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万人迷文里的炮灰恶毒女配》 第1章 被迫穿书了 今天是《她是如此美丽》更新第三十八章的日子,也是纪婴转为全职作者的第一百二十三天。 “顺便,祝我自己二十五岁快乐。”她擦亮了打火机,一口气吹灭。这是她的离职礼物,准确来说是在年会上抽中了品牌方顺水人情发的礼品券,可以到指定中古店抽奖。纪婴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9-10-6工作制的三点一线中,一直拖着没有去换。所以公司在奖券过期的前一天贴心地送上裁员大礼包,让她得以有时间跨越大半个桐城参与二次抽奖。当这支六角柱形的二手打火机被递到手中时,纪婴第一反应就是以后都不用买蜡烛了。希望你没有预支完我今年的全部运气,她悻悻地想。 在码完今天的章节之后,她才肯看上一次更新的反馈。因为: “寡淡无味。” “好带感的人设,好拉郎的感情,女主看起来谁都不爱。” “这篇文tag打在‘bg甜宠区’的意义是?” “花魁男六好可怜,妈妈心疼你555。” “字里行间看出了一个无性恋作者卖cp的痛苦挣扎。” “有没有人嗑小师弟x大师兄的……” 母单纪婴默默阖上双眼,原来写文和投简历是一样的,只要表达就会变成自我暴露,要么被读者拒绝,要么被hr拒绝。 可是生活并不是点击右上角就能叉出界面,她自暴自弃地想,对不起了读者大人们,我毕竟要吃饭的嘛。虽然好评寥寥无几,但秉持着黑粉也是粉、水军也是军的信念,纪婴还是点下了下一章的更新键。 她邪恶地想,骂都骂了,你们再忍忍吧,只要老天爷看不下去,找到一家公司收了我,你们的文学品味就不用再受此折磨了。 其实想到这里的时候,纪婴已经进入了微醺状态。但是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在老天爷看到之前,另一种更为切近的神外力量捕捉到了她内心的小九九。一阵天旋地转,纪婴连人带椅栽倒下去。再醒来时,便是一片漆黑。 “作者您好,欢迎来到真爱文学城矫治系统,我是您的客服666。” 纪婴一言不发开始撕扯自己的脸皮。 “……不是做梦。”系统道。 此女转而开始复习《希望风帆》第七节。 “你不是灵魂出窍,没有变成鬼,不会飞,”系统平复着红温的声线,“不许跳了,纯情修勾屁股火辣辣老师。” “好的,您说。”纪婴像被戳了什么按钮般安分如鸡,掩盖起扒地的脚趾。 “鉴于您在本文学城的被投诉情况,为确保您熟悉把握真爱底层逻辑,与阅读市场对齐颗粒度,形成一套剧情与感情齐抓共管的组合拳,让创作出来的产品能够真正落地,质量管理系统决定对您采取强制优化措施。” “网文也能开人?”纪婴难以置信。 “恰恰相反,我们是要给您一个培训矫正的机会。”系统不慌不忙道,“让您进入到所创作的世界,在实践中修补完善角色的发展路线。” 此女并不买账:“要是我不配合会怎么样?”大不了回头换个平台…… “系统把您拉进来之前,处于醉酒状态的您把啤酒罐子和打火机放在一块儿了,栽倒在地时不确定是否把这些杂物都打翻……一旦火灾,赔偿款估计会由房东联系您的家人支付。您也不想被亲朋好友解锁出未清空的浏览器记录吧。”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我一直都很希望提升我的写作水平,为我所深爱的人物打磨出动人心扉的爱情。请您务必在此期间不吝指点,相信在鬼公司,啊不,贵系统成熟的人才培养体系下,我将与产品获得深入共鸣与成长。”纪婴刚想询问优化规则,却听到一记轻笑,瞬间又卷入无形的漩涡之中。 “契约生效。”有人如是说。 