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股》 第1章 十日租金 清晨,顺天府的青石街道边结满了薄冰,挑担的小贩缩着脖子经过,脚下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他的两边,一边是高楼红漆的瑞香楼,另一边则是破旧失修的芳歇阁。 褪色的幌子被风卷起,“香”字在风中簌簌发抖,旗杆下积着结成冰面的污水,映着门漆斑驳的铺面,唯有檐下一块乌木匾额被擦得锃亮。 铺内,阮停云纤纤玉手冻得指尖发白,却仍稳稳拨弄着算珠。 “甘松,龙脑,丁香……”阮停云突然顿住,盯着账册下方刺目的朱批“赊欠三月”,喉间泛起一丝苦味。 “夫人,瑞香楼的赵管事又来催租了。”丫鬟青杏跌跌撞撞走进,裙角还沾着雪泥,“他说,如果十日内凑不齐一百两……” “咣当——”铺门被踹开的巨响打断了青杏的话。 寒风瞬间扑进内室,账册纸页哗啦啦翻飞,阮停云的发丝瞬间被吹拂到面颊上,一股裹着脚臭的冷气涌进她的鼻尖,她下意识遮住了口鼻。 “阮寡妇,十天内,如果你交不上明年的租金……” 赵兴身后的手下一脚踹翻了门口的香架,面露凶狠。 赵兴:“就摘下芳歇阁的牌匾,滚蛋!” 阮停云账册上的手缓缓收紧,但抬眸时已换上温顺神色,她起身抚平素丝裙褶,盈盈走到赵兴面前,抬起一双愁波明眸。 “赵管事,能否再缓两日?这租金涨的突然,一年租金比其他店铺几乎高出了两倍……” 赵兴冷笑,“别忘了,当初可是你公公求着我们老板买下芳歇阁的,两年前也是你求着要租这个铺面的,是我们老板心软才租给你的。” 阮停云垂下眼眸,沉默,袖中的右手死死地掐着左手。 当初就是因为她父亲被瑞香楼老板陷害入狱,公公和夫君子弘才不得已卖掉芳歇阁换取钱财去打点狱卒,虽然最后,父亲还是死在了狱中…… 可现在,倒成了他们怜悯她。 赵兴见阮停云不语,以为她被吓到了,笑着上前,语气温和了不少。 “但,如果沈夫人你愿意交出《阮氏香集》的话……这个店铺我们老板会一分不要地送给你。” 阮停云惊讶抬眼,对上了赵兴狡猾的眼神,她随即垂眼,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楚楚可怜。 “您是知道的,《阮氏香集》在八年前我爹入狱时,就丢失了。” 《阮氏香集》乃是他们家族祖传的香方秘书,这些年间,不止瑞香楼,所有的香铺都在寻找这个香集。 赵兴失望,冷哼:“那你最好能在十日内凑够一百两!否则,这个店和这个招牌你一个都留不住!” 赵兴甩袖,准备离去,在他转身的一瞬,阮停云的眼神一下冷了下来,信手往前打翻了手边柜台上的香炉。 香炉重重地砸到了还没走出一步的赵兴身上,赵兴惊呼,差点摔倒,他失态地拼命往身后看,燃烧的香灰将他的缎面袄子烧出了个洞。 赵兴:“你!” 阮停云无辜行礼:“奴家一时失手,赵管事勿怪……慢走。” “哼!”赵管事甩手离开,走到门口时,顺势砸碎了门口的花瓶,青杏吓得一颤。 青杏忍着眼泪问道:“夫人,怎么办啊?现在账上就剩十五两了。” 阮停云的眼神一改刚刚的无助,满是不甘和决心,她为青杏擦掉眼泪。 “放心,我一定会保住芳歇阁的。” 她扶起倒地的香架,看向对面瑞香楼的招牌,暗暗发誓,她不仅会凑到钱保住这个铺子,她以后还会挣更多的钱把芳歇阁的地契赎回来! 只是,如何在十日内筹到一百两呢,这可是京中一户普通人家四年的开销啊。 青杏拭去泪水,吸了吸鼻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张大了圆漉漉的眼睛,凑到阮停云身边。 "夫人……今早驿丞送来柳娘子的信,说裴公子已从泉州出发,约莫腊月初五到京。" 阮停云一顿:"这么快?他住的厢房可收拾好了?" "按您吩咐,日日通风,连熏香都换了……"青杏欲言又止,"夫人,我们不妨找谢公子借些银两周转?" 阮停云垂眸:"不行,他是挽晴的儿子。而且,进京赶考怎么会带这么多银两。" 青杏泄气:“也是……” “阮寡妇!不好了!”临街的卖布大娘跑来,“你大伯子在我店里被打了!那群人还嚷嚷着要砍他的手!” “什么?!” 阮停云来不及细想,立马冲了出去。 来到布行前,只见门口被看热闹的围得水泄不通,阮停云扒开人群挤进去,只看到一群人围着踹打地上的大伯子沈之魁,他紧紧抱着头,已经鼻青脸肿。 “住手!”