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客》 第1章 醉梦居 大风呼啸,卷起地上层层叠叠的雪,在空中扬起柳絮,露出地上被遮盖住的青石板一角。这里没有日月,也分不清白昼和黑夜。每一刻钟都是同样的亮度,同样的风景。只有一根根竹竿插在雪地里,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一路延伸到尽头。 纷乱的脚印在雪地上出现,又很快被洁白的雪拂去。但来人并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儿地到处跑着,一边喘气一边笑。笑声被风割裂,听起来也像哭。直到他被路上的石头绊倒在地,这声音才戛然而止。 他趴在雪里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死了——不然怎么感觉不到自己体温的变化了呢?不过这样也好,不用再受苦了。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细微的声响传来。那是踩雪的声音。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下。过了一会儿,一道清凌凌的嗓音传来: “你趴在这儿做什么?” 他略微抬起头,看见面前一双嵌珠云头锦履,华贵非常,料想是哪户高官家的大小姐,于是不再继续抬头看,维持这个姿势开口道: “……小人在这儿寻死呢。挡了小姐的路,是小人的不是。”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那道嗓音又响起:“可你已经上了黄泉路,早早的便不是活人了。” 他愣住了:“敢问小姐……这话是何意?” 像是没想到这人不知道自己死了,那嗓音先是“咦”了一声,这才接着说:“你不晓得你已经死了么?这里不是人间了……罢了,地上寒气重,你还是先起来吧。” 说着,那道声音大了一点,应该是在喊人:“流金,来扶一下这位公子。” 不一会儿,另一道脚步声渐渐靠近,他感觉自己后领被人抓住,然后拎了起来。 “……我说的是扶,不是拎。”那道嗓音中多了些无奈。 他这才看见面前的人。哪怕看了一眼就匆匆低下头,但那醒目的白色长发和灰色镶花鹤氅已然撞入眼底。 “小人无意冲撞小姐,还请小姐恕罪。” “行了,这儿没那些皇子平民的规矩。不必低头。” 慢慢抬头,他眼中疑惑分明:“那请问小姐,这里是……?” “黄泉路,醉梦居。”面前模样精巧的少女眉眼安然,一双本该多情的桃花眸却无端让人觉得凉薄。她右手撑着一柄油纸伞挡雪,淡淡地看着他:“还能自己走么?” 他刚一点头,就感觉到拎着自己领子的手一松,差点又摔回雪地里。他连忙稳住身形,一回头,一位青年长身玉立,眉眼间都是“我好困我要睡觉别来烦我”,吓得他立马转回头,没敢再看。 瞧见这一幕,少女轻笑了一声,转身沿着竹竿灯笼踏上青石板:“跟上。流金,你也别吓这位公子了。” 流金哼了一声,倒也收了戾气,和他一起跟着少女走。 他瞧瞧流金,又瞧瞧前面的少女,想了想,还是选择不上前去,而是问流金:“请问……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你的接受能力还挺强啊,这就缓过来了。”流金瞥他一眼。“去醉梦居,一家食肆。人死后,按道理三魂七魄要离体,接触不到凡人的东西。醉梦居就是让你们能尝上最后一顿人间的食物,安安心心上奈何桥转世投胎。” 他听的似懂非懂,又不好多问,只能安静下来,跟着少女慢慢走着。 不多时,少女停下脚步:“到了。” 他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家食肆面前。这家木构楼阁,三楼相高,五楼相看,飞檐角挂风铃,叮当作响。里面人影绰绰,一派热闹。竹木扎制的喜庆装饰挂在门头,羊角灯笼陪在两边。一块横匾,龙飞凤舞地写着“醉梦居”三个大字。 “自我介绍一下,”少女回身,弯起眸子,“我名浮生,‘浮生如一叶’的浮生。目前是醉梦居的东家。请吧,这位公子。” 他瞧着面前这气派的食肆,吞了口唾沫:“小人这辈子……还没来过这么奢华的酒楼呢。” “那你现在来了。”流金上前两步,撩起朱漆门前的竹编帘挂起,“请吧,公子。” “欢迎来到醉梦居。” 