短的信息。 那年,我在课堂上度过了第一个只身在外的孤独春节,那几天,周恒请假回了国。 年三十的那天,许多中国学生聚在活动室里观看春节联欢晚会,我一个人躺在宿舍里,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响了几声,妈妈接起来,她好像在应酬,那边很吵。 “妈妈,春节快乐。”我的声音一半传进了听筒,一半被吞咽在电话那头的嘈杂里。 “嗯,春节快乐,你爸在忙,让我问候你,信用卡额度又给你涨了两万,别委屈自己。”妈妈草草说了几句,就挂了。 那晚我睡的很早,早上才看到周恒传来的消息:“春节快乐,兔年大吉。” 我回了他一张网上下载的兔子举着春联的图片。 英国学校在学期中途会放一个大约一周的短假。 春节后不久,就是假期。上一个假期,我和艾薇儿、李禾一起去了曼彻斯特,那时候我们三个还形影不离。 而这个假期,我毫不犹豫地在中介老师提供的选项里勾选了“伦敦”。 我需要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小镇,哪怕只是暂时的。 我一个人拉着行李箱,坐上了开往伦敦国王十字车站的火车。 三个小时的旅程,窗外是飞驰而过的英格兰田野,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 我在火车规律的摇晃中昏昏欲睡,抵达伦敦时已是下午两点。 冬令时的英国,天光短得可怜,下午三点多就暮色沉沉。 因为未成年的身份限制,我只能住在中介安排的寄宿家庭,住在伦敦北部。 从火车站出来,又搭了一个多小时拥挤而气味混杂的地铁,出站后,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拖着越来越沉的行李箱,在陌生的北伦敦街区走了很远很远。 老旧的红砖公寓楼、紧闭的店铺卷帘门、墙角堆积的垃圾袋、偶尔擦肩而过行色匆匆的路人…… 当我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寄宿家庭那扇漆成墨绿色的门前时,手表指针已指向下午四点。 天边仅剩的灰白光晕也正在迅速褪去,寒意裹挟着湿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天空也飘起了绵绵细雨。 按下门铃的那一刻,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发现,没有周恒,没有任何人的帮助,我也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了,就像我过去的十五年人生一样,独自前行本就是常态。 门开了。 房主Linda是一位头发银白、身材瘦小的英国老太太,穿着色彩鲜艳的针织开衫,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巧的眼镜。她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声音温和而清晰:“你好,你一定是Serene了!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死了!” Linda的家不大,但布置得异常温馨,充满了生活的痕迹和艺术气息。 墙上挂着色彩大胆的抽象画,书架上塞满了书和各种有趣的小摆件,窗台上养着郁郁葱葱的绿植。 她在一家时尚杂志社做自由撰稿人,生活清贫但充满了情调。 她热情地带我参观房间,安顿行李,然后拉着我在温暖的小客厅坐下,端来了热腾腾的红茶和黄油饼干。 为了让我放松,Linda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相册。“给以前的孩子们拍的,”她笑着说,带着点骄傲翻开,“他们都来自世界各地,像你一样。” 她絮絮叨叨地介绍着照片里不同面孔的故事。翻到某一页时,她的手指停住了:“啊,这个年轻人!周,来自中国。非常安静,非常有礼貌,但很独立。他几年前的那个夏天住在这里的,让我瞧瞧。” 我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尖落下。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照片上,一个穿着简单T恤和牛仔裤的少年,略显拘谨地站在Linda家的门前,背景是夏日的绿意。他的脸庞还很青涩,下颌线条不像现在这般分明,眼神带着点未褪尽的少年气,但那份沉静的气质却依稀可辨。 照片下方,Linda娟秀的字迹写着: Zhou, 13.07.2007。 2007年7月13日。 7月13日是我的生日。 十六岁的周恒,在我生日那天,在遥远的伦敦北区,住进了Linda的家。