阮停云站出来大喊。 那些人停下,转过头看阮停云,一个比一个凶煞。 阮停云站在空地上,手指忍不住发抖,但她还是扯出一个笑容。 “几位大哥,不知我大哥怎么得罪你们了?” 领头的混混猥琐地笑着说道:“你就是沈家的那个寡妇?” “他借钱去赌,一年了都没还,我们哥几个就只能砍掉他的手指了!” 阮停云难以置信,看向地上的沈之魁。 “夫人!这不是第一次了!”青杏不满地在阮停云耳边低语。 沈之魁是沈家长子,是公公引以为傲的神童,可中了秀才后却屡试不第,今年都三十六了,难免有些灰心丧志,两个月前,喝醉酒和人打架,赔了五两银子。 但她怎么都想不到一向只会读书的沈之魁会偷偷去赌!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欠了多少?” 混混上前,将欠条怼在阮停云脸上,“连本带息十三两!” 阮停云吃惊地看着欠条,落款确实是沈之魁。 可是,这个数字不是小数目,尤其是她现在的铺子更需要钱。 “拿不出来?” 其他人看到这个情况,瞬间明白,一脚踩在了沈之魁的手上,拔出腰间匕首,沈之魁惨叫。 “拿不出来的话,那就只能砍掉了。” 说着,他的同伴配合着高高举起匕首。 “停云!救我!” “慢!”阮停云开口阻止,艰难开口,“我给你们,青杏,去账上拿十三两来。” 青杏不愿,但还是转身离去。 一刻后。 混混满意地掂了掂钱袋,将欠条交给了阮停云。 “小娘子若是想男人了,随时找我!” 说完,便不顾阮停云的羞恼离去。 “这沈家媳妇真窝囊,这大伯子的破事她都擦过几回屁股了,又白白没了十三两!” 一旁的小伙计连忙附和:“我看哪,她就应该趁早改嫁,我可不嫌弃!” 在众人的议论中,阮停云走向了沈之魁,此时青杏已经扶着他坐在了布行的凳子上。 沈之魁:“多谢。” 只说谢谢,却不说这钱怎么办。 阮停云叹气,顺手拿起柜台上的笔,在欠条上画了几笔。 “大哥,这份欠条,还请您重新落一下款。” 沈之魁艰难地睁开青肿的右眼,看到原本的债主身份被划掉,换成了阮停云,就连金额也一齐改了。 去掉这十三两,账上就只剩二两了,她现在又如此窘迫,即使是一家人,也要明算账。 沈之魁有些恼怒地看向阮停云,“什么意思!” “大哥,你也是知道的,子弘死时带着我爹留下的全部家当去泉州买南洋香料,香料没买成,人死了,钱财也被山匪劫了,我也不容易。” “就是啊!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外面的伙计帮声道。 沈之魁的眼皮耷拉了下去,无奈接过笔,签了字。 冬日日短,酉时便已黑沉,晚饭后,天空飘着凄冷的细雨,即使脚边点着炭盆,但湿寒刺骨之感还是穿过层层冬衣,直钻进人的肌骨。 想来明日铺子的客人又会少几分。 阮停云坐在沈宅厅堂次座,伸着手在炭盆上取暖,叹了一口寒气。 想着,踩着黏湿地板的脚步声传来,阮停云看去,一个柴瘦的身影撑着伞走来。 她急忙起身,“爹。” “嗯。”沈释仿佛没看见阮停云,顺手将伞给了阮停云,“晚饭我已在府学中用过了。” “爹,今日有人找大哥要账。” 阮停云的话打断了沈释的步伐,他停住,转身,眼神疑惑。 阮停云放下伞,走向沈释,拿出了欠条,极近恭敬为难地递上了那张纸。 “我替他垫付了……”阮停云观察着沈释的表情,顿了顿,尽量放低声音,“十三两。” 大哥自尊极强,不到万不得已时,阮停云还是想在公公面前为他保留一丝体面,所以,并未说出赌博一事。 沈释扫了一眼欠条,眼神一转,当作听不懂一般。 “嗯,知道了。”说完,便转身要走。 阮停云急忙上前一步,恭敬低头,身形却拦住了沈释。 “爹,铺子生意不好,急需银两周转,这十三两……您能否替大哥补上?” “荒唐!” 随着沈释厉声斥责,阮停云立马跪下。 “果然是商贾出身,一身铜臭味!十三两银子,也要和自家人斤斤计较?!你出去问问,哪有替自家大哥填帐要公爹还的!” 阮停云无奈,沈府没有分家,大哥一直读书科考,不劳作,大嫂忙着照顾两个孩子。 婆婆身子病弱,公公只是顺天府学训导,俸禄少的可怜。 自从她嫁入沈府,沈府就由她掌家,她的嫁妆几乎全补贴给家里了,但还是不够,所以两年前她才起了重新开香铺的念头。 可如今,在假清流的公公口中,这些都成了铜臭。 阮停云看着公公后面的金塑观音,他身上的新氅,还有盆里的炭资,叹了口气,这些都是她的钱添置的。 阮停云低下头,脊背却挺得笔直,“香铺若是倒了,家里过年要添置的冬衣、炭资就都没着落了。” 