第一次写文,文笔不好,大家随便看看 欢迎批评指正,也欢迎鼓励催更 很高兴能以文章的形式和大家见面( ? ▽ `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醉梦居 第2章 忘忧(一) 醉梦居的前厅内,屏风分隔开方三尺七寸,高二尺六寸的黄花梨八仙桌,青石板地干净瓦亮,端的是古朴大气。柜台前一把黑漆描金太师椅,坐着一个珠圆玉润的小姑娘,正眉眼弯弯地拨着手中算盘。瞥见浮生进来,连忙站起身:“东家和流金回来啦!还带了个魂儿回来!” 话音未落就被柜台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敲了脑袋,没用力气。 “泷玉,不得无礼。什么叫魂儿啊,那是客人。” 随口教育完小姑娘,老人家看向被流金带进来的人,温和地笑起来: “客人想在哪用膳?” “还可以选么?”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食肆的装潢,问道。 “当然,随便坐就行。”浮生站在门口抖了抖伞上的雪,合起放在一旁,随后解下鹤氅搭在臂弯里。“泷玉,沏壶茶过来——对了,还没问公子名姓?” “姓贺,单名一个清,清泉的清。”贺清不好意思地笑笑,“就在一楼这里吃吧。” 泷玉麻溜儿地去沏了壶茶来:“好嘞!贺公子想吃些什么?咱们这儿什么菜都有,只要您知道名儿就行。” 贺清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会有挂牌价的木柱呢,原来是自己点么?” 泷玉连连点头:“是呀,毕竟火谷姨什么都会做,您只要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就成!对了,价钱的事儿您也不用考虑,咱们这儿不收钱,所以放心点,把以前想吃没吃成的都吃回来!” 贺清很明显没料到还有这样的店,半天憋出来一句:“那你们不会亏本么?” “亏不了。”流金倚着一旁没人的桌子,抄着手,那解释的样子相当熟练。“毕竟这里不是人间。黄泉路段,有什么都不为奇。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收账方式,公子还是想想要吃些什么吧,毕竟这可是最后一顿了。” 贺清接受能力良好,流金那句“黄泉路段,有什么都不为奇”成功说服了他。他现在还真开始想自己要吃什么了。 “嗯……以前在路上见到那些官人时,总听见他们说去哪家有名的酒楼尝尝‘八珍’,不如今天我也见识一下是什么样的美味吧。” “行嘞!”泷玉应了一声,冲后厨的方向嚎了一嗓子。“火谷姨!客人要席八珍宴!” 后厨传来一声应答,没一会儿就能听见炒菜声,闻到烤炖的香气。 料想距离上菜还有一会儿,左右闲来无事,贺清就跟泷玉聊了起来:“你们这醉梦居平常的人……不对,魂多么?” “多啊,可多了!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哩!”泷玉性子活泼,话也多,不一会儿就跟贺清聊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两个人聊出了八个人的架势,其中有七个人全凭泷玉一张嘴。 “今天是除夕,按道理醉梦居该闭门一天的,所以这店里才没人。但方才东家闲来无事丢了几个铜钱,突然就说出去接个傻不溜秋到处乱跑的魂儿,带着流金就走了,回来的时候身后就跟着你——话说,你是怎么个到处乱跑法儿啊?” 贺清不好意思地咳了几声,一张脸通红:“那个啊……因为发现自己又能走路了,一时激动,就在雪地里狂奔……然后被石头绊倒,见到了你们东家。”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简直要听不清。 泷玉叹为观止:“第一次见如此奔放的作风,真不愧是今天的唯一一位客人。” “说来惭愧,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跟你们东家说在那里等死呢。” 泷玉:“……这更是奇观。我估计东家自己都没想到会有这一出。” 眼见得铺垫了这么久,贺清踌躇再三,终于开口问道:“请问……我是如何死的?” 这话一出,前厅里四双眼睛都齐刷刷看了过来。 “你这人真是,居然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么?”泷玉睁大水汪汪的杏眼,吃惊地看着贺清。“难怪你会在外面的风雪里迷路,不知道沿着那些灯笼走过来呢。” “那些灯笼……?