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翳的夏天》 第1章 那个夏天的初见 所有“偶然”都是命运写好的伏笔,就像她的薯片总会掉在我课桌,我的镜头总会晃过她的裙角。 ——梦里云归《鸢尾花开时》 时间回到2007年6月26日。 啾啾喳喳的鸟鸣声拉开了夏日清晨的序幕。 “哗啦”一声,男生拉开阳台的铝合金窗,惊飞了那只站在防盗窗格栅上,“咕咕”叫个不停的傻斑鸠。 清晨沁凉的微风裹挟着晨光,趁机钻入房间,卷走最后一丝睡意。 望了一眼扑棱飞远的小家伙,他趴在阳台上,挥了挥手: “今天也要玩得开心哈。” 说着,转头看了眼墙上的灰白挂钟。 “糟糕,要迟到啦!” 楼下浓密的樟树丛里,蝉鸣声此起彼伏,汇成一首单曲循环的背景乐,楼道内咚咚的脚步声,则是这首乐曲的主旋律。 男生背着书包,推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冲出楼道,差点和楼下的邻居阿姨撞了个满怀。 “付诚,出去玩呢?” 楼道门口传来熟悉的招呼声。 “美娟阿姨,我去填报高考志愿呢!” 付诚一边推着车一边应道。 “挺好的,你选了啥志愿?” “师范大学!” 付诚应了一声,跨上自行车,快速地蹬了几步,自行车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当老师啊,老师好!有寒暑假,还是铁饭碗——诶诶诶,慢点走,书包还没拉上呢!” 望着付诚匆匆离开的样子,妇人摇头苦笑: “这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毛毛糙糙!” 自行车在小区里的林荫道上飞快穿行,一溜烟出了小区。在熟练地穿过几条主干道后,眼看便要拐进郁郁葱葱的长春路。 “滴滴滴!” 就在付诚准备轻捏刹车,准备右转的刹那,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骤然响起。一辆敞篷的银灰色大奔打着左转灯,从对向车道抢着绿灯的最后三秒钟,朝着这边冲了过来。 车子转弯的方向似乎打大了,车头裹挟着灼热的气浪,直直切向了正在右转的付诚。 “我擦!” 付诚顿觉头皮发麻,两只手死死捏紧那对刹车,车轮上那块小小的刹车片承受了不该承受之痛,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啦”。 他的右脚狠狠往地上一撑,险而又险地将车刹停。 那辆银灰色大奔并没有要减速的意思。驾驶座上,那个戴着宽大墨镜的年轻女司机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在车头即将切入慢车道时,这才往左轻飘飘地带了一把方向盘,优雅中带着一丝慵懒。 奔驰车几乎擦着付诚的车前轮,精准地切入最右侧机动车道,随即一个利落的横切变道,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般丝滑。 在一声油门的轰鸣声中,大奔扬长而去,带起的风掀起付诚的衣角。 “娘希匹!开那么快,赶着投胎去啊!” 付诚扶着车把的手微微颤抖,大口喘着气。他安抚着骤然加速的小心脏,对着远去的尾灯大骂。 “别骂啦!大老远就看到我们二中大才子气急败坏的样子啦!” 身后传来一阵略带戏谑的笑声。付诚转头看向身后,只见一辆捷安特晃晃悠悠地来到身边停下。 是铁哥们许辰雨,高中三年的那个“同桌的你”,也是他在明城二中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许辰雨望了一眼早已经消失的大奔,笑着开口: “虽然吓了你一跳,但是有一说一,这小姑娘的驾驶技术真是相当漂亮。这方向打的,啧啧啧,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比某些老司机都要好!” 两个人并肩骑到二中校门口时,已经快八点半了。校门一侧,那个用防雨布搭起的小棚户里,老李正忙着摊蛋饼,铁锅里的油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高中三年里,隔着铁门,踮着脚递过一张皱巴巴的零钱,压低声音喊一句“老李,加里脊肉和半根油条!”接过装着蛋饼的小塑料袋后,又悄悄找个僻静角落迅速解决掉。 这样的场景,在付诚的高中三年里,不知重复上演了多少遍。 今天,大概是最后一次。也该好好道个别了。 “我去买蛋饼。你呢?” 付诚将车支好,转头看向了捷安特上的许辰雨。 “老样子,肉松、里脊、鱼豆腐,对了,辣多放点,不要香菜!” “行!” 付诚点了点头,接过了许辰雨递过来的二十元纸币。 三年来默契形成的老规矩,付诚负责跑腿,许辰雨负责请客。 正要转身,身后的那熟悉引擎轰鸣声毫无征兆地又一次在耳畔炸响。 银灰色奔驰一个精准的甩尾,稳稳地停在路边。驾驶座的车门甩开时,一个身影轻盈跃下。 首先撞进视野的,是少女发梢上的那枚樱花发卡。 她咬着豆浆吸管跳下车,邓丽君头像的钥匙扣在斜挎的书包上蹦出一串清脆的响。 松散的低马尾扎在脑后,几缕碎发随意垂在脸颊旁,墨镜随意推到了头顶,露出额头的细碎刘海。 她穿着一条奶白色连衣裙,裙摆刚刚盖过膝盖,落地时,沾上了一星车轮溅起的泥点。她却浑不在意,径直朝蛋饼摊走去。 “老板,一个蛋饼,加一份里脊肉,还有半根油条!” 声音带着糯糯的尾音,像极了老妈手工揉成的汤团。 老李低着头应着,手里的鸡蛋轻轻往铲子上一磕,蛋清裹着蛋黄翻入油锅中,炸起一小团油花。 