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影月》 第1章 城雾锁晚舟 余晖将山城的江罩住,秘密在少年心中氤氲,若那江水,涛涛地撞在岸边,又像少年的爱意永不回头,在那短暂的青春里发出不平的声响。 余听舟转学第一天就迷了路。 山城一中的台阶像被随意抛撒的积木,她攥着教务处发的示意图,在雾霭中数到第七个岔口时,鞋尖已经沾满湿滑的青苔。远处轻轨轰然碾过轨道,震得脚下石阶微微发颤,她下意识扶住身侧的黄桷树—— 树皮粗粝的纹路突然刺入掌心。 “你踩着我导航点了。” 清冽的男声从前方砸下来。 余听舟抬头,看见离树不远处漏下一片晃动的白,校服衣摆翻卷如鸽翼。他单手抓着羽毛球拍柄,另一只手指向树根处模糊的粉笔印记:“这个‘RZ’是我的坐标,麻烦让让。” 她仓皇后退,书包撞上树身。一沓试卷从敞开的拉链口滑出,最上方语文卷的作文题《爱是什么》被风掀起,轻飘飘盖住树洞。 江入年翻身落地时,正看见她蹲身去捡。 雾突然散了半寸。 少女纤细如葱节的手在试卷间翻飞,江入年不禁想起了古画中那淡雅的江南少女,手腕间隐约透出淡蓝的绳结——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位置。 “余听舟。”他鬼使神差地开口。 她猛然抬头,瞳孔里晃着未褪的惊惶:“你怎么知道……” “教导主任在广播喊你三遍了。”他弯腰捡起沾了露水的试卷,指尖在作文题上顿了顿,“建议把‘爱’字改成楷体,你行书最后一捺太飘,像要逃跑。” 广播恰在此时炸响:“高二七班余听舟同学,请速到教务处——” 她夺过试卷落荒而逃。 江入年摩挲着球拍柄的刻痕,忽然把额头抵在树干上。十年前用美工刀刻的“RZ”已经肿胀成丑陋的疤,他对着树洞轻声说:“她连恐惧的表情都没变。” 树洞里躺着她遗落的茉莉发卡,花瓣缺了一角。 人们总是把心事丢进心底的湖,变成一颗颗石头,直到倾泻而出,才发现满是酸涩和痛楚。 乳雾笼罩着山城,天刚蒙蒙亮,在这无尽的灰调中,连廊上尽是吵闹声。 黄桷树下的茉莉,本以为无缘再见,却没有想到…… “哎,江哥!”任青洛倚在墨黑色的栏杆上,早晨的凉意不禁惹他嘶了一声,嘴里却仍嚼着那校门口徐姨买的杂粮煎饼。“你的我放你桌洞里了。” 江入年点头微应,接着捞起腕上的手表,嫌弃地瞅着他,“吃也没点吃相,吃完了散散味,不然老班又要说你身上臭。” 衣领翻飞,虽是清早,江入年只觉一股热意,把衣袖卷到小臂,跨到自己座位上。 山城什么时候会开满茉莉呢。 他望向窗外,那黄桷树仍沉默而孤独的站在那里,眺望着那热烈的嘉陵江。 “把书都拿出来背哈,还有那么多高考必考篇目,还不抓点紧。”周晓枝提溜着一本语文书,慢悠悠的走到讲台坐下。任青洛着急忙慌地从教室后门溜进来,把语文书立在面前,嘴巴里还嚼着饭团里的培根。 短叹一口气,怎么办,认命呗,还是拿出语文书。 “臣密言:臣以险衅——险衅—夙遭闵凶……” 到底是谁说要背文言文啊?! 江入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乱抓了几下头发,还是把呆毛顺了下来。 教室里全是有气无力的读书声,那些印在书页上的墨印,翻来覆去在嘴里过了好几遍,大脑中的电线却始终连不上,背了十几分钟,还是只背得到草草几句。 哎…… “你背的住吗……”江入年正想悄咪咪转头瞧瞧自己兄弟,余光中却出现了那淡蓝色的绳结,他不禁愣住了。 少女把书立在书桌上,手轻轻搭在书皮上,底下轻轻传来背诵的声音,“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终于背完了,呼…… 余听舟松了一口气,将书稳拿在手里便准备起身,却对上了早上偶遇的男生的目光。 对了,他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江入年发觉自己盯着她愣了神,轻微地一怔便快速转过身去。 “你蠢啊,别人都想不起来你就盯着别人看……” 江入年盯着《陈情表》的第一段,脑袋里却全是两个小人互殴的场面, “我青梅我还看不得了?” “不行!别人现在不知道怎么想你呢……” 停! 呼…… 江入年抬起头来。 余听舟正站在周老师旁边面对讲台背课文,身体跟随着语句的停顿轻微地晃动。 不禁想起, 羽毛球场外,积水倒映的晚霞碎成光斑时,忽然瞥见的几丛茉莉,带着沉重的清香,混在雨后被激起的草木香中。 于是, 后来所有关于告别的记忆, 都带着那年六月的潮湿。 第2章 巷雾留春舟 山城的雨一下就没个头,少年的心中总会冒出渴望日光的苗。 青石板上的坑洼成了雨滴绽放的舞台,总归是好奇的,青木板上未干的雨迹,或是小径旁炸开的野草莓。 灰绿的墙根尽是雨混合着泥留下的渍,江入年在窗台边用手扶着下巴,嘀咕着, “哎,还在下,球都打不成了……”转而把头懊恼地埋在臂弯里,干脆闭上眼睛听着雨滴仿若有序的打在防盗网上方的铁皮上,任由纱帘随意耷拉抑或飘扬。 “那我就只和他说几句,几句,行吗?”青绿的门外隐约传来了对话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叹息和窸窣的掩门声。 这不是小船的声音吗? 小船要和我说话嘛? 这么想着,江入年抬起头,一把掀开纱帘,风风火火地窜到门前,把溜到肩上的外套向上一掀,心中浮起了一阵欣喜。 小船来找我干嘛?嗯…… 看她新学的舞吗?也不是不行。 还是让她陪我吃我妈做的红糖糍粑吧! “阿年啊,帮我去楼下……”林疏桐把手在围裙上抹了抹,从厨房里走出来,“你嘞个娃儿,在这儿做啥子诶?” “没事妈妈,我在等……”江入年明媚地说着,门在这时闷闷地响了。 江入年忙把头转回来,咔嚓一下开了门。 果然是小船! “哎呀,是阿舟啊,快进来快进来,阿姨正在做好吃的嘞,马上就……”林疏桐向门前走了几步。 “不用了,阿姨”余听舟脸上只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立马把头微微低了下去,白白净净的手无措地揉捏着身上单薄棉袖的衣角。 “哎呀,小船,你又不是没来过,我妈今天做了红糖糍粑!你最爱吃的哎,吃完了我们去……” “我要走了”仿佛积攒了很久的勇气,余听舟终于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口若悬河的江入年 。 “剧院看……”江入年随即愣住了,小船的活像是一团棉花虚虚堵住了他的嘴巴 。 “啊,你又要去外地参加舞蹈比赛吗?多久回来啊?啊……没人陪我上学了……”江入年的心情立马转成了与窗外一般的连绵小雨,一脸乌云地哀怨着。 “不……不是。我要……”余听舟嗫嚅着开口,身后的门却一下被推开了。 “余听舟,这么点话要说多久……“周怀玉脸上满是不耐烦,却在看见对家人时立马变了脸色。” “哎呀,是入年妈妈呀。”周怀玉拔高了声调,快步迈到余听舟身旁,用不易察觉的速度横了她一眼 。 “我们啊,准备搬去申城,让听舟啊,好好地学拉丁…… ”周怀玉的声音在楼梯间跳荡 。 拉丁?小船不是最喜欢古典舞了吗? 江入年定定地望着小船,好像有什么从她白净的脸颊上滑落。 趁两个大人在聊天,江入年攥着余听舟的手腕向上走一大阶楼梯。 余听舟始终低着头,任由江入年牵着她。 “你真的要走?”江入年连自己都没察觉到,将眉头蹙在了一起,语气都不免染上了几分焦急。 余听舟抬头,直直地望向少年那清澈的眼底,心底突然软了一块,不自觉地伸出手,抚开了那皱着的眉头。 “嗯,别这样,不好看” “但是你…” “我自愿的”少女轻柔的声音此刻却如同巨石砸向了少年 。 江入年看着那双他看过无数次的眼睛,连光都甘愿她眼中流转,但却仿佛处在萧瑟的深冬,怎么也找不到那春瓣。 江入年曾暗暗发誓 , 要让余听舟的眼里装满春天 。 但现在,小船的眼里蓄满了一江春水,摇摇欲坠 。 江入年不知道什么是心疼,但此刻他只想当把雨伞接住小船的眼泪,那湾滚烫足够在他心里留下烙印。 “别发呆啊……”余听舟轻声道。 江入年回过神来,也放开那白净的手。 少年一贯是不喜欢离别的,真的面临之时,却又收起了所有的张狂,不知道从字典中挑出哪些字句。 “我……明天就走。”只剩下一片诡异的沉默,仿佛只要这样,小船就不会离开 江入年又轻轻牵起小船的手。 “妈妈,阿姨,我带小船出去玩会儿,过会就回来。”江入年带着小船飞快的下了楼梯。 “诶?慢点,记得回来吃饭!”林疏桐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中愈发飘渺。 远山交替,山城的雨好像为这两个少年驻了足,原来日光一直藏在云层后,现在却沮丧地退至了山头。 日落留下的淡橙余晕与苍穹追逐的蓝交融,竟润合出了茉莉一般的白。 防空洞的霉味混着铁锈气息扑面而来,余听舟的指尖擦过潮湿的砖墙,摸到一道凹凸的刻痕。江入年拧亮手电筒,光束扫过斑驳的“备战备荒”标语,最终停在一处褪色的粉笔记号—— 年糕和小船的秘密基地 “写的好丑……”她声音发涩。墙根堆着蒙尘的玻璃弹珠和缺角的《唐诗三百首》,封面还粘着融化的水果糖。 江入年从口袋夹层摸出一团淡蓝的绳结。茉莉干花被细线缠在中央,香气被岁月腌渍成微苦。 “伸手。”他语气凶巴巴的,动作却轻得像在绑伤口。 余听舟腕上一凉,绳结的流苏蹭过脉搏跳动的地方:“这是?” “茉莉耐潮。”他低头打结,睫毛在鼻梁投下小片阴翳,“我妈说,重庆的雨能泡烂铁,但泡不坏茉莉。” “还有这个。”江入年变戏法似的展开糖纸,剧院限定版太妃糖的金箔在黑暗里微闪。他手指翻飞间,纸船已初现轮廓,“前几天你说,这种糖纸叠的船能游到月亮上。” 余听舟的指尖触到船身凸起的刻痕。借着手电筒的微光,她看清了那行稚嫩的字迹:等小船回来。 “还写这些,说的好像我不回来了一样” “嘘——”江入年神神秘秘叠着纸船,“这叫吉祥物……”船尾被他用圆珠笔歪歪扭扭画了朵小花,“这是守护神,以后它跟着你去上海,比防盗门还管用!” 余听舟忽然不说话了。洞外雨声又淅淅沥沥的密了起来,她揪着发尾打卷:“去了那边……就没人给我折小船了。” 