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寄出的信【民国】》 第1章 PTSD 大雨倾盆,雷声踩着瓦片匆匆路过,闪电劈开天幕,照亮屋内的场景。 一楼客厅一扇打开的窗户被狂风卷得砰砰作响,睡在楼上的男人恍然未闻,双眉紧皱,大汗淋漓,一闪而过的光亮照应他瘦削白皙的脸。嘴唇翕动,手指掐进枕头,即便是这雷雨天气下带来的凉爽的风也吹不走他的紧绷。 帷帐被风掀起半角,风带来的泥土气味又将男人拖入梦魇里。 梦里的男人一会趴在地上,一会蹲在战壕里,也是这样的雨,喉咙里泛着战壕里淤积的土腥气混着绷带止不住的血锈味。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拼命挣扎,却只有手指细微的动作,只抓住地上的少许泥沙。 远处却传来一阵悠长的钟声,刹那间,男人醒来,睁开眼站起来,却看见土里伸出来的一截手,手上还戴着一只表。 是那小子平日里最宝贵的东西。男人想要把战友挖出来,努力半晌也只是徒劳。腕表表盘有些破裂,于是他俯身,低下头,只听见指针还在滴答滴答走。和心脏的跳动错拍,不断放大,声音充斥双耳。 又来了。他想。 他闭眼,站起来感受雨水从他脸上划过,洗刷掉鼻腔里的血腥味。 男人转身,只听见轰隆隆的脚步声,应该是部队在趁着雷雨夜撤退。男人跟上大部队,渗出的血和着雨水落在土地里,消失在匆匆步伐里。其他人面目模糊,一如和他作战的战友们,大部分都都在记忆里褪色了。 第七道闪电劈开云层,一阵大风吹过,客厅的花瓶掉落,发出的清脆撞击声和细微的破碎声,男人终于从梦中惊醒,大口呼吸着。手微微颤抖,摸上自己的喉咙。鼻尖闻到淡淡的药膏味。 没有 没有血腥味,没有枪林弹雨。 没事了,敬云柏。战争已经结束了。 呼吸渐缓,敬云柏起身,床头柜上的台灯开着,旁边的花瓶插着茉莉花,阵阵馨香,他嘴角微微扬起,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完。这水竟是温热的,还未细想。门外的脚步声急匆匆赶来,像和闪电比速度。 门被打开,带来雷雨后全新的空气,女人的披肩堪堪挂在手臂那,脸上还有不规则的印记,眼镜也斜挂在脸上,要掉不掉的,眼神也不似完全清醒只凭着一种本能进入了卧室。 一进入卧室,女人就直奔云柏而去,云柏仍是坐在床上,只是张开双臂等待她的到来。两人紧紧相拥,享受这静谧的时光。 卓令闻想起什么转身道:“我去给你拿药包热敷,不然你该疼得睡不着了。” 敬云柏拉住她:“不用,睡觉前你给我敷过了。现在还好。” 敬云柏望着她:“你又去看我给你写的信了?” 卓令闻抚摸着敬云柏的头发,点点头,确认他真的没什么。 “你也不看看你拿什么写的,什么纸都有,有的残缺不齐,有的更是连字迹都模糊了,” 卓令闻拉着他躺下,顺势躺在他怀里,“你写得匆忙,连日期都没有,我当然要好好整理一下。” 他拉过她的细细亲吻,“那这可是个大工程,明天把你的信也拿出来,我们一起整理。” “好。”她抬头吻在他的唇角。 两人相拥而眠,雷雨声渐小,相信明天一定是个晴朗的天气。 雨后放晴,阳光洒满大地。敬云柏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低头看着睡得正熟的妻子,为她理好碎发,在她脸上留下一连串的吻。掖好被角,起床下楼准备早餐。 阳光穿过窗外的银杏树透过玻璃在地板上留下斑驳光影,街道上的叫卖声传来,还有不同吃食的香味。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如果忽略客厅一角的花瓶碎片和数不清的花瓣的话。 敬云柏拿出清扫工具把一切收拾好之后,闻着空气里的香味,决定去街上买些早餐。走过两条街道,叫卖声逐渐清晰,食物的香味也愈发丰富。大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有上班的人一手拿着饼穿越人群,嘴里不停说着“借过、借过。”;有上学的人穿着制服结伴在馄饨摊坐着说说笑笑讨论着学校里的事;大街上叫卖的人都洋溢着微笑,准备好迎接今天的客人。 谁能想到几年前,这里被空袭,炸毁了许多建筑,其中街角的邮局处于爆炸中心,几乎没剩下什么东西,如今也在原地重建了一个,还在面前摆放了一个全新的绿色邮筒。混乱黑暗的日子不再,以后的每一天都充满希望。 