沈释瞬间安静,像是被淋湿的老公鸡,他无奈仰头长叹。 “如果弘儿还在,我们怎会如此窘迫……”每每提起这个经商有为的二儿子,沈释总是控制不住失态,眼睛瞬间红了,停顿片刻,他充满怨恨地看向地上的阮停云。 “你这个克夫的丧门星!如果六年前不是你提议采买南洋香料,弘儿怎么会死于山匪之手?!”沈释失态地指着阮停云骂道,“弘儿都是被你克死的!” 克夫一词,如同利剑,直直插进阮停云的心窝。 一时,她的呼吸都滞涩了,指甲插进大腿,眼前火盆里橙黄的火星随着泪水的涌出逐渐变得模糊。 时间仿佛回到了她第一次见子弘时。 那是元宵灯会,也是在这么橙黄的灯火下,她的伽罗香牌掉落,是子弘拾起…… “沈子弘。”他躬身一礼,“这伽罗木纹路特别,可是阮圣手所雕?” 河面碎冰折射花灯,晃得她眯起眼。 “公子认错了。”她抽回木牌,却被他勾住指尖。 “那便赔罪。”沈子弘变戏法似的捧出一盏玉兰灯,烛火透过琥珀纹路,在她裙裾上淌出蛛网般的影,“以姑娘的伽罗木为引,可否赏脸共赏?” 人群突然骚动。 “死人了!河里有尸体!” 阮停云被推搡着跌向他胸口,鼻尖撞上一片冰凉,一股掺着蜜香的雪松香飘进她的鼻腔。 “别怕。”沈子弘捂住她眼睛,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童,“不过是……一盏灯灭了。” 那时,她闻到了河中尸首的血腥味,一如后来乡人带回的他的血衣的味道。 “滚!” 眼前火盆突然被沈释踢翻,陈年幻想也被溅到她身上的炭火打断。 沈释:“今晚去子弘的牌位前跪着!” “是……”阮停云依旧低着头,生怕别人看到她的眼泪。 她起身,低着头后退,随后转身,这时一股清冽疏离的雪松香气涌入她的鼻腔。 这香气,好熟悉!子弘最爱雪松香…… 想着,绣着银色水波暗纹的月白色绸面衣摆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这时,一滴水滴在了她的鼻梁上。 她缓缓抬头,只见黑色伞沿缓缓抬起,露出了一张清绝如玉的脸。少年眉目如刀,衣袂间雪松香凛冽——却混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血腥气。 ——不是子弘。 她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袖口。子弘的雪松香是暖的,掺着蜂蜜的甜腻,而眼前这人…… 少年低头,眼神极为澄亮温柔,“好久不见,沈夫人。” 第2章 雨夜少年 雨丝斜织,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映在来人身上,却仿佛被那身月白色的衣袍尽数吞噬,只余一层冷釉般的清辉。 他立于阶前,广袖垂落如静水,天青色腰带上银线暗绣的云纹在光影间若隐若现。腰间一枚青玉压襟,素绦垂落,不缀流苏,通身无半分奢艳,却因那通身的气度,生生将沈宅灰败的厅堂衬得如雪洞一般。 “沈训导,即使您再发愁考核的事,自家人的帐还是要算清楚的。” 少年嗓音似寒潭浸玉,明明恭敬,却因眉宇间凝着的疏淡,教人无端想起山巅终年不化的雪。 “你是何人!竟敢偷听我的家私!”沈释语气颇冲。 看着公公的反应,阮停云有些惊讶,很明显,这个少年说对了,他到底是谁? 少年款款收起伞,上前拱手一礼。 “晚生裴砚,见过姨祖父,刚刚入门时见没人,只好擅自入府,狂言还请见谅。” 他执礼时背脊笔直如青竹,下颌微敛,露出一截玉白的颈线。握伞的指节修长分明,腕骨上一道淡青血管蜿蜒如枝,仿佛连血脉里流淌的都是冰泉。 沈释一时怔住——这年轻人行礼的姿势竟比府学里最板正的学子还要端方三分,可那双眼尾微挑的凤眸,却冷得让人不敢贸然接话。 “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裴砚淡淡一笑,转身将伞放在门口,也是刚刚沈释的伞放置的地方。 “雨是一刻前忽然而至,您却是执伞回来,这伞做工精细,想必是借用您上司的,时临年末,正值府学考核之际,上司找您无非就是考核结果之事。” 说完,他转身看向地上凌乱的炭火和欠条,语速越来越快。 “另外,地上的纸张,略微一瞥便知道是欠条格式,所以……晚生大概能猜到一二。” 一时间厅堂寂静,只听得到炭盆里残剩的炭火的噼啪声。 