江入年手一抖,纸船翅膀戳了个洞。他慌慌张张去捂,却把茉莉绳结碰散了,花骨朵滚进砖缝。 “我给你存着!等攒够一百只船就寄过去!”他连忙环顾地面,捡起一节不算干净的粉笔,在防空洞的墙壁上歪歪扭扭的写着—— 6.1 小船抢我冰糕 6.2 下雨,小船没来 …… 余听舟噗嗤笑出声,眼泪却无声地从春湖中落了下来,江入年像被烫到似的跳起来,攥着破船在洞里转圈:“不准哭!我、我教你叠飞镖!比船厉害多了!” “嗯嗯……”余听舟抬手抹去眼泪。 洞外的雨仿佛仔细倾听着两位孩童的幼稚却无比认真对话。 再一次见到小船,是在第二天早晨,只穿着一件单衣,在这片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她没有回头,江入年只隐隐看到了她左手上带着他的绳结。 这就足够了。 “山城没有我的小船了。” 第3章 故舟弄春痕 山城的春总是来得猝不及防,那些新生的春意在寒冬乳雾的掩饰中沉默地蕴藏、疯长,终在茉莉到来时,那抹春日倒映进了江入年眼中。 “江入年,干啥呢?一节早自习还不够你发呆的!”周晓枝耳边是余听舟轻柔却流利的背诵声,眼睛却紧紧的盯上了江入年——她的重点观察对象。 数学物理出奇的好,多次斩获市里竞赛的金奖。偏偏在学语文时,脑子里的筋就是搭不上,周晓枝为此十分头疼,仿佛这就是传说中的语文绝缘体。 江入年突然从自己的世界里抽离了出来,换上对语文老师专属的道歉表情,又埋下头苦读《陈情表》第一段。 “今已亭亭如盖矣。”余听舟每次读到这句语气总会染上一层淡淡的忧愁,但好在又背完了一篇文言文。 周晓枝转而接过余听舟的书,留下一个飘逸的“背”字,接而仔细的端详起来—— 字迹清秀端正,却不死板,一笔一画都有着自己的味道,单看张扬,组合起来却出奇和谐。 内容与自己讲的有一些出入——毕竟是刚转学过来的。作为班主任,看着资料上余听舟那傲人的语文成绩,不禁喜上眉梢。 “听舟啊,首先欢迎你加入七班这个集体,你的语文成绩很不错,希望能与班上的同学和睦相处处,共同进步,回去吧。”周晓枝眼神慈爱地看着余听舟—— 不得不说听舟这女孩初见并不惊艳,但却如那涓涓的盛夏清泉,清透纯粹,看久了,竟又生出几分倔强之感来,如那在峭壁上生出的茉莉。 余听舟抿了抿嘴巴,轻微地点了点头,走回座位,低马尾随着步伐微微摆动。 她的座位在教室第五排窗边,风卷着黄桷树的新芽扑进窗棂,在《陈情表》这一页映下斑驳细碎的光。早自习的下课铃也在她坐下讲台时响起。 江入年趴在桌上,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戳出密密麻麻的小坑,不知道是在思考那道昨天留下的物理竞赛题,还是在想其他的。 “亭亭如盖也。”前桌男生捏着嗓子学着余听舟背诵的嗓音,江入年只觉得他聒噪地像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苍蝇。 “你好吵。”江入年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前排男生转过身想要反驳上几句,却在瞅见江入年微微抬起的眸中隐隐的寒意时闭了嘴。 余听舟不是没有听到那个男生的模仿,一贯的行事让她自动忽略了他人的语言,却只在心里思考了一下, “我的声音有那么夹……吗?” 但她也没有想到那个叫江入年的男生会打断他,她都已经做好了在班上留下一些谈资的准备,就像以前一样。 他看起来也没有那么不好接近。余听舟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放在她斜前方江入年的身上。 晨雾像被江水浸透的纱布,层层叠叠地裹住山城。却突然有一束光劈开雾墙,那些无数细小的尘埃活了过来,追着光柱跳起碎金一般的舞。乳白的雾霭被阳光舔舐成淡金色,翻卷着从教学楼的屋檐退潮,但透过窗棂映在了江入年那乌黑的头发上,映得他的侧脸更具有凌厉的少年气。 余听舟愣了一下“好好看……” 不禁动笔写下了一句话, “雾是液态的沉默,而你是解冻的光。” 却在完笔之后感到后知后觉的羞涩——怎么这么颜控…… 江入年却不禁懊恼起来——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听不得别人说她。 十年前的小船总是躲在他身后,眼睛好像总是蒙着一层雾,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怯怯地看着他。而那时的江入年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自己应该站在她面前,做一个保护她的小英雄。 但现在江入年在懊恼之余,却也悲伤了起来—— 为什么在黄桷树下要惊恐地跑走,却还带着不知道哪里来的绳结。 为什么离开这个潮湿的山城十年,却又在这个没有希望的春天回到曾经的故乡。 为什么觉得时间已经了抚平一切,心中的枯木却还是因为她而找回了心脏的碎片。 为什么……不记得我…… …… 明明以前的江入年不会想这么多的。 思念这种事,因为无人知晓,所以肆无忌惮,所以蔓蔓日茂,所以残垣绽花。 江入年回过神来,觉得应该做点什么。 没过多久,一张小纸条便递到了余听舟的课桌上,江入年依旧笑盈盈地看着她,余听舟都愣住了,木讷地接过纸条,却依旧下意识地说了句谢谢。 随意从草稿纸上撕下的小边角,周围还隐约有点公式的字母显现,但那有力飘逸的字一下就吸引了余听舟的注意。 “欢迎欢迎,余听舟” 余听舟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欣喜,好像吃了一颗蜜桃味的糖。 但很奇怪,前面的字却用改正带覆盖掉了,但此刻余听舟只因为有人欢迎她来到这里而感到高兴。 却没有另外的心思,知道下面的几个字—— “好久不见。” 第4章 江心见春迹 第一节课依旧是语文课,连着两节老班的课,还是在催眠榜上鼎鼎有名的语文,任谁来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与无奈。 周晓枝用飘逸的字在黑板中央大大写上《兰亭集序》几个字,转而看着全班仿佛熬了通宵的生无可恋脸不由得生出一股气“上课都给我精神点,不知道你们昨天晚上干啥去了!”说着边用语文书用力拍了拍讲台,激起一片细微的尘。 “相信大家也都已经知道了,我们班转来了一位新同学,那么就请她上台来作一下自我介绍。”班上同学一听这个就来劲,只要不提学习,仿佛怎样都好。 余听舟在老师开口时心中就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从小到大,她都不喜欢在很多人面前说话,感觉自己仿佛**着被人审视,他人的目光,无论善恶,都像一支支箭,蓄势待发地去中伤她,只会有不安。 但现在好像没办法,如果不上去的话,同学会不会觉得她摆架子啊…… 余听舟终究是在同学们的鼓掌声中慢步踱上了讲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袖口的褶皱——这是昨天妈妈从学校带回来的。晨光斜斜地切近教室,将她单薄的身影投在黑板上, 像支不安分的秒针。 “大家好,我叫余听舟。”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敲打青石,“余……是余生的余。” 她终于敢于抬头,却发现台下全是充满探究、善意的眼神,与在申城完全不同……她不愿再回忆。 但一下对着这么多炙热的目光,虽感到一阵安心也不免慌张,便下意识寻找那莫名可以叫出她名字的朋友。 朋友?不知道能不能称作朋友……但也勉强算第一个认识的人吧。 江入年本来在草稿本上写着“余”字,但听见台上人的停顿后,便忙不迭抬起头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看着我……” 就像青春偶像剧里那样俗套的剧情,男主总是莫名对女主一见钟情。 毕竟,喜欢嘛,有时候也说不出来什么缘由。 但江入年知道——这是她不安时候的眼神,总是想找点什么熟悉的东西给她撑撑腰。 便悄悄竖起大拇指,给她做口型“加油。” 也不免欣喜——幸好自己是她在学校第一个碰到的人,就不会让她把目光放到别人身上,那目光,江入年可能想了……十年吧。 “咦,哪里有那么久……”他心里不免嫌弃自己。 听着台上人继续介绍着自己,江入年便放下心来,低头。 却只看见草稿纸上洇开了一圈墨,最后一捺拖得太长,险些穿透纸背。 余听舟终于说完了在申城就已经用过了一回的介绍词,偷偷舒了一口气。 “听舟同学是从申城转来的吧?”周晓枝笑眯眯地从讲台侧边走上前,接而环视了教室一圈,只见江入年那个顽固分子低着头不知道在忙点什么。 “江入年,”老班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连忙抬起头来,“大课间或者等有空的时候带着听舟同学去熟悉下校园,听到没有?” 他忙不迭点头,这个机会求之不得呢。 周晓枝轻轻的拍了拍听舟的肩,温柔道“下去吧。” “好了同学们,接下来我们学习《兰亭集序》,看着书,我们先来翻译一下基本字词……”周晓枝有力的声音在教室里跳荡。 余听舟回到座位上坐下,庆幸一切圈圈绕绕又回到了原本的样子。 日光像只刚睡醒的橘猫在教室里跳来跳去,同学们在课上交头接耳,小纸条上总是写着“在吗”这种幼稚的话; 也不免有打瞌睡的,总是被周晓枝用粉笔头喊醒; 教学楼围栏外飘来烤红薯香,内里流着蜜,总会让人感到幸福; 黄桷树的新叶又在晨光里舒展,美丽悬浮的微尘都在跳着圆舞曲; 课间同学们的喧闹,总是让她在这平凡的如默剧一样的生活里,总对未来抱有那么一点点的期待, 好像都藏在某个自动贩卖机里咕噜噜滚出的汽水罐中,等待着某个日头正盛的时候怦然开启。 大课间是一中的学生们可以放松的时候,一群少女总是拥在走廊上激烈讨论着今天看到了某个帅哥。 而少年们总是聚在一起讨论着对方球技的差劲。 数学试卷不知从谁的书包里滑落,在微风里翻飞成白鸽。 