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呆呆地看着那张照片,他青涩的模样,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冲击力,猝不及防地撞进我的视线。 “你认识他吗?”Linda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异样,好奇地问。 “是的,他……他现在在我的学校。”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哦!多小的世界呀!”Linda惊喜地笑起来,又絮叨起周恒当年的点滴。 晚上,我躺在Linda为我准备的,铺着干净格子床单的小床上,心绪久久难平。 窗外的伦敦夜色深沉,远处传来隐约的警笛声。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周恒发来的□□消息:“假期去哪了?” 我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手指敲下回复:“在伦敦呢。” 想了想,我举起手机,对着房间温馨的角落拍了一张照发过去。 几乎是立刻,他的回复跳了出来:“Linda家?[惊讶表情]” 我:“嗯,你怎么知道?” 周恒:“我也住过。老太太人很好,就是有点爱聊天。” 我:“是呢,她给我看了相册。” 周恒:“……” 周恒:“照顾好自己。” 我:“[呲牙笑表情]” 对话戛然而止,我盯着那个呲牙笑的表情,感觉无比生硬。 放下手机,黑暗中,只有心脏在胸膛里毫无章法地乱撞,砰砰作响,清晰得盖过了窗外的任何声响。 是啊,周恒出现过的痕迹,在我过于简单苍白的生活画布上,早已晕染开无法忽视的颜色。 即使我试图用疏远和沉默去覆盖,它依然顽固地存在着,并且在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鲜明起来。 之后的几天,我像一个真正的游客,拿着地图和交通卡,独自穿梭在伦敦。 大本钟的庄严,伦敦眼的巨大轮廓,泰晤士河的波光,国家美术馆里凝固的时光……我用相机记录着这一切。 站在滑铁卢桥上,寒风凛冽,吹乱了我的头发。 我举起相机,对着远处伦敦眼的剪影按下快门。 就在那一刻,《魂断蓝桥》里女主角玛拉和男主角罗伊在滑铁卢桥相遇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涌入脑海。 原来有些东西,早已在不经意间刻下了印记。 离开的前一日早上,Linda依依不舍,坚持要给我照张相。“像Zhou一样,留个纪念!”她拿出她的老式数码相机。 我站在她家那扇墨绿色的门前,背后是北伦敦清晨清冷的街景。 她贴心地带我去附近一家冲印店,将照片洗了出来,一式两份。 回到她温馨的小客厅,Linda翻开那本承载着时光的相册,找到周恒的那一页。她拿起刚洗出来的我和她的合影,仔细地将它放在了周恒那张照片的右侧。 两张照片并排躺着,中间隔着三年多年的光阴。 一张是2007年夏,青涩沉静的少年;一张是2011年冬,独自旅行,眼神里藏着迷茫与心事的我。 Linda拿起笔,在属于我的那张照片下方,用同样娟秀的字迹写下:Serene, 16.02.2011。 “好了,我亲爱的,留下了历史的一小片。”她满意地合上相册。 我怔怔地看着那并排的照片,鬼使神差的拿出手机,对着相册里这跨越时空的“同框”按下了快门。 屏幕定格:他年少的面容,和我此刻的身影,被Linda的相册温柔地收纳在同一个时空节点。 这是在Linda家度过的最后一夜,那晚我的指尖悬停在发送键上,久久没有落下。 心跳如擂鼓,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冲撞。 最终,我缓缓移开手指,退出了对话框。 只是默默地将这张照片,保存进了空间里一个名为“伦敦”的加密相册里。 仿佛收藏起一个只属于自己、孤独还有他的证明。 窗外的伦敦,依旧笼罩在冬日的薄雾细雨中,模糊不清。 而我心底的某处,也因这两张并置的照片,变得潮湿而柔软,却又更加迷茫了。 第6章 第五章 散场 假期结束,回到小镇的生活,依旧乏味,只剩下单调的重复。 除了上课的时间,我几乎都不怎么出门。我会在超市采购一堆速食和零食,放在抽屉里,然后拉上窗帘,一个人在宿舍里解决一日三餐。 艾薇儿她们对我的孤立,在我沉默的“配合”下,变本加厉。 最初的试探早已升级为明目张胆的排挤。 课堂上,当我试图加入讨论,空气会瞬间凝固,我的话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们刻意拔高的笑声和意有所指的目光,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过来。更令人窒息的是,许多外国同学,似乎也嗅到了风向,开始不动声色地疏远。 