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炼绝世功法反被人人喊打》 第1章 石洞初遇 “吼——” 低吼环绕天际,腐臭四下蔓延,一道黑影猛地窜出,五指戟张,抓向拂衣的心口。 她怔在原地,只觉耳中嗡嗡作响,视线发黑,浑身脱力,半步也迈不开。 枯黑的手掌触到衣角,浓重的血腥气涌入鼻腔,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 拂衣猛地睁开眼,满脸冷汗,胸中狂跳。 她探向身侧的长剑,直到冰凉的剑柄握在手心,才松了口气。 哎,又做噩梦了。 虽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但仍会时不时地梦见,那真切的感觉,仿若又亲历一般。 十年前,北境冰原,漫无边际的雪地上,突然涌出一群失控的傀儡,浑身发黑,散发腐臭,咆哮着冲向人群,把一具具身体撕成碎片,堆尸如山,血流成河。 直到后来,江湖排行榜上的八大高手合力设阵,将傀儡困在了冰原上的清虚洞中。 拂衣便是在此处被师父苏寻捡到的,然后拜入天水境,寒来暑往,已经十年。 因体质极寒,天赋异禀,特此修炼江湖少有的阴寒一脉内功——玄灵内功。 此功法极讲究悟性心境,在清净少人的极寒之地修炼最为有益。 所以拂衣虽不太想再回到冰原上,仍是遵循师命,寻了雪山上悬崖边的一处山洞,在此闭关。 大概是因为此处离清虚洞有些近,拂衣每次来此总会时不时地做噩梦。 这次仍是一样。 她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过快的心跳,看向洞口的方向。 一片漆黑,只有冷风从旁呼啸而过,天色尚未明。 拂衣正准备站起身醒醒神,突然心口一阵刺痛,紧接着刺骨的寒意碾过四肢百骸,犹如万针攒刺,痛得人连呼吸都在发颤。 是内功的反噬又发作了。 玄灵内功属阴寒一脉,功力每增长一分,体内的寒气便重一分。功法大成之前,寒气存于丹田之中,不时便会四溢逃散,在经脉之中横冲直撞,掀起反噬。 眨眼间,拂衣脸色已然惨白,眉毛、眼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浑身打颤,冷汗直流。 她连忙在石床上盘膝坐下,依照师父传授的内功心法将体内的寒气一点点引入丹田之中,再用内力压制住。 真气在体内快速流转,拂衣只觉耳边兵刃之声不断,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清虚洞前,满目的血迹,遍地的残肢,好似永远没完。 直到天色渐明,拂衣的脸色终于好转,反噬已然压制住。她睁开眼,长舒了一口气,看着照进洞口的一丝光亮,渐渐觉得从方才的恍惚之中走出。 只是不知为何,耳边的兵刃之声非但未绝,反倒好像越来越清晰。 拂衣闭上眼,还欲再凝神调息,突然心头一颤。 不对! 正要起身察看。 嘭—— 一道黑影重重地跌下,滚进洞中。溅起的鲜血立时染红了洞前堆积的白雪,那人身上还插着一柄断剑。 拂衣急忙起身,拔剑奔到洞口。 刚到近前,还未站定,寒光闪动,一道满是杀意的剑气骤然逼近。 拂衣不待看清来人,便即挺剑格挡。 铮的一声,双剑相交,两人各自退开半步。 一个血影已在拂衣身前站定。 面色阴沉,双眉低压,一身白衣满是破损,手臂仍在汩汩流血,寒风卷动他的衣摆,冷峻中带着难以忽视的杀气。 紧接着,十余人涌进洞中,清一色的黑衣斗笠、森寒长剑。 刚一进洞,便将两人团团围住。 冷风呼啸,十余柄长剑嗡嗡作响,杀意立时在洞中肆虐蔓延。 拂衣很快明白了眼下的情形 ——寻仇追杀。 师父让她静心修炼,还是少惹麻烦为妙。心念及此,目光扫过四周的黑衣杀手,收剑在侧,头也不回地朝洞口走去。 眼见就要穿过包围,一柄长剑拦住她的去路。 拂衣声音平静,“在下偶然路过,无意插手诸位的恩怨,这便告辞。” 那执剑之人盯着她的面色,却没有半分收手的意思,可突然手腕一麻,只觉一道寒气沿着手臂迅速蔓上,长剑不自觉地一抖。 拂衣面色沉静,目光自面前的剑锋缓缓移开,看向洞外,“我可以走了吗?” 为首的黑衣人摆摆手,示意那人收剑。 包围圈让出一条路,拂衣迈步。 “等等。” 一道含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拂衣循声望去,正对上那白衣男子的意味不明的目光。 全然不同于方才进洞之时的满身杀气,唇边竟带着一丝莫名的笑意,非但没有冲淡这满身的血腥,反倒看得人心底一寒。 拂衣有些意外,被人追杀、重伤濒死之际还能露出这样的笑容吗? 那白衣男子定定地看着拂衣,片刻后,终于笑着开口:“好久不见,就要这么抛弃同伴吗?” 拂衣呼吸一滞,握剑的手一紧。黑衣杀手反映更是迅速,立时拦住了洞口的道路。 剑光直逼身前,拂衣这才恍然刚刚的笑意为何而来,不为别的,只为拉她下水!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与此人素不相识。” 洞内无声。 “我真的不认识他,你们信吗?” 依旧无人应答。 素不相识的人见面会寒暄问候吗?素不相识的人会称作同伴吗? 这些杀手杀人数载,从未见过。 那白衣男子站在数丈之外,脸上的笑意更盛了。 分明是无声的笑,可拂衣好像听到了一丝势在必得的得意,不知是否是刚才的反噬没有压制好,她只觉得胸中堵着一团气,很是憋闷。 好吧,既然不信,那只好证明一下。 电光火石之间,森寒的长剑刺出,带着凌厉的剑气直取那白衣男子眉心。 他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侧身避开来剑,横剑格挡。 剑气纵横,火光飞溅,两人这便交上了手。 铮铮声响中,听起来招招都是致人死命的狠厉剑法,倒完全不像是好久不见的同伴了。 只是,现下,已无人在意。 三十招已过,尚未分出胜负。 四周的黑衣人手执兵刃,渐渐靠近,准备乘隙偷袭。 咚的一声,一道白影重重地跌在地上,血线飞溅。 拂衣收剑站定,目光扫过那些正要偷袭的黑衣人,声音平静,“我和他真不认识,这下我可以走了?”见对方没反应,又道:“信不过的话,可以上前检查一下。” 阴影笼罩着地上那白衣男子的身形,瞧不清他的神色,模糊间只能看到他的胸前又有鲜血流出。 一名黑衣人谨慎地走上前,握紧手中的剑要再补上几下以防万一。 拂衣垂手站在一旁,只是静静地看着,于眼前的事全不在意。 而她的身后,杀意正悄然逼近。 嗤的一声,利刃贯穿身体,鲜血喷涌而出。 拂衣身后的黑衣人直直向深崖飞去,眨眼间被浓重的云雾吞没。 其余黑衣人微一怔愣,再回过神时便见到地上那白衣男子翻身跃起,执剑在拂衣身旁站定。 “我们果然有几分好久不见的默契,不是吗?” 拂衣轻笑道:“杀人的默契吗?” 十余名杀手已然明白上当,剑尖齐齐对准两人,冷声道:“还说素不相识吗?” “不管认不认识,全都杀了。” 白衣男子冷哼一声,“是啊,都杀了就行了。” 话音未落,两柄长剑一齐递出。 一时间,洞中剑光霍霍,鲜血四溅。 二人以少对多,一时间尚未落于下风,反是对方隐隐露出败势。 可突然之间,一阵疾风卷过,十余道黑影围成圈子,在两人四周飘忽来去,黑影越来越快,眨眼间已成一团黑雾,瞧不清各人来处。 白衣男子沉声道:“阵法,成了。” 拂衣还剑之隙问道:“所以,这才是你要拉我下水的原因吗?” 还未听到回答,破空声劲急,一道剑光夹杂在黑雾之中,猛地刺出。她急舞长剑,幻出一圈剑光护在身前,凝神辨明对方来势,乘隙还招。 不料,一招递出,竟然刺空。 黑雾急速转动,一圈强劲的内力逐渐逼近两人,刮得人脸颊生疼。 而晃动的黑屋中,森寒的剑冷不防地刺出根本寻不到来势,一时之间,只能挥剑护住自身,全无半分还手之机。 白衣男子道:“这阵法有些诡异,是将结阵之人的内力全然渡给一人,以此内力形成屏障,将我们困在垓心。递出的剑招有虚有实,是借以内力发出,所以寻不到来势。” 拂衣道:“也就是说,想要破阵,只有找到阵眼。否则时间一长,就算不被剑刺伤,也会被这内力逼死。” 只是,在此情形之下,想要寻到阵眼,必然要凝心静气,才能不被虚影所扰,但凝神之际,便不能挥剑挡住来招,稍有不慎,就会被突然袭来的长剑刺中。 “我来挡住这些长剑,有劳姑娘寻到阵眼。” 话音刚落,那白衣男子便已持剑在拂衣身周舞出一圈剑光,挡住了逼人的内力和凛冽的杀气。 联手破阵需要的是信任和配合,若有一人中途变卦,另一人很有可能立时丧命。两人相识不过一炷香时间,连姓名都尚未知晓,又何来信任和配合可言呢? 拂衣瞥了眼那抹晃动的白影,心想:或许真的是默契? 她没有犹豫,当即闭目凝神,感受阵法中内力的流动和剑气的走势。 白衣男子的身影渐渐有些迟缓,身上的剑伤越来越多,可始终未曾开口催促。 突然间,一道剑气逼来,直冲拂衣心口,他不及横剑挡格,不知为何,脑中还未反应过来,身形一晃,已然抢在她身前挡下了这一剑。 便在这时,拂衣猛地睁开眼,神色一亮,“找到了!” 一道剑气刺出,铮的一声,双剑相交。 阵眼中的黑衣人只觉手心一痛,一道寒气沿着手臂迅速上延,经脉冻结,片刻间右肩僵住,胸口滞闷,呼吸不畅。 当的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迷蒙的黑雾瞬间散去,十余人受到内力反噬胸中气血翻涌,倒在地上,嘴角鲜血直流。 阵法已破。 拂衣看了眼一旁持剑撑地的白衣男子,伸出左手,拉他起身。 两人背部相靠,持剑而立,一言未发,同时飞起一脚,踢翻两名攻上的黑衣人。 洞外寒风大作,阴云密布,洞内剑光闪动,内力翻涌。 铮铮声响中,鲜血四溅,尸体遍地。 十余人已然全部丧命。 拂衣还剑入鞘,抱着双臂靠在洞内,看着那白衣男子搬起地上的身体,扔到深不见底的悬崖内。 直到最后一点黑影也被云雾吞没,终于站起身,缓缓问道:“不搜身检查一下吗?” 那白衣男子应道:“人都在下面了,现在说搜身可有点晚了。” 突然身形一僵,冰凉的剑锋正贴在他的脖颈间,拂衣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晚,我可以送你下去。” 洞中一时寂静无声,如刀刃般的寒风擦过脸颊,冰冷的沉默流转在两人之间。 拂衣突然眉头一皱,“你——” 却见那白衣男子贴着剑锋转过身来,锋利的长剑划破脖颈,留下一道细长的伤口,鲜血不住渗出。 他却好似全然没有感觉,右手缓缓搭上剑身,一点点压下,直至剑尖对准了自己心口。 “我们现在这样,算是同伴之间的互相残杀吗?”他一边说一边顶着剑尖慢慢走上前,殷红的鲜血洇湿白衣,沿着剑身滴落在雪地上。 拂衣直直对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字地问道:“如果我说算呢?” 那白衣男子笑了笑,“悉听尊便。”握着剑身的手猛一用力,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这一剑,只要再刺入半寸,便是华佗在世,也再无回天之力。 但他的手始终平稳,未有半点犹豫。 寒光闪过,唰的一声,拂衣还剑入鞘,在他身前半丈处站定。 “开个玩笑嘛,毕竟,我们是好久不见的同伴。”那好久不见四个字还加重了语气。 那白衣男子知她是在揶揄,当即收敛了神色,双手抱拳,沉声道:“虞山派谢与灵,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虞山派是江湖大派,当今的掌门俞无涯在去年的江湖比武中大败一众高手,夺得江湖第一,声望正盛。 拂衣打量了他一眼,“见谅?如果我不想呢?”话音刚落,终于如愿以偿地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错愕。 虽只一瞬,却也有趣得很。 谢与灵一步跨上,正对上拂衣的视线,利落地拔剑出鞘。 拂衣皱了皱眉,“嗯?” 却见他倒转剑柄,说道:“姑娘若是生气,那便再刺上几剑,直到见谅。” 拂衣笑了笑,推开他的剑柄,看了眼外面阴沉的天色,“走了,后会无期。” 刚迈出一步,却被轻轻抓住手腕,“你干吗?” “你的手臂在流血。” 拂衣这才察觉到,左臂上有一道长约尺许的剑伤,虽仍在流血,但所幸刺入不深,只是一点皮肉伤,并无大碍。 但抓着她的那只手却没有半点放开的意思。 谢与灵递过一个瓷瓶,里面正是伤药。 但拂衣却没有接过。 “姑娘觉得这药有毒?” 拂衣道:“刚刚才拉你下水的人,换作是你,会相信吗?” 谢与灵觉得有理,点点头,松开手,“也对。”倒出一粒药丸,二话不说地咽下,又将瓷瓶递过去。 拂衣觉得有些意外,方才还拉你下水的人,须臾之间便已收敛了满身的杀气,然后面色平静地递上伤药。 要相信吗? 拂衣打量着他满身的伤口,顿了片刻,仍是未接,收剑朝洞外走去。 将到洞口,脚步一顿,看了眼天色,仍是忍不住提醒道:“要下大雪了,到时山路难行,不易离开。若想要走,得抓紧了。” 说完,也不理会他听没听进,径直朝外面走去。 咚的一声从身后传来。 转身一看,谢与灵哪里还顾得什么大雪,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拂衣看着滚落在一旁的药瓶,心道:“所以,这药还是有毒,对吗?” 第2章 雪夜相谈 “谢与灵?” 无人应答。 拂衣走近几步,不知是什么情形,用剑鞘戳了戳地上的人,毫无反应。 俯下身准备拉他起身,刚一碰到他的手腕猛地缩回手,实在是烫得吓人。再一探他的额头,也是一般的滚烫。 洞外朔风猎猎,谢与灵急促的呼吸声在昏暗的石洞里显得格外清晰。 拂衣看着他满身的伤口、染血的白衣,很快明白过来是伤口感染引起的发热,瞧这样子,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外面已经开始下雪,零星的雪花飘进洞中,落在谢与灵的脸颊上。 洁白的雪花覆在一条细长的血痕上,瞬间被洇湿、染红。 他双目紧闭、睫毛轻颤,看起来倒比刚进洞时少了些杀气。 拂衣缓缓抬起手,似是不受控制般轻轻拂去了落在他脸上的雪花。轻叹了一口气,右手一拽,已将谢与灵背在背上,朝石洞深处走去。 石洞深处昏暗无光,拂衣将背上的人放在一块大石上,晃亮火折,这才仔细地察看起他的伤势。 胸前被自己刺中的那一剑看似凶险,实则伤口并不深,只要及时地止血包扎好便无大碍。 但除此之外,肩膀上的剑伤深逾数寸,隐隐开始溃烂,腰侧一条长约尺许的伤口,划开皮肉,只要剑尖在递进半分,立时便有开膛破肚之险。 不止如此,外衣的每一处破损下,都有着或深或浅、或轻或重的伤口,有的仍在渗血,还有些伤口中流出的血液变干,粘连在割破的衣服上,稍一用力,便有可能牵扯起皮肉,加重伤势。 她看得不禁眉头皱起,出手之人凌厉狠辣,招招意在致命。回想起方才死掉的那十余人,周身都带着浓重的杀气,却不知谢与灵为何会和他们扯上关系。 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救他,大概会招惹麻烦。 拂衣自言自语道:“师姐说过,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站起身堆柴生火,找了一个木盆,挖了些干净的积雪,烧成水,准备清洗伤口。 只是她随身并未带手帕一类的东西,却不知要用什么处理伤口。一瞥眼间看到谢与灵的白衣,心念电转,手起剑落,已从他破损的外衣上撕下了一块尚算干净的布条。 接着便要解开他的衣服,突然想到两人相识不过片刻,似是有些不妥。 顿了片刻,解释道:“谢与灵,我现在解开你的衣服是要处理伤势,可不是要占你的便宜。你要是不同意,就开口告诉我。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洞中寂静无声,拂衣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并不反对。 跳动的火光映着谢与灵轻颤的睫毛,只是,拂衣并没有在意这些。 她手法轻柔地一点点解开衣服,并没有牵扯到皮肉,加重伤势。 白布浸在水中,擦拭干净伤口处的血迹,微凉的手指碰到滚烫的皮肤,洞中一片寂静,只有两道轻微的呼吸声。 不多时,盆中的雪水已经变红,拂衣取出药粉,一点点洒在伤口上。 这伤药虽有奇效,但敷上之时疼痛无比,拂衣瞥了眼仍昏迷不醒的谢与灵,不知是否是错觉,似乎觉得他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上药是会有些痛,但没有毒,放心。” 洞外狂风呼啸,带着冷冽的寒气卷进洞中,一点点冲散浓重的血腥气。 直至天色全黑,拂衣才终于在另一块大石上躺下休息。 谢与灵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只觉四肢酸软无力,伤口处仍在隐隐作疼,心头下意识一紧,右手一摸,佩剑仍放在身侧,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撑着石床缓缓坐起身,“啪”的一声轻响,一个白色的物事从额头上掉下,接在手里一看,这布料纹理似乎有些熟悉。 突然灵光一闪,这不正是从自己的衣摆上割下来的吗? 再仔细一看,自己身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已被仔细地处理过。 转头望去,石床边一个大火堆烧得正旺,火花噼啪作响,将这极北之地的严寒尽数挡在外面。 “醒了?” 洞口处的拂衣正转过身来,轻盈的雪花落在她的发丝、肩膀上,平静中带着一丝沁人心脾的凉意。 “怎么这么看着我?” 谢与灵回过神,站起身,抱拳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身形不稳,险些跌倒在石床上。 拂衣笑道:“看来你的药真的没毒。吃了两粒果然恢复了一些。” 谢与灵回想起昨天昏迷之际,迷迷糊糊觉得好像有人给自己喂药处理伤口,现在看来,并不是梦境。 “还未请教姑娘的名字?” 拂衣歪了歪头,“要告诉你吗?总觉得会有麻烦。” 谢与灵走近半步,“姑娘想知道昨天那些是什么人?我又为何会被追杀?” 拂衣并不后退,也走上前半步,直到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半丈,问道:“那你会说吗?” 洞外暴雪肆虐,洞内火花噼啪作响,在那两张相对而望的脸上不住跳动。 咕咕咕—— 肚子很合时宜地打破沉默,两人一齐别过脸去,忍不住轻笑出声。 拂衣道:“看来,我们还真的有些好久不见的默契。” 谢与灵道:“原来是好久不见食物,肚子必定会饿的默契。” 拂衣解开包裹,取出干粮。两人背靠石床,坐在火堆边,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我叫叶拂衣。天水境叶拂衣。” “事了拂衣去的拂衣?” “也是柳叶拂衣。” “柳叶拂衣?” “柳叶拂衣,驱邪避疫。” 这极寒之地,自然不会有柳树,除了茫茫的白雪和灰扑扑的石头,只怕连半点颜色都难寻到。但一身青衫的拂衣,却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了这冰天雪地之中。 雪下得更大了,零星的雪花飞进洞中扑到势头正旺的火堆里。 视线交汇,相顾无言。 冷风呼啸而过,仍压不住那心头的跳动。 拂衣率先开口:“你好像有话想问我?” 谢与灵道:“拂衣姑娘似乎也是。” 拂衣轻笑一声,“大雪封山,一时我们也离不开,不如这样,我们各问对方三个问题如何?” 谢与灵道:“拂衣姑娘你先来吧。” 拂衣没有过多谦让,开门见山问道:“那多人阵法,你如何知晓?” 谢与灵道:“连日被人追杀,已经见识过一次,我之所以重伤,便是因此。上次不过侥幸脱身,这次并无把握,所以才拉拂衣姑娘下水,得罪之处,还请姑娘见谅。这回答可还满意?” 眼见拂衣点点头,接着问道:“极寒之地,人迹罕至,拂衣姑娘为何来此?” 拂衣言简意赅,“闭关练功。” 接着问道:“阵法诡异,满是杀气,你可知那些是什么人?” 谢与灵道:“这江湖之中若说杀气,又有何处能胜过风白楼?” 拂衣笑了笑,确实如此。 风白楼是江湖有名的杀手组织,按酬金高低派出的杀手等级也有所不同,便是最低阶的杀手,一人也需二十两银子。追杀谢与灵的起初最少也有四五十人,倒不知是何人能有此手笔。 但也正说明,他牵扯的麻烦只怕不小。 想到此处,突然觉得似乎不应再就此事问下去。 谢与灵刚想开口,却被拂衣打断道:“最后一个问题,阵法之中,为何选择替我挡下剑招?” 虽被拂衣抢先打断了提问次序,谢与灵也并未指出,笑道:“我的这个问题想来刚好可以回答。” 一字一字地问道:“阵法将破之时,拂衣姑娘为何救我?” 拂衣回想起昨日破阵之时,确有一柄长剑刺向谢与灵,那时阵眼已经寻到,谢与灵重伤之下精疲力竭,原已避不开这极快的一剑。拂衣倘若不出手,正好可借此剑杀掉谢与灵,凭她一人之力,破阵之后想要除掉那些黑衣人轻而易举。 但她还是出手相救了。 为何? 是因为恻隐之心? 还是因为江湖中广而称道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气仁义? 难道真的是两人好久不见的默契吗? 火光映照在两人的脸颊上,相顾无言。 半晌,拂衣轻笑道:“你还剩最后一个问题。” 谢与灵移开视线,看着不住飘进的雪花,深吸了一口气,顿了片刻,缓缓问道:“拂衣姑娘,你可知这里离何处最近?” 拂衣神情一怔,透过跳动的火焰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北境冰原,漫天的大雪下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影。 傀儡怒吼着扑到人群中,残肢遍地、血流成河,直到一把大火冲天而起,所有的一切化为灰烬,喧闹嘈杂尽去,偌大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蜷缩在雪地里。 幸好遇到了师父。 她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牵强,“知道。不仅知道,还亲眼见过呢。” 谢与灵愣了片刻,神色晦暗不明,“若是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呢?” 谢与灵十岁的时候父亲谢无期莫名去世,父亲的好友俞无涯继任掌门,收他为义子。 谢无期是江湖前十高手,又有何人能轻易取其性命而不留下痕迹? 二人一直竭力探查谢无期当年的死因,但十年来,仍未寻到真凶。只知道他在死前曾被人吸干内力,除此之外,再无线索。 大约一月之前,偶然得到消息,说鹿吴山上或有人知晓当年的事情,谢与灵这才动身前去。 只是,人还没未上山,便已被发觉踪迹,由此引来追杀,这才在此处遇到拂衣。 而那不知来源的消息中就曾说到,鹿吴山和当年的北境傀儡一事有关。 要探知当年真相,便一定要去鹿吴山。 谢与灵将此事大致告诉拂衣,其中却略去了查找父亲身死真相一事。 拂衣怔在原地,一时没有说话。 