她往往是当那个隐藏在日光里的人,从来不主动去争去抢,好像顺从地等应着命运的安排。 别人还在寻找着钥匙, 但江入年偏偏想要当那个把她小世界的门踹开的人。 江入年转过来,长腿一跨便坐到了他兄弟的位置上,不知道任青洛跑哪里鬼混去了。 余听舟本来埋头写着点什么,只看见桌上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故作敲门状,煞有介事的敲了敲她的课桌,并忙不迭地用手遮住了她那清秀的字。 抬头只看见江入年笑着,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余同学,别紧张啊。周老师不是让我带你参观吗?怎么,忘了?” “哦……哦,想起来了。”余听舟面对着他,不知道说点什么,只得从嘴里憋出这几个字,才抬起来的头,又默默的低了回去。 江入年只觉得他的小青梅可爱,她的脸沐浴在阳光下,他连细小的绒毛都能看得见。 他想牵起她的手在校园里走,就像小时候他带着她在楼下的小花园里玩那样。 手都已经伸出去了,却突然被脑子里的想法逼了回来。 他们现在还只是同学……不知道在她心里算不算朋友。 “哎,按着她的性子,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成为朋友呢……”江入年在心里腹诽着。 只得把手缩了回去,慢吞吞的起身,抓起校服外套,故意将钥匙扣晃的叮当响,“走吧。” 余听舟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只得乖乖的被他带领着,忙不迭地跟在了他的身后,走出了教室。 一中周围的雾终于被日光劈开,仿佛为它镀上了一层碎金。余听舟早上来的时候只觉得紧张,根本没心思观察周围,此刻便好奇的很。 江入年只觉得身后安静的很,以为她没跟上,转过头去,却只看见她的眼睛亮亮的,和小时候如出一辙。 便慢下脚步,悄悄的与她并肩。 “先去看黄桷树,”江入年的声音冷不丁地在她身边响起,惹得她的身子不由得颤了一下,下一秒人说的话便染上了笑意,“也算是我们的学长了。” 影子被台阶切割成摇晃的琴键,那棵黄桷树好像一个老者,沉默却又包容的看着正处于青春的少年。 路过黄桷树时,江入年突然蹲下系鞋带,指尖却悄悄扫过树根处的刻痕—— 小船和年糕的飞船基地 “江同学……?”江入年猛地直起身,险些撞上她探究的目光,“没事吧?” 江入年轻轻的摇了摇头,“我很喜欢这里,见到它就总觉得平静。”不禁用手轻轻抚摸着树干。 “没事,我们去天文台吧。” 路上路过陈列在外面的校史,玻璃橱窗里陈列着泛黄的校刊。江入年突然伸手挡住了某页。余听舟偏头去看,却只瞥见“二零零八年火灾”几个铅字,以及他指缝间露出的半张合影——两个灰头土脸的孩子举着糖纸船,背后是焦黑的剧院残骸。 怎么感觉莫名的熟悉……余听舟的头突然抽痛了一下。 “要不要吃薄荷糖?”他突兀地转移话题,从校服外套里摸出颗糖纸皱巴巴的糖果,“防……防困。” 余听舟剥开糖纸时,指尖微颤,金箔在阳光下突然折射出奇异的光。 江入年突然愣住了——那张糖纸正是十年前他从火场废墟捡回的剧院限定款。 便伸手下意识的想要把它拿回来,毕竟自己只有这一张。 却在看到她左手淡蓝的茉莉绳结后停住了。 这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归宿吧——他便把手缩了回来。 抬头却看见了余听舟那亮亮的眼睛—— 上课前的预备铃却轰然响起,余听舟条件反射拉着他的衣袖就往教学楼跑去。 低马尾甩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江入年腿长,跟着她跑,毫不费力。 这一刻就好像青春偶像剧里男女主不顾一切,只想奔向属于他们的世界。 虽然有点傻气,但江入年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这一幕。 “很庆幸,我终于看到了你眼里的春天。” 第5章 舟动奔春舞 晨雾不知什么时候又漫了上来,像被揉碎的云絮,湿漉漉地黏在教学楼的玻璃窗上。 江入年188的身高可不是盖的,三步并两步就跑在了余听舟的前面。 江入年本着他们俩还是同学的关系,尽管跑在她的前面,也只是轻轻地抓住了她的衣袖。 但这毕竟是山城,台阶那是不可能少的。随着台阶的颠簸,他的手就滑到了余听舟的手腕上。 余听舟的手腕仿佛被雾气浸润,带点如清泉一般的冰凉,但那因奔跑而加速跳动的脉搏却透出不可忽略的温暖。 江入年一下就感受到了,心里一团麻。 那股温暖源源不断地传到他的掌心,“一直牵着不太好吧……但是……马上上课了……对,马上上课了,要快点才行,不能放开。” 余听舟此时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的热意,“不会转来的第一天就迟到吧……不要啊……我可从来没迟到过……”心里仿佛也是经历了一场鏖战。 江入年冲上最后三级台阶时,上课铃声正刺破山城黏稠的寂静。 她帆布鞋底打滑的瞬间,他下意识托住她的手肘——那里有块淡粉的疤痕,是小时候翻墙摘茉莉时被铁丝钩伤的。 他指尖一顿,记忆突然闪回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八岁的余听舟蜷在剧院后台,手肘蹭过生锈的铁架,血珠混着雨水滑落,而他却只顾着往她怀里塞糖纸船。 “报告!” 后门撞开的刹那,粉笔灰簌簌落在余听舟的刘海上。江入年瞥见她睫毛上沾着的细尘,指尖在裤缝蹭了蹭,终究没敢伸手。 周晓枝的记事簿“啪”地拍在讲台上,惊飞了窗外梳理羽毛的麻雀。“这节课陈老师有事,物理改上自习。” “你们俩……又是怎么回事,半天还不到呢,江入年,你就成别人小保镖了?” 全班同学的视线随着老师的话而投向他们俩,接着哄笑起来。 “诶,你觉不觉得他们俩莫名的配啊。”任青洛转过头对着前桌许羡挑了挑眉。 “嘶,让小女子分析分析”许羡故作深思,把手枕在下巴处,通过我这么多年磕学家的经验,大概率是江入年单恋。” “真嘟假嘟~”任青洛撅着嘴巴,扭捏地说着。 “嘶,你能不能少犯贱啊,我们俩现在一致对外行不行。” “行行行。”话音刚落,他们俩就默契地转过头去用戏谑的眼神“恶心”江入年,搞得江入年一阵无语,手痒痒,很想收拾点什么东西。 “别吵吵,好了好了,你们俩先回座吧,我占用一点自习课的时间,来说一□□艺节的事情啊……”才安静下来的教室一下又哄闹了起来。“这些体育项目就体育委员王强你负责哈……” “江入年,体艺节羽毛球表演赛你压轴,不准和上次一样,还要有别人来求你,”她的镜片闪过寒光,“至于余听舟同学……” 余听舟正低头擦拭沾了晨露的眼镜,忽然感觉全班视线火辣辣聚过来。 江入年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出墨团,隐约能辨出“霓裳”二字——昨夜他翻遍《全唐诗》找舞蹈典故,此刻书页间还夹着半片糖纸,是十年前从火场废墟捡来的剧院限定款。 任青洛扭过头挤眉弄眼,被他用物理书精准砸中后脑勺。 “听说你拿过华东区古典舞金奖?”周晓枝的声音放软了些。教室里响起了一片惊呼声。 舞蹈室的记忆如潮水漫涌。余听舟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红绳,那日摔碎的茉莉干花仿佛又刺痛掌心。 她张了张嘴,却见江入年突然举手:“老师,器材室钥匙给我,下午要调试地灯。” 他的校服袖子卷到手肘,小臂上还沾着刚刚跑上楼时留下的汗液,像条蜿蜒的河。 “先等等,余听舟同学你愿意代表我们班出个舞蹈节目吗?不愿意也没关系的。”周晓枝的声音温柔地包裹着她,让余听舟不忍拒绝。 “我愿意的老师。”清脆的声音响起。 “好,那就先这样,安静自习。” 在一片静谧之中,余听舟已经开始盘算着要跳点什么了,“毕竟是新班级新环境,不能一上来就搞砸了,万一搞砸了好尴尬呀……不行不行……但是我还不知道舞蹈室在哪里呢……” 过了一会,江入年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戳了一下,转过头看见了余听舟那秀气的指尖夹着一张小纸条。 忙不迭地接过,只见清秀的字——“江同学,等会儿吃饭的时间段可以带我去看看舞蹈室吗?不愿意也没关系的。” 江入年第一次这么认可字如其人这一句话,转眼看了看自己的字——嗯,还是勉强配的上我这张帅气逼人的脸。 “不是我说,你在这傻笑什么呢。”任青洛怼了怼江入年的胳膊肘,“哦~不会有情况吧。”他眯着眼睛小声对江入年说道。 “滚滚滚,脑袋里面一天天想啥呢,做你的作业去”江入年说完默默地在心里想着时间能快点过去。 暮色浸透走廊时,江入年带着余听舟去了舞蹈室。 趁着她还在熟悉这里,江入年正蜷在舞蹈室角落修电路。 LED灯带在他手中忽明忽暗,将余听舟的影子剪成摇曳的鹤。 橙红暖光爬上他后颈的旧疤——那是十岁那年为她摘黄桷树上的风筝时留下的月牙形伤痕。 大致熟悉后,她抱着报名表倚在门框,看他的扳手在配电箱里搅动光影,仿佛在调试的不是灯带,而是某种隐秘的心跳频率。 “这种光色适合《绿腰》。”他忽然开口,声音闷在工具箱的金属碰撞声里,“波长589nm,最接近烛火的暖。” 余听舟的脚尖不自觉地画着圈。抑郁症治疗期间僵硬的关节,此刻被某种陌生的悸动熨得酥软:“你怎么知道我要跳这支?” 江入年起身时碰翻了工具箱,铜线滚到她脚边,但他并没有回答。 空留一片沉默。 十年前那场火灾的焦糊味突然漫上鼻尖——他记得她蜷在通风管里发抖时,手里死死攥着的正是这支舞的缎带。 “你鞋带散了。”他不自觉单膝跪地,手指灵巧地穿梭在帆布鞋孔间。余听舟望着他发旋旁翘起的呆毛,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某个暴雨夜的记忆碎片闪过脑海:七岁的男孩也是这样蹲着,往她湿透的舞鞋里塞纸巾,袜尖还粘着剧院海报的碎金箔。 一中的老师大多都在今天晚上大多都要与外地来的老师交流学习,便破天荒的让同学们早点回去。 