《她是如此美丽》是一本女主中心的言情小说,讲述了剑道天才江冷屏历经千难万险、扶摇而上的修仙之路,以及期间与六位男配的情感纠葛。与其说是买股形式,不如说更像后宫向。原本是茶余饭后卖得相对叫座的题材,但偏偏女主宗门天才得有点过度了,丝毫不留英雄救美、水到渠成的机会,正直、高冷、专注,顶天立地,钢铁直女到了仿佛**一度完了就能拍屁股走人,反而显得一众男配小打小闹、小鸟依人,让读者当嗑未嗑,欲阳又萎。 不懂完美女人的魅力是你们的损失,不是我的~~菜鸟作者嘴硬且贱地哼哼。 方一醒来,便看到一滴液体悬在眼前。 “哟,你醒啦,还以为你真的睡得着呢。”一少年声悠悠在耳畔。纪婴惊得一激灵,不敢动,也不敢眨眼。顿时反应过来,这是在哪一环节。 “你是江冷……江姑娘的师弟?” “这会儿倒是对我师姐客气起来了,我看白日里可不是这么回事,”名为阿绡的少年出声讥讽道,“自己管不住你们家的贱男人,非要跑到净云宗来触我师姐的霉头。” 这位便是小说中的男二,腹黑绿茶师弟,蛇妖与狐妖结合所出,父母在其出生后为捉妖师所杀,混血又法力低微不为妖族所容,流落街头以乞食偷盗为生,奄奄一息之际被途径的江冷屏所救,从其归入净云宗门下。江冷屏性格淡漠无拘,对世间偏颇异见视若无物,对人妖同道更是一视同仁,此番搭救,既是救命之恩,也是再造之情。而幼年时所受恶意种种,终究在他的生长中留下印迹,阿绡只对师姐热切体贴,对他人只能说无视便是善举。 而纪婴穿成的原身是书中的炮灰恶毒女配纪秋萤,她是男一武林盟少主谢慕云的童养媳。只是谢慕云轻扬恣意,心在江湖之中而非家族繁务,快意恩仇,独步江湖,将姻亲对象视为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姐,而不是未婚妻,更毋论在行侠仗义之时遇到了棋逢对手的江冷屏,自此便对这位女子产生浓厚的兴趣,说是频频出手相助,更不如说是单方面跟踪抢镜,孔雀开屏。随着年岁渐长,纪秋萤在谢家的地位便日益尴尬,尤其在纪氏没落之后,故听见种种江湖传闻的纪秋萤,便孤身来到净云宗,企图使“情敌”江冷屏知难而退。 但做法并不像个大家闺秀,作为古早炮灰恶毒女配的设定,她手段并不高明,思路也不明朗,自然结局也足够惨烈,在经历对女主造谣、下药、设局栽赃等一系列无效流程后,被就地正法。此刻,便在初登场——“大婆上门打小三”之后,纪秋萤在净云宗门前哭诉江冷屏勾引她丈夫,江冷屏出面解释后仍胡搅蛮缠破口大骂,在即将被轰出门去时装晕昏倒,强制暂留宗门修养——正是此女打入敌人内部,名为休养生息、等待时机的无赖小妙招。 极致的愚蠢是纪婴对这类纯粹炮灰的一点私心与保护,她既不想创作出工具人女角色去做剧情润滑,又怕小说毫无爽度,偏偏此无业游民还没有什么才华,故最后还是向捉襟见肘的剧情屈服,出现了纪秋萤的角色。但只有极致到可以令人发笑的愚蠢,才能化解她悲剧的工具属性,显得不那么讨坏一些。果然糟了报应,让我来身体力行地品味抽象人生,纪婴无望地想。 种种“不知廉耻”“贱人”“狐狸精”等说法自然是得罪了一众对女主怀有钦慕之心者,只不过有的人体面,向江冷屏表忠心的同时对女配冷处理。而有的人就比较行动派了,对于当众败坏师姐名声的纪秋萤,阿绡恨不得生啖其肉,于是夜半无人之际便找上门来。 “纪小姐,原本您明天醒过来,只要说不出话来就好了。但既然知道是我,偏偏我手最不稳当,这滴药水落下来,这双眼睛便也废了,”阿绡笑盈盈道,“您会不会写字呀,不够保险,怕是这双手也留不得了。” 【系统提示:矫治期间,按照章节进度提示,完成任务推动剧情,完善感情线,积累积分。请保证人设正确,剧情完整,否则将扣除积分,结算不合格或角色死亡将导致矫治失败,后果自负。】 