是引路的?”贺清回忆起自己似乎是有看到几个灯笼挂在竹竿上,但自己并没有在意。 “是啊,死后的人沿着那些灯笼就可以找到醉梦居。”泷玉看着他。“但你真的一点不知道么?你也没上奈何桥啊?” 贺清一脸为难:“我如果真的知道自己死了,当初就不会跟你们东家说那几句话了……” “你方才说又能走路了?”浮生终于插了句话,一双眸子安静地看着贺清。“把这件事详细说说?” “就是发现自己又能走路了啊……”贺清一脸莫名其妙道,“这还要如何详细……”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就没了,怔怔地坐在那里,良久,轻飘飘来了一句: “……我以前不能走路么?” 浮生轻轻眯了下眼。 “以前能不能走路,不是只有贺公子本人才知道么?” 贺清怔了好一会儿。 “是这样,是这样。可我为什么会忘记呢?我生前为什么不能走路呢……” 好好儿的一个魂突然就魔怔了,在那里反复念叨着。泷玉看着他这样,慢腾腾挪到浮生身边:“东家,他这是……” “许是有什么缘故让他忘了自己的死因吧。”浮生偏了偏头,轻声同泷玉说:“不必扰他,这种情况只要开了个头,他一会儿就能自己想起来了。” “哦。”泷玉点点头,又问,“那他这样岂不是孟婆汤都不用喝?全忘光了。” “可他没忘自己是谁啊。”浮生笑了一下。 “看他方才那乐天样子,估计他忘的,是些不好的事情吧。这忘忧的本事还挺厉害。” 贺清坐在一旁,脑子里混混乱乱的像一堆线缠在一起。正愁不知道怎么理时,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听着比方才泷玉的声音还清晰—— “人啊,要学会忘忧。忘忧了,就快乐啦。” 想了好久还是选了一个亲情向的作为第一个故事… 文笔不好,请读者们轻喷(┳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忘忧(一) 第3章 忘忧(二) 贺清一开始不是残废。倒不如说,他以前体魄比谁都好,五岁上树掏鸟窝,六岁下水抓泥鳅,七岁一个人跑上山去追野兔,让家里人火急火燎找了一天,傍晚全须全尾地回家后还挨了一顿竹条。八岁时偶然观摩了一次戏班子杂耍般的武功,至此迷上了刀枪棍棒的大开大合,一头扎进去,拔也拔不出来了。 这可苦了母亲精心侍弄的院子。随着一年又一年的新岁炮竹,少年的破坏能力与日俱增,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无一不惨遭毒手,除了一团糟就是一团糟——一直到贺清步入舞象之年。 十五六岁的少年在院子里的空地上舞枪弄棒,霍霍完院中开得正盛的海棠,留下一地绿翠花红后,就把目光对准了母亲养的枇杷树——不过最后总会被祖母拦下来,保了那棵岌岌可危的树一命。事后母亲定要斥责,顺带连着每年第一批结的枇杷都不准品尝,但少年依旧没改,对着枇杷树蠢蠢欲试。练功的假人和木桩不知道打坏了几个,通通进了厨房的炉灶,噼啪作响,烧出寻常百姓家的一日三餐。 这个年纪的少年,意气比天高,一腔热血浇成了豪情壮志,大有谁奈我何的气势。贺清选了武将的路子,便对诗文辞赋毫无兴趣,把他的书生父亲气的够呛。每天和家人说的最多的话就是: “我以后要当大将军!” 每当这时,父亲就和他对呛:“人家大将军统帅三军,披甲上马好生威风,你能做到吗?” 贺清不服气:“我怎么做不到?” “三十六计是什么?”父亲抛出问题,一下子把不爱看书的贺清问住了。 “要当将军,兵法都不会?” “……我现在就去读!等着吧,我一定会成为大将军的!”少年撂下话就往屋子里跑去,没看到身后一脸得逞笑意的父亲和无奈摇头的母亲。许多的书,愣是被父亲这么激将着看完了。而父亲虽然嘴上说着这不行那不行,依然会放任贺清在院子里折腾,给他买回练功用的木桩。 但命运的轨迹永远飘渺,世事永远难料。最意气风发的那年,上天同他开了一个浸满泪的玩笑。 街上失控的马车横冲直撞,掀翻了小贩的水果摊子,也掀翻了上街买糖糕的贺清。嘶鸣声刺耳如催命符,冲少年发出邀请。马蹄碾过双腿,碾碎了少年凌云壮志、满腔豪情。海棠没了人摧残,花开花谢,却少了几分滋味。枪棒就此堆在角落,积了厚厚一层灰。 贺清开始变得沉默,像一块会呼吸的木头。 家里没人再提起少年那大将军的遥想。这个年纪的少年,把理想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们小心翼翼,避开少年不可说的疤,直到又一年枇杷辍满枝。 “清儿,让你爹带你去学一门手艺,好不好?”祖母手中的针线活儿许久未动,她看着坐在榻上的贺清,温声细语。 贺清没精打采地看向她:“我这幅残废样子,能学什么呢?” 祖母没说话,父亲却先看不下去了。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祖母拦都来不及。 “知道你想当将军,可现在断了腿,当不了将军,人都不想当了吗?”父亲气得手抖,“学什么不是学?你就是临个大字,学个书法,到外面去帮人写书帖都比在这里浑浑噩噩强!” 一巴掌把贺清打蒙了,惶然地看向自己那个从来都是温吞样子的书生父亲——他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动怒,好像自己那句话多么的不应该。 “知道为什么叫你贺清吗?取的是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的意思! “我不求你功成名就,但望你超脱烦忧。腿废了还有手,手废了还有一张嘴,你总能找到事情做,而不是在这里长吁短叹了整整两年!” 劈头盖脸把贺清骂完,父亲一甩袖子踏出房间。 “我给你三天,三天后你要还是这幅颓废样子,你就别认我这个爹!” 父亲走后,祖母慌忙去看贺清的脸:“怎么样,疼不疼啊?” 当然疼,疼的不行。贺清捂着脸,早就认清现实但不肯接受的梦里人被父亲一巴掌打醒了一半。 可他还是走不过那个坎儿。碾过双腿的痛感,还是夜夜忆起。每次惊醒时,长夜总是格外难熬。 像是看出贺清在想什么,祖母突然说:“清儿,祖母教你个法子,要不要?” “……您说什么?”贺清愣了一下。 祖母神神秘秘的:“祖母听别人说啊,有一道偏方,把原料熬成汤喝下去,就能忘记不快乐的事情。他们把那道汤叫忘忧。祖母回头给你弄一碗来,咱们喝了,迈过那个坎儿,和你爹去找个地方学手艺,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啊。” 贺清被说动了,点点头。如果能忘记那天的遭遇,或许真的可以重新开始,他想着。 于是祖母当真求来了偏方,按方子找到药材,熬成汤递给贺清。 贺清一饮而尽,听着祖母在一旁絮叨:“喝了这汤,睡觉就不会再梦到那些事情了。好好睡一觉吧。” 那天晚上,贺清真的没有再梦魇了。清晨听到他人院中鸡鸣,他想,忘忧汤真的有用。 三天后,父亲带他去了城南一家铺子,专门代人写书信的。赚的钱不是很多,但维持生计是够了。 在铺子里,长了茧子,握惯了红缨枪的手久违地拿起毛笔,按照记忆里儿时学过的手法笨拙地写着一笔一画,像婴儿蹒跚学步,迈向新生。 母亲寻人为他造了一辆木制四轮车,方便他自己出门。出门时,贺清还会顺路给院中的海棠和枇杷树洒点水。 一切都在慢慢步入正轨,就像海棠花开谢几轮春秋后愈加繁盛。春秋几载过,贺清由舞象迈入弱冠,一家人其乐融融。 贺清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 可上天偏生又在这时给他开了第二个玩笑。 枇杷熟透时,年迈的祖母缠绵病榻。贺清觉得,那一年的枇杷是最不好吃的,又苦又涩,还有点咸。 他还是更喜欢祖母挑给他的枇杷。只是可惜祖母已经没办法给他挑枇杷了。 文中“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出自宋朝苏轼的《行香子·述怀》 这本文因为是第一本,再加上是架空,所以对于朝代对应和先后问题没有考虑,读者们当看着玩就好[合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忘忧(二) 第4章 忘忧(三) 当求遍了医也没能求回来祖母的身体时,贺清第二次体会到命运的捉弄。 贺清记得,祖母是在夜晚走的。 那天的夜晚格外静谧。院中聚起流萤,星星点点;微风拂过月霜,明明灭灭。原本这样的夜晚,一家人该在院中树下纳凉,摇着竹扇共闲话。可那天院中无声,屋内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阴影,照不亮祖母的床榻。 木制四轮车被随意丢在一边。贺清跪在榻前,握着祖母的手:“祖母,今年的枇杷熟了,您还没吃呢。” 祖母摇摇头,声音很轻,几乎要听不见:“祖母是吃不上啦,你慢慢吃吧。” 贺清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但当时他垂着头,肩膀在抖。