路灯次第亮起时,他们拐进老巷。余听舟惊觉江入年停在了自家隔壁单元,防盗门上映出两具并立的影子,像两株被春雨浇透的树苗。 三楼的阳台突然传来轻唤:“阿舟?” 林疏桐的旗袍缀满茉莉暗纹,端着的青瓷碗腾起糖醋排骨的甜香:“入年非说新来的邻居要温锅,把攒了三年的山城老窖都挖出来了。” 虽说是两个单元,但他们两家却隔得很近,两家上楼的楼梯不过隔了十几米,阳台也只隔了一两米,说是邻居也不为过。 江入年耳尖通红地比嘘的动作,“妈,少说点吧。” 上了楼,余听舟透过他们俩望着玄关镜框里的合影——八岁的自己正把糯米糍往男孩脸上糊,背景是焦黑的剧院废墟——突然按住抽痛的太阳穴。 那日的浓烟似乎从照片里漫出来,呛得她眼眶发涩。 “阿舟啊,你爸爸妈妈在外面有事去了,你先在我们家来吃点吧。” 余听舟不太记得自己和面前这个温柔的林阿姨有过什么交集,但却感到很熟悉,是一种安心,也就答应了。 吃完饭后,林疏桐从樟木箱抖出条素纱舞裙,袖口的火燎痕迹被金线绣成重瓣茉莉:“入年十岁那年抱着不撒手,说是防火料子。” 余听舟的指尖抚过裙摆针脚。记忆深处闪过零碎片段:浓烟中有双手将她塞进通风管,布料焦糊味混着茉莉香。 江入年正在收拾饭桌上的残局,突然打翻醋碟,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转盘上漫成旧日江面,倒映着对面阳台晃动的望远镜——镜筒正指向猎户座的腰带,那是火灾那晚他们一起数过的星座。 山城的雨来的没有准头,夜雨骤降,余听舟匆忙跑到自己家阳台收衣服。糖纸船在铁丝上簌簌颤动,褪色的“RZ”字迹被雨水泡发,像愈合的伤疤重新渗出血丝。 隔壁窗内,江入年正调试着天文望远镜,镜头玻璃蒙着薄雾,仿佛他眼底化不开的郁结。 “你的笔记本。”她隔着雨幕喊,声音被潮湿的春夜泡得发软——这是今天在舞蹈室里余听舟默默拾起来的,江同学风风火火地修完便带着她走了,一点都不在意自己掉了点什么东西。 牛皮本不小心掉落,坠落在阳台地板的瞬间,夹层的照片飘落——两个泥猴似的孩子正在焦黑的台阶前叠纸船,背后横幅写着“山城剧院少儿舞蹈大赛”。 余听舟弯腰去捡,马尾梢扫过潮湿的瓷砖,糖纸船纷纷扬扬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场迟到的告别仪式。 江入年望着她毫无异样的侧脸,忽然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瓷砖上。 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她也是这样蹲在废墟里捡糖纸,任他怎么喊都不肯抬头,仿佛那些金箔碎片比命还重要。 “明天要试装吗?”他的声音散在雨里,“我…我可以帮你调追光灯。” 余听舟点头时,雨珠正从她睫毛滚落。 回到房内, 骤雨忽停,隔壁阳台的望远镜突然转向夜空,镜头映出猎户座的腰带——星光穿过十年光阴,落在她腕间摇晃的茉莉绳结上。 江入年拧亮台灯,泛黄的训练日记从书柜滑落。 八岁的余听舟在照片里踮脚起舞,裙摆沾着灭火器的干粉,像只误入雪地的鹤。 而此刻真实的她正在收舞裙,将糖纸船一枚枚别上晾衣绳,未察觉那些褪色的笔迹正在雨中呢喃: “年糕会永远看小船跳舞” 江入年又坐在书桌前发呆,从抽屉下抽出一个本子,继续写道, “我相信,你的舞蹈会永远绽放在春天。” 第6章 春雨恸江舟 “山城这是什么鬼天气啊……这不才春天吗?” 任青洛在桌上随意扯了张试卷,折了折,却还是带来了微热的风,止不住地黏在身上。 “哎,你不热啊,还穿个外套……”边说手肘就怼了怼旁边正在刷题的江入年。 他手中的笔忽然一顿,中性笔在试卷上留下长长的一道墨痕,“我怕热,也怕冷,但我不怕你。” “哎哎哎,不怪我哈。”任青洛在江入年瞪他之前赶忙狡辩,“走走走,买水去。” “江同学还真是奇怪……”他们俩的阵仗蛮大,余听舟坐在后排安安静静地坐着,也听着。 江入年难得听话,立马乖乖放下笔,抓着随手搁在桌上的一串钥匙准备起身。 “余同学,你要喝什么?”任青洛熟稔地转过身,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她。 “啊?”她仿佛一只迷路的小麋鹿猛的抬起了头。 “我……我不用。”余听舟耳根处的红泛到了耳尖。 许羡从教室后面接水回来,透明水杯壁上贴着小小的气泡,“哎呀,舟舟,别和他客气,他都不愿请我呢。” 舟舟?许羡什么时候和她这么熟了?江入年的眉头细微皱了皱。 凭什么,我都没喊过?! 算了,和她较什么劲。 舟舟?还没人这么叫过我……蛮好听的。她看向说话的那个女生,扎着高马尾,蓝白校服反而衬得她很清爽。 “那我……就喝茉莉花茶吧,谢谢,叫我余听舟就好。”任青洛眼中映入了她淡淡的笑颜和明亮的眼睛。 “ok,使命必达!”做了个salute的手势,任青洛就拽着靠在课桌上的男生走了出去。 “正式认识一下,我叫许羡。”她随意地坐在了任青洛的座位上,带着灿烂的笑脸进入了余听舟的世界。 “你很喜欢喝茉莉花茶吗?”余听舟也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那今天晚饭我们俩一起出去吃好不好,校门口的那家茉莉花茶我觉得你会喜欢。” 依然是笑脸,余听舟惊异于她的自来熟,任青洛也是,自己好像永远没办法像他们这样。 但是好像没有看见过江入年笑过。 “不说话?我当你默认咯。”许羡轻笑,她还没见过这么喜欢发呆的女孩子,说着说着就游离,蛮可爱。 “嗯?好。”一中晚饭时间很充裕,接近一个小时可以自己安排。她也不抗拒像小太阳一样的……朋友。 春雨总是急匆匆的,卷去上一个冬的寒与瑟,引着浅绿点在这片土地,虽是春,日光却带上了一分烫。 大课间的小卖部好像空气都被急促汲取,没有春天味。 “直接搬一件。”江入年188的身高在学校不免惹眼,银色的钥匙扣在他修长的食指上转了转,撞在了掌心。 “不是,哥们儿,这是山城,不是撒哈拉沙漠。就算是,这也不至于吧。”仍旧是口嫌体正直,任青洛恨不得踹他一脚,却还是搬来了一件茉莉花茶。 “这不节约时间,免得你去挑三拣四。”江入年只是把手插在口袋里,漫不经心地四处望。 “付钱,别看了,江大少爷。”任青洛从未看过他喝这种茶,管他的,反正他付钱,自己赚了。 “付好了。”江入年付了钱提脚就往外面走。 “哎,总要两个人一起吧。” “不了,你还是好好练练,毕竟有喜欢的人,是吧?” “??!江入年,你有病吧!” “是有,你有意见?” ……兄弟真有病怎么办,“服了,快走,别挡路。还有嘴巴放严实点。” “少管我。” 任青洛将整箱茉莉花茶堆在讲台上时,春阳正穿过教室的百叶窗,在包装盒的金箔字上切出细碎的光斑。 许羡用美工刀划开胶带,清冽的茉莉香霎时漫开,前排女生纷纷探头:“班长大气!” “是江大学神请客。”任青洛故意拖长音调,指尖敲了敲箱底的收据单,“人家说——‘给全班补充糖分’。” 余听舟正在默写《赤壁赋》,笔尖在“白露横江”的“江”字上重重一顿。 斜前方的江入年把校服盖在头上装睡,露出的侧脸泛着可疑的红。 是晒到了吗?余听舟起身把窗帘拢了拢。 后排男生突然起哄:“江哥是不是暗恋谁啊?买这么多茉莉茶!” 江入年掀开校服,眼神冷得像淬了冰:“暗恋你爹。”全班哄笑中,余听舟瞥见他耳尖红得滴血。 日光舍不得落下山头,在校园的地上印下长长的影子。不少的学生结队走向校门,也不是一中的饭难以下咽,只是苦了脑子,也不能苦了嘴巴。 “这里的一切是那么陌生,但又是那么熟悉。”余听舟心里突然涌过一阵酸涩,她不知为何。她知道这里是她的家乡,但却又感觉这里不仅仅是家乡。 “舟舟,想什么呢?你想好吃什么了吗?”许羡亲昵地挽着她。 “还没呢,你呢?”她并不抗拒,好像青春的生活本该如此。 “那我可早想好了,在徐姨家煎饼旁边,有一家超级好吃的馄饨。怎么样,有兴趣吗?” “她也是个小吃货,一提到吃的眼睛就放光。”余听舟在心里悄悄的给她下了一个定义,“倒也不是不好,妈妈说过,能吃是福。这么想是不是不太好。” “有啊,我们走吧。” “舟舟,我突然感觉你说话江入年蛮像,都是惜字如金型的。”许羡笑着看向她。 “啊?没有吧?我都不认识他……” “啊?!”这句话对于一个磕学家来说有着巨大的杀伤力,“你真不认识假不认识?” “真的……我不会骗你的。” “那行吧……”许羡的精神支柱仿佛都崩塌了, “你们俩都不认识,咋上演互相喜欢的戏码啊!”脑海里也是一阵风暴。 鸡蛋灌饼摊腾起了一团白雾,老板娘手腕翻飞,金黄的蛋液在铁板上滋滋作响。“多刷甜酱!”总有女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隔壁面馆的玻璃永远蒙着层水汽。穿围裙的伙计端着海碗穿梭,红油汤底晃出的油星子溅在了褪色的校服裤上,倒像谁用朱砂笔点了朵歪扭的梅花。 文具店门口总是摆着关东煮摊,玻璃格子里浮沉着鱼丸海带,白萝卜吸饱汤汁,在暮色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余听舟走在他们之间,什么都不做也会有安全感,这里和小时候外婆家外面的那条巷子一样,好像生活里有了这些烟火也没有什么过不去。 “任青洛,你怎么也在这。”许羡熟稔地带着她进了馄饨店,却眼尖发现了眼熟的身影。“不介意拼个桌吧。” 余听舟没说话,只是从身上拿出一包纸擦了擦蒙着一层油气的木质板凳。 “哎?不介意,坐吧。” 馄饨店的吊扇吱呀转着,将花茶的香气搅成细碎的漩涡。 要下雨了。余听舟看着门外,蓝白色的人潮在门帘后模糊地涌动。门外蓝色的棚圈住了这一方小小天地。 江入年拎着两杯冰镇花茶掀开塑料门帘时,店中不免响起了一阵议论声, “好帅啊!” 余听舟连忙低下头,用筷子尖戳破馄饨皮,看肉馅在金汤里浮沉。 他应该没看到我吧……他不会以为我在看他吧…… “江哥大气!”任青洛接过茶饮,杯壁凝结的水珠在木质桌面上洇出小片阴影,“老板,虾仁馄饨好了没!” “来咯来咯!” 许羡的筷子搁在醋碟边:“某些人不是最讨厌茉莉味吗?上周化学课还说这香气像杀虫剂。”眼睛却是笑盈盈地盯着任青洛。 “没事,还不用麻烦你带我去了。” 江入年没搭话,指尖在杯底轻轻一叩。碰撞的脆响中,余听舟的茶杯突然倾斜——他不知何时将吸管换成了芦苇杆,细长的茎管上缠着褪色红绳,绳结处别着朵干枯的茉莉。 “试试这个。”他把茶杯推过去,“老茶馆的野茉莉,比糖精泡的强。” 受宠若惊,“谢谢。”她把茶杯揽到自己面前。 余听舟咬住芦苇杆的瞬间,舌尖泛起熟悉的涩。记忆像被风掀开的糖纸,零碎画面闪过:七岁的男孩蹲在防空洞口,用芦苇管喂她喝止咳糖浆,洞外暴雨如注,他校服后背洇出深灰的云纹。 “舟舟?”许羡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虾仁要凉了。” “这也不够辣啊。”任青洛突然伸长胳膊去够辣椒罐,手肘碰翻了江入年的茶杯。 琥珀色茶汤漫过桌缝,渗进木头纹路里蜿蜒如江。江入年抽纸巾时,袖口卷起的手腕露出一道淡褐烫伤——形状恰似糖纸船的帆。 “要我赔吗?”任青洛装作要摸出皱巴巴的零钱。 “不用。”江入年用鞋尖勾过垃圾桶,碎冰混着茉莉花瓣簌簌坠落, “反正……”他顿了顿,余光扫过余听舟腕间晃动的蓝绳,“本来就是给特定的人买的。” 余听舟的筷子突然打滑,虾仁“扑通”跌回汤里。 许羡的笑声被门外炸响的春雷淹没,玻璃窗上逐渐雨水横流,映出江入年模糊的侧脸。他正用吸管在桌布上画函数图,抛物线终点标着颗歪扭的星星。 “都吃完了吧?天气预报说这雨要下一夜。”任青洛叼着最后一个馄饨含混道,“等会我们咋回去?” 江入年突然起身,钥匙扣上的玻璃瓶撞出清响:“我有伞,但只有一把。” “噢~那你们俩走你们俩走。”许羡赶忙开始赶人,“我们自己想办法,对不对?”用手肘怼了怼嘴巴嚼个不停的任青洛。 他急得想说话,奈何嘴里有滚烫的馄饨,只能重重的点了点头。 “走吧。”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他眼里温柔泛滥。 雨线在街边墨绿的衬托下格外明显,街上尽是撑着蓝白校服奔跑的一中学生,又是一股浪潮。 伞不大,但余听舟不敢离他太近,手指绞在一起。 “你怕我吗?”江入年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又惹得她一颤。 “没有吧……” “那别离我那么远。”江入年轻笑,轻轻的把她向他这边揽了揽。 余听舟的心重重一跳,只闻到一股松针与雪杉的味道,带着清冽的树脂气息,像冬夜覆雪的松林,此刻却温柔地包裹着她。 “男女授受不亲啊喂……”虽是这么想,但她却不敢说,毕竟伞还是别人的,万一把她丢在这里怎么办? 江入年微微侧头,只看见她的耳廓发红。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脚步却还是虚虚地向伞外走。 “想什么呢,难道要我抱着你?”他玩心大起,微微俯身,把手从口袋里抽出,作势要抱她。 “别别别。” “逗你的,拒绝我的时候,手摇的比螺旋桨都快。”话肯定要这么说,但伞还是向她那边偏去。 “噢……”她又低下了头,“像个小兔子。”江入年不禁联想。 “别往外走,淋了雨会感冒。”他轻声说的话落在了她的耳朵里。 “我不想感冒,感冒可难受了。”余听舟可不想再喝一碗她外婆熬的药。 雨线划破空气发出簌簌的声音,混着泥水从地面跳起,却又重重摔落,在水洼里泛起涟漪。 “你怎么不带伞啊?”许羡抱着手,靠着门框看着外面,“别人怎么都知道带……” “我怎么知道要下雨啊大小姐。”任青洛耸了耸肩,“那还能怎么办?跑呗。” “我才洗的头!”许羡话都还没说完,就看见身边的人窜了出去,“……哎,等等我!” 江入年不喜欢雨天,从地下泛起的潮湿,总是化作水汽,感觉紧密的包裹着他。 但此刻,他却希望时间过得再慢再慢一点, 风里浮动着淡淡的柑橘香,两人的帆布鞋踩过水洼的声响,比檐角坠落的雨滴更先叩响他的耳膜。好像从地下蒸腾的潮气突然有了形状,化作万只振翅的蜉蝣,游在他们之间。 他向来不是悲观主义者, 但此时,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坏到透也没有关系。 “最好的,已经在我身边了。” 第7章 羽落栖春舟 “体育选修报名表在我这哈,搞快点,这个表过会要交了。”大课间阳光和煦,任青洛风风火火地走进教室,开始履行班长的职责。 体育选修课的报名表传到第三组时,余听舟正趴在课桌上打瞌睡。 春日的阳光像只温吞的猫,慢悠悠地舔着她的后脖颈。这种天气不睡觉真是太可惜了,班上因为选修课的事而躁动了起来。 “你选啥啊?”“我不知道,我跟着你选吧,你选啥我就选啥。” 许羡站在过道上,盯着传到江入年手中的表,突然转身:“舟舟!羽毛球社缺人报名,社长说再凑不齐就要取消场地了!” 余听舟迷迷糊糊抬头,正撞上江入年的后背。 他校服袖子卷到手肘,握笔的右手小臂有道淡褐色的疤,像是被什么烫过的痕迹。 “看起来好像很疼唉。”她淡淡地想道。 表格传到第三组时,蓝黑笔尖在羽毛球选修课上悬了半秒,忽然“啪”地扣上笔盖:“我当陪练。” “你?”许羡眼睛一亮,“去年市赛冠军当陪练,稳了稳了!” 余听舟还没反应过来,报名表已经塞到她手里。表格右下角洇着块茶渍,江入年的字迹力透纸背,静静的躺在那里,但光看字就能想象它的主人是什么样。 窗外的黄桷树沙沙响,藏糖纸船的树洞正对着体育馆的气窗,漏进一缕松针混着焊锡的气息。 安排完表格的任青洛走到余听舟身边,端详着表格:“?江入年,你怎么当陪练?” 江入年头也不抬,指尖转着银哨——那是去年市赛的奖品,此刻被他当成陀螺在课桌上旋出冷光:“社长说要拉新人不然扣班分。” “我最多算旧人。” 他语气冷淡得像在念物理定律,眼神却落在了正认真思考的余听舟身上。 “啊……我真不知道选什么。”余听舟抬头投来求助的眼神,却与江入年的眸撞上。 “江入年,你提个意见?”余听舟盯着他,话语中带着笑意。 “!!让我给她提意见吗……让她直接选羽毛球,是不是有点太主动……”他表面淡淡的,内心里早就狂跳了。 “羽毛球吧?上手比较简单,” “而且,还有我这个陪练,不亏。” 刚刚躲开的眼神再次和她对上,“她的眼睛什么时候是雾蓝色了,太久了……”她的眼睛好像一汪清泉,总是让他不自主陷进去。 “好。”清秀的字排在了江入年的下面。 “嘿嘿嘿,他们俩在一个选修课诶,这下可有的磕了。”许羡从任青洛的手中抽出表格,细细地端详着他们俩的名字,“唉,写个名字都这么配。” 任青洛站在她身旁温柔的盯着她,“那我们俩也报羽毛球吧,怎么样,不仅可以磕cp,还可以……” “好主意诶!可以可以,我去拿笔。”话都还没说完,许羡就跳脱着跑掉了。 “还可以和你一起练呢,傻子。”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知道,任青洛看着她快乐的背影,也不禁笑了出来。 山城的春总爱在晨雾里藏些秘密。当余听舟攥着选修课表挤进体育馆时,塑胶地板的潮气正顺着帆布鞋底往上爬。 羽毛球选修课的名单贴在更衣室门口,被穿堂风掀起的边角上,他们四个人的名字连在一块。“余听舟”与“江入年”三个字紧紧挨着,像两片被春雨粘住的茉莉瓣。 她盯着那行字发怔,身后突然传来球鞋摩擦地板的锐响。 “巧了。”江入年把拍袋甩上肩头,腕骨处的护腕沾着星点蓝墨水,“余同学,合作愉快?”他尾音上扬,像羽毛球划出的弧线。 余听舟的指尖抠进表格边缘。抑郁症治疗期间僵硬的四肢仿佛又被记忆唤醒,那年体育课上被嘲笑“木头人”的嘘声在耳畔炸开。她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储物柜。 “我……可能不太会。” 江入年弯腰从拍袋抽出球拍,拍柄缠着褪色的蓝胶带——十年前火灾那日,他正是用这支拍子砸开通风管栅栏。此刻他手腕轻转,拍框在空气里切出清啸:“不会才要学啊,余老师。”他故意把“老师”二字咬得绵长,眼睛弯成月牙,“古典舞金奖得主还怕挥拍?” 余听舟的耳尖泛起薄红。她接过他递来的备用拍,碳纤维触感冰凉,而他的指尖温热。 “怕也没关系,有我呢。” 体育馆顶棚的玻璃窗滤下蜂蜜色的光,将二十对挥拍的影子烙在地板上。江入年握着她的手腕调整姿势时,余听舟嗅到他校服领口飘出的松针香——和那日雨伞下的气息一模一样。 “手腕发力,别用手臂抡。”他的拇指抵住她突起的腕骨,掌心温度透过皮肤渗进血管,“像这样——”他带着她挥出一拍,球网割裂的光斑扑簌簌落在她睫毛上。 前排女生突然窃笑:“江入年手把手教学耶!” “那个女生是谁呀?也很漂亮哎。” 余听舟触电般抽回手,羽毛球“啪”地砸中她发顶。江入年捡起球,突然用拍面轻敲自己额头:“怪我,没接住余老师的杀球。” 哄笑声中,她瞥见他悄悄冲起哄者比划“闭嘴”的手势,球拍在背后晃成警告的钟摆。 “舟舟,学的怎么样啊?江老师教的怎么样?”许羡带着任青洛悄咪咪地出现在了她身边,语气轻悠地拖长,泛着笑意。 “蛮不错的,很负责。” “你直看着别人干啥,也不至于陷进去吧。”任青洛站在江入年身边怼了怼他的胳膊。 “我只是想听听她怎么评价我。”江入年嘴巴还是硬着,耳根早就红透了。 “少来,你嘴巴比什么都硬。”任青洛恨不得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那你呢?以前不是说打死不选羽毛球选修课么?”江入年转过头,淡淡地盯着他,“哦~不会是因为许……” “停!别说了,等会让她听见了。” “哼。”我还不知道怎么治你吗,江入年又把目光转回到余听舟身上。 眼睛还是亮亮的,发丝因为刚刚的运动随意的黏在了脸上,皮肤清透好像瓷娃娃。 不知怎么,江入年的嘴角便下不去了。 放学后的加练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当夕阳把体育馆染成蜜渍枇杷时,江入年会多留半小时陪她练平抽挡。余听舟总在第三筐球时体力透支,低马尾被汗水黏在后颈,像只淋了雨的雀。 “小余同学要加油啊,不然没办法及格了。”江入年把手中的球丢入旁边的筐,余听舟正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喘着气。 “吃糖吗?”他变魔术似的摸出颗茉莉硬糖,“林女士的新发明,说是能补充电解质。”金箔糖纸在他掌心蜷成小船,船头用圆珠笔画了朵歪扭的茉莉。 余听舟含住糖球,甜味混着薄荷冲上鼻腔。恍惚间,她看见一个小男孩蹲在防空洞里,正把止咳糖浆灌进芦苇管:“小船乖,喝完给你叠糖纸船。” “发什么呆?”他忽然用拍框轻点她鞋尖,“再来一局,赢了我请你吃凉虾。” 余听舟握紧球拍。抑郁症带来的虚空感在此刻化作实体,仿佛有双手正将她拽回幽暗的深潭。她咬破舌尖,血腥味混着茉莉香在口腔炸开:“……好。” 青石板路上的水洼藏着最后一抹夕阳。余听舟数着台阶上的裂痕,看江入年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又压短。他正颠着羽毛球当毽子踢,校服下摆沾着练习时蹭到的墙灰。 “凉虾摊收摊了。”她轻声提醒。 “赊账呗,老板儿子是我球友。”他忽然转身倒退着走,羽毛球高高抛起又落进掌心,“或者换个奖励?” 余听舟的帆布鞋踩中某道裂缝,十年已被岁月磨成浅坑,藏在这条路的某个石砖块里,这早已不是他们当年住的地方,但这条青石板小路和浅黄色的墙却都很像。她低头攥紧书包带:“……都行。” 江入年停下脚步。 雾从嘉陵江面漫上来,将他的轮廓晕成水墨画。他解下护腕系在她手腕上,浸透汗水的棉布还带着体温:“那陪我走趟秘密基地。” 防空洞的铁门锈成了赭红色。江入年摸出钥匙串,玻璃瓶挂坠里蜷着干茉莉,与余听舟腕间的绳结恰好相配。 “现在还有人备战备荒吗?”她拂去墙灰,二十年前的口号下覆盖着层层叠叠的涂鸦。最新一行粉笔字龙飞凤舞:“高二七班江入年到此一游”,末尾还画了只戴茉莉的卡通船。 江入年拧亮手电筒。光束扫过墙角的铁皮盒,弹珠与糖纸船在尘絮中泛着微光。他抽出张泛黄的训练计划表,背面是八岁余听舟的涂鸦:两个火柴人正在羽毛球场跳舞,旁边标注“年糕教练与小船学员”,他眼神温柔,却赶忙把那张计划表藏了起来。 余听舟的指尖擦过粗糙的墙壁。记忆碎片如惊飞的蝶群——七岁生日那日,有一个小男孩用拍框接住她踢飞的毽子,毽羽上粘着的糖纸正如此刻铁盒中珍藏的那枚,小男孩的脸却从来没有清晰过。 洞外忽然滚过闷雷,春雨来得急,水帘将世界隔成茧房。江入年变戏法似的展开折叠伞,伞面绘着茉莉与球拍的交缠纹样:“林女士的杰作,说是怕我淋湿她的宝贝球拍。” 余听舟钻入伞下时,碎发扫过他喉结,江入年僵着脖子不敢低头。 雨珠砸在伞面,将未言说的心事敲成密语。他们踩着水花穿行于老巷,路过亮着暖灯的凉虾摊时,老板隔着雨幕喊:“年糕!小船!红糖糍粑要不要?” 余听舟惊愕转头,却见江入年耳尖通红地拽她疾走:“他、他老年痴呆认错人……” 水洼倒影中,他的指尖虚虚环在她袖口,像护着一朵不敢碰触的茉莉。 夜雨浸透山城,余听舟在台灯下展开他新写的,从阳台递过来的训练计划表。江入年用红笔添了新注:“今日进度:小余同学成功接杀球23次,奖励星星×100(欠着)。” 她摸向抽屉深处的铁盒,陈旧的糖纸船里滑出张字条—— “年糕的星星永远为小船亮着。” 字迹被岁月晕染,却比任何数学公式都清晰。 年糕这两个字总是轻而易举的勾起她心底最深处的刺痛与酸涩,好像有一大团棉花堵在她的心口,轻飘飘,却也推不动移不走。 她不知道年糕是谁了。 每次一想,心口便是密密麻麻的痛,这仿佛是不该再想起它的信号。 窗外,江入年正用望远镜对准猎户座。星光穿过十年雨雾,落在他有力的字迹上: “第七颗糖:小船学会杀球了。” 第8章 春芽萌涩欢 周日上午九点,正是好时候,没有上学的疲惫,只有饱睡后的舒爽。 转学过来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好,一切好像都和原来一样,什么都没有变,轻轨依旧在远方轰隆,树桠在风中摆动,空气还是带着一股隐约夏天的独属于山城的闷热味道。 春天到了,原来夏天也不远了。 余听舟把目光撇向阳台外,随风而扬的衣服把景色分成了好多格,一群老爷爷在青石砌的高台上下着象棋,时不时的爆发出一阵喝彩声钻进她的耳廓。 他们在树下,也是黄桷树,只安静地投下它的影子,随风摇弋,没有其他的动作。 余听舟不禁出神,到底是哪一棵藏着她已经酝酿了这么多年的秘密。 又是一阵欢呼,有一个老爷爷神采奕奕的,好像赢了钱。 真好,可以买一些茶叶和茉莉花做茉莉花茶了,清新回甘。 “姐,你不是要抠动作吗?站在这里好久了。”余望晴手里握着晾衣杆走到阳台,余听舟才想起妈妈走前给她们姐妹俩布置的任务。 “我来收吧,快去干你自己的事。”余望晴把她半推出了阳台,她便只能窝在客厅了。 “姐,你们班有帅哥不?”余望晴在阳台上边收衣服边向客厅里询问。 帅哥啊……余听舟窝在沙发里看着那已经被看的包浆的舞蹈拆解视频,抠着舞蹈动作。 “没有吧……”她还认认真真地思索了一下。 “我去,姐,你快来,有帅哥!”余望晴的音调一下就拔高了,却还是只在两人之间的音量。 她了解她的习性,这是硬要她看看了。 “该不会是他吧……” “怎么要我来收衣服啊……”江入年虽然也想帮妈妈做点事,但是吧……他没睡醒。 学霸也是人,也需要充足的睡眠啊! 他艰难地迈进了阳台,无力地拿上了晾衣杆。 转头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在余听舟家的阳台上,然后就与余听舟从推拉门旁露出来的眼睛对上了。 披着头发,翘着个呆毛,还穿着睡衣,更像小兔子了,不对,有点像小猫,还是炸毛的那种。 “这么可爱干嘛……”他攥紧了晾衣杆,收衣服都有劲了。 “怎么这也能碰见……不过还挺帅。”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 “这是我们班的。” “你们班还有这么帅的?!姐,你眼光真高啊……” 江入年的校服在晨风里飘荡成白帆,阳光泻了进来,停在她的呆毛上。 “余听舟,作业写完了吗?”江入年手上动作不停,却还侧头不时看看那个不敢出来却还露着头的她。 “啊?……没” “姐,那我先进去了。”余望晴的嘴角正准备起飞,对面的不知名帅哥嘴里便蹦出了她姐姐的名字,嘴角飞得更高了,丢下晾衣杆就匆匆逃离现场。 “诶?你……”余听舟看着她那妹妹嗖的一下就跑了进去,“不去参加奥运会真是可惜了……” “别怕我。”江入年嘴角还噙着笑,眼睛里却像敛了光一样,直勾勾的看着她。 “我没有。”不知道为什么,余听舟又直勾勾的盯了回去,却只觉得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有一片海洋的深蓝的深邃,而此时那双眼里只有她自己,脸上的绯红便不争气地挪到了耳根,率先移开了视线,拿起了晾衣杆。 晨光淌过,把衣服上淡淡的洗衣液香气也带了下来,余听舟踮脚去够晾衣绳末端的白衬衫。江入年的晾衣杆擦着她发梢掠过,惊飞一只打盹的麻雀。“那是你妹妹?” “嗯。” “有什么不会的题可以问我。”江入年又把眼瞥了过去。 “第七根晾衣架往左挪五厘米。”他漫不经心地抖开湿漉漉的校服裤,“不然下午暴雨会淋到你家的碎花裙。” 余听舟的手指僵在衣架上。她的裙摆确实被雨打湿过,可江入年明明在羽毛球场训练到天黑。 “你怎么……” “麻雀告诉我的。”他晃了晃晾衣杆,金属尖端在水泥地投下跳动的光斑,“它们总在你家阳台开会,还有,下午别忘了带伞。” 少年少女的话随着春风飘去,“我的微信号是Z1231R025,有什么事可以找我,”江入年跌进一片雾蓝色的眼,“……我是班长……的兄弟,知道的总该多一些。” 余听舟把衣服理了理翻出手机,在键盘上打出那一行,跳出的是一个深蓝色的好像还有一颗彗星的头像,她也没想那么多,便按下了申请键。 “叮咚”一声,手机顶端跳出了一条好友申请,江入年十几年的手速都用在点这个同意键上面了。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这么快?”余听舟惊讶了一下。 “你好。”对面首先发来了一句。 这是在干嘛……?这不是正面对面站着吗?但是不回有点不好吧? “仪式感。”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好。”余听舟犹豫半天还是没在这句话后面加上表情包。 然后两人就尬住了。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那句干巴巴的“你好”悬在对话框里,像晾衣绳上没拧干的水珠,坠得人心慌。阳台上的阳光似乎也凝滞了一瞬,只剩下洗衣液淡淡的薄荷香,固执地缠绕在两人之间微妙的空气里。 余听舟攥着手机,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屏幕上摩挲。 刚才那番直勾勾的对视耗尽了她的勇气,此刻只想把自己缩回安全的壳里。她有些懊恼,明明平时不是这么容易失措的人,怎么偏偏在他面前……她低头,假装专注地整理着已经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篮,只是耳根那片火烧云还未完全褪去。 江入年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廓和低垂的、轻轻颤动的睫毛,心里那点因微信尬聊升起的忐忑,反而被一种更柔软的情绪取代。她像只受惊后强装镇定的小猫,明明爪子都收起来了,尾巴尖还紧张地绷着。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声音比刚才更温和了些,带着点阳光的慵懒: “咳,那个…阳台风大,衣服收完了就进去吧,别着凉。”他指了指她单薄的睡衣。 “嗯。”余听舟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江入年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家阳台角落那盆长势喜人的绿萝,忽然想起什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仿佛刚才的微信插曲从未发生:“对了,刚才看你家那盆绿萝,养得真好。