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成夫君妹妹》
3. 003
前世十七岁时,灼玉偶然一次误入了容顷视线中。
那矜贵的王孙公子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许诺说要娶她为妻。
然而吴国王宫谁人不知两位公子是王后的宝贝疙瘩?王后怎会愿意儿子娶个低贱的舞姬?
灼玉招惹不起容顷。
彼时义兄也正受吴国长公子倚重,且因英武被广陵翁主瞧上,欲招他为入幕之宾。可义兄心里似乎有一个爱而不得的女子,兄妹都因权贵爱慕面临苦恼,索性结成假夫妻。
容顷是正人君子,失落地祝福了他们二人,并劝广陵翁主别再纠缠,给她带来一段短暂的安宁时光。
然而好景不长,假婚没一年,义兄在一次剿匪中战死。
容顷才熄灭的心便重燃了。
王后疼爱幼子,见他痴恋灼玉,不想幼子再为情所困,很快就要松口让容顷娶个寡妇。而灼玉也因没了义兄的庇护对容顷心生动摇。
可王寅怕她飞上指头报复她,让他拿在王后跟前当差的婶母进谗言,说她定有克夫之命。
又逢赵相薛邕的门客来访吴王,王寅听闻容濯与灼玉义兄似乎有些仇怨,心生恶计,提议让吴国王后设计将灼玉送给赵国门客带离吴国。
那门客果真对她这重身份感兴趣,将她带回了赵国。
灼玉就这样辗转被送到傀儡太子容濯身边,成了他妻子。
重活过来竟提早遇到容顷。
如今他青睐于她的流言四起,王后恐不会坐视不理。
灼玉能肯定这回的流言定也与王寅脱不了干系。因为容顷对她关照,他不敢再当面为难她,便反过来利用容顷对她的青睐来对付她。
灼玉恨他恨得牙痒痒。
-
流言传出后,容顷大抵是被王后训诫了一顿,未再来过翁主府,只托广陵翁主多照拂灼玉,并给她传话称损坏她名声,实在对不住。
卑贱的舞姬在权贵如云的王宫就如名花中一野草,谁会在意野草的尊严与名声?灼玉真挚谢过容顷。
然而迎恩宠易,送恩宠难。
广陵翁主虽还偶尔关照灼玉,灼玉却在别处遇了麻烦。
这日众舞姬歇息时,素樱当众嗤道:“不是很能耐么?我看你是早知道公子在旁,趁机让贵人留意到你有多特别呢!王乐长是被调离翁主府,可我怎听说他的婶母是王后宫里人,他如今啊,已被王后重新调回来,总有回来的一日,你呀,好日子到头了!”
经素樱一番讥讽,旁的舞姬也一反近日热络。多疑的,认为灼玉心机颇深;捧高踩低的,对她冷言冷语;不愿惹事的,更是远着她。
就连一向和她交好的几人,无人时也不愿与她说话。
灼玉冷静地承受着一切。
翁主府大宴宾客这日,她终是撑不住了。她寻到王寅,可怜巴巴道:“那日我是被鬼怪乱了心魂,求您原谅我,帮我在王后那美言几句,把我调去二公子宫里好不好?”
她小心地奉上玉佩。
王寅两指揉捏八字胡,看到美玉的那刻眸光倏地亮了。
他细长的眼眯成细缝,藏起思量,正色问她:“你一舞姬怎会有这样好的玉?莫不是偷窃得来的?”
灼玉目光闪烁,无甚底气:“是一个贵人赠我的。”
王寅眸中闪过怀疑精光。
“哦,是哪一位贵人?你不说的话,我也不大敢收啊,万一是赃物我岂不又得被你连累了。”
灼玉犹豫再三,终是支支吾吾地小声告知:“是……是今日一位客人送的,不过他让我别声张。”
王寅不依不饶:“哪一位?”
十几岁的少女尚且稚嫩,被追问得实在没法,咬了咬牙,壮着胆指了指:“是、是那一位。”
王寅颔首,话锋一转:“好,念在相识一场,玉我先替你保管着,回头我让婶母劝一劝王后,但不一定能成,若是不成,玉我到时还你!”
灼玉乖巧点头,欣然退下。
但毕竟年少藏不住事,即便她分外恭顺,王寅仍能敏锐地看到她那双清稚眸子里藏着不忿。
但王寅对此不屑,掂了掂手中美玉,眼中漫上得意阴狠。
-
吴地近海,风总是缠绵又湿润,携着无数潮湿的情愫。
灼玉赤足走向空地正中的漆盘,身穿料子极佳的曲裾深衣,曲裾裙缠绕着纤细腰身,衬得人袅娜多姿。
这一幕何其熟悉。
绫罗曲裾、朱漆木盘,盘中供人欣赏的美丽的舞姬。
还有高楼上矜贵的贵人。
和着罄音在漆盘上起舞时,灼玉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事。
今日是前世她初见容濯那日。
似乎被什么牵引着,她不觉抬眸,越过长袖望向高楼。
高楼上锦衣华服看得人眼花,王侯子女傲然而立,目光赞赏但带着睥睨,看着下方起舞的舞姬们。
华服中有一抹清冷的月白色。
灼玉目光滞了滞。
叮——
击罄之声再起。
极清脆空灵的一声,似送葬的乐声,又似可招魂的仙音,直敲进灼玉心里,让她心浑然一颤。
灼玉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她微微一顿。
随后高楼上那个月白的身影亦是一顿,似有所感地望过来。
灼玉一颗心倏然提起,又在看清少年公子那刻落下来。
那是容顷。
平易近人的吴国二公子容顷,而非若即若离的赵国二公子容濯。
叮——
又一声空灵的罄音。
灼玉如获新生一般醒转,踏着鼓乐之声翩然起舞。练这支舞已一个多月,她因舞技出众被广陵翁主选作宴上领舞的舞姬,即便这是因为她练舞最为刻苦,舞技也最纯熟,但有容顷在前,无人认为她实至名归。
含着对前世命运不服气的一股傲劲,灼玉这支舞跳得极卖力。
这舞堪称惊艳。
高楼上方,容顷的目光迟迟无法移开,他身侧一紫衣少年笑道:“来广陵前就听说公子顷春心萌动,护一舞姬护得极紧?我还当是流言呢。”
容顷收回目光,正色:“那还是个小女郎,不得冒犯。”
少年摇头感慨:“你和执玉果真师出同门,个顶个的清正。”
提到友人,容顷顺势问道:“听闻执玉上月病得厉害,他幼时虽体弱,近年在公子铎敦促下勤习射艺马术,怎一场雨都淋不了?”
紫衣少年眼中又浮露看好戏的神情,神秘道:“哪是因为淋雨?他是三月廿八淋的雨,原本无事,可四月初四正午突然病了,半日内病逝急剧恶化,我瞧着都快魂魄离体了!”
“四月初四?”
容顷不合时宜地想到,四月初四正是他偶然经过翁主府,救下那被恶仆按入水缸的舞姬那一日。
紫衣少年继续道:“他只病了一日,第二日就莫名好了。我看啊,这病大有来头。啧啧,那日我过去看他,你猜发生了何事——
“斯文矜持的公子濯说梦话了!连唤好几声‘求你,别走’,像被女郎抛弃了,眼尾还落了一滴泪!”
容顷诧异:“过后他如何了?”
紫衣少年耸耸肩:“醒来后他冷着一张脸不理人,且来吴国之前他已彻底好转,却仍拒绝前来,我看啊,这是害了单相思的病!”
容顷不欲多过问旁人的私事,只一笑置之,目光落到下方。
看着漆盘上翩然起舞起舞的灵动少女,“单相思”几个字忽然在他心中荡过一圈,留下余音。
容顷肃了肃神色,收回目光,虽还未生出绮念,心底却忍不住与执玉生出同病相怜之感——这般下去,说不定过两三年,他也要病了。
他朝下方望了过去,正好一曲奏毕,众舞姬退下。
王寅忽然出现,带着几个健壮仆妇,不容分说地将灼玉押走。
“那恶仆竟还作祟!”
容顷温和面容倏地覆了霜,二话不说便匆匆下楼。
其余人见容顷罕见地动怒,也各怀心思地跟着下去看戏。
-
空旷的大殿前人头攒动。
王寅跪在下方,言辞振振:“那舞姬用这玉佩贿赂奴,让小的托人将她送入二公子宫中。她自称有公子顷撑腰,奴哪敢不应?但见这玉不像一个舞姬能有的,就多问了她几句。她称是今日贵人所赠,并指了安阳侯。可奴记得侯爷来翁主府后未私下见过任何舞姬,不敢私自揣度,怕万一是误会,这才斗胆持玉托翁主问问侯爷。”
哪知安阳侯一见到玉佩便面色大变,虽未说什么,只让他们速速寻来那舞姬,但真相已不言而喻。
想是那舞姬偶见玉佩自侯爷身上掉落,萌生了贪欲将玉佩私藏,被追问后又仗着王寅不敢寻贵人深究,索性称是安阳侯本人所赠。
王后神色不豫,尤其听到王寅说出舞姬仗着二公子为所欲为的这些话,更是震怒:“我儿出于善念帮了她一次,竟敢仗着我儿作威作福!”
正好灼玉被押入偏殿,王后冷目看向仆妇,仆妇窥探到主子喜怒,抬腿要往灼玉后膝一踢。
“跪下!”
“住手!”
安阳侯倏然出声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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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拂开众仆妇来到灼玉面前。
“孩子,此玉你从何得来?”
灼玉抬起脸,似乎被他的威严吓到,实则趁机打量。
这位侯爷会是她的亲人么?
她端详安阳侯,安阳侯亦打量她的眉眼,不知是否是先入为主之故,竟真叫他看出几分熟悉感。
怕是他吓着这孩子,安阳侯目光放温和又问了一遍。
灼玉心里有了些数。
她转身,怯怯地看向王寅。
王寅还未从安阳侯微妙的态度中窥探到什么,只以为这是上位者的风度,略带得意地回看她。
他觉得自己赢定了。
然而对上灼玉胆怯目光中幽微的恶意,王寅后知后觉想起一月前责罚那丫头时,她险些把玉佩给了他。
又因安阳侯日前才护送众公子来吴国,他笃定她的说谎时忘了补这一漏洞,才会当众揭穿她。
但安阳侯竟真认得这玉佩,所以……王寅倏地明白。
这丫头是故意露出破绽!
甚至极有可能被惹怒他并献出玉佩的那日就在给他挖坑!
见他总算反应过来,灼玉眼中明晃晃地掠过恶意的笑。
但一转向安阳侯,她又是怯生生的了,声音也忍不住打颤:“这是我知事起便带着的玉,我不记得谁给的……可这确实是我的玉,并非偷来!是这人一直和我过不去,从我这抢了玉佩,还反过来诬陷我!”
她眼眸干净,无辜时似盛满天大委屈,让人无法不相信。
王寅彻底明白了,懊恼已来不及,只能叠声喊冤:“是她赠我的!”
安阳侯看向王寅,面色微冷地打断了她:“住口!”
随后他朝吴王往后客套拱手,郑重致歉:“有些私事不便言说,容本候与这孩子私下询问几句。”
问些什么?
无非是块随身的玉佩从何得来,是否是其余她认识之人所给的。
灼玉不急着回答,试探地确认他不是她的仇家更与她的亲人无仇怨后,才如实说出幼时走丢之事。
大多都对得上。
安阳侯难掩激动,叉着粗壮腰身在殿中走来走去,但仍不敢轻易断定,索性提笔写信。
-
长安赵邸。
青铜百花灯上三十灯烛悉数点燃,偌大殿宇内煌煌如白昼。
内宦趋步入内,脚下无声,来到云龙纹绘漆立屏前。
“公子濯可歇下了?”
恭谨询问声后,一道如隔清风的平静声线:“进来吧。”
内宦绕过朱漆屏风。
屏后,容濯白袍玉冠,临窗而坐,手持一卷竹简。
内宦恭谨低眉,目光落在轻握竹简的那只手上,骨节分明的手似一节玉竹,如玉白皙,但比玉色清冷。
“念吧。”
主子主动提出,内宦这才敢代为阅信,解开书函上系绳,小心取出盒中缣帛,字句清晰地念道:“本侯月前于广陵翁主府中偶遇一身负玉佩的少女,初步确认,许是赵王遗失之幼妹。本欲送至邯郸,却听闻公子濯将返赵国,望公子顺道来定陶接应。”
内宦念完信件毫无波动。
对面人亦是,握着竹简的长指轻点了两下,暂未回应。
良久,殿中漫起无奈的轻笑。
“第几个了?”
这一笑,他萦绕周身的疏离散去几分。内宦因此放松不少。
“虽说安阳侯每次都说这回约莫是真,但这次有玉佩为证,且侯爷称那少女眉间有几分姜夫人的影子,善水却怕水的性子也极像!”
听到这里,落在竹简上的长指忽地抬起,许久未曾落下。
容濯鸦睫半垂,温润眉间似竹上落雪漫上几分疏离。
萦绕数日的残梦被勾出。
是个奇怪的梦,醒后记不起任何画面,只有窒息的心痛纠缠不散,但在此刻原本拼凑不出半点画面的残梦忽而凝出几段零碎的片段——
茫茫江水。
怀里失去生机的少女。
握着竹简的手收紧又松开,容濯以一声轻笑挥散残梦。
“荒谬。”
内宦思忖着这句笑语的意思:“公子意思是派一个人去即可?但君上牵挂小翁主多年,甚至因此疑心王后,您少时也曾与小翁主兄友妹恭,若不亲去接人,君上恐又要误解。”
“兄友妹恭?”
容濯慢慢卷起竹简,在手心悠然转了一圈,忽地为那个荒谬的梦境寻到一个让它不那么荒谬的缘由。
“谁说我不去?我不过在想,或许,这次是真的。”
4.004
江波浩渺,渔歌悠远。
灼玉立在栈桥上,回首望向远处广陵王宫巍峨的宫阙。
这一次她又要离开吴国了。
容顷来为她送行。
“那恶仆诸多罪状被翻出,被阿母下狱斩了。其婶母也彻底失了宠信,这次你也算是帮阿母除了蛀虫,阿母特让我赠礼转达谢意。”
其实阿母是藉由安阳侯对灼玉的态度判断她或许身世非凡,不想日后因灼玉对吴国有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才想亡羊补牢。但也未免太过虚伪,因而除去转赠阿母的临别礼,容顷又问:“你在吴地,可还有别的牵挂?”
灼玉难得没有客气,道:“公子顷可否帮我照拂义兄?”
阿姊走前说过要她凡事多跟义兄商议,这次为了躲避王寅、避免因容顷青睐而被王后针对,她连跟义兄商量都不及便擅自做决定。
眼下更等不到义兄回来。
但因为前世义兄的死,灼玉到底忍不住提前担心。
容顷欣然应下来。
关于灼玉的身世,他虽有诸多困惑,但知分寸地没过问,只道“天涯何处不相逢”,并拜托安阳侯关照她。
随安阳侯一道北上的一众郎君见他亲自来送人,纷纷起哄:“公子顷如此舍不得,不如一道同去!”
容顷脸皮薄,正色制止了他们的戏谑,匆匆与她告别。
容顷走后,灼玉又见了偷偷溜出来送她的素樱。
素樱有些不放心:“竟不说是去见谁,会不会把你卖了啊?”
灼玉望着江畔船只:“那位侯爷人很好的。只是因为代友人寻人,才不敢擅自断定,又担心我空欢喜一场,暂时也没与我说要去见谁。不过侯爷说了,就算我不是他们要寻的人,他们也会给我寻个好去处。素樱,要是这次我真发家了,你跟我混吧?”
她笑意干净真挚,并非戏言。
素樱却摇头:“即便你成了千金贵女,能让我靠着享福,可我有手有脚的,多没骨气!我家人也都在吴国,我可舍不得离开,这福你自个享吧。瞧着吧,我自己也能往上爬!”
灼玉看着她,透过她看到了自己,她目光忽而辽远,微笑道:“好啊,那我等着你飞黄腾达。”
素樱又开始觉得她陌生了。
自从她那日被王寅按入水缸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依旧生龙活虎,但比从前冷静许多,也圆滑许多,偶尔眸中甚至露出她们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哀伤。
想到这,素樱难忍好奇:“莫非你打他那日就想好用玉佩扳倒他了?让我当众和你作对也是想让他相信你已走投无路而放心栽赃你?
“可……你怎么知道安阳侯会来还认得玉佩,竟像未卜先知。”
灼玉眸光一转,她眼中让素樱觉得陌生的哀伤消失了。
她歪了歪脑袋,明眸微睁,狡黠道:“你怎知道啊,我就是未卜先知,不然哪能做到那么凑巧?”
“不说实话!”
素樱乜了灼玉一眼。
她没追问,只隐隐有种直觉,这个曾跟她挤在一间陋室的同伴,或许真的要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挥了挥手:“走吧走吧,走了就千万别再回来,要让我亲眼看着你锦衣玉食,我会嫉妒到发疯的!”
山高水远,她们就此别过。
灼玉目送素樱远去。
她的确想过,若真飞黄腾达了,至少带走两个与她要好的同伴。
倒不是心善,只是想做些善事抵消内心的不安。否则总觉得上天能让她重生,也能轻易收回。
一行人很快登了船。
灼玉自幼善水性,阿姊从前就常说她像一尾鱼,可如今一上船,看到茫茫江水便浑身发软。
她宽慰自己,总会过去的。
曾死过一次的阴霾,不会仅是把插在她旧伤上的刀,而要像这次除去王寅这般,助她斩断荆棘。
前世陈媪死前让她拿着玉佩去找安阳侯,称他们得知她身世定会妥善照料,那戴着幂篱的女子也说过她父兄曾去吴国寻她,可曾被抛弃的阴霾实在太深,因而最初安阳侯问起玉佩时,出于戒备,她只承认那是她的玉佩,其余事都谨慎回答。这样无论好坏,她都有转圜的说法,再不济也能扳倒王寅,给他扣一顶栽赃的帽子。
整个过程中灼玉都无比冷静,然而如今得知的确有家人在苦苦期盼着她,她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但只要不用再次面对容濯,其余人和其余关系,她都可以习惯。
-
此行相去千里,从温暖潮湿的吴地往北,风逐渐干燥。
重生将近两月,在吴国时因为身份卑贱,日日担心贵人两指一捏就把她捏碎,灼玉不曾好好睡过。
甫一松懈,淤积已久的疲倦伺机而动,刚入梁国地界灼玉就病了。
病势不算猛烈,但断断续续的发热十分损耗心力。
不过病中她竟想起更多幼时之事,她被抛回那段旧梦里。
两道高墙围成长长窄道,灼玉踉跄地跑着,越往前跑,身子越缩越小,最后竟矮得视线离地只两尺。
她像团圆滚滚的糯米,脚下没劲,跑两步就要摔。
思绪也退化成孩童的思绪。
前方有两道瘦高身影,一个穿墨衣,一个穿白衣,墨衣的稍高壮,跟头熊似的,背影透着戾气乖张,好像随时要吃小孩。白衣裳的那一个则清秀如竹,让她不自觉想亲近。
“松松!”
她下意识叫住那道清秀身影,但一开口竟连话都说不清。圆滚滚的身子也“扑通”摔在了地上。
疼……但灼玉很乖地没有哭,只是撒开丫子坐在地上,手用力攥着衣摆,使出吃奶的力气朝前方高喊。
“松、松!”
那两个小少年终于止了步,熊一样壮硕的黑衣少年转过身看她,叉着腰极不耐烦:“烦死了你!”
嘴上虽说烦,但他还是迈开腿大步朝她走过来,高瘦身影像一座会移动的大山朝灼玉来。
“哭包!”
他伸手要把她从地上拉起。
灼玉别过头,气呼呼“哼”了一声,慢腾腾地侧身,脸都不想对着他:“不要!这个松松长得灰!”
“不识好歹!这么大了还不会说话,松、松、松!”
熊一般的小少年被气走了。
他拉了拉身侧的白衣少年:“你要管她就是背叛长兄!”
白衣小少年起初一直没回头,仿佛周遭一切与他无关。灼玉又唤了一声他才停下脚步,无奈地回身。
干净的月白袍角越走越近,伴着清冷疏离的药香。
灼玉现在太矮了,要仰着头才看得到他。即便仰着头,睁大了双眼,也依旧看不清他的眉眼,只是心中的喜悦却是显而易见的,她伸出小手,拉了拉走到跟前的那片月白袍角。
“长松!”
白衣少年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握住她的小手前后看了看,确认没有伤口之后,他再度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并不十分亲近。
纠正她说话的口吻却温和耐心:“是兄,不是松。且我是二王兄,方才你嫌黑的那一位才是长兄。”
灼玉极用力地点头,脑袋上的发髻跟着一颤一颤,认真学着他所教的腔调唤他:“二松松!”
“罢了。”
白衣小少年叹了口气,没再纠正她,灼玉很是高兴,朝他挥舞着肉乎乎的一双小手:“二松松,抱!”
但他冷淡地负着手,没有要抱她的意思,直到灼玉扁起嘴快哭了,他终是俯下身将她牵起来。
灼玉得了满足,揪着他洁白的袖摆告状:“大松坏!二松好!”
……
这些片段时隐时现,像是旁人转述的,也像亲身经历。
灼玉烧得糊涂,没有分辨的余力,只能确定在她走失前的几年里,那位疼她的兄长的确存在过。
而这些年残存记忆中丢弃她那个“阿兄”或许是她幼时认错了。
又是一夜混沌。
夜半意识回转,耳边有个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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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老的声音道:“是这位女郎?”
有只苍老的手捧住灼玉的脸,粗糙指腹从她眉间拂过,像品鉴玉器般触抚。即便睡意昏沉,灼玉也能觉察有道审视的目光落在面上。
但当一个舞姬被人审视时,多半都带着品评货物的意图。
多年的认知让灼玉不安,迷糊地将眼皮撑开一道缝。她对上一双苍老中噙着和蔼的眸子,在她睁眼的那一瞬,那双浑浊的眸中掠过错愕。
“这、这的确有几分像!”
灼玉想问她像什么,但脑子晕得厉害,强制睁眼非但没让她彻底清醒,还带来更大的困倦。
耳畔声音忽近忽远,忽而是沉冷稳重的男子,忽而是苍老妇人,半睡半醒间灼玉只隐约听清几句。
“您真确定?”
“旁人或许不能,但老奴自姜夫人入宫后一直随侍身侧,小翁主也是老奴接生,并带到了五六岁。这小女郎一睁眼,眸子和幼年时如出一辙!”
“那么想必不会有错,公子濯天明便能赶到,届时……”
后面的话灼玉便听不清了,她彻底陷入了沉睡中。
后来又不知过了多久,灼玉再度清醒几分,只觉头脑昏沉、意识散乱、身下起伏的船只晃荡。
凡此种种像极前世那日。
那日陈媪将她带上船,拿着令牌宣布容濯已将她作为弃子扔掉,或许还打算给她灌落胎药。
“女郎,喝个药吧。”
苍老但陌生的声音浮在耳边,一切顿时变得更逼真。
灼玉猛一激灵,眼还未彻底睁开,身子已先坐起,手也本能地往左右一挥,斥道:“不,我不要喝!”
耳边传来药碗砸在船边上的声音,还有仆妇乱的惊呼,灼玉凭着本能,赤着脚朝外奔去。
仆妇不敢大力阻拦,轻易被她推开,追在身后担忧呼唤。
“小翁主!”