阮停云惊讶地望着他,只见对方寒潭般的眼睛也缓缓看向她, 裴砚转身,“见过沈夫人” 俯身间,袖间一缕雪松香幽幽浮散,混着书卷的墨气,清贵得与满屋炭火浊气格格不入。 阮停云终于回过神来,漏出一抹惊喜的笑。 “你是挽晴的儿子……” 裴砚缓缓抬眼,眼神在昏暗的室内极为明亮,期待地看着阮停云。 “正是,母亲柳氏的家书应该已经送到,今年的春闱,裴砚就要接住在这里,打扰贵府了。” 阮停云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他,眼角还挂着泪花。 上一次见他,还是十六岁花灯会前,那时挽晴带着八岁的他跟随着被贬的父亲回了泉州,此后她就再未见过这个孩子。 没想到如今出落得如此惊才绝艳,挽晴果然教子有方。 “嗷,原来是挽晴的儿子……”沈释不冷不淡地打量着裴砚,“今年乡试成绩如何啊?” 裴砚低头答道:“不值一提。” 阮停云惊讶地看向他,记得在挽晴的信中,他这次在乡试中可是高中解元的。 沈释却冷笑一声。 连成绩都羞于谈论,定是末流举人,中榜希望渺茫,不值得多费心思。 “好,好好休息。”说完,沈释轻哼一声,扭头离开。 “爹……” 阮停云回头看向裴砚,有些愧疚,裴砚深夜到此,公公却如此慢待。 “阿砚,你还没吃过饭吧,我这就让人去做。”阮停云转身想要喊人。 “不必……”裴砚拉住阮停云的胳膊,阮停云看向他的手,他又急忙放开,恭敬行礼道:“沈夫人,我已在驿馆用过晚饭,不必麻烦。” “其实说起来,你该叫我舅母的。” 话一出口,裴砚明亮的眼睛瞬间一滞,眼帘缓缓垂了下去。 阮停云看着裴砚,就宛如看见挽晴,眼神不自觉慈爱起来,“你母亲是我婆婆的外甥女,也是我的金兰交,来到这就当自己家一样,有什么需要的就和我说。” 裴砚还是扯起了一抹笑,“是,沈夫人。” 裴砚格外咬重“沈夫人”二字,但阮停云并未往心里去,她只当是这孩子叫不出口,毕竟两人只差了六岁,外貌看着根本不像隔了一辈。 “青杏,天色不早了,带阿砚去休息吧。” “是,裴公子,请跟我来。” 裴砚跟着青杏出了客厅,从回廊走向后院,转角时,他停了下来,余光忍不住瞥向正厅门口的阮停云。 看着阮停云毫不迟疑地离开,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一瞬间周遭比这三九的寒风还要冷冽。 青杏察觉到了什么,转身,“裴公子?” 裴砚点头,蹙着眉跟上,青杏搓了搓手,天是越来越冷了。 子时,雨已停了,按往常,阮停云肯定早早就睡下了,但是今天…… 阮停云披着披风,手执台烛,缓缓打开了库房的门,看着全被香料柜填满,不剩几个箱子的房间,阮停云叹了口气。 其实,这座院子也是她父亲的,当年公婆为了打点官府救父亲,把他们自己的小宅子也卖了,这样一来他们还有大哥一家就没地方住了。 那时,她心怀感激和愧疚,主动提出了让沈家人搬进来。 这些年,因各种难处,她的嫁妆多数已经变卖,如今,只能把最后两匹蜀锦卖掉换钱了。 她将蜡烛,放在最里面的箱子边,拿出一串钥匙,打开箱子,但刚抬起盖子,就察觉不对——箱子的盖子竟然可以整个被拿起来!后面的合页被拆掉了。 “呵~” 阮停云气笑了,她扔掉箱盖,举起蜡烛,不出所料,这里面所剩的布匹全没了。 一定是大嫂…… 她喉咙发紧,指尖抚过箱底一道深刻的划痕。那是她及笄时父亲亲手刻的“阮”字,如今只剩半截,像被人生生剜去了血肉。 她无力地跪倒在箱边,头沉沉地抵在箱沿上,放在箱沿边的手缓缓收紧,肩膀轻轻颤抖。 一滴泪正好滴在了烛火照亮的地板上,在寂静的夜里,眼泪砸落在地的声音格外清晰,随之而来的,是压抑的抽泣声。 子弘……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难道芳歇阁真要毁在她手上吗?芳歇阁的名号可是父亲从安徽带到京城的,是阮氏传承了八代的基业。 一切都要毁在她的手里了…… 又一滴泪砸在地上,她猛地咬住唇。不能哭,哭了便是认输。可账上只剩二两银子,十日后瑞香楼就要来收铺子…… “咚、咚。” 突兀的叩门声惊得她跌坐在地,袖中刮木香刀滑到掌心。 “谁?” “沈夫人?”门外传来低沉的男声,雪松香混着夜风渗进来,“抱歉惊扰,我需寻些清水。” 是裴砚。 “吱呀”声,门扉被缓缓推开,一盏灯笼探了进来,顺着昏黄的光线往上看,竟然是裴砚。 “我想打水清理一下伤口,路过时,听到这里面有动静,还以为是进了贼,就过来看看……” 阮停云匆忙抹去眼泪,起身走向门口,裴砚立在廊下,月白色袖口浸着暗红——一道整齐又鲜血淋漓的刀口出现在他的手心上,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刺目的花。 “你受伤了?”她下意识去扶,又僵住。寡妇深夜与男子接触,传出去沈释能逼她吊死。 “小伤。”他抬手,一道刀痕横贯掌心,“方才削竹简不慎被匕首划到。” 阮停云担忧,侧身道:“快进来。” 烛火摇曳,裴砚坐在箱笼上,看阮停云翻出金疮药,又看她翻找绢布。 “用这个。”他突然递来一方素帕。 阮停云指尖一顿。帕角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却透着稚嫩,整个帕子都洗的发白了——这是裴砚六岁那年,她把溺水的裴砚救上来后,为他包扎小腿伤口的手帕。 她抬眼看向裴砚,只见他眼里跳动着烛火,烫得她立马垂下眼,她佯装镇定,蘸了药粉按上他伤口。 “这快帕子这么旧了,还留着呢?” 裴砚眉心微蹙,却笑:“救命之恩,不敢忘。” 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同时照亮了两个人的脸,裴砚垂眸,极尽留恋地看着阮停云的眉眼。 阮停云的睫毛颤抖,她被自己刚刚冒出来的荒唐想法吓得恍了神。 怎么可能呢,裴砚就和她自己的孩子一样,肯定是她多想了。 系好手帕,烛花爆响,她忽然嗅到他衣襟上一缕熟悉的香味。是阮氏安神香——鹤唳空。 “对了。”裴砚忽然从怀中取出香囊,“这香还是十年前夫人送给我安神的,可惜找遍了泉州都找不到这个香料,最近临近科考,不知夫人可否为我重换香料?” “当然。”她接过香囊,摩挲着香囊的纹路,眼神逐渐亮起,回身在箱子里翻出了一把香囊。 “阿砚,我多给你几个,你可赠予同科学子,若他们喜欢可来芳歇阁买!我会给他们优惠。” 临近科考,无论是真材实料还是临阵磨枪,那些学子总会买些可以助力科考的东西,以求心理安慰。 以往那些学子总会挑着大香铺的买,如今,有裴砚这个解元当活招牌,所以今年的情况或许会有很大不同。 谁知裴砚突然攥住她手腕,伤口的血染红手帕,“我只问一句——夫人可需银钱周转?” 她的笑僵在脸上,但又迅速恢复如常,她笑着抽回手,“怎么会……对了,你母亲最近身子可好?夏至的信里她说她有喜了?” “是。”他直起身,温和一笑,“今年添了个弟弟,继父很喜欢他,甚至连香铺也不经常去了。” “香铺?”阮停云惊讶,这么多年,她和挽晴年年至少两三封信,怎么挽晴从来没有提到过他们开了香铺? 裴砚也有些惊讶,“家母信中没和您提过吗?” “你们家什么时候开香铺的?” “已经有六年了,也就是和继父成婚那一年。” “原来如此。”子弘也去世六年了,确实,挽晴来信说她二婚时,她还沉浸在丧父之痛中,也许是那时她忽略了信上的内容。 “看来你母亲和你继父感情很好啊,她都三十五了,还要拼着命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裴砚笑着摇头,看着很无奈,“是的,幸好继父确实对母亲和我都不错。” 阮停云笑了,“那是好事,以前她在信里说过的很好,我还以为是宽慰我。” 是真的就好,她们俩有一个人苦,就够了。 “好了,阿砚,你快回去休息吧。”阮停云将那一把香囊塞进裴砚的手里,“别忘了分给你的好友。” “是。”裴砚起身,恭敬行礼,笑着退出房去,就在关上门的一瞬间,嘴角的弧度瞬间消失,看着自己手上的手帕,眼角藏着事在必得的阴鸷。 回到厢房,裴砚立马将十几个新得的香囊放进檀木匣。 “送人?”他摩挲着匣子上的漆面,忽然冷笑,一把关上匣子,“做梦。” 一夜好梦,翌日清晨。 裴砚早早起床准备去顺天府递交亲状等文书,这些是他的路引和家庭关系,需要到京三日内去报道。 他查看着文书,看到自己继父那一行——泉州沈鸿,他拂去了上面的发丝,将文书整理好,就准备出门。 走到门边,准备吹熄蜡烛时,一阵路过的窃窃私语传来。 青杏嘀咕:“什么?夫人你的妆都被搬空了?那一百两的租金到底怎么办啊?” “没事,我去找父亲借。”阮停云坚定又温柔的声音传来。 烛火噼啪一响,映亮裴砚眼底翻涌的暗色,他看向桌上的檀木匣,蹙眉凝思。 第3章 走投无路 晨雾未散,阮停云就已出现在婆婆房中。 “你公公一早就去府学了,来,快进来。”