他说:“您知道母亲不准我吃第一批结的枇杷的。您好起来,那些枇杷您吃。您不是说那些枇杷最甜,您最喜欢吃了吗?” 祖母像安抚小时候的贺清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那清儿替祖母尝一尝今年的枇杷怎么样,好不好?” 贺清不听。他挣扎着坐上四轮车,到院子里去,用竹竿打下熟透的枇杷,小心翼翼地捧回屋内。 “祖母,我给您把枇杷摘回来了。您吃呀。” 他剥开枇杷喂给祖母,心里想着如果祖母能好起来,就是让他跪遍天下的神仙都可以。 贺清又想,当初他双腿断掉时,祖母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呢?想着如果他能重新开始生活,让她怎么样都无所谓呢? 他没有问祖母,因为这个问题不需要问。 老妇人的面庞在烛光里忽明忽灭,温柔且垂垂老矣。她安慰贺清:“没关系啊,祖母会到天上的月亮那里去。以后想祖母了,你就抬头看看月亮。” “可人死后到不了月亮上,祖母您还把我当小孩子看呢。” “你在祖母这里永远都是小孩子啊。”祖母颤巍巍抬起干瘪的手,摸了摸贺清的脑袋。“不要哭。祖母只是睡一场时间很长很长的觉。没准哪天,清儿就在月亮上看到我了呢?” 贺清知道祖母是在哄自己。可他此时却希望那是真的。 “如果我真的看月亮,祖母在月亮上能看到我吗?” “当然。祖母一定会把清儿认出来的。可如果真的难过,清儿就再喝一碗忘忧汤吧。” 贺清摇了摇头:“清儿不喝。我不想忘记祖母。” 祖母便没有再勉强。最后她问贺清:后来还有过梦魇么? 贺清说:没有。 于是祖母高兴地笑起来,像了却了一桩陈年的心事。 祖母在夜晚的和风中安详地睡着了,睡着的时候,唇边带笑。她已经很幸福了。 但苦难永远会留给被剩下的人。爱别离的苦,会在余下的时光里如寒风入骨难消。 贺清和父亲处理完祖母的后事后,父子两人在门前看天。一个坐在门槛上,一个坐在木制四轮车上。 父亲问他:明天还去铺子里代写书信吗? 贺清说不去。父亲也就点点头,没再说话。 贺清突然开口:“我以为您会像上一次一样把我痛骂一顿。” “人总要给想念留出一些时间。”父亲抬头看着碧蓝的天。“你和你祖母最为亲密。我总不能一点时间不留给你,就逼着你走出来。” 贺清于是不说话了。又过了好久,父亲起身回屋,听到贺清在背后说: “三天后我再去铺子里做活。” 父亲笑骂了一句小兔崽子,红了眼睛。 今年的枇杷剩了很多没有吃完,因为最爱吃枇杷的祖母不在了。贺清埋了一颗在祖母的坟前,那是他挑挑拣拣,觉得可能是最甜的枇杷。他希望祖母在月亮上也能吃上每年的第一批枇杷。 三天后,贺清又回到了铺子里。许是体会过别离的悲哀,他的代笔也沾上了愁绪。铺子的老板知道他的事情,叹口气,没有说他。 日子又一天天过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化。只是偶尔贺清会在院中晃神,看见老妇人坐在院中吃着枇杷。 最疼他的人离开了家不再回来,月亮的盈缺斟满世间的遗憾。留下的孩子迷失在分别的夜晚,无声的泪浸湿坟前的新芽。 贺清最后还是想起了那碗忘忧汤。可他不知道祖母将食谱放在了哪里。 他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可依旧没找到。 贺清问母亲忘忧汤的汤料在哪里,母亲说她给他熬。 一样的味道,贺清喝下了那一碗忘忧汤。 可夜里他依旧梦见了祖母,乍醒时空看阶庭泪沾裳。 忘忧汤没有让他忘忧,贺清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度觉得是原料的问题。 可他甚至连方子都没有找到。 贺清再次去问母亲,固执地要求得一个答案。 母亲在孩子的追问下总是藏不住秘密。当真相被告知,一切奇迹的外皮下都是爱的骨骼。 从来都没有什么忘忧汤,也从来都没有什么让人忘记不好事情的法术。祖母只是用了最笨的一个法子,哄着贺清信了那些话。 而所谓的忘忧汤,只不过是放了诸多香料的汤而已。贺清信了祖母的话,自然也就信了忘忧汤的术法。噩梦自是不再打扰。 怪不得祖母离开前要向他问那一句话。 怪不得祖母得到答案后会笑得那么开心。 祖母离开的时候,贺清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止不住地流泪。而现在他弓着腰,喉间哽着,眼泪顺着脸颊淌下,连话都没办法说出来。 