她们在喊什么小翁主,但灼玉只知道自己是一个舞姬,一旦碰到“公子”、“翁主”、“王上”这样高高在上的称谓,便意味着不是要被送来送去,就是得罪了贵人马上要遭殃。
她的脚步更为仓惶。
逃到了外头,风吹得意识回笼几分,灼玉定了定神。
船不知何时已靠了岸,日头初升,茫茫江上晨雾弥漫,她似身在一处虚无缥缈的天地,如梦似幻。
远处栈桥上,阵列着一队兵士,玄甲加身,气势凌然。
但灼玉总觉得他们马上要高喊什么“格杀勿论”,朝这边放箭,而她会被仇刃拉下水,被江水淹没。
她身后的仆妇刚好追上来,慌乱地拉住她的衣摆。
溺毙的恐惧冲来,不安淹没理智,灼玉似惊弓之鸟退了一步,随后提起裙摆,跳上栈桥。她常年练舞,身姿轻灵,仆妇有所顾忌并不敢用力拦她,让灼玉轻而易举上了岸。
“翁主!”
船上众仆顿时乱成一团。
嘈杂声响引来岸边众兵士的注意,不知发生了什么,玄甲骑兵往两侧散开。似船行途中两岸后退的青山,青山退开后,月白色的修长身影犹如濯濯长河出现在了眼前。
灼玉停下,怔怔望着前方。
白衣公子长身玉立,广袖随风扬起,似浓雾中翩然振翅的白鹤,矜贵姿态中透着隐隐疏离。
他还是这个鬼样子。
无论何时,都是一副安静端坐云端、不染尘埃的出尘姿态,灼玉看着就来气,然而身后仆妇催魂般的声音越追越近,死亡很快又要追上她了。
似冲出蛛网的蝴蝶,又似扑向烛台的白蛾,她奔向了他。
栈桥尽头的公子静静凝着她,不曾有何反应。待她走近些才徐徐朝她迈两步,比从前还疏离。
但灼玉管不了太多了。
她不顾一切地扑到他怀里,他人没动,但清冽雅香环住了她,熟悉的气息带来久违的安心。
灼玉一时竟忘了陈媪转述的那些残忍话语,带着怨气和委屈,用力地抱住他,哭道:“你怎么才来啊……”
5.005
来人身上淡雅的熏香略带一股疏离冷意,如雪中清竹。
和灼玉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淡淡一缕香气沁入鼻尖,直抵灼玉心尖,化作一根末端系着金钩的鱼线,过往的记忆咬了钩。
她一时间忘了别的一切。
她只是十八岁的她,傀儡太子的妻子,一株在名贵兰草盆中扎根的墙头草。他们相互忌惮,也相互取暖,他说要与她厮守一生。
“容濯,你终于来了……”
十八岁的她抱住眼前的容濯,脑袋埋入他臂弯里。
被她抱着的人起初克制疏离地后退一步,双手扶住她胳膊要将她掰开,听到这一声低唤手上又顿住。
那道如玉石坠潭,温润但疏离的声音在她头顶疑惑响起。
“你认得我?”
灼玉没回应,风寒让她思绪迟滞,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听不懂,只是突然之间觉得很委屈,铺天盖地从喉头涌出,她颤着声质问他:“我在那等了你很久,你为何没来救我……”
容濯正要再次将她从身上扒掉,闻言又是微微一怔。
旁侧的少年们亦面面相觑。
这舞姬瞧着虽到了及笄的年岁,但也是个小丫头,因而见她抱住容濯时,他们倒不会往男女之情上想,甚至觉得二人像对亲昵的兄妹。
只是震惊于容濯这样极其不喜被人触碰的性子,竟不曾推开她!
曾在高楼上调侃过容顷的紫衣少年扬起眉,看热闹不嫌事大般诧异道:“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吴国二公子护得正紧的舞姬,怎的一离开吴国就投入赵国二公子的怀中!”
吴国?
赵国?
二公子?
这几个字眼让灼玉清醒几分,恍惚地想起她重生了。
她还不认识容濯。
又陡然发觉她正搂着一位身量高挑的公子,她才到他心口处。而容濯要比她高出一个头,前世他常将下巴搁在她头顶,笑道:“倒正好合适。”
一定是认错了。
灼玉在一众调侃声中抬起头。
她对上一双似曾相识道又陌生的眼眸,眼眸乍看温润和煦,却流露着不可亲近的矜冷疏离。
是容濯不错,但比她记忆中的他多些少年意气、少了些神秘。
灼玉彻彻底底地清醒了,对,她重生到了十四五岁。
而此时的容濯也才十八九岁。
他尚未及冠,更未经历长兄与母亲遇刺故去、父王病重、奸佞掌权的巨变,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岁,矜贵气度虽和前世如出一辙,但和二十三岁清雅沉稳的他也略有不同。
但他还是他,还是容濯。
灼玉仰着脸出神地打量着他,容濯亦若有所思地看她,似乎要从她的眉眼里窥探到什么端倪。
他对她莞尔一笑,疏离散了几分:“是有几分像那个孩子。”
灼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想到前世他的薄情,眸中的委屈和无措尽散,仅剩深深的怒意和怨怼。
容濯微微蹙起眉,似乎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看他。
对着这张俊秀面容,灼玉越看越气,甚至不顾他是王侯之子、而她还是个舞姬,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抱歉,认错了!”
她没好气地道过歉,决然转过身气冲冲地往回走。
前一刻还依赖地扑入他怀中,下一刻就横眉冷对,在旁好奇看热闹的一众公子哥和女郎们皆是讶异。
容濯亦微讶。
最震惊的莫过于刚同他说了几句话的安阳侯,以及才追赶上灼玉的仆妇们——小翁主与公子濯分开多年,适才一上岸就抱住公子,这已足够令人震惊,如今竟又莫名地冷下脸。
后方赶上来的一位威严的老妇沉稳自如,和声解释道:“小翁主,您不曾认错,公子濯当真是您王兄,从您两三岁起便带着您玩。”
此言一出,周遭看热闹的众多公子女郎皆个个讶然。
灼玉自己更是愕然。
老妪说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清,也都听得懂,可当这几句话连在一起,她竟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将她从吴国带回的安阳侯见此,亦缓步走上前:“孩子,你不曾听错,你是赵王走丢在外的幼女,而二公子濯,正是你的二王兄。”
灼玉神情寸寸僵硬。
目光刻意避开了立在城阳侯后侧方的容濯,她怔怔地看着城阳侯,一开口竟沙哑无比:“您——
“您是不是……找错人了?”
她怎么会是容濯走失的幼妹,容濯又怎会变成她的兄长?
这怎么可能。
她从未听他说过这些事啊……
赵王的家事太复杂,安阳侯一时也说不明白,看向那位威严的老妇:“傅媪,还是您来说吧。”
傅媪上前,眼圈微红:“怎会有错?您身上带着走失前带着的那块玉,也还记得幼年走丢时的事。何况老奴从翁主出生起便照顾您,对您幼时模样一清二楚,包括您身上哪一处有痣、两边耳垂哪边更厚……不会有这样巧的事,您就是小翁主!”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灼玉耳边嗡鸣。
她想起重生后恢复的零碎记忆,带着求证的意图问那老妇:“我是不是有两个阿兄,其中一个很喜欢我,日日陪着我玩。另一个生得极黑,脾性亦暴躁,总嫌我烦。”
傅媪皱纹颤动,浑浊的眼中登时溢满激动泪意:“正是!”
灼玉茫然看向容濯。
他亦垂着眸看她,眉间的疏离渐化为温静,但依旧克制,看了稍许才徐步上前,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多一分温柔,少一分冷淡。
他到她面前略微倾下身,不曾太热络,更不曾如寻常戏文里激动地唤她妹妹,只温声道:“糯团子。”
这三个字有着微妙的亲近。
他眼中笑意渐起,灼玉却半点不觉亲近,连连退了几步。
曾经她做梦都希望她是权贵王侯的子女,如此就不必被权贵当物件般挑来拣去、送来送走,更不必被王寅这样恃强凌弱的人欺凌。
还可肆意地展露她的傲气,无需当一根四处摇摆的墙头草。
可不该是这样。
容濯他不该是她的兄长。
他怎么能是她的阿兄?怎么能和她流着一半相同的血。
眼前如玉的面容和前世分离又重叠,每逢交颈缠绵时,这双眼喜欢在失控时紧盯着她,似要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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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她神魂。
所以,她前世……
和同父异母的兄长成了夫妻,有了肌肤之亲,甚至还有了……
陈媪口中的“孽缘”、“孽种”似巫师在耳边念的咒语,似话本中束缚妖魔的仙索,一声声、一句句地缠绕过来,将灼玉死死地缠住。
“不……这不可能!”
莫大的羞耻和震惊充斥着她因病虚弱的身体,灼玉脑中一阵眩晕,随后身子一软,眼皮像两道厚重大门,不受控地轰然合上。
视野只剩一道缝,她看到容濯迅速伸出手接住她,但清冷眉眼有瞬息晃动,浮露出细微的困惑。
-
“吴国人?”
“不知情么?你亡夫乃孤之仇敌,他们带你来赵国嫁与孤,是推你入火炕,而非让你坐享荣华。”
“合谋,与孤?
“想不到还是株墙头草。”
“灼灼,看着孤。
“第一次有人这样唤么……甚好,往后只有孤能唤你此名。”
“夫妻间都会有个外人不能唤的称谓,你和他不曾?
“也是,你那前夫短命。”
一句句话声调温和,却从温雅中溢出含蓄的锋芒。
说话的是赵太子容濯,她的……
夫君。
这两个字在脑海里萦绕,灼玉仿佛回到赵国宜阳殿中。
夜风拂动,罗帐摇曳,铃音阵阵,她在浮沉激荡的眩意中抱紧身上的人,连声央道:“殿下,夫君……”
他却拥得更用力,直到不能再亲近才抱着她不动,他俯下身,长指温柔地拨开她濡湿的额发。
“看着我。”
他逐字逐句地道,见她羞赧闪躲,长指掰过她的脸颊让她看她,四目相对,他清濯的眸光晦暗。
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交缠融合。
帐外忽然间传来陈媪惶恐的呼声:“殿下、翁主,你们不能这样,这是孽缘,乱了伦常啊!”
灼玉思绪懵然顿住了。
神思错乱混沌,她不明白陈媪为何不顾礼节在她和容濯亲近时闯入,上方的人按住了她。
又抱紧了一些。
他长声喟叹,低声唤她。
唤的却是——
“王妹。”
灼玉如遭当头一棒,令人沉迷的愉悦中混入震惊、羞耻,将她整个人撕扯成碎片,她艰难出声。
“容……别,我们不能——”
“翁主?”
有人晃了晃她肩头,另一个苍老但和蔼的声音传来。
“翁主、翁主!您只是魇着了,别怕,别怕,快快醒来。”
灼玉睁眼,从梦中惊醒。
梦中画面未散,她抚着心口,重重地吁出一口浊气,还好,还好那是梦,没有真切发生过。
随即又绝望地想起,那不是梦。
是前世已发生过的事。
怎么会这样……
灼玉懊恼地将脸埋入手掌中,庆幸容濯不在跟前,一抬头竟对上那双沉静深邃、略带思忖的眸子。
容濯不知何时坐在她榻边,修长手中端着一个玉碗。
“啊!!”
灼玉蓦地惊叫坐起。
6.006
船舱昏暗,容濯月白袍角垂落在榻边,在熹微晨光中流光浮动。
他平和地看着灼玉,目光沉静平宁,如江上清风。竟比前世她记忆中的人要更平易近人。
灼玉却是面色煞白。
“你走开……”
她语无伦次地扯起被子往床榻一角缩去,好似他是鬼怪。
仆妇也被她这模样吓到了,手足无措地询问:“翁主您怎么了?这是公子濯,您的二王兄啊!”
翁主,王兄。
两个称谓似两下闷棍,既让灼玉眩晕,也让她倏地冷静下来。
她看向容濯的目光顿时从惊惧变怨愤,像竖起利刺的刺猬,十指紧攥着被褥一角,目光戒备。
她一副炸毛的模样,而仆妇被这僵滞氛围弄得无措,唯有造成这一切的人无比的平静,好似她瞪的不是他。
还对她颔首并微笑。
笑容温煦,更衬得她像一个无理取闹之人,这股不顾别人死活般的从容和前世简直如出一辙。
灼玉看得更加来气,毫不客气地回了他一记白眼。
但一拳打在棉花上,容濯恍若未闻地敛眸,不曾流露不悦,亦不曾劝慰,仿佛她的情绪并非因他而起,因而他无需负责,也不会放在心上。
只是他捧着玉碗的手微不可查地倾斜了下,虽迅速稳住,唯碗中晃动的药汁昭示着一切。
他看了眼碗中的汤药,淡道:“怕苦么?和幼时倒像。”
灼玉依旧蹙着眉不理他。
仆妇被夹在中间很是窘迫,小翁主走丢时还年幼,如今兄妹生疏也在情理之中,但除了生疏,翁主似乎还对公子濯有些敌意怨怼。
王侯之家纷争繁多,谁知道会是因为什么缘故呢?她们仆从能做的只有打圆场,便笑着道:“听傅媪说,小翁主幼时怕苦,每每喝药都要在宫里大闹一番,连君上都没辙儿,唯有公子濯才有办法。方才翁主打翻药碗,公子正好路过,奴便求助于公子。”
幼时记忆灼玉自然没印象。
但容濯显然记得,修长的手指悠然轻叩了下玉碗。
灼玉被他的动作刺到了。
仆妇这样说,是想让她对陌生的兄长少些抵触,可对灼玉而言,无异于又撕开一层薄纱。
每当纱撕开一层,她就越发意识到,容濯真的是她兄长。并在她幼时有过一段兄妹情深的温馨时光。
可前世她竟和他……
灼玉又往后退了些:“不,不是的,我不是他……”
她抵触得太明显,容濯纵然想无视也不得不随着她的动作而抬眸,凝向灼玉用力攥紧被角的手。
但他什么也没问,只稳端药碗问她碗:“不想喝?”
灼玉顿了顿。这人一贯细心,她什么细微的动作都瞒不过他,四年前的他和后来有些不一样,但定也能瞧出来她动作中表露出对他的抵触。
他是故意将她不受控制外露的情绪归结为不想喝药。
和前世的他很像。
对于不熟悉、不在意的人,从不会冷眼相待,但也绝不多管。
这样的距离感反而让灼玉的羞耻减淡些,她冷静些许,沉默地接过碗,不服气地一口饮尽。
饮罢又像樽玉雕似地呆坐。
见她没有打算搭理他的意思,容濯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好好休息。”
说罢他从容起身往外走。
“果然兄妹的默契就是不同,公子濯一来,话都不用说翁主便喝了药,今日多亏了公子。”仆妇添油加醋地奉承,恭送容濯出门。
容濯只是笑笑,走到门边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
榻上少女倏然紧绷。
实在很古怪。
但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容濯散漫地离去,侍从祝安也觉出不对劲:“公子,小翁主对您的态度很是古怪啊,难道是走失时发生了什么让小翁主误会您至今?可若是能记得多年的事,为何一早不回来呢?”
容濯耳边浮现小女郎梦魇时抗拒的低语,步子稍一顿。
“你问我,我又如何知道呢?”
他随口应了句,浑不在意地远眺水天一线处的初阳。
祝安读不懂他意思,到底是不上心,还是认为他该查一查?
于是又询问道:“是否要查查?当年小翁主走丢时就曾有人猜测此事乃君后阴谋,这几年王上好容易打消疑虑,小翁主回来了又对您态度如此古怪,恐再惹王上误解。”
容濯回身一笑,终于给了明确的答复:“父王的人自会查,我若干涉反易招致误解,消停消停吧。”
-
那碗药苦得让人清醒,灼玉思绪都被苦得清明。关于前世的困惑也因她身世揭晓串成线。
误入歧途、孽缘。
文姜之乱。
她终于知道陈媪为什么看她的目光那样矛盾,又为何说那些话了。
前世灼玉怀疑过是陈媪自作主张送走她,只是容濯若即若离的性子像极了薄情郎才叫她将信将疑。
如今得知身世之后再一看,或许是陈媪将她身世告知容濯,容濯权衡过后,决定送走她。
但更可能是陈媪自作主张。
那古板老妇应是看她和容濯常彻夜缠绵,不想他们一错再错,更不想他们得知真相后痛苦,索性瞒着她和容濯,私自斩断这一段悖''伦的孽缘,以维护容濯和赵国王室的名声。
而她的身世应当是那戴幂篱的女子告诉陈媪的。
薛相倒台后,整个王宫戒备森严,他们只能借助陈媪的忠心把她送出宫,再趁机绑她做人质。
可为何容濯和赵国王宫里无人认出她,只有那女子认了出来呢?
灼玉很快想明。
她抬袖露出手臂上的云纹灼痕,这道疤是她被抛弃当日烫的,在赵王宫其余人还不知情的时候,年幼的她就已经被恶人偷偷带走并抛弃了。
而那位戴着迷离的女子,应当就是派人弃掉她的人。
灼玉手指拂过自己的眉眼。
她该庆幸,她重生在十四五岁,眉眼还有着幼时的痕迹,傅媪才能通过玉佩和她容貌断定她身世。而前世十八九岁后,她已彻底没了幼年的影子,被送到容濯身边时,赵国王后已去世,赵王亦重病不醒,傅媪等老人也因那场夺权的变故被薛相遣散回乡。
无人能通过容貌认出她,她也因被抛弃的阴霾淡忘幼年事,容濯更从未提过他有个王妹。
他们这对失散多年的兄妹,就这样以夫妻的关系重逢了。
晦气!
灼玉拉住锦衾将自己蒙住。
-
休息数日,灼玉的风寒总算是好了,但仍未出房门。
傅媪见她似还未从身份的巨变中缓过来,聊起她幼时之事。
不免提到容濯。
“公子濯因幼时多病,常在外养病,因而您两岁才初次见到二王兄,那一日您含着个蜜枣吃得正香,一见到公子濯就惊讶得张大了嘴,蜜枣也从嘴里掉了出来。”
回忆这些,傅媪笑意和蔼:“您愣了下,当场大哭,坐在地上不肯起来,指着公子濯咿咿呀呀地骂,听着是在控诉公子让您的蜜枣从嘴里掉下!”
十多年后再忆及此事,傅媪还能想象到当时情形。
但她越往下说,灼玉蹙起眉更为抵触。傅媪看在眼里,试探着问道:“小翁主可是不喜欢公子濯?”
灼玉摇摇头:“不曾,只是分离了太久,有些生疏。”
但傅媪可不好糊弄。
老妇回想灼玉初见公子濯时激动昏倒的一幕,越发觉得古怪。召来赵王派给她的护卫:“查查抚养小翁主的人,最好把人带回赵国。”
-
灼玉总算出了厢房。
船头聚集了同船的其余郎君女郎,正聚在一块说笑。
见灼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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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们都好奇地看着她,却羞于主动搭话。郎君们反而没那么多顾虑,有个身穿紫衣的少年笑着上前:“是公子濯的新妹妹啊,我是长安赵御史家的,姓赵名阶,家母乃是赵王堂妹,你我也算亲戚,翁主不介意的话唤我赵阿兄也可以。”
灼玉乖巧道:“赵阿兄。”
赵阶家中无妹妹,很是受用:“既叫了这一声,往后你我可就是自己人了啊。来,同赵阿兄说说,那日为何见到容濯就晕了过去。”
想到容濯,灼玉眉头又蹙起。
真烦,谁都提到他。
但她可是墙头草,怎会当众表露对容濯的不满?
灼玉思忖着怎么答话既不会出错,又能截住这人滔滔不绝的话,后方有一道清冷但散漫嗓音先她开口。
“吾妹怕生。”
一语双关,既粉饰了先前灼玉种种令人疑窦丛生额怪异之举,又调侃了赵阶这个生人太过冒昧。
这也算是帮灼玉解了围,可灼玉却半点不想领情。
前世陈媪送走她许是自作主张,但用来说服灼玉的令牌却是容濯交给陈媪的——即便他本意是让陈媪关照她,陈媪本意也并非加害她,但结果都是他亲手把她的生死交到别人手中。
这份怨怼可散不了。
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认这个王兄。
既然他都说了她怕生,她索性就怕生下去,从容濯身旁擦肩而过,“怕生”得忘了问候兄长。
看出她在刻意忽视,容濯并未不悦。既是旧妹妹又是新妹妹的小女郎从身侧走过,掠过一阵疏离的风,而他仍是那不受风雪侵扰的青竹。
赵阶却不大甘心,她越是怕生,他越是想套近乎。
他决定借助容濯来拉近和灼玉的关系:“聊了半日,还不知公子濯这位怕生的王妹芳名是什么呢?”
容濯被问住了,他只知妹妹本名,不知她如今何名。
但他不会自负无礼到明知一个人流落在外多年习惯了新名字,还刻意用旧名字称呼对方。
他眉梢扬了扬,叫住从身侧经过的女郎:“不知妹妹如何称呼?”
哪有人会像问初相识的陌生人询问亲妹妹叫什么名字?偏偏容濯语气自然,显得兄妹二人既熟悉,又彼此不熟。旁人皆忍俊不禁。
灼玉脚下一顿,但没打算停下来,只道:“灼玉。”
容濯很没眼力地再一次叫住她,彬彬有礼道:“如何书写呢?”
灼玉不想说。
她不想听容濯以兄长的身份唤出前世作为她夫君时唤的名字。
然而她已用惯这个名字,这是阿姊给她起的名,她不想因为区区一个容濯而弃用。而她本名“容蓁”,据说是她过世的阿娘起的。阿娘生她,阿姊养她,两个名字都不能舍弃。今日灼玉才问过傅媪,得知可用“灼玉”作为小字及封号,而容蓁为本名。
她不能因为容濯而回避,灼玉走到茶桌边上,蘸茶水写下来。
灼玉。
容濯看着鲜活的两个字,启唇无声念出,两个字在舌尖盘旋而过,他心口忽似被什么灼了下。
他凝眸紧盯着那两个字,试图弄明白为何会如此。
“此名甚有趣!”一位郎君打断他的思忖,“多数人以玉字取名时,常以有和润之意的字相配,还是初次见有人以灼配玉,与‘逃之夭夭、灼灼其华’此句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赵阶则唯恐天下不乱:“灼玉,灼玉,灼烧美玉?你王兄表字执玉,偏偏你唤灼玉。的确很有趣!”
容濯视线从那两个字上收回,语气忽而神秘难懂:“那又何妨?不妨碍在下与吾妹兄友妹恭。”
他转向灼玉:“对么,王妹?”
可他口中与他兄友妹恭的“吾妹”却直接无视他,相当敷衍地“嗯”了一声,随后冷着脸擦肩而过。
并非故意落容濯面子,只是方才被他问名字时,灼玉不合时宜地想起前世相处时的一件事。
7.007
前世刚到容濯身边,他一直不问灼玉姓名,仅礼遇又疏离地唤她这被硬塞过来的妻子“太子妃”。
就这样唤了三个月之久。
后来不知是哪日,也忘了那日她做了什么,容濯兴致盎然地看了她好一会,突兀地问她。
“不知太子妃如何称呼?”
