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伞:姜娘子又被扣生命值》 第1章 楔子 “要我说啊,把他卖到窑子里,定能赚不少钱!” “你是疯了还是傻了?那姜家娘子说了,这个人不能留。” “我知晓我知晓,可你瞧他这张脸,若非是个男子,我都把持不住……” “少意淫些乱七八糟的,赶紧杀了他,好回去领赏钱。” 那一脸色相的杀手虽想卖了眼前五花大绑的美男子赚钱,但终究是选择了任务为重。 “对不住了小郎君,谁叫你倒霉,得罪了姜娘子!” 话音刚落,那杀手便高高举起刀刃,凶神恶煞似鬼…… 他二人皆是洛阳城叫得上名号的杀手,杀人的手法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可谁知,正要手起刀落,倏得远处响起一声大喊:“住手!” 两杀手心里一惊,手上的刀竟啪得一声,掉了! 而利刃之下鲜血直流,正是那美男子的头颅! 二人人都傻了…… 姜妘策马而来,美救英雄的戏码才开了个头,却没料到那英雄直接就死了。 死得透透的…… 她愣了只片刻,就翻身下了白马,跪在那头颅面前,两鬓青丝垂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足有半刻钟,就那样跪着,未曾抬眸,也未曾有一言。 夜风裹挟乌鸦,盘旋于林子上空,月凉如水,照得一个个坟头冒着白光。 洛阳城外最大的乱葬岗,白日便是阴魂难消,这入了夜,更是令人脊背发凉,纵使背了数十条人命的杀手,也不由心底发怵,慎得慌。 而此刻,借着苍白的月色,他们却瞧见一袭白衣守丧般的姜妘,眼角落了些许泪珠? 那两滴泪,夺目似鲛珠,给两个杀手都瞧懵了,只呆呆地问:“姜娘子,您这是,您这是,在忏悔吗?” “闭嘴!会不会说话!小心割了你们舌头!” 雯景瞪了两位杀手一眼,杀手哗啦一声就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地低着头求饶。 姜妘现下哪还有心情管他们,眼前那美男子,死得不能再死了…… 在花了一刻钟,依旧毫无死而复生之法后,她终是认命,只道:“把我的伞取来。” “是。”雯景取了伞,撑开来,递给了姜妘。 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红色油纸伞,唯有伞柄处的红色琉璃挂坠,醒目了些。 姜妘左手执伞,右手抚上那头颅的眼睛,轻衣薄袂,愈发衬得悲从中来,眼底泪痕又显。 “你既死了,那就安心死吧。” 言罢,姜妘便早早起身,那神情,哪里还有半分痛惜? “小郎君,记得变成厉鬼,来索我的命哦。” “……”劫匪脸色煞白,只觉得冷汗直冒,手脚冰冷到了骨子里。 早便听道上兄弟提及,洛阳城姜家娘子,貌若观音,心如蛇蝎,杀人不眨眼,如今一看果真传言实打实!这沈小郎君人都死了,还要被挑衅一番,这姜娘子还真是个笑面虎活阎王,可别等下杀他二人灭口呀! 这厢杀手深感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那厢姜妘却好似换了个人般。 她执伞而立,红坠琉璃不知何时已然缠于腕间,纤纤手颈上,红影似流水,只片刻须臾,忽得寒风如骤,再一定神时,便见脚下蔓出丝丝冰雪,转瞬之间,已是冰痕之力丛生。 两杀手活见鬼般,腿打着哆嗦,想跑又走不动道,定在原地一样,脸色比鬼还黑,断然也未曾料到自己一语成谶…… 姜妘唤来冰雪,将断头男子掩埋后,还真毫不留情地把他两一起送上了路! “买一送二,沈暮,我给你烧了两小弟,你在下面也不用孤单了。” 第2章 西京帽妖案一 天禧二年,五月,春。 