他想,原来人在极其悲伤的时候,是真的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声来的。 他大病了一场,昏沉间仿佛看见祖母依旧慈祥笑着,伸手抚上他的额头。 “清儿,好起来后就继续过日子吧。忘忧才能向前看啊。” 贺清张了张嘴,想喊住祖母。可他发不出声音,最后也只能看着祖母再次离开他的梦里。 大病过后,贺清身上就好像少了什么担子一样,照旧过着日子,但再没为什么事烦过心。代笔的书信恢复了往常的文风,夜晚的清梦也无千愁百绪。 ——瞧,祖母,我有好好按照您说的,忘忧地活着呢。您什么时候再来梦里见一见我呢? 祖母教会了贺清忘忧,贺清也如祖母期望的那样,忘忧地活着。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最后一句出自苏轼的《洗儿诗》 第一个故事很短,但对作者来说算是很难得的一步,因为第一个故事基本上快写完了。 祖母对孩子的爱我想了很久该怎么写,最后选了这样一个老人家可能会有的举动来写。 不管怎么说,亲情是很令人眷恋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忘忧(三) 第5章 忘忧(四) 茶水倒入杯中,声响在安静的前厅里算得上突兀。后厨的声响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是无人出来。 故事讲完,贺清坐在桌前,看着泷玉给自己添茶,扯扯嘴角,说了一句谢。 “你的祖母也来过这里。”见贺清一副落魄样子,流金冷不丁开口。 贺清猛然抬头:“你说的是真的?” 他看向流金。流金还是一副有人欠他万两银子的脸,不过语气倒是不冲了,就是依旧硬邦邦:“一位老妇人,三年前来的,选的也是这张桌子,讲故事的时候说到她有个双腿断了的孙儿。” “那、那我祖母她……”贺清有点语无伦次了。 浮生轻飘飘看过去:“吃了饭,就该过黄泉路了。不出意外,你的祖母已经过了奈何桥,投胎去了。” 顿了顿,她又说了一句:“良善之辈,便是投了胎,也能到个好人家,衣食无忧。” 听到这类似于保证的话,贺清这才松了口气:“祖母为人和善,下辈子也应当享福了。” 见对方听进去了,浮生收回视线,转身进了后厨。 贺清看着她进去,这才扭过头问了泷玉一个他疑惑很久的问题:“你们东家为什么……年纪这么小啊?” 泷玉呆了一下:“啊?” 贺清比划了一下:“那个模样……差不多也就及笄之年吧?” 泷玉沉默了一下,然后捂着嘴“噗嗤”一下乐了。流金默默转过头,徒留贺清在那边二丈摸不着头脑。 一旁的老人家笑呵呵地解释:“我们的两位东家都是这样,瞧着年纪不大,可实际上,我们连他们年纪的零头都不到呢。” “唉呀,南仙爷爷你真是什么话都讲!”泷玉撇撇嘴,“要是让东家听到您提起前东家,她又该心情不好了。” 彭南仙捋着胡子,但笑不语。 不过贺清已经很成功地抓住了对方话里的重点:“您的意思是……你们东家活了很久?你们还不止一位东家?” 彭南仙两三句话透露出来的消息就像个钩子,成功勾起了贺清的好奇心。 瞧见话已经开头了,泷玉叹口气:“是呀,我们有两位东家。不过另一位——现在是我们的前东家——已经很久没在醉梦居了。” “为什么?” “因为他——” “泷玉。” 浮生端着点了苏合香的博山炉从后厨走出来,淡淡地看了泷玉一眼。后者立马闭嘴,原本话多的人一下子成了鹌鹑。 贺清缩了缩脖子——他发现自己好像不小心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很明显,这位东家此刻心情不太妙。 “事缠于心久不解,会成疾的。”彭南仙看着她,温声说。 “我知道。”浮生将香炉放在厅堂角落的香案上,在一旁的空桌子那儿坐下,轻声道。“他也这么说。” 前厅里顿时气氛有点凝固。贺清左瞄一眼,右瞄一眼,再次缩了缩,恨不得假装自己不存在。 “……我说你们在这儿演哑戏呢?闷的好像那个棉花,半天敲不出个声!”这时,火谷端着菜从后厨出来,张口就是大嗓门。“公子你也别在那儿跟知羞草一样缩着了,你要的八珍宴,赶紧趁热吃!” 热气腾腾的食物被端上桌,经炮、烤、渍等复杂工艺制成的八珍宴在桌上散发着阵阵香气,让人食指大动。一直到贺清被火谷催着开始动箸,前厅里的氛围这才又缓和下来。 在浮生看不见的角度,流金和泷玉极其同步地向火谷双手合十感谢——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火谷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回了后厨,还不忘把彭南仙带走:“您老要是没事情干,就帮我把食材的收账算一下。” 