彼时他们在相国府的宴席上,他问话前,二人还心照不宣地假装新婚燕尔、相敬如宾,容濯偶尔体贴替她夹菜,俨然一个无微不至的夫君,却当众问新婚妻子姓名。
在场宾客大都出身勋贵,不乏因联姻而凑成对的夫妻,但即便与另一伴再生分,在外也不会表露,更遑论像初次见面般问妻子名字。
偏偏容濯自己不觉得有什么。
他眸中噙着浅笑,将新婚的宠溺和生分拿捏得适如其分。
而灼玉要在薛相面前显示她身为细作的价值,不想让旁人看出他们成婚三月还不熟悉。她垂下眸,眼角眉梢都是羞涩:“殿下又故意捉弄妾,妾的闺名,唤作‘灼玉’。”
容濯看出她目的,难得配合,用温柔的一笑佐证了她的谎言。
回宫后,他文绉绉地问:“此名有何含义么?”未待她回应,他换了个说法:“乃薛相所起?”
灼玉这才想起薛相最初得知她名字时,曾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太子濯表字执玉。她恍然大悟:原来他破天荒在意起她叫什么名字,是疑心连灼玉此名也是薛相用以羞辱他的一部分。
灼玉觉得他怪可怜。
但再一看他矜贵疏离的姿态,既赏心悦目,又觉得他可真装,怜悯中便夹带了捉弄的恶念。
她高高地撩起袖摆,露出白皙玉臂上,指着那一处的云纹烫伤,含着逗弄变相地安抚他:“是我阿姊起的,灼玉,并非灼烧美玉,而是说我是块被灼伤了的美玉!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啊,殿下瞧,这疤多独特!”
她故意将手臂凑到他眼前,挑衅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君子之礼。
容濯果然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倏然移开眼。下一瞬他的目光移了回来,落在她面上。眸中笑意了然,似乎已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灼玉飞快转移话题:“不过我还不知灼字怎么写呢。”
哪知自己给自己寻了麻烦。
容濯闻言,莞尔一笑。相处三个多月,第一次对她露出温柔的神色,温和得让灼玉不安。
“无妨,孤可教你写。”
容濯命人取来绢帛和笔墨,亲自握着她的手教她书写。
长这么大,灼玉还未与男子这样近过,浑身不自在地想躲,容濯却像一只露出狐狸尾巴的兔子,眉梢微挑:“太子妃为何这样怕我?适才将手臂伸到孤面前时,可不曾如此拘谨。”
灼玉被戳穿了,犹在挣扎,黯然垂下眼帘:“我……妾只是自卑,殿下什么都会,可妾连一个字都不认识,自己名字也不会写。”
话是搬来糊弄他的,但话里的黯然是真的,来到赵国跻身于权贵之列后,她时常因不通文墨而受鄙夷。容濯心细,看出她假戏背后的真实情绪,温声宽慰:“人的好坏并非由学识决定,孤觉得太子妃会是个好人。”
那日后,他耐心地教她识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虽抱怨识字太苦,但也从中受益颇多。
即便前世他们对彼此都是假意与真情掺杂,但灼玉已经通过身世弄清前世她的死并非容濯造成,再想起他教她认字的事,多少还是感激他的。
再看容濯时她眼里也没了数日以来的冷淡,噙上些微暖意。
容濯还她一笑。
“妹妹?”
这声妹妹一出,灼玉脸蓦地冷下来,眼里那一点暖意迅速散去,抵触地蹙眉瞪他,决然转身离去。
赵阶看得纳闷,扯了扯容濯:“你得罪你这妹妹了 ?”
容濯冷淡地抽回袖摆,并掸去袖摆莫须有的灰尘,平静地望着妹妹冷淡离去的背影:“我亦不知。”
-
这日,船只行到了定陶。
众郎君要在定陶分道扬镳,改换乘坐马车东去长安。
“等过了下一座城池,就又得分道扬镳了!执玉一回赵国,下次再见恐就是明年冬日去长安朝贺之时。”
赵阶不舍感慨。
但他的友情也没那么真挚,一想到容濯那位妹妹就幸灾乐祸。
“执玉恐怕还不知道,你家王妹在吴国可是掀起过惊涛骇浪!还得了公子顷的青睐,安阳侯将她带离吴国时,容顷还舍不得放人!”
“煦之?”
容濯曾与容顷同为皇太子伴读,是同门师兄弟,赵阶所描述的话与他所了解的容顷不大一样。
容濯微微蹙起眉,淡道:“吾妹虽上月已及笄,但还未补及笄礼,因而还是个孩子,这些话实不合适。”
“我又没说是男女之情!”赵阶趁机嘲讽,“瞧你这护妹心切的样子,一声‘阿兄’都没着落呢。”
容濯不以为意:“她是唤了你一声阿兄,但依旧不是亲妹妹。”
“……”
赵阶想揍他一顿!
没能有一个妹妹一直是他的遗憾,他没了再调侃容濯的兴致,免得给了他容濯显摆的探子。
容濯却难得主动地续上了话题:“故煦之与吾妹有何渊源?”
赵阶是个话痨,不争气地重新打开话匣子:“公子顷说某日他去广陵翁主府,恰见乐长将一个小舞姬脑袋按入水缸中责罚,本欲上前解围,谁料小女郎踹了乐长脱身,极其大胆地斥责乐长欺凌弱小,甚至打了那刁奴两巴掌,堪称振奋人心。公子顷说——”
赵阶学得惟妙惟肖:“生于微末,却不甘受辱;深陷暗夜,却为旁人点烛。赤诚之心,属实难得。”
容濯安静地听着。
眼前蓦地浮现某些几乎要淡忘的画面,粉雕玉琢的糯团子坐在地上,双眼噙着泪,小手指着他,用他听不懂的话咿呀呀地谩骂,控诉他的出现让她惊讶得掉了口中蜜饯。
父王宠爱姜夫人,又因姜夫人之死对幼女既疼爱又内疚,任她在宫里横行霸道,不止容濯这个兄长,哪怕一贯雷厉风行的父王,也得老实听一个小团子“训诫”,不敢有任何怨言。
“喜欢骂人这一点倒是没变。”
容濯眉眼稍温和,随即语气微冷:“那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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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如今何在?”
赵阶顺势重拾对他的嘲讽:“哪用得着你这‘有实无名’的王兄撑腰?公子顷早已挺身而出。不过你也不必失落,待下回你与容顷再见之日,就是他得同你讨教如何讨令妹欢心之时!”
容濯不想再理他。
-
很快侍从们已备好马车,容濯与赵阶并肩下船,朝车队走去。
“阿兄?”
后方忽然传来一道灵动女声,柔和悦耳,如在春风中摇曳的铃铛。即便没有回头,容濯也能迅速听出那是他的王妹,他因这一声而微怔。
但他没回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应当是听错了。
赵阶亦是如此猜测。前日她还对容濯视而不见,怎么今日就亲昵地唤上“阿兄”了,定是他们听错了!
“阿兄!”
身后女郎抬高声量又唤一声,虽犹存迟疑,语气更笃定了。
情意也更真切。
赵阶扭头一看,还真是走在后方的灼玉。江风过大,她正眯起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和容濯这一边,轻启朱唇不大确定地唤了一声,步子也慢慢地停了下来,似是因拘谨而不敢上前。
赵阶再一次确认,她的确是望向容濯的方向,暗道真这厮真是好命,这才几日,就换来新妹妹一声“阿兄”。他幽幽感慨:“啧,果真是血亲的兄妹,即便未自小在身边长大,也能很快声情并茂地唤一声阿兄。”
话中酸意快涌出了。
容濯轻嗤一声,然而他并未回头看幼妹,眉间虽松动但略有不解。
赵阶了解他,这人看似温雅好相处,实则极难混熟。定是觉得这声突如其来的阿兄太过反常。
他戳了戳容濯:“别装,这一次不应,往后别想让她再叫你阿兄。”
容濯只得回了头。
灼玉和傅媪就在距他两丈开外的地方走着。江畔天凉,傅媪怕她冻着,一下船便给她披了件绛色披风。披风的兜帽拉了上来,边沿一圈雪白的毛领衬得一张脸粉雕玉琢,似从厚厚雪层钻出嫩芽的青草,颇有幼时的痕迹。
容濯目光不觉和缓,清冷眸中漾起细微的涟漪和笑意。
“阿兄!”
灼玉又唤了一声,双手扶着狐裘兜帽,朝着他这处奔来。
狐裘下摆露出的鹅黄色裙摆随风而动,一抹明亮鹅黄在早秋的清晨中格外灵动,似风中的一片银杏叶。
她跑得极快,又是从地势稍高处直直奔下来,让容濯觉得她下一刻就会跌倒,如幼时那样。
突然如此亲近,着实诡异。直觉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容濯拢起眉头,试图冷静应对,但他的手已先一步朝她伸出,等着像少时那样,在她奔过来时伸手扶住她,好让她平稳落地。
只是手刚伸出来,这一片银杏叶已从他的身侧掠过,宛若狂风过境,只余下淡淡的青草香。
容濯只接住了那阵风。
他怔了瞬息,视线顺着妹妹狂奔的方向远眺,看到远处立着个高大的灰衣青年,顿时了然。
无人察觉的角落里,他落了空的手矜雅地往身后一负。
姿态从容,平静而自然。
8.008
旁人无一不以为灼玉唤的“阿兄”是容濯,喜闻乐见地望来,却看到这兄友妹不恭的一幕。
赵阶看向灼玉的背影:“瞧,你妹妹又活过来了。”
她已一改在船上时的病弱沉默,似迎风高飞的竹鸢,提着裙摆放肆奔跑,全无先前的矜持柔弱。
披风兜帽因奔跑而落下来,青丝随江风飘扬。没几步披风也整个从肩头滑落下来,她便如勒马猛地止步,蹬蹬往回跑了几步,拾起披风团抱在怀里,随后继续往前奔,纤瘦的背影里溢满顽强生机。
赵阶幸灾乐祸:“还以为你这妹妹是个安静的女郎呢,每次一撞见人就缩回房里,视你我如——不,或许只视你一人如猛兽,如今见了更亲近的阿兄,这不,一下就活泛了!”
容濯不理他,他心中积攒的不解无需任何人添油加醋。
他眺望着蝴蝶飞落之处。
坡下江岸边,立着个身负长剑、约莫二十出头的高挑青年,浅麦的肌肤透着康健,目光炯炯,如同生在旷野中的粟谷,和她一样,有着粗布麻衣困不住的蓬勃生机。
他们是一类人。
“阿兄!”
灵动的蝴蝶飞向了顽强的粟谷,隔着三丈远,众人都能听到她嗓音里噙着的狂热喜悦。
灼玉的确欣喜若狂。
前世她和义兄是一对冤家,义兄虽比她大了八岁,但他性子倔、也不会说好听话。而她虽会说好听话哄人,却比义兄更倔。因而他们三天两头吵架,若无阿姊调和,恐怕早就打了无数次。平日心情好时互称兄妹,吵架时你一声“犟驴”、我一句“呆木头”,谁也不让谁。
阿姊被送走以后,他成了她唯一的亲人,二人这才不斗了。
可义兄也走了。
灼玉还清楚记得前世义兄被送回广陵的那一日。
他身披铠甲,是灼玉记忆中义兄穿过最气派的衣裳,像一位骁勇的大将军。可那张总没好脸色的面容生机尽褪,那总是居高临下、不屑睥睨着她的眸子也永远地闭上了。
将他尸身送回的同僚宽慰她:“靳逐此次给长公子立了功,长公子答应他会托人照拂你。”
前世吴国王后会松口让容顷娶她,也有长公子相劝。
只不过被王寅给搅和了。
她和阿姊一样被迫离开广陵,死在遥远寒冷的赵国,三人都在各自最好的年华陨落了。
“阿兄!”
前世遗憾太多,灼玉又唤了一声,张开手往义兄怀里扑。
离他一步远时,她脑袋被他的大手按住了,一抬头看到靳逐匪夷所思又充满嫌弃的目光。
“撞邪了?”
哦,灼玉想起来了,义兄不知从何日起,竟变得跟长公子容凌一样,爱装冷酷,不喜离人太近。
灼玉未像从前那样嗤讽他装腔作势,扁着嘴委屈道:“太久没见阿兄了,我想你了嘛。”
“唤义兄。”靳逐高大身子很刻意地一抖,还和平时一样纠正,“我不是你的亲兄长,你得唤义兄。”
灼玉改口:“义兄,我想你啦。”
靳逐压下眼底复杂的情绪,蹙起剑眉,不耐烦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三年呢,少来!”
灼玉眼圈却蓦地一红。
在义兄看来,他也只走了三个多月,他们更没那么深的兄妹情,自然不至于到想他的地步。
可在她这里,这一面却隔了两辈子,隔着生与死。
她看着义兄,活生生的义兄,舍不得错开眼。真好……他们都还好好地活着。被她这样看着,靳逐嫌弃的目光里终于有了些不舍。
灼玉得逞地展露笑颜:“还装,我知道你也想我了!”
她邀功似地抬起脸,得意道:“你不在广陵时,我把王寅揍了一顿,还使计让君后惩治他,给阿姊报了仇!对了,我还寻到了家人,他们没有抛弃我,当年扔掉我的另有其人……阿兄,跟我去赵国吧,你的身手好,赵国定有你施展拳脚的地方!”
靳逐自然已听说了他外出时她在广陵搅出的风波,不难猜出是她算计了王寅——她和他们的阿姊一样,都不是逆来顺受之人。
看着眼前的小不点,他忽然觉得陌生,原来她已从当年的小哭包长大成了一个敏锐果敢的女郎。
“本事不小。”靳逐心不在焉地在她头顶拍了拍,“但我已得长公子赏识,会留在广陵。”
可灼玉不希望义兄留在吴国重蹈前世覆辙,倘若他们提早去了赵国,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她想再劝,但没想好措辞。
容濯与傅媪刚好来到了近前,颇具风度地同靳逐见礼,并适时接过话:“郎君是灼玉恩人,便是赵国之恩人,何不考虑来我赵国一展身手?我王必将奉郎君为上卿。”
不得不说,他挺会说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灼玉忙跟着他点头。
靳逐态度冷淡,和对她充满嫌弃的冷淡,和平日面对王侯时的敬而远之亦不同,此刻他虽客气,却毫无畏惧,淡道:“小人不过是个卑贱的侍卫,受不起此礼。”
他无视其余人等,同灼玉道:“有些话要私下同翁主一叙。”
灼玉忽觉不妙。
平日义兄有事唤她,都是:“犟驴,过来。”态度再好些唤她名字,从无半点宠溺客气。难得客气一回,可那句“贵人”却处处透着疏远。
灼玉不禁多想,难道义兄这时候就和容濯结仇了?
可她依稀记得前世容濯说过,义兄与他结仇是因那年义兄随长公子去长安时,在秋狩中射伤了赵国长公子容铎——现在也是她的长兄。
那之后不久,容铎与赵国王后在长安遇刺,因容铎身上带着旧伤而还手不及,母子二人皆遇刺身亡,容濯一查,端倪竟指向义兄,然而不久之后义兄战死,他也无从确认,但这仇多多少少是结下了。
灼玉忐忑地跟着靳逐来到江边亭中:“义兄,你怎么了啊?”
靳逐本垂着眼,闻言眸子抬了抬,又从她面上落向茫茫江水:“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当年我会捡到你,是因我一路跟踪你。”
灼玉讶然地看着他。
重生后她虽记起更多幼年事,但也只记得偷听被烫伤的事,以及被义兄捡回来的零碎片段。
竟不知义兄捡到她也并非巧合,她突然生出不安,想让义兄别说了,免得听到诸如他故意带走她的残忍真相。但最终未自欺欺人,选择尊重真相,忐忑地听着。
靳逐看着地面,声调仿若木头人:“我的继母,也是阿姊的阿母曾是赵国王后身边医女,十年前被王后遣送还乡,随后无故遭人暗杀,当时我生着病,阿姊怕我乱来,按着我藏在地窖里,我记得很清楚,那杀手说是因阿母知道了太多秘密,王后容不得她,这才要灭口。我心中有怨,仗着身负武功,在赵王携家眷南下出游时暗中跟着,要为继母报仇。”
“那日我发现杀我继母的那少年杀手领着你鬼鬼祟祟出了门,你换了身奴婢衣裳,看不出身份,但他的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
他跟了上去,那少年先是给灼玉买了个糖人,哄她高兴了,又将她带去河边。“他应当想淹死你,说对不住,他也是奉命行事,谁让你的阿母得罪了人。但他最终没忍心,将你丢在一艘破船上,并解了绳索,让船顺着江水往下游漂。”
靳逐趁机上前与他搏斗,但彼时他才十四,心智和武功都不成熟,被对方打伤并踹入了水中。
顺水漂流时,刚好与灼玉身处的破船交汇,靳逐猜是她家人得罪了王后才会被抛弃。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靳逐实在不忍心,便走了出去。她受了刺激,兼之饥寒交迫,意识模糊地拉着他衣摆喊阿兄,要他带她回家。
靳逐便带她藏起来,那几日赵王派兵士四处搜寻,许是怕声张了殃及幼女安危,他们对外声称是寻找逃奴。靳逐由此更坚信赵王后是灼玉的仇家,也经此一事意识到王侯身边戒备森严,见报仇无望,索性带她和阿姊去广陵投奔远亲。
-
灼玉听完失神许久。
原是这样。
当初遇到义兄时,他穿了一身白色的孝服,脾气不大好。而她只隐约记得她的阿兄也爱穿白衣,生得黝黑,脾气也很不好。
是被抛弃的巨大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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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思绪混乱,将爱穿白衣的次兄容濯,和黝黑暴躁的长兄容铎记成一人。
她也终于知道方才义兄为何会疏远地唤她“翁主”。
他是要与她割席。
她的长辈是义兄的仇敌,而他却阴差阳错救了仇家的亲人。
“阿兄……”
灼玉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一声一声不断唤他阿兄。
靳逐狠心转身,打断了她,继续道:“原本我听人说赵王的好友安阳侯私下在寻找这块玉佩,且行事相当隐晦,并不对外透露原因。还当是仇家找你,匆忙赶了回来,打算用你那玉佩伪装一具尸体。
“但我回来晚了,他们说你被家人接走了,后来赵王的人又寻到了我,称想查一查当年你走丢的事。”
靳逐自嘲地笑:“我才知道原来是你的亲人在寻你,而我险些自作聪明,耽误了你的前程。”
灼玉连连摇头:“阿兄,你没有耽误我,你没有!”
靳逐扭过头不看她,板下脸:“我不会因为你而放下仇恨,只不过有些事还未彻底查明,待我查明仇人是谁,有生之年还是会堂堂正正地为母报仇,赵王和王后不在,就寻你大兄,大兄不在,就寻次兄。
“所以,就当不认识我吧,我对你也一直不算好,这几年你也为我和阿姊赚了些银子,就算两清了,往后也别再惦记什么兄妹情分。”
灼玉懵了,脑中一片空白,随即她想起前世幂篱女子。
那女子应是指使少年刺客抛弃她的人,她话里话外颇恨王后,且还对容濯不利,一定不是王后的人!因而杀害义兄继母的,也一定不是她的父王和赵国王后。
但她无法和义兄说前世的事,拉住义兄,语无伦次道:“阿兄,这其中有误会!但你的这个秘密我不会说出去,你给我一阵时日,等我去了赵国再细查,好么?你放心,若我们两家真的有仇,我不会瞒着你!”
靳逐沉默了。
她又唤了声:“阿兄?”
靳逐下意识想应,复又疏远:“我答应你再等等,但你别再叫我阿兄了,也别叫义兄。”
他说罢拔腿离开。
转身时,青年余光朝后扫了眼,看到那讨厌鬼一身华服的模样,眼底流露隐隐欣慰。
“阿兄!”
灼玉不管不顾地想追上,但义兄翻身上马,走得毫不留恋。
傅媪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看二人似有了龃龉,出于担心忙让侍从拦住灼玉,劝道:“翁主,有什么误会大可回到赵国再说。”
事已至此,灼玉只得冷静下来,眼睁睁地看着义兄远去。
在旁缄默的容濯敛下眸,道:“我会去信吴国长公子,托其暗中提携照拂,王妹暂可放心。”
他说完自然地与她并肩往回走,仿佛兄友妹恭。
灼玉没有理他,更没心思刻意拉远距离,不住地回想前世。
难不成,前世义兄会射容铎正是因为这一桩旧怨?因而容濯才会因为一次“意外”耿耿于怀。
可他容濯是义兄仇家之子,她也没好到哪。用他容濯的话说是什么,一丘之什么来着……
这句话还是前世他教给她的,忆起此,灼玉的恼怒中又掺了挥之不去的羞耻,她愤然抬头看他。
都怪他!
她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但眼里熊熊的怒气显然易见。
容濯慢悠悠的步调慢下,却不去探究她为何对他生出怒气,只温声问她:“不走么?”
灼玉最烦他这悠悠然若清风竹林的姿态,真装!她拔足离去,口中嘀咕:“谁跟你是同一座丘上的!”
容濯听清了。
数日以来,面对这位妹妹毫不掩饰的敌意,他早已习惯。
因而这一次他也只是付之一笑,立在原地望着那抹鹅黄色愤然远去,风卷起他的袍角,她怨怼的嘀咕也从脑海中刮过一遍。
容濯微微偏头,眸中凝起思忖:“她想说的,是一丘之貉?”
但这话莫名其妙,她的敌意和抵触亦莫名其妙。
容濯难得不解。
是夜,更多不解入了梦。
9.009
见到义兄后,结合了傅媪的话,灼玉有了揣测。
当年她走丢是在随父王去定陶安阳侯府赴宴,安阳侯遇刺,父王赶去救人,回来后女儿却丢了。安阳侯出于内疚,一直暗中帮忙找寻,但因行事隐蔽,导致前世义兄以为是仇家在寻她,伪造了她溺亡的假象。
他只是想保护她。
可惜造化弄人,他越想保护她,命运越将她推回了赵国。十五岁时,她没能以容濯妹妹的身份回到赵国。十七岁时,又因义兄与她假成婚,在他死后,她这仇敌遗孀由此被送到了王兄容濯的身边。
如今寻回了身份,本是好事,却成了阿姊义兄的仇人,和容濯反倒成为了一座山头上的狐狸。
身后传来矜雅沉稳的脚步声,伴着清雅竹香。
连脚步声听着都很气人。
灼玉纠正自己的话:“谁跟他是一个山头的狐狸!”
容濯听闻,步子遽然停顿。
这在灼玉记忆中很少见,多数时候他从容平静,脚步声都控得极好,让人难以窥见情绪。
出于好奇,她回了头。
容濯立在原地,广袖迎风飘扬,看着她若有所思。
像是在回忆什么。
灼玉愤愤不平,他能有什么可回忆的?关于前世他什么都不记得,更不必分摊她的羞耻。
她更不想给他好脸色了。
容濯似乎没察觉到她的抵触,徐步上前,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含笑道:“妹妹,一丘之貉,并非指的是同一座山头的狐狸。”
闻言,灼玉愕然看他——这句话他前世也说过。
几乎一模一样。
她萌生一个荒唐的念头。
她死死盯着容濯,容濯亦在看她,见她因此惊讶,眉眼有了波澜,凝着她的目光带了探究。
“王妹怎么了?”