封住傀儡的清虚洞便在此处西去五百里的冰原上,十年前,不知何人炼制了这群怪物,力量速度远超常人,神智全失,四处伤人。 更诡异的是,这些傀儡不死不灭,纵是江湖高手也难以应付。后来灾祸终于止歇,可十年来,人们对此事近乎闭口不谈,谁也不愿提起那满目的血腥和令人绝望的窒息。 难道如今,这一切又要卷土重来了吗? 拂衣道:“鹿吴山上几乎草木不生,更有传说那里有吃人的蛊雕,可是鲜有人去。” 谢与灵道:“鲜有人去,不正是私下密谋的好地方吗?” 拂衣神色一亮,挑了挑眉,“这么重要的消息就这么轻易地告诉我了吗?” 谢与灵直直迎上那道打量的目光,丝毫不躲避,说道:“明知救我会有麻烦,拂衣姑娘不还是出手相救了吗?我也应该坦诚相待不是吗?” 分明是想要引人入局,一起查探真相,竟也能说得这么真挚诚恳。 拂衣笑了笑,并没有拆穿。 只是那鹿吴山的消息究竟从何而来尚不得知,她心底隐隐觉得谢与灵还有所隐瞒,但既然此刻还不想说,强求也是无用。 一阵窸窣的声响从洞外传来,两人一齐转头去瞧,只见一团白茸茸的东西跑进洞来,在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血迹。 是一只小白狐。 它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蹦到拂衣身旁,打量了谢与灵几眼,神色有些戒备,刚准备扑过去,却被拂衣一把抱起,捞在怀里。 “腿怎么受伤了?” 拂衣一手轻轻抚过它的毛以做安抚,另一只手仔细地察看了它的伤口,应当是被大石砸到了腿,虽然仍在流血,但幸好未伤及腿骨,稍作包扎不久便能恢复。 她取出药瓶一点点洒在伤处,正准备寻点东西为它包扎,就听嗤的一声响,谢与灵已经撕下了自己的衣服递过去。 拂衣对上他的目光,想到昨晚不论是包扎伤口还是敷在额头降温的布条,都是从他的衣服上裁下来的,当时觉得这是在救他,自然应当用他自己的衣服,可不知为何,此时竟然闪过一丝不好意思。 但她也只顿了片刻,便道了声谢坦然地接过了。 而那小白狐的神色也和缓了不少,竖起的白毛正柔顺地贴在身上,乖巧地任由拂衣包扎。 谢与灵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略带薄茧的手,想到昨晚拂衣也是这样为自己包扎伤口,突然觉得有些烦闷,半晌,仍是没忍住开口:“拂衣姑娘无论遇到什么受伤,都会救吗?” 拂衣抱着小白狐,缓缓抬起头,反问道:“不应该救吗?” 谢与灵也觉得自己这么问有些不妥,刚准备开口道歉,就听拂衣解释道:“我在此处练功曾遇到过它几次,算是老相识了。作为好久不见的朋友,不能不救。” 第3章 山南客栈 雪势稍停,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 小白狐早已不知踪迹,两人围坐在火堆旁,听着风声渐渐止歇。 火光噼啪作响,两人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有再提鹿吴山一事。 拂衣道:“伤势如何了?” 谢与灵道:“已经没事了。” “此处终年大雪,若不趁着这雪停的间隙抓紧离开,等到傍晚雪势再起,少说也要被困在此处月余。” “我明白。”谢与灵站起身,抱拳说道:“所以,烦请拂衣姑娘带路。” 拂衣打量着他的神情,心下盘算着反正在此闭关已是不可能,当务之急是先离开此地。至于鹿吴山一事,还是先告知师父为好。 “那,走吧。” 两道身影并肩踏雪而行。 直到日头西斜,终于赶到了一家客栈。 店门口的招牌有些老旧,上面写着四个简朴的大字“山南客栈”。 客栈已有些年头,是方圆几百里之内唯一的落脚处,虽然此地终年严寒,少有人至,但总有些打猎或是采集珍惜药物的行人会经过,所以客栈的生意还继续得下去。 两人掀开厚厚的门帘进店,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不大的屋内已经坐满了三桌,店里唯一的伙计正忙着给角落里一桌客人上菜。 一名身形瘦削的男子听到声音抬起头,打量了眼谢与灵,便将视线落在拂衣身上,直勾勾得像要把人盯出个洞。 谢与灵一步跨上,挡住了他的视线,面色阴沉。 店中的人声戛然而止,十余名客人放下手里的竹筷酒盏,一齐看向两人。 气氛僵持。 “看什么看!眼睛都快要长人家身上了!”一名黑衣女子拍桌而起,揪着先前那男子的耳朵,狠拧了两下。 那男子总算收回视线。 “抱歉啊,姑娘。你们请便。” 拂衣点了点头,没有作声,走向柜台。 “客官,几间房?” 谢与灵看向身旁的人,却见她半晌始终未开口,正准备开口说两间时,却突然被打断。 拂衣道:“一间。” 谢与灵:“嗯?” 拂衣瞥了眼他,笑了笑,又重复道:“一间。”说完跟着伙计上楼。 谢与灵只顿了片刻,便紧随那道身影而去。 伙计下楼,房门关上,屋内有些昏暗。 谢与灵正要点燃蜡烛,突然被拂衣按住手腕,他挑了挑眉,“嗯?” 拂衣松开手,轻笑道:“有毒。” 见谢与灵正要询问,解释道:“这里的伙计我见过,不是方才那个人。” 极北严寒之地,本就少有人来,拂衣数年来在此闭关,曾见过那伙计好几次,自然记得。今日方一进店,便察觉有些异样。 “你觉得,天寒地冻的,客栈为何突然来了这么多人?” 谢与灵道:“看那些人的打扮,像是来这附近采药的。” “可是常年与草药为伴的人,身上会有一股药草的清苦气,那些人身上却没有。” “还有方才那个黑衣女子,她的手上带着一层薄茧,不像是采药之人,倒像是——” 谢与灵接口道:“练剑之人。” 便在此时,一阵又轻又急的脚步声从屋顶传来。 拂衣抬头望了一眼,叹道:“看来是走不掉了。” “抱歉。” “为何道歉?” “因为我的缘故,害你陷入险境,所以理应道歉。” 朦胧的月光穿透窗纸,映照着他低垂的双眸。 拂衣靠在桌边,右手摩挲着剑柄,打量着他的神色,心道:可你看起来没有丝毫歉意啊。 “这样吧,若觉得抱歉,那就请我吃顿饭,如何?” “什么?” 楼下 “伙计,两碗热汤面。” “好嘞!客官稍等。” 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面送上,汤汁上还飘着一把香菜。 没等谢与灵伸手,拂衣眼疾手快地将两碗面揽到自己面前,对伙计说道:“方才忘记说了,他不吃香菜,麻烦另做一碗,面钱照付。” 伙计应声而去。 拂衣朝谢与灵眨了眨眼,捧起碗,使劲嗅了嗅鼻子,“好香啊!” 紧接着,一阵呼噜噜吃面的声音立时在店中传开,十余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拂衣,她却好似全然未觉,一门心思埋在眼前的面汤中。 在十余道目光的注视下,新的汤面再次端上。 谢与灵正要动筷,就见拂衣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擦了擦嘴角的一点面汤,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汤汁鲜美,面条筋道,天寒地冻的来上一碗,可真不错啊。要是……要是……”连说了几个“要是”却始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吧嗒—— 一滴鲜血落在桌上,拂衣捂着肚子,眉头紧皱,嘴角鲜血直流,断断续续地道:“有……有毒……” 还未说完,直朝地上倒去,左手还打翻了一碗汤面,汤汁、碎瓷四溅。 谢与灵忙站起身,一步跨上,将她接在怀里。 唰唰数响,兵刃出鞘,堂中的十余人手执刀剑围上前来。破门声大作,楼上的房间内涌出二十余人,疾速奔到近前。 谢与灵抱着拂衣走到角落,将她背靠着木门轻轻放下,本要站起,突然身形一顿,觉得那嘴角的鲜红有些刺眼,还是抬手擦掉了那抹血迹。 “真是可惜,只倒了一个,你还没来得及吃。” 一道叹息声从身后传来,正是先前那名黑衣女子。 谢与灵站起身,挡在拂衣身前,对上她打量的目光,声音低沉,言简意赅,“解药。” 那人摇摇头,“将死之人,没有必要。” 啊—— 一人捂着双眼,忍不住出声痛呼,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正是先前进店时盯着拂衣的那名男子。 他踉跄着不住后退,一脚踩在滑溜的面条上,咚地一声向后摔倒,撞在桌角上不省人事了。 而谢与灵的剑锋上还沾染着一点血迹。 寒光闪过,刀剑铮铮,几十人立时交上了手。 鲜血四处飞溅,桌椅板凳碎了满地,那黑衣女子靠在桌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满地的混乱,始终未出手。 嘭—— 屋顶破了一个大洞,两人从房上跳下,剑气狠厉,剑尖却是对准了拂衣。 谢与灵不及抽身去救,扔出一张木桌砸向那两人的脑后。 木屑碎片四处纷飞,被砸中的两人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谢与灵一步抢上,右手挽个剑花,左手扬起衣摆,以剑气和内力做屏障,严严实实地挡在拂衣身前。 四溅的木屑零零散散地落了满地。 而拂衣身处之地,始终未有半点碎片射到。 不大的堂中已挤满了三十余人,将谢与灵层层围住,以一对多,他虽重伤未愈,却始终未落下风。 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嗤嗤声响中,几枚暗器急射向他的身后。 那黑衣女子紧盯着那暗器的去势,神色从容,笃定他绝难全部避开。 却突然眸色一沉,只看到一人猛地扑向谢与灵身后,用身体挡住了全部的暗器,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人影晃动,她并未看清,倒地的那人心口正被一片碎瓷射中,鲜血汩汩而流。 眨眼间,又有三人被碎瓷射中,闷哼倒地。 那黑衣女子终于站起身来,拔剑出鞘。 破空声劲急,谢与灵只觉一道凌厉的剑气附着强劲的内力直刺向后心,但他已被数十柄兵刃缠住,无瑕回剑自救。 千钧一发之际,他将内力运到后心,想要硬抗下这一剑。 却不料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出现,一阵寒气涌上,身后的那柄长剑被撞飞开来。 拂衣站在谢与灵的身后,剑指那名黑衣女子,从容的声音中带了一丝笑意, “别看了,你的对手是我。” 那黑衣女子有些意外,“姑娘,你很会演戏。” 拂衣点点头,“多谢夸奖。” 剑气纵横,内力激荡,百招已过,两人尚未分出胜负。 黑衣女子乘隙说道:“我与姑娘素不相识,要找的是你身后那人,姑娘青春年华、武功高强,何必招惹是非,白白丢掉了性命?” “想知道缘由吗?”拂衣一剑猛地刺出,“可惜,我偏不想让你如愿。” 那黑衣女子声音冰冷,“既然如此,那以后只好到阎王面前去说了。” 话音刚落,执剑猛攻。递出的招数越来越急,越来越狠。无论是急中变招,还是虚实结合,诱敌深入,方方面面皆无明显弱点。 更甚之处在于,黑衣女子的每一招都带着浓重的杀气。 拂衣常年在门派中修炼,下山历练不多,临敌经验逊于对方,可即便如此,她仍旧是江湖前十高手苏寻的亲传弟子,面对那咄咄逼人的杀气,又过百招,仍未落于下风。 抖动的剑光将两人圈在中间,铮的一声,双剑相交,火光四溅。 两人各自退开一步。 那黑衣女子挺剑再攻上,却见拂衣突然侧开,而她的身后,谢与灵的长剑蜿蜒而出,直取心口。 黑衣女子堪堪躲开,身前仍是被划出了一条细长的伤口。 此时围困谢与灵的三十余人已死了大半,剩余的几人也是满身伤口。 那黑衣女子定睛一瞧,眼见两人意欲联手,提一口气,奔向门口,飞起右脚,两扇被踢下的门板直直地撞向两人。 拂衣和谢与灵急忙向旁边避开,待得解决了剩下的几人,那黑衣女子早已不见踪影。 拂衣看着满地的尸体,思索着眼下的处境,已是谢与灵遇到的第二次追杀,若他所说不假,那鹿吴山上定有蹊跷。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这客栈中人兴许便是他安排的,为的便是引她入局,若真如此,那倒也算的上是心思深沉了。 只是,这鹿吴山背后究竟有何事?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引她一个江湖上没有半分名气的人下水呢? 或许,两人的相遇只是偶然,倒也说不定。 正思索间,突然觉得手腕上传来一阵温热。 “嗯?做什么?” 谢与灵语气有些奇怪,“你的手在流血。”他拉着拂衣的手腕走到台阶前,踢走旁边的一具身体,让她坐下。 拂衣刚想开口,突然一怔。 只见谢与灵拿出一块手帕垫在她的手背下,轻柔地绕了两圈之后,仔细地打了一个结。 而那块手帕,正是那晚从他外衣上撕下又敷在他额头降温的那块。 “抱歉。” 熟悉的道歉再次落在耳边,却是全然不同的语气。 拂衣虽看不到他全部的神情,仍是捕捉到了那轻颤的睫毛下难以掩饰的歉意。 比先前的每一次都要真挚。 或许先前洞中的相遇是有意为之,但这一次,拂衣相信,不是他。 “谢与灵。” “嗯。”他仰起头,神色中愧疚丝毫未减,语气中的担忧毫不掩饰,“你的毒?” 拂衣摆摆手,“没事。骗人的。”接着站起身,顿了片刻,朝他伸出手,“此地不宜久留,走吗?” 谢与灵微一怔愣,轻轻覆在她的手腕上,点了点头,“好。” 第4章 白木村 其时外面天色已然全黑,朔风又起,大雪再次落下。 两人没有多作停留,乘马在夜色中赶路。 积雪厚重,路上偶尔会有陷阱,两人沿着先前那黑衣女子留下的马蹄印,一前一后向东行去。 寒风卷起雪粒,模糊了人的视线。 可在谢与灵看来,眼前拂衣的身影却十分清晰——狂风卷起她的发丝和衣摆,腰悬长剑,断截的剑穗随风扬起,身形始终坚毅挺拔,寒冷的星光映着那身青衫,任凭怎样的风雪都不能将她吞噬。 只要跟着她一起,就一定能走出这片黑夜。 便在此时,拂衣转过身,想要察看谢与灵是否跟上,正巧对上他的目光,脸上缓缓露出笑容,“跟紧啊……” 话音未落,一阵飞雪扬起,地上陡然出现一个大坑,拂衣的身影瞬间消失。 “拂衣!” 谢与灵飞身下马,一步跨上,奔近一看,却只瞧到厚厚的积雪,连半个马蹄印都未曾见到。 正焦急间,疾风卷过,他只觉身体猛地下坠,眼前一片漆黑,急忙运气护住周身。 不多时已落在一片雪地之中。 “拂——” 话声未落,突然觉得一阵寒气扑面,却并没有丝毫杀气。 “嘘——” 拂衣身形一晃,已站在他的面前,做个噤声的手势。 借着白雪反射的光亮,谢与灵看清眼前的人,除了发丝上沾了几片落雪,并未受伤,稍稍松了一口气,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 骤然落入陷阱,应对之策应是屏息凝神,不暴露自己的位置,快速弄清身在何处。否则一个不慎,很有可能立时丧命。 可这样简单的事情,他竟然会忘记。 拂衣显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凑近低声问道:“你怎么下来的?” 谢与灵道:“你突然消失,我虽立马上前察看,却连半个马蹄印都没看到,突然一阵风刮过,接着就掉下来了。” 拂衣歪了歪头,思索了片刻,揣摩着他的那两个字——立马。 为何立马? “你担心我吗?” 谢与灵神色一僵,倒吸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说道:“救命之恩,上前查探,理所应当。” “哦,原来是这样。” 拂衣点了点头,退开半步,顿了片刻,说道:“半个脚印也没有,我觉得不像是陷阱,倒像是......” “阵法。”谢与灵走到她的旁边,“或许那马蹄印自一开始就是障眼法。” 拂衣摸着自己剑柄,“这么说来,大概是羊入虎口了。” 两人一齐抬头看了眼上方漆黑一片的通道,想沿原路返回已是无望,既如此,那便只好上前看看了。 谢与灵沉声说道:“是羊是虎,一探便知。” 拂衣笑了笑,“那走吗,同伴?” 沿路行出里许,视线逐渐开阔,渐有大片光亮透入。 两人相视一眼,一齐按住了剑柄,缓步走出。 “阿娘,我的毡帽好像有点破了,你能帮我补补吗?” 一道稚嫩的童声传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捧着一顶漂亮的毡帽跑向一个模样秀美的女子。 “给我看看,是哪里破了?”那女子接过毡帽,摸了摸那小孩的头,语气轻柔又慈爱。 拂衣看着眼前的这个村子,简朴的木屋前簪着五颜六色的各色花朵,三三两两的人坐在屋前街角忙着缝补衣服,几个人护着一面旗子模样的东西从众人家门前走过,还不忘时不时和邻里打个招呼。 那些人察觉到有外人进来,不约而同地停下手里的事情,一齐望向村口的两人。 对上这数百道打量的目光,两人默契地收紧了按剑的手。 四下一时寂静无声,平静的气氛中带着些许诡异。 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沉默:“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小孩正站在拂衣身前,仰头看着她。 数百人屏息凝神,视线牢牢锁在拂衣身上。 “你瞧,我的新帽子好看吗?” 拂衣俯下身,将帽子带到她的头上,笑着说道:“很漂亮,是妈妈给你做的吗?” 那小孩点点头,指着身后的女子,满脸喜色,“那就是我的妈妈。”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缓缓走上前,将那小孩揽在怀里,“阿玉,不要乱跑。” 他瞥了眼谢与灵,转向拂衣,“二位少侠到此处不知有何事?”语气沉稳有力,不疾不徐。 拂衣抱拳说道:“我们二人在大雪中迷失方向,偶然走到此处,多有打扰,还请前辈见谅。” 身旁的谢与灵按住将要出鞘的长剑,一起躬身行礼。 那老者神色缓和,“冰原上常年大雪,确实极易迷路。如今天色已晚,若不嫌弃,二位可在村上休息几晚,待到雪停再行离开。” 两人齐声道:“多谢前辈。”跟在他身后走进村子。 一路上,二人察觉到无数打量的视线,不知是否是错觉,拂衣总觉得那些落在谢与灵身上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意料之外的惊讶。 那老者解释说:“我们这村子叫白木村,少有外人来,大家看见陌生的面孔,总是觉得不一样,二位别介意。”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谢与灵的长剑上,而后者和拂衣交换了个眼色,也很快收敛了那若有若无的杀气和凌厉的冷意。 那老者引着两人走近街尾的一间院子,指了指临近的两间房,“你们便先在这里住下吧,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到这屋找我。” 见二人正打量着房门上的簪花,解释道:“明日村里有祈福庆典,你们若觉得有趣,可以留下来一起参加。” 二人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方才见村里的人都在忙着擦拭器具、修补衣服。 又过了一个时辰,村中人终于渐渐睡去,百余户的村子陷入寂静。 拂衣正在房中闭目打坐,突然听到一阵极轻的敲门声。 打开房门,谢与灵正执剑站在门口。 拂衣打趣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谢与灵指了指她腰上挂的剑,轻声道:“你不也一样?” 拂衣笑了笑,“走吧。对了,你的伤?” “没事。” 两道身影提气跃出院子,正是要夜探村子,为防意外发生,还是决定一起行动。 村子不大,大概一炷香,两人已将街头巷尾查探了一遍。 只剩明日要进行祈福的那个祭台。 夜风吹得祭台旁的旗子猎猎作响,点缀用的鲜花在暗夜中瞧来更显诡异。 可是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拂衣看着那些并非这一时节会有的花,低声问道:“是我们漏掉了哪里吗?” 谢与灵道:“或许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不寻常之处。这个阵法之中的村子,想来不会只是生活着一群寻常百姓。” 拂衣突然想到一事,目光扫过村子四周的浓雾,说道:“确实漏掉了 ——既在阵法之中,那就意味着我们离不开这里。” 浓重的白雾笼罩在村子周围,恍惚之中,好像在渐渐朝两人逼近。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谷深雾重,一时遮住了道路,大概等到日头照进,便能离开了。” 两人转身一看,那引路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两人身后,抬袖掩面轻咳了两声,在两人戒备的目光中走近。 “你们觉得这祈福台如何?” 拂衣瞧着他的神色,缓缓说道:“天色太暗,瞧不清楚。没记错的话,现下似乎并不是这些花开的时节。” 那老者手一撑,翻身坐在祈福台边上,身形轻灵,倒不像是个耄耋老人。 “花有花期,这是它们的命运。看似不可更改,但还是在这严寒之地活下来了,不是吗?” 顿了片刻,看向拂衣,一字一字问道: “姑娘,你信命吗?” 那道逼人的目光后似乎隐藏着万丈深渊,引诱着人一步步跳下,摔个粉身碎骨。 拂衣竟有一瞬的怔愣,气息不畅,有些难以呼吸。 谢与灵打断道:“信如何,不信又如何?”语气冷硬,却恰如其分地打破了这有些诡异的气氛。 那老者笑笑,“只是随便问问。再过两个时辰,清晨的第一缕光就会落在祈福台的正中,到时候,别忘了一起来,早点休息。”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谢与灵总觉得他加重了“一起”二字。 两人看着那道身影缓缓消失在长街上,一齐回到房中,凝神打坐,一夜未睡。 天色将明,门外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人在门前站定。 “姐姐,你醒了吗?” 是昨日那个小孩阿玉。 拂衣推开门就看到她捧着两身衣服满脸笑意地看着自己,见门打开,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这是祈福要穿的衣服,给你和那个哥哥的。” 一边说一边朝屋里的谢与灵挥了挥手,“你们一会儿记得来啊。” 针脚细密,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拂衣看了眼谢与灵身上满是血污破损的白衣,轻笑道:“试试?” 外面传来一阵厚重的乐声,人们欢笑着拥出家门——祈福开始了。 拂衣出门便看见一群满脸笑容的人身着各色服饰,手执提篮,挥洒花瓣。 而阿玉正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头上正带着昨日的那顶毡帽,见拂衣瞧过来,朝她眨眨眼,举着一面看不清图案的旗子朝前走去了。 拂衣和谢与灵跟在人群最后,任由花瓣落在身上,仍然不清楚这些人的意图。 转过街角,拐入一条小巷,更多的人走出家门,汇入队伍,欢歌起舞,街上突然变得拥挤起来。 “谢——” 拂衣一转身,却对上一张沟壑纵横的面孔,下意识地退开一步,四下张望,已不见谢与灵的身影。 拂衣随着人群流向祈福台,一路上凝神留心但始终没见到他。 有那么一瞬间,拂衣甚至有些后悔,如果两人没有换上这衣服,谢与灵那一身沾血的白衣,应当更好寻一些。 但转念一想,能穿一件干净的衣服总是好的,以他的身手功力,想来也不会轻易受困,渐渐安下心来。 祈福台上,阿玉同十余人一起各自将手中的旗子插在一角。 寒风吹过,拂衣总算隐隐看到旗子的样子——白色的旗面上用一抹鲜亮的红色画了一个好似人脸的图案。 红色的线条随风晃动,好似皑皑雪地里流动的鲜血。 而就在此时,村民们带着笑容涌上祈福台,各自在旗子旁站定,不知是在向谁诉说着自己的心愿。 花香、笑容、洁白、鲜血揉杂在一起,祈福的场景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但谢与灵始终没有出现。 那些人欢呼跳跃,嘈杂的声音犹如海浪般涌进耳中,久久未绝。 拂衣只觉气血上涌,内息翻滚,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变得格外震耳。 嘭—— 祈福台旁的鲜花轰然炸开,五彩的花瓣宛如雨点般洒下,拂过每一个人的发丝、衣襟。 满目的喧嚣中,一道身影穿越人海望向了拂衣。 是谢与灵。 百余名村民已经全部站上祈福台,而拂衣和谢与灵是仅留在祈福台下的人。 视线交汇,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些模糊的旗帜有一瞬变得清晰。 而此时台上所站的那些人,也恰好绘成了一个同样的图案。 那名老者从人群中走出,看向并肩而立的两人,指了指散去的迷雾,“天亮了,一路顺风。” 茫无边际的雪地上,两点身影渐渐远去。 一点青色,另一点却是白红交杂。 拂衣看着他的那身衣服,忍不住问道:“不冷吗?” 谢与灵摇摇头,一字一字地道:“不冷,刚刚好。”专注的神情中带着打趣的笑意。 拂衣道:“谢与灵,你从前见过这样的祈福吗?” 谢与灵道:“没有。只是听说过,一般祈福都是向信仰的神明祷告。” 拂衣道:“我也没见过。这么说来,这个白木村果然很奇怪。” 拂衣自从入门天水境,终年便是在门内或是这里的山上修习内功,习练剑法,还并未下山历练过,江湖中的事大多都是从师姐那里听说。 但和谢与灵相遇不过数日,却觉得这江湖果然比故事中更有趣一些。 风白楼的阵法、雪中的骤然坠落、与世隔绝的村子、诡异的祈福,而这一切,都要从鹿吴山的消息说起。 并且,拂衣记得,传闻中的鹿吴山正是在这个方向。 第5章 夜半偷马 月悬中天,两人行至一处岔路口。厚厚的积雪覆盖在道路上,连半个脚印也没有。稍作商议,两人决定沿着东南岔路先去前面的市镇上找两匹马再做打算。 街角,马厩。 拂衣双臂抱在胸前,看着正在休息的马,低声说道:“半夜三更,悄悄潜入。骑走骏马,不留分文。谢与灵,咱们这算偷吧?” 拂衣想起那晚在石洞中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谢与灵身上可半分钱也没有。虽然看起来他的衣服布料、剪裁都不错,或许曾经有钱,但一路被追杀,想来也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眼前这些马虽非绝佳上品,但也算得上是中等,两人似乎付不起两匹马的钱。 谢与灵笑了笑,递给拂衣一个钱袋,沉甸甸的。 拂衣一怔,两人一路同行,却不知他从何处生出了这么多银子。心念一转,很快明白过来,于是说道:“山南客栈?” 谢与灵点了点头,“走吧。” 这钱袋正是他从山南客栈那些人身上拿来的。他正准备走进马厩,突然被拂衣拉住,转头问道:“怎么了?” 拂衣道:“万一这些马突然叫起来,肯定会把人吵醒的。” 谢与灵道:“那时候我们已经骑马去得远了。” 拂衣道:“对啊,所以在跑远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月色如水,铺陈在青石板路上,映照着那两道门前的身影。 谢与灵抬头看了眼招牌,“衣铺?” 拂衣视线扫过他的衣服,轻声说道:“你进去吧,我在外面守着。”右手一挥,将方才的钱袋抛过去。 谢与灵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跃进屋中。 拂衣拐进转角,抱着双臂靠在墙上。 冰冷的夜风拂过她的衣摆,清凉的月色笼罩着她的身形。 而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间昏暗无半点烛火的衣铺之中,一动不动。 幽寂的暗夜难以抚平心下翻涌的千百念头,拂衣回忆着两人相识数日以来的经历,思绪难平。 突然间,呼吸一滞。 一道身影从院中掠出,仍是身着白衣,腰悬长剑,已经褪去了满身的血污。 比之出剑杀人时少了一分凌厉和杀气,也不似初遇之时拉人下水的得意,月光映照着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显得清冷又疏离。 拂衣看着谢与灵朝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杂乱的念头一扫而空,心下忍不住暗道:“若是两人以这样的方式相遇,大概也很不错。” 这么想,便也这么做了。 眼见他已至身前丈许处,拂衣站直身子,脸含笑意,缓缓说道:“在下叶拂衣,不知可否请教少侠的名字?” 谢与灵又走近一步,直至两人不过一剑之隔,笑道:“原来是拂衣姑娘,在下谢与灵,久仰姑娘大名。” “你久仰的拂衣姑娘现下要去做偷马贼,你可愿同往?” “乐意之至。” 二人再次悄悄溜进马厩,挑选了两匹温良矫健的棕马,在马厩旁留下银子,连夜离了市镇,继续向东南去了。 接连赶了一夜的路,才在清晨寻了一家客栈休息。两人一夜没有合过眼,悄悄查探了客栈周围并无异常,不多时就已睡去。 直到太阳西斜,拂衣才起身,敲了隔壁的房门,半天没人回答,转身一看,谢与灵正在楼下一张木桌前朝自己招手。 拂衣下楼刚一坐下,就有店小二上前招呼道:“二位,吃点什么?” 两人互相瞧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前一天客栈中的事,异口同声地笑道:“两碗热汤面。” 伙计自是不明笑意何来,只是应声而去。 “睡得可好?”谢与灵倒了一杯茶递给拂衣。 拂衣接过,看了他一眼,顿了片刻,长叹一口气。 谢与灵道:“怎么了?” “梦到骑马正行在路上呢,不知道为什么,马好似受了惊吓一般,突然叫了起来,接二连三地有人被吵醒,高喊抓贼。四周不断有人围上来,我眼见逃不掉,当机立断,便把你的双手绞在背后。” 谢与灵一怔,随后故作悲伤地轻叹一声,“我不会是被大义灭亲,扭送官府了吧?” 话一出口,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两人相识不过数日,哪里算得上什么“亲”呢?但却也不愿多做解释,心中倒隐隐地想要看看拂衣听到后有什么反应。 不过拂衣倒像是没注意到,笑着摇了摇头:“哪来得及呀,你看了一眼周围赶来的人,一脸可怜地说道:‘许久未见,今日好不容易遇到,你当真要丢下我不管吗? ’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汉子大声喊道:‘这两人是一伙的!’周围人一听,立马抄起旁边的铁锨、斧头准备动手。我一看,这哪还解释得清啊,只得拉起你翻身上马,赶紧往外跑。接连赶了一夜的路,醒来就在客栈里了。” 谢与灵笑了笑:“看来这次又得拂衣姑娘相救,不知要如何答谢?” “有道是大恩不言谢。”拂衣慢吞吞地喝了口茶,缓缓抬头,突然凑前,眼睛直直地望向谢与灵: “不过,” 谢与灵倒茶的手一顿,一点茶水洒在桌上,他怔怔地对上那双清透的眼睛,只听拂衣说道:“你到底,给没给钱?” 澄澈的茶水流入杯中,眼见就要满溢而出,谢与灵眨了眨眼,终于回神。 “天地良心,绝对给足了银两,要不然的话,我们今天也不用只在这里吃汤面了。” 两人相视而笑,就在这时,面已送到。 兴许是浓郁的热气氤氲了视线,吃饭间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开口。 拂衣几次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却只是张了张口,最终咽下。 谢与灵更是思绪起伏。 拂衣既然见过当年北境的傀儡,请她一起同去鹿吴山再合适不过,但不知为何,每次想要开口,眼前总浮现出她在山南客栈假装中毒、昏晕倒地的样子,那嘴角溢出的鲜血直到此时仍觉得有些刺眼。 半晌,两人终于结束了这顿无言的饭,各自回房间休息。 冬日里的太阳落得早,不多时天色已然全黑。拂衣听着外面风声渐停,想是白日里睡得多了,也不感到困倦,出了房间来到院中。 乌云蔽月,烛火已熄,冷暗光线下,瞧见屋脊上一道白色身影,正是谢与灵。 漆黑的夜色笼罩着他的身形,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或许真的是有种“好久不见”的默契,谢与灵正巧在这时转过身来,对上了她的目光。 相顾无言,唯有视线在空气中交汇。 星月无光,两道目光却分毫不差地落在彼此眼中。 突然间,白影一晃,谢与灵从房顶跃下,站在她身旁,轻声问道:“一起吗?” 拂衣看着他的神情,并未说话,却不自禁地抬了抬手臂。 而那上面,还留着用来包扎伤口的那块布条。 谢与灵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拉过了拂衣的手腕,提气一跃,轻轻落在刚才坐过的地方。 雪虽已停,但屋顶的积雪尚未融化,落脚的地方正好扫出了可容两人坐的大小。旁边,还放着一个酒壶和两个瓷杯。 淡淡的酒香在漆黑的月色下更显冷冽。 谢与灵道:“总觉得你会来,所以准备了。” 两人并肩坐下,良久无声。 谢与灵并不喜欢喝酒,却仍是斟满了两杯酒水,将其中一杯递给拂衣。 寂静的夜色下,一时只有耳畔的风声作响。 谢与灵抬头看了眼泼墨似的夜空,半晌,缓缓说道:“今晚没有月亮。” 拂衣也抬头去看,“嗯。不过月亮每晚都在的,只是暂时被云遮住了,等风将这片云吹过,就能看到了。” “若是一直没有风呢?想见月亮的人岂不是一直不能如愿?” “虽然瞧不见月亮的样子,但我还能看清你的样子,靠的不正是月亮撒下的光吗?” 谢与灵闻言转过头,正对上拂衣看向他的视线。 透亮的酒水映出两人相对而望的侧脸,冷风吹皱那两张面孔,却化不开那明亮的目光。 天气仍然寒冷,生命仍在沉睡,似乎定要等到立春之时才缓缓睁开眼睛。 其实,人们不常注意到,有些生机,在漫天大雪中就已经开始苏醒。 恰如此时,枯黄的桃花树已在酝酿生机。 或许是风太大了,或许是杯太满了,一点酒水自杯中溢出,洒在拂衣的手腕上。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平稳的酒杯,顿了片刻,问道:“伤好些了吗?” 谢与灵轻咳了两声,重新拿稳酒杯,说道:“半夜偷马绝不是问题了。” 拂衣笑了笑,随即收敛神色,认真道:“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谢与灵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望着远处地上的积雪出神,过了片刻才道:“拂衣,我其实有一个问题很想问你。” “什么?” “明知和我同行会有麻烦,为什么还要救我呢?” 拂衣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的积雪,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可能是因为十年前我就是在雪中被师父救下的。” “或许你会想问,既然十年前的事情仍然会带来噩梦,我为什么还会回到离北境那么近的地方呢?” “因为对我来说,有些过去是逃不掉的。不会因为离开了北境就结束,也不是被师父救下便能重新开始。我想要走出曾经的噩梦,就得去面对它。我之所以害怕,是因为那时候孤身一人走不出那片冰原。等到有一天,我可以带着十年前的我离开那里的时候,噩梦才算结束。” 拂衣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完,笑道:“谢与灵,你觉得此行危险重重,那是你的判断,而我选择参与,这是我的决定,你可不要自作多情。”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谢与灵注视着那副专注的神情,那双平静又坚定的眼睛,心道:“或许,不用等风过,月亮已经出来了。” 他道:“明日如何?” 拂衣笑了笑:“我夜观天象,掐指一算,明日正宜登山。不过有一个问题,先前已经打草惊蛇,鹿吴山上肯定有所防备,我们怎么上去倒是个问题。” “拂衣,你会游水吗?” “嗯?” 谢与灵解释道:“先前我探听消息的时候,听说鹿吴山上有一条河流。或许我们可以试试,沿水流进入鹿吴山。” 拂衣笑着点点头,“好主意。”将他手里那杯已经溢出许多的酒水接过,放在旁边。 谢与灵移开视线,咳了两声,才道:“我们明早动身,天黑时应该就能赶到。” “那今夜可得好好休息,走吧。” 两道身影跃下屋顶,回到房前。 拂衣推开门将要进屋,耳边传来一道很轻的声音:“拂衣,一夜好梦。” “你也是。” 第6章 蓑笠翁 翌日清晨,二人骑了马径往鹿吴山去了。 中午寻了一家饭铺吃过饭后,稍作歇息,继续赶路,终于在日头西斜时赶到了鹿吴山向西百里处一座小镇子。镇上只有百来户人家,街西头有一家小客栈。两人进镇后,下马步行。其时天色尚未全黑,但街边店铺都已关上了门。 一眼望去,更无半点烛火,连些许脚步声也未曾听闻。 两人牵着马缓缓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北风呼啸,两旁的招旗猎猎作响,丢弃的竹篓在灰暗的街道翻滚,显得诡异可怖。 谢与灵朝拂衣身边靠近两步,“前面有家客栈,去看看。” 走到客栈前才发现,门并未关紧,还留着一条小缝,随着风正吱呀呀响个不停。 两人将马拴在门前的柱子上,并肩走进去。 拂衣开口问道:“有人吗?”一片沉默。 又连问了两声,仍是没有任何回答。 “我上去看看。”还未抬腿,就被抓住了手腕,一转身看到谢与灵轻轻摇了摇头,谨慎地说道:“一起去。” 两人在楼上楼下四处查看了半天,半个人影也没见到。 拂衣叹了口气:“这里可连只蚂蚁也没有啊。” “拂衣,” 谢与灵沉声道,“这里之所以没有蚂蚁,我想应该是有别的缘故。” 拂衣侧头问道:“什么缘故?” 谢与灵沉思半晌,缓缓说道:“因为,现在是冬天。” 拂衣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原本怪异沉闷的气氛被这笑声冲散了大半。 可是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在这笑声中还夹杂了一道年迈的声音。 二人猛地回头,外面天色已黑,一个年老妇人手拿火折,站在门口,刚才的声音正是她发出的。 老妇人头发已然花白,却仍满面红光,看起来精神矍铄,虽一身粗布衣裳,但身形挺拔,并无半分佝偻姿态。 她看了眼拂衣紧握长剑的右手,又注意到她左手中的火折微微颤动,露出一副温和慈祥的笑容,慢慢说道:“抱歉,吓到你了。” 谢与灵注意到她打量拂衣的目光,上前一步,冷声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深夜来此有何见教?” 那老妇人闻声收回了落在拂衣身上的视线,转而望向谢与灵,仍温和地说道:“见教不敢当,只是偶然间听到声音,心下好奇,进来瞧瞧。” 拂衣听她的语气似乎并无恶意,走到谢与灵身旁,礼貌地问道:“那老婆婆您可知道这镇子里为何没人吗?” 老妇人对拂衣的态度似乎很是满意,笑了两声说道:“人都被吓跑了。” “为何?这附近可有什么秘闻怪谈吗?” 老妇人走进屋内,在门口一张桌旁坐下,用火折点亮了桌上的蜡烛,看了眼拂衣:“坐吧。” 拂衣朝谢与灵轻轻点了点头,两人在桌旁坐下。 “此去向东百里处,你们可知是什么地方?” 拂衣不想暴露此行来意,以免引起猜忌,说道:“晚辈不知,还请前辈赐教。” 话音刚落,却正对上她打量的的目光,好似要将人看穿一般。拂衣正琢磨着要不要开口找补,一声轻响,谢与灵拔出一截长剑,虽然声音极轻,但在这安静的黑夜里,仍是清晰可闻。 沉默流转在昏沉的客栈内,晃动的烛火映照出三人神色各异的面孔。 半晌,屋内响起一声轻笑。 那老妇人接着道:“是鹿吴山。” “传闻中鹿吴山上有一条河流,向南注入滂水,水中有一种名叫蛊雕的野兽,长相似大雕,头上生双角,叫声就像婴儿的哭声,专爱吃人。前不久有人上山,不小心掉进水里,最后连尸首都不见了,镇上人都说是被蛊雕吃掉了。后来镇上接二连三有人失踪,镇上传言,说是惊动了水里的蛊雕,这才遭到报复。当晚就收拾东西,弃镇逃走了。” 她说话间始终打量着拂衣的神色,见她并无太多惊讶之状,问道:“看你的样子,似是不信?” 拂衣笑了笑,反问道:“那前辈觉得这世上有吃人的蛊雕吗?”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只要不上山,此事与你我何干呢?” 她分明还坐在原处,但拂衣却觉得她好像突然靠近了一些,那道莫名的视线就像是一个漩涡,引诱着人跳下,可底下是万丈深渊,一旦踏入,似乎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拂衣猛然惊醒,当即收摄心神,沉声道:“多谢前辈提醒。” 那老妇人笑了笑,缓缓起身,向门外走去,临到门口,突然回头,看向谢与灵手中半截出鞘的长剑,点了点头:“对了,你的剑法不错。” 话音刚落,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消失在了长街尽头。黑夜里无声地出现,又在眨眼间消失,武功实是深不可测。 拂衣望着那早已无人的门口,突然问道:“谢与灵,你说真的有吃人的蛊雕吗?” 谢与灵唰的一声还剑入鞘,略作思考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许吧,你相信吗?” 拂衣歪了歪头:“蛊雕我倒是不确定,”眼前陡然一亮,低声续道:“但这鹿吴山上一定有问题,说不定还埋伏了天罗地网正等着我们去。” 谢与灵有些担忧地望向拂衣:“怕吗?” 拂衣挥了挥手,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这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谢与灵望了眼外面的天,“拂衣,今晚也没有月亮。” “嗯。月黑风高,确实是深入虎穴的绝佳天气。” 两人略作商讨,决定取道东南,寻至滂水,沿河上山。 行了约莫两个时辰,眼见前面黑乎乎的一片,似是一道深崖,当下勒马缓步前行。 走到旁边,探头一看,下面十余丈处正是一条大河,水面结冰,冷气森森,两边的山壁上山石嶙峋,和着此处如万鬼呼啸而过的北风,不免让人心惊。 谢与灵搬起一块大石,使力向下掷去,“嘭”的一声,石块击碎冰面,溅起巨大的水花。 “谁呀!” 一道洪亮的声音自崖下传来,虽相隔十余丈,仍听得十分清楚,显是那人以深厚的内力传送上来的。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又惊又喜,惊的是天寒地冻、深夜之中,竟有内力如此深厚之人藏在高崖之下,喜的是,既有人在,说不定会有办法追溯至上游进到鹿吴山。 拂衣运气答道:“晚辈不知前辈在此,多有得罪,还请前辈见谅。” “你这小女娃子好大的力气啊,扔下这么老大一块石头,把我的鱼都惊了。”那声音埋怨道。 拂衣连忙赔不是:“实在是抱歉,我赔前辈几条鱼如何?” 那声音扫兴地说道:“赔了鱼,也赔不了我的兴致。下来!还有你旁边那个小子一起!” “原来早被发现了。”谢与灵无奈地怂了怂肩。 两人互相点了点头,施展轻功,几个起落,已在江边一块大石上落定。 还没来得及开口寻问,一道凌厉的掌风攻向面门。 两人虽早有预备,但掌风来得实在太快,不及招架,危急之间忙向两侧避开,未待站定,“唰唰”两声,长剑在手。 寒光一闪中,隐约看见那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两手中并没有兵刃,看来使的只是一双肉掌。 那老者迈前一步,双手翻转,猛地向左右推出两掌。 二人眼见他向前跨出时,长剑便已刺出,但那人的双掌却是后发先至,不待剑尖刺到,掌风又将二人逼退数步,长剑被震得嗡嗡作响,险些脱手飞出。 寒风从两边石壁中呼啸而过,却也不及这呼呼掌风带给人的威压。 二人眼看无隙进击,只得舞动长剑护住身前以待乘机而进。 那老者突然放声大笑,收掌站定,望向拂衣赞道:“好一个飞雁逐鸿!你是苏寻的徒弟。” 转身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反复打量了几遍谢与灵,问道:“虞山派前任掌门谢无期是你什么人呐?” 谢与灵仔细瞧了瞧那老者,鬓角斑白,下颚胡子稀疏,中等身量,一身粗布灰衣,腰间还系了根麻绳,虽是冬天,仍只穿了双草鞋,脚边还放着长长的钓竿和鱼篓。猛地想起一人,脱口问道:“您是‘孤舟独钓’梅老前辈?” 那老者哈哈大笑,捋了捋胡子,挺直腰杆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夫正是梅笑寒,江湖人称‘孤舟独钓蓑笠翁’。”朝谢与灵点了点头,满脸喜色:“你这小子,很是聪明。想来我虽久未回江湖,江湖中依旧有我的传言啊。” 拂衣见他一副小孩心性,猜他是个爱听漂亮话的,还剑入鞘,高声道:“原来前辈就是十几年前以一根鱼竿打败无数高手,让群雄敬仰叹服的梅老前辈。晚辈时常听师父提起,说您不仅内力深厚、招数更是精湛,一根鱼竿使得出神入化,常于不经意间使出变化莫测的妙招,确是当之无愧的武学大家。” 梅笑寒听着这一通夸赞,甚是满意,突然脸色一沉,身形一闪,站在拂衣面前,眼中射出一道寒光,冷声道:“你师父真是这么说的?” 拂衣一颗心咚咚直跳,其实苏寻平日里寡言少语,从不和弟子们讲些江湖上的事情,这都是她从析木师姐那里听来的。眼看他神色陡变,不知是哪里说错了话,心下虽是惊慌,但仍肯定地点了点头:“自然是师父说的,这还能有假吗?” 梅笑寒双手叉腰,得意地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很好!很好!想不到苏寻平日里冷冰冰的,私下竟如此佩服我。多亏了你这女娃娃叫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叶拂衣,久仰前辈大名。” “小拂衣,我问你啊,这小子和你什么关系啊?”