彭南仙跟着去了后厨:“算账不是泷玉和流金的事么?” 火谷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您老就非得提江既望?刚刚浮生在这儿燃香,本来还好,结果突然就掐断了一根,给我吓了一跳。” “不刺一下,她自己不会开口的。”彭南仙在后厨找了把木椅子坐下。“江既望出远门的时候没跟她说,又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浮生心里肯定不舒服。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得让她说出来她才能好过一些。” 火谷咂咂嘴:“好过那肯定是好过了,就是吧,我觉着咱们前东家要是哪天回来了,东家肯定得发好大的火。” 彭南仙笑了一下:“那就是江既望的事情了,他惹生气的,他自己负责把人哄回来。” “那肯定的。”火谷摊手。“我可不会管他们俩的事情,我只是个厨子,唯一关心的就是客人爱不爱吃我的菜。” 而对此,贺清觉得应该没人会不喜欢火谷的手艺。 炮豚腹裹香枣,炸炖出肉香;捣珍取麋鹿脊,渍以酤酒;熬取风干,姜桂浸味……贺清觉得,上黄泉路前吃上这么一顿山珍海味,也是值了。 见贺清吃得津津有味,泷玉悄悄看了浮生一眼,见对方面色恢复如常,这才又开口:“怎么样,火谷姨的手艺好吧?” 由于嘴里还有食物,贺清只好一个劲儿点头,以此表达自己的认可。 将食物一扫而空是对厨师的最高褒奖。 待贺清吃完,浮生拿起放在门口的伞,递给泷玉:“送公子一程。” 泷玉接过伞,三两步出了食肆,看向贺清:“走吧,贺公子。我送您到那边去。” 贺清应了一声,跟着泷玉再次走入呼啸的风雪里。浮生倚在门口,看两人的身影淡去。 “流金,我方才是不是太凶了?”她突然开口问。 “东家只是因为前东家情绪不好而已。我们都知道。”流金面无表情地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回答道。 “不过老先生说得也在理,有时候说说前东家的事情,比压在心里要好得多。贺公子的祖母不也说过么,要学会忘忧。” “谁要管江既望那个混球。”浮生看着食肆外亘古不变的天地,冷淡地开口。 流金:“那我回头把外面青石板路旁的竹竿上的灯笼都拆下来,换成店里一模一样的?” 浮生睨他一眼:“……江既望做的,不拆。” 流金难得笑起来:“您看,这么一说您又不乐意了。” “……闲得慌?” 流金见好就收,不再提前东家:“为什么让泷玉送贺公子?”以往这种事都是他干。 “贺清没记起来自己怎么死的。让泷玉跟他聊聊,问出来,好把人送上黄泉路。” “您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浮生没再说话,只是回身进了屋内。 而食肆外的青石板路上,贺清笑着对泷玉说: “我啊,我再一次遇上了失控的马车,被撞倒啦。不过这一次我看见了来接我的祖母,也就不那么怕啦。” 命运的玩笑向来凉薄且频繁。或许,忘忧并再一次选择向前看,就已经是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了。 文章中的八珍取自《周礼·天官》中记载的宫廷宴饮名菜清单。 八珍分别是淳熬、淳母、炮豚、炮牂(zāng)、捣珍、肝膋(liáo)、渍和熬。 (感觉第一个故事有点悲催了,但不知道怎么下笔改就只好这样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忘忧(四) 第6章 折梅(一) “今年的梅花怎的还没开?”醉梦居的后院空地上,大片的梅花含着花骨朵儿,俏嫣嫣立在那儿。穿着狐裘的人手肘抵着游廊栏杆,暗自嘀咕。 “今年人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暖上些许,花期大抵延了几天。”浮生倚着廊柱,身上同样披着一件狐白裘,手里捧着汤婆子,说话间呵出的霜朦胧了清冷眉眼。 江既望想了想,发现很有道理,于是笑起来:“那今年的梅花酥可要迟点吃了。外面寒,回去吧。” 他转身回屋。浮生收回看梅的目光,突然开口问:“过几日元宵。它们会开么?” 江既望看向浮生,唇边挂着温柔的笑:“如果它们也想赶一下醉梦居的夜灯花……那它们会开的。” “如果没开呢?”