妹你个鬼。
这亲昵的称谓一出口,灼玉便知道他没有前世的回忆。
他这样疏离守礼的性子,怎么会在明知前世二人曾做尽夫妻之事,还要唤她“妹妹”呢?
尤其他们还身在定陶。
从此处望去,远处江畔有座水上别业,前世便是在那里,她和容濯初次有了肌肤之亲。
彼时容濯的王妹容玥翁主大婚,她随容濯前来梁国观礼。
在定陶,她与容顷重逢,容顷这才知晓原来她并非贪慕虚荣,是被王后强行送去的赵国。
温良的公子顷分外自责怜惜,竟要带着她私奔。
彼时灼玉有些心动了。
容濯这样若即若离,只怕给他下□□都无法勾得他动欲,更别谈早日怀上他的子嗣!
可回到水上别业,对着容濯那张过分好看的脸,灼玉决定挣扎一回,她搬出容顷来激容濯,过后假装要收拾东西伪装打算私奔的假象,让容濯的眼线发觉并与他告密。
容濯果然占有欲作祟,把刚溜出门的妻子捉回榻上。
那一夜,灼玉得了逞。
可这会对着那座水上别业,她肠子都快悔青了。
还不如跟容顷私奔呢!
越想越来气,她理都不理容濯,猛然转身大步离开。
静候在旁的祝安身侧刮过一阵风,凉飕飕的。他尴尬地宽慰被无视的主子:“可惜小翁主不记得当年公子多疼爱她,否则也不会如此胆怯拘谨,好在人已经寻回来,时日一长,定能重拾昔日兄妹情!”
“胆怯?”
容濯疏离但含笑的语气充满讥诮:“她才不胆怯,亦不拘谨。”
她只是不喜欢他。
容濯眉目清濯如竹上雪,仿佛不会因任何事乱了心弦,脑中却在回想昨夜久违的怪梦——
“想与孤同谋,做一丘之貉?”
“什么盒子?”
“一丘之貉,貉是种穴居于山上河谷,颇似狐狸的野物。”
“哦,它的肉很好吃么?”
梦没有画面,但梦中女郎的声音颇耳熟,似在缠绵春风中摇曳的铃音,灵动不失妩媚。
“笑什么?我们不是同一座山头的狐狸么,你怎能取笑我!”
梦中容濯心情愉悦,轻点她鼻尖:“貉并非狐狸,只样貌肖似。但,你是只小狐狸。”
女郎恼怒地拍开他的手:“你才是狐狸,是千年的老狐狸!”
梦醒后,容濯自然联想起在长安病中反复做的怪梦。
长安的梦中,他看不见梦中人面容,只感受到延绵不止的心痛,昨夜梦中少女亦只有一个朦胧声音。容濯却笃定她定有双清澈又倔强的眸子,时常会不悦地瞪他。
像极适才恼火的王妹。
容濯皱眉,为怪梦下了论断。
梦乃人心境之映照。
因而在长安所做的痛苦梦境起源于走失的妹妹。昨夜令人愉悦的梦则因遗憾得到了修补。
梦中与他斗嘴的女郎,也是对于幼年兄妹之情的某种寄托。
但于容濯而言,能合理解释梦和梦中少女的出现、证明他并非赵阶所说的“红鸾星动”足矣。
不是非得重拾所谓兄妹情。
-
车队很快入了邯郸。
容濯因有事先行离去,由傅媪领着灼玉入王宫。
前来接应的只有几位身着华服的妇人,为首的贵妇温文矜雅,眉眼与容濯几分像,气度亦是。
想来便是容濯生母张王后。
灼玉上前端方地见礼。
“请君母安。”
张王后温和目光落在灼玉眉间,略微走了神。稍许,她拉过她,亲切道:“邯郸相比广陵冷了些,这一路可还适应?”她的语调不算太亲热,却仿佛昨日才见过一般自然。
张王后又同灼玉引荐身后的几位贵妇人以及女郎。
高挑明艳、身穿紫衣的是王美人。恬静内敛,衣着素雅的是季美人。季美人身边少女则是大翁主容玥,前世灼玉随容濯去定陶便是赴她的婚宴。边上还有几位赵国勋贵家中的女郎,皆是容玥的玩伴。
出乎意料,赵王的姬妾儿女竟不算多——相比吴王。
灼玉逐一与她们见礼。
众人入了内宫,自曲桥小步跑来一内宦,道:“禀君后,君上回来了,径直去了永芳殿。”
张王后闻言稍迟疑,领着灼玉到永芳殿,让众人先在殿前等候,自己先行与傅媪入内殿请示。
如此谨慎,不由叫灼玉忐忑。
她那父王不会是个昏君吧,否则前世怎会被架空?
正瞎猜,殿内传出杯盏落地声,伴着男子威严的声音:“安阳侯?他每次都弄错,寡人不敢再信他!”
此后是漫长的沉默。
王、季两位美人已见惯不惯。
大翁主容玥伸长脖子留意着殿内动静,见殿中许久不曾传出动静,不由低声嘀咕:“每月十五父王都会在永芳殿独坐,不让人近身。万一今日像之前那样找错……”
“阿玥!”
季美人肃然打断女儿,话音刚落,殿门被粗鲁推开,有道高大如山的身影在殿前停下。
-
关于赵王和赵宫,早在前世灼玉已听容濯说过。
上上代老赵王乃高祖微末时收养的孤儿,骁勇善战,随高祖逐鹿天下,战功赫赫。高祖得天下后,封养子为王。老赵王颇知进退,主动提出不入皇室宗谱,以异姓王自居,并嘱咐后代忠于容氏。先帝在位时,异姓王纷纷被铲除,唯有赵王一脉因这份知进退和忠心仍保全尊荣。
而如今赵国能延续荣宠,则因二十年前,现任赵王在天子尚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时救过天子,并于后来坚决支持天子登基。
不过前世灼玉对这些朝局利益不感兴趣,只记得人称赵国三代国君皆英勇魁梧,以俊朗闻名。
但前世赵王一直卧病在床,灼玉不曾得见。记忆中似乎也有道高大身影,能轻易将她抱到高处。然而那些回忆甚至没有容濯的多,可见她与这位父王应当不大亲近。
“抬起头。”
总算赵王出声,灼玉好奇地抬头看过去,却是出乎意料。
她望见一双狭长丹凤眼,阴冷、昳丽。想不到赵王竟是个俊美得偏向阴柔蛊惑的人,只因身量高大,肤色近乎古铜,兼之人到中年,才削去几分昳丽、增了威严。但仍与那沉冷的声线极其不搭,灼玉甚至朝他身后望了一眼——没有旁人,眼前人亦身着诸侯制式的衣袍。
她呆呆看着他,忘了收回视线。赵王眯起眸子,阴沉沉地盯着她,凤眸微眸时目光深邃,怪吓人的。
灼玉不由捏紧袖摆。
赵王来到左侧,神神叨叨地躬身打量她:“左眉比右眉高稍许,眸子也是右边更圆。左耳垂比右耳垂厚,耳后有一芝麻大的痣。”
说着他沉冷的声音渐有颤意:“幼时随寡人,大了反而像她。”
张王后见他如此,适时道:“恭贺王上寻回爱女!”在旁的两位美人及仆婢亦纷纷跪下祝贺。
傅媪忙唤灼玉:“翁主,快、快!给君上请安啊。”
灼玉错愕了一瞬,随即屈膝见礼,那一声酝酿已久的“父王”本已到了嘴边,她倏然抿上了嘴。
随即她仓皇低头,仿佛才回过神,意识到眼前人贵为王侯,清瘦身子匍匐,胆怯又恭敬:“奴婢灼玉,给君上……给父王请安。”
赵王猛一顿。
他的眼圈忽而变得通红,似遭遇了重重一击。幽邃的目光动荡不止,闪过错愕、痛惜和无奈。
而这孩子匍匐的姿态温驯、懦弱,是为奴为婢多年,面对王侯时根植于骨子里的奴性。
身为王侯,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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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的毕恭毕敬,赵王鲜少会在意这些事。
可这是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不该是这样的。
“阿蓁,起来……”
赵王嗓音低哑,目颤不已,双手也不由微微发颤。
灼玉的脊背才慢慢直起,见赵王弯下身,朝她伸出了双手。
她目光颤了颤。
这是一个打算抱小孩的手势。
原本没有太多波澜的心绪忽地如安静的湖面落了雨。
灼玉反而不知所措了。
赵王很快反应过来,直起高大身躯并将手负到身后,重新端上王侯威严。又怕太威严会吓着她,手从身后绕出来,对灼玉虚虚招手:“阿蓁,来,让阿父看看。”
见她仍一脸生怯茫然,赵王的手慢慢收了回,一双大手合握相互搓了搓,竟也开始不知所措。
想了会,他忽然找到了话题,竭力把声音放温和:“此行舟车劳顿,吾儿想必是累了,不若让傅媪带着你回栖鸾殿,好生休憩!”
说完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灼玉亦是。
-
浓黑夜色笼罩,巍峨的赵宫如死水中掷入了碎石。
王美人所在的华芳殿灯火通明,美艳的女子兀自对着镜子自赏,额上的云母花钿贴上又摘下。
换了好几种仍乐此不疲,终又一叹:“该争些什么呢,都没用。”
敛芳殿中,季美人与世无争地垂眼,眉间娴雅,手中拿着针线,专心在为女儿绣帕子。
容玥没母亲那么静得住,像只被雨淋湿的鹌鹑,又忿忿不平:“栖鸾殿和少阳、宜阳二殿在祖父时都是王后子女才配住。论长幼,我是长女,论出身,阿娘虽不及君后,却也是出自名门。容蓁是次女,生母亦出身市井,凭何能住在栖鸾殿?”
季美人恬静的秀眉微蹙,低道:“阿玥,戒骄戒妒。”
可容玥难忍颓丧:“父王在我们兄妹三人跟前都自称寡人、父王。从来不会自称阿父。”
季美人无奈:“阿玥,别不甘心,那孩子是姜夫人之女。”
姜夫人……
容玥顿时噤声。
她话锋一变,从质疑到宽慰自己:“也是,即便她不是姜夫人之女,她如今畏缩怯懦,哪有半点王女贵气?多偏袒她也理所应当。”
季美人摇头,同女儿道:“那孩子或许怯懦,却并不愚钝。有时内疚反而比宠爱更有用。”
-
宜阳殿。
容濯修长手指捏着狼毫笔,在竹简上写下四个字。
在他对面,沾着草泥的墨靴翘起着,悠闲地轻晃着:“听说那丫头现在怯生生的,嗤,我才不信,定是因为才回来,压抑着本性呢。”
容濯看着那沾尘的墨靴,蹙起眉幽幽道:“长兄乃长子,理应稳重大度,主动关心王妹。她自幼嫌你黑,趁夜前去还能遮掩一二,另,最好沐浴更衣,方不失礼。”
不就是嫌他一身臭汗,还讥讽他黑!容铎黝黑的脸色更黑了,同一个阿母生的,怎的他生来黑黄,他容濯却白白净净。真是命运不公!他愤愤将身上草屑掸至干净地砖上。
容濯的淡然果然有了裂痕,抬袖轻掩口鼻,冷道:“长兄这手若不由自己控制,不妨剁了。”
容铎便得逞地裂嘴一笑:“那丫头从前见我就哭,见你就笑。这兄长之责,你连我那份一并尽了吧!横竖你们幼时就已是一丘之貉……”
他说到此处,容濯忽然凝眸,定定看着案上竹简。
容铎好奇地凑近一看,念道:“一丘之貉?嗬,你竟真打算背叛长兄,与那丫头当一丘之貉!”
容濯倏地盯他,素来温静的眸中凝起寒意,目光漆沉仿佛幽暗深渊,看得容铎莫名打了个寒战。
但下一刻,二弟温和如常,容铎粗枝大叶,只当二弟是又嫌他聒噪了,很快识趣地离开。
四下无人,容濯凝着竹简上的字,眸中漫上思忖。
昨夜,他又梦到了那女郎。
依旧看不见面容,只听到模糊的声音。但这次她言辞过分,举止亦粗鲁,摇着他肩头撒娇:“既已是一丘之貉,殿下就该多亲近亲近妾,与妾生只小狐狸,好不好嘛……”
此前的几个梦实在模糊,他便将梦的起源归咎于对幼妹的遗憾,然而此次不可再如此。
虽无越礼的举止,但这样暧昧的笑谈也绝非亲兄妹之间该有的——哪怕不是兄妹,亦颇为冒犯。
容濯只好推翻先前结论,将梦与妹妹彻底分割开。
未解之惑再度涌上。
为何他总会做那样的怪梦?
赵阶曾经的戏言趁机钻入思绪——“总被怪梦侵扰?不是红鸾星动,就是前世情缘未了。”
荒谬。
容濯轻嗤,烧掉了竹简。
10.010
栖鸾殿。
灼玉躺在宽大榻上,用被子将身子卷成一筒。滚过来,又滚过去。
脑中划过白日的画面。最终停在季美人责备容玥的一幕。
真好,连容濯那样瞧着不似活人的人都有阿娘,而她的阿娘早早死去,记忆中属于阿娘的片段少之又少,年岁越大越模糊。只记得有一个女子牵着她在长长的宫道上走路,她生了双温柔漂亮的眸子,喜穿白衣。
此前她未主动问起阿娘,便是想自欺欺人,说不定在偌大赵宫里有个阿娘等着她。然而并没有,甚至她隐约察觉她的阿娘似乎是赵宫的忌讳。
翌日晨起梳妆时,她试探着问起傅媪关于阿娘的事。
铜镜中的傅媪面色微变。
灼玉看在眼里,双手规矩叠在膝上:“媪,我说错话了么?”
傅媪目光和蔼:“孩子问起母亲天经地义,何错之有?翁主是主,老奴是仆,理应为您解惑。”
宽慰后,老妇长叹一声,握着玳瑁梳陷入了回忆。
-
傅媪入永芳殿是正午。
即便晴光大好,殿中依旧门窗禁闭,隔绝一切生机。
寂暗角落里,高大的玄色身影独坐着,仿佛一樽青铜铸就的雕像,听闻脚步声才动了动:“阿蓁她……”
赵王还不大习惯,更仿佛触景伤情:“她可还适应?”
傅媪道:“小翁主还算适应,只是,今晨时问起了姜夫人。”
“媪如何说的?”
傅媪原封不动地复述:“姜夫人是您在民间认识的女子,与您情谊甚笃,可惜小翁主三岁时,姜夫人在与您出游途中,被匈奴人挟持用以要挟您,姜夫人高义,不想您为难,毅然自刎,断了匈奴人的阴谋。”
说起这桩旧事,傅媪眼角依旧有泪,赵王高大身形亦发抖。
赵国处于大宣北境,常年受匈奴侵扰,肩负着替朝廷戍边抵御匈奴之责,常年与匈奴作战。
当年匈奴南犯,赵王领兵抵御,战事胶着之际,匈奴见赵国兵强不好对付,绑了赵王宠妃做人质。
但姜夫人有傲骨,不愿夫婿和赵国为难,毅然自尽。
赵王因此心结成疾。
听到“自刎”二字,赵王骤然焦灼,在殿中走来走去:“不,她没死,阿鸢她没有死……”
若是往日,傅媪定会顺着他的话说,但这次她狠下了心:“王上,这么多年过去,您也该醒了。小翁主这些年流落在外,备受欺凌。安阳侯能发现小翁主,起因正是小翁主的玉佩被一恶仆窃走并反过来诬陷!”说着不由心酸:“翁主本应尊贵万方,昨日见到您时,却习惯地跪地自称‘奴婢’……”
缓了缓,傅媪继续劝:“当年暗中抛弃小翁主的人还没查出来呢。且上月老奴还听闻齐国的翁主因老齐王去世受夫家冷落,您只有振作起来,小翁主方能顺遂一生,不负姜夫人所愿。”
赵王逐渐平复,紧绷的脊梁松下,像不再凶猛的虾。
-
回宫后,赵王每日会派人来询问灼玉起居,似要弥补多年缺失。
但人却从未再露面。
傅媪说:“王上自姜夫人去后一蹶不振,多半时候在外寻找您下落,倘若回宫便在姜夫人生前住过的宫中闭门不出,平日不必亲自料理的政务都交由相国和王后来定夺。”
灼玉猜测,前世大权会落入薛相手中,正是源于父王的颓废。
如今她成了赵国人,为了前程就得揪出薛相,揪出薛相和那抛弃她的女子。前世那女子既能告知陈媪她的身世,在她幼年时又偷偷弃掉她,想必不是权贵,就是宫里的人。
揪出薛相就可拔出萝卜带出泥,查出那女子身份。
但在此之前,她得先熟悉赵宫中众人,以便获得更多底气。
急不来。
灼玉没有王侯之女的架子,平日面对长者乖巧,对同龄之人则洒脱,没几日便将栖鸾殿的人心收买了。
熟悉王宫后,她同父王请求,去相国府的家学就学。
-
数日后。
相府后的园子中,灼玉坐在树上,旁边是个张扬的红袍少年,乃相国幼子薛炎,前世灼玉和他打过交道。
他是个浪荡子、曾想勾她与他私''通,被拒绝后恼羞成怒,派侍从拔了她种在宜阳殿前的桂树。
但他的跋扈于前世的她而言是祸端,现在或许不是。
灼玉把玩着一片树叶,盘算着如何利用薛炎的纨绔,轻叹:“念书好枯燥,那老夫子就知晓对着竹简念,毫无趣味。还不如寻一只鹦鹉来讲学。”
话虽是不学无术的话,可幽怨的模样自惹人怜,薛炎心软:“翁主很喜欢鹦鹉?阿父书房有只会背书的鹦鹉,我带您前去看一看?”
灼玉作受宠若惊装:“炎阿兄你真好,比我所有的兄长都好!”
薛炎听得心坎儿麻:“公子铎骁勇善战,公子濯亦有赵国美玉之名,我哪里比得上二位公子。”
又提到容濯,灼玉话里染上了恼意:“容濯?他才不是我兄长!”
说罢又对着“炎阿兄”一顿夸,夸得薛炎心情澎湃:“走!我带翁主去阿父书房闯一闯。等等,翁主且别动,我先下去,待会接住你!”
灼玉皮笑肉不笑地婉拒了:“不必了,倒不是担心炎阿兄摔着我,只是担心我太笨重,砸伤了阿兄。”
她甜丝丝说完,树下出现一片干净素雅的月白袍角。
灼玉的气息凝固在鼻尖。
不会吧……
那一道清冷熟悉的声音含着若即若离的笑意,如夹带了冰棱的清风朝她袭来:“不劳薛郎君,男女有别,何况吾妹乃千金之躯,分量甚足。
“吾亲自接。”
容濯立在树下,说这话时并未抬眸,半垂睫羽如同半展的折扇,遮住他眼底情绪,显得神秘难测。
他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手中拿着一把折扇,玉白指尖慢悠悠轻叩扇骨,一下,两下,三下。
灼玉登时想到了夫子的戒尺。
感觉,不大妙……
容濯缓缓抬头望向树上,兄妹对视的一眼,灼玉竟觉得自己像背着兄长与孟浪少年幽会的无知女郎。
心虚的功夫,方才信誓旦旦要庇护她的薛炎竟是跑了!
她还想让他领着她熟悉相府呢,灼玉面上不加掩饰的失望落入树下的容濯眼底,他叩着扇骨的力度加重了,幽幽道:“王妹的炎阿兄,走了。”
说到“阿兄”还慢了语速,乍听漫不经心,实则相当刻意。
“下来么?”
他朝她徐徐伸出一只手。
“不用你!”
灼玉利落地从树上爬下,脚尖将将触地,身后人克制地轻笑,应当是笑她爬树的姿势太过滑稽吧——前世他也不是没有那样笑过她。
冤家,她扭头就走。
她从他身侧擦肩而过,容濯头也不回,淡道:“不唤声阿松就走?”
阿松……
灼玉记起之前病中做的梦,原来不是一个幻梦,她幼时当真口白不清,兴许还被容濯纠正过。
她停步看他,从他沉静的眸中窥见了微不可查的一点暖意。
容濯挑起眉:“真不唤么?”
灼玉不喜欢他以兄长逗弄妹妹的口吻调侃她,心里方泛起的半点柔软消失了,冷道:“不唤!”
说完拔腿就走,刚走没两步,隔着已道矮墙,便听到薛相恭敬的声音:“君上莅临相府,是有何吩咐?”
赵王沉冷的声音传过来:“无甚,只是来看看吾儿。”
薛相道:“小翁主在府学里勤勉刻苦,君上不必担忧。”
灼玉蓦地涌上心虚。
初回赵宫时,她故意对父王露出胆怯的模样,是因觉得有时内疚比恩宠更有用。她颠沛流离这么多年,父王理应知道她受过的苦。
可若容濯与父王告状,叫父王得知她来相府就学才没几日就跟纨绔薛炎混在一道,也成了个纨绔,父王岂不得怀疑她先前的胆怯都是做戏?
这可不行。
灼玉看向容濯的目光多了些乞求,想让他睁一只眼闭眼。
容濯嘴角了然轻弯,折扇轻抵她额头,温润的眸光中隐隐流露出侵略锋芒,他轻声诱哄她:“唤声阿兄听听,我便不告诉父王。”
灼玉为难了,她唤不出。
容濯折扇稍抬,在她额上极轻地点了下,无可奈何地轻叹。
“很难么?”
就是很难……她死死抿住嘴,实在无法在同一个人身上先后用上“夫君”、“阿兄”这两个称谓。
夫君是夫君,阿兄是阿兄。
她眼底不自觉流露出她这般年纪不该有的复杂神情。
该如何确切描述?
忧愁、哀伤?也不尽然,还有气恼,委屈、纠结。
太过复杂的情愫,复杂到容濯无从解释,他不由思及那些怪异的梦境,眸光渐渐拢上探究深意。
他看着妹妹,慢悠悠的语调意味深长:“王妹对义兄、赵阶、甚至薛炎,都可以唤一声阿兄。为何唯独我不可,但我才是亲兄长,不是么?”
灼玉没有回答他。
容濯走近了一步,温柔话中的探究和危险之意更足。
“是我曾开罪过妹妹?”
问出这一句,他自己也觉得荒谬,赵阶不知他是否曾与王妹有过渊源,他自己难道还不知?
容濯将抵在王妹额头的折扇收回,也收回不合时宜的探究,他看着怔愣的王妹,含着笑,问了一句更适合他兄长身份,合乎他们兄妹过往的话:“是在怪我少时不曾看顾好你?”
他的语气不觉带上些微遗憾和温和,让灼玉微怔。
幼时的回忆扑面而来。
狭长宫道中,看似清冷散漫的少年无奈牵起妹妹,话语格外温柔耐心:“是阿兄,不是阿松。”
“我是二王兄,方才凶你的那一位才是长松……乖,别扯,冠带不可乱扯。头发亦不可。”
灼玉定在原地,茫然看着容濯,她毋庸置疑的次兄,他也在看她,如深潭沉静的眼眸中化开淡淡笑意。
幼时的记忆控制了她。
灼玉张了张口,竟想要和年幼时的她一样,唤他“阿兄”。
“阿……”
她唤出了一个模糊的音,容濯眉间的疏离也有融化的征兆。
然而——
“兄”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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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灼玉猛地醒转:“阿——阿父来了我也不怕你!”