趁着这个间隙,女孩忽然低头,指尖悄悄蹭掉裙摆的污迹,然后若无其事地直起了腰,目光再未曾离开锅里的面粉分毫。 付诚的目光掠过她书包上晃动的金属钥匙扣,钥匙扣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那点温润的光泽,猝不及防扎进他视线里,心跳倏地漏了半拍。 他的脑子有点乱。没想到,竟然能在临近毕业时,遇见这么一个志同道合的同龄人。 可是,明城二中校园里,喜欢听邓丽君歌的,不多不少,就他一个,可从没见过这号人物啊。 也许是付诚的目光停留的时间太过长久,女孩微微侧头,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耐烦。随即很快又转回去,傲娇的天鹅颈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看来,平时没少被人众星捧月啊。 “呵,是个小君迷,还是个傲娇小公主。” 没想到付诚的这句轻声的嘟囔刚好被女孩听见。她猛地侧转过身,那对圆溜溜的眸子瞥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一丝冷淡的不屑: “切,你怎么可能听得懂邓丽君的歌?我可是……” 付诚被这么一怼,语气里也带了一丝火气: “你……有本事来掰扯掰扯!” 女孩嘴角轻轻一挑,翻了个白眼。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钥匙扣上的邓丽君头像。 “姑娘,蛋饼好了。” 听到老李的声音,女孩利落地付了钱,从老李手里接过蛋饼,转身朝着奔驰车走去。 经过付诚身边时,一股若有若无的独特香味钻进他的鼻腔——清冽的紫丁香交织着脆生生的黄瓜水汽,底下还藏着一丝少女肌肤特有的暖甜,霸道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额,貌似……唇齿间好似还有一股……奇多粟米棒的味道。 好像是日式牛排味的。 付诚抽了抽鼻子。这个突兀的发现,让他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 哼,还没自己身上的六神牌香水好闻呢。清新提神,国货精品,还便宜! 记住你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傲娇小君迷! 这么想着,付诚又狠狠地深吸一口气,努力记忆着女生身上的香水味。 此时的付诚没有发现,女孩经过背后时的微微驻足,在一声轻咦之后,快步离开。 等那少女走后,付诚赶紧上前,买好鸡蛋饼,随后蹬着自行车进了校门。 “气死我了!我可是十八周岁的年纪,听了十九年的邓丽君的歌!刚才竟然有个小丫头,说我听不懂邓丽君?” 一进教室,付诚气鼓鼓地将找剩的零钱连同鸡蛋饼一起丢在许辰雨桌上,然后双手环抱着胸,躺坐在座位上,肩头随着呼呼的喘息声一起一伏。 “嘿,二中第一才子,邓丽君的‘嫡系传人’,竟然被人小看了?快说,是哪一个!我替你报仇!” 许辰雨撩起袖子,露出手上那毫无波澜波澜的“鸡肉”。 不错,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肉。 “就是那个开着大奔,险些撞到我的小妮子!我看她好像也是个君迷,结果……她竟然说我……‘你怎么可能听得懂邓丽君的歌?’” 许辰雨刚戳开一盒蒙牛酸酸乳,吸管刚塞进嘴里,听到这话,一个没忍住,乳白色的液体直接呈喷射状喷了他一身! “咳咳咳……我的付大才子啊!哈哈哈哈……” 许辰雨呛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边咳嗽一边狂笑,指着付诚狼狈的样子,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当年是谁一脸悲天悯人地摇头叹息,说‘唉,你们怎么可能听得懂邓丽君的歌?’啧啧啧,一个字不差!哈哈哈哈……” 付诚被喷了一身,正手忙脚乱地摘眼镜擦脸,闻言动作猛地一僵: “啊?我……我真说过?” “你问问他们?” 许辰雨好不容易止住笑,指了指教室另一边那群正偷偷往这边瞄、窃窃私语的男生女生。 看着身边好友余怒未消的滑稽样子,许辰雨强忍着再次爆笑的冲动,掏出一片纸巾递了过去: “喏,擦擦吧。” 看向书包敞开的拉链口时,许辰雨动作顿住,轻轻“咦”了一声: “付诚,你书包拉链怎么开了这么大口子?” 他将书包夹层里,那张半露在外、被涂改得面目全非的志愿单样本抽出来,放在付诚面前,又顺手掏出了那个陪伴了付诚整个高中、磨得边角发亮的纽曼MP3播放器。 “算了算了,生气伤肝。来,听首《在水一方》消消火。” 他把耳机线捋顺,塞到付诚手里。 就在付诚不知道的几公里外,明城五中的某间教室里。一个同样气鼓鼓的倩影正躺坐在座位上。 她取出志愿表样本,脑海里又浮现出二中门口那个高了她将近一个脑袋的傻大个的影子。 目光在第一志愿上的“江省大学”字眼上停留了两三秒钟,贝齿轻咬下唇,刷刷刷地将它划去,并改成了滨湖师大。 一边趴在书桌上涂涂改改,一边嘴里还小声嘟囔着: “选了滨湖师大,是吧?想跟我掰扯掰扯,是吧?那本小姐就遂了你的意,我这就把志愿改了!咱们去滨湖师大一起掰扯去!” 改完了志愿,她长舒一口气。看着眼前那张被涂改了的志愿单,腮帮子因为余怒未消仍微微鼓着。 她轻念了一遍,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一缕垂下的碎发: “滨湖师大,汉语言文学……本小姐用江大的分数考到你们学校,某人功不可没!” 