纪秋萤盯着悬在眼前的药水,放空了几秒,脑袋中仅按优先次序浮现出“浏览器记录”五字,便认命般叹了口气:“少侠,早闻江姑娘天人之姿、脱俗出尘,是我妒火中烧,口不择言,今日之事我愿向江姑娘当众赔罪……” 【系统警告:人物OOC,扣除人设积分……】 “话虽如此,” 纪秋萤声量陡高, “我若与她冰释前嫌,于你、于我、与她都没有半点好处。” 【系统:……警报解除】 纪秋萤刚松了口气,便听到阿绡沉声问:“什么意思?” “我若与她和平共处,那谢慕云与她便更无后顾之忧,那你与她之间便又多了一重关。” “休要胡说,师姐与谢狗不过点头之交,我与她、与她之间更是毫无嫌隙……”语急之间,被戳中心事,城府再深重也终究是少年人,嗫嚅两句便红了脸。纪秋萤小心挪出半身,将阿绡捻着药瓶的手慢慢推开去,引导道:“你们是同宗之谊、姐弟之义,外人自然插不进半步。只是人心易变的道理你若不懂,见到谢郎与我还不懂吗,我一介凡人,他若不肯死心回头,难道你还能时时刻刻守在江姑娘身边不成?” 阿绡不语,只一味揉捻着他的药瓶。 “少侠若与我同盟,便是从源头上解决此事。我定在撮合你们二人之上竭尽全力,也算是各取所需,”纪秋萤紧锣密鼓,“毕竟儿女姻缘,越了解女儿家的心事便越有胜算。” “哼,你若是堪用,还拴不住谢慕云么?”少年讥讽道。 纪秋萤不遑多让:“若少侠以为我不堪用,想必江姑娘身畔只多一个谢慕云了?” “口齿倒是伶俐,今日先放过你,往后且看你表现,”阿绡起身,“若被我察觉你对师姐仍有不轨之心,或是今夜之事透露半句,阎王也留你不到三更。” “我会一直盯着你。”少年笑盈盈,倏忽间便消失无踪,只落下句轻飘飘的威胁在她耳畔。 纪秋萤活络活络筋骨,大大咧咧推门对着旷野道:“少侠明日可要穿得清爽些,女儿家不喜欢太古板的衣服——”只听得哪里落下一物,扑簌簌林间窜起三两只夜鸦。纪秋萤得意滋滋道,小样儿,跟你老娘斗。 纪秋萤再入睡,觉便浅了许多。不知多了多久,大抵是月华如水,照得草屋中格外亮堂,她有些睡不着。隐约听到些沙沙的摩擦响动,大抵是风声。间而她感到眉心注入一股清凉舒爽的灵气,溪水般汩汩流淌,冲洗过她周身每一道脉络,安抚着她的心神。 好舒服。 朦朦胧胧间,她迷蒙睁眼,看到床前又立了一个身影,心下一滞,顿时清醒。 “失礼了,纪小姐。”那人想上前扶一下,又半道撤回身去。 竹影婆娑,月晕而风。 来人正是江冷屏。 凭身而立,挺拔修直。五官玲珑秀美,是比较自然的平眉,压下来平添几份英气。眼睛半阖时应会显得冷淡,此刻盯着你时却仿佛情深。叫人拿捏不准,是与她相熟,还是素昧平生,只是忍不住要瞧一眼,再瞧一眼。 天呐,什么魅魔。 比起娇美的女子长相,纪婴个人会更偏爱飒爽的美人。写作时自然也是照着自己的审美写,如今第一次见到笔下女主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便愣住了,忍不住细细打量自己捏出来的美丽小人,反复品味。落在江冷屏眼里,便是风尘仆仆的官家小姐,素着面披着发,形容有些气血不足的憔悴,泪盈盈哭了一天,如今红着眼眶卷着薄衾往榻后缩,像只小耗子,偏偏生了双猫儿似的眼睛,似怒含嗔地盯着自个儿瞧。 “我只是想察看您身体是否有恙,怕您在山上住不安稳,并无恶意,”江冷屏垂眸道,“见您睡得不好,便注入些安神的灵力。山中浊气重,不比人间,刚上来会有些不习惯的。” 见纪秋萤仍不作声,她思忖片刻道:“白日之事想必有些误会,谢公子是武林英才,我们是有几面之缘,品行武功自有让人敬佩之处。在下与他是道义之交,并无其他。” 纪秋萤似毫无反应,江冷屏便退却几步:“那不再叨扰您休息,在下先行告辞……” “他们罚你了?”纪秋萤忽然出声。 江冷屏困惑:“何出此言?” “那你怎么不睡觉?”