浮生跟在他身后。“没有红梅的元宵夜不好看。” 江既望好笑地看着她:“你就这么想它们能赶上元宵?” “你答应给我折一枝最艳的梅,留着元宵插瓶的。”她垂着眼,屈指将门边的花瓶敲了敲,声音清脆。“空着呢,什么时候能填东西?”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将一根雕着梅花坠着红珊瑚珠的紫檀木簪子塞进浮生手里。 “花先欠着。”江既望笑得张扬,“不过你可以给你的妆奁再填点小玩意儿。” 浮生拿着那根精巧的簪子,摩挲着上头的梅花纹路:“这又是什么时候做的?” “就前几天。听来吃饭的客人们说最近人间盛行木簪。”江既望笑眯眯地看着她,“怎么样,喜不喜欢?” 浮生笑笑,将簪子好生收了起来。 “嗯,喜欢。” “今年想要个什么样式的花灯?” “嗯……就梅花吧。” “行啊,回头一样挂竹竿上,插在路边。” 院中梅花枝摇,簌簌作响。 …… “……东家?东家!” 骤然惊醒,梦中的人和事倏忽远去,只余下飘渺迷烟叫人看不真切。撑着侧脸的手手肘在桌上一滑,险些磕到。 缓了一下,浮生抬眼望向流金:“……怎么了?” 流金等自家东家缓好神,这才开口问:“泷玉问今年元宵还要不要燃夜灯花,后院里那一片红梅都没开呢,只是打着花骨朵。” “又没开啊……”浮生恍惚了一下,很快回神,“燃吧。客人们总要看的。” 流金应了一声,转身去找泷玉商量元宵节的安排去了。 看着流金离开的背影,浮生收回视线,拢了拢自己散乱的头发。 ——回头元宵要不要盘个发呢?浮生想。 “姑娘在想什么?”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浮生转过身,发现是一位老妇,正在桌前坐下。“介意我坐这里么?” “您请。”浮生轻轻笑了一下,回答老人家方才的问题。 “也没想什么,一些陈年闲事罢了。” 老妇人拿起一旁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紧不慢地喝起来:“都说死后如何可怖,但现在瞧来,也没那么浮夸么。” “恐怖都来自未知。”看着老妇人气定神闲的样子,浮生也给自己沏了杯茶,却没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杯侧,弄出一支不成调的叮当曲子。“您看起来是有故事的人呢。” 老妇人笑起来:“每个人都有故事,只是动不动听罢了。我瞧着姑娘也是个有故事的,不知道肯不肯说给我这个老婆子听听?” 浮生也笑:“只怕太枯燥,您不爱听呀。” 老妇人也没勉强:“左右菜也要等一会儿,那我给姑娘说说我的吧——除了姑娘,大概再没有别的人听我说这些故事了。” “洗耳恭听。” “姑娘元宵的时候,会逛灯会么?”老妇人先问了这么个问题。 浮生想了想——醉梦居只是个食肆,没有灯会,不过江既望每年元宵都会给她做一盏花灯,年年不重样。 “不会,不过家里会燃灯花。” “这样啊……”老妇人点点头,“灯花好看么?” 于是浮生又想起每年元宵食肆璀璨如白昼的夜晚。 “好看,夜放花千树。” “是么?真好啊。”老妇人笑笑,“只可惜老婆子我看不见,人间的花火一次没看过,听你这么说,倒成了一大憾事了——不过死后倒是能看见了,也是稀奇。” “人死后灵魂都是完整的,自然能看见。”浮生解释道。“若没见过烟花,您可以等明天,明天元宵,晚上醉梦居会燃灯花。” 老妇人听出来了:“……你住在这里?” “嗯,这儿的东家。”浮生如是道。 “哎呀,原来是位小神仙呐。”老妇人笑叹道。“方才是老婆子失了礼数了。” 浮生摇摇头:“哪儿的话,不过比常人多活些年岁罢了。” “多活些年岁好啊……可以多陪陪该陪的人,多好。”老妇人有感而发,长叹一声。 “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听着老妇人的感慨,浮生问她:“想来您家里应该很和气吧?” 老妇人捧着茶盏笑:“是啊,一团和气,就这么走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手边的茶有些凉了,浮生指尖拂过杯沿,听老妇人讲起她那个幸福的家。 第二个故事还是写的亲情 不过这个会温馨很多啦[奶茶] 祝读者们观书愉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折梅(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