脑海里,莫名闪过那个蛋饼摊前,那个推着老旧自行车,双肩微微缩起的高大人影。 一件领口洗得有点发白的短袖T恤,一副老土的黑框眼镜。 对了,还有擦肩而过时,身上那股浓浓的六神牌花露水的味道。 就他这样土土的傻大个,怎么可能比他更懂邓丽君? 真当她从胎教开始,这十九年邓丽君的歌是白听、白唱的吗? 她抬起头,环顾四周。那群男男女女一个个离得远远的,根本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自己。 她悄悄舔去嘴角残留的甜蜜酱,然后微微俯下身子,从书包拉链的间隙中掏出一根奇多粟米棒,飞快塞进嘴里,右手食指顺势往嘴里一塞、一嘬。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前后仅花了不到三秒钟。 一阵微风拂过,撩起女孩的鬓边的碎发和奶白色的裙角。 一米阳光透过树荫,正好洒在那张志愿单上。滨湖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几个字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 她掏出一对泛着温润光泽的玉石耳塞,轻轻塞进耳中,随后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厚实的小说,古朴的竹简图案的封面上用行楷写着“玉石缘”三个大字。 听说这本小说的作者,也是二中的学生。 她的目光朝着东南方向望了一眼,又低下头,翻开书页。 耳塞里悠扬的钢琴前奏流淌出来,女孩的唇瓣无声地跟着那个温润柔美的女声轻轻开合: “绿草苍苍 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 在水一方……” 教室角落里的这抹光影,和着书页的沙沙声与心底的旋律,安静地流淌。只是,没人曾驻足留意。 《鸢尾花开时》、《玉石缘》均为本文中付诚写作的作品,现实中并不存在,没有原型!没有原型!没有原型!请不要对号入座。如有撞车,还请告知。 本文中所有人物为作者原创,或有雷同,还请见谅。请勿在现实中对号入座,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那个夏天的初见 第2章 再见,旧时光 时光在粉笔灰里停下脚步,刻痕课桌盛满三年里未说出的话。前程似锦的期许悬于黑板,而少年落笔的刹那,琴键已开始振颤,为一个命中注定的音符。 ——梦里云归《鸢尾花开时》 明城二中。 高三十班。 邓丽君温婉柔美的歌声像一泓清泉,终于将付诚心头翻涌的波澜悄然熨平。囫囵咽下手里最后一口微凉的蛋饼,他这才有得空抬眼,环顾这间生活了三年的教室。 时间仿佛也在这里凝固了。黑板右上角,那块“距离高考还剩1天”的标牌依旧挂着。那个刺目的“1”字,仿佛是对昨日汗水的无声呐喊,又像是对此刻离别的默然挽留。 陈旧的课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洒了进来,蓝色桌面上经年的刻痕、褪色的涂鸦,以及少年偷偷写下的悄悄话,都在这片刺眼中显得斑驳而又迷离。 黑板上“前程似锦”四个大字仍在,讲台上那些断缺的粉笔仍在,学习委员那本政治课上被没收的《沙漏》,还有封面上的几点粉笔灰,也仍在。 一切都维持着半个月前高考落幕那天的模样,如此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空气里浮沉着的粉笔灰、旧纸张和青春期荷尔蒙混杂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汗意。 那是独属于这个六月尾声的味道。 老班小哥坐在讲台上,默默地注视着台下学生们填写正式的报考志愿单。 付诚从书包里掏出那本《高考志愿报考指南》,轻轻捋平被翻卷的书角,和志愿单的样张放在了一起。 似乎注意到了付诚的举动,前排那几个男生停止了“《好久不见》和《爱情转移》哪个更好听”的讨论,纷纷投来或好奇或不屑的目光。 在这个流行周林王陶、四大三小一蛇团的年代,付诚却独树一帜,独爱邓丽君。在毕业散伙饭时,他们一起哭着嘶吼着《七里香》的时候,付诚的老旧mp3里,却流淌着邓丽君《请你别再找我》的副歌。 “不是我被孤立,而是我主动选择了与他们的世界保持距离。那些喧嚣的热闹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见,却融不进。只有邓丽君的歌声和笔下的故事,才是我的避风港。” 这是高考前,付诚对许辰雨说的话。 唯一能和付诚说的上话的,大概便只有许辰雨了。 见到那张涂改多次的志愿单,许辰雨直接一把抢了过去。 当看到付诚的志愿单里满满一大排“xx师范大学”时,他转头看向付诚,眼里露出了不可思议: “你真打算报师范?还有这个,滨湖师大……小学教育?你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往讲台上一杵,能受得了下面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屁孩?” 付诚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师范怎么了?再怎么样也是坐办公室的,风不吹日不晒雨不淋的,稳当!” 说着,目光扫过许辰雨的志愿单。 