纪秋萤麻溜下床,噔噔噔跑过来,上手翻了翻对方的袖口,不曾见到血渍疤痕,穿的又是月色常服,便舒了口气,“你常常睡不着么?” 江冷屏有些诧异,任她摆弄了一圈后默默将手往身后躲开去。见状,纪秋萤才意识到此举不妥,又说不明白哪里不妥,便编出话来:“抱歉,谢郎小时候给他翻整惯了。” “阿绡他……少时颠沛流离,待人做事总偏激些,特别是与我相关之事,”江冷屏冷不丁道,“你若怕他,尽可来找我。” “你知道?那你今夜是为了他……”纪秋萤五味杂陈,“难道你要给他兜一辈子底吗?” 江冷屏摇摇头:“他本性不坏,只是学得慢。我能教几年,却不能强求旁人也耐性。最后能长成什么样子,仍看他自己的造化。” 纪秋萤有些吃瘪,却又觉得这样的主角迷人得要死。怕师弟惹出事端,便守在自己屋外过了半宿,既不伤人自尊,也不催生疑窦。盘算片刻,纪秋萤故作刻薄道:“既然江姑娘是瞒着师弟守在此处,岂不是以我的性命做局考验他的心性,且为了他,话里话外大有让我隐瞒此事之意,那江姑娘不是欠我一个人情?” “为了他么,”江冷屏并不是谈判新手,眼神玩味,“既然我守在此处,是为了纪小姐的性命无虞,难道不是为了纪小姐吗?” “你!你、强词夺理!”纪秋萤第一次被踩了尾巴,大感丢脸,“今日分明是因为我聪明,若是他改不了呢?”她只有争一个口舌上的是非,心里晓得,江冷屏既然在这,阿绡便不会得手,无非最后的场面难看与否罢了。 江冷屏沉吟片刻,忽然问:“白日之事,纪小姐可会当众向我赔罪?” “我,”纪秋萤彻底被问倒,想到无时无刻不在的系统,想到忍一时风平浪静的种种,愣了半晌道,“我……不能。” 江冷屏看着她,说:“好。”你也可以知道,人人皆有说不清道不明言不由衷的苦楚。 那为什么不能让一让我呢?我只是一个被卷进来的普通人,手无缚鸡之力。我并不是想占你什么便宜,我只是想要一个承诺,能让我自保。纪秋萤明白,可是明白并不能纾解委屈。她忽然开始觉得疲惫了,她知道可能眼泪就要涌出来,可是这也太丢脸了:“江姑娘,我累了,我想休息。送不了你了。” 江冷屏没有耽搁,说:“好。” 纪秋萤想,半夜真不是聊天的好时候,到点了人就会emo的。江冷屏难道到点了就会变成纸片人吗,只知道说好、好。太晚了,说不定今天全是在做梦,梦醒了,明天就是二十五岁的第二天。 纪秋萤哭得累了就睡着了,这次睡得很熟。像是做梦也在赌气,委屈巴巴地念叨,你也得让一让我,我又不能强求你让一让我,可是你就不能让一让我吗。渐渐的,她感到一丝令人安心的凉意抚平了眼眶的熨热。 好,有人如是说。 第2章 赖下来了 【系统:醒醒……醒醒……太阳晒屁股了……】 纪秋萤充耳不闻。 【系统:……再不打卡这个月的全勤就都给你扣……】 下一秒,某人垂死病中惊坐起,笑啖美式无糖加冰:“扫优惠券,谢谢。”干嚼几口空气,感到身上照着的是阳光而不是地铁灯,才慢慢清醒过来。顺手拍了拍干草编成的卧榻,体感真实。实话说,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了。纪秋萤庆幸自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再疲惫再难受,只要能睡上一场好觉就能消化大半。 “666号,你看过潜伏吗?”她洋洋得意,“我觉得自己好像余则成。” 系统不语,但觉得余则成不该放进博物馆。 她忽然摸到枕畔一手绸制的布料,发现是套半旧不新的竹青色常服。便去对镜比划一番,这一看便恍了神——昨夜根本没来得及注意,这纪秋萤竟跟自己原身长得有九成相像,剩下这一成只是深闺怨妇与过劳肥社畜的区别。 呆若木鸡之时,窗外闪进一只飞矢般的墨燕,轻俏伶俐地扑到纪秋萤眸前,叽叽啾啾地叫。