说着指了指身后的谢与灵。 拂衣一愣,不知他何以有此一问,正想着如何作答才合适,就听他续道:“我和你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凶巴巴地盯着我呢。” 拂衣朝对面眨了眨眼,“他,大概是怕您把我扔下河去喂鱼吃了。” “我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嘞,虽然吓跑了我的鱼,但你告诉了我更好的消息,就不要你赔了。”梅笑寒突然眼睛一转,说道:“不对,是他把我的鱼吓跑的,要扔也是把他扔下去。” 拂衣一个箭步,挡在谢与灵身前:“刚才还说不要赔了,您可是纵横江湖、人人敬仰的前辈,可不能出尔反尔。”说着扯了扯谢与灵的袖子。 身后的人立时会意,躬身行礼,语气恭敬:“晚辈谢与灵,刚才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前辈见谅。” 梅笑寒凑近问道:“那谢无期是?” “谢无期是晚辈的父亲。” “我就说我不会看错的,你们长得可像了。” 谢与灵想起父亲已经去世,心中不免难过,一时没有接话,双手有些无力地垂在身侧。 就在此时,旁边鱼篓里的鱼“扑通”一声,一个打挺,溅起了水花。 拂衣上前轻轻拉住了谢与灵的手腕,围到那鱼篓旁边,问道:“前辈,都钓了多少鱼上来呀?” 梅笑寒一听有人问他钓鱼的事,立马来了兴致,也不去管谢与灵了,拉着拂衣就往里边的山洞走:“来来来,我给你说,这尾大鲤鱼可是我费了好长时间才钓上来的呢,它聪明得很,一直在鱼钩旁边试探,就是不咬钩,我在岸上是一动不敢动啊,生怕惊跑了它。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它呀,没熬过我,还是被我抓住了。还有这条……” 谢与灵跟在二人身后,任由拂衣拉着进洞。 三人架起了火堆,围坐在旁边烤鱼。 “小拂衣啊,待会儿你可要细细地品尝这鱼,平日里我可舍不得给别人吃呢,今天咱们一见如故,我就大方一回。” “多谢前辈。” 梅笑寒眉毛一皱,“你不要总前辈前辈地叫,显得多生分啊,你再这样说,这鱼不给你吃了。”说完转过身去,背对着两人缩成一团,火光映照下,那背影显得滑稽又可笑。 拂衣见他虽是一把年纪,却还爱使小孩脾气,倒也觉得有趣得紧,轻声问道:“那以后就叫你梅伯伯怎么样?这样可还亲近?” 他猛地转过身来,满脸喜色:“就叫这个!” “不过梅伯伯,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啊?”拂衣皱着眉头,使劲嗅了嗅鼻子。 “遭了!我的鱼!”梅笑寒抢上一看,却见鱼烤得刚刚好,脸色一沉,“好啊,小拂衣,你骗我。” “我要不这么说,一会鱼儿可真糊了。” “那快快快,你们都赶紧尝尝。” 拂衣不住口地夸赞了几句,时不时地望向后面的山洞,直到梅笑寒满意咂了咂嘴,把鱼骨丢进火里,才试探地问道:“梅伯伯,你经常来这里钓鱼吗?” “是啊,有时候就住在这洞里呢。”。 “嗤”的一响,鱼骨被火光吞没。 拂衣朝洞内四处望了望,故作担忧地说道:“这石洞看起来不大,风灌进来怕是会很冷。” 梅笑寒摆了摆手,“这洞可深了,里面还有一条通道呢。有一次我好奇心起,顺着石洞一路往里走,那路越来越高,走了一段时间连腰也直不起来了,再后来只能慢慢往前爬了。我当时想,这路这么难走,后面肯定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爬了好一阵,又能直起腰来了,已经能看见前面透进光来了。我这是时候更心急了,运起轻功,几个起落,就赶到了洞口。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讲到关键处,他突然卖起关子。 拂衣和谢与灵很是配合,齐声问道:“怎么着?” 梅笑寒看了二人期待的反应,很是满意,神秘兮兮地低声道:“结果啊,往外探头一看,外面还是一条河。当时天气干,那河水还在洞口下面,没淹进洞,外面有很多五颜六色的小鱼往上游游去。我觉得有意思,就跟在它们后面。游了一阵,忽然听到有小孩的哭声,怕是有小娃娃掉下来了,寻着声音找过去。可是两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我突然想到,小孩如果掉进水里,怎么还能出声呢?越想越害怕,赶紧就回来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条河里有专门吃人的蛊雕,叫声就和小孩的哭声一模一样。幸好我当时聪明,赶紧离开了,要不然那还有命在这里吃鱼呢。” 他长长舒了口气,兀自拍着自己的心口,全然没注意到旁边两人有些异样的神色。又补充道:“你们可一定要离那地方远一点啊,千万别不小心被吃掉了。” 火光映照下,谢与灵的神情已然恢复平静,淡淡地问道:“梅伯伯,你第一次去那的时候是冬天吗?” 梅笑寒道:“对啊。” 谢与灵眸色一亮,缓缓问道:“那的河水结冰了吗?” “哎?你怎么知道?”梅笑寒兴奋地说道,“说来也怪,那条河分明是在上游,连下游这里都结冰了,那里却没有。”想了一下,觉得有哪里不对,突然提高声音道:“你们两个不会是要去吧?” 拂衣道:“我们去把那里的蛊雕杀死,梅伯伯你就能继续去那里看漂亮的小鱼了。” 梅笑寒忙摆了摆手,摇头道:“不行不行不行!”又看见两人心意已决的样子,犹豫地问道:“你们不怕吗?” 两人齐声道:“不怕。” 话虽是对梅笑寒说的,但视线却落在彼此身上。 梅笑寒身形一晃,拦在石道入口处,委屈地问道:“你们现在就要去吗?”双脚在地上一顿:“不行,吃了我的鱼,今晚不能走,必须留下来!而且,而且……”搔了搔头,也没想出还有什么理由不让她们走。 心想:虽说这两个小娃娃看起来武功不错,但我若要强留,一百招,不,五十招之内二人必然落败。不过小拂衣这么讨人喜欢,我可不想打伤她,而且我和谢与灵的父亲早年还有点交情,也不好和他动手。 心念一动,忙说道:“而且,那蛊雕只在晚上才出来,你们现在出发,等赶到那里,天都亮了,可见不到了,还是明天再去吧。” 二人看他满眼恳求,实在不忍心拒绝。又想到此行很是危险,多休息一晚养精蓄锐也是好的,当下点点头答应了。 谢与灵想起他方才提到自己的父亲,眼见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于是说道:“梅伯伯,晚辈有一事想要请教。” 梅笑寒本想再去钓几条鱼烤来吃,闻言头也不抬:“有什么事等我们回来再说。”拉着拂衣便往外走。 拂衣右手往回一缩,拉住梅笑寒,捋了捋自己本不存在的胡子说道:“梅伯伯,我掐指一算,那些被惊的鱼儿还没回来,且听他说一说如何。” 梅笑寒顿了片刻,点头道:“小拂衣说得对。谢与灵,你问吧。” 待三人在火堆旁坐下,谢与灵终于开口:“梅伯伯,您过去可认识我父亲?” 火光映照出他平静的神色,而落在阴影处的手却不自觉地一颤。 虽只细微一动,但拂衣还是立时捕捉到了,话到嘴边打个转又再次咽下,猜测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不方便自己在旁,忙站起身,“柴火不够了,我再去捡些。” 刚迈出一步,便被拉住了手腕,一阵温热覆上她略带凉意的皮肤。 火光颤动,谢与灵仰头看向拂衣,声音轻柔又坚定:“待会儿一起去。” 梅笑寒并未注意到两人的目光,说道:“柴火吗?洞里多的是呢,谁都不用去。小拂衣,快坐下,听故事。” 第7章 武林排行榜 梅笑寒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这还要从十一年前的江湖比武说起。” “百年前有两位武学高手,结伴四处游玩,行至东海时,见海中有一块大石,远远望去,就好似一个‘武’字。其时狂风卷起海浪,不住地拍打在巨石之上,巨石岿然不动,气势巍峨。那两人眼见此景,思潮澎湃,对心中武学更有一番新的领悟,当下在海畔拔剑过招。斗到兴起之时,二人忍不住在大石上用剑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后来那两人成为了一代武学宗师,开山立派,也就是现在的成山派和望崇派。自那以后,江湖中人纷纷效仿他们那里比武,这才有了十年一次的东海比武,而武功排名前十的人就可以在那里留下自己的名字。”转头望向拂衣,说道:“我听说在去年的比武中,天水境有一名女弟子登上了排行榜,虽只排在第十位,却是这十人里年纪最小的。” 拂衣点了点头:“是析木师姐。师父说他不愿再参与,但这是江湖中十年一次的大事,天水境不能没人参加,所以派了师姐前去。不过,梅伯伯,你为什么没去啊?” 梅笑寒叹了口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当年那些高手有的早就死了,还有些也渐渐退出江湖了,连你师父也不出现,我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说着望向谢与灵,神情失落,一双眼睛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些人。 过了一会儿,续道:“我就是在十一年前的比武中和你父亲认识的。当时我听说极北边的海里有一种鳕鱼,肉质细嫩,乃是珍品中的珍品,所以我连夜收拾东西,一个人乘船北上。谁知竟然遇到了一种怪物,头上长了一根两三米长的角,一看到我靠近鱼群,就朝我游过来了。我拿起鱼竿想把它们赶跑,刚一碰到鱼身上,它一个转身,长角一挑,把我的鱼竿给弄断了,接着往前一撞,立马把船边撞了个大窟窿出来。我这下可吓坏了,生怕把船给撞漏水,赶紧抄起鱼篓砸过去,又有怪鱼游过来,我把手边能扔的东西都砸下去了,那些怪鱼这才暂时退开。幸好那时候刮起了北风,船帆吃饱了风,一股劲南下,我这才躲开了那些怪鱼。” 想起自己在船上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偷眼向她俩瞧去,见二人脸上并无嘲笑的样子,心下稍安,又接着说道:“等到再也看不见那些怪鱼的影子的时候,我终于松了口气,这一下又惊又累,倒头就睡。那海浪起起伏伏的,倒是好睡得很呢。”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隐隐听到有打斗的声音,原来正是漂到东海比武的地方了。我那眼皮也不知是怎么的,就像是被糊住了一样,死活也挣不开。就听见有人喊‘快看!海上有个人!’‘这不是梅笑寒吗?他怎么在这?’‘不会是死了吧?’就在这时候,一道暗器划破风声,直扑面门。我想抬手挥开,可怎么都抬不起来。突然‘当啷’一声,暗器掉在地上,有人挡在了我身前。正是你父亲谢无期。原来有人想要趁我昏迷不醒的时候暗算我,这样一来少了一个对手,自己登榜的机会就更大了。” 拂衣冷声道:“与其花心思暗害他人,倒不如好好修习武功,就算通过这种手段得到了天下第一的名头,难道就坐得安稳吗?” “就是就是,小拂衣你说得对!” “梅伯伯,那放暗器的人你可知道是谁了吗?” “我当时心里一急,又晕过去了,后来醒过来才知道那人就是望崇派掌门任自其。” 谢与灵眉毛一皱,有些惊讶,“任自其?十一年前武功排名第八,在去年成为江湖第四的任自其?” 梅笑寒冷哼一声:“江湖第四吗?只怕有些名不副实。” 拂衣又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久后就醒过来了,看见谢老弟正在为我输送内力,当时正是比武的关键时期啊,我心下好生感激,连忙开口道谢。突然听到远处兵刃相交,循声望去,有一人正在和任自其过招,小拂衣,你猜是谁?” 拂衣眼睛一转:“是,我师父?” “正是!你师父看不惯他暗害伤人,这才和他动起手来。后来啊,任自其自然是输给了你师父,我们三人也因此结成了朋友。只不过第二年江湖接连生了许多变故,后来我听说谢老弟因病去世,你师父也性情大变,觉得这江湖没了意思,又寻了地方继续钓鱼。” 梅笑寒想到朋友分别,心下一阵伤感。 拂衣记得师姐提到过师父便是在那之后变得寡言少语的,心里也一阵难过。 一旁的谢与灵更是思绪起伏,十一年前的比武他因病错过,现今再听梅笑寒讲起当年的事,好像又看到了那个仗剑纵酒、侠肝义胆的父亲,又想起当年父亲不明不白地去世,十年来始终不明真相,听梅笑寒的语气显是并不知道什么内情,一阵失落涌上心头。 一时间三人谁也没有说话,火花“噼啪”作响,明亮的火光照在三人身上,却怎么也照不亮那段过去了。 突然间谢与灵心念一动,像是抓住了重要的线索:“梅伯伯,您可认识我义父,虞山派现任掌门俞无涯吗?” 梅笑寒不假思索地答道:“记得啊,我曾在虞山派见过他几次。不过十一年前的比武他并未参加,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的武功很不错,但我觉得他这人有些无趣,所以没什么交情。怎么了?” 谢与灵淡淡地道:“没什么。” 拂衣察觉他情绪不太对劲,猜想他是念及父亲心中难过,又想到他提起义父时的古怪神情,在听到梅笑寒平淡无奇的回答后,眼中难以掩盖的失落,一个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虽不知事情全貌,但情知其中必有古怪。 既然现下他不愿说,她也不想多问,只是抬手挡住了扑向他面颊的几点木屑。 一旁的梅笑寒又开始心心念念着去钓鱼,对他俩全没在意,拉起拂衣:“故事讲完了,咱们去看看鱼儿回来了没有?”走到洞外,寻了个地方,抛出钓竿,静静地等着。 北风越来越紧,谢与灵侧着身子坐在拂衣右边,看着她眼皮开始打架,低声说道:“梅伯伯,估摸着也有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没有鱼咬钩的话,大概鱼也已经休息了,咱们明日再来如何?” “也是,钓灵活,忌死守,走吧!咱们也回去休息。” 当下三人进洞,各自寻了块平坦的地方,铺上些干草,和衣而睡。 翌日,天刚蒙蒙亮,拂衣醒来就看到谢与灵在往火堆里添木柴。跳动的火光映着他的侧脸,眉宇间似有化不开的心事。 拂衣瞧了眼梅笑寒睡得正香,朝他指了指外面,轻手轻脚地往洞外走去。 谢与灵在身后跟上。 冷风呼啸,河水冻结。 两人望着平静的冰面,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拂衣想起昨晚的事,有些担心谢与灵,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片刻后,两道声音齐声问道: “睡得好吗?” “睡得好吗?” 两人相视一笑。 拂衣点点头,“很好。你呢?” 谢与灵道:“我也是。” “你饿吗?” 拂衣回头看了眼洞里放在一旁的鱼竿,有些惊讶,“你也要钓鱼吗?” 谢与灵摇了摇头,向崖上指了指,问道:“走吗?” “走啊。” 梅笑寒在睡梦中闻到一阵肉的香气,使劲嗅了嗅鼻子,迷迷糊糊地说道:“好香啊。”睁眼一看,两人正围坐在火堆旁烤肉,忙起身凑近:“哎呦,好肥一只兔子啊!” 两人看着他直勾勾地盯着兔肉,半点江湖高手的样子也没有,心下暗笑。 “梅伯伯,你说兔子那个位置最好吃啊?” “当然是兔子腿了。” 拂衣递过一条外皮烤得微焦的兔腿:“给。” 梅笑寒拍拍拂衣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小拂衣,你真是个好孩子。”接过兔腿,又朝谢与灵点点头:“你烤兔子给我吃,也是个好孩子。” 二人看着他一脸孩子气地夸赞自己,倒不像是个江湖前辈,反倒好似个学长辈说话的小娃娃。 三人不多时分食完一只野兔,拂衣看着梅笑寒意犹未尽地嘬嘬手指,和谢与灵对望一眼,说道:“梅伯伯,兔子吃完了,我们要去上游的河里抓蛊雕了,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梅笑寒想起河里小孩的哭声,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低声道:“现在就要去吗?” “是啊,就算白天抓不到,也好早点去熟悉一下地形。要一起吗?” 拂衣其实明知他心下害怕,不会同往,但若直言二人要离开,只怕他会不情愿,所以干脆问他是否要一起,这样一来他只顾想着自己不要去,两人就更容易离开了。果然听到他犹豫:“我……我……” “你就留在这里继续钓鱼好不好?” “好!”梅笑寒本就想说留下,可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听拂衣替他说出来,当下毫不犹豫地答应。 谢与灵说道:“若是这里钓不到鱼,梅伯伯也不用难过,换个地方,鱼儿自来。”其实是想告诉他不用在这里等二人回来,又怕直说他会觉得是在说他胆小,所以才让他换处地方钓鱼。 当下梅笑寒又给两人详细地说了说洞中的情况,其实只要沿着路往前一直走就是,可他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隐隐总有些舍不得二人离开。 眼看已经没得再讲,送二人到石道入口处,叮嘱道:“千万要小心啊,实在抓不到就赶紧回来,我烤鱼给你们吃。” 两人点了点头,虽然只和这个有点孩子气的小老头认识了一天,可真要离开了,倒也有些舍不得。 两人晃亮手中的火折,相视一眼,朝前走去。 微弱的火光照进昏暗的石道,渐行渐远。 第8章 鹿吴山 洞中虽没有极多的岔路,但道路起起伏伏,很多时候不能直起身子,脚程不得已慢了许多,行了将近四个时辰,总算听到了水声。 两人加快脚步赶到洞口,果然见到很多五颜六色的小鱼往上游游去。 日光透过河面照进水里,日头偏西,大概已是申时,二人决定在洞口休息半个时辰,调息运气,恢复体力,再行入水。 其时正值深冬,虽然水未结冰,但若水温过低贸然下水仍有危险。 两人各运内力护住周身经脉,不致使寒气侵入,“扑通”两声,一齐入水。 奇怪的是,想象中的寒冷刺骨并没有出现,拂衣疑惑地望了谢与灵一眼,向前面指了指,两人往前游去。 游不多时,渐感水温上升,隐隐听到似乎有风声从前面传来。 二人相互递个眼色,缓缓靠近声音来处。 那风声渐渐清晰,竟直似婴儿哭声。 待二人循声而至,四处看过,却并没有见到落水的小孩或者凶猛的恶兽。 那声音似乎是从两边的石壁中发出的,待一靠近,便觉一股暖流涌至,甚是舒畅,再凑近一听,石壁后面竟是空的,急速的流水声伴着呼呼风声从石壁后传来,乍一听,竟像是婴儿哭声一般。 原来是这附近有一处地下温泉,每至傍晚,温泉水加速涌动,再夹杂上风声,听起来就好像小孩哭声,也因此上游的河水终年不冻。 两人想到梅笑寒一代江湖高手竟被风声和水声吓到,心下不免觉得好笑。 其时天色渐暗,既已弄清楚了哭声来源,两人又接着往上游游去。直到太阳完全落下,看见前面一道水流倾注而下,已到了鹿吴山上的瀑布之下。 谢与灵朝拂衣比个手势,让她在水下稍候,自己露出头来打探情况,见四下无人,才招呼拂衣一起上岸。 两人刚在岸边站定,就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正是朝这边走来的。忙缩身在一块大石后面,屏息凝神,幸好天色昏暗,倒也不易被人发觉。 只听一人叹道:“也不知道倒了什么霉,平白无故地摊上这么个差事。这荒山野岭的,哪比赌场有滋有味的,油水还丰厚。”嗓音粗哑又疲惫。 另一道尖锐的声音说道:“不到好歹这里也乐得清闲自在,山上又不用咱们去操心,只要拦住想上山的人就是。前几天那几条人命案一出,附近村镇都以为是蛊雕作乱吃人,吓得连夜逃走了,还有什么人敢上山来呢,咱们兄弟也可以偷偷闲了。” 那粗哑的声音又说:“也是,不过你说,这山上时不时地鬼哭狼嚎的,是怎么回事啊?有时候半夜里听着,我总觉得心里发毛。” 尖嗓子答道:“管他什么妖魔鬼怪,就要吃人也先吃山上的那些,咱们自有时间溜走,担心啥子。走走走,刚空了肚子,喝酒去!”两人脚步声逐渐走远。 待那两人声音消失,谢与灵已用内力烘干了衣衫,只觉身旁有一股寒气传来,比那极北冰原的冷风还要寒上些许,转头轻声问道:“你冷吗?” 拂衣摇摇头:“还好。” 谢与灵碰到她的衣摆,一片冰凉,手猛地一缩,只觉比冬天的雪好不到哪去。 正担忧间,突然想起初见那日石洞内,他在扔尸体的时候,就有一人虽死去并不多时,但尸体格外冰冷,面色泛紫,眉毛发丝上都染上了一层寒霜,想来是拂衣内力的缘故。 虽然并未听过天水境宗主擅长阴寒内力,但想来各大门派总有自己的秘学,见拂衣面色如常,当下没有多问。 “谢与灵,听那二人所说,看来山上另有人把守,想要偷偷溜进只怕不易。”拂衣望着二人离开的方向说道。 谢与灵瞧了瞧天上的满月,说道:“今天是望日。” 拂衣抬头看见一大片黑色正向月亮慢慢靠近,初现吞没之势,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借月色全隐之时趁机闯入,说道:“在这之前,我们得赶紧找到那个地方。走吧。” 谢与灵看着拂衣起身,想起两人相识不过数日,但却真有几分相识已久的默契,笑着答道:“好。” 二人循着刚离开那两人的踪迹,悄悄上山,大约一盏茶过后,隐隐看到山上一处洞口前亮着两点火光,正有人把守住洞口。 不知为何,拂衣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虽然这地方是第一次来,这些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但山上一片寂静的气氛,总好像似曾相识。 谢与灵见拂衣愣在一旁,以为是她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问道:“要不你在外面接应我如何?” 拂衣回过神来,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轻松地笑了笑:“留在外面才危险,一起去。” 两人缓缓靠近那洞口,这时月亮已经被那片黑暗咬掉了一口,借着众人抬头望天的间隙,二人溜到洞口十余丈外一棵枯树旁,隐身树后。 拂衣低声问道:“谢与灵,你投石掷物的准头如何?” “还可以。” 拂衣递给他一块石子,轻声说道:“那我们一人一个。” 谢与灵接过石子,在手里掂了掂重量,答道:“好。” 眼看着月亮被黑暗一点点吞噬,虽相隔较远,仍能听到山下传来的议论和惊呼声。 而守在山洞口的人除了在最开始的时候看了一眼天,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快看!快看!月亮被吃掉了!” 就在这时,树后窜出两条人影,同时伴随着“嗤嗤”两声,石子打中火把,洞口附近霎时一片漆黑。 守在洞口的两人只觉一阵风嗖地刮过面颊,大声喝道:“谁!” 石洞附近的十几条暗影瞬间窜出,层层围住洞口。 门口两人重新点燃火把,进洞查看,因无令牌者不得进洞,二人只在洞口附近巡视了一圈,见并无异样,遂迅即退出,十几条暗影也在瞬间隐没。 