我像一个带着瘟疫的人,所到之处,无形的屏障悄然竖起。 我端着盘子站在饭堂里总是很茫然无措,偌大的食堂,却没有一个位置是留给我的,大家看到我路过,会默默的把盘子或者书包挪近一些,将位置堵住。 李禾也谈了恋爱,经常和男友出双入对,那略带歉意的招呼也慢慢消失了。 她带着男友彻底融入了艾薇儿的圈子,成为了她们笑声的一部分。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去食堂吃饭了。我也很久没有遇到周恒,我们的聊天停留在在伦敦的那个假期,他的空间也更新的很少了。 与周恒的再次见面,是在六月的毕业舞会上。 我本来不想去,Jessie还是热情的鼓励我去,“去吧,亲爱的!这是属于你的夜晚!” 她还把她的卷发棒拿来借给我,神秘兮兮的告诉我:“不能告诉别人,只借给你。” 在Jessie的鼓励下,我动摇了。 于是那天下午,我打开电脑,在网上搜索了视频教程,艰难的为自己卷了头发,又画了一个淡淡的新手妆,换上新买的裙子,这条裙子还是在曼城的时候,艾薇儿和李禾推荐我买的。 我照着镜子,香槟色的长裙在我身上有些松垮,我才发现自己竟然瘦了这么多。 六月的英国小镇湿漉漉的,风还裹挟着一丝暖意。进入到夏令时的英国白昼时间很长,哪怕已经是晚上六点,太阳依旧透过云层,照的天光很亮。 礼堂被俗气的彩带和气球填满,空气里是廉价的香水和少年人躁动的荷尔蒙味道。 我穿着新买的,并不十分合脚的银色高跟鞋,僵硬地站在喧嚣的边缘。 水晶吊灯的光芒晃得人眼晕,舞池里旋转的裙摆像迷离的漩涡,今天大家都被允许合法的喝酒,许多同学手里已经端上各式各样的饮料或者香槟。 而我独自站在会场的角落,格格不入,无人问津。 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和裙子,此刻只加重了那份尴尬和局促不安。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喧闹中,门口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周恒来了。 裁剪合体的深色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在迷幻的灯光下,他依然像自带聚光灯一样引人注目。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手里似乎 艾薇儿几乎是立刻从人群中脱颖而出,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期待,她像骄傲的公主般迎上前几步,目光灼灼地锁定那束花,似乎已笃定那是献给她的桂冠。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束花上。 周恒的脚步却并未在艾薇儿面前停留,他径直走向舞会的主持人,那位头发花白、一直对我们颇为关照的校长。 在艾薇儿瞬间僵住的笑容和众人错愕的目光里,他将那束玫瑰微笑着递给了老师,并给了她一个轻轻的拥抱。 人群爆发出善意的掌声和口哨声。 艾薇儿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飞快地退回了阴影里。 在角落里,米兰达抱着手臂,冷眼旁观。看到艾薇儿那副笃定又急切的模样,她漂亮的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冰冷笑意的弧度。 那眼神里充满了不屑一顾,仿佛在看一场低劣的表演。 当周恒的脚步毫不停留地越过僵在原地的艾薇儿时,米兰达眼中更是闪过一丝快意的、幸灾乐祸的光芒。 艾薇儿的狼狈,显然是她此刻最好的消遣。 李禾不知何时悄悄挪到了我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别看了。艾薇儿和周恒私下聊得火热有段时间了,她觉得自己势在必得呢。” 她顿了顿,补充道,“她确实漂亮,又放得开,是男生都喜欢的‘辣妹’类型。”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周恒正被一群朋友围在中间,谈笑风生,光芒万丈。 他的视线扫过人群,掠过一张张兴奋的脸庞,却始终没有在我这个角落,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停留。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留下空落落的疼。 一种巨大的失落和难堪席卷了我。 我再也无法忍受待在这里,忍受这喧嚣和那些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穿过旋转的人群,走向角落里同样显得格格不入的杰克,那个二十多岁还在读语言,总带着点落拓气息的大哥。 