他回到家时,除了一大杯打好的豆浆和油条包子,手里还拿着一束带着露珠的鲜花和适配的花瓶。却发现卓令闻正蹲在庭院里打理被昨夜的风雨摧残的花丛。 她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就面带笑容的奔向敬云柏。看见他手里怀里一大堆东西。赶紧接过早餐,还想把花瓶和花束一起拿走。他微微转身,“这点东西我还能拿。你先去摆早餐,我去放这个。” 餐桌上,两人一边吃着一边讨论今天要做的事。 “秋秋要我们今晚去她家吃呢。”卓令闻抬头看着敬云柏,“你说我们带什么礼物去?” 敬云柏略略思考,“他们家也才收拾好,我们就带点你种的花,再买点水果。” “行。”卓令闻点点头,“不过你这手还是得让她看看,开贴膏药什么的。不然下雨天又疼得睡不着。” 吃完早饭,两人把家里收拾干净。天气正好,卓令闻想在院子里整理信件,敬云柏就去把院子里的桌子收拾好,遮阳伞打开,泡上一壶茶,再把买的糕点饼干摆好。 等卓令闻把一箱子信件抱出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她莞尔,“你以为我们这是在干什么?野餐吗?” 等走到桌子旁,敬云柏伸手想接过,她一个转身,把箱子放在空椅子上。已经整理好的已经按时间顺序捆到一起。剩下的就是一些残缺模糊的信件。 不,应该说是信纸,情况特殊,当时根本就找不到什么信封信纸,只能是拿到什么就往上面倾述自己的情绪。 卓令闻挨着敬云柏坐下,歪头看着他,“既然你布置得这么有情调,那我们今天就不修复那些‘未知’,我们来整理这些‘回忆’吧。” 他拿起这些完好的信件,解开,拿出最上面的一封,在她面前摇了摇,“好啊,正好解决下我们之间的未解之谜—到底是谁先写信告白的。” 她用力拿过那封信,轻捶他的肩膀,“哼,这么多年了,还惦记这事呢?我说了无数遍了,是你。告白的记不清,被告白的还记不清吗?” “等看完就知道了。” 说完两人就把第一封信打开。 里面写的是卓令闻报道了敬云柏家纺织厂失火一系列事件后,敬云柏写信邀请她吃饭。说是信,不如说是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下方还有敬云柏随手画的一架飞机。 【未来最伟大的记者-卓令闻小姐敬启: 感念卓令闻小姐对我家工厂失火一事的公允报道,我和我的家人都想请你吃一顿饭,请万万不要推辞。 不知醉云间是否还是这上海第一的饭店。如果这间饭店不合你口味,时间、地点你定。敬候佳音。】 两人陷入了回忆。 结果一连几日,卓令闻都没有联系他。他也没有她家电话,只好在她家到报社的路口等待。 终于等到卓令闻时,她却是步履匆匆,神色紧张。敬云柏叫了好几声,她也没应。敬云柏只好跟在身后。 他们去的是街道深处的一户人家,这家大门紧闭,黑色的大门青灰色的建筑,连周边的树木都极有秩序。只有两个明亮的红灯笼随风摇摆,算是这黑色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卓令闻并没有试图从大门进入,而是绕到屋后的小门处,先是连敲三下门,再停顿两秒最后敲一下。 过了几分钟,一位身穿蓝灰色衣服的老妇打开门,小心翼翼地探头查看。等看到来人才把门打开了一半,让卓令闻进来。看见后面跟着的人,警惕地看着他,把门又略微合上。 卓令闻向后看了一眼,然后牵着她的手。 “没事的,王姨,他是我朋友。说不定今天还需要他帮忙呢。” 到了房间门口,很明显是女孩子住的房间,所以敬云柏在屋外站着等。 卓令闻进了房间,闻见很浓的药膏味和中药味。而床上的女人梳着大大的辫子,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皱眉头。整个身子也蜷缩在一起,睡得很不安稳。 轻轻掀开被角,只见双足肿胀,伤口处不断渗出的脓液把纱布都沁透了。 卓令闻转身对王姨说:“不行,王姨,她必须去医院,这不是自己养着就能好的病。等伤口感染腐烂,那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王姨踌躇,双手紧握。她毕竟只是这家的佣人,无法过问主人家的事。帮她们传话、放她们进来已是逾矩。她犹豫道:“这……我可做不了主。你得问我们家少爷。香兰她毕竟还是我们家少爷的童养媳。” 