拆下它足上的纸卷,浮现出一道传音符,声音温润平和:“请纪小姐洗漱后至松风堂一叙,灵燕会为您引路。——净云宗掌事弟子孟疏” 净云宗大弟子,掌门首徒。本作靠人格魅力取胜的温柔内敛男四,比流浪哈士奇男一多几份沉稳,比阴湿病娇绿茶男二多几份健康的脑回路,比尚未登场的邪魅狂狷杀马特男三多几份人性,是一款居家旅行、进可攻退可守、上厅堂下厨房必备良夫。在言情市场上的定位就是我可以不爱,但你不能没有,经典恒久远,一款永流传。此刻登场,正因在掌门等一众老头闭关期间,需以掌事弟子的身份出来主持宗门事务,为师妹江冷屏正名,并让纪秋萤得以在如沐春风般的体面中滚下山去,偃旗息鼓,直至谢慕云与女主再次产生交集,复启动超级作妖模式。 【系统提示:为保证待在主角团周围修补情感发展线索,请完成本次任务:留在净云宗中,所赋剧情分值10%。】 看来矫治系统是需要她以纪秋萤的身份参与原文修订,不影响主线剧情的出场改动并不会造成违规或扣分。 【系统:是的,因为我们是真爱文学城,贯彻剧情服务于感情的宗旨,在感情线脆弱到既有剧情已经瑜不掩瑕的情况下,我们会在维持主线剧情之余发挥能动性进行微调。】 “唉,”纪秋萤叹了口气,早已ADHD发作对镜辗转,“肤质太好了,一点都伤心不起来……这就是不上班的坏处。”更听不见系统从般若波罗密默念到我若气死谁得意。 浮图山中,松风堂下。 女主膝头,旁人眼底。一捧赤狐窝在那里,前足隐约绑着纱布,由江冷屏轻轻揉着肚子,时不时发出“吱呀”一声,露出水汪汪的眼睛。 随着迎客铃轻响,主座上走下一位身量挺拔的男子,着鸦青色立领长衫,似檀木独立,萧萧肃肃,疏朗清举。“客人到了,莫失礼数。”见人充耳不闻,便无奈从江冷屏怀中将狐狸捞出。方一拎起它的后脖颈,那赤狐登时炸毛,弧光闪过,瞬间一条七寸长的金蛇顺着指尖缠上孟疏手腕,盘了两圈,发出“嘶嘶”的警告声。 “阿绡。”闻言,金蛇从腕上慢吞吞脱身,乖顺地回到江冷屏身畔:“师姐……” 纪秋萤低眉顺眼地候在一旁,不消抬头也闻得到硝烟味的茶香,只是对自己意淫的笔力沉浸太过,众人耳中听到她一声“嗤”似的冷哼,视线便密密麻麻扫了过来。 “你笑什么?”阿绡阴恻恻含笑。 “我笑了?”光天化日,正道门中,纪秋萤料定自己此刻比待在保险柜里还安全,遂及时地想起自己的恶女人设,“许是想起了家中两只斗艳的笼雀,有些惦念,不像江姑娘,身边总有新鲜人新鲜事瞧。” 不等阿绡发愠,孟疏及时如一帘雨似的隔过来:“纪小姐,在下孟疏,净云宗大弟子,现代掌宗内弟子事务。昨日外务繁冗,有失远迎,师妹师弟如有待客不周之处,在下向您赔罪。” “周与不周,什么要紧,妾身系不速之客,该见不该见的都已见过,”纪秋萤装看不见某只绿茶冒火的眼神,气定神闲道,“若您是主得了事的人,有话不妨直说。” 其实也没有那么神闲,主要是那股牛劲儿上来了。孟疏这种深邃沉稳、似笑非笑的上座腔调,文质彬彬、外热内冷的防御姿态,无非是想通过些不值钱的虚礼换取第一面的信任,在谈判门槛处悄无声息地绊你一脚——谁是内人谁是外人,温柔和护崽的维度总是泾渭分明。纪秋萤并不反感这类人,更可以说有些欣赏,只是此时她在那道汉界以外,松一松神自己就要听唱楚歌了。 当然,现实往往是更直觉性的——这种做派让她想到前司的行政VP。 老娘早就想当面煞一煞你的威风了,她暗爽。 “从关中到秀西,一人一骑便要走上月余,毋论途中风雨层叠,迢迢至此,纪小姐心中诸多苦楚,催生怨怼,一时龃龉,在所难免,” 孟疏从从容容,“无可奈何之苦,谁也不能免俗。” “阁下意思是妾身到此只是为了寻个由头撒撒泼、倒倒苦水?” 孟疏斟茶:“若纪小姐有难,净云宗很乐意相助,举手之劳。只是家事私隐,恐不便多嘴。一如宗内事务,纪小姐也不会干涉,不是么?” 