西京洛阳城外,邙山幽境,赶山人竹杖芒鞋,乍听闻头顶鸟鸣,空山微雨飘落,一惊,慌忙瞧了眼身后背篓。 背篓里牡丹尤是国色天香,赶山人吁了口气,顺着鸟鸣,瞧见了一棵千年女贞,苍绿婆娑,花开了满枝,遂喜,放下那牡丹,伸手折之。 小童巴巴望着:“师父你摘这树作甚?” 赶山人扯下枝女贞花,花叶落下一树新雨,小童遮住眼,发鬓湿了一半,忙取竹帽戴上,岂料师父只折了一支,置于那野牡丹一块,便背起编篓。 “小蛮,我们要快些赶路了,误了回家的时辰,你师娘可要骂人了。” 小蛮一听师娘名号,腿脚也不疼了,也不喊累了,愣是跑得比兔子还急。 赶山人无奈,唤他慢些,唤着唤着,眼前那兔子不知怎得就摔了一跤,那竹帽都压坏了,紧紧挂在小蛮脖颈上,随着主人一道,囫囵咕噜滚出去十余里。 “小蛮!”赶山人急了,脚步一快,竹杖也稳不住,连同那竹篓一齐,连滚带爬地滚在了小蛮后头,离了不过半寸,差点没刹住,一脚下去,一尸三命…… 小蛮这一摔,鼻青脸肿,一看那悬崖峭壁,足有百丈深,顿时头晕目眩,像是鬼门关爬起来的。 “吓死人了!吓死人了!”拍着胸脯大喘粗气,眼低白茫茫一片,再看不见任何东西般。 “你这臭小子!”巴掌打到头上时,小蛮“哎呀一声”,师父的话才往耳里钻,“还不快谢谢这位娘子!” 小蛮揉着脑袋,抬头间,眼神倏忽怔住,愣愣地睁着杏仁圆眼。 眼前那娘子手执红伞,青衣薄衫,眉间生了一颗红痣,也只是静静望着他,眼眸弯弯的,和善极了。 “哇!娘子你好像庙里的观音菩萨!” 小蛮语出惊人,他师父吓了一跳,一巴掌又拍到了他脑门上,事了方恭恭敬敬地道歉又道谢:“娘子莫怪,我这徒弟年纪小,出言不逊,今日若非娘子拦在我这逆徒前头,他定要摔下山崖去,一命呜呼了,多谢娘子救了小徒!若娘子有所求,我寻山堂定竭尽全力!” “寻山堂?”娘子只轻声重复,目光落在那竹篓旁,再无一言。 赶山人一喜,问:“娘子也知我寻山堂?” 怎料娘子道:“不知。” 二字一出,赶山人颇有无地自容之感,尴尬一笑:“寻山堂名气不大,娘子未听过也正常,我们铺面位于南市棠棣坊西侧胡肆小馆对街,娘子若有所需,可去此处寻我。” “嗯,好。” 又是二字,再无其它,赶山人不知该何去何从,抬眼瞧了天边,已是日落西山。 “小娘子,天色渐晚,山路难行,不如我们护送娘子一道下山?” 赶山人只觉得眼前这小娘子有些呆呆的,瞧着也是刚及笄,怕不是同家人里走散了,走到这邙山来了。 娘子不语,只点了点头。 于是乎,三人一道,朝那山下去了。 邙山多树,山路更是崎岖,赶山人常在山里走动,却不知今日为何,来来回回都走不出去。 他与小蛮瘫坐一地,喘着粗气,摸着额间细汗,瞧那竹篓里的牡丹,已有颓势,眉头瞬间一紧,慌忙浇了些水。 “它不行了,活不过明日。” “什么?”赶山人手一抖,水壶赫然坠落,一只手伸了过来,轻飘飘接住了。 小蛮目瞪口呆,惊呼:“娘子动作好快!” 娘子只是笑着,摸摸小蛮的脑袋,将水壶还给了赶山人。 赶山人恭恭敬敬接下了,一脸汗然,问:“娘子如何瞧出这牡丹不行了?这是我从邙山深处寻得,不过半日,养护之法我也知晓,如何就活不过明日?还望娘子赐教。” 自小便于山野之中长大,识得山中珍品无数的赶山人,自不会轻信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之言。 娘子却道:“你寻这牡丹,可是为了入药?” 赶山人大惊:“娘子如何得知?” 竹篓内牡丹浇了水,却愈发颓唐,叶子干瘪耷拉着,花头也偏着脑袋,半死不活。 娘子只伸手轻轻碰了一下,花瓣就好似长了精神:“瞧你那竹篓还有一枝女贞,大概都是给你家夫人入药用得。《神农本草经》中言:牡丹,主寒热,除症坚,瘀血留舍肠胃,安五脏,疗痈创,素有养血和肝、散郁祛瘀之效,可使气血充沛、皮肤红润。