洞内,拂衣和和谢与灵耳听得脚步声渐远,众人撤出,又等了片刻才从石洞顶上一齐落下。 昏暗的石洞内一片寂静,除了风声呼啸,再无半点声音。 拂衣只觉一阵腐臭气扑面而来,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却一时想不起是何缘故,只是不由地皱起了眉。 两人摸着黑朝洞内深处走去,尽管已经竭力隐藏气息,放轻脚步,但那微弱的呼吸之声在幽寂的长廊之内仍显得格外清晰。 道路似是一直向下而去,越走越冷,越走越黑,连吸进的气体都变得阴冷粘腻,湿哒哒地涌进鼻腔,糊在身体里。 半晌,估摸着外面已经瞧不见洞内的情况,两人在黑暗中相互碰了下手腕示意,一齐晃亮火折。 疾风扑过,火光摇晃。 微弱的光亮映照出狭长的石廊。 拂衣刚一侧身,便僵在原地。 “吼——” 低吼撕裂黑暗,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近在咫尺,里面蓄满的黑气不断蔓延,像是要把眼前的人吸进漩涡,将其搅碎。 枯黑的五指戟张,怒吼着从石牢内探出,猛地抓向拂衣的心口,只差两寸,便要将那颗快速跳动的心脏血淋淋地掏出。 啪嗒一声,火折掉落在地。 无休止的嚎叫充斥在耳边,一遍遍撞击岌岌可危的意识,那一瞬,拂衣只觉天旋地转,匆匆跨越十年时间,再次回到了当年的北境。 刀剑之下,断肢残臂四处横飞,腐臭的黑血覆盖在洁白的雪地之上,惨叫、痛呼、鲜血、死亡,接踵而来。 拂衣自跟随师父苏寻回到天水境,十年来,每日每夜练剑之时,总会想起当初的北境。千万次的挥剑,为的便是要带走那个孤零零蜷缩在角落里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 有些事,隔得太久,总会让人以为可以揭过,能够走出了。可是当回忆再次涌上时才发现,曾经的一切,连带着那些绝望与恐惧,都会在一瞬间覆上四肢百骸,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年,曾有师父带她走出。 只是,这一次,只有她自己。 “拂衣,闭眼。” 混乱的吼叫中,一道坚定有力的声音穿过层层黑暗,落在耳边。 拂衣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只觉一缕温热覆上手腕,牢牢地抓住自己,带着她离开这片腐臭,落在远处。 洞口附近的冷风一股脑地涌入,吹得人稍稍回神,拂衣睁开眼,便看到谢与灵站在她的身前,牢牢挡住了石道内的那些傀儡。 她微微侧过头,似是仍想要看个究竟,却被挡住了视线。 谢与灵抬起右手挡在她的双目前一寸之处,说道:“闭上眼,我们离开。” 拂衣视线缓缓右移,看向谢与灵,月色被隐没,瞧不清他的神情,可是却莫名地让人觉得安心。 或许因为,握着她的那只手温热又有力。 片刻后,拂衣点点头。 谢与灵将方才从地上挑起的火折收在怀里,看了眼外面的情形。若要离开,想要只能故技重施。 但回想起方才进洞之时,只要洞口稍有动静,立时便会有暗卫抢上。他虽不愿打草惊蛇,但在此处多待一刻,拂衣的情形就危险一分,万不得已,只能硬闯。 想到此处,右手已然按在了剑柄之上,唰的一声,半截长剑出鞘。 “等一下。” 拂衣回过神,将他的长剑推回,说道:“那些暗卫是从四周枯树和石块后出现的,我们可以从山壁上走。” 谢与灵侧头看向拂衣,借着洞口晃动的两点火光,可以看到她的神情已然恢复如常,平静如水,毫无波澜,似乎方才的事已经没有影响。 但幸好此刻谢与灵仍握着她的手腕,透过那快速跳动的脉搏清晰地窥见了她不平静的心绪。 谢与灵收回视线,神色晦暗不明,只觉得那泛滥的腐臭正不住地涌来,将拂衣裹挟其中。 而他,正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片刻后,嗤嗤两响再次出现,两枚石子应声打出,四下昏暗,暗卫抢上,谁也没注意到,山壁之上,两道身影快速抢出。 “哎呦呦,别推我!” “谁啊,踩我脚了!你起开点!” 山下那群看“天狗食月”热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涌到了洞口附近,正推推搡搡地不住叫嚷。 守在洞口的两人再次点燃火把,一群暗卫纷纷拔剑出鞘,剑尖直指这群乌合之众。 一人看着闪动的寒光,高声喊道:“哎呦,对不住,对不住!各位兄台,我们只是凑个热闹,不知怎么的就跑到这儿来了,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这就走啊!快快快!走了!” 急忙招呼着一群人奔离了洞口。 山洞前,一人沉声问道:“方才是他们在捣乱?” 另一人答道:“这般投石掷物的准头,不像是他们能做到的,即刻传信告知宗主。” 山壁陡峭,两道身影施展轻功,一前一后,却似如履平地般,不多时,转过山腰,奔至瀑布边。 谢与灵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扑通”一声,拂衣跳入水中,他急忙跟上。 拂衣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是越游越快,不多时将谢与灵甩在身后。 周围的水温不断上升,耳边再次响起婴儿的哭声,又到了先前那“蛊雕”所在之处。 只是这一次,拂衣也觉得这声音诡异得很,不由分说地沿着耳朵钻进脑海。 天色全黑,水底更无半点光亮,四下漆黑一片。 拂衣突然失了力气,晃动的水流好似化作了数不尽的黑影,一如北境当年的傀儡,将她层层围住,裹在其中,怒吼着探出手来。 下一刻,就要把那个十岁的自己撕成碎片。 她想做些什么,可是四下茫茫一片,似乎永远瞧不见方向。手脚僵住,气息窒滞,好像又被那年的冰雪冻住,半点也动弹不得了。 她只能任由着身体不住下坠,渐渐被黑暗吞没。 便在此时,有什么东西破开水流,急速朝她奔来。 恍惚中,拂衣有些瞧不清它的样子,直到近处,才看清,那是一柄剑。 是谢与灵的长剑。 拂衣一个激灵,猛然惊醒,这才恍然发觉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小孩。 即便当初弱小无力,仍能在那冰天雪地之中活下来,十年已过,日夜习剑,便是再回北境,也绝不会束手待毙。 无论如何,她还有手中的剑。 想到此处,只觉一道浑厚的真气自丹田之中流出,霎时间游过全身经脉,唤醒僵硬的四肢。 她劲运手臂,猛地向上游去,一把抓住剑身。 而与此同时,一道白影破水而来,谢与灵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两人并肩沿来路游去。 刚一上岸,拂衣便将长剑递给他,却见谢与灵低垂着眼,满脸自责。 “拂衣,对不起。” “为何道歉?” “石洞初遇,我故意说出鹿吴山之事,为的就是……” “我知道。”拂衣平静地打断道。 谢与灵看了眼她,随即低下头,没再说话。 “谢与灵,你是不是觉得我刚才的样子都应该怪你?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出现在鹿吴山,不会因此想起当年的北境,不会失神落入水中?” 谢与灵缓缓握起了手,手心似乎还残留着拂衣手腕的凉意,似乎还能感觉到她那过快的脉搏,那个“是”字已到嘴边,就要脱口而出。 却听拂衣接着道:“照这样说,我更应该怪我自己,如果初见那日没有救下你,如果没有同来鹿吴山,这一切都不会看到了。这样算来,应该是咎由自取。” “拂衣,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抬头看向眼前的人,神色复杂,不知怎的,有些后悔说出那日的“好久不见”。 拂衣走近半步,对上他的目光,“谢与灵,无论是北境,还是鹿吴山,这一切的背后都不该归咎于你,我们此来,不就是为了找到背后的始作俑者吗?早一分知道,便能早一些应对。”顿了片刻,一字一字地道: “谢与灵,多谢你,没有让我一直蒙在鼓里。” 眼见他欲言又止,拂衣打个寒颤,打趣道:“一直穿着湿衣服真的很冷,不先运气烘干吗?” 谢与灵这才看向她仍在滴水的衣服,却又意识到有些不妥,急忙收回视线,“抱歉。” 拂衣低头看了眼自己,抬起了右手挡在他的眼前一寸之处,笑道:“这次应该换你闭上眼。” 谢与灵侧开头,轻咳了两声。 两人当下调息运气,直到衣服全干,才又沿原路返回。 半路,拂衣突然停步,神色凝重,“不对。” 话音未落,谢与灵已然拔剑出鞘,冰冷的视线扫过昏暗的石道,侧身挡在拂衣身前。 拂衣轻轻推回他的剑,打量着他的神色。 谢与灵不知怎的,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问道:“怎么了?” “不对啊,”拂衣看了眼他身侧长剑,沉思道:“那些暗卫藏身在枯树和大石后面,我们可以沿山壁离开,这一点你明明也发现了。” 谢与灵回想起刚才的情形,确实如此,可两人将要离开的时候,他却并未想到这点。 拂衣道:“但你当时却想要硬闯出去?” 谢与灵闻言松了口气,“所以,不对的地方就是这里?” 拂衣点点头,等着他的回答。 谢与灵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眨了眨眼,说道:“心急之下没有想到,也是情理之中吧。”说着便要往前走。 拂衣却没打算就此作罢,眼见他想要遮掩,追问道:“心急?为何心急?” “你担心我?” 分明是疑问的话,但语气中却已经带着坚定的答案。 谢与灵脚步一顿,转过身来,走到拂衣面前,回望着那双眼睛,半晌,点点头,郑重地道:“是,我担心你。” 此时无风,但那火折的光亮仍是抖动了几分。 两道紧贴在一起的影子落在石壁上,谁也未动。 拂衣的右手垂在身侧,被那断截的剑穗扫了扫手心,一阵轻痒。 她笑着勾了勾嘴角,移开视线,“走了。说不定梅伯伯还在山洞,当年的事可以再问问他。” 谢与灵看着那道身影移开,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来了。” 第9章 北境 两人一回到洞中,就四处去找梅笑寒,只不过洞内洞外都没瞧见他的身影,连钓竿和鱼篓也都不在。 谢与灵道:“或许是离开了。” 拂衣点了点头:“也对,走的时候也没说让他在这里等我们。” 就在这时,洞外突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小拂衣,你们回来了。”话音虽远,听得却十分清楚。 拂衣道:“是梅伯伯。” 二人奔到洞外一看,十余丈外,一道灰影正急速靠近,几个起落间,已经奔到眼前,手里还提着钓竿和鱼篓,里面的鱼“扑通”一声溅起水花,鱼篓上一条竹编的小鱼晃来晃去。 “梅伯伯,好俊的功夫!” “小拂衣,真是有眼光!若是喜欢,等有空教给你们。”说着朝二人眨了眨眼。 他突然想起一事,忙道:“哎呀,快给我看看。”围着二人前前后后地看了几遍才松了口气。 谢与灵知道他是在担心二人被蛊雕伤到,忙说:“梅伯伯,我们都没受伤。” 拂衣点点头,“而且梅伯伯以后再也不用怕那吃人的蛊雕了。” 梅笑寒高兴地问道:“真的?你们把它打死了吗?它长什么样啊?是不是头上真的有两个角?怎么没把它带回来?算了算了,我才不想见呢。” 拂衣摇了摇头,有些遗憾,“没有把它打死,而且估计它永远也死不了。” 梅笑寒退后两步,有些生气:“小拂衣,你又骗我,不是好孩子。”紧紧抱住自己的鱼篓,“亏我还想烤鱼给你们吃。” 谢与灵看着他有些委屈的皱着眉,笑了笑。 梅笑寒立时瞪眼瞧他,“你笑什么!” 谢与灵道:“梅伯伯,你想不想知道那小孩的哭声是什么?” “是什么?”梅笑寒慢慢向谢与灵靠近两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见他没回答,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拂衣。想到拂衣刚刚骗过自己,自己还说她是小骗子,现在想问却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拂衣走到他身边,温言道:“梅伯伯,我们没有骗你。那哭声不是蛊雕发出的,那里也没有吃人的怪物。”当下将水里的见闻详细地说给他听。 梅笑寒拍手笑道:“好好好!走!我们现在就去那里看看!”说着就往石洞深处走去。 拂衣站在原处,并未抬步,躬身说道:“梅伯伯,我们有一件事想请教。” “什么?”梅笑寒转身问道:“很着急吗?比看漂亮的小鱼还着急吗?”看着拂衣和谢与灵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堆柴火说道:“那我们边烤鱼边说行吗?” 眼见二人一言不发,手脚利落地生火,梅笑寒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心想:两个小娃娃能有什么事情要请教?要我传授他们武功吗?两个娃娃天资聪颖,根底又好,若要拜我为师,那可很不错,不过她们二人的师父和父亲武功和我不相上下,何必另投师门?突然灵光一闪:我知道了!定是要我传授垂钓秘笈!这可真是找对人了,江湖中还有谁比我“孤舟独钓”更懂钓鱼之事?不过我可不能轻易答应,总要考验一下二人的诚心才是。 眼看二人已生起火堆,开始烤鱼,缓缓坐下,轻咳两声,只待两人开口。 拂衣和谢与灵交换了个眼色,开口问道:“梅伯伯,我们想问——” 话还没说完,就见他手一挥,插口道:“这个嘛,也不是不行,不过那也不能随便就说,还得看你们的诚意才行。” 两人疑惑地望了一眼,随即想到,关于当年的事江湖中人大多不愿再提起,拂衣虽曾亲历,但当时年纪太小,前因后果并不知晓,又不曾听身边人提起过,因此两人对于此事的其中情由知晓得并不多。看来其间关窍甚多,不能轻易向旁人吐露。 拂衣神色诚挚:“梅伯伯,我们是真的很想知道,若您此后有何差遣,晚辈自当遵从。” 谢与灵说道:“梅伯伯,晚辈确是诚心请教,若您有何为难之处,还请告知,我们自当尽力为您解决。” 梅笑寒看着二人言辞恳切,神色间很是满意,正想着只要两人在开口恳求两句,自己便要答应了,也不能一味推辞,万一弄丢了好徒儿可就得不偿失了。 拂衣看他欲言又止,猜他可能的确不方便直言此事,说道:“若您不方便告知,不知能不能指点我们去寻旁人?” “什么?”梅笑寒噌地站起身来,“旁人?还有谁会比我更擅垂钓?” “垂钓?”两人不解地问道。 “是啊!你们不是想向我学习钓鱼秘笈吗?我看你二人确实是诚意求教,现下就收你二人为徒,你们磕头拜师吧。”梅笑寒担心到手的徒儿飞了,赶紧认下两人,突然想到:不好,这原来是她二人使的激将法,哎呀,我又上当了!转念一想:不过这也是因为拜师心切,嗯,可以原谅。 拂衣看着他一会儿皱起眉头,一会儿又眉开眼笑的,虽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但肯定是误会了二人的意思。心知他是个小孩子脾气,若是直接说明来意,不免让他有些难堪,说不定还会影响后面的事情。念头一转,故作遗憾地说道:“是啊,我们是想拜你为师的,可眼下有一件事实在麻烦,若是解决不了,我们整日忧思,实在不能静心学习。” 梅笑寒想了想:“啊,你担心你师父不同意是不是?”右手一挥,“这你不用担心,他授你武艺,我教你钓鱼,互不干扰,不算叛出师门。” 转头朝谢与灵笑了笑:“你也一样,俞无涯不会有意见的。” 拂衣皱眉说道:“倒不是这件事。” 梅笑寒被吊足了胃口,有些着急:“那还有什么事啊?” 拂衣凑近,低声说道:“我们在鹿吴山上看到了一种傀儡,和十年前北境的那些非常像。” “什么?”梅笑寒退后两步,脸色大变,“北境的那些跑出来了?” “什么意思?”两人齐声问道。 梅笑寒却别开视线,拿起一条烤得微焦的鱼,吹了吹:“快吃啊,可别浪费了我的手艺。”见二人没有反应,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讲故事啊,我可不想讲完之后只剩下黑黢黢的焦炭了。” 两人这才听话各拿了一条鱼,只不过满肚子的疑问,实在是没有心思吃东西,还是可惜了那外焦里嫩的大肥鱼。 梅笑寒刚扔掉鱼骨头,就发现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在自己身上。他慢悠悠地抹了一把嘴,清清嗓子:“咳咳。”两人眼前一亮,立刻坐好。 只听他说道:“十一年前的江湖比试中,我只排名第七,你们可知道,那时的江湖第一是谁吗?” 拂衣摇摇头:“我曾经问过师父,可师父并没告诉我,他说以后有机会我就能知道了。” 谢与灵道:“我只听说过是名女子,但叫什么名字却也不知。” 梅笑寒点点头:“正是名女子,名叫祝卿安,传闻中是个武学奇才。刚入江湖一年,已难有对手,在十年前的比试中,大败江湖高手,成为百年来最年轻的石榜第一。可就在比试后的第二年,北境出了乱子。当年的江湖第二,扶泽更,不知何时炼制了许多的傀儡,后来练功走火入魔,傀儡失控,不断在北境伤人。可傀儡虽多,江湖众高手齐心协力总还有希望控制。但不巧的是,偏偏群雄为争夺一把挂云剑闹得各自受伤。”讲到这儿,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我说,兵刃用得顺手最好,江湖中不知何时有这许多用剑的人了,赶着去凑热闹。” 一瞥眼间看到二人腰间佩戴的长剑,搔了搔头:“不是说你们哈。” 拂衣着急听到后面的事,问道:“然后呢?” 梅笑寒道:“说到?” 谢与灵提醒道:“挂云剑。” “啊对!众人为了夺剑受伤,一时自是抵御不住那些傀儡了。这时候你们猜谁来了?” 两人齐声说道:“祝卿安。” “就是她!她联合众人放火,把那些失控的傀儡逼进清虚洞里面,又耗费内力封住了清虚洞,后来各大派掌门,包括你师父,还有你父亲赶到,当然了,他们是没有去争那柄剑的。众人一起用内力布置了一个迷阵,那场灾祸才就此结束。” 拂衣问道:“祝卿安呢?” “她内力耗尽,当场就死在那里了。” 谢与灵又道:“那扶泽更也死了吗?” “走火入魔,自绝经脉而死。” 拂衣道:“这么说来,是祝卿安救了大家,那为什么江湖中人都不再提起她的名字了呢?” 梅笑寒叹了口气:“因为大家怀疑她。” 看着二人不解的神情,续道:“传闻中她自比武之后便已隐居,为何那次能那么及时地赶到北境?那些傀儡是杀不死的,可是祝卿安为什么会知道他们怕火?傀儡本身内力属阳,偏偏她的阴寒内力可以克制。种种巧合,实在无法解释,只有一种说法说得通,她和此事定然脱不了干系。” 拂衣仍是不解,问道:“仅仅因为猜测?” 梅笑寒意味深长地说道:“二十六岁的天才高手横空出世,江湖中可不仅仅只有赞赏和仰慕。” 两人看着他严肃的神情,这一刻才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那个只知钓鱼、满心孩子气的“蓑笠翁”,他是十一年前石榜排名第七的“孤舟独钓”梅笑寒。 这个江湖也不仅仅是锄强扶弱、侠肝义胆,因攀比而生的妒恨、恐惧有时远胜利剑。 三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洞中一片寂静,只有洞外呼啸而过的北风猎猎作响。 谢与灵开口打破了沉静:“梅伯伯,祝卿安和扶泽更两人认识吗?” “之前并没有听说两人有什么交情,但那事出了之后,江湖中便有猜测二人可能有什么仇怨,扶泽更是为了报复祝卿安才研制傀儡,也有人说祝卿安年纪轻轻武功如此之高,定是修炼了什么邪术,傀儡必然和她有关,扶泽更只是替她背锅,更有传言说两人一丘之貉,共同修炼阴毒武功,才有了这场灾祸。可两人关系究竟如何,只怕再也没有人知道了。”说着惋惜地叹了口气,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些传言,只是为两名少年天才的离开而难过。 拂衣喃喃道:“不论二人交情如何,可她们都已经去世了。那鹿吴山上的傀儡又是从何而来?” “小拂衣,你怎知道鹿吴山上的傀儡一定就和当年北境的有关系呢?你当年见过吗?” 拂衣点了点头,又将当年流落北境、后被师父捡回的事情讲了一遍。 “你师父就是自此性情大变,北境之后,他的妻子不幸离开。我曾去过几次天水境,可连他的人都没见到。传话的弟子说,他要避世练功,让我以后不必再去了。” 拂衣有些惊讶,“师娘去世也是因为北境之事吗?” “当年北境傀儡失控伤人,你师娘曾赶到那里救人,只是后来傀儡被封,混乱之中有人见到她死在那里,再后来一把大火,尸骨无存,不过你师父一直不肯相信。当年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整日在北境搜寻,大概就是因此才遇到了你。”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他如今放下了没有。” 拂衣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师娘,但听师姐师兄提起过,师娘名叫夏络缘,是百药谷两位谷主的女儿,精于医术,对待弟子们很是温柔,天水境上下对她的尊敬爱戴绝不逊于师父。 谢与灵在一旁见她难过得有些出神,想着岔开些话题,于是问道:“梅伯伯,那傀儡的炼制之法您可知是从何而来吗?” 梅笑寒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当年扶泽更就是修炼控制傀儡的内功心法才走火入魔的。说来也奇怪,那些傀儡本就有内力在身,若要控制他们,自身内力必得强于他们,如今江湖中内力深厚之人就那么几个,我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做这样的事。” 拂衣收回心神,心道:无论是谁,要做此事肯定有他的目的。可是研制这些傀儡有什么用呢? 突然梅笑寒先前的一句话划过脑海,江湖中曾有传闻祝卿安是因为这些傀儡才成为了天下第一,不论是真是假,若有人听信这传闻,难保不会为了天下第一的名头铤而走险。 想到这儿,拂衣心下一寒。但不管背后之人是谁,不论他出于什么目的,此事违背武林侠义道,而且一旦傀儡失控,当年的事又要重演,江湖中免不了一场灾祸,事不宜迟,需得早作打算。 于是说道:“梅伯伯,无论此事背后是谁,总归不能坐视不管。我即刻回天水境禀告师父,请师父拿主意。”看见一旁的鱼篓和钓竿,接着说道:“等此事了结,我再来向您请教垂钓秘笈,可好?” 梅笑寒笑着点点头,又恢复成那副小孩模样,俨然已不是刚才那个一本正经讲述江湖旧事的前辈了,他伸出手,做个拉勾的姿势:“小拂衣,咱们可说定了,你可不能反悔。” 拂衣笑着伸出手:“绝不食言。”转头看向谢与灵,心知他此次前来鹿吴山定是有自己的私事,眼下自己必须要离开,不能陪他同行,这次告别之后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谢与灵朝她笑了笑,还未开口,就听梅笑寒问道:“你不一起吗?”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 谢与灵起身抱拳说道:“多谢梅伯伯两日来的款待,此间事了,定当再来拜访。” 