纪秋萤已然沉浸于自己的演艺艺术中无法自拔,咄咄逼人:“即使这桩多出来的家事,是贵宗弟子牵扯出来?” “那纪小姐可有凭证?” 孟疏含笑,“宗中弟子众多,不乏在坊间小有声名者,若有人李代桃僵借了名头在外闹事,您又如何肯定?毕竟谢公子少年英雄,抽刀断水,知己如流。” “去年腊月十二,江姑娘在肃南鹿栖山中救了一对仙鹤,却因此陷入迷雾沼中,困了三天三夜,命悬一线之时得谢郎相救,是与不是?” 江冷屏点头:“是”。 “鹿栖山地势深幽,易生毒瘴寒雾,十日方得一晴,你们被足足困了一个月才走出来,路过搭救的村民将昏迷的你们接到医馆时,谢郎身上还披着江姑娘的外袍,是与不是?” 阿绡攥紧了江冷屏的衣摆,孟疏无声地看过去,示意江冷屏无需多言。 江冷屏颔首想了片刻,点头:“是。” “妾身不是无理取闹之人,这些事早已在木河城传得人尽皆知。江姑娘与谢郎若是两情相悦,便该及时告知两家,何苦让守在这则婚约里的妾身成为笑话。” “当日情形特殊,谢公子在山中滞留之日更长,寒气积压愈重,”孟疏顺手将薄衾批到江冷屏身上,“若不能就仅有的保暖衣料相济,许是撑不到脱困之时,若因此致使谢公子遭不测,便是我们净云宗的过错。” “若纪小姐仍不能释怀,何不等谢公子游历归家后,一并将误会说开去?” “那不成!”那还了得?正主登场了,还留老娘在这儿有什么戏唱!我还得亲手把感情线搓完呢! “不,不成……你们要是把我骗回去了,或者半道派人将我杀了灭口……除非江姑娘送我,” 纪秋萤灵机一动,“去路不必来时,大有想搅黄谢纪这桩婚事的人,此时动手,便能将我的死扣在净云宗头上。若江姑娘肯竭力相护,我便信了你对谢郎并无情意,你也藉此自证,如何?” “这点小事不劳师姐操心,”阿绡听得青筋冒起,皮笑肉不笑欺身过来,“我替师姐、替净云宗亲自把你送回去,少了一根头发,你都可以算在我头上。” 孟疏思忖片刻:“纪小姐,净云宗中弟子外出规矩严谨,尽管此事可算作一桩善事,但终归更多是私事。且江师妹近期有师门要务在身,不便相送。但若纪小姐不介意,在宗中多留一段时日如何?在下可一并传信谢公子,请他尽快来宗中接您。” 纪秋萤眼睛一亮:“甚好!我无不妥。” “凭什么?我都说了我把这个惹事精……”阿绡刚想叫起来,便听到纪秋萤低声道:“呆子,你要是送我走,留这个姓孟的和你师姐独处啊?” “……看管好,我也无异议。”阿绡道。 孟疏看向江冷屏,征询她的意思。她面色如常,坦然道:“我也无异议。” “那就劳烦纪小姐在宗中多住一段时日了。”孟疏温和地笑道。 【恭喜宿主,本次剧情任务已完成。】 第3章 误会她了 摸索了两日,纪秋萤所住的草屋在偏峰,相当于后勤仓储的地方,偏僻倒也安静。她所预想的被迷弟迷妹们使绊子的情形并未出现,只是修行之人的饭菜实在是潦草,尽管不至于天天餐风饮露,但顿顿吃干面窝头、水煮白菜,再好的日子也无比难捱起来……好歹、好歹煮些方便面给我吧,只有红烧味的也可以啊! 她起初也疑心是炊事弟子在给她使绊子,军训般嚼了几顿压缩饼干口味的食物之后,她刨了两条蚯蚓,威逼利诱灵燕带她去后厨,直到见着几个外门弟子同土拨鼠似的灵兽一板一眼地做水煮菜,只好铁着脸夺下锅铲,就着翻箱倒柜找到仅有的材料整出个三菜一汤。 原本几个弟子誓死不从,说是正在辟谷筑基,切不可放纵口腹之欲,被纪秋萤一把把东北大饭包塞进嘴里就老实了,还吧嗒吧嗒开始流泪,名叫芋头的柴火工呜嚎道:“俺娘嘞……俺想俺娘了……”一时抽噎和咀嚼声此起彼伏,想爹娘的想爹娘,想小翠的想小翠,想羊肉串的想羊肉串。 偶有吃得畏畏缩缩的,纪秋萤还不好意思:“抱歉啊,我口味重……汤是清谈的,你们可以多喝些。”他们闻言一愣,面面相觑。