魔都的远舟大学,土木工程。 国内顶尖的王牌专业。 许辰雨家境小康,父母都是医护人员,本以为他会被按头学医,没想到他那向来强势的“话事人”老妈竟然开明地让他选择了从小的兴趣爱好。 虽然付诚心里默默替这个唯一的朋友感到高兴,但是嘴上依旧不能饶人: “我这师范,再怎么样比你这个以后要在工地上的包工头强不少吧?” 这时,周围几个填好了志愿的同学也围过来。 胖子王翔和付诚最不对付,他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付诚正在填写的志愿单,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付诚,你一个大男人报什么小学教育,小学里有见过几个男老师?” “对啊,你应该报考音乐学院,专修邓丽君歌曲研究,专业对口!” 说话的是副班长沈莹,高三时她偷偷递过来一封情书,让付诚帮她润色润色。结果这独狼不解风情地回复了一句“菜就多练练写作,东抄西凑可写不出真情实感。”。自打那之后,两人的梁子结下了。 平日里经常哼唱周董歌曲的汪小海也接上话茬: “他报的那个滨湖师大不也有音乐专业吗?应该去那里学声乐,毕了业,登台成为大歌星,为继承邓丽君的衣钵发光发热。咱们也好跟人去吹吹……” 听见众人的夹枪带棒,许辰雨的脸立刻垮了下来。他站起身,挡在付诚面前,环视眼前众人一圈,开启他的嘴炮模式: “都闭嘴吧!阿诚可是我们二中有名的才子,别说咱们这边三个文科班,那边的理科班听到,哪个不是赞不绝口?上半学期出版的《玉石缘》卖了十八万本,晚报专栏白登的?你们呢?还在为月考作文憋不出八百字发愁吧?” “听邓丽君的歌咋了?你爸你妈不听吗?人家喜欢听谁的歌,碍着你们呼吸了?人家喜欢邓丽君喜欢了十八年,一直没变!那叫专一!你们呢?一群墙头草!一个月就能换好几个。呵~呵!” “当小学老师怎么了?工作稳定假期多,再找个貌美如花的女朋友,寒暑假带着老婆孩子游山玩水。七八月的大夏天,你们在格子间加班时,朋友圈刷到他旅游时的全家福,酸不酸?牙疼不疼?” “最后一天了,给自己留点体面,别临走了,还像群长不大的小学生!” 付诚看着身前这个瘦削男生,心里涌过一股**滚烫。高中三年,多亏了他的嘴炮,替自己挡下了不少恶意。他虽然毒舌又话痨,却是这个班里唯一的真心朋友。 “你们几个,闹够了没有!” 台上一阵咳嗽声传来,小哥的目光直直看向了付诚这边。 见到班主任发话,那群人顿时散去,各自讪讪地回了座位。 付诚拉着许辰雨坐下,默默替他理了理那略显凌乱的衣角,低声说道: “已经最后一天了,何必呢?三年,我都熬过来了,也不差这一天。” “就是因为是最后一天,才不能让他们继续爬你头上拉屎撒尿!” “谢谢……” 许辰雨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嗨!咱俩谁跟谁啊,客气啥!只要以后你小子发达了,成名师的时候,可别忘记我就行!” 付诚低头看着志愿单样本,一本志愿孤零零地填着华师。 那是他高中三年一直不变的目标。 二本第一志愿则是滨湖师大,干干净净的。反而下面几个专业志愿被涂改了无数次。 至于为啥选了滨湖师大,那是因为两天前,付诚的新小说开笔时,心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 有个同样喜欢邓丽君的女孩在艺术楼的琴房里等着他。 高考后一直绵延不断的梦里,大部分梦境都已经残缺,那几个碎片式的记忆却又印象深刻。 图书馆前的雨中拥吻、蕙风湖畔的毕业合影、和园宿舍楼下的互道晚安、在琴房里弹唱《在水一方》时的四目相对…… 付诚爸妈知道了原因,笑着说他是“被小说洗脑的傻子”,但付诚心里却坚信着这份直觉。 会是那个傲娇的小君迷吗? 呵,怎么可能?他笔下的王梓琪,可是个温婉娴淑的富家千金。 她的歌声很柔,很美。活脱脱就是另一个邓丽君。哪像那个小丫头,听了几年邓丽君的歌,竟然如此得瑟。 突然,付诚的心口毫无征兆地重重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教室西北角的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几条街的距离、钢筋水泥的阻隔,与另一个教室里,某个同样在志愿单上落笔的女孩,隔空“对视”了千分之一秒。那瞬间的悸动,真实得让他身子微微一颤。 正当他低下头,准备填写正式志愿单时,教室外传来一阵骚动。 付诚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女孩背着书包从门前经过。 付诚知道她的名字,狄迪薇,3班的,传说中的二中校花,算是……老熟人了。 她今天穿了条清爽的淡蓝色裙子,步履轻盈。马尾辫外,几缕淘气的碎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班里有几个爱八卦的开始小声议论: “听说了吗,狄迪薇也报了滨湖师大小学教育。” “呵,那不是和那个老古董一个专业?呵呵,便宜他了。” “便宜啥,校花能看的上书呆子?” “校花看不看得上另说,问题是,咱们这位付大才子,会听邓丽君,会写风花雪月,可他懂谈恋爱吗?懂怎么哄女孩子吗?哈哈哈……” 经过窗口时,像是感应到教室里的注视,脚步忽然一顿,转头望向窗内,目光瞬间锁定了人群中的付诚。 随即,一个明媚的笑容绽开在她脸上,左眼俏皮地一眨,刻意拖长了调子,清亮的声音足以让半个教室都听清: “小——诚——诚~” “我在滨湖师大小学教育,等你哦!” 