梅笑寒挥挥手:“你们俩的马还在上面呢,下次可要一起来啊。” 两人向梅笑寒告别之后,转身走出山洞,施展轻功,几个起落就回到了山崖边。 拂衣自水里抓住长剑起,就觉得体内真气流转,刚刚运起轻功,更加轻盈自如了。这次虽然没能在山上静心练功,但连日来奔波打架,武功也算小有进步了。 二人翻身上马,只听谢与灵说道:“拂衣,你的轻功更加厉害了。” 拂衣道:“大概有人同行,心情就安定很多,心中一定,发挥得也就更好了。” 话声很快被风吹散,马蹄声响中,两道身影逐渐远去。 梅笑寒看着黑点消失,收起鱼竿和鱼篓,向南而行。 第10章 春花酿 朝阳初升,日光破开浓雾,撒在林间。 二人并骑而乘,行了约莫两个时辰,赶到一处小镇子上歇脚用饭。 刚在酒肆前站定脚,就有伙计热情地迎了出来:“二位客官里边请。”掀开门帘招呼两人进店。另有店伴麻利地接过马缰,在门前木桩上系好。 虽然此处大雪已停,但隆冬天气,仍是冷得很。二人刚走到门口,便觉一阵暖气扑面而来,往里一瞧,店内几乎坐满了客人,各自聊天喝酒,并没人注意到有人进店。 伙计引着两人来到一靠窗桌子旁,客气地说道:“二位坐在此处可还中意?” 两人向店内四处瞧了瞧,只有此处和里面墙角一张桌子还空着,这里靠窗临街,不论是查探情况还是逃跑,都是个不错的位置,当下点头答应了。 拂衣坐下后,嗅了嗅鼻子,问道:“寒冬腊月,哪来的花香啊?” 伙计说道:“客官是第一次来吧,这是咱们这儿有名的春花酿,采集春花入酒,等到冬日饮来,清香醇厚,就像置身于百花盛开的春日里一样,客官可要尝尝?” 拂衣左右瞧了瞧,果然见到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个酒瓶,但想到这酒既然这么有名,价格必定不菲,二人身上所剩银两不多,这次恐怕没有口福了。 刚想开口拒绝,只听“哎呦”一声,一个手托木盘的伙计向前扑倒,木盘连带着上面的瓷瓶和两个瓷杯一齐摔出。 旁边一桌一直趴着的大汉慢悠悠地收回右腿,直起身,打了个哈欠,袖子一挥,木盘、酒瓶还有瓷杯转了个方向,直冲拂衣和谢与灵飞去。 二人只觉物未到,风已至,急运内力,右手探出,四样东西稳稳落在桌子上。 一富豪模样的人站起身来,指着那摔倒的伙计吼道:“洒了老子的酒,还想撞死老子吗?” 伙计连连赔不是,那人却不搭理,转身看向那打哈欠的大汉,见他一身灰衣上满是污垢,衣服的下摆也不知是在哪里扯烂了,一条一条地挂在身上,方面阔耳,胡子拉碴,满身酒气,总的来说穷鬼一个。 他连忙后退两步,扫了扫自己的袖子,怕沾上一身穷酸气,嫌弃地说道:“你这家伙干吗坐在这里碍手碍脚,凭你也品得起这春花酿吗?” 那大汉并不回答,走上前两步,打量了他几眼,见他一身锦缎华服,向前伸出手臂,也学着他的样子,扫了扫自己的袖子,漫不经心地问道:“干你何事?” “你!”那富豪伸出手指,气急败坏地瞪着他。 眼见二人便要动手,拂衣轻敲了一下桌上的木盘,看了眼旁边的伙计,又瞧向那两人。 伙计立马会意,端起木盘,跑到两人边上,客客气气地说道:“二位客官莫要生气,既来到小店,便都是小店的客人。招待不周,还要请两位多多包涵。”说着将木盘朝那富豪递近:“这上好的春花酿,可不能辜负了啊。” 那富豪看了眼桌上的酒,又瞥了眼站在一旁的邋遢大汉,鼻孔朝天,冷哼一声,撇撇嘴就要坐下。 屁股还没沾到凳子上,就见那邋遢大汉右手使劲一拍,桌上的木盘被震得飞了起来,眼见又要摔落在地。 那富豪蹭地一下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你——” 就在这时,一道灰影一晃,闪到桌边,托住木盘,稳稳放在桌上,朝那富豪点头笑道:“请。” 来人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虽只一身寻常灰衣,头发用一根木簪束起,但身形端正挺拔,单凭刚刚施展出的这一手功夫便知身手不凡。 灰衣女子转身又将左手中的酒瓶放在那邋遢大汉桌上,朝两人抱拳道:“老板说了,小店招待不周,这酒算是给二位赔不是。平日里多仗在座诸位照顾生意,还望两位手下留情,可别一气之下拆了这铺子。” 那大汉本也没要惹事,只不过想逗他一逗,见店主已经送酒说和,当下抱拳还礼:“这酒,多谢。”拿起酒瓶转身就走。 那富豪还想上前理论,被那灰衣女子拦住了去路,瞧着她分明嘴角带着笑意,但眉目间却流露出一股威严,让人不得不听从,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下。 灰衣女子见纷争已止,又瞧见那摔倒的伙计仍战战兢兢地呆在原地,额头上已经蹭破,仍有鲜血流出,说道:“去包扎一下伤口。”转身往后厨去了。 那邋遢大汉左手拎着酒瓶,却不落座,慢悠悠地朝拂衣二人走去,刚到跟前,伸出右手便要拍向拂衣左肩。 拂衣早有准备,急运内力,只是未待还手,一柄长剑已然倏地刺出。 那大汉只觉被一股强劲的内力一推,忙侧身避开,卸掉来势,才没有被伤到。 可是就这么一闪避间,他左手突然被什么东西打中,手腕一松,手里的酒瓶被长剑一挑,已落在桌上。 那大汉拍拍自己的心口,缓了口气,瞧了眼自己的手腕,幸好这剑尚未出鞘,否则说不定现在已经鲜血淋漓了。 谢与灵神色平静,长剑早已收在身侧,将桌上那瓶酒朝拂衣那边推了推。 拂衣朝他笑笑,又看向那邋遢大汉,笑着问道:“前辈,这酒是送我们的吗?” 那大汉指着谢与灵说道:“好小子,使这么大劲,刚才我没有防备,来来来,现在我们再来比划比划。” 就在这时,有店伴陆续传上菜来:清汤火方、鸭包鱼翅、水晶肴蹄、鸡汤煮干丝。两人面面相觑,未待开口询问,先前那机灵的小伙计又送上了一瓶春花酿。 只见他笑着说道:“老板感谢二位方才出手相助,一些小菜,还请客官不要嫌弃。” 那大汉见了菜肴,倒也不客气,直接在谢与灵旁边坐下,抄起筷子就要开动,突然想到还有旁人在,抬头说道:“吃吧。” 不等二人回答,已率先夹起了一块火腿,连连称赞道:“不错不错!很是不错!” 拂衣看他每样菜吃过后都无异样,拿起筷子,眉毛一挑,对谢与灵说道:“尝尝。” 两人每样菜都尝过后,心想:确是风味清鲜,想不到在这小店里还能尝到此等美味。 谢与灵见那大汉吃得兴起,全然忘了刚刚说过要比划的事,拿起那瓶春花酿,给他倒了满满一杯。 那大汉也不看他,“咕嘟”一声,酒杯见底,“再来一杯。” 谢与灵又给他满上。 眼看他喝了之后没有问题,这才给拂衣斟了一杯。 拂衣笑着接过,放在鼻子边轻嗅一下,缓缓说道:“好香啊。”抬头看向那大汉,低声道: “不过前辈,万里醉原来是这样品酒的吗?” 那大汉想也没想地答道:“好酒配好菜,好吃又好喝就行了。”拿着筷子的手突然一顿,问道:“你怎么知道?” 拂衣道:“前辈大名,晚辈久仰,今日得见,实在有幸。”说着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万里醉仰头喝干,笑道:“传闻中的我,也是这幅样子吗?” 江湖中流传的声名正盛之人,多半是以武功著称,或剑法,或内功,总有独到精妙之处。但关于万里醉,却是不同。 江湖同道对他的评价,只有四个字——邋遢酒鬼。 可偌大的江湖,邋遢乞丐不在少数,酒鬼更是不少见。此人何以成名呢? 便是因他那浩如江海的酒量。 传闻万里醉以酒为水,以酒融血,连骨缝里都透着酒气。 流水一样的烈酒连饮七天七夜,仍是神色清明,脚步稳健,翻山越海不在话下,因此得人敬佩。 至于武功如何,倒是少有人在意了。 拂衣看他扫了扫自己的衣襟,想了片刻,说道:“恣意潇洒、不拘小节、自在随性、豪气纵横,传闻便是如此。” 万里醉哈哈大笑,举起酒杯,说道:“天水境弟子果然聪慧。”看了拂衣有些惊讶的样子,接着说道:“你刚刚接住木盘的那一招比起苏寻当年虽少了些潇洒灵动,可也算得上的是圆转自如了。” 转头又看向谢与灵:“虞山派的‘九转剑法’使得少了几分飘逸,但却多了些狠劲,倒也自成一派。” 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缓缓说道:“江湖代有才人出啊。”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恭敬地说道: “晚辈叶拂衣。” “晚辈谢与灵。” “多谢前辈刚才手下留情。” “嘿嘿,我哪里有手下留情?” 拂衣说道:“若不是您故意相让,我们二人加起来也不是您的对手。” 刚刚分明是谢与灵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得手,拂衣却说是他故意相让,万里醉见二人虽是名门弟子,武艺高强,却谦逊有礼,不由得心生好感,摆了摆手:“不用客气,我可不会以大欺小。”又夹了几块火腿塞到嘴里,还不忘说道: “多谢你俩愿意和我这个邋遢乞丐一桌吃饭。” 拂衣见他爱吃那道清汤火方,向他面前推了推,试探性地问道:“万前辈,您和刚才那人有仇吗?” 万里醉抹了抹嘴,摇摇头:“我经常来这里喝酒,这家店的老板是个颇为漂亮的女子,方才那家伙来这里就是为了见老板的,不然就他穿那个样子怎么会愿意踏足这种小饭馆?” 拂衣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又看了眼那富豪打扮的人,见他桌上还放着一柄长剑,剑鞘上镶金戴玉的,总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万里醉注意到她的目光,解释道:“这里的老板是个江湖中人,也有武艺在身,所以那家伙拿了把剑装样子,想讨美人欢心。”说完还嫌弃地撇了撇嘴,指了指空空如也的酒杯,示意谢与灵。 谢与灵二话没说,将其斟满。 不过半柱香,桌上的杯盘酒盏已然全空,连汤汤水水也不曾留下半点。 万里醉眼见已经酒足饭饱,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起身说道:“我吃好了,咱们有缘再见。”大袖一挥,门帘晃动,人已消失在了门外。 两人看着满桌的空盘,半晌无言,相视而笑。 此去虞山已然不远,这一餐结束,便又该启程,分别在即,可是谁也没有先开口。 “那个,”搜肠刮肚了半天,拂衣也只想出了两个字。 谢与灵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寻了个话题,“酒好喝吗?” 拂衣点点头。 谢与灵握着酒壶想要为她再倒上一杯,可是刚刚举起,却又放下。 酒壶已然喝干。 拂衣握着酒杯的手缓缓松开,笑着抬头,缓缓说道:“若有机会,我们再来品尝。” 我们? 谢与灵嗅着鼻边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点点头,说道:“好。” 两人起身,朝门外走去。 刚到门口,门帘陡然揭开,冷风灌进处,一道身影慌张闯入,直冲拂衣而去。 拂衣侧身相避,那身影却也跟着转个弯子而来,拂衣向后撤开,那身影便也踉踉跄跄地撞向她的身前。 一声清脆的长剑出鞘声响起,谢与灵手中剑刚出寸许,那身影却已在拂衣身前一步处站定,急忙躬身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来人是一个身着单薄黄衫的小姑娘,左侧编了两个辫子,两颊和鼻头冻得红扑扑的,头发上还沾了些雪花,年纪大概十六七岁,手里还拿着一枝梅花,看样子是刚摘下来的。虽然刚才的样子略显狼狈,但习武之人都看得出其中暗含精妙步法,不仅不会摔倒,还意存试探之意。 拂衣也正是瞧出了她的心思,才没有出手相扶,但看她诚心道歉,似乎并未藏有后招,当下点点头,拉过谢与灵离开了。 黄衣姑娘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跑向后厨。还没进屋,就开始喊道:“师姐!” 门后转出一名灰衣女子,轻轻拂去了她头上的雪,问道:“芳眠,又跑哪去儿了?” 正是先前在大堂中送酒化解纷争的那人——裴层霄。 芳眠有些惊喜,一把抱住她,“裴师姐,你也来了,我好想你啊。” 裴层霄瞧了一眼她手里的梅花,问道:“是要送给殷师姐的?” “哦?芳眠带了什么给我呀?”话音未落,一名身穿白衣的女子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螓首蛾眉,清眸流盼,盈盈走来,珊珊作响,正是这家店的老板——殷照野。 “殷师姐,我给你折了梅花。” 殷照野从她手里接过,摸了摸她的头,问道:“见到了?” 芳眠点点头,“她就是林析木的师妹吗?看起来不过大我两三岁,身手却好得多呢。” 裴层霄打趣道:“这是认输了?” 芳眠叹了口气,“听说她的师姐是去年最年轻的上榜高手,我想着殷师姐也是石榜第九,同为师妹,或许可以和她切磋一下来着。没想到,蓄了这些日子的力,被她三两下轻轻松松地化解了,完全不当一回事。”顿了片刻,摸了摸胳膊,皱眉道:“而且,我总感觉身后隐隐有一股杀气。” 裴层霄笑道:“这么小的年纪已经能感受到杀气了吗?”回想起谢与灵挡住万里醉时用的剑招,沉声道:“那人似乎不是天水境的。” 殷照野找了一个木质花瓶,插上那支梅花,缓缓说道:“是虞山派的。” 芳眠惊道:“虞山派?那个掌门俞无涯在去年成为天下第一的虞山派?” 殷照野说道:“是啊,就是那个虞山派。不过去年天水境宗主苏寻没有参加,若是他去了,谁是第一倒也不好说。” 芳眠叹了口气:“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也能上榜?” 殷照野道:“怎么这就丧气了?离下次比武还有九年,从现在开始努力练功,肯定会有机会的。” 裴层霄道:“不过向来没听说天水境和虞山派有什么交情,不知这两人怎么会遇到一起。” 殷照野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一件事却很清楚。”指了指旁边的酒坛,“那就是,你酿的好酒不能错过。芳眠,要不要尝尝裴师姐的春花酿?” “好啊。” 第11章 分别 谢与灵在看到有人撞向拂衣的时候,已握紧了剑柄。因察觉到那人并不是拂衣的对手,所以才没有立时动手。 拂衣打量了那黄衣姑娘几眼,抓过面无表情的谢与灵,小声说道:“走了。” 两人来到门外,解开缰绳,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疾驶而去。 虽然那未曾谋面的老板好心赠菜,但总觉此处透着古怪,还是快些离开为好。 行出几十里,太阳藏起,又零零落落地飘起雪来,二人想起初见的那天,都不禁放慢了脚程。 再行出百余里,就是分岔路口,谢与灵猜想或许是不舍的想法被察觉,这天才下起雪来延缓脚步。 他当日下山便是为了查明父亲去世的真相,眼下虽仍不知此事和鹿吴山有什么联系,但或许可以从鹿吴山背后之人着手。不论如何,俞无涯绝不会无缘无故透漏消息给他,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回到虞山派,尝试从消息来处获取线索。但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不必再把拂衣牵扯进来。 正思索间,突然听到一阵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转头看向拂衣,只见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有点饿了。” 那小店提供的饭菜虽然可口,但一来不知老板究竟是何人,心下警惕,再者万里醉进食速度惊人,两人其实并没有吃上几口。 谢与灵看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时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吃饭,眼前倏地有什么东西跑过去,像是只兔子,笑着问道:“就它了,怎么样?” 拂衣点头,“好。” 两人将马牵进林中,在一棵树上栓好,分头行动,一人捡树枝,一人捉兔子。不多时,谢与灵拎了兔子回来,将它剥皮剖开,用积雪洗净内脏,串在树枝上。 拂衣伸手接过,说道:“这次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眼见她不断地将兔肉翻动,保证每一部分都能均匀地被烤到,很快便传出了香气。接着掏出一个调料罐子,一边撒调料一边解释道:“这个是临走时梅伯伯给的。”当即撕下一条兔腿,递过去:“试试。” 谢与灵看了一眼,说道:“卖相极佳。”紧接着尝了一口,赞道:“外焦里嫩,丝丝入味,我今天果然很有口福。” 拂衣笑道:“怎么这么捧场?” 谢与灵举起左手发誓:“字字真心,绝无虚言。” 他丢掉骨头,给火堆添了两根柴,一瞥眼间看到拂衣放在身旁的长剑,那断截的剑穗静静地躺在雪地上,正是山南客栈那晚被斩断的。 偷溜进衣铺的那次,谢与灵曾想过趁机寻一枚剑穗给拂衣,可这一路都未瞧见。 眼下分别在即,忍不住想要开口承诺下次见面再赔一枚,可转念一想,说不定拂衣回去后便会换掉,哪里还用得着自己来赔?况且自己的事情迷雾重重,不知是否还有下次见面,又何必空作约定呢,想到这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拂衣见他一直看着自己的身侧,顺着他的视线瞧去,心下有了几分猜测,手指轻轻拂过那断截的丝线,犹豫了几次,还是没有开口。 她看了眼谢与灵身旁的长剑,干干净净,上面什么也没有,似乎只是一柄出剑便要取人性命的兵刃。又想起万里醉在小店里说过的话,“多了些狠劲”,曾听师父提起过,虞山派“九转剑法”讲究潇洒灵动,于出其不意之处取胜,但回想每次见谢与灵出剑,更多的是狠厉果决,似乎从不为在比武过招中取胜,更像是一柄一招致命的杀手剑。转念一想,他这一路被追杀,出手若不狠,只怕早已没命,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雪势渐大,北风愈紧,眼见若再不赶路,今夜就要在雪地里睡了。 拂衣拍了拍肚子:“吃好了,你呢?” 谢与灵点点头:“嗯。”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平静的神色中带着几分笑意,不知是否是离别在即,拂衣竟觉得这张脸上带着些许眷恋和温润,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他一剑封喉、满身是血的样子,笑了笑,心想:他,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谢与灵有些疑惑:“拂衣,你笑什么?” “秘密。”拂衣拿起剑,朝马走去。 谢与灵紧随其后:“不能告诉我吗?” 拂衣解开马缰:“再不赶路,今晚就要睡雪地里了。” 谢与灵抬头看了眼飘落的大雪,说道:“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拂衣接道:“星辰作伴,明早多两具尸体。” 两具尸体吗? 谢与灵翻身上马,赶到她身旁:“那刚才岂不是最后一顿饭?” “嗯,死前最后一餐,可还满意?” “死而无憾。” 两人在打趣中渐渐行远。 天色慢慢暗下来,一路的说笑冲淡了些许不舍,分散了注意,不多时,分岔路口出现在眼前。 两人互相道别,各自转向不同的岔路。 拂衣突然一勒马缰,停步转身。 岔路旁的那道身影仍然定在原地,似乎仍在等着她的回眸。 拂衣道:“谢与灵,下次不要再满身是伤地见面了。” “好!路上小心。” 拂衣点点头,一夹马腹,随着渐渐变暗的天色离开了。 寒风吹起衣摆,勾勒出她瘦削却有力的身形,谢与灵看着那背影渐渐缩小,最终消失,敛起笑容,调转马头,踏上了另一条路。 行出几十里,天色已然全黑,那从刚才岔路口就一直紧跟的黑鹰转了个圈子,隐没在林深处。 谢与灵勒马停步,低声说道:“前辈,还请出来一见。” 话音刚落,“嗤嗤”声响,十余枚石子划破风声,从四面八方袭来。 谢与灵“唰”地拔出长剑,手腕一转,打落眼前的几块石子,纵身下马。 “好功夫!” 一人自黑暗中缓步走出,右手拿着一个小酒坛,仰头喝了一大口,正是万里醉。 他一声唿哨,先前那黑鹰叼来了一根长树枝。 万里醉将手里的酒坛一抛,以树枝作剑,直冲谢与灵面门而来。 谢与灵却不躲闪,运劲于臂,长剑刺出,“嘭”的一声,酒坛碎裂,虽然已经无酒,仍传出一阵清冽酒香。 “春花酿!” “好记性!”万里醉树枝一挑,欺身直进,点向他胸前。 谢与灵并未轻敌,手臂回撤,横剑格挡,甫一相交,手臂加劲,想要震断那根树枝,可那树枝却好像用铁打造的一样,并无半分裂痕。 他突然右手一缩,那根树枝正顺势压下,刺向他的心口。眼见只有一寸之余,谢与灵急中变招,手腕圈转,剑尖向上一抖,挑开了那根树枝。剑势未止,直取对方手腕。 万里醉忙向后跃开,同时踢起一块碎瓷片攻向长剑。 谢与灵向右侧身避开,左手挥出一掌封住万里醉右路,右手一沉,刺向他的腹部。这一招乃是虚招,若是对方想要护住腹部,肩膀处必然失于防范,正可乘隙以进。 那万里醉却不上当,树枝倏地交于左手,猛地刺出,后发先至,在长剑还未变招前,顺着剑面直削过去。 谢与灵眼见树枝削到,不及还招,右手一松,向后仰身,在长剑将要落地的时候,右脚飞起,踢中剑柄,剑尖上翘,划向对方胸前。 万里醉急忙收势,退后避开。 谢与灵贴地直进,右手抓住剑柄,一个翻身,已挽了个剑花站定。 万里醉打量了他一眼,轻笑一声,又持树枝攻上。 可说来也奇怪,这一次他却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出招越来越快,攻势也越来越猛,起初谢与灵还能见隙还上几招,后来却只能全力防守。 突然他手腕一麻,长剑脱手掉在地上,正准备捡起,后心穴道已被点中,动弹不得。 万里醉长长舒了口气:“可算能歇会儿了。”摸向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猛灌了一口,才道:“你小子太能打了,当年谢无期在这个年纪可使不出这样的剑法。” 谢与灵听他提到自己的父亲,眼睛一亮:“前辈认识我父亲?” 万里醉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这么清楚你的招数?”走近两步,刚准备给他解开穴道,突然想到什么,接着说道:“说好了,解开可不能再打了。”看见他点了点头这才放心解穴。 万里醉见他捡起长剑,想起方才最后的那一招,谢与灵分明能躲开,却还是假意不敌,收手落败。 他不解其意,但那份残存的剑意此刻似乎仍停留在身侧,即便已经有所隐藏,仍是透出一股凌厉和狠意。他微微皱眉,续道:“你的剑法隐隐有股杀气,和谢无期的逍遥自在完全不同,倒像是俞无涯教出来的徒弟。” “万前辈和我义父也有交情吗?” “那倒没有,我们虽没交过手,但我见过几次他出剑,所以才说你们有些像。”顿了片刻,看着他道:“谢与灵,你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如此这般思虑过多,剑气不纯,可不像个剑客的样子。” 