说话的,是她躺在床上的婆婆林钰桦。 阮停云失望垂头,本来今天起个大早,就是想来说一下嫁妆被偷的事,想借此找公公借四十两银子。 公公虽然俸禄微薄,但是他们一家有不少田产,这些私产都是不放进府中日常开销的,而是二老的私房钱。 想来公公也是在躲着自己…… 阮停云笑着端起药,吹了吹,递到婆婆林钰桦嘴边,“母亲,来。” “停云啊,昨天的事,我听说了……”林氏从枕头下掏出了一个小荷包,“娘的私房钱,只有十两,你别嫌少……” “娘……” 铜钱还带着体温,阮停云喉头一哽。这钱怕是婆婆攒了半年的体己。 “这钱千万别让你大嫂知道……” 说完,门外响起大嫂曹氏尖细的嗓音:“哟,你怎么还有脸来找母亲讨钱啊!” 随着沉重的脚步声,身材丰腴,脑后别着一朵大红花的曹淑真走了进来。 “还不如早点改嫁算了!对街的陈秀才一直备着聘礼等着你呢,别留在这个家找晦气了!” 曹淑真说着在椅子上坐下,翻了个白眼。 她的大儿子如今已经十九了,也是时候议亲了,阮停云要是还不改嫁,这个宅子怎么能归到她们名下呢!她又怎么能拿到陈秀才那一大笔聘礼呢! 阮停云叹了一口气,将药碗放下,“大嫂,铺子今年买的一批香木在路上遇了洪,欠下一大笔钱,我很缺钱,你应该知道。” 阮停云起身,走到曹淑真面前,“而且,我的嫁妆都在大嫂那……” 曹淑真瞬间慌了神,眼珠子乱转,提高了嗓门:“你说什么呐!” 阮停云瞬间笑得无害,一双凤眼弯了起来,“我知道是大嫂帮我保管着,可这样一来我手里很紧张,所以母亲才接济我的。” 曹淑真松了口气,早知道这个窝囊废不敢拿她怎么样,想到这,曹氏得意地倒了一杯茶,喝了起来。 “对了,以后这家就由大嫂管吧。”阮停云声音轻糯,“我实在是无能,不如大嫂。” “什么!”曹氏一口茶喷了出来,“等等,弟妹,我刚刚是……” 不等她说完,阮停云就一串钥匙放在了桌子上,“以后我的铺子是我的铺子,家里收支是家里,另外,大哥还欠我十三两。” 说完,阮停云就转身要走。 “哎,弟妹!”曹氏慌了,这些年,她们之所以能不劳作也过得那么滋润,就全靠阮氏的打理,如果阮氏不管家了,那她女儿的嫁妆怎么办啊! 阮停云停住,转身,“哦,还有我的嫁妆,就不劳大嫂费心保管了,等哪日空闲,我去搬回来。” 说完,阮停云丝毫没有停留,掀开帘子离开,徒留曹氏在原地打转。 一日时间过得很快,日近酉时,芳歇阁对面的瑞香楼门庭若市,门口挂着“科考”“安神香”等照牌,学子出出进进好不热闹。 反观芳歇阁,虽然也挂出了安神香的招牌,却无甚客人,店内,青杏一边清扫,一边唉声叹气。 “万一老爷今天回来还是不愿意借给我们钱,怎么办?” 阮停云看着对面拥挤的人流,强撑着笑道:“总会有办法的。” “夫人……”青杏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拿着抹布凑到阮停云耳边说道:“夫人,我听说黑市在高价收合欢香,要不,我们……” 阮停云蹙眉按住青杏的嘴,看了看门外,幸好没人,摇头道。 “这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 这时,阮停云听见门外一阵骚动。 沈释穿着府学训导的官袍,正被几个同僚簇拥着经过芳歇阁。 “父亲!”阮停云快步追出,拦在他面前,赔笑道:“父亲,借一步说话。” 阮停云知道外面不是谈事情的地方,但是她怕一回到家,父亲又会躲着自己。 沈释被吓了一跳,看了看同僚,同僚哂笑着做出了请便的动作,沈释这才不耐甩袖和阮停云走到一旁。 阮停云声音压得极低,“铺子租金要一百两,时间就剩下九天了……” 沈释脸色一沉,“我没有钱!” 阮停云掏出手帕掩面假哭,拔高声音。 “爹,是儿媳妇无能,但这两年您和大哥从铺子里拿的分红就不止一百两了,而且我的嫁妆也都用在了家里……不行的话,三十两也行。” 她的语气极近卑微,甚至声音都是颤的,手帕后的眼睛观察着公公同僚的反应,他们果然侧目侧目议论。 沈释甩开她的手,“大庭广众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沈家对不起你!嘴里天天都是钱,真是满身铜臭……” 话未说完,“哗啦!”一桶腐臭粪水猛地泼上芳歇阁门面,黑黄秽物顺着门面木板往下淌,溅湿了沈释的官靴。 “阮寡妇!”赵兴的伙计拎着空桶狞笑,“明日再不交租,泼的就是你的脸!” 