话音落下,还冲他扬了扬下巴,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小得意。 付诚见了,脖子一缩,身子微微蜷起。 又来了……高中三年里,这丫头就是这么喜欢看我被起哄。 是的,这三年里,除了因为喜欢邓丽君,喜欢写小说,跟那群人玩不到一起而被称作“奇葩”外,还有一个原因,让付诚成为大家的公敌。 从来不和异性同学多说话的校花狄迪薇,经常有意无意地过来挑逗付诚。 这一次,狄迪薇的举动自然又引起了众人的嘘声和敌视。 只有付诚自己,还有许辰雨知道,这位众人口中的二中校花,其实是付诚的表姐,从小一起玩过家家的那种。 许辰雨曾经开玩笑说,如果你曝出自己和狄迪薇的关系,估计那群小子都会屁颠屁颠来巴结讨好你了。 却不料付诚怼了一句: “为了几个狐朋狗友就卖表姐?这事换作你,你会做吗?” 见狄迪薇离开,付诚这才将目光收回。 脑海里,却莫名其妙地浮现出老李蛋饼前的那抹倩影,那个邓丽君头像的钥匙扣,还有那抹烙印在脑海里的紫丁香混着清新黄瓜味的香水味。 …… 此时,几公里外的五中。 王云是第一个离开教室的。在填完了志愿之后,她没有过多停留。 这个班级的氛围,让她十分难受。尤其是班上同学得知她的第一志愿填写了滨湖师范大学的时候。 一个天之骄女放弃了省内最顶尖的江大,转而选择了一所师范大学。这个话题,估计够你们讨论一整个暑假了吧? 也是,你们一直就是这么无聊,无聊到这三年里,本小姐都不想跟你们多说一句话。这个话题,就当是本小姐送你们陪伴我三年的小礼物吧。 王云头也不回地离开教学楼,朝着停车场里那辆银灰色奔驰走去。 “砰”的一声,身后那些嗡嗡的议论声,和夏日恼人的蝉鸣一起,被她干脆地关在车门外。 与其呆在这里,还不如再去那边二中看看。 那个傻大个,应该也结束填完志愿了吧? 此时,王云的脑海里,莫名又浮现出那个高大身影。 旧T恤、老自行车。 比起五中教室里那些黏腻的目光,那双眼里的东西竟然意外地干净。甚至那副土气的黑框眼镜,此刻回想起来,似乎也带上了一点……呆萌的趣味? 坐在驾驶座上,轻轻拧动钥匙,引擎的轰鸣声顿时将外界的喧嚣隔绝。 她轻哼一声,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如果那个傻大个,真如他维护邓丽君时展现的那点固执劲儿一样,有点真东西,那这所新选的学校,或许不至于太无聊? 比起身边那些披着光鲜外皮的空壳子,至少……他们是一类人。 车子平稳地滑出五中校门,汇入夏日的车流中。她随手打开车载音乐,流淌出的,赫然是邓丽君那首悠扬婉转的《微风细雨》。 “啊~愿我是风你是雨 啊~微风浸在细雨里” 第3章 鸢尾花与紫丁香 风里有紫丁香的预谋,混着夏日未干的墨迹。琴键与笔尖已经准备好,等你来,书写一个相遇的结局。 ——伊云如梦《她与他的恋恋手札》 付诚捏着那张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志愿单,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讲台边。 小哥抬起头,看了付诚一眼。他推了推眼镜,接过志愿单,一行一行,看得异常仔细。 “对不起,老班。这次语文只考了105分。” “作文跑了?” 小哥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得像是在确认一件早已预料到的事情。 “嗯!写着写着,脑抽了,把高考作文写成了《玉石缘》的文风。” 付诚挠了挠后脑勺,尴尬笑笑。 一丝短促轻笑从小哥鼻腔里溢出,他抬起头,望向付诚的目光中满是了然之色。 “改高考卷时,正好看到一篇作文。前半段还算正常,后来越写越飘,满是《玉石缘》和《红楼梦》的味儿,加上那字,我一猜就是你小子!” 小哥顿了顿,抬起了头看着付诚的眼睛, “我替你争取了,最后……只给了个28分。保护了你两年,可在最后一关,没能护住你……对不住……” 那声“对不住”像根细针,轻轻扎进付诚心口,一股酸胀感瞬间弥漫开来,他强忍着,努力装出一脸轻松: “没啥,我交卷的那一刻,就已经预料到了结局。幸好其他几门课还算正常发挥,没丢您脸。” 小哥听了,板起了脸,手掌将桌子拍得啪啪作响,几点粉笔灰簌簌落下: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好好学习!结果呢?人家好好读书时候,你在忙着写小说;人家背着我偷偷谈恋爱时,你又忙着写小说!这下好了,离一本线就差了7分,考了个二本。” 说着,他的食指在一本志愿上孤悬的“华师”字样上敲了敲,问道: “心气还挺高的……都没过一本线,怎么还填了一个?” “咳咳,夏雨河、银杏广场、梧桐大道……都是我这三年的念想嘛!他们要不要我是一回事,我填不填,又是另一回事了。万一,那个招生办的老师是我的粉丝呢。” “你呀——本来以你的成绩,别说华师,哪怕咱们省内最顶尖的江省大学也是可以冲一冲的。” “知道,因为我的任性,老班你的绩效考核奖要缩水一大截了呗。” 小哥气笑,摇了摇头: “我考核奖拿多少,不是你该考虑的事!去了大学,好好念书,好好听歌,好好写你的小说。当然,别像这三年一样,把全班人一起孤立了。” 听了小哥的话,付诚的鼻子突然莫名一酸,悄悄垂下了脑袋,假装打量鞋尖的尘土。 这三年,因为上课偷偷写小说的事,小哥不知道找他谈了几次话。甚至还没收了他的小说。但此刻,付诚才发现,原来这个老班,并没有他们这些孩子眼里那么坏。 小哥见他如此模样,语气也软了些许: “听许辰雨说……有新作品了?拿来!” “这……才动笔呢!” 