她已不再是年幼无知的她,前世的容濯教了她许多,让她知道何为礼义廉耻、何为伦理纲常。
因而她无法唤他阿兄。
灼玉决然转身,绕过矮墙朝父王所在处自投罗网去了。
等了她半晌,却发生了这样的转折,容濯凝着她背影,适才眼中压下的探究又浮了上来。
指尖不觉握紧折扇,随后意识到不该探究。手一转,玉扇在他指尖旋了一圈,再一收,折扇安静了。
玉扇乖乖躺在他掌心不动,但心中的探究无法安静。
罢了。
容濯决定放任之。
-
父王并未苛责灼玉顽劣。
听了灼玉自投罗网的供词,赵王笑笑,不大熟练地赞道:“吾儿身手灵活,不愧是将门之女!”
不仅如此,还怜惜女儿太过老实听话,爬个树都要与他说。
灼玉因祸得福。
翌日,她照常和薛炎在相府散漫闲逛,欲重拾熟悉相府的计划,迎面跑来了薛炎的随从:“郎君!学里来了位新夫子,主君唤郎君回去听学!”
薛相素有伯乐之贤名,门下食客众多,想是又招揽了有识之士,先把人塞到家学中考校考校。
灼玉还不想与薛相对着干,道:“炎阿兄,我们还是回去吧。”
二人刚入书斋,眼帘映入一抹熟悉的干净袍角。
灼玉脚粘在地上。
“王兄!”
女郎清悦的呼唤饱含孺慕。
灼玉身侧吹过一阵湘色的风,容玥无视她,小跑到端坐书案前的白衣公子面前,端方行礼后问道:“他们说的新夫子,竟是王兄您么?”
容玥的湘妃色曲裾裙摆遮挡住视线,灼玉看不到容濯,只看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手中握着一根檀木戒尺,衬得肌肤冷白,没有人情味。
端正跽跪在上首、手握戒尺的容濯颔首回应容玥:“正是。”
灼玉苦着脸往前走,容濯并未叫住她,只在王妹经过时手中的戒尺抬了抬,又慢慢地落下来。
戒尺色泽暗沉,像口上好的棺材,将收了她这小命。
随后的听学,灼玉如坐针毡。
前世已是太子的容濯亲自教她也没这样让她严阵以待,许是因为此时他端坐讲台上,离得太远,中间还隔着一众贵族子弟。这些自视甚高的少年少女对曾为皇太子伴读、受天子之师教诲的容濯无比敬重,一切都衬得他陌生且令人生畏,讲学时偶尔朝她这处扫来清冷一眼,灼玉立即正襟危坐。
容濯指尖便轻叩了下戒尺,语调平静未变:“老子曾言‘揣而锐之,不可长保’,此为……”
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极有安神之效,灼玉压下一个快破口而出的哈欠,明明前世她勾着他亲自教她是因他讲学时不落俗套,妙趣横生。
怎么如今讲得这样枯燥?
这实在是……太……催、催、催、催人入眠了啊……
灼玉脑袋猛一晃,趴在书案上睡着了,朦胧中似乎有人停在她身侧,长指轻叩她枕着的竹简。
一声,两声,三声……
灼玉恍惚地睁眼,见到一旁立了道清濯隽秀的身影。
“很难么?”他问她。
眼前光景模糊,似乎在宜阳殿附近的启思阁,她谄媚地拉住他的手,央求道:“嗯,新夫子讲的太枯燥。要不,还是你来教我吧……”
教书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每每无奈时,他会握着她手教她,他的手触感温润如玉,很好摸。
容濯没回应,指尖一下下叩着竹简。灼玉明白他未尽之言,牵住他袖摆摇晃,撒娇道:“求求你啦。”
青年淡然不动,她便将他袖摆拉近了一些,勾着他尾指:“你不教……我就继续了睡哦。”
却听他淡声道。
“这便是你对夫子的礼仪?”
夫子?!
灼玉脑中“嗡”地一声,从前世的梦中惊起,她骤然弹起,身子因突然的惊醒直直往一侧栽倒!
“翁主小心!”
薛炎急切出声,要上前接住她倾倒的身子,但一只手已先一步托住了灼玉的脸,那手温和宽大,轻易捧住了她大半张脸,阻止了她的倾倒。
灼玉睁开眼,她手中正抓着一片袖摆,月白底银纹的纹饰无比熟悉,僵硬地顺着往上望去,她身形一僵:“容濯?!怎么是你!”
容濯长身玉立,挺拔颀长的身影遮住窗边日光。他神色淡淡,掌心托着她的脑袋:“是我很失望?”
安静的书斋离发出阵阵克制的低笑。灼玉倏地收回手,讪讪摸脸颊上被竹简压出的红印。
“我还以为是,是——”
搬出谁更有说服力呢?总之不能让容濯知道她梦到的是他——虽说前世的他和如今的他是两个人。
灼玉停下来想了想,她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朋友啊。
“是我!”
薛炎截了她的话,“啪”一下摔了手中竹简,站到灼玉身侧,一副要揭竿而起、为她对全天下为敌的势头。
他傲然同容濯道:“秉夫子,翁主梦里的人——是我!”
11.011
书斋中又起波澜。
一双双看戏的眼登时发亮,皆洋溢着光芒,都等着看不学无术的相府小郎君为了同样不学无术的小翁主,挑衅清正端方的公子濯。
灼玉嘴角轻抽了一下。
本想搬出容顷彰显她的好人缘,给自己长脸,薛炎这一自作多情,她本就狼狈的颜面荡然无存。
事已至此,她也乐意再当众容濯让这个王兄丢一丢脸,默认了此事并挑衅地看向容濯。
容濯眼眸沉静,像极高坛上睥睨罪人的神像,眉梢挑了挑。
“真是他么?”
灼玉还没来得及应他,她的跟班薛炎挺直腰杆,混不吝地笑了:“不是学生,难不成还是夫子您么?”
容濯淡扫薛炎一眼,卷起灼玉案头被她枕过的竹简。
“薛郎君有何指教?”
对上容濯温和但拒人于千里的视线,薛炎目光开始发虚:“没、没指教。学生是想说,薛炎愿与灼玉翁主同甘共苦,一道受罚!”
周遭又是低笑一片。
“……”
他可真有骨气,灼玉无言以对,好奇容濯会作何反应。她悠然坐着,仰面好整以暇地看着容濯。
仿佛对她恶意的念头一清二楚,容濯手中戒尺轻抬。
粗长可怖的戒尺叫灼玉目光一颤,即便清楚容濯在暗示她速速服软,也依旧死撑着,挺直了脊背。
容濯悠然道:“学中酣眠,有辱圣贤。醒后未自省,且不敬师长。直呼兄长名讳,有失礼数。
“三下。”
他淡淡撂下判词,朝灼玉伸出戒尺的动作矜雅斯文。
周遭又一片窃笑声,有人低道:“同是公子濯之妹,玥翁主勤勉好学,而灼玉翁主……颇为率真!”
率真你个头!若不是不想再多一下戒尺,灼玉早就起身回怼,但她压下不忿,坦荡地伸手。
容濯也未多言,戒尺一抬。
啪!
“嘶……”
不算疼,当众被打戒尺也不算大事,可这人是容濯。
灼玉脸面无处搁,咬牙稳住手。啪,容濯又打了一下,她白皙的手心泛起了红印,观之十分可怜。
这回灼玉的泪花都要泛出来了,咬唇屏住声,下意识蜷起手心想躲避,意识到这样太懦弱,又无惧地展开,挑衅迎向兄长的戒尺。
容濯意味不明地轻笑,戒尺负回了身后:“最后一条乃家规,便不在外处置,望翁主引以为戒。”
他转向薛炎,和煦微笑:“薛郎君,适才可是说愿与吾妹同甘共苦?”
公子濯素来待人温和但疏离,这一抹和煦的微笑实在反常。薛炎莫名觉得不安,嚣张的气焰顿时落下,乖乖地伸出了手:“是我让翁主梦里也惦记着,责任在我……我自当与翁主同甘共苦,请夫子责、责罚吧。”
容濯垂目看着手中曾打过王妹手心的戒尺,又看向薛炎的手,眉心逐渐攒起,他慢慢收回戒尺。
“薛相为国政殚精竭虑、因而疏于管教幼子,濯自当体谅。责罚便罢了。望诸位引以为戒,今日先散了。”
薛炎本战战兢兢,经他这一说又停直了腰杆,他的阿父曾经救过君上的命,公子濯都要敬着!
虽有所凭恃,他却依旧不敢惹容濯,顾不得灼玉飞速溜了。
容濯望着薛炎狂妄的背影,意味不明地一笑,转眸看妹妹,她亦看着薛炎,秀目中尽是冷静的凉意。
灼玉回想这些时日在相府的点点滴滴,以及方才容濯声称因薛相选择放过薛炎时,一众贵族子弟非但不觉得不公平,还为薛相叹息。
可见薛相藏得极深,不仅父王信任他,外人亦是。她当真能利用薛炎搜寻到揪出薛相把柄的契机么?
她想得走神,不曾留意容濯带着思忖和探究的目光。
-
灼玉虽不学无术,但并非真的骄纵,听学睡着的确是她不对,她甘愿受罚,并不会因此而委屈。
回到王宫,赵王仍不大放心地来了:“你二王兄是严厉了些,但那是阿父授意的。你若是委屈,可找阿父算账。”与她说话时,父王仍拘谨地盯着杯中的茶水,并不看她。
只是当女儿故作不经意地看向别处,他才会偷偷地看她一眼。
灼玉一扭头,父女对视,赵王阴冷眸子里露出无措。
他郑重理了理袍角,极力维持着深不可测的君王之风。而后像个熟练当父亲的人,语重心长嘱咐道:“薛相仁善,但薛家小子不可靠,阿蓁少与他往来为好,好生跟着你阿兄念书。”
灼玉乖巧道:“女儿明白的。”
她又装着半开玩笑般问父王:“若薛炎欺负了我或干了坏事,父王会不会找他家阿父算账啊?”
赵王不假思索:“他敢,我让他阿父打断他的腿!”
是让他阿父打,而不是找她阿父算账。灼玉进一步试探:“那父王,薛相若是舍不得打该如何?”
赵王笃定:“薛相处事素来公正,即便是自家儿子也不会偏袒。”
仅是说笑的只言片语,就足以看出父王对薛相的信任。
看来利用薛炎还不够。
那日后,灼玉一改怠惰,但她不是念书的料。旁人对她印象便从委婉的“明媚”,到直白的“草包”。
容濯看她的目光也日益无奈。
灼玉恶意地寻思着,他这因一块才学风仪颇受赞许的美玉,也算在她这榆木疙瘩处碰了壁。
相比容濯,更烦人的是薛炎。
看清薛炎无法利用后,灼玉以学业为由与他淡了往来。
薛炎却是不大乐意。
几次邀她外出被拒后,他在四下无人时拦住她:“翁主,你可知姜夫人当年遇险的经过?”
灼玉离去的步子稍稍顿住。
傅媪说她阿母是被匈奴挟持后自尽,难道还有隐情?
她问薛炎:“莫非你知道?”
总算寻到话题,让她愿意与他说话了,薛炎凑近了低道:“此事是赵宫大忌,我也是偶然听阿母说的,我若告诉了翁主,翁主千万别声张。”
灼玉:“自然。”
薛炎惋惜地叹了口气:“十一年前,君上接姜夫人回宫的路上遇匈奴人袭击,因周遭地势险峻,山匪又狡诈凶悍,卫兵们竟是不敌!君上身负重伤,姜夫人一道落入贼手。我阿父也在,为救君上和姜夫人没了半条命,可惜救回了君上,却没能救回姜夫人……”
他说完又哀叹了半晌,说薛相当年伤势之重,这些年多自责,想让她念及薛相重新与他交好。
灼玉清楚他的所求,但冷下脸:“我还当是什么惊天秘密,但这些我早已知晓,薛小郎君却特地告诉我,莫非是想在我伤口上撒盐?”
沉凝的目光看得薛炎脊背发凉,只觉得眼前的少女无比陌生:“翁主别生气,我不说了就是……”
灼玉冷然看着薛炎离去。
薛相。
又是薛相。经历前世,灼玉很难不怀疑,薛相当年是真的救不了她的阿娘,还是有意放弃?
-
疏忽间年关已至。
岁除夜,赵宫举办宫宴。
巍峨赵宫灯火通明,公卿贵族携家眷齐聚大殿。众宾本以为今年赵王仍把宫宴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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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给王后,自己露个面便走,入席后才发觉并非如此。
甫一开宴,赵王便携着豆蔻之年的幼女入殿,昭告众公卿寻回幼女之事,宴中也未曾离席。
这一切改变,显然都是源自于走失多年的幼女。
而此次宴会是灼玉回宫后受到最多瞩目的一次。掐指一算,她重生竟已八九个月,回到赵宫也已半年,这半年里她习惯了新身份,也已熟悉了一众亲眷——孤僻怕生但总爱装阴冷深沉的父王、妥帖周全的张王后、暴躁的长兄容铎、美艳动人但心思全挂在脸上的王美人、与世无争的季美人。及及平日不待见她,但若有人嘲笑她是草包,也会不满回怼的容玥。
当然,还有可恶的容濯。
她仍没能放下羞耻唤他“阿兄”,但她越是回避,反而越发激起他的探究之意,他常在她偷懒翻墙时守株待“妹”,借机诱哄她唤声阿兄。
他越逗弄,灼玉越是与他对着干,兄妹越发不对付。
想到昨日因为偷溜出宫被罚抄的三遍书,灼玉抬眸乜向斜对面可恶的容濯,可恶的容濯似有所觉,遥遥对她举杯,好一副兄友妹恭之态。
哼,虚伪。
但今日是岁除,贵宾如云,他又是她的兄长,灼玉自不会拂他颜面,敷衍地举杯遥遥敬了他一杯。
容濯无奈地笑。
-
宴席过半,正殿前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大傩戏以祈福,众公卿贵族暂且得了秀气,有观摩大傩戏的,有的在宫苑中散步,或至偏殿休憩解酒。
灼玉饮了酒,脑子有些晕乎,栖鸾殿离此处很近,她不习惯呼仆引婢,同父王说了声便往回走。
半途远远碰见携薛相和他身边的仇刃。多年前薛相曾因替父王推行新政而遭奸人刺杀,父王特许他出入宫禁可携带侍从。但薛相有分寸,即便出入皆带侍从,但也不允其持剑入宫。
他们似乎在等人。
今夜为保赴宴贵客们无恙,父王加派了卫兵巡逻,仇刃不曾待刀剑,她所在的地方也方便脱身,应当不会有事。灼玉停在树后远远地窥视着。
灯火照不亮的花影深处,依稀有一道纤细身影走近。
看身形是个女子。
灼玉想起前世吩咐仇刃将她带走的女子,浑身的血倏然沸腾。
非要在宫宴上见面的话,那女子约莫是王宫的人,平日不便外出,大抵还是父王的姬妾。
前世灼玉曾听薛炎说过,薛相有个错过的心上人,某日薛相入宫时丢了个香囊,还大动干戈让宫人四处找寻。会不会薛相没救成阿娘,并非无能为力,而是替心上人铲除异己……
越往下推测,灼玉揪出薛相、弄清真相的心情越急迫。
只要认出这女子,便能揪出当年让她走丢的幕后之人。
还可寻到扳倒薛相的契机。
灼玉舍不得离去。
薛相似乎未料到那女子竟直接在这里露面,牵住她往隐蔽处走。女子起初挣了挣,不肯跟上。
他们似乎在争执,那二人推搡间,灼玉窥见了女子的裙衫一角。
怎会是她……
灼玉不敢置信。
等下一瞬恢复理智打算悄然离去,远处仇刃已经有所察觉。他大步朝此奔来,袖中飞出一个锐利物件,在宫灯映照下折出一道锐利的寒芒。
她忘了!
他虽未配剑,但还可以带暗器!灼玉连忙闪避,然而下一瞬。
噗嗤。
她听到暗器刺入皮肉的声音。
灼玉却未察觉痛,腰间一紧,嘴亦被一只温暖的手捂住。
“是我。”
12.012
夜风掠起。
容濯拉着灼玉往前跑。
兄妹二人的衣摆随夜风纷飞,她的心也跳得飞快。
他带着她熟稔地拐入附近的宫道,后方步声越来越近,容濯清雅气息中夹带的血腥气也越重,他将手中一物什往前掷去,那是个铜制的物件,砸在青砖地面发出刺耳“哐当”声。
“什么人!”
不远处的卫兵闻风而动,仇刃只能放弃并躲入暗处。
宜阳殿。
甫一进门,灯烛照亮眼前,灼玉也看清了容濯臂弯的血迹。
“你受伤了!”
她急切地拉住他要查看。
“无碍,稍后还需同父王会见群臣,我先派人送你回栖鸾殿。”见她犹豫,他又温声道:“明日我会寻你。别害怕,也别多想。”
煌煌灯火映在他眼底,如同寒冬暗夜里的一盆碳火。
望着他眸中暖意,灼玉一时间竟忘了这些十日他敦促她念书的严厉,也忘了前世让她羞耻的纠葛。
他伤口的血染红衣袍,格外刺目,让她心绪复杂。
-
容濯到殿中时,众公卿皆已入席,容濯从容迈入,朝赵王长拜:“儿臣因意外耽误来迟,望父王见谅。”
在座都是人精,捕捉到他话中这句“意外”,皆竖耳细听。
薛邕看向他崭新的衣袍,眼角惊起忌惮。但得益于忠厚的眉眼,即便忌惮,旁人也难看出。
赵王询问容濯:“何事?”
容濯无奈地笑笑:“并非要紧事,本得了一面具欲哄王妹,竟在道中不慎遗落,因而来迟。”
见无事发生,众公卿皆失望坐正,赵王则不以为意:“薛相比你早到片刻,面色发白,寡人听吾儿如此说,还当薛相方才也遇了意外。”
薛邕再度收紧袖袍下的手。
容濯看了他的方向一眼,惭愧道:“薛相乃国之梁柱,自不会如儿臣散漫地在外闲逛。”
这一话题便就此揭过。
宴散后,薛邕与仇刃离开王宫,二人皆面色沉凝。
“相爷如何看待今夜事?”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薛邕摩挲扳指,“公子濯公然提起方才之事,却并不告知王上他遇了刺,这是在向本相暗示他欲揭过此事,但他城府颇深,因而需留意。”
仇刃道:“小翁主归来后赵王日益振作,如此怕是得生变。可需我与长安联络,加快主上的计划?”
薛邕没说话,显然不认同。
仇刃讽道:“相爷是舍不得赵王这旧主,您是忘了当年姜夫人遇匈奴一事,赵王可没忘。何况还有一个知情者生死不明,若不巧——”
薛邕倏然打断:“本相没忘!仇刃,你是主上的人,但别把自己当主上!”他随后放缓了语气:“赵国过半兵权还牢牢握在君上和公子铎手中,因而还需徐徐图之。”
-
翌日正旦。
灼玉一早被从被窝里捞出来去参与祭礼,祭礼结束,又随张王后与众夫人接见宗亲贵妇。
众人说笑时,她目光悄然从王、季两位美人和众贵妇间流转。
无论是昨夜的女子还是这些人,都与那幂篱女子不大像。
难不成是她猜错了?那幂篱女子与昨夜和薛邕私会的是两个人,亦非宫妃妃,而是王宫女官。
“翁主在看什么,这样走神?”
王美人好奇的发问打断她思忖,灼玉回神,随口道:“在看各位夫人们的裙摆,花样都很好看。”
王美人挑眉笑笑:“论裙衫样式,就属季美人和玥翁主的独特,谁让季美人生了一双巧手?不过我若有个像两位翁主这样的女儿,也得日日苦学绣工,变着法做衣裳。”
季美人神色闪过几分不自然,谦逊道:“闲来无事时绣的一点小玩意罢了,称不上多独特。”
众人就首饰衣裙聊开了,灼玉若有所思敛下眸。
-
见完宗妇后,她记着容濯的话,主动去了宜阳殿。
容濯一身玄色绣金深色,着远游冠,腰佩绶带,显得格外庄重,含笑给她新年礼:“王妹新岁安康。”
灼玉打开檀木盒子,是块金锭,模样肖似戒尺,上方刻着‘敏而好学’,充满了对她的讥讽。
再看容濯,玄色深衣削淡他周身温润,衬得他似只笑面虎,眸中笑意也像温柔刀。她迎上他含笑目光,挑衅道:“多谢,我喜欢金子,虽说不够矜雅,但正衬我这个俗人。”
容濯嘴角微微上扬:“今日正旦,不唤声阿兄听听?”
灼玉关上盒子,神色有些微不自然:“昨夜多谢你救了我,我欠了你人情,日后再还。”
重生数月,她第一次对这位兄长落下浑身的利刺。
但唤阿兄,她还做不到。
容濯低垂的鸦睫如折扇,阴影遮住眼底神色:“那便欠着,终有一日我要听到王妹唤一句阿兄。”
他揭过此事,问:“昨夜为何撞见薛相却不回避?”
灼玉反问:“你又为何刚好出现,别说偶遇,我可不是傻子。你是在跟踪薛相,还是跟踪我?”
容濯望着她眼眸:“你。”
面对她倏然戒备的神情,他并未收敛,继续道:“王妹自幼傲气,绝不会与厌恶之人往来。而薛炎跋扈、恃强凌弱,绝非王妹会欣赏之人。既如此,为何还要与他往来?”
灼玉敷衍应他:“因为孤独。”
“孤独?有两位亲兄长在,何需什么炎阿兄?”容濯轻嗤,“为兄猜测,你是不知从何处得知当初薛邕不曾救回姜夫人,对此存疑,从而接近薛炎,想利用他对付薛相。”
他的话让灼玉越发警惕,反问他:“若我想对付薛相,你会如何,是和父王告状,还是睁一只眼闭眼。”
亦或与她同谋?
容濯颀长的身形立在她面前,似一株能遮住风雨的挺拔青松,他学起她答非所问:“不妨先猜猜,若薛炎犯了错,薛相会如何?”
之前灼玉猜不出,但近日她有了数:“会牺牲薛炎,大义灭亲?”
“不错。”
薛炎这条路果真行不通,好在灼玉早已放弃,问他:“倘若薛相的私情暴露了,父王会重惩他吗?”
刚问完她已猜到。
眼下父王心中只有阿娘,恐不在意宫妃红杏出墙,至多介意君威被挑衅。可若薛相再寻些“苦衷”,搬出救命之恩,父王指不定会原谅。
灼玉颓丧垂头。
容濯见此,宽慰她:“父王念旧,薛相救过父王且近年励精图治,并无过错,我们还需另觅契机。”
“我们?”
灼玉捕捉到了关键的一句:“难不成你还打算出手帮我?”
容濯没回答,先抛给她一个问题:“帮你义务不可,但你需先告诉我,为何非要扳倒薛相?”
灼玉编了个容濯会在乎的理由:“我偶然偷听到薛相说要卸掉大兄兵权、掌控赵国。”
后半段话其实是前世从容濯那听的,某次春深之后,她双手按在容濯胸口,在他怀中支起脑袋,问:“你的城府很深,听闻长公子亦骁勇,怎会让薛邕那老狐狸夺了赵国大权?”