谢与灵收剑入鞘,看着被万里醉随手抛在地上的树枝,道:“剑客吗?我从未想过成为一名剑客。” “那想做什么?” 谢与灵沉默了片刻,想做什么?想要查清父亲去世的真相,想要看明白俞无涯晦暗不明的态度,想要…… 这之后还想要做什么呢?自己却并不知道。 他问道:“万前辈,你成为了自己心目中的剑客吗?” “我吗?”万里醉放声大笑,又喝了一大口酒,不知从哪掏出两粒花生米,抛进嘴里,带着酒气说道:“我只是一个邋遢酒鬼。”说完便转身朝林中走去。 谢与灵看着他的背影,问道:“前辈,这就要走了吗?” 万里醉头也不回,“是啊,人也见到了,剑法也试过了,该走了。”一声唿哨,那黑鹰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走出几丈,突然停步,并未转身,高声说道:“谢与灵,不论过去的事情如何,你都该是你自己。” 剑客也好,杀手也罢,或者只是乡野村夫,你都只是自己,而不是过去的背负者。 酒香渐渐远去,谢与灵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中深处,仍然驻留在原地。 他并不知真正的剑客是什么样子的,但那一刻,却觉得万里醉就是很好的诠释。 “我该是我自己,可若不能看清过去,又怎么向前迈出一步呢?”谢与灵心想,若他只是个初入江湖、前路迷茫的毛头小子,或许这句话会对他有很大影响。 但他不是。 他抬头望了望天,一片漆黑,星月无光,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脸上,很快便融化了。又想起拂衣那句话,“月亮其实一直都在”。 翻身上马,疾驶而去。 第12章 虞山派 沿这条路回到虞山派,仍需四五个时辰,眼见天色已晚,谢与灵决定还是先在客栈住上一晚,明日再回去。 客栈不大,只是个容过路人歇脚暂避的住处。谢与灵只要了份青菜豆腐下饭,从山南客栈那伙人身上搜到的银两本就剩下不多,在分别的时候他又把剩下的大部分都留给了拂衣,更显得捉襟见肘。 不过此时黑夜寒冬,屋外大雪纷飞,北风呼啸,屋内烛火晃动,青菜白饭,他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饭后,他回到屋内准备休息,在床上躺下不久,借着白雪反射出的光,看见窗外一人黑影迅速闪过。 谢与灵认出那是虞山派弟子。 平日里派中明岗暗哨只是在分布在山路附近,但此处距离虞山仍有几百里,不知山上发生了什么,竟然如此戒备。不过转念一想,也有可能是门中弟子奉令下山办事,事情紧急需连夜赶回。 但内心深处,他总隐隐觉得或许此事和自己有关。 第二天一早,谢与灵醒后选了角落里一张桌子吃早饭,其间一直留心进进出出的人们,并没有昨晚见到的那个身影,又问一名伙计:“昨晚入夜后可还有其他人前来住店?” 伙计摇摇头:“您就是昨天的最后一位客人了,那么晚了,哪还有人在这雪天里出门啊。” 谢与灵谢过之后,牵了自己的马,径往虞山去了。 虞山派位于一处峭壁背部,山路陡峭,自山脚上去,寻常人脚程快的话,也要将近三个时辰,门中弟子常年沿此路上山,入门两三年的只两个时辰便能登顶,谢与灵自幼在这里长大,再加上轻功不错,一个时辰便已回到了派中。 山顶几十座房屋依势而建,由高至低,门中弟子功夫浅的就住在下面的屋子里,修为深厚的则住在上面的房间,按次排开。 门派中每三年便在峰顶进行一次比试,届时再按武功高低分配住处。能从低处换到高处的人自然开心,但也有输给年轻弟子而被迫下去的不甘心的人。 其实在谢无期当掌门的时候,虞山派并无这样的规矩。可是当年他突然离世,谢与灵年纪尚小,众弟子一时也不知推举何人。后来有人提出掌门应当由能者为之,既然江湖中有石榜定高低,那派中也可用比武决胜负。入门满五年的有意者皆可上台比试,最终谁能站到最后,那便是虞山派的新任掌门。 俞无涯少年时被谢无期偶然间救下,加入门中,两人交情甚好,派中早已有人嘱意他为掌门,在比武中更是没有对手,最终顺利住进峰顶。自那以后,便留下了以比武定住处的传统。 谢与灵的住处则是在自高处往下数的第二排,仅次于掌门房间。但这并不是门中弟子体念他是谢无期的儿子,而是他自己参加比试实打实的结果。 刚到房门口还没来得及进去,就听到有人喊他:“与灵,你回来了,掌门说见到你回来之后让你去他那里一趟。” 说话的人正是师兄张钧天,他在九岁时便已拜入师门,算来已有十五年了。 眼看他来的方向,应当是刚从俞无涯那里过来,谢与灵问道:“师兄这是要下山去吗?” “掌门让我去考教下面师弟们的武功,看他们最近可有进步。” “那师兄快去吧,我这就去见义父。” “好。”说完往山下走去。 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走远,谢与灵才转身进屋换了件衣服,准备去见俞无涯。 刚到屋前,还未扣门,一阵风刮过,房门自内唰地一声打开了,谢与灵忙向旁边避开,才不至被掌风带到。 屋内传来一道游刃有余的声音:“与灵,进来吧。” 谢与灵进屋后转身关上房门,心道:方才来的时候已经尽量放轻脚步,掩盖气息,但仍是被轻易发觉了,单从刚刚的掌力来说,义父的功力又有所精进,不仅在梅笑寒之上,更远胜万里醉。 谢与灵恭敬地躬身行礼,在俞无涯点头之后,才在下首一张木椅中坐下。接着将自己被人追杀上山、客栈遇敌、脱险后再上鹿吴山的事情详细地说了,只不过隐去了遇到拂衣的事情。 俞无涯听后皱了皱眉头,满脸担忧地说道:“你这一路一个人辛苦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谢与灵总觉得这句话格外加重了“一个人”这三个字,心头一紧,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学艺不精,还是让客栈中那人逃掉了。” 俞无涯摇了摇头,表示并不介意,问道:“你觉得那人武功如何?” 谢与灵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只得照实回答:“内功扎实,对敌经验更是丰富,尤其轻功最为出众,在我之上。” “派了这么厉害的人来杀你,看来鹿吴山背后之人很不希望有人知道他的事。” 谢与灵心道:但那人似乎并不想下杀手,若是真想取我性命,为何最后又要逃跑?不过看着俞无涯饶有趣味的神情,思量再三并没有问出口。 他始终记得自己这次下山的目的,说道:“但我并没有探查到此事和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 俞无涯思索了片刻,问道:“若你的秘密被人察觉,你会怎么样?” “义父是说,我父亲很有可能是发现了鹿吴山的事情,才被灭口。”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究竟真相是什么,看来还是要找到背后之人才能知道。” “义父,我有一个疑问,还请义父解答。” 俞无涯看了他一眼,已然猜到,“你想问鹿吴山的消息是何人告诉我的?” 谢与灵点点头,鹿吴山原本长年人迹罕至,甚少有人注意到,若不是有人提醒,倒也不易被人发觉,可既然有消息送出,那从送信之人入手,是眼下弄清真相最好的办法。 俞无涯有些无奈,“这倒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不过这消息是从咽蝉阁得来的,我也派人去打听过,但那里的规矩,只卖消息,从不透露来处,我也没有办法。” 俞无涯见谢与灵沉默不言,续道:“那咽蝉阁阁主脾气古怪,不喜别人打扰。三年前有人为了消息威胁她,第二天江湖中便传出了那人的悬赏,一周后尸体就出现在了咽蝉阁门前,还是少招惹此人为好。” 可谢与灵却偏偏不是那种闻言便会退缩的人,若是好言劝他前去,他多半会觉得其中蹊跷,更会小心行事,但既然此事危险,那也就意味着有很多机遇,他反倒更觉得非要参与不可。 这古怪的性格他自己清楚,俞无涯自然也知道,虽明知是激将法,但只要有一丝希望,仍会义无反顾地前往,毕竟只有这样,事情才够有趣。 谢与灵笑道:“义父您可是如今的江湖第一,难倒还会怕一个咽蝉阁吗?” “双拳难敌四掌,又何必招惹不必要的敌人呢?”俞无涯顿了片刻,接着说道:“这几天你也辛苦了,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毕竟只有养好了精力才能早日查明真相。” 谢与灵点头答应后,转身打开房门离开了。 俞无涯望着门口,待脚步声走远后,手指轻扣了两下桌子,窗户突然从外打开,一道黑影倏地跳进屋子,单膝跪地,低声道:“师父。” 俞无涯轻抚了一下被漏进的风吹动的衣摆,缓缓说道:“轻功不错。” 那人未得命令起身,仍是跪在地上道:“多谢师父夸奖。” 俞无涯抬了抬手,示意她站起,望着门口的方向,问道:“江洵你说,他为什么隐瞒遇到那姑娘的事?” 江洵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或许是担心她。” “是吗?”俞无涯摸索着手中的信,意味深长地道:“谢与灵是这样的人吗?”手一用力,那信封上的黑蝉转眼间化为粉末。 他收回视线问道:“柳梦有消息了吗?” “暂时还没有,从虞山到风白楼大约要十天,脚程快的话,明天应该就到了。” 俞无涯递给她一封信,“你去咽蝉阁送完消息后,去找柳梦会合。楼主是个有趣的人,小心些。” “是。”江洵接过信件,打开窗子,一个纵身,消失在云雾之间。 俞无涯舒了口气,露出一个满意笑容。 “好戏终于开场了,各位可千万不要让人失望啊。” 第13章 天水境 拂衣和谢与灵分开之后,并未休息,快马加鞭,准备早些赶回天水境。 深林之中,夜色昏暗,马蹄踏雪之声格外清晰。 突然间,一道黑影从暗处跑出,直直撞向拂衣的马,脚步踉跄,好似不会丝毫武功。 那人也受了惊吓,一声惊呼,想要止步却已然来不及。 拂衣急忙拉住马缰,翻身下马,右手一揽,拉着那人稳稳站定。借着稀疏的星光一看,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眉清目秀,面容娇好,一身粗布衣衫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显得有些单薄,两颊已冻得有些泛红。 那姑娘突然被人拉住,本想立即挣脱,在瞧见拂衣是名女子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你……” 拂衣反应过来,松开手,退开两步,见她确实不会丝毫武功,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出来?” 那姑娘神情戒备地看了一眼四周,像是怕有什么人追上来。 拂衣瞧她这样子一时也拿不定到底是什么遇到了危险,还是另有隐情,轻声问道:“要我送你回家吗?” 那姑娘一听,神色突然变得坚定,“不!我不回家!” “为何?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 “回家难道就不危险了吗?爹娘叫我嫁人,都已经逼到家门口来了!完全没有人在乎过我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好像生了我就是为了卖给一个有钱人家换点彩礼的,简直岂有此理!我几次三番拒绝,反倒被骂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说他们辛辛苦苦养我长大,却连这么点事都不愿做,听说那提亲的人相貌英俊、人品也不错,可是不知为何,我就是很不喜欢,难道他们生我养我,我就得事事听从吗?”顿了片刻,问道:“你说呢?若你的父母养你只是为了换些钱,让你做不喜欢的事,你会怎么办?” 拂衣心道:“我是师父养大的,天水境虽说并不是富裕门派,但应该还不到卖弟子换钱的地步。至于不喜欢的事?师父又会让我做什么不喜欢的事呢?” 拂衣想了想,暂时没有答案,不知如何答她,只是问道:“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以送你。” 那姑娘朝拂衣走过去,脚步却突然停下,望着来时的道路,思绪万千,脑海里浮现出爹娘的模样,她的家境并不富裕,父母因为过度操劳更显得苍老许多,双鬓斑白、眼角额间满是皱纹。 她方才虽是满心愤慨,可一想到要离开仍是觉得有些不忍心,留下便是被卖给他人,从此以后再也身不由己,若是离开,父母又由何人来照顾?难道真的能轻易舍弃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吗? 拂衣见她有些犹豫,却并不知她是何心思,沉思片刻,从怀里拿出谢与灵留给她的那个钱袋,“这些钱你收下吧,不管是回家还是就此离开,随你心意,想好了再做决定。” 那姑娘见她翻身上马,问道:“你要走了吗?” “嗯,我有急事在身,你一路小心。”纵马驰去,很快消失在林间。 一路上,拂衣脑海里也时不时想到她的那个问题,只是,始终没有答案。 马踏飞雪,连夜疾驰,终于隐隐看到了天水境的模样。 拂衣神色一亮,奔得更加快了。 刚到山下,便闻到一阵淡淡的梅花香,携在冷风之中送来,在这昏暗雪夜中,自有另一番清幽雅致。再往上走一盏茶时分,梅香就被一股药香代替。天水境择了一块背风的山谷处种植了许多药材,寻常药材由普通弟子负责,最为珍贵药材则是苏寻亲自照看。门中弟子长年与药材为伴,若有小伤小痛,都可自行救治或是同伴间相互帮助。 继续上行,不久就能看到剑湖。由于天气寒冷,水面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冰面的落雪还未融化。平日里同门之间常在此处比试练功,即便是在冬日里,也会相互较量谁的内力更强,能在刺骨的水下待得更久。 此刻月悬中天,门中弟子大多已经睡下,但也有例外,这不,湖边就坐着一个闭目养神的。 那人身着白衣,面向剑湖盘膝而坐,清冷的月光洒在身上,恍惚间倒好似天上谪仙。拂衣借着月光看清,这仙人果然就是她的师兄李寒酥。 他虽和拂衣同龄,却比拂衣早两年入门,据说是从小便少言寡语,别的孩子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他便整日念着悟道修仙了。父母本打算送他去武当山,那年冬天路过天水境的时候,正看到山下红云似的梅花,李寒酥一句话也不说,自顾自地爬了四个时辰上山。 路途中遇到山上弟子问他来干吗,他也只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求道。” 那时候苏寻看到他,大冬天的只穿了薄薄的单衣,小脸冻得通红,眼神却坚定得好像要马上开悟一样,当下便决定收他入门。 李寒酥至今拜入师门已经十二年,平日里从不和其他同门比武过招,倒是经常半夜坐在湖边修练,到底武功如何,除了师父便没人清楚了,至于是否已经得道,更是无从得知了。 拂衣眼看他正在用功,不便打扰,于是放轻脚步想要悄悄离开。 就在这时,李寒酥突然开口:“拂衣,前面结冰路滑,回去的时候小心点。” 拂衣转头望去,不知他何时睁开了眼,抬手指了指回住处的那条小路。 她谢过师兄后,走到一处拐角,由于山壁遮挡住了月光,四下一片漆黑,看不清路。拂衣伸出右脚试探了一下,果然结冰了,这是回住处的必经之路,过道狭窄,一侧临着万丈悬崖,三更半夜若是一不小心滑倒,只怕有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拂衣到旁边弄了些土撒在冰面上,过了窄路,转过一片树林,月光下看见了屋子的轮廓。 天水境的弟子住处并不是师父安排的,而是同门之间自行结伴选址搭建房子。偏爱清静的可以自己单独居住,喜欢热闹的就大家住在一起。房子的样式也各有不同,有人借助五行八卦建造了迷宫,有人依照地势将房子建在峭壁之上,还有人在挖了树洞,像地鼠一样住在地下。 门中未满十七岁的弟子一般都是和年长师兄师姐住在一起,拂衣刚到天水境那年不过十岁,那时候师姐析木也只才十五岁,两人却一拍即合,决定靠自己建一个住处。于是寻了林中一片空地,搬来竹子和茅草,努力了一个多月,就在两人满心欢喜地准备住进去的时候,一场大雪,房子垮塌。 那时候李寒酥一个人住在林中一处山洞中,拂衣和师姐手捧着两盘点心,站在洞口,犹豫着怎么开口。就在这个时候,李寒酥走到洞口,看着两人满脸的面粉,饶是他不苟言笑,也忍不住转过头去,轻轻咳了两声,才说道:“站着干吗?快进来吧。” 两人高高兴兴地进去,把手里的糕点向前一递,李寒酥从两个盘子里各拿了一块,放在手里仔细地看了两眼,问道:“出去这么久,原来这准备这个去了?” 析木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本来说好今天把这洞留给你一个人住,但是大雪压倒了我们的房子,所以现在恐怕要食言了。寒酥师弟,我们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只是建房子没有经验,还需要一些时日。” 拂衣满脸期待地看着他,眼见他要开口,怕他说出什么不同意的话,忙笑道:“师兄,你尝尝师姐和我做的点心,怎么样?” 李寒酥各尝了一口,点点头道:“很好吃,多谢你们。” 两人松了一口气,又见他起身,慢慢说道:“我要出去一趟,柴火还在那边,不要忘记添柴。”然后又穿林去剑湖旁打坐了。 拂衣眼见他离开,拿起剩下的糕点尝了一口,皱着眉头问道:“析木师姐,寒酥师兄也会说谎吗?” 后来两人的房子终于建好,这才搬离了山洞,过了一段时间,李寒酥也离开山洞,在她们二人的旁边搭了自己的竹屋。 拂衣十一岁那年,苏寻又收了新的徒弟,名叫实沈,比拂衣小两岁,却是个有些阴沉的性子。据说是那时听到江湖传言苏寻武功天下第一,所以自己想要前来拜师的。刚到天水境的时候,也有差不多大的弟子问他是否要住在一起,他却冷冰冰地不回答。大伙讨了个没趣,也不再理会。 拂衣在林中遇到他,想着上前打个招呼,刚一走近,就听到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再抬头看他,却仍是一脸的面无表情,好像这声音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没吃饭吗?”拂衣说着伸出右手,“那要不要跟我走?” 可实沈只是打量了她几眼,一声不吭。 拂衣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没有强求,转身朝住处走去,可刚走出三丈远,就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正是实沈跟上来了。 两人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一前一后走到了厨房。 实沈朝四周打量了一眼,厨房虽然不大,但干净整洁,木制的碗筷整齐地排列在架子上,灶台也擦拭得一尘不染,拂衣正从外面抱了柴草准备生火。他快步走上前,一声不吭地从她手里抱过柴草。 拂衣笑了笑,问道:“你想吃什么?” “面。” 实沈见她愣了片刻,又解释道:“生辰要吃长寿面。” 拂衣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你等着。” 眼看她灵活地烧水、放入面条,又加了青菜鸡蛋,倒像是掌勺多年的大厨,实沈表情终于开始松动,隐隐有些佩服这个和自己一般高的小姑娘,甚至还盘算着要怎么谢她。 “我叫实沈。” 拂衣见他率先开口,有些惊讶,随即反应过来,说道:“我叫叶拂衣。”用筷子捞出面条盛在一只雕着有些潦草花纹的木碗里。 实沈看着她笑眯眯地说了句“生辰快乐”,轻声说道:“多谢拂衣师姐。”随即低下头去,也不看她的神情。 拂衣一愣,心想:“师姐?这感觉可真不错。也不像看上去那么冷冰冰的,人还怪可爱的。” 只不过这份谢意在第一筷下肚之后就已经少了大半,实沈抬头满脸怨气地瞪着她,觉得她是在拿自己寻开心。 拂衣看着他脸色大变,琢磨不透是个什么情况,疑惑道:“怎么了?” 实沈本要发作,却见她一脸真诚,倒不像是故意捉弄自己,摇了摇头,“没什么。”转念一想,反正自己做得更差,也没资格要求别人,又道了声谢,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很快吃完了。站起身,洗干净了碗筷,擦干净了桌子,厨房又恢复了原先的一尘不染。 拂衣在一旁看着他手脚麻利地干活,心想:寒酥师兄一定会愿意收留他的。 不过那天李寒酥又坐在湖边练功,整晚也没回住处。拂衣和析木师姐商议后,决定暂时住在一个屋子,腾出一个房间给实沈,之后大家再一起搭建新的竹屋。 拂衣刚走到屋前,隔壁房间突然亮起了烛火,实沈从房间中走出,神色有些疲惫,“师姐,你回来了。” 拂衣点点头,瞧他的样子并不像是睡梦中刚被吵醒,问道:“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实沈顿了片刻,“白日里有些招式不太明白,多想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这么晚了。” 拂衣道:“剑法当然重要,可养好精力也很要紧。劳心伤神更是大忌,记得好好休息。”说完看了眼右边黑漆漆的屋子,问道:“析木师姐睡了吗?” “师父有事交代给析木师姐,她已经下山去了。” 借着烛火,拂衣瞧见他眼下的乌青,应该是好几日都没睡好,说道:“早点休息,剑法也不是一日练成的,待我有空和你过招。” 两人当下各自回房。 凉月如水,洒在安静的小院中,倾听每个辗转反侧下的心事。 湖面映着月光,照亮湖边微微叹息的身影,寒风吹过,卷走那句不知对谁诉说的担心。 云过月斜,天水境最后一点烛火熄灭。 第14章 过往 天蒙蒙亮,拂衣就起身准备去师父日常打坐的地方等他。 刚转过一片竹林,远远就看见一个身影坐在亭中,正是苏寻。 清癯的身形笼罩在清晨的薄雾之中,苏寻缓缓倒了一杯茶,抬头轻声道:“拂衣,过来坐吧。” 拂衣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茶水正冒着热气,想来师父大概刚到不久,琢磨着要怎么开口。 苏寻瞧了眼未动的茶水,转头看向白色的竹林,白雪覆盖下的竹叶早已干枯变黄,连带着看的人都流露出忧伤的神色。 “拂衣,你入门已经多少年了?” “十年了。”苏寻喃喃道:“已经这么久了。” 话音刚落,他猛地挥出一掌,直冲面门,桌上的瓷杯被掌风带到,“嘭”的一声碎裂,滚烫的茶水四溅。 拂衣只觉犹如刀割般的劲风刮来,急运内力挡架。 苏寻的九渊内力浑厚绵长,自丹田源源不断涌出,汇集于手臂。 拂衣已拜师十年,但修习的内力却是阴寒一脉,面对这道密不透风、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强劲内力,只得勉强运劲相抗。 