所以,你取牡丹应当不是为了贩卖,毕竟这株野牡丹虽值钱,也远不及你这一身行头来的值钱。你是为了讨你娘子欢心,为她寻牡丹制作养颜膏吧。” 赶山人瞪圆了眼,她不过看到了牡丹和女贞,便推测出如此多,再见被她碰过的牡丹,果真精神了许多,这姑娘不会真是仙人转世吧? 他再不敢轻瞧眼前这貌美娘子,只恭敬无比,起身抱拳弗一礼:“是在下唐突,不知娘子芳名,若有救治这牡丹之法,周章定回报娘子大恩!” 娘子却只握伞立于前,山林飞鸟急驰,天际云影飘然而至,日光暗淡下来。 “娘子在瞧什么?”周章只觉得这娘子脾气古怪,便又问了一次。 “夜,来了。” “什么?”周章一时未反应,小蛮却听得真真切切,得意道:“师父,娘子说夜来了!” 夜来了,那又如何?周章不明,却依旧恭敬:“娘子可是想回家了?我们这便下山吧。邙山虽大,但有一条险路可快速出山,或许可一试……” “不用如此麻烦的。” “什么?”周章总觉着今日云里雾里,一个小娘子的话,他都听不明白一星半点儿。 娘子言尤在耳,小蛮扯着嗓子,得意重复:“师父,你耳朵不好使了!娘子说不用如此麻烦的!” 语毕未久,一阵疾风呼啸而至,须臾,云光尽散,月影透了出来。 “你们该走了。”未知何时,那青衣娘子已然执伞而立,伞柄处琉璃挂坠消失不见,手腕盈盈处,漫出丝丝红线。 小蛮揉了揉眼,恍惚间好似连娘子的脸都瞧不清,只觉得她浑身罩着白光,更像是仙女下凡了。 “哇!”叹息一出,小蛮便觉眼前一黑,耳畔唯余师父的声音,他在喊:“我的牡丹!” 看来是牡丹没了,小蛮满脑子都是仙女似得娘子,此刻终是分心给了些师娘,心中急道完了,这下要被骂死了! 只他未懊悔片刻,便已然昏死了过去…… “碍事的家伙们可算走了。” “须回,为人要友善。” “知道啦知道啦!小姜水,你可比上届主人啰嗦多了。” “须回,我叫姜妘。” “明白明白!你叫姜妘嘛!你们都叫姜妘!那姜妘娘子,干他就完事了!” 话音方落,骤见一物腾跃而起,卷入万千尘土落叶,好似迷了山林的眼,落叶残影中,却又嗅其竹林青草之味,若云雾缭绕山谷之间,偶见竹海万顷,逃也逃不出,只做困兽之斗。 “散了吧。” 轻飘飘不过三字,俄而风聚,只听得“啪”一声!方一抬眼,却见丝丝白雪落下,五月飞雪,天光月色冷冽,万籁俱寂处,光阴至此停摆,唯有那青衣女子脚下,漫出冰痕千里。 而那竹篓旁的竹帽,却散了个七零八落,连点完整的皮都未剩下。 “姜家人?为何赶尽杀绝!”说话者,是那碎得乱七八糟的帽子,或者说,是帽妖。 姜妘懒懒收起了伞,冰痕之力亦随之散去。 只见她鼻梁处架起一物,不知何时手中多了本古书,那书的封皮发黄,似有虫蛀,瞧着比她自个儿要老上那么数十轮。 “小姜妘,你戴这叆叇实在秀气,瞧着有文化极了!” “叆叇二字实在难记,以后你就和我一样,叫它眼镜吧。” “眼镜?放在眼睛上的镜子?这个名字好!通俗易懂,本伞喜欢!” “你有什么是不喜欢的?” “还真,没有……” 须回转了一圈记忆,没找出一个不喜欢的,他只是一把有些神智的伞,哪有什么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只有喜欢二字挂在脑子里,对这喜欢对那也喜欢,对不喜欢的也只有喜欢, 就像个创造之初,带着些漏洞的二傻子,然他怕是连“二傻子”二字,也都只会说喜欢。 “你们聊够了没!”帽妖虽碎了个彻底,但智灵尤在,被那一人一伞忽视,气得又要炸了,偏也只能呈口舌之快,动不了一星半点儿。 须回飘飘然立于碎帽上空,晃晃悠悠随着风动,边动边呦了声:“我两聊天,你个小妖插什么嘴。” 言罢,唤起数片落叶,汇作火光一簇,大有火烧帽妖之意。 地上那碎得七零八落的竹条,抖得原地打转,毫无还手之力,只得颤音喊道:“你别太过分了!啊啊!你们姜家人不是从不枉杀,只渡亡魂吗!” 火光骤然停于一寸之高,再无下灼之迹。 