餍足后,容濯心情颇佳,指腹一节节地描摹她的脊骨,眸中温存缠绵:“我少时多病,常年在外求医,前几年被天子选为皇太子伴读,因远离赵国,对政务不甚熟悉。长兄善武却不善文,父王亦然,便把文政都交给薛相,这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她再问:“薛相既然这样厉害,怎不早几年夺权?”
这才从容濯那得知是因为容铎手握兵权,薛邕不得不忌惮。
因而后来容铎才会被刺杀。
忆起前世,便不可避免地忆起当时暧昧,尤其还在宜阳殿,每一处角落都有他们欢好过的痕迹。
灼玉焦灼地起身,打算出去缓缓,却被容濯叫住。
“阿蓁?”
容濯看清幼妹眼中与年岁不符的痛苦,忙隔着衣袖拉住她。
唤的是阿蓁,不是灼玉,是只象征着容濯幼妹的阿蓁。
王兄替她挡下的暗器最终化作切割她思绪的尖刀。一夜之间,她对他的感情变得更为复杂。
阿蓁、灼玉。这个名字撕扯着她。容蓁是容濯的王妹,灼玉是他前世的妻子,她不能既是妹妹也是妻子。只做灼玉,就会失去幼时属于容蓁的回忆,她舍不得。只做容蓁,她过往的一切经历、阿姊、义兄、都会随灼玉此名消逝,她将不再是完整的她。
那为何她不能像前世尽忘幼时之事那样,忘掉前世一切?
可是不行。
一旦忘掉,她会失去先机,再次让薛邕得逞,更不能查清阿娘的死。
隐隐察觉王妹是在抵触他,容濯松了手,放缓声音:“阿蓁,有何难处大可与我说,我不会害你。”
灼玉迅速平复,重生已是命运馈赠,与其纠结这无用的“羞耻心”,不如先想正事。她冷静下来,假话掺着真话胡诌:“没什么,我只是想起当初那个侍者抛弃我时,有位戴着幂篱的女子在一旁,她想是宫里人。昨夜薛相与人在宫里私会,说不定是那抛弃我的女子!总之我不想让他们掌控赵国,我好容易从卑贱的舞姬变成了翁主,不想再沦为仆婢,任人恣意赏玩!”
任人赏玩。
过去十年,那些她无法被容濯见证的辛酸倏然有了实感。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想起当年刚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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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时的她。小小的人因哀痛过度神思恍惚,在偌大王宫中四处寻找,钻到狗洞,钻到草丛寻找已无法归来的母亲,偶然看到他,小手拉住他,稚声道:“白衣裳……白衣裳的是阿娘!阿娘,阿娘抱阿蓁,抱一抱!”
“阿蓁。”
他低唤她一声,迅速压下情绪:“我会帮你。缘由有三,其一,相国与阿母母家有旧怨,必不愿见王兄或我掌权,我早已忌惮。其二,我昨夜已暴露在薛相眼前,不得不防。”
“其三呢?”灼玉问。
“其三——”容濯没往下说,只含笑揉了揉她发顶。
但灼玉也读懂了。
其三,因为她是他的妹妹。
可她不解:“就算我是你妹妹。我们只幼时亲近过,如今早已陌生,你为何还要对我这么好?”
容濯陷入少时回忆,却没告诉她,只问:“我赠王妹赠财帛,你会因弄不明白我为何赠送便不收么?”
灼玉被他点醒:“也是,横竖是好处,不要白不要!”
或许前世因为各自立场,他不算一个好夫君,但今生他们彻底处在一艘船上,他应当会是个好兄长。
而前世悲剧开端,是因她是个无所倚仗的舞姬,才会沦为一枚棋子。但重生后,她身份变了,便可以成为容濯薛相一样的执棋人。
结局会不同的吧?
一定会。
-
夜已很深,灼玉躺在榻上两眼瞪得比铜铃还浑圆。前世和今生的片段在脑海交错。一会是温润体贴的兄长,一会是若即若离的夫婿。
好烦。
若能只忘记容濯就好了。
她翻了个身,忽然想到初回赵宫时,太医称她会失去幼时记忆是因受了刺激,有意回避痛苦。而容濯白日听她说起薛邕时,曾调侃:“原是偷听得知,我还当王妹可预知后事。”
预知后事……
灼玉倏地睁开眼。
她是否也可以把前世当成可预知后事、半真半假的梦?
梦中义兄战死是真,薛邕祸乱赵国是真,幂篱女子是真。但她曾和容濯的成为夫妻是假。
不曾发生,更不必要记着。
如此哄着自己,灼玉感到久违的平和,此后每夜她都会花半个时辰哄骗自己,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道力量牵引着她,内心日益平静。
-
转眼到上巳前夜。
栖鸾殿的人辗转难眠,不远处宜阳殿亦灯火通明。
容濯坐在案前,神色恍然。
入夜后他照例闲适地翻阅游记,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久违的怪梦不期而至。
他仍在宜阳殿,仍有个看不见面容的女郎。女郎衣衫不整,娇喘不断,整个人卧在他身上。
身心皆残存着快意的余韵,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亲密,轻顺女郎发顶,喑哑声音温存缱绻:“累了?”
女郎双手撑在他胸口,手指在他胸口写字,显然与累毫不沾边。
她好奇道:“为何薛相那个老狐狸能将赵国控于手中?”
梦中他一望见她明媚的眼眸,心便软得不像他,对她格外有耐心,抚着她光裸的脊背解释。
如今醒后,容濯不以为然。
自知事起,父王阿母已貌合神离,后来父王更因挚爱死去颓废多年,因而他对情爱持淡漠态度,更不会明知她是仇敌遗孀还沉沦。
他照例更衣安寝,但梦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画面再次重聚,他又坐在江边——这定然又是个梦,他极度爱洁,绝不会粗俗地席地而坐。
意识即将清醒,怀中难辨面容的少女也要随之消散。
容濯前所未有的慌乱。
他紧抱着她,慌乱轻吻她逐渐失去温度的额头,试图留住她,然而他抱得越紧,她离开得越快。
即便这一次依旧看不清她容貌,可他却无比笃定。
她是他挚爱的妻子。
“灼灼!”
容濯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殿外暖阳煦煦,鸟鸣啾啾,天早已大亮。他坐起身,怔然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目光逐渐茫然。
灼灼……
陌生的名字灼过心尖。
灼灼是何人?
“公子?”
祝安的声音打断他,隔着屏风请示:“灼玉翁主的笄礼再有一个时辰便开始,君后让公子速速更衣。”
灼玉?
凉风吹入寝殿,纱帐拂动,眼前的薄雾也散了开。
容濯想起来了。
灼玉是他疼爱的王妹。
那么灼灼呢?
灼灼,是梦中他死去的妻子。
容濯心倏然被揪住。
13.013
“翁主,吉时将至。”
回到赵国前,因记不得幼年之事,灼玉并不清楚她的年纪究竟是十四还是十五,回来后才知她生在秋日八月初八,回宫前刚好及笄。
但还缺个及笄礼,父王命巫祝卜筮,定于今日上巳。
沐浴之后,灼玉换了采衣采履在正殿东房等候,击罄声起,宾客列席,充当赞者的平阳郡君颇有威望,苍老声音肃穆庄严:“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
少女素净的发间添上一支云凤纹白玉笄,再添一支鎏金铜雀钗,而后是金枝玉叶冠。身上采衣换为襦裙,再是华美的曲裾深衣……三加三拜,三去三回。第三次回到正殿时,灼玉身着大袖礼服,长发梳成婉约垂云髻,行止间步摇冠珠玉相击,腰间环佩叮当,从清稚少女摇身变为了端方女郎。展袖朝着列席观礼的众宾客行礼。
面上虽端庄从容,但灼玉袖摆下的手却紧张得微颤。
这之后是字笄。按旧礼,本应由宾者为笄者取字并念祝辞,但灼玉已有小字,便只剩念祝辞这项礼节。
赵王见灼玉和容濯走得近,又念及到次子在长安颇有才名,便由他来念祝辞为此名添彩。此举亦存着寄托,望容濯日后能照拂幼妹。
今日是幼妹笄礼,容濯亦着华服玉冠,他立在殿中,看着眼前婷亭如玉的少女,想起当年在他怀里打滚的雪团子,疏离目光不由温和。
“兹尔及笄,字作灼玉。”
王兄清越的嗓音念起这个名字,灼玉想起那些似梦非梦的记忆中那一道唤她“灼灼”的疏离声音。
灼灼。
她不觉启唇,无声地念出那个陌生的称谓,余光竟窥见容濯的手忽而虚握成拳,似在抵御着什么情绪。
灼玉讶然抬头,竟从他眸中看到了无比复杂的神情。
困惑,怜惜,痛苦。
上次他听她说不想再任人赏玩挑拣时,也曾露出过一样的神色,灼玉心想,他定是看她如今珠玉加身,想起了她过去的颠沛流离。
他的确是个好兄长。
目光扫过他尚未痊愈的手,灼玉心中更是漾起暖意,她不该记着那个错误的梦,只是一个梦,一个梦……
不错,仅是一个梦。
容濯亦自哂。
是因最初时他错把怪梦中的遗憾痛惜与幼妹走丢的遗憾混淆,在梦境还未十分缠绵荒唐之时,错将梦中女郎归为妹妹,才会在昨夜的梦中下意识唤梦中女郎为“灼灼”。
梦中的妻子可以是“卓卓”、“琢琢”,唯独不可能是“灼灼”。
亦不能是。
兄妹同时平静地转开眸。
容濯继续念祝辞,平和而郑重:“祈尔寿考维祺,穆如清风,缉熙光明。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原本礼官拟的是娴静端庄、德才兼备云云,希望女郎能在未嫁时做个好女儿,出嫁后做一个好妻子。
这些话寓意虽美好,却都是期望和要求,而非祝愿。
适才兄妹对视之后,容濯突然临时改了祝辞——他的王妹无需做父王的好女儿、兄长阿姊的好妹妹、日后夫婿的好妻子。她只需做她自己。
跪坐着的少女也察觉到了祝辞被他改了,再次讶然抬眸看她,清灵如泉眼的眸中满是不解。
小草包,又听不懂了。
容濯唇角轻抿,含着好整以暇的笑意在等她回应祝辞。
灼玉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狗眼看人低!她近日勤学苦读,这么几句话怎么会听不懂?但感念于容濯特地改祝辞背后的用意,她应道:“承蒙祝愿,铭感五内,定不负亲长嘉意。”
此生她定要如清风无拘、如明日灼热,肆意地活。
-
及笄礼散去后,灼玉收到了来自赵宫众人的及笄贺礼。
容濯自然也送了礼。
是支簪子。
灼玉拿着簪子把玩端详,故作嫌弃:“还好意思让我唤你兄长,金簪子都舍不得,只给了一支木簪。”
容濯把簪子从她手中拿走,在某处关窍轻轻一按,簪子竟大有玄机,从末端倒出些许金粉。
灼玉纳罕地夺了回来。
“做什么用的?”
“□□。”容濯淡道,“簪中可置毒粉,用于必要时。”
灼玉笑着问他:“你的意思是,若有歹人想欺辱我,便让我当一个贞洁烈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容濯掀慢慢起睫羽:“在你心里,我便是这种兄长?”
撞见那双明媚充满生机的眼眸,他莫名想到梦中溺亡的女郎,喉间泛上滞涩之感,迅速错开视线:“毒是让你用于防身,并非让你自绝所用。”
灼玉笑嘻嘻地收了簪子:“我就说嘛,那谢过阿……
容濯捕捉到这一声,方移开的视线倏然挪回她面上,定睛看着她,静待她唤出重逢后第一声阿兄。
灼玉被他这一看,才猛然醒神,噎了下:“谢过您了。”
尽管那些悖伦缠绵的片段只是一个梦,但她仍唤不出阿兄。
容濯并未强求,道:“阿兄不过是一个称谓,不必为难。”
昨夜才混淆梦中女郎的名字,此刻她改口反而古怪。
兄妹默契地双双回避。
-
及笄礼休憩了一日,灼玉把薛相的事重新提上案头。
这日赵王将她叫了去。
明德殿中,赵王看向下方的女儿,笄礼后的幼女梳起温婉的垂云髻,明眸灵动有神,溢着生机。
当年女儿刚出生时,姜夫人就命匠人打了精美的钗冠,满含期待道:“我一贫家女,能长大已是不易,哪有及笄礼?但我没有的,我们阿蓁都要有,且要风风光光地办!”
昔人已去,言犹在耳。
赵王压制住心口空洞,竭力振作:“阿蓁已及笄,是该学着料理些事务,寡人——”想到要和女儿相处,他顿生无措:“你二王兄执玉细心缜密,往后你跟着他学点东西吧。”
之所以会生出这个想法是源于那日次子改的祝辞。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除去父兄外,他希望幼女还能有最后一道依仗——便是她自己。
起来想去,选了最合适的容濯,不仅希望他能教妹妹学识处事,更能重修兄妹之谊,只要容濯与灼玉兄妹情笃,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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铎与张王后也势必会爱屋及乌地善待她。赵王唤来容濯,把幼女托付给他,并嘱咐灼玉:“阿蓁,你阿母曾说你生性果敢但稍显急躁,正好你二王兄素来有耐性,多与他学一学。”
灼玉乖巧应下:“女儿明白。”
兄妹一前一后出了明德殿,容濯似乎洞穿她内心的想法,头也不回地轻笑道:“阳奉阴违。”
他身量高,即便步伐矜雅,亦比灼玉走得快上不少,她像水中急游的虾子,倒腾着脚小步追上:“父王说得是没错,但有时急躁并非坏事,富贵险中求,连狗都要抢热乎的——”
容濯蓦地止步。
灼玉额头撞上他清癯的背,那个粗鄙不堪的字就这样被逼停。
青年像玉柱笔直地站着,身子转也不带转,稍回过头垂目看着正揉着额头的王妹:“粗鄙。”
灼玉抬头偷瞄,见他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想起他极度爱洁,眸子弯成两弯狡黠月牙:“话糙理不糙嘛。”
此后她明面上跟容濯习六艺、学处事,私下筹谋对付薛邕。
园中白雪皑皑,亭子里炭盆燃得正旺,厚厚布幔围起,将寒意隔绝在外,围出片温暖天地。
灼玉和容濯在棋桌前对坐,她不会下棋,看着他左右手对弈半晌,忍不住打断:“我们要如何扳倒他?”
容濯抬眸:“父王让我教你处世之道,你都学了哪些?”
灼玉捏起一枚黑子,棋子用墨绿翡石打造,漆黑如墨,莹润光洁,莫名像容濯的眼眸。另一手托腮发愁:“薛相那老狐狸不倒,我生怕哪一日就小命不保,哪有心思学这些?”
言归正传,她分析道:“我记得你说过,父王对薛邕信任是因他乃天子任命,且善于治国,父王忠于天子,又不善文政,出于大局考虑,即便怀疑也会用理智。何况薛邕救过父王,从薛家人和私情入手不足以动摇父王信任,将其连根拔起。可不忤逆父王,又得借父王权势,难道要逼老狐狸谋反?”
“但前世老狐狸——”
前世老狐狸能隐忍到两年后才夺权,足见其谨慎。
灼玉说到此处顿住。
错了,不是前世,是梦里。
熟稔地纠正后,她继续道:“得设法激他露出狐狸尾巴。”
说完许久没等到容濯的回应,灼玉抬眼,发现她以为一直安静下棋的容濯竟拈着棋子手悬停在半空,眸子紧紧地盯着她,如深邃的幽潭,似乎想从她眸中窥探到什么。
兄妹对视几息,他冷不丁问:“王妹本想说的,可是前世?”
前、前世?
灼玉指尖蓦地一抖。
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转瞬间,脑中飞逝过无数种念头。
莫非他也做了那些“梦”?
想到这个可能,灼玉手又一颤,棋子掉至容濯手边。
容濯拈起棋子,徐徐直起身。
他双手撑在棋桌上,挺拔身形背着光,在她身上罩下暗影,仿佛一道温柔而充满压迫的蛛丝网。
灼玉与他对视着,从王兄思忖的眼中看到一个满脸心虚的自己。
容濯沉静地睇凝她,一字一句问:“妹妹何来前世?”
14.014
容濯话语温和,却流露出隐隐的压迫感,沉静眸中露出她从未见过的探究和晦暗,让灼玉觉得陌生。
她不安地后退,却被容濯按住肩头:“妹妹躲什么?”
“我……”
灼玉抓住棋子,棋子硌着手心,钝痛让她稍稍找回了镇定。
从前被夫君变兄长的事困扰得焦灼,灼玉总觉不公,如今才意识到容濯不知情的好处。哪怕那只是个荒唐的梦境,可若他也做了那样的“梦境”——此后每日,曾在梦里互称夫妻、做尽亲密之事的兄妹俩便得隔着共同的亲人和礼法做兄友妹恭之态,却于偶然对视间想起梦里荒唐种种……
不行!
不能让容濯知道她拥有这些荒唐的记忆,只能装傻充愣。灼玉忍着羞耻,故作惊惶,梗着脖子后缩:“你听错了吧,我哪有说什么‘前世’。是你听错了,还是你真有前世?”
她漫无边际地乱猜,声音不由微微颤抖似野猫四处乱窜,将容濯一团乱麻的思绪抓得更乱。
但他反倒冷静了下来。
王妹口中的“前世”或许是口误,或许是他听错了。她还年少,难免生出古怪离奇的念头,可他冒出和她一样荒唐的猜测岂不可笑?
疯了么。
容濯自哂一笑。
王妹还在喋喋不休地猜测,一句比一句荒唐离谱,看着他的目光简直像在看被妖邪附身的人。
他眸中思忖褪去,抬手按住王妹乱晃的头,柔声道:“乖一些。”
那左右乱晃的脑袋总算静下来,王妹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乖乖坐着不动,明亮浑圆的一双猫儿眼瞬目不错地看他,眸中盈满不安。
容濯按着王妹,一手将乱掉的棋盘复原好,这才再度抬眸。
对着这双干净眼眸,他竟生出了负罪感,面不改色地用谎言掩饰关于梦境的荒唐揣测:“为兄所言之‘前世’,并非‘前一世’,乃‘先前之事’。”
原是她在疑神疑鬼,灼玉松口气,避开容濯的手掌,迅速岔开话:“……那要激发薛相谋逆么?”
容濯端回疏离难测的模样。
看着妹妹一团懵懂稚嫩的面容,他眼前浮现梦中他耐心教女子的梦境,他愈发觉得荒谬。亲妹尚还需人耐心教授礼仪之道、谋略之术,他竟做梦去教一个仇敌遗孀分析局势?
岂不可笑。
容濯将梦抛诸脑后,不过梦中他和那女郎所谈之事倒不应忽视。
梦中那女郎的夫婿似乎对长兄早有不满,曾在围猎比试中伤了长兄。既是比试,理应愿赌服输。可不久后,长兄与君母在从长安回赵国途中遇刺,母子皆丧了命。行刺者是名叫郑及的刺客,虽与那女郎的夫婿无关,但若非她的夫婿出于私人情绪下手过重,致长兄受伤,以长兄的身手反杀对方绰绰有余,何至于母子双亡?
“仇敌”渊源由此而来。
长兄和君母遇刺时他在长安,而父王悲痛病重,薛邕趁机夺权,并给他下毒扶他为傀儡太子。
容濯对怪梦再次下了定论。
梦只是映衬人意识的幻象,梦中女子或许象征着某种情愫,但绝非男女之情,更与王妹无关。
而会梦到薛相掌权、长兄遇刺应是王妹的话让他对薛邕生出戒备。
且已无法忽视。
容濯下了决心:“是要激一激,正好也教妹妹如何谋算人心。”
兄妹就薛邕一事达成一致,他教了妹妹第一件事:“人皆血肉之躯,皆有弱点和逆鳞。”
随后他分析妹妹方才的对策:“逼其造反是个办法,但阿蓁也说中了紧要之处——薛邕谨慎,若篡权必倾尽全力,必致赵国动荡,实为下策。”
灼玉接过话:“我们要先让父王疑心薛相曾触碰他的逆鳞,瓦解他对薛邕的信任,再利用父王的权势,让他在薛邕谋逆之前对付薛邕?”
她陷入思忖:“可父王的逆鳞是什么呢?我还不大了解他。”
她求助地看向容濯,容濯不回应,只定定地看她。
灼玉难得展露出兄妹的默契,心领神会地指指自己:“我?”随后摇头:“你抬举我了,我得宠是因为阿娘。”
她恍然大悟:“你是说,利用我阿娘的死来离间他们?”
-
那日兄妹分别前,灼玉托了容濯派暗卫帮她偷个东西。
容濯虽不解,但也答应了。
其后赵国风平浪静。
月余后,太行山有贼匪作乱的军报传回,薛邕安插在中尉府的人来报:“相爷,军报称捉到的贼匪是当年因姜夫人之死畏罪潜逃的护卫!”
当年姜夫人被匈奴人劫走并自尽后,姜夫人身边的护卫怕赵王动怒,有几人悄悄逃走了。
其中或有目睹一切的知情人。
薛邕面色未变,手中茶盏平静的茶水却有了波澜。
多年以来,那漏网之鱼都是他的心头大患,但一个月前公子濯在宫宴上的暗示让他谨慎,此子或许是在试探他、甚至激得他主动谋反,他若是贸然行动,只会让君上起疑。
薛邕问:“公子濯那边呢?”
眼线道:“尚未有动作。但王上已得知消息,派长公子带兵前去剿匪,下令务必活捉此人。”
仇刃提议:“不如派人去探探?”
薛邕却摇了摇头:“这贼匪出现的时机也太巧,本相疑心是公子濯放出的假消息,不得轻举妄动。”
他实在太过谨慎,仇刃悉数看在眼里,焦躁地拧眉。
两年前主上的人抓到了那伙叛逃护卫中的一名,人一送到相府,薛邕面色大变。犹豫数日,终于松口答应为他们办事。可都两年了,他还犹犹豫豫,难不成是想拖延反悔?
仇刃担心计划会生变。
薛邕舍不得与旧主彻底反目,那他就只能逼他一把!
-
“仇刃当真去了太行山?”
数日后,容濯将这个消息告知灼玉时,她不敢置信。薛邕那样谨慎,竟真的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她和容濯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困惑。随后默契地得出结论:“仇刃此人性情急躁,急于立功,或许会自作主张。”
她又问容濯:“父王知道了?”
容濯道:“不仅知道了仇刃私下去了匪窝查探一事,更从你殿中宫人处得知王妹近来噩梦不断。”
灼玉长睫心虚地轻颤。
傅媪说过,自阿娘死后、她又走丢父王越发听信鬼神之说,这几年甚至想过让方士招魂。
因而她连续两月假装梦到阿娘,且有梦呓:“阿娘,我来救你……”
她倒不觉得一个梦能瓦解父王对薛相多年的信任,但人心最经不起潜移默化,父王多少会起疑吧?
可三日后,却听说薛相在宫门前负荆请罪的消息——
“仇刃不知从何得知作乱的贼寇乃是当年逃走的护卫,竟瞒着臣赶去边境。臣派人跟踪他,仇刃见臣有所察觉,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当年证人,并畏罪自尽,且他还派人伪造了口供,称当年之事乃臣一人所为……”
“臣无能,未发觉门客有异心,臣亦百口莫辩,请君上严查!”