她虽天赋异禀,又得师父十年悉心教导,功力自是不凡,但苏寻曾是十一年前的石榜第三高手,放眼整个江湖都难有对手。 不过半柱香,拂衣已经渐渐有些支撑不住。头顶冒出一层白气,额头冷汗淋漓,连睫毛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可她不愿就此放弃,仍在强自坚持。 又过了半炷香,连地上溅出的茶水都已结成冰,拂衣脸色泛紫,已有打颤之势。 便在此时,苏寻长袖一挥,收回内力。 拂衣如释重负,倚在桌边大口喘气,双手不住地发抖。 苏寻道:“引气下行,活涌泉穴。” 拂衣就地坐下,吐纳导引,内息在全身运转一个大小周天,将经脉中的寒气逼入丹田,渐渐为内力吸收。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苏寻见她睁开眼舒了口气,神色欣慰地赞道:“这次坚持了一炷香左右,很不错。” 拂衣想到自己在两月前,还只能支撑半柱香,放在以前,要突破这半柱香的时间,总要花上一年半载才行,这次下山虽未能照常闭关,但功力却有意料之外的进步。 不过转念想到傀儡的事情,喜悦的心情转眼不见,忧心忡忡地说道:“师父,我这次下山——” “鹿吴山的事情,你怎么看?”苏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神色淡然地问道。 拂衣一怔,原来师父已经知道了,又想起谢与灵说过虞山派如何得知,那师父大概也早就得到消息。 她看了眼杯中再次氤氲的热气,说道:“不管背后之人是谁,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炼制傀儡本身就已经是在残害江湖同道,若傀儡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说,不能坐视不管。” 苏寻顿了片刻,望向山下的药林,半晌才问道:“拂衣,你可知道为什么天水境会有这么多药草吗?” 拂衣想起师姐提到过,师娘是百药谷谷主的女儿,那片药林在她拜师前便有了,只不过那时候种的药草远没有现在这么多。又想起梅笑寒说过,师娘早已经去世多年,看着师父有些落寞的神情,心下一阵难过。 苏寻又倒了一杯茶推给拂衣,眼中闪过一丝炽热,随后淡淡地说道: “那些傀儡,是以药炼制。” 不知为何,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拂衣远远望着那片药田,似乎还能嗅到淡淡的清苦气,慢慢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的苏寻,喃喃道:“师父。” 分明只有咫尺之隔,可拂衣却突然觉得眼前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有些模糊。 热气蒸腾,拂衣的双眼慢慢阖上,头脑发晕,四肢无力,最终脑海里只记得师父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坠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拂衣迷迷糊糊地感觉全身都在发烫,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血液流经四肢百骸,渐渐地就好像被放在火上烤一样,越来越热,呼吸急促,想要挣脱。可手脚刚一挣开,身体突然急速下坠,她拼命想喊出声,但喉咙却怎么也张不开。 “嘭”的一声,终于落地。 四周一片漆黑,似乎掉进了一个冰窟,寒气顺着毛孔冻住经脉,冷得浑身颤抖,随着时间的流逝,恐惧被逐渐放大。 突然间,一道光亮破开黑暗,清瘦的身影从月光下走出,所有的不安在那一刻都找到了归宿。 “师父!”拂衣用尽力气大喊。 苏寻逐渐走近,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朝她伸出手,突然一阵劲风刮过,卷起漫天大雪,模糊了视线。拂衣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正忧急间,纷扬的大雪之中,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拂衣!” ——正是析木师姐的声音。 拂衣手脚并用,慌忙站起,四处张望却不见人影,只觉那道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再也寻不到了。 惊慌失措,慌张回首间另有熟悉的声音闯入耳间: “拂衣,前面结冰路滑,回去的时候小心点。” “师姐,你回来了。” “在下谢与灵,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声音越来越多,心跳也越来越快,拂衣只觉一团热气在胸口横冲直撞,直撞得她眼前发黑,筋断骨折,连皮肉都被搅弄成一滩烂泥,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似有鲜血冲破周身皮肤,喷薄而出。 拂衣满心惊慌,想要大喊,喉咙却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带着阵痛,双手胡乱摸索,迫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慌乱间摸到冰凉的一物,是剑! 不安的心绪在那一瞬得到抚慰。 幸好,剑还在。 她连忙收摄心神,将经脉中仅有的内力运于手臂,猛地抓住长剑。一瞬间,丹田中涌入一股温暖的力量,接着流经周身脉络,躁动渐退,气息归于平稳。 拂衣睁开眼,急促地喘着气。 “原来是梦。” 她握着手中的剑,总算松了一口气,看着上面断了半截的剑穗,突然想起同行数日的人,笑了笑。 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可是却并不觉得心安。晕倒前那股莫名的恐惧再次涌来,她着急想要出门查探。 可使劲推了几次门却始终不动。 一个不好的猜测在心里成形—— 门被锁上了。 不知为何,虽没听到任何脚步声,也未觉察到什么气息,可她总觉得门外有人正盯着自己,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 “师父。” 片刻,门外传来回应。 “醒了。” 熟悉的声音穿过木门清清楚楚地落在耳边,拂衣呼吸一滞,短短两个字就好像晴天霹雳一样在耳边炸开,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个混乱的念头,模糊却让人心惊。 师父为何会知道鹿吴山之事? 为何提到傀儡?为何看向药田? 傀儡以药炼制?师父如何知晓? 她为何突然晕倒?门为何突然上锁? 心脏怦怦乱跳,数不清的疑问霎时涌现,拂衣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用尽力气缓缓吐出两个字: “师父?” 所有念头指向的人是您吗? “是我。” 平淡的语气自门外传来,不仅是对这句“师父”的回应,更是所有疑问的答案。 拂衣愣在原地,回想起鹿吴山的傀儡,好像透过他们又看到十年前的北境。 破碎的肢体,满眼的鲜血,凄厉的惨叫,后来一场大火吞噬掉所有的过往,只留下冰冷的死寂。 那个十岁的小孩被困在漫天大雪里,怎么也走不出去,饥寒交迫地缩在角落里。 直到后来,那道瘦削的身影破开风雪朝她走来。 流传的故事中这样的人往往身披霞光,是拯救落难孩子的盖世英雄。可那个人却潦草得很,两眼无光,神情颓惫,双颊凹陷,衣衫破败,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靠近。 “那是鬼吗?我已经死了吗?” 年幼的拂衣看着渐渐清晰的身影有些害怕,可又想到,如果死了,那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吧。这里太冷了,冷得连眼泪鼻涕都冻在脸上了,能离开,倒还挺高兴的。 她抬头看了眼苍茫辽阔的天,竟然和这片漫无边际的严寒冰原一样的白,心想,天上大概也会和这里一样冷吧,等下问问小鬼,能不能送我去个暖和的地方。 那“鬼”阴沉沉地站在她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有一丝光亮闪过,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毫无生气的样子。 “你是小鬼吗?”拂衣试探性地开口问道,语气客气又礼貌。 那“鬼”却不回答,上下打量了几遍,冷声道:“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我也不知道,只记得这雪下了好久了,连那些血都盖住了。” 那“鬼”愣了一瞬,随后朝她伸出手,“跟我走吗?” 短短几个字,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可拂衣却突然觉得没有那么冷了。 她看着朝她伸来的那只手,上面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疤痕,还带着一层薄茧。 半晌,终于说道:“我的腿冻僵了,走不了路。” “鬼”盯着那张已经冻紫的脸,看着她满眼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有一瞬间的恍惚。很快回过神来,将右手贴在她的背上。 一股暖流从背部缓缓流经全身,融化了冻僵的小脸,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 拂衣道:“原来小鬼还会这个吗?多谢你啊。” 冷冷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我很像鬼吗?” 不等听到回答,拉起她背在背上,朝来路走去。 拂衣伏在他的背上,犹豫了片刻,轻轻拂去了他肩头的雪,缓缓问道:“你真的不是鬼吗?” “不是。” “那我们要去的地方暖和吗?” “嗯。” 漫天大雪里,黑点缓缓移动着。 那一天,苏寻背着拂衣,一起走出了那片冰原。 师父带着那个捡来的小徒弟,回到了天水境,授她武艺,养她长大。 冬去春来,转眼间,已经十年了。 拂衣还记得当年刚刚入门的时候,师父说她体质特殊,不适合修习九渊内功,所以十年来,整个天水境,只有她得到了师传的阴寒内功心法。 此时旧事涌上心头,心下疑惑,真的仅仅因为体质相冲吗? “师父,那玄灵内功?” “玄灵内功,是祝卿安修习的内功。” “十一年前的江湖第一祝卿安?” “是她。” 拂衣想起梅笑寒讲过的那个横空出世的武学天才,凭借一己之力封住清虚,内力耗尽而亡,却在死后仍被人怀疑忌惮,她的心下闪过一个荒唐的想法。 紧接着门外响起的声音让这个模糊的念头更加清晰了。 “拂衣,我要你助我重新打开清虚。” “师父!” 门外的人没有回应,只是接着说道:“江湖中人只道那阵法需要八人合力才能破开,可他们忘了,在这之前,是祝卿安为所有人争取了时间,她耗尽内力设下了那道屏障,也只有她的玄灵内力才能冲破,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让你修习这门内功。” 拂衣愣在原地,一瞬间热血上涌,冲得头脑发昏,半晌才回过神来:“为什么?师父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门外的声音沉静又平淡,还带着一丝眷恋:“因为我要找回络缘。” 苏寻转身望向北边,目光似乎越过大山,穿透迷雾看见了已经离开十年的人。 漫天的大雪之中,那道熟悉的身影始终静静停留在那里,翘首以盼。 “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可我知道,她没有。她只是被困在了北境,所以我要去带她回来,我一定会带她回来。”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坚定又偏执。 苏寻和夏络缘是在很小的时候认识的。 那年十岁的苏寻随父亲四处游历,行至北境,在雪地里和父亲走散。天色渐晚,他初到此处,不辨来路,只能一个人四处乱撞。 雪势越来越大,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四下除了冷风再无半点声音。 正焦急间,一道清亮又稚嫩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你迷路了吗?” 苏寻一回头正对上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小女孩满眼笑意地站在他面前。 那小姑娘见他半天没反应,又问了一遍:“你迷路了吗?” 声音清脆明亮,破开重重厚雪,滑入心间。 苏寻盯着那道清亮的目光,怔怔出神,半晌才忙点点头,连声应是。 那小姑娘笑着说道:“那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出去。” “谢谢你,我叫苏寻,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笑着答道:“我叫夏络缘。你要跟紧一点,不要再走丢了。”突然停步,转头看了他一眼,牵起他的手,“还是牵着走吧。” 苏寻感觉到一阵暖意从手心传来,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定定地瞧着那张侧脸,任由她牵着自己朝前走,半晌,才想起来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啊。听我娘说这里有百年难遇的天心莲,我很想看看,所以就来了。” “那她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夏络缘道:“我常一人出门采药,不会走丢的。”随后想到什么,又解释说:“我不是在笑你啊。这里下起大雪很容易迷路,没关系的,这不是遇上我了嘛。”她拍拍自己的胸口,满脸自信地保证道:“有我在,一定送你平安出去。”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天,在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两行并行的足印。 走了不知多久,夏络缘突然指着前面一个黑影道:“那是找你的吗?” 苏寻神色一亮,“是我爹!”拉着她跑过去。 “苏伯伯好!” 苏濯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热情地打招呼,立马明白了怎么回事,俯下身,温和地说道:“多谢你啊,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络缘。” 苏濯一怔,问道:“那百药谷的夏云岫,你认识吗?” “那是我爹啊,苏伯伯和我爹也认识吗?” 苏濯笑着点头,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 夏络缘想了想,很快反应过来,道:“您是那位天水境的苏伯伯。我爹娘说起那里可漂亮得很呢,等我有机会可以去看看吗?” 不等苏濯回答,身旁的苏寻抢着说道:“当然可以,现在就有机会,要一起去吗?” 夏络缘有些犹豫,“可是现在我得回家了。”突然眼睛一亮,拍手说道:“你和苏伯伯一起去我家做客怎么样?下次我们再一起去天水境。” 两人当下答应了,随她一起去了药王谷。 寒来暑往,苏寻和夏络缘就这样一起长大了。青梅竹马的妙医圣手和潇洒剑客终成一段佳话。 可十年前变故突生,傀儡暴起伤人,几大高手合力封印后,夏络缘却又突然失踪,有人说她死在了北境。苏寻在清虚找了许久,可一把大火,什么都没剩下。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街上,周围的人早已庆祝过自己的劫后重生,日子恢复如常,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所有人都对那段日子闭口不提了,又有谁还记得是夏络缘救了那些重伤濒死之人呢? 可是苏寻没忘,他也永远不会允许自己忘掉。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直到后来他收到一封咽蝉阁的来信,告诉他夏络缘是和傀儡一起被封在清虚洞里了。 这封信让黑暗中的苏寻窥见一丝希望,既然能够封上,那就一定能打开。 可仅凭一人之力绝难办到,幸好他得到了祝卿安的内功心法。 但那玄灵内功属阴寒一脉,而他的九渊内功属阳,两者完全相冲。苏寻想过废除自己的武功从头修习,可那功法讲究天赋,只有体质极阴、心性澄澈之人自幼练起,方能成功。 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眼看就要破灭,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拂衣。 那个在严寒中独自坚持了许久,那个第一次见面就把他当做索命鬼的小孩。 拂衣当初离开北境的时候,曾想过再也不要回到那片冰原。不过后来师父教她修习玄灵内功,而此功法在寒冷清静处修练进益更快,所以她才会遵循师命北上闭关,才会在那个山洞里遇到谢与灵。 师父十年来的教养之恩无以为报,就算是赔上性命也所甘愿。但清虚一开,灾祸重起,她便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这样的后果又能否承担的起呢? 还有鹿吴山那些傀儡,是啊,如果师父想做的只是重开清虚,那鹿吴山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背后另有其人? 而苏寻接下来的话立时打破了她的幻想。 “清虚一开,北境的傀儡会再次出现,而研制鹿吴山上的那些,是想看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恢复神智。” 听到这儿,拂衣好像抓住了一丝希望,忙问道:“那有希望了吗?” “暂时还没有办法完全恢复,只能清醒片刻,但假以时日,一定会成功的。” 苏寻向门前走近一步,“拂衣,你要做的,只是好好修炼,剩下的,什么都不要想。”语气平静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拂衣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试着运起内力,却感觉经脉之中空空荡荡,什么也察觉不到。凝神于丹田之中,只觉得有一股浑厚的真气压制住了自己的内力,是师父的九渊内力。 虽隔了一扇门,苏寻却好像能透过木门看到一样,缓缓解释道:“你乍闻此事,心绪起伏不定,妄自运功,反会伤及自身。等你什么时候考虑清楚了,我再来替你除去这道真气。现在,先好好休息。” “师父?” 可门外已经再无回应。 拂衣一人愣在屋内,只觉得浑身无力,咚地坐倒在地,倚着木门,方才的话仍在耳边回荡。 看来,若是她一直没有想好,很有可能一辈子被关在这里。可是清虚重开,那些傀儡怎么办?师父真的有办法让他们恢复神智吗?如果没有办法,又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而自己便是罪魁祸首,到时师父乃至整个天水境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可转念一想,以上种种都只是可能。 但师父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却是真真切切的。如果师父师娘本有机会相见,难道要因为害怕这些可能而不去做吗? 十年前的北境仍历历在目,鹿吴山的情况也近在眼前,究竟是否要听从师父的话,真的能做到什么都不想吗? 拂衣想起回来路上遇到的那个小姑娘,突然之间似乎有些理解了她最后的犹豫。 于你有教养再造之恩的人,他的话是否要全然听从呢? 可若连报恩也要挑挑拣拣,还算得上是报恩吗? 万千思绪缠绕心头,冲破血肉,又将拂衣紧紧缠住,她就这么靠在门上,慢慢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窗边停下。接着窗户从外面推开了一条小缝,有人递进一碗热汤面。 拂衣闻到一阵熟悉的的香气,摸摸自己已经饿扁的肚子,走到窗前坐下。那窗户虽然已经关上,但外面的人迟迟没有离开。 “实沈,多谢,正好我现在饿得很。” “师姐,我……”外面的人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拂衣捧起碗,尝了一口面汤。 嗯,很好喝。 片刻后,抬起头看向外面那道身影,道:“你早就知道了吗?” 实沈自知问的是傀儡一事,顿了片刻,点点头,想到隔着窗子里面的人看不见,又轻声道:“是。” 拂衣端着面碗的手停在半空,隔了一会儿才放下,大口吃了筷面条,赞道:“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顿了片刻,沉声问道:“鹿吴山,你知道吗?” “我去过。” “那你清楚被制成傀儡的那些人是从哪来的吗?” 实沈叹了口气,“那里有些人是自愿的。” “什么意思?”拂衣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声音。 “他们的家人朋友被困在清虚,所以那些人自愿参与研制,只要能有希望救出北境的人。” 拂衣心下一滞,她本以为鹿吴山的事只是师父一个人的谋划,现在才知,原来这世上偏执疯魔的岂止一人。 可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和最在意的人被迫分开数年,现在知道仍有机会相见,会不会为了渺茫的希望铤而走险。 会的。 在遇见师父之前她最害怕孤零零一个人,若自己的亲人朋友生死未卜,那时候自己真的就能为了世上其他不相干的人而放弃希望吗? 扪心自问,她应该做不到,哪怕希望是假的,也会义无反顾。 “那你呢?实沈,你也有想见的人吗?” “不是,因为师父的教养之恩,无论那里有没有我想见的人,我都责无旁贷。” 拂衣愣了片刻,教养之恩,若说恩情,师父对自己又岂止是授业解惑那么简单?自己的性命是师父救的,本该以命相报才是。 她重又坐下,半晌,对着窗外的人缓缓说道:“面很好吃,替我谢谢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