须回飘飘然回到原处,乖乖呆在姜妘身侧,红色伞面喜庆,好似吉祥物般。 帽妖的一根竹子已然黑了一寸,一滴雨落下之后,他方惊魂初定,仿若劫后余生。 “找到了。” 姜妘清冽的声音响起之际,帽妖几乎下意识问:“什么?” 然姜妘并未理睬,只微抬左臂,一只黑白毛笔乍然而显,她右手执笔,左手持书,悠悠然向前迈了一步,笔尖轻点,一簇冰雪降临,地上竹编碎片瞬息汇聚,只消片刻,一名而立男子便跪于眼前。 “吴阿生,洛阳城人,阿生帽行掌柜,太平兴国五年三月生人,大中祥符五年死于家中,官府断其为旧疾复发而亡,其妻于四年后病故。可对?” 唤作吴阿生的帽妖眸光一亮,激动的浑身发颤:“你们是来渡我的?是,是蛮娘祈得伞吗?” 须回奇道:“怎得执伞者已然知名至此,如你这般术法低微的小妖,都知道了?” 吴阿生未言,仍是盯着姜妘,激动地像是要哭般:“是蛮娘吗?姜娘子,求您告诉我,是蛮娘来找您的吗?” 他这会儿倒是恭敬,哭得满脸泪痕,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嚣张。 姜妘微低着头,瞧着坐在地上的吴阿生,眨着眼问他:“蛮娘非说你是个顶好的好人,可你先前是想要了阿蛮的命,夺其身体吗?” 吴阿生一怔,愣愣地说不出话,姜妘又道:“无妨,若你知晓他的身份,只怕会更难受,为了让你更难受一些,我便好心透露点秘密给你,吴阿生,你差点杀了自己的孩子。” 第3章 西京帽妖案二 大中祥符八年,洛阳西市棠棣坊东。 暮春已至,赏花虽是迟暮之时,棠棣坊内却更是热闹,男男女女皆头簪牡丹,乘兴而归,更有文人墨客围坐一台,斗酒论诗。 棠棣坊东设有一牡丹台,每至牡丹花盛之际,不乏附庸风雅之流共赏花期,醉酒至天明。 这日,牡丹台亦有斗酒诗会,作题曰:牡丹仙子。 一人醉眼朦胧,恍惚间见熙攘人群中有一女子,手握一红色纸伞,青衣罗裙,额间一颗红痣,好似仙子下凡尘。 男子遂灵光一闪,提笔一挥,作诗曰:“洛川神女何在,青衣更盛牡丹。竞夸天下无双艳,哪如仙子在凡尘。” 众人闻言,哄然大笑,嘲他酒醉未醒,竟未知何为咏牡丹,这诗更是写得狗屁不通,有嫌牡丹娇艳之意,遂又戏问他此等仙子何处有,不妨领众人见识一番。 男子却哈哈大笑,只叫他们去瞧那长街之上,可一定眼,那处早已不见青衣娘子踪影,皱眉之际,酒也醒了大半,偏瞧见一熟人身影,更觉心中不快,暗骂道:“富家那无用小儿,怎得也来赏花?” 他这一言,被一有心孩童听了去,眉眼一动,跑到了那富小官人面前,道:“小哥,有人骂你多管闲事!”谁知那富小官人不以为意,只道:“恐骂他人。” 孩童一听,又道:“那小哥可是姓富?”富小官人却回:“天下安知无同姓名者?” 孩童颇觉无趣,悻悻而去。 偏此时,有小儿怀抱一小盆牡丹花,与那富小官人插肩而过,一蹦一跳唤着身旁阿姐:“阿姐阿姐,这牡丹娘亲一定喜欢,说不定病就好了!” “嗯,娘亲定能很快痊愈的!”那唤作阿姐的小娘子,拿着一叠药,摸着小娃的脑袋,笑得宽慰。 二人行至一帽行,停住了脚,目光移了上去,小娘子望着“阿生帽行”四字,一阵迟疑。 “阿姐?”小娃不解唤道,那阿姐方才回神,又摸了摸小童脑袋,“乖阿乐,在外等阿姐半刻钟。” 阿乐点了点头,乖乖坐在那石阶上,抱着牡丹发呆。 “滚滚滚!谁是你阿爹,滚,给我滚!” 帽行传来呵斥,阿乐慌忙站了起来,眉头拧成八字,巴巴往屋子里瞧,偏什么都没瞧见,又是一阵呵斥,滚字才入了小耳,下一刻,一物从那屋内疾飞而出! 阿乐抱着牡丹,愣愣站着,一三岁小娃,哪里躲得开,千钧之际,只见一十来岁少年飞步而来,紧紧护阿乐于怀! 片刻,怀中小娃哭声震天而响。 “阿乐!”阿姐冲出屋外,哭着抱住阿乐,“没事了,没事了,阿乐不哭阿乐不哭!有阿姐在有阿姐在!” 