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我伸出手,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杰克,借我根烟。” 第一次抽烟的滋味糟糕透顶。 呛人的烟雾猛地冲进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呛得眼泪都要出来。 我站在会场外冰冷的吸烟处,手指笨拙地夹着那根细长的白色纸卷,夜风带着湿气吹在裸露的肩膀上,激起一阵战栗。 尼古丁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镇定,反而让心底那份空茫和酸楚更加清晰锐利。 就在我狼狈地抹去被呛出的眼泪时,身后的门被推开,周恒走了出来。 他似乎是出来透气,目光扫过这边,立刻捕捉到我指间那一点猩红的火光。他的眉头瞬间拧紧,形成一个清晰的“川”字,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不赞同,甚至带着一丝严厉。 他脚步一动,似乎想朝我走来。 “周恒!快进来,该你发言了!”门内传来他朋友的呼唤,带着不容拒绝的催促。 他的脚步硬生生顿住。 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混合着担忧、不悦、一丝无奈,还有某种我看不懂的深沉情绪。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抿紧了唇,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被强行咽了回去。 他深深地看了我最后一眼,那眼神沉重得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转身,快步走回了那片喧嚣的光影里。 门在他身后合拢,隔断了里面喧嚣的音乐和外面清冷的夜色,也隔断了他最后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 指间的烟还在燃烧,那点微弱的红光在昏暗里明明灭灭。 我试着又吸了一口,依旧是呛人的苦涩。 他的眼神反复在我脑海中闪现。他一定觉得我学坏了吧?觉得我辜负了他曾经那点“兄长”式的照顾? 他一定已经开始讨厌这样狼狈不堪的我了。 是啊,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我想再点一支烟,仿佛能借此烧掉这份难堪,但手指却抖得不听使唤。 那廉价的塑料打火机,无论怎么用力擦,都只迸出几点无力的火星,随即熄灭,徒劳无功。 我回到会场,将烟盒塞回给一脸担忧的杰克,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默默的离开了礼堂。 出了礼堂,我脱下那双折磨了我整晚的银色高跟鞋,赤着脚,踩在六月英国夜晚冰凉粗糙的石板路上。 每一步,脚底都传来清晰的硌痛和寒意,一直蔓延到心底。 天空又飘起了雨点,细密的落在我的肩头,身后舞会的喧嚣渐渐模糊成一片遥远的噪音。 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反锁上门。站在镜子前,看到镜子里的我,一副失魂落魄,又好狼狈的样子。 眼线早已晕开,在眼周染开一片污浊的黑色,口红也蹭花了,糊在嘴角。 精心打理的卷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香槟色的裙子皱巴巴地挂在瘦削的身体上。 我换下衣服,去了淋浴间,冰冷的水流冲刷下来,我试图洗去一身烟味、汗味和那挥之不去的,属于青春期的狼狈与失落。 洗完澡,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离开这里。 第一次,我如此强烈地渴望回到那个父母那个偌大的,只有我的房子。 哪怕只有冰冷的墙壁和无尽的寂静,那也是我的“家”,一个不会被目光刺伤、不会被集体排斥的、仅存的容身之所。 那里没有艾薇儿,没有李禾,没有那些冷漠的眼神,更没有周恒那失望的一瞥。 我让中介申替我请了另一所遥远城市的高中。 2011年的9月1日,我拖着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留下太多复杂印记的小镇。 那场仓促落幕的舞会,成了我少女时代与周恒的最后一次照面。 我们如同两条短暂交汇又迅速分离的轨迹,最终在各自命运的轨道上,奔向永不相交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