我妈也养了一盆,前阵子叶子有点发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家这个……有什么秘诀吗?”他语气里带着点真诚的请教,像个虚心求教的邻家男孩,瞬间拉近了距离。 这个话题安全又日常,像一根抛过来的浮木。余听舟松了口气,抬起头,眼神也亮了几分:“啊,那个…可能是我外婆教的法子。”她走近那盆绿萝,手指轻轻点了点油绿的叶片,“隔段时间用淘米水浇一浇,还有…不能放在太阳直射的地方太久,它喜欢散射光。” “淘米水?”江入年挑眉,一副学到了的表情,“这倒是省钱又环保。散射光…嗯,我家那盆可能就是晒多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谢了,余老师。”他笑着调侃了一句,那笑容干净又明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轻易就驱散了刚才的尴尬。 “不客气。”余听舟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心底那点不自在烟消云散。阳光重新流动起来,透过晾衣绳上衣服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行,那我也得回去跟那盆绿萝‘沟通沟通’了。”江入年扬了扬手里的晾衣杆,动作利落地收好最后一件自己的衣服,“回见,余同学。”他转身准备回屋,步伐轻快。 “嗯,回见。”余听舟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对面阳台的门后,心里竟生出一点小小的失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她抱着衣物篮回到客厅,客厅里只有电视广告的声音,余望晴大概躲回自己房间了。 她把衣物放在沙发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楼下那棵巨大的黄桷树依旧沉默地伫立着,浓密的树冠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洒下大片清凉的阴影。那群下棋的老爷爷们还在为一步棋争论不休,喧闹声隐隐传来。 江入年收拾完了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黄桷树。 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轨迹,她也回到了这里,一切开始的地方。 书桌上的纸页隐隐泛黄,随着风向前翻动,突然被压住,墨水在纸张上摩挲,留下了江入年飘逸的字, “小船靠了岸,但彗星奔向太阳,还是会焚毁的。” 第9章 糖渍润春暮 “妈妈,你在做什么呀?” “小舟睡醒了吗,你来猜猜妈妈在做什么,好不好?” “嗯……妈妈在种花吗?是不是茉莉花呀!” “是啊,小舟最聪明了……” …… “呵……又是这种梦吗……”余听舟又一次惊醒,眼前却只有惨白的天花板天花板,还有窗外枝桠投进来的影子摇晃。 她一觉之后起来什么都不觉得,脑袋里一片虚无,只觉得山城的春天暖意过甚,小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的,总会有一个小团子拿着小花园的树叶给她扇风,嘴里还总会嘟囔着,“才不是给你扇呢……” 她曾无数次想要走进那个名为过去的漩涡,抓住那个模糊的人,每每靠近,就在要看清的时候,被回忆的浪潮裹挟,没有呼吸的机会,没有反抗的余地,再次清醒,就是那片天花板,或明或暗。 “姐?姐!”门忽然被推开,余望晴探进脑袋,声音带着点急切,“我喊你怎么不答应我?” 余听舟猛地从混沌的回忆的碎片中抽离,眼前依旧是熟悉的天花板,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棂,将窗外摇曳的枝桠影子投在墙上,晃动如无声的潮汐。脑袋里一片空茫,仿佛刚才溺水般的窒息感只是错觉。山城的春天,暖意似乎总是带着一种粘稠的重量,和小时候那种带着清冽微风、总有个小团子拿着树叶笨拙地给她扇风的感觉,截然不同。 “啊?我没事……”她定了定神,声音还有些飘忽,“刚睡醒有点懵。” “吓我一跳,”余望晴松了口气,走进来,“我要和同学出去做小组作业,等会儿在外面吃饭了直接去学校晚自习哦,不用等我啦。” “嗯,知道了,注意安全。”余听舟坐起身,揉了揉额角。 余望晴风风火火地走了,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窗外,夕阳的余晖正开始给世界涂抹上一层温暖的金橙色。那股萦绕不去的、关于过去某个模糊身影的怅惘,随着妹妹的离开也淡去了一些。 就在这时,门铃清脆地响了两声。 余听舟有些疑惑,这个时间会是谁?她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林疏桐。她穿着一件素雅的米色针织开衫,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青花瓷碗,笑容温婉,带着山城女子特有的柔韧和暖意。 “阿舟,吵到你休息了吗?”林疏桐的声音很柔和,带着关切。 “林阿姨?没有没有,快请进。”余听舟连忙侧身让开。 “不用进来了,”林疏桐笑着摆摆手,将手里的碗递过来,“喏,刚熬好的红糖糍粑,阿年他爸实验室那边有点事,今晚就我们娘俩吃饭,想着你外婆可能还没回来,就给你送一碗尝尝。还是小时候那个味,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温热的碗壁传递着暖意,一股熟悉的、带着浓郁红糖香和软糯糯米气息的味道钻进鼻腔。小时候?这味道……瞬间勾起了记忆深处某些模糊却温暖的画面。 “谢谢林阿姨!太麻烦您了。”余听舟心头一暖,连忙接过碗。碗很沉,里面是切得方方正正、裹着厚厚红糖浆和黄豆粉的糍粑块,还点缀着几粒芝麻。 “不麻烦不麻烦,”林疏桐看着余听舟,眼神里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慈爱,“记得你小时候啊,就爱吃这个,每次来家里,阿年那小子都要跟你抢最后一块。” 阿年?江入年?余听舟微微一怔。她小时候……经常去江家吗?记忆的闸门仿佛被这碗红糖糍粑轻轻撬开了一条缝隙,一些极其模糊的片段闪现——似乎是两个小孩子在争抢着什么,旁边是林阿姨带着笑意的嗔怪声。那个模糊的小男孩身影……会是江入年吗? “是吗?我……我都不太记得了。”余听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底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她几乎遗忘的童年交集? “小孩子的事,记不清正常。”林疏桐善解人意地笑道,目光扫过余听舟放在玄关的书包,“阿舟这是要去学校晚自习了?” “嗯,正准备走。” “那正好,”林疏桐眼睛一亮,“阿年那小子磨磨蹭蹭的,还在收拾书包呢。你们俩一起走呗?路上有个伴儿,我也放心些。” 一起走?余听舟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下意识地看向对门。就在这时,江入年家的门也打开了。他背着书包走出来,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额前的碎发还带着点水汽,似乎是刚洗了脸。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人,尤其是看到余听舟手里端着的碗,他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常的神色。 “妈,你又……”他语气有点无奈,但眼神扫过余听舟时,那片“雨后天空”似乎柔和了许多。 “又什么又?”林疏桐打断他,推了他一下,“正好,你陪阿舟一起去学校,路上看着点车。阿舟,糍粑趁热吃啊,阿姨先回去了。”她说着,对余听舟笑了笑,便转身回了自己家。 楼道里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来,空气里弥漫着红糖糍粑的甜香和一丝微妙的安静。 “走吧?”江入年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很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侧身示意余听舟先行。 “嗯。”余听舟点点头,端着那碗温热的糍粑,跟在他身后下楼。碗里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散,混合着他身上传来的、干净的洗衣液和一点点类似阳光晒过书本的味道,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了一些。 山城傍晚的街道充满了烟火气。放学的学生三三两两,路边的小吃摊冒着热气,空气中交织着各种食物的香味和人们交谈的嗡嗡声。 两人并排走着,中间隔着一点礼貌的距离。余听舟小口吃着碗里的糍粑,软糯香甜的口感在舌尖化开,那点模糊的童年记忆似乎又清晰了一点点,带着红糖特有的温暖。 “味道……还和以前一样吗?”江入年忽然开口问道,目光看着前方,语气听起来很随意。 余听舟愣了一下,咽下口中的食物:“嗯,很甜,很好吃。谢谢林阿姨。”她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带着点好奇轻声问,“我们小时候……经常这样抢着吃吗?”