阿乐的哭声总算止了住,阿姐这才定了神,只千恩万谢过那名少年。 “多谢小郎君救了阿乐,我叫阿琳,小郎君如何称呼,阿琳一定报答小郎君!” 小郎君摇摇头:“你们没事就好,但行善举,无求回报,若你们日后遇到难处,可去城西富家寻我,唤我富弼即可。” 阿琳又谢道:“多谢富小官人!” 富弼目光落于一旁,道:“你们的牡丹怕是毁了,我送你一株新的可好?” 他说着也不等回话,便已然于旁侧购置一株新花,送于阿琳手中。 那株新花奇珍无比,阿琳惶恐拒绝,富弼却道:“牡丹再美,也需有欣赏之人。”阿琳不好推辞,这才收了下。 “没事就滚吧!别在这耽误老子做生意!” 五大三粗之音先入众人之耳,随后便有一强壮男子走了出来,瞠目喊之:“你们两个野种快给我滚!” 阿琳紧紧抱着阿乐,眼眶盈着泪,半大的女娃,满脸只余倔强,质问着对面那人:“你为何不去看阿娘?为何不救阿娘!” 那强壮男子满脸厌恶:“你搞清楚,她是你阿娘吗?还有这个野种,他又不是你亲弟,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来欺辱你阿爹?” “我没有你这样的阿爹!”阿琳哭着大喊,周围已有众多指责,全是在骂那男子心狠。 男子顿觉面子挂不住,怒道:“有完没完?不就是要钱吗?老子给你们!”说着就是一锭银子丢在二人脚边,“可以了吧?还不快滚!耽误我做生意!” 阿琳抽泣着,看向了地上那银子,目光之中皆是纠结犹豫,最终化作妥协,她蹲下身子,伸出了手…… 岂料这时,一双小手亦伸了过来,握住了她。 富弼的目光再次落于阿琳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纯澈和正直。 “不能收!阿琳小娘子,他在羞辱你,这钱不能收!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阿娘!” 阿琳终究是郑重的点了点头,指着那男子骂道:“你不配做我阿爹!你将阿娘的嫁妆私吞,又去倒贴那柳家姨娘!把我和阿娘、弟弟丢在城郊茅草屋!阿娘病重难医,你何时去看过?现在你又要羞辱我和阿弟!这天下没有你这样做阿爹的!” 男子被一女娃指着鼻子骂,更觉失了面子,脸色阴狠,厉声道:“没完没了是吧?是不是嫌钱不够?好!再给你们!” 那一锭白银丢了过来,力道之大直指阿乐额头,若结结实实挨下,怕是被当场砸死。 阿琳几乎毫不犹豫护住阿乐……众人皆未反应过来,眼睁睁瞧着那银子砸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预想的血流成河却并未发生,只因有一人挡在身前,单手所握,俨然是那一锭白银! “这娘子好生厉害!”周遭猛然响起鼓掌,又有人惊呼:“好生貌美的小娘子!” 姜妘左手执伞,右手握着那一锭白银,身后护着三名孩童,目光鄙夷,看那男子像看狗般。 众人只听她道:“这银子得收,本就是你们阿娘的银子,为何不收?不过两锭委实少了,应当将整个阿生帽行全都收回来才是。” 男子一听,目光猛得放大,更是阴狠:“你又是什么人!胆敢惹我陈阿三!” 姜妘却瞧都不瞧他一眼,只转过身,微弯着腰,轻声细语道:“你们把头转过去,姐姐要做一件事。” 三小娃虽不知何意,但都听话地背过了身。 陈阿三见姜妘如此不将其放在眼里,愈发怒火中烧:“喂!我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 “聒噪。”姜妘背着身,只是轻轻抬手一掷,那银子就彭得一声,砸了过去。 “啊啊啊啊我的眼睛!”陈阿三捂着眼,双手鲜血淋漓。 众人见之皆是大惊失色,方才明白这美貌小娘子让三小娃背过身之意,合着是怕这血淋淋的场景惊吓到他们。