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了争执声。 卓令闻推开门出去。王姨紧随其后,看清来人,赶紧上前一步解释:“少爷,这是香兰夫……小姐的朋友。小姐生病,她们是来看她的。”男人摆摆手让她走,神色不耐。 这人长得倒是白净,就是眼下青黑一片,面颊凹陷,不是夜夜笙歌就是抽大烟。胸口还戴了一块怀表,装的是一个人模狗样,就是不干人事。 卓令闻上前,握手,把一套待人接物的表面功夫做足,再慢悠悠地开口:“吕先生,您好。我是李香兰小姐的朋友,她伤口感染,急需医治,我想把她带到上海第一医院。” 吕少爷嗤笑,“走?她能去哪?她是我的童养媳。童!养!媳!生是我的人,死是我家的鬼。” 卓令闻嘴抿成一条线,按耐住暴躁的心情。再度开口:“可是她的脚因为裹小脚严重受伤,需要去医院治疗,而不是随便贴一些膏药,这会加剧伤口感染的程度。” 吕少爷一脸不耐,根本不是讲理的人。见状,敬云柏上前一步,还没说话,吕少爷指着卓令闻对敬云柏说:“管好你的女人。少管别人家闲事。” 卓令闻拦着敬云柏,盯着吕少爷眼睛,“吕少爷,你最近很缺钱吧。你家生意不好,你嘛,为了挽救你家的生意,天天出入百乐门,消费得多,可是一个子都没赚回来。” 吕少爷听完这话,怒目而视,向前一步,似要动手。敬云柏仗着高他一头的个子和健壮的身材吓退了一个绣花枕头。 “虽说李香兰是你的童养媳,可她受伤了,理应得到该有的治疗。如果她死了,你就是帮凶。到时候你自和警察、法官辩解吧。”话锋一转,“听说你欠了柳家一大笔钱?” 吕少爷双手插兜,“怎么,你要帮我还?” 卓令闻轻笑一声:“吕少爷刚来上海,可能不认识我。我父亲卓一霂你肯定听过,他和柳家合作多年,关系匪浅。我可以给你一笔钱,离开上海。不然,你的债可要拿命来还了。” 卓令闻示意敬云柏,敬云柏进屋连人带被一起抱出。 吕少爷伸出手想阻拦,望着卓令闻欲言又止:“那……” “放心,明天就送到你家。”说完转身离去。 卓令闻带着李香兰坐一辆黄包车,敬云柏单独一辆。等到了医院,两人忙前忙后,等休息坐下,已是傍晚。 卓令闻过意不去,想请他吃晚饭。 敬云柏微笑,“说好的我请你,这样吧,今天我请你,改日你再请回来。” 再推辞下去,都要到家了。 卓令闻只好点点头,然后领着他走,两人七扭八拐,走进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里面倒是热闹得紧。什么吃食都有。 卓令闻牵着敬云柏在一个馄饨摊坐下。 顺手拿着纸张把桌子擦干净,再要了两碗云吞面。 “我跟你说,这里是我和师兄一次采访之后误打误撞找到的。别看这摊子小,生意可好了。干净实惠。而且,怎么说呢?这里就是很有吃饭的氛围。” 敬云柏点点头,简单清洗筷子和匙羹后递给她。 “我很久没回国了,的确很怀念这里的烟火气。” 两人边吃边聊,聊他在法国的学业、生活,聊她采访的趣事。他们对彼此的了解更加深入了。 吃完饭后,两人沿着江边大桥走,昏黄的路灯照亮两人的影子,忽近忽远,忽大忽小。漫长的回家路一会就到了。两人约好空闲时带他去各处转转。 卓令闻进家门时,回头说:“下次见。” 敬云柏有些迫切上前几步,“下次是什么时候?我是说……”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莫名,敬云柏一时语塞。 卓令闻微微一笑,“我没忘记,我欠你一顿饭。不如,明天?我要去医院看香兰。之后我就有时间了。” 敬云柏赶紧点头称好,“要不,明天一起去吧。我……好人做到底。万一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呢?那明天上午10点,我来接你。就这样说定了。我先走了。明天见。”叽里咕噜说完一大堆,竟是转身就走,落荒而逃的样子。 卓令闻想这可和第一次遇见他的样子有些不同。倒是个不错的朋友。 第2章 初遇 “一·二八事件”后,日军就在上海修筑工事、收集情报,这一切都是在为战争做准备。仅在虹口和杨树浦地区,日军就有足足46个据点之多。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日军在上海的实际驻军并不多,一是因为一·二八停战协议规定不能只能有保安队的规定。二是因为上海在日本海军势力范围内,而日本海军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英美方面。 