正是早朝时,宫门外聚了众多朝臣,还有不少百姓在远远旁观,听闻薛邕的话皆是猜测纷纭。
有人说仇刃是薛相食客,说不准是薛相监守自盗者
但更多人则不认同:“谁不知当年薛相为了救王上险些丢了一条命,一边手都要废了,总不能是假的?再说,薛相有什么理由去谋害姜夫人?”
灼玉坐在马车里,冷冷望着热闹的宫门:“老狐狸!”
他竟将计就计,利用她的离间将自己塑造成被冤枉的苦主。
容濯按住她:“戒骄戒躁。”
灼玉只能寄希望于父王看穿他的虚伪,强压下性子等着。候了片刻,沉重宫门缓缓推开,赵王乘安车自宫门出,立在安车前方,看着跪坐在地、负荆请罪的薛邕久未表态。
周遭的民众又开始议论纷纷。
“君上怀疑薛相?”
“听闻姜夫人深得君上宠爱,当年君上和姜夫人一道被匈奴劫走,薛相却只救回君上,君上怎会不疑?”
“可薛相为救君上受伤,政务上殚精竭虑,造福赵国百姓。为了个女人就起疑,与桀纣何异?”
众说纷纭中,赵王听罢薛邕的陈词,亲自走下安车搀扶其起身,君臣一道登上马车往巍峨王宫内去。
纷争平息,只余一片赞许,称赵王公私分明,君臣和睦。
灼玉愤愤地落下了帘子。
容濯给她倒了一杯茶,还是那句话:“稍安勿躁。”
灼玉却不肯再听话:“薛邕如此狡猾,留着他我心里不踏实,他还要对长兄下手,你就半点不担心么?”
容濯抬眸,从王妹燃着暗火的眼眸窥见和他的内心所想,便不再劝,而问她:“你想怎么做?”
灼玉想了想:“他在利用舆论、利用父王的性情为自己正名,可父王当真毫不起疑么?说不准是顾全大局,以在众目睽睽下安抚人心。
她得去探探父王口风。
回了王宫,还未及去寻父王,傅媪已先派人来寻她,急切道:“翁主,君上请您速速过去!”
灼玉入了殿,赵王坐在日光够不到的一角,孤僻的身影和适才在安车上威严难测的国主判若两人。
“阿蓁。”
父王无奈唤她。
不知薛相究竟说了什么,他竟然怀疑她那些梦也是因为受人怂恿,有意杜撰出:“别轻易受旁人蛊惑,对薛相下手。这些事不该你去干涉。”
气氛一时僵滞。
灼玉大着胆子,半是伪装半是直言:“我不懂您在说什么,前朝后宫之事您自有论断。可是父王,我听说太过信任一个人会把自己置于险境。”
她平和道:“薛相救过父王,若我是您也会信任他,但人总会变,父王若顾念君臣之情不愿怀疑,不如您与女儿打一个赌,如何?”
这是女儿第一次对他露出锋芒,赵王忽然觉得女儿陌生,又觉得他的女儿就应当是这样的,他松了口:“你已是个大女郎了,父王亦不能再当你是个小孩子。不妨就赌一次吧,看看究竟薛相清白,还是王后和你的兄长。若你输了,往后需老实待在宫里。”
灼玉就不信纠不出薛邕错处,果断应下:“一言为定。”
然而父女的对话被暗处的一道影子听了去,传到薛邕的耳中。
薛邕想到翁主素日一团孩子气的模样,摇了摇头:“张王后和公子濯也是心急,竟想利用一个小女郎离间与我君上?他们父女既打了赌,我身为臣子,怎能让君上赌输?”
翌日,灼玉刚起榻要去与容濯商议,却听到了一个噩耗。
昨夜,廷尉府彻查赵宫各殿,在王后宫中搜出王后与仇刃联络栽赃薛相的证据,赵王震怒。
除去执掌兵权的大王兄因在平息匪乱归来的路上暂未受罚,与张王后相关之人包括容濯都被禁了足。
她去见父王,父王却避而不见,只让宫人传出来一句话:“证据确凿,阿蓁,你得愿赌服输。”
灼玉输了。
-
应是薛相暗中撺掇,父王不再让她出宫,未免她课业落下,为她和容玥请了位夫子,让二人在宫中念书。
容玥素来与张王后母子亲近,和灼玉不算和睦。如今王后因姜夫人被怀疑,她更不想搭理灼玉。
灼玉却一改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一口一个王姊。
容玥碍于长姐的风仪,不好太过冷淡,竟让灼玉得寸进尺。
这日还跟着她回了敛芳殿。
这不速之客让季美人满腹狐疑,灼玉却颇自来熟地与之问候,谈得正欢时,还拿出一个香囊:“听闻季美人绣工极好,我这里有个旧香囊,不知可否想让美人帮忙补一补?”
季美人望了过去,看清香囊时手中竹简细微一晃。
边上的容玥终是压抑不住怨愤:“我阿母又不是绣娘,更不是你的仆婢,你想补香囊应当去寻绣娘!”
季美人按住女儿,看向灼玉手中香囊:“阿玥,方才我有块帕子落在雅苑了,你替我寻寻,别让有心之人拾得,届时以此大做文章。”
女子的贴身之物的确要紧,容玥不曾多疑,顺从地离去了。
殿中只剩下灼玉和季美人。
季美人径直道:“宫宴那夜在暗处偷看的人是翁主吧。”
灼玉亦未否认:“不错。”
季美人眸光微颤,但仍平静,一针见血道:“即便有香囊、即便证明是我绣的又如何。不过是段昔日旧情,翁主为何要与我过不去?”
灼玉道:“我没打算拿它当证据,只想用它投石问路。美人不妨猜一猜,若父王查到二十年前美人与薛相有过旧情,只不过薛家因张王后母家落了罪,致使你们不得不分开。您猜父王会不会认为当年是薛相替旧爱铲除异己,故意不尽力救我阿娘?”
骤然提及旧事,季美人眉间浮露些痛苦:“可我未曾害过她,更不曾唆使薛邕害她。我亦曾怀疑、甚至质问过薛邕。甚至一度夜不能寐。”
灼玉不错过她分毫神情,却并不与她纠缠真相如何,只顺着她的目的往下走:“美人放心,我对您与王姊并无恶意。但依旧觉得薛邕与我阿娘的死有关,想让您帮个忙。”
在季美人回绝之前,她再次道:“您或许想作壁上观,毕竟有薛邕对您余情未了,他若得了势,对您也有好处。可假使薛夫人知晓您与薛相有私情,焉支不会为难您与王姊?”
威逼利诱之下,季美人的从容终于有了裂痕,道:“若我答应,往后翁主可会视阿玥为亲姊妹?”
灼玉毫不犹豫点头:“阿玥姊姊本就是我的亲姊妹。”
季美人最终点了头。
“翁主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灼玉道:“我想让美人利用薛邕对你的情意,助我揪出他私下意欲谋逆、或是扰乱朝纲的把柄。”
-
灼玉走后,季美人心神不宁。
答应灼玉只是权宜之计,她怎能把母女二人的前程寄托在一个少女身上?她得再寻薛邕探探。
可消息还未来得及递出,当夜,寝殿就被兵士围得水泄不通。
罪名是在给灼玉翁主的吃食中下毒,致翁主昏迷。
“荒谬!”容玥上前喝退兵士:“这根本就是她容蓁的一面之词!阿母要害人,怎会在自己的殿中!?”
但士兵称,翁主的确吐血晕倒了,今日与翁主接触过的人都有嫌疑,连王美人也被禁了足。
容玥想寻父王理论,赵王却只派人传了一句:“稍安勿躁。事情查明前,父王不会听信任何一方。”
容玥不甘,但也无可奈何。
季美人倒冷静:“阿玥,你已十七,也该学着沉住气了。”
并非毫无畏惧,而是相比被栽赃,她更弄不清灼玉的动机,莫非与她合谋是假,那孩子私心认为是她间接害死姜夫人,这才要报复她?
还是说,她有别的目的?
季夫人始终想不明白,她派人传信薛邕,薛邕只嘱咐她安心等着,第五夜,薛邕不期而至。
他的声音急促低哑,温厚面皮下溢出少见的激动:“阿云,是我牵连了你。但你放心,我会料理好一切,再过几日,你就能彻底自由了!”
听出些端倪,季美人心一凛:“难不成你真要谋逆?”
薛邕温厚声音渐渐沉冷:“君上已疑心我,他早已不再是我要效忠的旧主。但你放心,谋害君上的不会是你我,是张王后与两位公子!”
这一刻,季美人总算明白灼玉的目的,想阻止薛邕。
但才触到薛邕的衣摆,又想起那日灼玉的话——若是薛夫人得知了你们的旧情,焉知不会为难?
季美人的手犹豫地停下了。
护卫在外叩门:“相爷,时辰到,君上那里已起了火!”
“知道了!”
薛邕在季美人肩头拍了拍,随即匆忙离去,且不忘留了人守在殿外看住季美人,以免她去同君上告密。
薛邕刚走,季美人身后柜中发出响动,柜门从里打开。
月光照亮容玥惨白的脸。
不曾料到会偷听到这样的话,容玥浑身颤抖:“阿母,他要谋逆、他要杀父王!我们得告诉父王!”
季美人还在回忆那日灼玉的一举一动,心中越发明晰:“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她根本就没想利用我来对付薛邕。她是早已看出薛邕等不了太久,用我被禁足一事来激化他,好打他个措手不及。或许,君上也知情!甚至于在暗中纵容支持她……”
容玥闻言面色灰白:“阿母,我们还有路可走么?”
季美人亦是茫然,震惊于那个孩子稚嫩外表下的心计,更震惊于君上对她的宠爱和信任,她想了想,抓住女儿的手:“容蓁……容蓁就是路!”
容玥不解:“阿娘难道是要让人绑了容蓁,若父王胜了,就监守自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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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对容蓁的救命之恩换个将来。若薛相胜了,就用她邀功?”
-
薛邕出来时正殿方向已火光熊熊,喊杀声一片。
原本按与仇刃背后之人的约定,今日之变该在两年后,但那夜和季美人幽会被公子濯和翁主撞见的事打乱了他的阵脚,仇刃又屡次激他。
此人留着是祸患,薛邕故意激怒仇刃,待他自作主张后再除去,如此,背后那人也无法苛责他,他亦能暂且得赵王信任,还可顺势栽赃张王后。
赵王无条件的信任让他犹豫,然而裂痕早已种下,迟早会碎裂。只是薛邕原本计划再等几个月,待杀了公子铎、控住兵权再动手。
是灼玉翁主逼了他一把。
不久前他丢了个香囊,本以为是被夫人弃了,得知季美人被禁足后,薛邕才明白许是灼玉翁主所为,那丫头定是受王后母子挑唆,竟以身为饵来对付他和季美人!季美人的心性他清楚,她怎会对个孩子下毒?
薛邕了解赵王,他念旧,对天子近乎愚忠,而他薛邕是天子任命的相国,赵王不会轻易给他定罪,只会暂且压下怀疑并暗中调查。于是乎薛邕选择先发制人,杀他个措手不及。
咚、咚——
王宫正殿的方向传来击鼓声,寓意君主遇险,需众公卿带兵勤王。
这也是他们的信号。来见季美人前,薛邕亲手敬了赵王一杯毒酒,眼下赵王已不省人事。接下来他只需在公子铎带兵赶到永芳殿时出面,将赵王中毒一事栽赃给公子铎,并“于危机中不得不射杀长公子以救君王”。
对了,还需除去公子濯,原本薛邕还想扶他为傀儡太子。之所以是傀儡太子而非国君,是因按旧例,君王重病,国中大权应由相国与太子协同料理,若君王薨逝,权力则尽归于新君,如此不利于他掌控赵国。
可公子濯的城府显然比他想象的要深,因而断不能留。但无妨,他还可以让季美人假装有孕,再寻个孩子扶为傀儡太子,从而掌控朝政。
理好思绪,薛邕往正殿去。
然而在一处狭窄宫道里,本已在正殿毒昏迷不醒的赵王持剑出现,寒声道:“想不到薛相果真忠心耿耿,不曾让寡人与吾女失望。”
薛邕身形遽然一震。
-
栖鸾殿。
灼玉立在殿前,上空火光漫天,仿佛梦里汹涌而来的江水。
她不由恍然。
她这应该算赌成功了吧?
父王那日曾暗示她,称他需会好好查查薛邕。容濯也有推断,纵使父王眼下表露了信任,薛邕应当也会在数月后谋逆,只需暗中防备,在他露出狐狸尾巴后一网打尽。
他们都让她再等一等。
但灼玉不想等到薛邕准备就绪,她想逼得他打乱计划。
因而她与父王打了赌,并故意传到了薛邕耳中。
她素日习惯对外表露出稚气的一面以保护自己,薛邕果然轻敌,认为只是个急躁的小孩子在上蹿下跳。
他自以为了解父王,顺势栽赃了张王后,好让父王更加怀疑前后一切是张王后母子在蛊惑她。
人一旦狂妄,就易冒进,薛邕进一步得到父王的“信任”,也进一步放松了警惕,才会在季美人被她栽赃之后果断下决定,意欲先发制人。
薛邕的狐狸尾巴总算揪出了。
借父王之力“栽赃”季美人时,灼玉为以防万一,顺手把王美人等几位可疑的女官拉下水,用禁足来钳制她们,以免再次横生枝节。但她仍不确定那女子是她们之中的谁,但揪出了薛邕,之后再查起来定也容易。
“翁主!”
殿外忽有刀剑声,一支燃烧的箭射中了窗牖,花窗顿时燃起。
两名侍卫迅速破窗而入:“翁主!王上派来护卫栖鸾殿的卫兵中有薛贼的细作,栖鸾殿起了火,君后让您先随属下去宜阳殿暂避!”
两人都是灼玉熟悉的面孔,他们又拿着令牌。火势渐大,灼玉只得先随他们出殿,方逃出大殿,远处奔来一个熟悉身影,是被禁足的容玥。
容玥心跳得厉害,回想阿娘的话——“容蓁……容蓁就是路!薛邕在宫里也有同党,她定会挟持容蓁。阿玥,你得提醒她!只有救她,才能避免君上因薛邕迁怒我们母女!”
为了自己和阿娘的未来,容玥壮着胆子,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高声道:“别信他!他们要绑走你!”
“晚了哦。”
慵懒女声紧随其后,灼玉转身看到了那张明艳的面孔。
是她!
-
“是她的女儿。”
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女子掀开灼玉袖摆确认那道烙印的动作也别无二致。
城墙上夜风猎猎,这句轻柔的话散入风中,化作千万只手从灼玉耳畔穿行而过,破开了时空阻隔,探入混沌的记忆,将那女子的幂篱撩开。
面前总着艳丽华服、心思也总写在脸上的王美人,与那位戴幂篱的神秘女子重叠为一个人。
灼玉被风吹得眯起眼,自嘲地叹了口气,还是被她抓了。
容玥虽来晚了,但因她的出现,宫中护卫反应及时,王美人几人没能顺利把她劫出宫,被逼上这处城墙。
下方传来兵士踏步声,火光从四处汇聚而来,聚成长龙围住城墙,火光中走出一玄一白两道身影。
二人说了几句,玄色的留在下方,白色的拾阶而上。
王美人见此嗤道:“哼,居然不是赵王亲自前来,真没意思。”
她身侧两名护卫了解她脾性,恐她乱来,忙道:“我等挟持灼玉翁主是想闯出一条生路并给主上交代,望王美人谨记你我的目的!”
王美人示意他们噤声:“薛邕败了,主上蚕食赵国的计划泡汤,我们怕是也要受牵连。但若在逃走前利用这丫头搅乱赵国,不也算将功补过?”
他们的对话让灼玉的心被捏紧了。王美人不会想杀她,让父王和两位兄长之间生出芥蒂?
王美人见她比前一刻更老实,又笑了:“你跟姜鸢实在不同,姜鸢性子单纯,你却锋芒毕露。起初我还当是傅媪寻了个假的来安抚君上呢。”
她提起阿娘,灼玉顺势问出在意已久的事:“我阿娘被匈奴劫走,是意外,还是你有意为之?”
王美人不吝解答:“自是意外,但没能救回她,却是薛邕的私心。怎么?你觉得是我为了争宠加害她?”
灼玉没吱声,她是怀疑过。
“但弃掉我的人是你吧,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容不下我?”
王美人陷入了回想:“也并非容不下你。当初你阿娘来前,王后有权势和儿子,季美人有她的清高和女儿,我有君上的青睐,我们各有凭恃。但你阿娘出现后就变了,哪怕在她死后,君上也依旧为她守身,不再宠幸谁。而王后地位依旧稳固,季美人依旧澹泊且有女儿相伴。只有我,失了爱,更没有孩子傍身,性情更不淡泊。深宫寂寞,自要寻些事忙一忙——仇刃找上我,让我给他们做事,我答应了。”
王美人掀起灼玉的衣袖,叹道:“要怪就怪你偷听了我与旁人的谈话,原本打算我杀你栽赃王后、报复君上,可你运气不错,竟是被人救下了,我的人因怕我指责,亦瞒下了此事。”
灼玉从王美人话中听出隐隐的疯狂,剑在颈上,她管不得什么孝悌,生怕王美人要杀她报复父王,忙道:“让你独守空闺的罪魁祸首,是父王和他的权势,你的刀指错人了!”
王美人匕首松去几分,轻声笑了下:“更不像了,姜鸢坚韧如磐石,被匈奴挟持时果断自尽,而你却不同,你呀,是根墙头草。”
灼玉暗暗咬牙,王美人害她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她恨不能生啖其肉!但相较于玉石俱焚,她更想活下去。
王美人靠不住,可她身侧两个护卫显然很想借挟持她而逃脱,从这二人身上入手或能谋条生路。
她刚要开口,两个护卫忽地持刀指向她颈侧,朝着前方道:“公子濯若想翁主平安无恙,速放我等出宫!”
灼玉脖颈一凉,见角楼处出现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她急切道:“容——
又觉得这样不够,性命被人威胁,灼玉抛却了羞耻,毅然改了口。
“阿兄救我!”
害怕得发虚的声音被风一吹,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颤意,听来满是依赖孺慕,霎时间灼玉双颊通红。
好羞耻……
为什么唤他一句阿兄竟然如此难堪?灼玉窘迫闭眼。
15.015
容濯始料未及。
宫墙上夜风萧萧,被挟持的幼妹闭着眼浑身轻颤,简直像被豺狼咬在口中瑟瑟发抖的雏鸡。
明知这声来之不易的“阿兄”兑了水,容濯耳根子仍被泡软了。
他示意身后护卫停步,惩治道:“濯愿代王妹为质。”
灼玉讶然睁开眼。
她本是想让他多记着些幼时的兄妹情,却没想过让容濯代替她。
这只是场面话,还是他当真被她一声“阿兄”迷昏了头?
“果真是兄妹情深啊。”王美人讥笑,“可惜公子濯虽有美玉之名,却既非长子,又非君上心头肉,王后都更偏爱长公子,我挟持你有何用?”
容濯不因她的讥讽波动,转向另两名细作,有条有理道:“赵国虽是父王掌权,但下方兵马皆听长兄号令,即便吾妹不慎被害,长兄也能推到诸位身上,且长兄与吾妹不算亲厚,他不一定会尽力救阿蓁,但定会尽力救我。不论尔等是欲谋求生路,亦或玉石俱焚,挟持我都比吾妹更合适。”
那两名细作皆知容铎与容濯兄弟情深,皆是动摇。
王美人放肆地笑了,笑声阴森怪异:“你如此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公子濯的确比翁主管用得多。”
王美人扬声,朝下方的张王后道:“君后自以为做得缜密,不料还是留下了端倪,我已派人去长安调查,王后若不想秘密泄露,便放我等离去!否则我便将公子濯身——”
灼玉耳畔掠过一道凌厉疾风。
噗——
锐物入肉的响声之后,是重物倒在地上的声音。
王美人的话戛然而止,桎梏着她的手亦无力地松了开。
身后“砰”地一声,王美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挣扎都不曾。
灼玉忍住慌乱,仓皇后退,王美人那两名同伙忙追上来,要重新挟持住她,身侧掠过一阵白色的风。
容濯大步上前,迅速将灼玉从王美人几人身边推开。他带上来的护卫亦迅速拔剑,四下混乱,刀剑声嘈杂,她被人握着肩头四处闪躲。
“阿蓁,跑!”
某个瞬间,容濯将她推离,灼玉急忙爬起,不顾一切地往台阶方向跑,却听到身后传来慌乱的惊呼。
“公子!”
“公子濯被推下去了!”
灼玉心跳停了一瞬,猛然转身往回跑,要抓住容濯。
-
“阿兄!”
城墙边上还有一片白色袍角,灼玉匆忙奔过去,竟真的抓住了,她费尽全力要将他拽上来,那片袍角却像流沙一点点地从手中溜走。
“阿兄……”她急得快哭了,悬在城墙上的人艰难地仰面看着她。
清俊面上绽出干净温润的笑,他的话在夜风中时隐时现。
“阿蓁,再唤一声阿兄……”
“阿兄——”
她还没能唤出来,手中的袍角猝然滑落,那道白色身影也顺着城墙坠了下去,似坠下了深渊。
墙下一片血肉模糊。
“阿兄!”
灼玉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忽然地动山摇,脚下立足之地骤然坍塌,她身子悬了空,随后直直坠下。
“啊……”
灼玉惊叫着,手胡乱抓住一切能抓住之物,但预想的粉身碎骨不曾到来,她摔在了柔软毛毯上。
是梦。
“翁主醒来了!”
“阿蓁!”
杂乱的关切声中,灼玉懵然坐起身,望着围住她的这几人。
她一时竟想不起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谁。深吸了一口气,记忆才悉数归位——身穿玄衣,凤目狭长阴鸷、神色沉冷却也关切的是赵王。边上从容温和的是张王后。
面皮黝黑,身着盔甲,脸上沾血的是与她不熟的长兄容铎。
还少了一个。
灼玉看向空空如也的手心,陡然想起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幕。
“阿兄!”
她不顾周遭旁人,急急往外间奔去,外间的矮榻上躺着一个人,几个太医正围着他七手八脚地忙活。他们遮挡住了视线,灼玉只看到一片沾了血的月白色袖摆,以及一只修长好看但沾了血,且无力垂落的手。
完了。
灼玉拨开太医,容濯闭着眼,面色惨白,毫无生机。她心中荡然一空,脚下一软,瘫软地跪在他的榻边,哀哀地哽咽起来:“阿兄……”
“没死。”
微哑含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悲伤,头顶覆上一只手,灼玉怔然抬头,对上双似笑非笑的眸子:“阿——”
那句阿兄噎住了,哀痛呜咽也顿住,灼玉神色僵硬。
“容濯。”
她从地上爬起来,容濯望着她,轻讽的笑很是纵容:“没死就又是容濯了?当真是棵墙头草。”
灼玉任他讥讽,视线闪躲:“我只是太高兴了……”
被她推开的容铎挤了过来,不遗余力地谴责:“你这丫头真是没心,回宫之后就一直不肯唤二弟一句阿兄,被人挟持了才连夜改口,你一句阿兄二弟就跟不要钱似的,为了救你还险些坠下城墙,你良心哪里去了?”