围观人群哄然大笑,赵兴就在人群正中央,挑衅地看着她,阮停云咬紧牙关,眉毛都拧成了一条线,眼中的怒火恨不得把赵兴吞噬。 “哟!沈大人,您儿媳的香铺改茅房啦?”同僚捏着鼻子后退,旁人连连作呕。 沈释脸色铁青,一把拽过阮停云:“立刻关门!如此大丑,真是丢尽了沈家的脸面!” 阮停云却扯起一抹笑,她挣开沈释的手,在众人嫌恶的目光中,弯腰扶起被粪水泼倒的木招牌。 只要处理得当,大丑就可以成芳歇阁芳名远波的机会! “青杏,把那张小方案搬到外面来。” “是。” 很快,芳歇阁门口就出现了一张小方桌,香炉和焚香工具也一应俱全。 “哎,赵管家,她要干嘛啊?” “故弄玄虚!”赵兴嗤笑,“一桶粪水都处理不了,还开什么香铺?” “就是!”卖炊饼的王婆尖声附和,“靠卖笑揽客的小寡妇能有什么本事?!” 阮停云充耳不闻,她转身进店,从柜台暗格捧出一尊鎏金狻猊香炉。 “哟,你这是想焚香遮臭?” 人群惊讶,纷纷捂着鼻子发出质疑之语。 “这怎么可能啊……” “她不会是真觉得香可以掩盖住这骚臭吧……” 赵兴抱臂讥讽,“阮寡妇,别装模作样了,你这破香要能盖住粪臭,老子当场吃一口!” 人群爆发哄笑。 阮停云指尖微颤,却稳稳点燃炉中炭火。她取出一块琥珀色香饼,轻轻置于云母片上。 “装神弄鬼!”沈释拂袖,“赶紧收拾干净,别在这儿丢——” 话音未落,阮停云指尖一翻,香饼落入火中。 “滋——” 一缕青烟腾起,刹那间,凛冽松香如雪崩般炸开!恶臭被撕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崖边孤松般的清寒,混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蜜甜,仿佛冰天雪地里突然绽开的梅。 “这……这怎么可能?!”赵兴猛地后退两步。 方才还捏着鼻子的人群突然安静,松开手试探性嗅了嗅,随即爆发出惊呼: “真的压住了!一点臭味都没了!” 脂粉铺的李掌柜疯狂抽动鼻子,“阮寡妇,这是什么香啊!” 阮停云淡然立于台阶之上,自信笑道:“阮氏安神香……鹤唳空。” 鹤唳空是阮氏特有的安神香,因点燃后就如临仙鹤起舞的仙境而得名,因阮氏是穷苦起家,所制香品均有耐久长馨的特性,以求博得小户人家的青睐。 这么一大片烧起来,自然是如瀑布高坠的水花,激起千层香浪。 阮停云唇角微勾,指尖轻点香案:“三日内,此处香气不散——若散了,我自摘匾额。” 学子们纷纷躁动,尤其是那些从偏僻地方赴京赶考的穷苦学子,他们赴京处处省吃俭用,囊中羞涩。 但谁想落人一等呢,安神香就如同上香拜佛一样,也许是个心理慰藉,但不能没有。 “老板,这香怎么卖的?” 阮停云笑着回答:“香饼一百钱一盒,香囊五十钱一个,效用几乎没有差别。” “好便宜……”学子们惊讶地议论着,看着身后瑞香楼招牌上写的“安神香饼三百钱一盒,香囊一百钱一个”,瞬间心动了。 更有已经买过瑞香楼香囊的学子,看着手里的香囊纷纷觉得买亏了,准备去退货。 见此,赵兴有些慌了,他高声道:“香再浓又如何?哪个正经学子敢买你这小寡妇的安神香?春闱在即,万一被下了药,科考失利算谁的?” 围观人群窃窃私语,几个原本想买的学子也犹豫了。 就在这时…… “我要十份。” 一道清冷嗓音从人群后传来。 裴砚如孤松立雪,从人群中走出,天青色衣袍纤尘不染,仿佛与这污浊之地格格不入。 “穷书生装什么阔气?”赵兴嗤笑,“买了她的香,小心明年落榜!” 裴砚不疾不徐走到人群中央,不偏不倚正在粪水边缘,从怀中取出一枚褪色的香囊。 “这香,我用了十二年。”他指尖摩挲香囊上的缠枝莲,“泉州乡试、江南秋闱、金陵诗会……从未离身。” 他抬眸,目光如刃:“赵管事是说,我靠这香舞弊?” 赵兴打量着他的气度,一时拿不准对方的身份,问道:“阁下在哪高就啊?” “只不过是今年末流的举人而已,赴京赶考,借住在我家的晚辈。”沈释站出解释,一脸不屑,“让各位见笑了,裴砚!还不回去!” 沈释的同僚瞬间挂上讥讽的笑,“原来只是个末流举人,刚刚那一席话我还以为是靠着那香囊考上了解元呢。” “就是,赴京赶考的,谁不是举人啊!”学子中,有人讥讽。 阮停云心中不忿,看向裴砚,只见他芝兰玉树,端立在人群之中,微敛着眼眸,紧皱眉头看着脚尖。 这些人的讥讽果然伤到了他…… 裴砚的才气和成绩,阮停云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挽晴的书信中一直有提及。 