诸人皆心惊胆战,心道虽解气,可他们好似也需要被提醒,着实是吓得不轻…… 此刻,人群之中,有一人小声议论:“刘均兄,这就是你说的那位仙子?” 刘均痴痴望着:“貌比牡丹胜三分,性子更是天上有地上无,绝世佳人,绝世佳人啊!” 同伴见之直摇头:“貌美却似观音,可若你知她是谁家娘子,只怕是要哭了。” 刘均神色倏一亮,问道:“曹辛兄知其是谁?还劳烦告知小弟,小弟正好登门提亲!” 曹辛一脸难色:“为兄劝弟早日断了这念头,那位可是姜家娘子,是你我招惹不起的人。” 刘均脸色一白:“兄长是说,她就是姜妘?” 曹辛郑重点头,刘均顿觉五雷轰顶,摇摇欲坠若吃醉了酒,恍恍惚惚站都站不稳。 曹辛见状忙扶住,劝道:“你也别难过,此等貌若观音,心如蛇蝎之女子,你就算勉强入了她的眼,只怕也是死路一条,不过她竟会好心帮那两姐弟,好像也不似传闻中般心狠手辣。但无论如何,姜家虽低调,好歹也是高门,配皇子都是绰绰有余的,我等凡人,还是不要肖想……” “不行!”刘均忽然站直了身,“曹兄,从今日起,为弟要悬梁刺股!来年春闱状元及第,去姜府提亲!” 他忽若饮了鸡血,振奋不已,曹辛只觉着他是喝多了酒,脑子有病…… 陈阿三被官府押走,富弼也回了府,阿琳邀姜妘回家,却被拒绝了。 她蹲下身子,安抚拽着她衣角的阿乐:“快回去吧,阿娘在家等你们。” 阿乐听话地点了点小脑袋,拉着阿琳的手,走时依旧一步三回头,直到走出街口,方才作罢。 “哎,若他们回家看见自己的娘亲已经死了,怕是会哭瞎眼睛吧。” “没死。” “啊?”须回惊地伞面乱颤,意识到了些事,“你不会没收蛮娘的寿数吧?这不符合规矩,可是会被反噬的!” “放心,收了。” 须回听不明白了:“收了又为何会活着?蛮娘本就病入膏肓,收了半年寿数,阳寿也就尽了……不对!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导致生命值倒扣了?” 姜妘不言,只撑着须回,一味朝那长街尽头而去。 午后日长,身后花市依旧熙攘,叫卖声,讨价声不绝于耳。 须回更急了:“你倒是说呀!小姜水!你不能乱来呀!生命值倒扣完,你是会死的!” “放心吧,暂时死不了,任务还未完,我们该回三年后了。” 那一人一伞之身影全然消失之际,天边偶飘落白雪一片,融于寂寥深巷处,无影无踪,像是从未存在过般。 第4章 西京帽妖案三 洛阳五月,郊外草长,细雨绵绵不断,湿漉漉的天,连火堆都生不起来,全然不似城内那般,艳阳当空。 茅草屋内,妇人咳嗽了几声,晃晃荡荡许久,方才起了身,从窗台取了个火折子,刚一吹起火苗,便是一阵风雨飘入,火折子又灭了。 “咳咳!”又是一阵咳嗽,吐出好大一口血。 她撑着破旧的床沿,透过那门缝,往屋外瞧了好几眼,像是在等什么人。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遮住了屋外白光,妇人顺着影子往上瞧,逆光站着的那人,正撑着把红伞,手捧一簇牡丹,眉眼弯弯地看着她。 “抱歉,方才在花市买花耽误了些时辰,来晚了。”姜妘将那株白色牡丹放置窗边,顺手一带,窗棂严丝合缝关上了。 女子大抵是认出了她,虚着气道:“姜娘子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这天气的确磨人。”姜妘伸手向前,妇人不明,但只半息功夫,便明白了其用意,将手中火折子递给她。 姜妘只轻轻一吹,火折子就起了火苗,药炉里慢慢冒出了热气,整个屋子便也跟着暖了起来。 “那些药其实对我无用了,对吗?”女子的气息,闻之早已病入膏肓。 姜妘未言,只取了片牡丹花瓣,放入那锅药中。 “姜娘子不必瞒着我,我都清楚的,这药熬也不熬,喝与不喝,并无区别。”