有点门路和钱财的人,已经带着家人和有价值的收藏品逃往海外,有的则是准备好带着家人南下或是深入内陆躲避一场很有可能发生的战事。 而大多数人没有敏锐的洞察力,只能待在她们一直生活的地方,看着自己熟悉的人或是失去生命或是失去行动能力。 人们不断在废墟上重建自己的家园,眼泪之后又是新的挑战。太阳照常会升起,生活一样会继续。 普通人为了生存做着自己的努力,有志之士也在自己的位置努力着。 响应“一二·九运动”,上海政府大楼的主干街道上站满了各大高校的学生以及各界爱国人士。“各党派联合起来”、“援助绥远抗战”的标语如利刃划破长空。“抗日救国”、“打倒卖国贼”的口号应着脚步声踏入每个行人的心中。 维持秩序的警察站在不远处,他们的靴子踩在飘落的传单上。卓令闻正踮着脚找角度。游行队伍最前方的女学生手握喇叭,喊出口号,一呼百应。两旁的学生手拿竹竿,举着标语。没有人意识到危险的来临。 游行队伍最末尾已有警察抓住部分学生,更多的人被警棍和威胁呵退。大家四散开来,跑入主干道两旁的次干道。更有腿快的进入了小街道里躲避追捕。游行队伍溃散,警察目标明确。追着领头的几名学生跑,剩余的能抓多少就抓多少。他们的卡车就在另一条街道的路口等着。 场面混乱,抓人的警察在后面追,游行的人则在前面跑。误入这里的围观群众则是四处散开,害怕被抓住。 和她一起来的师兄兼报社同事——浩虚舟早已被游行队伍冲散。卓令闻无暇顾及,还在试图抓拍一些画面好放在明天的头版。 “小姐小心!” 后腰突然被猛地拽住,卓令闻踉跄着撞入一股清新混杂着淡淡香味的气息里。而手里的相机定格下最后的画面则是警察高举的警棍落在惊慌失措的人群里,地下散落着传单,背景是即将落地的“还我河山”标语。 “放开。”她挣开身后人的桎梏,发尾扫过对方胸前的金质怀表链。转身看见男人深灰色西装上还沾着传单碎屑。口袋处露出半截烫金请帖,中间有个大大的镂空的柳字。 哼,原来是上海三大家族之一的柳家的座上客。 卓令闻不再看他,和他拉开些距离,仔细检查相机是否损坏,看着不远处的警察,赶紧将它放进自己的手包里。却见那人还站在旁边,再想到他的请帖,顿时怒火中烧。 敬云柏松开手时,指尖还残留着衬衫传来的些许温度。方才混乱中这姑娘险些被推搡的人群挤倒,此刻却只顾着怀里的相机,等把相机放好,杏眼里燃着两簇火苗:“先生若是想给当局举报,还请尽快。不然明天一定会在上海日报看到你的照片。” 哨声划破喧哗,骑警的马匹扬起前蹄,嘶吼着。两人停止争执,看向声音来处。 原是后援来了,看来这次的游行给了当局很大的压力,那么这次的抓捕行动是要给所有人立个典型,给个教训了。卓令闻紧皱眉头,担心师兄的安危。也害怕这次报道无法发行。 敬云柏本想解释一番,但看着几个警察朝这个方向逼近,突然抓住卓令闻的手腕:“跟我走。” 卓令闻也看见了,本想先一步走掉,结果却被这突然出现的男人带着走,卓令闻看着这和警察背道而驰的路,便沉默着跟着走。 谁曾想,一个警察竟然朝他们走来。拿着手里的警棍,指着他们两个,大声呵斥。 “站住!” 两人脚步一顿,卓令闻心头一紧,下意识抓住了敬云柏的手。另一只手则是紧紧护着装着相机的小包。 转身的瞬间,敬云柏顺势回握住卓令闻的手。看向那位向他们走来的警察。 他冷声问道:“怎么了?” 那警察看这两人,衣着时尚,想来是富人子弟。如果参与这次游行,那家人来捞他们的时候,自己也能得点好处。却见那男人掏出口袋里的请帖,上面一个大大的柳字。 “我们正要去柳家举办的聚会。” 警察吓了一跳,急忙正色。解释自己的来意。和柳家来往的人,非富即贵,这可不是能捞好处的时候。打过招呼,借口公务,警察连忙转身。 等走过好几条街道,警察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卓令闻一个转身,扬手想要挣脱他的手,结果他的怀表链却意外缠上了她的手镯。 她越是心急想要把手镯取下来,越是难以取下来。她憋红了脸,好半天也只是让自己的手摩红了一片。 敬云柏拿出手帕包住她的手,嘴里说着:“小姐别急”捏着她的手腕,稍微一用力就把手镯取下来,然后把缠在上面的链子解开,把手镯递给她。 “小姐性子急,可也别伤害自己,就算是磨破了皮,也不舒服不是?这怀表权当我的赔罪了。” 卓令闻戴好手镯,抬头看着他:“好大的手笔,不愧是柳家的客人。我可消受不起。” 柳家的客人? 