小哥挑眉,带着了然的笑意: “你的《玉石缘》不就是只写了三个章回,就屁颠屁颠跑来找我炫耀吗?” “这……行吧!” 付诚回到座位上,从书包里取出了那本鸢尾花封面的笔记本。 小哥想要接过,却发现付诚攥着笔记本的手抓得紧紧的。 “你啊……不会没收你的!” 付诚听了,这才松手。 小哥打开笔记本扉页,“鸢尾花开时,请你依然爱我”几个“蟹爬体”大字映入眼帘。 他摇头苦笑: “三年了,这字还是没长进!看完从你那没收的《玉石缘》手写本,我的眼睛度数都多了200度!” “所以……这就是把小说还给我的原因?” 小哥没有接话,静静地翻看了几页,抬起头,脸上浮起询问的笑意: “换风格了?不继续写你的《红楼梦》体了?” 付诚挠挠头,笑容有点苦涩: “别提了,高考之后,不知怎么的,突然才尽。脑子里那些诗词骈句,像被抹掉了似的,现在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了。” 那份才情曾是他的骄傲,可此刻,他的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和失落。 小哥收起了笑意,眼里满是惋惜: “委屈你了……” 说着,他掏出红色钢笔,翻回到扉页,在“请你依然爱我”上划了一笔: “书名太长,读者记不住,出版社也不好排版。留前面半句就行了。” 说着他继续翻看起了正文。 没看几行,他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目光时不时地瞟向付诚的志愿表。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 “你老实告诉我——你不会是因为这小说……才去报考滨湖师大吧?” 付诚挠了挠后脑勺,嘴角不自然地咧出一丝笑容: “还是你懂我……” “你啊,真把高考志愿是儿戏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的归宿在那里,伴我余生的那一位在那里。而且,以我的分数,上个小小滨湖师范,不过分吧?” 小哥合上了笔记本,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差点忘记了,你一向都爱我行我素……算了,你们翅膀都硬了,也有主意了。路是自己选的,好好走下去。” 交上了志愿表,付诚挥手告别了小哥,和许辰雨一起走出教室。 看着付诚推着自行车,朝着家的方向缓步走去,许辰雨快走几步,来到身边问: “直接回家?” 付诚点点头:“嗯,有点灵感,要回去加工。” “灵感?是那个敢怼你的奔驰小妹妹吗?” “别多管……反正,就是有灵感了……” “刚刚我看你在笔记本上写什么紫丁香啊黄瓜什么的?难道,你的王梓琪喜欢紫丁香,喜欢吃黄瓜?” “不是啦,是……是我刚才在老李蛋饼那里闻到的香水味。” 许辰雨听了,脸上露出了姨母笑,看他的眼神,就仿佛看一个大龄出嫁的老闺女一般: “看来……我们的付大才子,见到个志同道合的小妹妹,干涸的心河里,又有活水来了?快说,漂亮吗?” 付诚眉头微蹙,竭力回忆着那位大小姐的容颜。 可惜,除了那香水味、那钥匙扣、那樱花发夹,只能依稀还能记得那张娃娃脸。 “额,差点忘了,你脸盲。就跟你心目中那个标杆表姐比比。” 这一次,付诚的话几乎脱口而出: “比狄迪薇漂亮!” “一直以来,你可从没有给女孩子那么高的评价。能让你这么个脸盲都觉得漂亮的女孩……说的我都有点心动了。” “但没王梓琪可爱、温柔。” 付诚及时补了一刀。 “行行行,你家王梓琪最好啦!也希望你能在大学四年里,真的遇到她吧。” 许辰雨无语地瘪了瘪嘴, “那你先回家去,我去网吧玩会儿魔兽争霸3。” “你家不是有电脑吗?” “我家那位女王陛下昨天帮同事值夜班,早上六点半才到家呢。我要是敢吵着她,估计一顿‘竹笋炒肉’少不了。”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阿姨每次都说‘竹笋炒肉’,但从没见她真打你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先走啦,暑假来找你玩哈!” 说着,许辰雨伸出了他的右掌: “战歌永存!” 付诚笑了笑,也伸出了右拳: “靡音长驻!” 拳掌相撞,那是他俩友谊最长久的约定。 “别忘了,你的每本新书里,都要给我留一个位置!” “你也别忘了,要是网吧里玩过饭点了,记得喊我给你带饭!” 两人在校门口告别。付诚看着许辰雨骑着他的捷安特晃晃悠悠地离开后,目光又一次转向了边上的“老李蛋饼”。 老李已经收摊,紫丁香和黄瓜混合在一起的清新香水味也早已消散。 付诚在那里默默伫立片刻,突然哂笑一声,轻轻地在自己的脸颊上拍了一下: “想什么呢?魔怔啦?她又不是王梓琪!王梓琪是梦里水乡的温婉佳人,开大奔那位?啧啧,分明是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 …… 十分钟后。 小哥将所有志愿表收齐,走出了分部的校门,他要去总部那边交这些志愿表。 突然,小哥抽了抽鼻子,一丝极其熟悉的清冽花香混着水汽感钻入鼻腔。 这味道…… 他的心猛地一跳,瞬间想起了付诚笔记本上那几行还带着新鲜墨香的字: “阳光洒进琴房的小窗,琴谱上那个邓丽君头像的书签熠熠生辉。王梓琪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跳着曼妙的芭蕾,每一个空气分子里,都藏着她身上紫丁香和黄瓜混合的香水味。” 这味道……不会真是? 