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修行之人筑基时首先要过的就是辟谷之关,” 锦书摇摇头,像是自嘲,“我们几个本就是因为天资不佳,才迟迟入不了门,被丢到这里来的……尽管如此,心里还是馋得很,内门师兄常笑我们是蠢猪想上天,倒也不假……哎唷!” 纪秋萤拿筷尾敲了她一脑袋,“你听他们胡说,谁不是从半大的姑娘小子过来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们入门的时候都几岁了?吃得多也不会再多长个儿多长脑子,也就拉得多了,辟谷也是应该的。你们现在不多吃点好的,真想筑基完都是这个身量啊?还不抓紧吃,把脑子长好,到时候厚积大发、甩他们几个期。” 她漫口跑马车地说完,见几个小孩愣着没笑,以为是自己的话太糙了,哂笑了两声:“嘿嘿,我意思是吃饱了才有力气练功嘛……” “呜哇——”几个忍眼泪的小孩突然抱头痛哭起来,就连看起来更稳重的锦书也红着眼眶,开始往嘴里扒拉麻婆豆腐。“师姐——”,芋头一边哭一边往碗里夹红烧肉,“师姐你对我们太好了,像、像我……我想我阿姐了,呜啊——” 纪秋萤还在手忙脚乱的忍笑,安抚着:“好了好了,别哭了,一会儿菜凉了……我不是你们师……” “师姐?” “害,我真不是你们师姐,”纪秋萤看身前的小孩都站起来了,“行什么礼啊,我是……” “纪小姐。” 听见熟悉的声音,背光中一个影子不知何时盖住了自己的影子。她回头看去,发现江冷屏赫然立在自己身后,吓了一跳:“你在这里做什么?” 江冷屏扫了一眼屋里抽抽嗒嗒的师妹师弟,转而盯着纪秋萤:“这话该我问纪小姐才是。” “怎么,来救你这些宝贝到角落里的小耗子啊?”纪秋萤使坏道,“来晚了,毒我都下完了。” 闻言芋头不争气地打了个饱嗝。 纪秋萤忽然感到一股大力将自己拽到半空,几道劲气的风圈猛地束在半腰,整个人被捆住提溜到一旁,一阵晕眩后,便看到江冷屏依次给吓成木鸡的弟子们把脉。不知是有意无心,她感到自己被在空中颠了几下,突然胸口一阵恶心,有些崩溃地大喊:“江冷屏,你放我下来,我不行了……” 她一下被松脱,伏到地上,倚着土拨鼠们搬过来的木桶吐了个干净。她听到江冷屏波澜不惊道:“看管懈怠,辨识不力。所有人,去训诫堂领罚。” 一众弟子应是后,鱼贯而出,列队跑去主峰。纪秋萤虚弱地趴在一侧,未及感到丢脸多久,出声争辩:“饭菜都是我做的,也是我逼他们吃的,你罚他们做什么?” “罚的就是他们,”江冷屏递来一块帕子,见她赌气不接,便掰过脸给她擦干净嘴角,顺手捻了下脉搏,“包括你,明日起跟他们一并到训练场听训。” 她伸手想把纪秋萤拉起来,听对方道:“你故意的,就是想赶我走。” 江冷屏默然,却身收手之际,却被纪秋萤死死拽住,借力从地上拉了起来,却见纪秋萤笑盈盈地:“我偏不,听训就听训,你等着,别让我学会了更厉害的法术,一直缠着你。” 江冷屏愣了一下,似乎想笑,最后又什么都没有多说:“随你。” 撂下句“明日卯时,毋忘”,她便离开了。此时灵燕才肯探头探脑,装不经意从檐上冒出来,它只听见纪秋萤进了五谷司便传出一众弟子哭号,便火急火燎地要去主峰搬救兵,没想到半路上撞见了江冷屏,就添油加醋地告了通状。纪秋萤三两下就想明白了,索性白了它一眼:“小细作。” 是夜,纪秋萤翻来覆去在床上睡不着,吃的全吐了,还挨了顿摔。说心里不恼火是假的,总觉得不该跟纸片人置气,有戒心是好事,自己又不能把心剖出来给女主看,说我对你之诚心日月可鉴。唉,大不了接着吃馒头喝白水,日子也能过。 正叹着气,她忽然听见窗外悉悉索索的推攘声。 “你去。”“诶,你去说,你有阿姊。”“你还认成师姐呢——” 纪秋萤推开门,便看到芋头和锦书一胖一瘦在外面叽喳:“你们俩在这做什么?” 