低头看着那张请帖,明白她的敌意为何而来。 拿出请帖晃了晃,开口解释道:“你是说这个?柳家今天邀请了很多人政商界的人,可是我并没有打算去,不然我们也不会遇见了。” “也许吧。你用不着跟我解释。后会无期。”说完卓令闻转身离去。 敬云柏心知如今和柳家沾上一点,那是说不清楚的。毕竟柳家靠着嫁女儿把上海有名的俩大家族——章、叶联合在一起,手底下还有个姓方的商界新贵为他打理生意。他们卖国敛财,赚得那叫一个盆满钵满。 看来这误会得有缘再见才能解开了。 敬云柏沿着街道慢慢走回家。回到家时看到庭院里爷爷站在那指点奶奶写字。 奶奶不高兴他一直站在旁边指导,直让爷爷走开。爷爷又低声靠近,轻轻捉住奶奶的手一起写。 “回来了?”爷爷机警,率先发现了他。 “你才回来,今天出去转转,是不是发现很多地方大不一样了?” 敬云柏拿出请帖放在爷爷敬兰笙面前:“今天倒是没去什么地方,倒是碰上了学生游行,警察抓捕。还遇到了一个人,应该是记者,顺手帮了一把。” 看着请贴上大大的柳字,敬兰笙一下沉默了,笑意不再。半晌,还是旁边的奶奶许清源放下毛笔,递了茶碗给他:“指导了这么久,嘴巴都干了,来喝点茶润润。” 敬兰笙这才笑呵呵地示意妻子喂他。看着妻子去厨房张罗着开饭。这才转头对自己的孙子说:“这柳家势头过盛,野心太大,所做之事祸国害民,我们轻易不要上这条船。你不去是对的。” 两人又坐在外面细细聊着当今局势。讨论纺织厂今后的发展。 他的父母正坐在书房里一个修改图纸,一个看最新的海外教材研究。 吃完饭后一家人又和往常一样聚在一起聊今天经历的事,或是探讨国际国内局势。 另一边,卓令闻把胶卷送到报社看到师兄已经在写稿。而其他人都因为今天发生的抓捕事件在紧急加班。 卓令闻走到浩虚舟桌子前:“师兄,没什么事吧?你走得还挺快,我以为我算跑得早的了。” 浩虚舟停下写稿的笔,“我没事。就是路上遇到一个学生,顺手帮了一下。她叫任澄秋,好像和你家是邻居。” “任家的啊,是我家邻居,不过我们不熟。只知道他们家生意做得挺大的。” “我路上是耽误了点时间。不过倒是有意外收获,这次采访她,就是你邻居,帮忙联系了领头的学生。” “这次抓捕行动有组织而且目标明确,就是想抓领头的几个人示威。我觉得我拍到几个不错的画面。配上你的采访内容。明天的头版就是他们了!” 卓令闻去暗房洗照片。 她用镊子夹起一张照片,显影液里浮现出一张她不曾注意过的场景。在这张照片的角落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用手挡下警察挥舞的警棍,警棍对准的是路过的群众。 可能,我真的误会了他吧。 把报道需要的照片完成后,卓令闻照例挑出了一些自己喜欢的带回家。 大家一起加班加点完成报道。等走出报社,天色大黑。抬手看表,原来已经10点了。今天家里应该没做什么吃的。这样想着,她便在路边随便买了一些吃的填饱自己的肚子。 回到家中,只看见自己的母亲还坐在客厅里。看到她回来,让佣人把温着的汤端出来让她喝掉。一言不发地便准备上楼。 卓令闻坐下喝汤,头也不抬:“怎么,今晚柳家请人在他的别墅吃饭,他没带你?是带了四姨太?”停顿下来,卓令闻用汤匙搅弄汤碗里的东西,抬头看着她:“又或是外头别的女人。” 萧芙听完,手重重拍打着楼梯扶手发泄心中的愤怒。转身下楼走到卓令闻面前:“你以为你今天吃的、用的是怎么来的。你光明,你磊落,可别忘了你身上流的也有你爸的血。你这辈子都摆脱不了。要不是我私下贴补你,你那点工资怎么负担你的生活。” “还有一半血是你的呢。另外,你的补贴都在慈幼堂里,有空可以去看看。” 萧芙胸膛起伏,看着气得不轻。不一会,自己便缓过来。 “有时间我会去看看的。这些年,家里生意都是我在管。你爸只是在外面玩,借着卓家的名义四处社交,妄想进入柳家的圈子里,玩他们的游戏。我不认同,我也绝不会让我的心血白费。” 萧芙看着她,她的女儿已经长大,而她忙着处理卓一霂外面的女人,错过了她的成长。回想以前,竟然只能想起她牙牙学语的软糯声音抑或是蹒跚学步的小心翼翼。长大后她能看见女儿的只是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背影。 “自从你上大学,也不经常回家。这些年,出门在外做生意。我心胸开阔许多,不再盯着你爸那点儿事。我也看不过来,有的是人看呢。”萧芙拉开椅子,坐在卓令闻对面。似乎是觉得提起她父亲的风流韵事不好,便止了话头。 “你上次写的那篇救人英雄的报道很好,我拿给那些夫人看。她们都很感动,还要捐款呢。我明天拿给你。” 卓令闻看着她,不知该怎么回应。这么温柔的母亲,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看来这几年她真的错过了很多。 两人同时保持沉默。直到一阵檀香飘来。 来人不施粉黛,常年身穿浅色旗袍,长时间待在佛堂里,无论去哪都带着檀香的味道。 来人是卓一霂的三姨太——刘钰儿,生了一个女儿叫卓康安,因为生产时受了惊吓,卓康安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常年泡在药罐子里。四姨太进门后,更是一心放在女儿身上,两耳不闻窗外事。还好卓家做的就是药材的生意,家底厚,能负担。 这不,这几天天气变换,卓康安又有些生病的兆头,三姨太来厨房端熬好的药。 等她走后,两人仍是沉默,只有卓令闻喝汤的声音。 半夜12点,卓令闻睡下没多久。只听见楼下吵闹的声音。应该是父亲回来了。自从娶了四姨太,他已经很久不回家了,在外头自有一个温暖的小家。 这冷不丁的一回来,倒是让大家都措手不及。家里人口不多,二姨太早年间去世,加上佣人、司机也就10来个人。 不管外头再怎么吵闹,三姨太都待在屋子里无动于衷。还是萧芙走出来指挥人把卓一霂抬到客房,再让厨房熬醒酒汤。吵闹了好一阵子才结束。 卓令闻想起小时候父亲应酬醉酒回家,母亲都会带着她认药材然后一起给父亲熬醒酒汤。父亲稍稍酒醒兴致来了还会写几首诗。可惜,母亲自小不爱学习并不太懂,年幼的卓令闻用笑容就可以抚平空气中些微的尴尬。长大后才发现他们关系中早已存在的缝隙。 后来,母亲再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含怨为父亲迎了一个姨太进门。从此更是变成了父亲口中的“怨妇”。和母亲相比,二姨太也就是多读了几本书,对书中的一切都是一知半解。于是父亲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知音——刘钰儿。三姨太饱读诗书、温柔似水,和母亲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很快,三姨太就怀孕了。 虽说知音难觅,可是没多久父亲就找一个聪明伶俐、活泼乐观的田香玲。短短两年,孩子还没出生,刘钰儿就成为了旧人。卓一霂一连辜负、伤害了三个女人才找到自己的真爱。三年内连生两个儿子,父亲认为这是旺他的表现,对她更是宠爱。甚至在外面置办了宅子,他们四口人住在一起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早就明白了不是吗?在卓令闻小时候,因为母亲认为是她不爱读书导致父亲的离家,所以很是看重卓令闻的学习成绩。她从小就刻苦学习,不只是为了母亲,她自己也希望能回到小时候听父亲作诗的日子,而且她现在能听懂了,写作文还得了奖。 我可以向父亲讨教。她这样想着,连走路的步伐都是那样轻快。 或许,父亲还会表扬她。卓令闻就这样暗自期待着。 到了四姨太屋外面,隔老远就听见他们的欢声笑语,像是在夸赞三弟大字写得不错,四弟会走路了。 这才像是一家人呢。 卓令闻一时胆怯,走到门外却又不敢进去了。静静听了会便垂着头回去了。 虽然过了几天,父亲得知她得奖的信息,给她拿了一支钢笔作为奖励。 可是,不一样呢,一家人和一家人还真是不一样呢。 第3章 现在 空气的香味把他们从回忆中拉回来。原来到了饭点。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两人聊得意犹未尽,但是该去买给秋秋和师兄的礼物了。两人赶紧收拾。 敬云柏放信的时候发现有阻碍,打开发现是一张照片。 他挑眉,把照片拿到卓令闻面前。 “虽然还没确认是谁先告白的,但是可以确定你是先动心的那个。” 看着那张照片,卓令闻转头看着他:“你这叫自恋。我当时可没注意你在我的取景框里。只是后来整理照片的时候才发现的。本来想着要给你的。后来……”说着她语气就越来越低落,分离的时间就像巨大的缝隙时不时出现吞噬现在的快乐。 敬云柏一把揽过她,紧紧地拥抱着她。以此把力量传递给她。分离带来的痛苦时间无法彻底抹平,但可以通过新的回忆创造全新的快乐。 “都过去了。