他记得太清楚了。去年寒假在巴黎,他几乎花光了还没捂热的考核奖,才在那个香水专柜,为妻子买下那瓶小小的、名字拗口的香水——“漫步间”(En Passant)。 听柜姐说,这是顶级的紫丁香调,国内根本不可能买到。 馥马尔,这个奢侈品牌的名字在他脑海里闪过。 可是付诚,一个用着诺基亚手机,常年一身洗得快要包浆的校服的高中生,怎么可能如此精准地描绘出这种气息? 还写得……如此身临其境? 一个近乎荒谬却又无比契合的念头倏然闪过, “难不成……他真遇上了?” 顺着风向,小哥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一辆银灰色奔驰CLK350敞篷跑车缓缓靠在路边。 半分钟后,一声油门的轰鸣后,随着一声隐隐约约的“付诚……等着……!”那辆车牌号为“W2333”的CLK飞窜出去,从小哥视野里消失。 车子擦身而过的间隙,风带起副驾驶的一张纸,在半空中转过一个斜斜的“8”字,缓缓掉在小哥脚边。 小哥弯腰捡起看时,是一张志愿单的样张。 上面的第一志愿“江州大学”被横七竖八地涂划掉,第二志愿那里,填写了“滨湖师范大学”的字样,报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然后划了个箭头指向第一志愿的方向。 志愿单的角落,还有一行略显潦草的字迹: “付诚,我在滨湖师范等你来掰扯邓丽君。谁没考上,谁就是大呆瓜!” 看了眼最上方姓名栏里娟秀的“王云”二字,小哥不由想起了自己那位同样另类的爱徒,摇头苦笑一声: “为了‘掰扯’,连江大都不要了?还真是……天生一对的‘呆瓜’!” 《她与他的恋恋手札》是本文中女主王云日记本的名字,现实中没有原型!没有原型!没有原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鸢尾花与紫丁香 第4章 侬好啊,君迷小哥哥 耳畔歌声流淌,一个声音精准叩中心弦。那一刹那的心动,胜过千言万语。 ——梦里云归《鸢尾花开时》 2007年的夏季,正值一波股市大牛市,付诚家里那台的服役五年的老旧联想台式机,每天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就被他老爸付国祥牢牢占据。 付国祥是个老技术工人。16岁就开始跟车间里的车床锤钳打交道,1994年的下岗潮将他冲到了岸上。几次创业失败后,他也心灰意冷,索性成了一个赋闲在家的股民。只有几个朋友的厂子遇到啃不动的技术难题时,才会请这个老将出马解决麻烦。 “当——当——当——” 角落里的梳妆台上,三五牌台钟敲响了收盘的信号。看着满屏刺眼的鲜红中,孤零零杵着两抹平盘的惨白,付国祥含糊地骂了一句“娘希匹”,“啪”地一声将鼠标摞在桌上,这才慢吞吞起身,把那张还带着他体温的椅子让给了付诚。 付诚将下午写的稿子收拢,顺手轻轻扇走空气中残留的烟味儿,熟练地完成了交接仪式,点开了《文明3》的游戏图标。 不同于许辰雨那样喜欢网游,付诚更喜欢类似《文明3》这样的单机游戏。也许是高中的校园环境和学习压力所致,他更喜欢在这样的虚拟世界感受操控全局、指点江山的快感。 当然,单机游戏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玩久了,真的会腻。 没玩多久,挥斥方遒之间,付诚只觉得心头涌上一股熟悉的空虚。鼠标在“下一回合”的按钮上悬停片刻,又意兴阑珊地挪开,点了保存。那指点江山的快感,终究抵不过重复带来的倦怠,付诚长叹了一口气,略显落寞地关闭了游戏。 打开网页,熟练地输入了一串网址后,他轻轻点下了回车键。 5sing网,素人翻唱者和草根歌手们的乐园。 早些时候,付诚也曾经上传过几首邓丽君歌曲。只不过录音条件有限,一个几十元的全包式耳麦上随带的麦克风,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扒拉来的各种邓丽君歌曲的伴奏,加上电脑自带的录音机,便是他的全部录音家当。 此刻,照例还是上后台,习惯性地瞥了一眼信箱里的那一片空白,付诚的目光也微微一黯。 现在听邓丽君歌曲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网上翻唱邓丽君歌曲的网友依旧不少。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付诚点开了几个热门推荐。 一个个点击歌曲链接听过去,每次都是没过几秒,“啪啪啪”的键盘敲击声就响了起来。那一下午,他的表情包里,“呕吐”表情用的次数是最多的。 就在他几乎要关掉网页,彻底放弃这徒劳的寻觅时,鼠标箭头却鬼使神差地落在一个叫‘梦似云翳’的名字上。 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看看也无妨”的心态,付诚郁闷地点开这个“梦似云翳”的翻唱。 那首歌,是邓丽君的早期经典歌曲《海韵》。 海鸥鸣叫声裹着海浪拍打沙滩的前奏响起,付诚搭在键盘上紧绷的十指,悄然松开。 咦?竟然没有用大众熟知的宝丽金Greatest hits版的伴奏,而是用了很少见的印尼语版《Mila》的伴奏。 有点意思! 一个声音穿透耳膜,犹如一汩清甜的山泉,又带着一丝午后的慵懒,缓缓淌进心坎。 他的十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些。窗外午后蝉鸣的聒噪都仿佛静止了一般,只剩下耳机里回荡的歌声。 “低音区声线沉稳,副歌的高音爆发力十足,气声、颤音、真假声的切换竟然如此自然。从没见过这样级别的天赋型君迷啊!” “还有……为啥有一股极其模糊的熟悉感。这个声线,怎么感觉哪里听过?” 付诚一边闭着眼仔细听着,一边喃喃自语。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模糊的人影。 下一瞬,脑子里的画面破裂,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画面。 阳光琴房里,白色连衣裙,樱花发卡…… “咔嚓!” 间奏里,意外闯入一声脆响,像极了乐章里的休止符。 王梓琪动作猛地一僵,随即懊恼地皱了下鼻子,飞快地把手藏到身后,耳尖却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 “讨厌啦,诚哥哥,怎么每次偷吃都被你发现!” 糯糯娇嗔间,一缕淡淡的黄瓜味从贝齿间溢出,和她身上香水中的黄瓜余调纠缠在一起,淡淡地融入那抹紫丁香味的芬芳中。 这个嗓音如果配上小说中的王梓琪,那才叫对味! 可惜,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对了,缺少点灵魂,缺少点情感,像是没有上釉的精美瓷器。 好听,但不耐听。 不知不觉间,这首《海韵》已经在付诚的耳麦里循环了三遍。 “爸,你过来。听听这个小姑娘的歌唱的怎么样?” 老爸掐灭了刚刚点起的烟,蹬蹬蹬走进房间,看了一眼儿子手里的耳麦,弯腰将连接线拔了,换上了电脑音箱的连接线。 “直接放就行,用得着那么麻烦?” 那声糯糯的“女郎,你为什么独自徘徊在海滩?”自音箱里淌出,老爸的眼睛猛然间一缩。等到副歌的高音迸发时,他却又换成了眉头紧蹙。 一首歌听完,他嫌弃地摇了摇头: “比邓丽君差远了!” 付诚仰着头,看着老爸离开的背影: “没感情?” 老爸回到客厅,重新点燃刚才被掐灭的那半支红塔山: “技巧?花架子罢了。邓丽君那是用魂在唱。这丫头……嗓子是好,可惜唱得太干净,但没味儿。也就比电视上那些扯着嗓子嚎的强得有限。” “这么说来?你也承认她天赋真的很好?” 老爸翘着二郎腿,淡然吐了个烟圈: “然后呢,跟你有搭噶(关系)吗?” “我……” 付诚顿时哑口无言。 是啊,她唱的好不好,跟我有啥关系? 只是,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总在付诚心头徘徊不去。 一支烟抽完,老爸顺手按下了桌上那台东芝立体声单卡收录机。 正是凭着这台霓虹国那边买来的收录机,25年前,半个明城的邓丽君翻录带都是付诚老爸的手笔。 可以说,凡是哪户人家家里藏着红色的60分钟索尼带,多半都是从付诚老爸这里出手的。 磁头摩擦磁带的沙沙声又在客厅里响起。紧随而来的,是付诚童年里听了无数遍的《心里多轻松》。 1980年,宝丽金发行的白金唱片《在水一方》专辑的A面第一首。 付诚看了一眼女孩主页里那十几首翻唱,鼠标不自觉地移向了那个保存按键。 当目光看到了女孩的信息后,不由瞪圆了眼睛。 生日:1989年8月13日 ip归属地:江省明城市 键盘的“哒哒”声再一次响起。 在删改三次后,评论这才发出。 “技巧值满分,感情融入略显不足。同城同龄君迷敬上。” 不出所料,十分钟内,这条评论下迅速集结了一群护花使者,评论栏瞬间被各种“你行你上”、“装什么大尾巴狼”之类的攻击淹没。 付诚没有过多留意,而是把目光直接投向私信箱。 果然,里面也塞满了充满火药味的私信。他面无表情地批量删除,直到一条带着独特ID的私信闯入眼帘: 梦似云翳:同城的君迷?嘻嘻嘻,被骂的感觉怎么样?不过……那么多人里,就你一个说了人话。企鹅号发我,换阵地聊。 付诚迅速敲出自己的企鹅号,发送。刚关掉5sing的网页,右下角那只小企鹅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喇叭图标疯狂闪烁。 “梦似云翳”请求加你为好友。 验证信息:看你呕吐那么多次,要不我帮你买点吗丁啉? 付诚顿时精神一振,点击鼠标的食指微微颤抖。 加完好友,付诚的第一反应就是点开对方的企鹅空间。樱花粉的少女系背景扑面而来,邓丽君的《千言万语》旋律随之流淌。相册空空如也,只有一条发布于05年底的空间日记,写着: “今天终于开通了企鹅-Zone,以后可以在这里写日记了。希望能认识更多朋友~” 签名心情也只有一条,发布于今年6月26日。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就在付诚准备叉掉空间窗口时,对话框突然急促地闪烁起来,一条没头没尾的消息跳了出来: “明天早上,我要吃味一的酱油馄饨配生煎。” 你想吃啥需要跟我报备? 付诚手指悬在键盘上,那句“关我屁事”几乎要敲出去,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 这小妮子,搁这儿跟我对切口呢! 嘿嘿,有点意思! 随着键盘发出一连串“啪嗒啪嗒”的声音,一条消息很快回了过去。 “巧了,不过我吃的是小区门口的咸豆腐脑配糍饭油条。” 几乎是秒回,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侬好啊,比我大两个月零九天的君迷小哥哥~” 消息的结尾,还带了一个俏皮吐舌头的表情,像一颗裹着蜜糖的小石子,“啪嗒”一声轻响,砸在了付诚沉寂已久的心湖里,荡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