“阿铎。”
张王后温声制止长子:“你二弟和王妹昨夜受了惊,你别再吵他们,帮你父王料理正事吧。”
容铎果然安静了。
计划之外的那一箭让场面变得混乱,二弟推开容蓁,却被一名细作拽下城墙,容蓁那丫头折返回来拖住对方的衣摆,也被甩到一旁,还磕晕了。
幸而那一处宫墙不算高,他也早在几人对峙时吩咐精锐支起长梯悄然靠近,恰好接住二弟。
否则只怕是要出人命。
今夜变故太多,还需审问薛邕、捉拿其同党,容铎很快随张王后和赵王离去,留灼玉和容濯在此。
太医来为容濯和灼玉诊脉。
灼玉全程呆坐着走神,方才长兄说她刚回宫时不理容濯。她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但——
她是因为何事才不理他?
灼玉思绪卡在此处。
容濯目光落在她袖摆下绞起的双手,轻点凭几,哄道:“现下没旁人,再唤声阿兄听听吧。”
“不行!”
灼玉思绪彻底被打断了。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肯唤他阿兄,头疼地抬手揉了揉额头,趁机找借口:“头疼,唤不出。”
容濯笑了下:“妹妹编理由也越发不用心了,头疼又不是嘴疼。”
王妹今夜受了惊,容濯不再过多逗弄,见她依旧失神,揉了揉她的发顶:“阿蓁,你做得很好,薛邕已揪了出来,你的心事已了,随后诸事自有父王和长兄料理,往后做个没心没肺的女郎吧,别再冒险了。”
温和的话极具疗愈安抚之效,灼玉不再抵触他,乖乖点头。
脑袋也顺势枕着他的手掌。
她很累了。
王妹依偎过来的一刻,容濯的疏离如云烟散去,声音温柔得不像话:“都结束了。睡吧,阿蓁。”
他一下下地抚着她的发顶,就如幼时那样哄她入睡。
灼玉望着容濯沾了血的衣摆,又是后怕又是动容。
他的确是一个好兄长。
暖意软化了戒备。是啊,结束了,阿娘的仇报了,薛相的真面目也被摆到父兄面前。王美人和仇刃死了,之后再查出义兄继母被杀害的事,把义兄带离吴国,便可一切无恙。
那她呢?是否也可以抛却一切,从此当个好妹妹。
是的,根本没必要探究初回宫时她不理会阿兄的缘由。
不如忘却,不如忘却……
灼玉脸枕着兄长宽大手掌,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悄然从她的记忆之中流逝,不受她控制。
但慌乱之余更多的是安心,因她在失去,也在失而复得。
灼玉像认母的雏鸟,依赖地用脸颊轻蹭他手掌,用兄妹情抵消失去的慌乱,便只剩失而复得的安心。
“阿兄,阿兄……”
她一声声地低喃着。
-
因栖鸾殿失火,宫中又一团乱,混乱关头,赵王和张王后也顾不得虚礼,让灼玉暂且在容濯殿中安置。
哄睡了妹妹,容濯闭目静养,黎明时分容铎过来了。
看到他受伤的的手,再看看占据了二弟床榻,呼呼大睡的女郎,容铎忍不住抱怨:“我说你,就算是担心父王因为她出意外而苛责我与阿母,也不至于那么拼命?得亏运气好,只是手臂折伤,运气不好的话小命就没了。”
容濯抿了口茶水,淡淡掀起眼帘:“她是你我妹妹。”
话的确是如此,但王美人中箭的那一刻,他脑中想的不止是骨肉亲情,而是在长安所做的怪梦。
有个声音从梦中钻出来告诉他,他不能再次失去她。
再次?
容濯落在杯上的指尖困惑地抬起,又释然地轻落下——妹妹幼时曾经走丢,他的确失去过她一次。
合乎情理。
但相比这些细枝末节,容濯心里有更大的困惑。
他本想问一问长兄,彼时君母离长兄最近,而长兄的箭术极好,那支箭可是君母命令他所射出的?
可君母周全心软,怎会冒着伤及容蓁的风险去灭口。
王美人死前那一句话反复浮现脑海:“王后若不想秘密泄露,便放我等离去!否则我便将公子濯身——”
这句话像露出一半的蛇尾,轻易能猜出后头是什么。
其中最合宜的一个可能性飘荡过耳际,容濯攥紧了茶盏。
他突然不想再问了。
绝无可能。
-
“事已至此,薛邕无话可说,但妻儿不知臣的预谋,臣愿把所知一切悉数道来……望君上开恩。”
“当年的确是臣先辜负季美人,但若只是为了她,臣为何不在王美人盛宠时加害于王美人?只不过是在君上与姜夫人遇险时刚好生出恶念,想离间君上与王后。那日臣本尽全力本可以救姜夫人,却任她被匈奴人带走。臣也由此被仇刃背后的人找上并威胁……”
赵宫大牢内。
容铎与容濯、灼玉分立两侧。赵王坐在上首,闻言身子猛地一晃,双眸猩红地地盯着薛邕,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竟真是你……”
灼玉早已从王美人口中得知真相,虽也痛心,但勉强能强压下难过与愤怒,问起眼下最棘手的事。
她上前一步,冷声问薛邕:“你背后主使之人是谁?”
薛邕没有回应,定定看着眼前清稚的少女许久,终自嘲一笑:“是我轻敌,不曾将个无知少女视为对手……”
事已至此,他无力垂下头:“那人行事神秘隐蔽,手段阴狠,仇刃从未说过他是谁,臣旁敲侧击,只知他们是长安的势力,位高权重。”
薛邕将能招供的一切都招供了,包括他在赵国有哪些人,在长安通过谁与背后之人联络。以及王美人身边可能有哪些人。他这一反,赵国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后数日,赵宫从上到下被排查一遍。
灼玉还惦记着义兄继母的事,趁着此次纠察细作,帮着父兄料理各宫名册,顺道学着料理宫务。
这日,她和容濯正在明德殿整理宫中各殿各所名册。
“君上!抓到一叛贼余孽!”
廷尉府的人入了大殿:“廷尉府追查王美人和薛邕余党时,查到一郑姓的剑客,是王美人的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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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姓,剑客。
容濯从竹简从抬起头,一个名字从乱梦中钻中,他脱口问道:
“可是郑及?”
灼玉闻言讶然:“阿兄怎么知道,难不成听说过他?”
“不曾。”容濯摇头,竟略显茫然。
灼玉笑道:“那阿兄还能说出他的名字,莫非你能未卜先知?”
本是一句笑语,却如一枚钉子精准扎入容濯心中,他不觉抬手捂住发闷的心口,定定看着妹妹。
“你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了?”王妹关切的声音逼近耳畔,似一只手穿破胸膛,抓住他的心。
她关切地凑近,容濯却蹙起眉,如避蛇蝎般往后退了一步。
灼玉诧道:“你撞邪了?”
容濯别过脸不看她,清冷嗓音似板正的戒尺:“阿蓁,你已及笄,即便在兄长面前亦应保持分寸。”
-
廷尉把人押上来。
张王后和容铎也匆匆赶来。
殿前跪着个二十出头的剑客,剑客很快招认:“小人名为郑及,曾替王美人做事,十年前王美人让小人冒充王后的人杀了医女穆氏。”
赵王长眸凝起思量。
张王后上前一步:“穆氏乃我的陪嫁医女,十八年前便已请辞回乡,且她素与王美人无冤无仇,王美人何故在八年后指使你杀她?莫非……当年我儿中毒,是她指使穆氏?”
听到穆氏,灼玉倏然抬眸。
近日她帮父王料理庶务,趁机查知义兄继母正是穆氏。怕表露太多给义兄带来麻烦,只好安静旁听。
郑及似被王后威严吓到,好一会才回话:“小人也不知内情,只知十年前,王美人派人去了穆氏家中,问了几句话过后便让小人灭口。”
沉默已久的赵王冷声开了口:“王美人问了什么话?”
郑及为难地摇头:“她没让小的听,不过在那之前,她曾提过张王后当年中毒的旧事,或许她知情!”
此事灼玉曾听傅媪说过,二十年前父王还未继位,与张王后常居长安,那年君母怀着容濯,太皇太后母家谋逆,父王领兵随先帝征讨逆贼,立下大功,逆贼因此怀恨在心,派潜伏长安的党羽给孕中的张王后下毒。
好在宫人发觉得及时,张王后未服下过多毒药,躲过了一劫,可容濯出生后却因身上残存余毒一度体弱,少时甚至数次险些死去。
直到十多岁时才好转,又随长兄勤加锻炼,如今方与常人无异。
那一年,王美人方被先帝赐给父王为妾,因而极有可能。
灼玉打量张王后和容濯,张王后自然错愕痛惜,反倒是容濯身为中毒之人,异常冷静,甚至朝灼玉看了一眼,朝她莞尔笑了笑。
分去王妹心神之后,容濯余光看向君母在广袖遮掩下的手。
阿母素来镇定,鲜少情绪外露,今日自郑及出现后双手一直紧紧屈起,听到郑及的话后才慢慢松了开。
他的目光停落须臾,又似未看到般淡然地移开眼。
-
“容濯!”
宫道狭长,一眼望不到底,容濯头也不回地走着,听到她唤他名字都未停下,灼玉只能实处杀手锏。
“阿兄!等等我!”
容濯没有回头,步子却停了,等她靠近才继续往前。
“急着投胎啊你……”灼玉捣腾着碎步跟上他,牵住他袖摆以免他不等她,“你觉得郑及的话能信么?”
容濯淡道:“为何不能信?”
他回过头,看到王妹面露不安、心虚。这才想起那夜王美人中箭时,王妹正被王美人挟持,王美人的话她或许比他听得更真切。
容濯转过身,不错过妹妹每一分神色变化,问:“妹妹为何如此在意这桩旧事?莫非知道了些什么。”
灼玉察觉到他眸色比平日深几分,不觉心虚地后退。
“……你怎么怪怪的啊?”
她不敢看他,试探道:“从你亲口说出郑及名字开始,你就开始不对劲了,是他身上有何猫腻?”
容濯早已熟悉她声东击西的习性,未被她岔开话,隔着袖摆攥住她腕子:“阿蓁,你还不信任阿兄么?”
灼玉被兄长追问得不知所措,也立时放下了戒备。
阿兄和张王后是非分明,不会牵连无辜,但若她隐瞒此事,万一容铎那个暴躁的家伙去寻义兄报仇……
她只得违背对义兄的承诺,将义兄继母的事告诉容濯,末了不忘撒娇:“阿兄,若义兄的继母当年真受王美人指使给君母下毒,你能不能念在穆氏是被迫的份上,放过义兄?”
容濯沉凝良久,竟如释重负,眉梢扬了扬:“好处?”
灼玉搂着他胳膊,这辈子的撒娇功底都用在他身上,总算哄得容濯嘴角有了温柔弧度。
但她留意到他眉宇间仍有幽微的苦恼,这苦恼在他说出郑及名字时开始蔓延,见过郑及后越积越重。
她圈着他胳膊,关切道:“阿兄,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容濯稍顿,随口扯了个理由:“近日少眠疲倦之故,不必忧心。”
灼玉却想起日前太医来给她看诊时随口说的话,不大放心:“听说你近日频频寻医士开治愈多梦的方子,难道真是噩梦缠身才歇不好?”
容濯闻言拢起眉,果真是为乱梦烦扰已久,她顺势开解:“阿兄你啊,就是心思太重,梦只是梦,永远不会成真,何苦为此烦恼?”
容濯没接她的絮叨,只垂眸立在原地,任她抱着他胳膊。
王妹说了多久,他如此安静了多久,她说到梦境不会成真这一句时,他忽然抬眸,漆黑眸子摄住她。
如此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他才淡声问:“若成真了呢?”
16.016
灼玉从容濯的注视中窥到一缕探究,错开与阿兄交汇的视线,说服他,也说服自己:“你说梦灵验了,那它是前世的梦,还是预知后事的梦?若是前世,就不会再发生一次,若是预知后事就更不必担心,因为人定胜天。”
说完她与兄长分道扬镳,散漫如云的裙摆消失在宫墙拐角。
人定胜天。
容濯立在原地思忖此话良久,看着妹妹匆忙消失的裙角,眉心褶皱渐被抚平,旋即展颜轻笑。
“也是。”
若梦属于前世,便与今生的他无关。若是预知后事的梦,人定胜天,薛邕谋逆可以避免。
那些荒唐的风月事就更可以。
他绝不会如父王、梦中那个他一样为一个女人要死不活。
-
夜已深,偌大王宫如猛兽沉眠,地牢中亦暗如浓墨。
火折子燃出噼啪轻响,宫闱深处久未有人涉足的暗牢中照起火光,光亮破开了黑暗,光圈中徐徐迈入一双皂靴,而后一片月白衣角如一弯皎月破开了黑暗,随着火光一道往前。
来人停在角落里的一处牢房。
“郑及。”
容濯兀自念着这个名字,乍听是在唤他,但更像在回想什么。
郑及连忙跪下。
“小人郑及,拜见公子濯!”
暗牢杂乱不堪,容濯停在勉强干净的一角,指腹拂过手中匕首,声音温和平静:“白日里你说了谎。你知道父王痛恨王美人丢弃吾妹,更不会放过曾替她丢弃吾妹的人。这才当众提了穆氏却又圆了谎,将君母扯入局中,希望用此事诱使君母出手救你。”
公子濯虽比暴躁的长公子更温和,但在他面前,郑及莫名不敢造次,咂摸着他陈述的语气,果断点头:“小人只是想寻条活路,无意对君后与公子不利!求公子救小人!”
不待容濯审问,他已先招供:“当年王美人并未毒害公子濯,派小人去寻穆氏是因为怀疑您的身世!”
十年前,王美人不知因着何事竟怀疑公子濯一出生便因病弱夭折在长安,而如今的公子濯是君后为了稳固地位寻来他人孩子代替。
“她想让君上厌恶君后,先让小人去查君后产子时发生了何事,查到早已还乡的穆氏那里,穆氏为了活命说您出生时后背有两颗小痣,左边的在肩胛骨上,右边的在肩胛骨下方。”
容濯手中匕首微晃,在他漆黑眼底划过一道冷光。
“仅仅问出这些?”
郑及点头:“穆氏只说了这些!因无法取证,王美人只能暂且不提,又怕王后知道她在暗中调查此事,才让小人杀了穆氏灭口。几年后姜夫人入了宫,王美人忙着与姜夫人争宠,渐渐忘了此事。直到数月前——
“她得知秦皇后生母乃是当年张相钟爱的侍婢,疑心秦皇后与君后应是姊妹!因此重新怀疑您的身世,并派一名叫方契的探子私下去了长安调查,如今那探子还未回来。”
郑及小心留意着容濯神情。
容濯神色沉静,却令人宛若立在深渊之侧。他似循循善诱,问郑及:“可查出了什么,有几人知晓?”
郑及摇头:“王美人怕薛邕抢功,是瞒着薛邕暗中派人去的长安,只她和小的知晓。但应当不曾查出什么,否则王美人早就发难了。”
容濯攥紧了手中匕首。
稍作停顿片刻,他沉静思忖的眸子竟浮露幽微笑意。
郑及陡然意识到危险逼近,他不该为了让公子濯对他放心而说了实话,他可是当初加害于灼玉翁主的人,那是公子濯最疼爱的一位妹妹!
郑及抓住容濯衣摆,挣扎道:“方契说不定是在长安查到了什么,小人可替您寻到他!”
容濯看着匕首,光亮刀面似一面镜子,清晰映着他眉眼。
画面逐渐扭曲,幼时许多回忆如走马灯般飞速划过。
容濯得出了确切的定论。
“多谢,但我不需要。”
郑及面色乍然灰白,手抓住容濯袍角。说的不再是“救我”,而是颤抖的一句:“公子饶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哐。
手起刀落,青年冷冷扔了匕首,动作斯文利落,无暇玉面虽沾了几滴血,仍是不似活人的清冷。
“抱歉了。”
这一声温和诚挚的致歉消散过后,暗牢中又黑暗一片。
容濯提着风灯只身走出牢狱,往前走了一段,他停下来,就着风灯微光打量着衣摆被郑及抓出的脏污。
两块血红在白袍上格外刺眼,像两滴浓墨,在纸上荡开。
容濯眼前幻化出两年前在上林苑狩猎之时偶见的一幕。
皇太子与人赤膊角斗,他清楚地窥见太子后背有两颗痣——一左一右,左侧的在肩胛骨上,右侧在下。
挥散回忆,他抬头看向夜空,此处可望见栖鸾殿,殿宇上空悬着一轮弯月,同殿宇主人那双干净的眸子一样,无半分污垢,狡黠明澈。
当初筹谋扳倒薛邕时,王妹曾说过一句话:“我不会为了留住什么而自欺欺人,难道阿兄会么?”
容濯望着天际弯月,对着虚空冷漠地说了两个字。
“我会。”
月白身影决然没入沉沉夜色。
-
“郑及被人杀了?!”
“原本父王打算连夜审问他,但廷尉府追到了薛党中一个重要细作的下落,我们匆匆赶去。谁知中了对方调虎离山计,回来时郑及已被杀了,诸多证据指向了薛党余孽。”
张王后再三追问:“君上当真认为是薛党余孽?”
容铎耸耸肩:“是。”
随即他问起自己一直困惑的事:“阿母,郑及是您杀的么?”
张王后倏然皱眉:“若是我杀的,我何至于要问你?”
容铎困惑地看着张王后:“可阿母素来顾全大局,亦心软,怎会冒着让容蓁受伤的风险也要杀王美人?定然是她那夜的话里藏着什么大秘密。”
那夜他们离得那么远,只听王美人同阿母说了一句什么秘密,后面的话,他们根本听不清。
阿母为何在她才一开口就果断命令他射杀王美人?
这其中定是有大事瞒着他。
容铎不由乱想:“难道当年真是阿母让王美人丢弃阿蓁?!”
张王后噗嗤一笑:“你这孩子,净想些乱七八糟的。放心,我不曾对阿蓁不利过,只是察觉王美人有玉石俱焚的征兆才要让你出手,,别乱猜,也别与外人瞎说,包括你父王,他近年好不容易才稍稍信任你我。”
容铎素来孝顺,老实地点头。
后宫中哪能没有秘密?哪能全然清白,只要阿母不做恶事,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长子孝顺,且心思粗放,张王后倒不怎么担心,但次子也不同,容铎走后,她唤来安插在宜阳殿的宫人:“昨夜公子濯可有离开过宜阳殿?”
宫人摇头:“公子每日亥时前必就寝,昨夜亦是。”
或许是她多心了,张王后广袖下的手轻开又抬起,“近日紧盯着些,公子濯的一举一动皆要告知我。”
“喏。”
懿德殿再无旁人,张王后端直脊背微塌,从容的声音也显出了疲倦:“或许真是薛党所为……”
-
明德殿。
容濯正替父王料理堆积的公文,王妹的脑袋从屏后探过来。
“阿兄?”
窗外日光明媚,女郎背着光,发顶被照出一圈毛茸茸的淡光,像春日枝上探头探脑的雏鸟。
容濯目光落在她秀美的眉眼上,又移到毛绒绒的发顶。
想到什么,倏然落回公文上。
他垂着眸问:“何事?”
灼玉小步挪了进来:“就是见阿兄近日忙着帮父王料理政务,怕你废寝忘食,给你送点心。”
她殷勤打开食盒。
虽不喜甜食,但王妹双手捧上糕点的姿态乖巧虔诚,即便未抬头,容濯都能想象到她谄媚的笑,便拈起一枚点心尝了两口:“妹妹倒是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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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吃完,灼玉还是没有走的打算,绕到他身后。
“阿兄累否,可要捶捶背?”
她两只拳头刚碰到容濯肩头衣料,容濯身子往右一倾避开了:“阿蓁,你已及笄,应自重。”
自从那夜他舍身救她之后,王妹一改态度,异常地殷勤。
实在很难叫人不怀疑她动机。
“是是是,自重自重。”
灼玉端正坐到一边,手指了指砚台,捏着怪腔说:“那我给公子您研墨,这样总行了吧?”
“无事献殷勤。”容濯讥了声,将笔搁在笔架上,掀起眼帘淡淡看向她,并在她指尖触上前覆住砚台。
灼玉伸向砚台的指尖便落到容濯的手背上,指尖从他手背一刮而过。
容濯握着砚台的手倏地收力,白皙手背上青筋顿时浮起。
反应好大……
灼玉惊到了,蓦地收手。
“嘶,好凉。”
只是碰一下,他反应就如此之大,好像她做了什么于礼不容的事,灼玉缩回手,悄悄在裙摆上蹭了蹭,蹭掉去指尖温润触感,这回再不敢乱献殷勤了,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
容濯重新提笔,头也不抬:“我是你的阿兄,而非哪路贪官,有话大可直说,不必献殷勤。”
灼玉狡黠又憨厚地笑了笑,问起正事:“郑及死了,阿兄知道么?”
容濯:“知道。”
灼玉进一步试探:“你说,会是什么人杀他呢?薛党余孽么,可薛党的人都已被清得差不多了,郑及若不是知晓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薛党何至于费心杀他,可若郑及怀揣秘密,昨日为何直接不说好彰显自己价值……”
她卖力地分析了一堆,容濯听罢仍只道:“不知道。”
灼玉察觉出他情绪不佳,安静了一瞬。容濯又写了几个字,才缓缓道:“阿蓁,我说过,薛党已揪了出来,往后你可以无忧无虑。若是因为担心你那义兄不信,我可以提供证据。”
灼玉感受到阿兄的关照,适才那点陌生感便散了:“阿兄,你真好……是我最好的阿兄之一。”
容濯心里平和一瞬,随后更为阴霾:“嗯,你还有个义兄。”
灼玉莫名觉得他在失落,忙道:“你是亲阿兄,与他不同!”
不料容濯非但未高兴,骤然掀起长睫,墨玉棋子一般的目光凝着她:“如若我不是亲的呢?”
话方问出便后悔了。
原本已裂了一道缝隙的玉珏又裂开了更多,有什么东西从缝隙中流出,让容濯逐渐抓不住。
失控的感觉让他极为不适。
阿兄的问话也让灼玉莫名不安,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若他不是她的亲兄长,她过去的挣扎又算什么?失去的东西又算什么?虽不知这个念头因何而起,但她极度抵触。
灼玉笃定道:“你我经历了这么多,兄妹情岂是血缘能覆灭的?”
容濯看了她很久。
“阿蓁,你此话可当真?”
灼玉忙要开口承诺,但被容濯突兀的动作止住了。
素来恪守礼节分寸的人忽然抬手,轻轻捧住她半边脸颊,俯下身,二人鼻尖只隔一掌,他近距离地凝视着她,眼眸似黑曜石泛着暗光。
妹妹的话是一根针,将不断扩大的缝隙缝上,正不断流逝的亲情停止流逝,且妹妹这里得到了弥补。
但他想要更多。
容濯拇指轻轻地摩挲她的下巴,语气宠溺温柔,近乎蛊惑。
“阿蓁,你要记住你今日的话,永远视为我最亲近的阿兄。否则,阿兄会把你其余兄长——”
说到这里,他掐断了话,和煦地一笑:“罢了,不逗你了。”
他笑着收回手掌,灼玉却从他的话中品出了和她一样的偏执,她也一样想抓住些什么东西。
她按住他要离去的手掌,将脸颊贴了上去,像枕着阿娘的臂弯枕着他的脸,轻声道:“我会的,阿兄。”
容濯目光有瞬间深暗,随即悉数化为对妹妹的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