妇人自嘲地笑着,眉眼生机全无,只余悲伤,那双眸的主人,从前也应当是风姿绰约,明媚无双,如今却像是不甘倔强都已被磨碎,每时每刻都望着自己必死的结局。 姜妘又填了把火,直到越来越旺,方才满意地起身,寻了个椅子坐下,慢慢开口:“那牡丹娘子可还喜欢?” “什么?”妇人本沉浸于悲怆之中,被这突然一问,倒有些不知所措,这才正眼瞧了那牡丹,眼中却也真有了笑意,道:“甚是好看。” “那娘子可知,为何偏偏是白色的?” “这……蛮娘不知。” “因为你就快死了。” “……”蛮娘一怔,回过神后,也只无奈笑了笑,“早听闻执伞者快人快语,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姜妘却道:“快人快语听着不太行,实话实说比较合适。” “……”蛮娘忽觉着眼前这小娘子,不是很好相处的样子,只是连她都未曾察觉,自己并未像先前那般,畏惧死亡。 姜妘又道:“三年后你的魂魄来寻我,我来了,那么来说说吧,蛮娘,你的执念是什么?” 蛮娘忽得正经了起来,目光满是坚定:“信女蛮娘,所求有三:一愿我儿阿乐健康长寿,二愿女儿阿琳觅得良缘,三愿,三愿夺回亡夫所经营之阿生帽行。” 所求其三,无一是为己,倒真是谁听了都要叹一句:无私。 然,无私当真是好事吗? 姜妘眨着眼,眼神好奇又认真,望着这位形同枯槁的妇人,问她:“那你可有为己所求之事?” 蛮娘终有所犹豫,半晌不曾吱声。 姜妘短叹一声:“也罢。”言毕,她手中倏得多出一本古书,鼻梁上架起了眼镜,黑白毛笔一点,便有一页准确无比,停于眼前。 只听得她一字一句言:“刘蛮娘,洛阳城人,太平兴国七年五月生人,所求有三,一愿其儿阿乐健康长寿,二愿其女阿琳觅得良缘,三愿夺回亡夫所经营之阿生帽行。共收取,一成寿数作为交换。故,其卒年为:大中祥符八年五月。你,可还有遗言?” 蛮娘自知寿数已尽,再无生机,终是认命:“多谢姜娘子,信女并无遗言。” “你既无遗言,那我便走了,哦,对了。”姜妘好似想起些什么,忽道:“你既从三年后寻得我,就应当明白三年后发生了何事,你那丈夫吴阿生可是做了不少恶事,你可还是执迷不悟,觉得他是个顶好的人?” 蛮娘一愣,未料到姜妘会突然提及此事:“我知他做了许多错事,但他杀得那些人,都是当初毁我清誉,导致我家破人亡之人,他是个顶好的人,说到底是我的错……” “你有何错?”姜妘却道,“有些真相或许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多嘴一句,害你者,是你的枕边之人。” “什么?”蛮娘病眼波动,竟散着久违的生机,好似回光返照,“姜娘子此话何意?你是说,是他害我?” 此等真相原是血淋淋的事实,毫不知情者听闻定会是激动万分,就算并非如此,也不当似蛮娘这般,只有一丝失态,再无其它。 因此,她定然是早已知晓真相,只是自己不愿承认,自欺欺人罢了。 如此之反应,倒也在姜妘意料之中,她不再多言,只留一句:“你的孩子们会平安归来的。” 言罢,便拾起须回,往屋外而去,只迈出一步,好似又忆起什么,回眸之时眼底含笑:“对了,忘记说了,生辰快乐,刘娘子,那碗药是我送你的生辰礼,记得喝。” 留下最后一言,姜妘便再未回头瞧那屋内妇人,只往洛阳城内而去。 蛮娘猛地一愣,回神时,消瘦的身影早已不见,屋内药炉沸腾,火苗依旧旺盛,她忽感心头一暖,终是弯着眉眼,低声自语二字:“多谢”。 …… 三年后,邙山。 月凉如水,一人一伞背靠女贞树,打着瞌睡,直到传来破帽撕心裂肺的呼喊,方才惊醒。 “什么?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吴阿生双目充血,瞪着眼,“不可能,你说谎!蛮娘根本没有怀孕,这孽种又是哪里来的!” 须回道:“都是你亲眼所见,还不信?” 