见状俩孩子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纪小姐。” “问你们话呢,傻站着做甚?” 终究还是锦书,给芋头使了个眼神,让他把一兜瓜果递上前,道:“纪小姐,我们来……想到您应该饿了,来给您送些吃的。”见纪秋萤盯着苹果橘子眼神发亮,便拉着芋头单膝跪地抱拳,认真道:“对不起,白日里是我们的过错,希望能得到您的原谅……若是不原谅也应该,我俩会尽一切努力来弥补……” “打住,说什么呢,又不是你们摔的我,道的哪门子歉?”纪秋萤一头雾水,“该不是真怕我下毒吧,那都是开玩笑的。” “不,您有所不知……浮图山中灵气与瘴气相生相伴,唯有修仙之人及灵物精怪可以常居。宗中弟子大多辟谷不食,五谷司中剩的食材便封存不动了。尽管色泽不变,但未经处理,修道之人食则无妨,凡人吃了可能会导致中毒或经脉损伤,”锦书面露愧疚,“我们当时粗疏忘了此事,恰好又以为您是哪位师姐……还好江师姐发现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芋头见纪秋萤发愣,便急急解释道:“这些果子我们都检查好了,没问题的,你可以放心吃……” ——是我误会她了。 锦书从怀中翻出一个小药瓶,递到她手中,“这是训诫堂给的金疮药,我们只是被罚了跑圈,并没有受什么伤,也许您用得上。” ——“你故意的,就是想赶我走。” “纪小姐……纪小姐?”锦书观察着她的脸色,“那这么晚我们就不打扰了,您好好休息。” “她在哪?”她突然问。 ——得去找她。 “您说的是?” “江冷屏,”纪秋萤捻着手里的药瓶,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在哪?” ——得去跟她道歉。 芋头终于遇到插得上话的地方,积极回答:“晚练后江师姐被孟师兄叫走了,说是要商量一些事情呢,这会儿估计还在松风堂……呃唔……”他被锦书肘击了一下,摸不着头脑。 只听见锦书接着斟酌字句道:“江师姐她虽不善言辞,但今日事急从权,二位之间从前或许有些误会,她绝不是挟私发难……” “不必说了,我明白的。”眼下这样的情形,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得去找她道歉,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因为她不能。 胸中自愧,脑中疲累,冤枉了别人的人反倒还因弄不清状况而感到过委屈。要是自己真是彻头彻尾的反派就好了,面对这样的乌龙半点内耗都不会有。 这算什么,可是这种想法又算什么。 纪婴感到自己卑劣,为了求全自己的生存规则,细细切下一点良心,擦成丝线,捻成飞灰,往地下一扬,吐出一句模棱两可的应答。 纪秋萤摇摇头:“罢了,罢了。” “今日本是我莽撞,连累你们受罚。若你们不怪我,便当两相抵消吧,”她现在还能盈盈地笑,“以后帮我把关了食材,再一起吃好吃的。” 芋头眼睛一亮,他们两人心中落下块石头,很欣喜地应好,欢天喜地地回去了。纪秋萤茫然看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发愣,分辨着自己的真心,她知道方才的笑是假笑,话是真话。她心里的石头却被敲敲琢琢地悬了上来,现下时间全腾出来想她与江冷屏的事,便笑不出来,更不用说什么真话。她的道歉,她的辩白,她的真心都只敢在心里面讲。 她又困又饿,剥了几瓣橘子吃。肯定是低血糖了,脑子才乱得像蓬飞的野草一样。 捻了太久药瓶,熟悉到因此掏出了那份手帕翻检,瓶子上画着一朵玉兰,帕子上绣着一朵玉兰。夜晚太闷,她又难捱地恼了,自言自语:“烂好人。”