她悄悄抬眼观察他的反应。 江入年脚步似乎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低低地“嗯”了一声,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嗯,你总抢不过我。”他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轻微的得意,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后来就不抢了。” 后来?余听舟捕捉到这个词,心底的疑问更深了。后来发生了什么?是她搬走了吗?为什么她对这段记忆如此模糊?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吃着糍粑,感受着那份迟来的甜意和心底悄然升起的、对那段遗失时光的探寻欲。身边少年挺拔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偶尔为她挡开迎面走来的行人,动作自然流畅。 路过一个陡坡时,一辆摩托车轰鸣着从坡上冲下来。江入年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臂,虚虚地挡在了余听舟外侧,同时侧身一步,将她护在了靠里的人行道位置。 “小心点。”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手臂在她身侧形成一个短暂而安全的屏障,并没有碰到她。 摩托车呼啸而过,带起一阵风。余听舟的心跳在那一刻,因为那突如其来的轰鸣和身边人下意识的保护动作,猛地加速。她抬眼看向他,他正皱着眉看着摩托车远去的方向,侧脸的线条在夕阳下显得有些锐利,鼻梁上的小痣清晰可见。那片“雨后天空”里,此刻映着一点对交通状况的不赞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谢谢。”余听舟轻声说,声音在嘈杂的街道里几乎听不见,但江入年似乎听到了,他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眼神恢复了平日的温和,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青石板路上。晚风带着山城特有的湿润暖意拂过面颊,吹散了红糖糍粑的甜香,也吹动了余听舟额前的碎发。她端着已经空了的碗,碗壁还残留着一点暖意。身边是安静同行的少年,前方是渐渐亮起灯火的教学楼。 那份属于过去的、被红糖糍粑唤醒的暖意,让她心底悄然升起的探寻欲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温度。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带着夸张腔调的呼喊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宁静:“哟!看看这是谁啊?江大学神今天怎么屈尊降贵,亲自护送同学上学啊?” 只见校门口熙攘的人群中,任青洛正挎着书包,一脸促狭地朝着他们挤眉弄眼。许羡则是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还故意用手肘怼了任青洛一下。 余听舟的脸颊瞬间又有点发烫,下意识地想拉开一点和江入年的距离。江入年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瞥了任青洛一眼,语气淡淡的:“顺路而已。总比某些人强,作业没写完就溜出来打球。” “喂!揭人不揭短啊江哥!”任青洛立刻跳脚,夸张地捂住胸口,“我这叫劳逸结合!对吧小羡?”他寻求同盟。 许羡没理他,目光落在余听舟手里的空碗上,好奇地问:“听舟,你拿的什么呀?好香的味道。” “是林阿姨做的红糖糍粑。”余听舟解释道,声音柔和了些。 “哇!入年妈妈的手艺!”许羡眼睛一亮,羡慕道,“听舟你好幸福啊!”她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瞟了江入年一眼,嘴角弯起狡黠的弧度。 江入年无视了许羡的调侃,对余听舟说:“碗给我吧,我拿回教室洗。”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余听舟连忙摇头。 “哎哟,江哥,这么体贴啊?”任青洛又凑上来,故意拉长了调子,“刚才在坡上,我可是远远就看见了,那摩托车冲下来的时候,某人那个反应速度……”他模仿着江入年伸手虚挡的动作,“啧啧,英雄救美啊这是!” 这话一出,余听舟的脸彻底红了,刚才摩托车呼啸而过时的心悸感和江入年那瞬间的守护动作清晰地回放。她下意识地看向江入年,却见他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对着任青洛语气平静地吐出两个字:“聒噪。” 但耳根处似乎也泛起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红。 “得得得,我聒噪!”任青洛举手投降,笑嘻嘻地揽过许羡,“小羡,我们快走,别当电灯泡了!晚自习老班要点名呢!”说着,便拉着还在偷笑的许羡,飞快地汇入了涌向教学楼的人流中。 校门口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刚才被任青洛点破的微妙气氛似乎更浓了些。晚自习的预备铃恰在此时响起,悠长的铃声回荡在校园上空。 “快走吧,要迟到了。”江入年率先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冽,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他自然地伸手接过了余听舟手里的空碗,“这个给我,方便点。” 这一次,余听舟没有再坚持,轻声说了句“谢谢”,便和他一起快步向教学楼走去。周围的同学都在加快脚步,人声嘈杂。余听舟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在夕阳和人流中穿行,偶尔会侧身为她挡开拥挤。那个空碗被他随意地拎在手中,碗沿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光。 刚才任青洛的话像小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一圈圈涟漪。她忍不住想:他刚才伸手挡摩托车……真的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吗?他对所有同学都会这样吗?还有,他为什么……会记得她小时候爱吃红糖糍粑?这些细小的点,像散落的珠子,在她心里滚动,却串不起一条清晰的线。 晚自习的灯光白晃晃地打在课桌上,空气中弥漫着书本纸张和粉笔灰的味道。江入年摊开物理习题册,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目光却有些失焦。 他不禁把背挺直,免得让余听舟看见,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那个已经洗净、变得温热的青花瓷碗沿。碗壁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红糖的甜香,和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午后重叠。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刚才的画面:她端着碗,小口吃着糍粑时微微鼓起的脸颊;她听到任青洛调侃时瞬间飞红的耳尖;还有……摩托车冲下来那一刻,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怎么看都像小猫……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了手。那份想要将她护在安全范围内的冲动,快过所有理性的思考。就像小时候,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被其他孩子推搡时,他总会第一时间冲过去挡在她前面一样。即使她早已忘记,即使她看他的眼神还带着疏离和探寻。 任青洛那声“英雄救美”在耳边回响,带着戏谑,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他烦躁地按了按太阳穴,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 笔尖终究还是落下,却不是在解题,而是在习题册空白的页脚边缘,留下几个力透纸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自嘲的字: “光想靠近影子,影子却只记得太阳的温度。” 写完,他迅速合上习题册,将那行字连同心底翻涌的、无法言说的涩意,一同掩埋在了厚重的书本之下。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投向黑板上的公式,仿佛那才是他唯一该追逐的光源。窗外的夜色渐浓,教学楼灯火通明,而少年心底那片名为“小船”的倒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无声地漾动着,既渴望靠近,又害怕灼伤。 “你什么时候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