整整三个时辰,吴阿生眼前所见,一幕幕皆是三年来蛮娘所经苦楚,可他却依旧不信阿蛮是他亲子。 “果真还是执迷不悟。”姜妘推了推眼镜,也不理那地上疯狗,手执黑白毛笔,在那书上画了一划,轻声似喃喃自语:“执迷不悟者,轮回值减一。” “……”吴阿生傻了眼,愣愣问道:“你们执伞者竟如此草率定论的吗?” “闭嘴,真啰嗦!敢质疑小姜水的决策!”须回隔空就是一抽,抽得那吴阿生更傻愣了些。 须回向来讨厌啰嗦,除了姜妘,总听不进去他人说些无用之事,虽他嘴上总说着“喜欢”二字,但可不是和善的软柿子,作事亦有分寸,对好人只是吐槽,对坏人那是直接动手,昔日被须回抽过巴掌的鬼怪不计其数,皆闻之色变。 而他所做所为,在鬼怪之中传开,传着传着,不知怎么就传到了人间,人间多流言,流言又多虚大,最后,他们不知须回存在,只将这些事都算在了姜妘头上,传其貌若观音,心如蛇蝎,心狠手辣,见钱眼开。 前三都有迹可循,只这见钱眼开一事,初来此地不过一年的姜妘委实想不明白,他们做事从不收钱,只收祈伞者的寿数,且只收取一成寿数,甚至倒扣生命值之事亦时常发生。 这与做善事有何异?姜妘只觉着自己就算在此呆到大宋国灭,都集不齐那三十万年生命值。 若真如此,她何时才能回归故土? 一想到老师还等着她的研究报告,博士论文也只写到一半,研究了整整三年的古天体学,眼见着就要成功,却意外被一颗陨石砸来了此地…… 万一延毕了怎么办?白吃那十年苦楚倒是其次,怕只怕还得被师兄师姐们笑话一辈子,需知老师这一脉之下,还未有一名延毕的案例。 思及此,姜妘云淡风轻的脸终有了变化,长吁一气,颇为心累,瞧着眼前那落魄妖更觉不顺眼。 “今日若不是我在,你就要再背上一条虎毒食子的罪名,虽依你的性格,会辩解一句:并不知情,日后绝不再犯。但有句话你还是需要知道:狗改不了吃屎。” “……”吴阿生未曾想到,姜妘这般的大家闺秀,嘴里竟会说出此等粗俗之言,粗俗到他无可反驳…… 可他依旧执迷不悟地辩驳:“若不是他们污蔑于我娘子,我又怎会走上杀人这条死路?我已然自杀谢罪,难道连投胎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能有吗?” 他激动地好似快喘不上气,姜妘却依旧淡漠,只问:“那么请问吴掌柜,八年了,你可去投过胎?” 吴阿生怔住,心虚地低头。 姜妘又问:“那可是地府不收你,孟婆不给你喝汤,还是奈何桥宁愿自断都不让你去投胎?” 吴阿生百口莫言。 姜妘都要没心思陪他耗下去,啪得合上古书,在那封面写下几笔:吴阿生,结案。 末字一了,书封归于寂静,转瞬间,只余《执伞祈魂录》寥寥五字。 古书自手中消散,连带着笔和眼镜一并消失了。 姜妘往后退了一步,方才垂眸望向吴阿生,目光如炬,像是审判世间之神明,一字一句问:“那么现在来告诉我,吴阿生,污蔑你娘子的,是你,还是那几个你口中的罪人?” 句句质问,终是一步一步堵住了地上那人的嘴,吴阿生脸色煞白,说不出半个字来,仿若被点了哑穴。 姜妘收回目光,左手一伸,须回便回到她手心。 又是那副平淡无邪,眼底只余毫无所谓的模样:“与你废话已经浪费了我许多时间,实话同你说,我们只消祈伞者执念,你并非我的任务对象,我今日在此,是来救蛮娘孩子的,所以,帽妖吴阿生,你可以去死了。” 吴阿生只听见“你可以去死了”几字,瞬间面白如虚,求饶:“不,你不能杀我!执伞者不能破戒!” “啰嗦。” 话音一落,只听见又是“啊”得一声,白光乍现,吴阿生瞬息化作黑烟一缕,消散得无影无踪。 冰雪亦随之散去,月影重重,山林静谧处悠悠传来一声铃响。 只须臾,一道话音随风而来:“家主,长老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