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现在,我们要去买礼物了。不然虚舟他们可要等急了。”敬云柏摸摸她的脸。 卓令闻点头,两人迅速把东西放进书房。换了一套衣服就出门了。 买好礼物到秋秋家时,刚好是饭点。 一进家门,放好礼物。任澄秋就拉着卓令闻到桌子面前,让她给自家的诊所写个广告词,好刊登在报纸上。 还理直气壮地说:“这么好的笔杆子自然是要给自家人用用,虚舟写名字,你写广告词。刚刚好。” 卓令闻看着这屋子乱糟糟的样子,能看出尽力清洁了,但也只是常用的地方能使用。其余地方仍能看到多年未曾使用的家具损坏的痕迹。望向浩虚舟:“师兄,看来这几天你都在想诊所的名字。” 任澄秋一下读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佯装生气:“什么意思啊你?我……我这双手虽然做家务不在行,但是治病救人可是这个。”说着还竖起大拇指,一开始的心虚也变成自豪。 浩虚舟走过来用左手把任澄秋微微凌乱的碎发整理好,和她站在一起,像是撑腰的意思。 “这几天可辛苦她了,本来在擦桌子,擦着擦着又发现椅子坏了,又把椅子拿去修,回来带了一束花,然后发现花瓶还没洗……” 任澄秋听着听着发现不对劲了,赶紧用手去捂他的嘴。 浩虚舟笑出声,看她脸红的样子,把她的手牵过放在手里摩挲,低头找她不自在的目光。 “还有‘所以’呢!所以在几天的时间把房子收拾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小橙子。等过几天我们就去找个阿姨来帮忙。” 任澄秋不自在地轻捶他几下。 “好了,我们去吃饭吧。” 饭桌上一行人倒是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今后的规划。敬云柏和浩虚舟都想飞行器制造上继续深造。卓令闻也想去看看国外的新闻行业,吸收先进的行业知识。任澄秋则是想读医学。几人约好租一栋房子,住一起好相互照应。 吃完饭,卓令闻又拉着任澄秋讨论那两个难兄难弟的伤处用药、养护问题。 浩虚舟是右手臂断裂但错过了治疗时间,导致右手臂不能完全举起,手指也有些不灵活,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本是一双写出无数文章的巧手,现在写出的字不足以前的一半好看。 敬云柏则是右手手腕和手指受伤,也是阴雨天会痛,严重的话甚至无法入睡。每天他们都要用特制的药包热敷,平时也不能拿太重的东西。好在战争结束后,可以好好将养着,也有时间练习左手写字。两人也不觉得苦,反而时不时就在一起比试一番,看谁练得好。 饭后那两个男人也很自觉去厨房善后。卓令闻和任澄秋则在客厅坐着聊天。 他们的家人都在几年前被卓令闻和任澄秋带去往重庆市躲避。他们还要处理在那边的事情,所以这段时间他们在家里收拾等待家人的到来。 “等桑姨他们回来,这诊所还开在这还是要另外找地方啊?” 任澄秋思考后说:“肯定是要搬的,就是搬到哪还得他们回来再商量。我这几天倒是看了几个不错的地方,地方宽敞,房租也合适。我们这毕竟是打仗的时候临时布置的,前面是诊所,庭院当临时病房。还是不规范,现在有条件了,卫生也要跟上。” 说着拿起削好的水果盘递给卓令闻。 “对了,桑姨想着,我爸的其他子女都有自己的小家了。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让周边那些没什么条件的女孩来这学习,有一技之长傍身好过浑浑噩噩嫁人。” 卓令闻闻言眼睛亮亮的,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就是想长久发展下去还得仔细规划。 “这事好!正好何叔是个老师,倒是专业对口。欸,对了,何叔和桑姨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是不是也要办个婚礼啥的。” 任澄秋笑笑:“我问过了,他们不喜欢这么招摇。等他们回来,就请我们这些相熟的再加上何叔的学生在这里摆几桌,叫饭店的大厨来这做。倒也热闹。” * 桑姨是任澄秋父亲任怀瑾的续弦。桑姨原名桑田,家境中落,被家人介绍给任怀瑾。两人没什么感情,不过是任家需要一个可以拿得出手的女主人既能打理家里,也能在谈生意时和其他夫人进行社交。 