就算他真是末流举人,公公也不该在街上如此奚落裴砚一个晚辈,阮停云的护犊之心瞬间上涌,欲为裴砚辩白。 她皱眉冷声道:“恐怕要让各位失望了,其实裴砚他就是……” “其实他就是在装大尾巴狼!”赵兴的伙计起哄打断,“一个穷举人用了又怎样?能证明什么?” “就是!说不定买了就考不上了!” 人群爆发哄笑。 裴砚皱眉看着鞋尖,叹气,几番小心,鞋尖还是沾到泥水了,他背着的手收紧,强忍着要从这种环境中逃走的冲动。 人们却当他心虚,“走吧,别和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人浪费时间,他当他是江南才子裴神童呢!” 学子们纷纷摇头讥讽,准备散去。 这时有个路过的青衫学子挤进来看热闹,看到裴砚后瞬间瞪大了眼睛: “裴、裴解元?!您怎么在这儿?!” 全场死寂。 “解元?!” “对啊,他就是我们福建今科乡试头名,裴砚!” 方才还哄笑的学子们瞬间变了脸色,蜂拥到店门前: “阮夫人,给我留三份!” “我要五份!裴解元都用过的香,必是文曲星加持!” “哎哟!” 赵兴被瞬间涌动的人群挤倒,一屁股坐在了粪水里,手也直接插进了黏糊糊的粪里,昂贵的枣红色绸面冬袄浸在屎黄色的粪水里,吸满了粪水。 他看着台阶上被人群拥簇,满面得意的阮停云,恨得咬牙切齿,狠狠捶地,却被溅了一脸粪水。 “啊!”赵兴气到大吼,“还不扶我起来!” 伙计急忙扶起他。 “阮寡妇,九天后,我等着你跪下求我!”赵兴撂下狠话,一瘸一拐离开! 人群外,裴砚看着人群中的阮停云,满眼都是夕阳余晖的光亮。 沈释扯出一抹讨好的笑,走向裴砚。 “裴贤孙,你高中解元这喜事怎么不和我早说……昨日天晚事急,怠慢了你,今晚府上一定为你好好接风!” 挽晴去了泉州后和京城就很少来往,万万没想到一直流传的江南神童就是她的儿子。 一省解元,进则可能夺得榜首,登阁拜相,退也是稳居进士,这裴砚可是前途无量啊! 沈家也是祖宗保佑,竟然有这么一房争气的亲戚,还偏偏借宿在他们家,这次,他说什么也要抱紧这颗大树! 想着,沈释讨好地笑着,但裴砚却只是轻轻点头。 “多谢姨祖父好意,晚辈不喜热闹。”说完,裴砚转身离开。 沈释僵在原地,尴尬地看向同僚。 天色暗下,沈宅库房紧闭,阮停云和青杏挑着灯数钱,最终阮停云无力放下钱串,仰躺在椅子上,望着房梁。 “只有二两二十钱,这样,就算再卖八天,也才十几两。” 青杏紧蹙眉头,“夫人,要不然,还是试试吧,一盒五两呢……” 试试制作合欢香卖给黑市。 这件事,青杏不是第一次提,但她一直过不了心里那一关,这种香,卖出去,八成会祸害人,而且一旦被公公婆婆发现了她一个寡妇在做这个,后果不堪设想。 最重要的是,这个合欢香的做法,是阮氏独有,万一被懂行的人察觉,意识到阮氏香集还存在于世…… 但是,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铺子没了,那阮氏香集不就成了一本柴火嘛…… “青杏,去准备香盒吧。” 青杏惊喜,遂即又正色起来,“是。” 烛火摇曳,白色的蜡烛渐渐被蜡泪吞噬,一整根蜡烛很快就只剩一寸高。 阮停云疲惫地转了转脖子,手中的工具却不敢搁下,一旁已经摆好了八盒密封好的合欢香。 合欢香在掌心碾作绯色粉末,混入蜂蜡时,她忽然想起子弘和她一起制香的模样—— “伽罗木要劈成细条。”她握着他手腕示范。 可子弘的目光却渐渐转移到她的脸上,直直吻了过来,两人的手上沾着香气,一件件脱掉彼此的衣服,抚过彼此的皮肤…… 蜡油滴在手背,痛,心更痛。 子弘…… 近日来的委屈和疲惫让她一瞬间垮下了头,无数的思念和爱意在这寂静的夜晚涌上心头,阮停云竟鬼使神差地点燃了一片成品。 那香莹润如珊瑚,点燃刹那,甜腥雾气缠上脖颈。 阮停云仰躺在椅背上,望着房梁,恍惚见子弘在雾中伸手…… 这里曾是她们欢好过的地方,香柜边,太师椅上,不知几次打翻过香料,香气缠绕着汗水和呻吟,承载了他们无数记忆。 细碎的呻吟从阮停云紧咬的牙关间溢出,汗湿的襦裙黏着腿根,她不自觉向后扬起了头。 “沈夫人?” 一道锁链的碰撞声惊破幻梦。 阮停云吓得立马坐起,打翻了香炉,抬眼看去,只见裴砚执灯立在门外,两人间是一道狭窄的门缝,门锁锁链横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