而桑姨本是在上海医学院学医,因为家里资金周转不开,被迫退学。而任家三代经商,生意做得大,只要赚钱的行当都有任家的参与,不一家独大,但家底着实丰厚。结婚后桑姨不仅可以继续读医,还能在任家的帮助下开一间自己的诊所。 任澄秋的母亲祝云熙是书香门第不谙世事的小姐。有才华有颜色,自然能被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任怀瑾俘获。两人也是有过甜蜜的时光,只是好景不长,祝云熙高雅、聪慧、温柔也没能让他真正收心。或许相信浪子回头本身就是一次巨大的赌博。 她当然知道任怀瑾数月多次的夜不归宿代表什么,惶惶不安中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或许他会回来了吧。一开始是的,他会像一个好丈夫、好爸爸一样每天准时回家,陪她吃饭、散步,在外面应酬还会记得买些礼物或是吃食回家。可是后来也失了耐心,毕竟生任澄秋时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很快又沉迷于外面的灯红酒绿,很少回家。 很快就到了临产的日子。由于孕后期忧思过重,同时进食大补的东西。祝云熙整个人只有肚子像个吹了气的气球在不停长大,四肢仍然和孕前一样纤细。医生让她可以多走动走动,生产会更顺利。 谁知道竟然会在顺兴号——一家做旗袍的老店里遇到任怀瑾和一个面容姣好、身材婀娜的女人。他们举止亲密仿若新婚。想象的画面落地,悬着的心也碎在地上。连同她的身体也倒在地上。 祝云熙立即被送往医院生产。任怀瑾焦急地等在手术室门口,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不语,只盯着地板看。中途听到医生下病危通知,他妈要求医生保小孩,他嘴角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可是,没有奇迹,没有皆大欢喜。她和那个带着任家期盼的儿子死在了手术台上。 面对女儿哭喊,妻儿的离世。他很是安分了一阵,手把手教导女儿,在续弦到家后也教着她做生意。家里一直盯着桑田的肚子。可惜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任家人不停给他介绍女人,他不厌其烦。后来他出去玩了几年带了一儿两女回来说是他的孩子,让桑田多加照看。 回来后看见桑田对生意也上手了,女儿也长大了。更是放飞自我,放纵自己,整天流连于赌坊、大烟馆之间。身体衰败得很快。和母亲一样死在了手术台上,说是手术台,其实就是临时搭的,由于战乱,什么药都缺,他也只能等死。 弥留之际他决定把家里的产业都留给了任澄秋和桑田。任怀瑾躺在手术台上,眼前一片空白,刺眼的灯光让他不停眨眼,也不知道走马观花的回忆里看到了什么。 身边环绕着一大家子人,他不顾他人反对,宣布了让大女儿接手产业的决定,其他子女只得到了一些傍身的钱财。反正这几年桑田和任澄秋实际上接管了家里的生意。其他人的抗议都是徒劳。他只留下大女儿,想要最后说点什么。 看着眼前长大成人的女儿,他扬起一个虚弱的微笑:“秋秋,爸爸只有一个愿望,把我和你妈葬在一起。” 任澄秋冷漠地看着弥留之际的父亲,这么多年,她从来没看懂他。只有一点她很明确。 “不可能!虽然当时我还小,但是我记得很清楚你都做了什么。我妈不可能想要死了还要和你在一起。更何况你现在得了什么病你不知道吗?这么脏,死了就别污染我妈了。” 说着想起了什么,双眼通红恨恨地看着他。 “要不是桑姨,我妈的遗物都被你丢了。你怎么好意思见我妈?” 任怀瑾不再看对他怀恨在心的女儿,也不再奢求他的遗愿能实现。他眼角划过一滴泪。 “我会把你放进任家宗祠。生生世世和任家人在一起。”说完转身离开。 * 咔哒。 浩虚舟打开客厅的灯。坐在任澄秋身旁听她们聊天。敬云柏坐下就熟练地接过果盘充当卓令闻桌子的角色。 卓令闻拍拍敬云柏大腿:“你们来得刚好。我们在聊桑姨和何叔的婚宴。” 浩虚舟说:“那我明天就去找几个人来帮忙收拾,坏的家具也要重新置办。” 几个人就坐在那细细商量着婚宴的细节。在战争结束后迎来的第一个喜事就是大雨过后的阳光,带着对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